三十岁的富豪爱上了三十五岁姿色平常的女教师,女教师虽然不解,但也享受这段意外的感情。这是她溢出生活常规之外的星期八,可是某一天富豪的突然失踪将生活拉回现实,她终于再次面对现实生活,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星期八……

星期一

这个星期一的清晨,跟以往任何一个,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香树街还是那条老街。早起的,还是那些个卖早点的人。他们的生活或者日子四平八稳,波澜不惊,指针一样行走。显然也都习惯了彼此的哈欠声,习惯了满街缭绕的烟雾,习惯了遥远或近在咫尺噼噼啪啪的声响。

对安然来说,似乎稍有不同。

比如,走在街上的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儿,星期八。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脸,男人的脸,棱角分明铺设有序的脸。特别之处在于眼睛以及鼻子。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与其说是执着,不如说是倨傲或曰霸气。安然像香树街人习惯柴米油盐一样,习惯这份倨傲和霸气后,却无端享受到一种小女人式莫名奇妙的温馨。而那个鼻子,在整张大轮廓的脸上,不免略略显小。不过,男人倒很为自己的小鼻子而自负。他说,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安然身上的香水味儿。认识男人之前,确切地说,跟这个男人实质性约会前,安然的化妆过程,简单得一如她以前的日子。化妆台上甚至根本没有香水。一个老师,要香水干什么?后来出现的香水,是男人送的。

星期八这个词儿,也算是男人送的。

第一次见面,也是个周一的晚上。男人设宴,小茹硬拉她去作伴儿。小茹是安然的同事,也叫闺蜜,比安然小了五六岁,跟那个男人是高中同级不同班的校友。本来人家是请小茹的。当晚,男人发表酒宴开场白,第一句话就是:“各位,星期八快乐!”安然的眉毛顿时活泼泼地跳跃一下。而下个星期一来临,安然走进教室面对那帮初二学生时,沉吟片刻,居然也脱口而出:“孩子们,星期八快乐!”孩子们稍稍一愣,继而开心地笑闹起来。安然站在讲台上,面带微笑。看来,之前的她的确是有些严肃。

没法不严肃。或者,很难做到让自己更开心。

尤其近几年,闹心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最壮观的,直接打击到安然的,无非是两年前的闹离婚。那可是真闹啊,鸡飞狗跳的闹。追溯源头,却不免恶俗。安然搞了次小偷袭,把她前老公跟另一女人堵在被窝里。更恶心的是,那是自己家的被窝啊!三十三岁的安然当时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走。那天也是周一。过了好久,安然对这一天都讨厌至极。觉得这个被冠名星期一的日子,也无端被弄脏。本来是个新的开始,有如此心境,捎带着整整一周都心情灰暗。

大学时安然读的是中文系,分到县里一所不算一流的初中,阴差阳错,却是教英语。这倒可以侧面证明,安然的英语水平也不坏。离婚前的安然谈不上爱岗敬业,然对教师这个职业,心底里尚保持着持续而又倔强的喜欢。没想到,一个闹离婚,让她所谓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大扭转。她开始身陷更年期一般怀疑这怀疑那。人际交往分明出现问题。昔日朋友相聚,给人的感觉是,每个人都那么开诚布公,现场温馨无比。现在倒好,放眼打量去,一个个的透着老谋深算,说话都轻飘飘的,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吃一堑长一智,这话未必绝对。安然吃掉一堑,智力却摇摆不定。甚至,有下滑趋势。

如此心态,自然影响到跟学生沟通。孩子哪能明察秋毫到老师的内心世界?

一天,她在一个学生的课本里发现张纸条,显然是经传阅,并添加过批示的。起首一句是:“在下认为,变态安已跑步进入更年期,尊驾意下如何?”后面的几条评语好热闹,“鉴定完毕,同意!”“Yes!俺也这么认为。”等等。安然捏着纸条,迅速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目标。学生的字迹,哪个能逃过她眼睛?安然小手一伸,就揪住一件校服的后领口。该男生乖乖地配合她,低着脑袋,小绵羊一般被提到门口。安然吩咐他:“立正!站好!”然后深吸一口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更年期标志一直说到该男生英语成绩,从奥巴马卡扎菲一直扯到男生爹妈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她陷在一种糟糕透了的情绪当中,直到突然反应过来,缓慢的长镜头一般,扭着头往走廊两边看——好几个教室的老师都在探头探脑。

安老师张了张嘴巴。

直到安然的生活里有了星期八,一切才稍稍发生改变。

按说,安然不应跟这个叫方亮的男人有何暧昧。他们看似是行驶在两条轨道上的列车,或者干脆说,是并行前进的两条轨道。方亮那副小鼻子的最大功能,绝不是闻香识女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商战嗅觉。他是一家投资公司老总。两人相识时他刚好三十岁。过了好久,安然才弄清楚他经营的产品为何物。此人颇具国际战略眼光,经营的是哗啦哗啦响的钞票。按广告词儿里的话说,是“公司集资本管理、贷款、中介、担保于一体”,更赤裸一些的称呼,无非就是民间借贷。方亮跟世界对话的方式很简捷,就是钱。钱的流通,钱的保养,归到根子上,就是鸡生蛋蛋生鸡钱生钱。而一个老师的舞台,自然要比这个艺术化一些,更具想象力,更婉约,更纯粹。因此,即便有星期八这词儿垫底,安然也没预料到,她会跟方亮第二次见面。人生中有很多人的相遇皆如此,貌似因这样那样的线连到一起,然而这样的线脆弱极了,说断就断掉,甚至你一辈子都甭想再见到那人。所以,安然接到方亮第一个电话的瞬间感觉非常怪,稍有排斥。

“哦,那个,星期八?”

方亮哈哈大笑:“是啊,正是在下。”

这第二次见面,方总绕开他的朋友小茹,直接找安然。按他的说法,既非初次相识,就是老朋友。老朋友再见个面,还需要中间人吗?许多天前初次见面的余音,至今还固执地绕着方总家的梁不肯散去。安老师身上的文雅气质,话语里的大家气度,让一身铜臭的方总崇拜无比,很想制造个机会,以当面聆听教诲。

“能否赏光?”

安然沉默半天,摸不着头脑。对男人这番话持怀疑态度,却又稍感受用。然而毕竟还有自知之明,深知那次酒局,整晚上的话不超十句,且都是应酬,哪有什么大家气度?纯粹胡扯。安然悄无声息一笑,又轻轻一摇头,有点嘲讽,心说,你不知道我本身就是个孩子王么?这套哄孩子的本事,也好意思出手。方亮的鼻子果然灵敏,居然连这动作也嗅到。“你不要摇头,我说的是真的。”

安然又沉默稍许,答应下来。

去呗,反正回家也是一人做饭一人吃。

第二次见面,貌似仍没有实质进展。但于安然来说稍有变化。酒局上都是文化人。报社记者啦,其他学校老师啦,甚至,县教育局某位小领导。圈内人居多,话题自然好开展。尽管安然不是核心,不是关键词,但那晚她很开心。说话也多,偶尔也开开玩笑。甚至,酒局结束后,回到香树街租住的房子,站在漆黑的客厅里愣了小半天,很为自己当晚带有表演性质的表现诧异。

此期间,有一小截空白地段。

好几个星期八一闪而过。

然而有一天,安然收到一包邮件。打开一瞧,却是一包书。品相品位俱佳,全是自己喜欢读的那类。让她产生的疑问是,送书者何人?包裹单上没留名字。安然笑着自语:“莫非,老天爷真往咱老安头上砸馅饼?”不过,这个谜底藏得并不深,次日上午神秘人就主动现形。证明寄书人既非上帝,也不是圣诞老人,而是星期八。

安然恍然惊觉。

到了这般岁数,绝非一束花几本书之类,就能迷惑住双眼。虽说寄身校园内,貌似跟社会面交道少一些,但中文系毕业的安然,对逻辑学也颇有研究。反复推敲,都觉得这不符合规则,俗语说的,不按路子出牌。无非见过两个面,不至于熟到搞这一套。她也明明知道,那些所谓文雅气质、大家气度之类,无非是巴结式虚构。安老师很掌握自己容貌。这岁数的女人,你就是再涂抹也难掩岁月苍凉。离风华绝代估计有一千年距离,在中年妇女里头,也算不得出类而拔萃,小家碧玉都难评上,一个教书匠而已。嘴巴甜一点不是坏处,但明目张胆对女人展开进攻,未免原形毕露早了些。而且,这个星期八比自己小了整整五岁。

难道这孩子有恋母情结?

尽管内心稍有纠结,但安然做得还算干脆,颇具原则性。当即就说:“这礼品太重,我难以接受。这样子,给你出道选择题做:A,我给你当面送钱去。B,给个卡号,我打过去。C,让小茹给你捎过去。”方亮一直等着,最后才弱弱地问:“还有D可选否?”安然很果断:“没啦。”方亮说:“我上学那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选择题,一律都选A。”

于是,安然亲自把书费给送去了。

这是第三次见面。

方亮没有任何推辞,甚至对那笔小钱儿都没瞧一眼,顺手塞进桌子上一本书里。这次是在方总办公室。话题倒是不难寻,安然质疑,方亮解惑。安然的问题是,为什么方总如此会挑书?心里却想,难不成你的这挂小鼻子,闻书香也超凡脱俗?方总的答案颇出意外:“很简单。我研究过安老师博客。”安然眨巴一下眼睛:“小女人的无病呻吟,这么大个老总,能看下去?”方亮说:“两人行必有我师。我这人,有时候很谦虚。”

就在那时,安然见到方总的老婆马小艺。

女人推门而入的一瞬,安然稍稍一愣,这源自女人的稍带尖锐的美貌。等方亮介绍完毕,顿时有了些许自卑。而且,瞬间内就打消自己的某些线路的猜想。连个女人都感到惊艳的女人,更莫说男人啦。方总家有这样一个老婆,还来钓安然这类的鱼,除非,他口味独特。方总介绍得很坦然、很轻松,也很幽默。“贱内,马小艺。老婆,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安然姐。”那个“贱内”落落大方,亲切地喊声姐,转身就去倒水,颇显主人身份。

如此一来,安然开始安慰安然,你完全可以放心。转念又想,来之前,你担心的是什么呢?告辞出门,一边走,还一边暗笑,你的确是跑步进入更年期。好了,现在你的身份发生变化,方总和他老婆的姐。嗯,这身份倒是很保险。

因此,夏日来临,当弟弟的邀请姐姐去海边避暑,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计划书是方总口头传达的,内容里面还捎带一个人,小茹。安然的想当然里头,此行的同伴,应还包括天生丽质的马小艺。然而,上车后发现车上仅方总一人,走了半天,也不像是去接小茹,而是直奔高速路口。安然悄声问:“就咱姐弟俩?”方总目视前方:“就目前国内国外局势看,是这样。”安然眨巴一下眼睛,半天后问:“小茹呢?马小艺呢?”方总递过手机:“你问问茹丫头咋回事儿?我请不出来。”安然迟迟疑疑,打过电话去。茹丫头在另一头压低声音:“姐你知道的,女人嘛,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去了,也没法下海。”安然气急败坏:“作死啊你,不早说?”接下来,到高速路口收费站那段路上,安然纠结不已,去,还是不去?真是个好问题。就这么一男一女,这算咋回事儿?事情到这一步,不敢再问马小艺。问了,似乎别有意味。方总把车停在高速路口,扭过头:“你那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安然看他一眼,貌似嘴巴和思维同时背叛自己:“走吧。”

安然不是傻瓜。如果说到这时候还没有察觉什么,还当老师干吗?问题是,明明也知道那两个字的重量,明明那两个字就如同面前的高速路口收费站。只要你说出口,接下来,将会是一条越跑越快的高速路。现在,安然换了另一些问题,安然啊安然,我怎么越来越弄不懂你了呢?你脑袋瓜里想什么啊?

方总的豪华轿车带着安然跑上高速路,面朝大海。

在海边,方总有套房子。这丝毫也不奇怪。怪的是第二天下午两人准备返程的时候,方总递给安然一套钥匙,说:“这一次我不做选择题,我要你直接拿着。”安然沉默不语,但她不接那套钥匙。方总后退一步:“又不是送给你房子,钥匙也不是独一套。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住住。”安然把钥匙接去,还是不说话,把脑袋靠在车座上。

到底还是发生了。

前一晚那个过程并不惊心动魄,倒像顺理成章。

当车子行驶在返程路上时,安然还在问许多个为什么。她想不明白,干脆就问出来:“方亮,为什么啊?”方亮微笑:“什么为什么?”安然说:“马小艺那么漂亮。”方亮皱一皱眉头:“花瓶也好看。”安然说:“那你看上我什么?论年龄,我可真是你姐。”方亮说:“感觉是不按年龄的。以后,我不叫你姐了。”

果然以后不叫了。

住在香树街上的安然,倒是越来越对方亮痴迷。痴迷方亮身上的所有一切。这个霸道的男孩子,越来越像她哥。做事干脆利索,直奔主题,有一股子近乎执拗的果敢劲儿,或者野性。而安然的环境里,都是一些缺乏此类元素的男教师。仅有偶尔的几次,方亮露出他软弱一面。都是在暗夜里,在安然租住的小屋里的床上。就在昨天,星期天晚上,方亮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很显然,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浑身都湿透。懵懵懂懂的安然抚摸着他问:“怎么啦?”方亮坐在那里呆愣半晌,才慢慢躺回去,把头钻进安然怀里。他似乎喃喃自语:“我现在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你问我看上你什么。说实话,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跟你在一起会很踏实。”这是方亮少有的住在安然家里的一次。安然从来不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是如何跟马小艺解释夜不归宿的。这不能问。她见过马小艺,尽管方亮已经整晚地呆在她这里,她也拿不准是否真的就战胜了马小艺。那个美丽的花瓶,对她来说,依然是个很大的障碍。完全心理上的。自卑感当然已减弱,但未必完全消失。一个女人的青春远逝,很能说明什么的。确切地说,她没有把握也根本没打算让方亮永远跟她在一起。

是的,情人。

可情人又怎么啦?

现在,安然在星期一的上午推开教室的门,在走廊里就听到的嘈杂声,伴随着一股子熟悉的亲近感哗啦一声扑过来。安然站到讲台上,微笑:“孩子们,星期八好!”

星期三

方亮悄无声息,一连三天。

不,实际上截至周三上午,应是两天两夜多一点儿。这很可疑,是不是?以往的每天上午,他总会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来。反正,安然独身一个,什么时候都可以接电话,收看短信。她从不主动联系他,一者出于禁忌;再者,女人嘛,总得保持最起码的矜持,或尊严。

这天上午没课,即便有课,安然也得跟人调一下。她要去看看儿子小乐。昨天下午,小乐打电话来,说他感冒了,很难受,想妈妈。扣掉电话后,安然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呆愣半天,直到眼前一派。这是另一块鲜亮的伤疤,不能碰,想想都不行。有时候一个念头,也能刺得你浑身疼。安然逼迫自己不去想。然事与愿违,越是不想碰的东西,一旦碰到伤得就更厉害。好比你怕火烧怕烙铁烫,你刻意与它们保持距离,在生活中,你却往往躲不过,你被火烧得龇牙咧嘴,被烫得皮肤生起燎泡,甚至溃烂。

闹离婚的这个闹里,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是关于儿子的争夺战。

似乎一段婚姻经过惨淡经营,宣布破产,只剩下这个对双方都至关重要的财产。

包括父母,包括小茹等几个好友或同事,就没一个支持她浴血奋战似的争抢小乐的。一边倒的道理很明白,不用解释都明白。已是三十三岁的女人,重新构建一个家庭的硬件还能剩下多少?假如再带个孩子,几乎相当于无。这年龄的女人,跟男人截然不同。男人的这个季节,正适宜呼风唤雨,兴风作浪。既有财力,也有成熟的魅力,加在一起,就等于硬实力。不需要太动脑子,刚出大学校园的女学生,也会心甘情愿跟着走。现如今男人的中年从四十岁开始,女人则整整提前十年。女人的三十岁就是道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任你如何风情万种如何贤淑本分,也不是男人挑老婆的首选。

男人个顶个都是食肉动物,喜欢新鲜的。

安然不朝这条线想。她想的是,还再什么婚呢?婚姻有几多好处?就没见过一对中年男女身上闪着爱情光芒的。说老夫老妻浪漫的爱情,逐渐转成波澜不惊的亲情,纯粹是扯淡,或者说是无奈。还有,相敬如宾这句话,尤其虚伪无比。一男一女到如宾的境地,换个说法也就是相看两厌。她还想,带着儿子,娘儿两个一起过又怎么啦?我就不信一个人养不活一个孩子。那时,儿子已六岁,懂了些事理。那眼神她都不敢去碰,怕一碰自己的心就哗啦一声,如一地碎玻璃碴。但她心里的信念一直在。都啥时候啦,顾不得儿子的伤口了,脸都撕破了还顾得上优雅?不能退却啊,你要去战斗,要去厮杀,你可以披头散发,可以赤膊上阵,可以鲜血淋漓!只有赢得儿子,你才能赢得一切。那时,再慢慢去医治儿子的伤一点都不晚。

在那个硝烟弥漫的过程中,安然左冲右突,纯粹单兵作战。最后,豪迈地倒在前沿阵地。莫说安然单兵作战,即便她整个家族都联起手,也未必能赢。不说别的,单说那对狗男女,那对被自己堵在自家被窝里的男女,都是啥身份?

瞧瞧,男的是法官。女的呢,是个律师。

真恶心啊!

法官宣判之后,安然坐在那里,脸色像一张白纸。她嘴唇哆嗦,目光呆滞。几秒钟过后,突然弹簧一样蹦起来,指着对面那男人,那个曾经出现在自己婚姻里的陌生男人,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你个畜生!然后,她扭头对着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法官,你们,一个个的,也都是他妈的王八蛋!所有人都呆愣片刻!默默退场。最后,只留一个安然坐在地上,仰面朝天,号啕大哭,像个乡下泼妇。那时候她不是教师,那一刻她真实无比。

现在,小乐在他奶奶家。这样很好,很好。

安然之所以选择在香树街租房子,目的也在此。离儿子的小学近啊。她可以早早起来,站到学校门口,目送儿子进校园。当然,离儿子爷爷奶奶家也不远,可以趁那个畜生不在家的时候去看一看。后来,安然多多少少也有点想开。男孩子嘛,毕竟皮实一些。让他经历点风雨也好,熟得快。孩子就跟庄稼一样,一眨巴眼工夫,就会长大。小茹说得也对,判给谁重要吗?他身上淌的是你的血,他从你身体里出来的,不管长多么大,不管你在哪里他在哪里,除了你,谁是他亲娘?这个还要怀疑?至于判决书,不过就一张纸。没听说一张纸能断绝亲情的。

尽管她是正义一方,尽管她手握重证,都把一对赤裸男女堵在床上了。但事实是,安然相当于彻头彻尾净身出户。除了属于她自己的几箱子书,以及只有儿子和她的一本影集,婚姻里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要。儿子都不属于自己了,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钱算什么?房子算什么?去他娘的。安然甚至怀揣透支卡,鼓胀胀的气球一般去商场,从头到尾从内到外置办一身新行头。

儿子的奶奶,昔日的婆婆开门迎接她。

说实话,老头老太太心疼她,这一点安然很感激。因此见了面仍然亲热,但不喊爹妈,无法出口。一出口,似乎就跟那个男人有某种联系。八岁的儿子有些发烧,刚吃下药,躺在床上还不老实,正摆弄玩具。一见到儿子,安然完全换成另一个人,完全是妈妈角色。她要把对儿子的伤害减少到最低。她要让儿子知道,我永远都是你妈。她找来些酒精,揉搓儿子腋下、后背、脚心。这是安然自小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学来的经验。可见,她骨子里流淌着传统血液。甚至,她曾经一度还很迷信。中文系毕业的她,当然很清楚迷信或者禁忌具有无比强大的世代流传功能。她也无力抗拒。两年前,自己一个人战风车的那段日子,她曾经去找过民间奇人算过卦。该奇人分析了她的生辰八字,给出的结论是令人不安和沮丧的。因此,她一度认为,这就是命。人定胜天四个字是很荒唐的。人胜不了天也挣脱不了命。

揉搓儿子脚心的时候,小家伙嘻嘻哈哈闹个不止,另一只脚都踩蹬到她的脸上。

“妈,我的脚臭不臭?”

“臭!臭死啦!”

电话就在那时候响起的,号码全然陌生。安然问:“哪位?”对方的声音很有磁性:“姐,我是小艺。”安然没弄清楚:“您是,谁?”这次的回答听清了。“我马小艺啊,就是方亮的那个,贱内。”安然咬咬嘴唇,怀揣惊疑,举着电话去阳台。“您找我有事儿吗?”“姐啊,我想跟你见个面儿。你中午有时间吗?”

安然哦了一声,大脑有点短路。

此电话来得太突然,没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不过,马小艺用这种口吻,而不是狗血喷头式的谩骂,照此看,她应该还不知安然跟方亮的关系。那她想见面干什么呢?安然这样问,但马小艺似乎不愿在电话里说,只说见面后再详谈。见面的地点,却定在安然家。马小艺定的。理由是,离公司很近,就隔着三条街。尽管安然老大不愿意,但也没有反对,或者说,一时根本没找到反对的理由。扣掉电话,安然才恍然感到,一件大事,兴许还是一次凶险,正在向自己逼近。现在你急需要一段时间,马上赶回家,巡查房间的角角落落。其实,不回去也无所谓,安然对房间里的整洁度要求甚高。哪怕就自己一人住,亦是如此。可问题出在心理上,自从接过马小艺电话后,她就提心吊胆,担心小房子的某个角落里会不会留有方亮的某些东西。比如,他喜欢抽的固定牌子的烟,或者打火机小饰件之类。总之,有些心慌,有些没底气。

看吧,典型的做贼心虚。

安然果断跟儿子道别,答应常去看他,就急匆匆出门。前婆婆已经在厨房哗哗啦啦好一段时间,追出来留她吃午饭,哪还能留得住?

回到家,仔仔细细查寻一圈儿,确定毫无可疑痕迹,安然总算舒了口气。皱着眉头,站在屋子中央,又质问自己,你是怎么啦?这么说,你是自责了?你是不敢见人家马小艺吧?虽说你独身一人,无所谓,但人家方亮有老婆。好了,现在你是个贼,是小三儿。安然挥挥手,似乎要把某种东西赶走,却挥之不去。问题是,她来这里到底想干吗?兴师问罪?跟电影电视里情节一样,泼妇一样抓烂自己的脸?且慢,听语气她尚蒙在鼓里啊。会不会是吸收存款?听小茹说过,马小艺是方亮最佳助手,公关能力非同凡响。可从一个穷兮兮的单身女人或女老师这里,能吸收到多少钱呢?

电话响。正是马小艺。

“我已在香树街上,还捎点什么上去吗?”安然忙说:“不需要,不需要。”一边慢慢走到前阳台。她家住三楼,能够清楚地看到站在街边的马小艺。其实不用仔细找,衣着打扮上一瞧便知。这条街上很少有长成那样打扮成那样的女人。马小艺独自一人,手里提个纸袋子。还好,不是刀枪剑戟。安然问:“知道哪座楼吗?”马小艺说:“知道,我知道。”安然说:“那好,直接上来吧。”

站在厨房里洗水果时,安然突然呼吸急促!

她知道我住在香树街?

她知道我住在哪个房间?

她怎么知道的?

安然从头到尾想了一圈儿,也能确定绝对不是自己告诉马小艺的。那么,还能有谁?老天!方亮。他被迫无奈,招了。

难怪,一连三天都音讯全无。

马小艺面带微笑进了屋,先喊一声姐,直接提着袋子走到餐桌前。那样子,就像回到自己家。安然正要开口致歉,因为没收拾饭菜,无法待客。她觉得马小艺来,只是说事儿,不可能在这里跟她共进午餐。不料,马小艺说:“你瞧,我给咱俩一人买了个汉堡,凑合着当午饭吧。还有瓶正宗法国葡萄酒。现在就来一杯?”安然的两片嘴唇收一收:“抱歉!我不喝酒。家里连酒杯都没有。”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马小艺哈的一声:“实在不行,拿俩小碗儿来呀?”安然也笑:“用小碗喝葡萄酒?”马小艺说:“有什么不可?”安然扭身去厨房,果然拿出两个碗。也好,反正课已经调过,下午可以不去学校。喝点酒,还能舒缓氛围。

这个二十五岁的小丫头,总不可能在酒里或汉堡里下毒,药死老三儿吧?

场面比较搞笑。

两个女人,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二十五岁。分坐餐桌两边,面前分别摆着一份汉堡,一碗红酒。马小艺举起酒碗,似乎她摇身一变成为主人:“来,喝一口。”安然不动声色,举碗,喝酒。事已至此,当静观其变。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至少目前看,事情没糟到兵戈相见。

马小艺居然主动开始谈方亮。

“人家都喊他老总,可他就是个孩子。姐你知道他小时候的一些事儿吗?”安然摇头。实际上,方亮也的确没跟她说过这些。但小方亮五六岁的马小艺,居然也视他为孩子,这让安然心里很不舒服。马小艺继续说:“他还很小的时候,我婆婆就没了。肺癌晚期。”马小艺在“我婆婆”这三个字上分明加了些语气,安然注视着她,心却怦怦直跳。她没关注马小艺的语气,却是在想别的。

是了,这就是原因。方亮找她,就这原因。一点儿都不错,恋母情结。

一种罪恶感顿时袭上心头。同时,又警觉起来:小丫头来者不善啊。尽管此时目的不明,但你这番开场白什么意思?羞辱我?讽刺我老了?到了足以给方亮当妈的年龄?

安然面带微笑。

“因为我婆婆的病,方亮跟我公公彻底闹崩。他认为老爷子放弃对他母亲的治疗。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方亮还是不愿意去见他父亲。也正是那时候,他受了刺激,意识到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没钱重要。他去给叔叔们啊舅舅们啊下跪,跟他们借钱,给母亲治病,没人借给他。一者,他那些亲戚确实穷得叮当响;二者,就是有钱,也是打水漂,晚期嘛!但后来有了钱,他就发狠:那些穷亲戚,谁来借钱咱也不给,哪怕到大街上撒给路人。”

安然一直想阻止马小艺的话题。

照常理,说这些话不符合当下情境。假如没其他因素,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女人,有必要在别的女人面前谈论自己丈夫的隐私吗?

马小艺接下来谈到她是如何跟方亮相识的。

“在酒吧里。很奇怪吧?我在那里面陪酒,陪包括方亮在内的一帮子客人。说实话,我对他印象极佳。那时候,他已经腰缠万贯。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钱,都很吸引我。就在那天晚上,我跟着他回了家。也正是在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了他。”

安然把手移到桌子下面,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的身体不要没出息地发抖。

马小艺俯了俯身子,压低声音:“知道吗姐,那是我第一次。方亮简直惊讶极了。他看着床单,愣了好半天。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本来以为,我不过是个出台小姐。但我不是,我身在那个环境,但不出卖身体。换个角度来看,男人凭什么这样要求女人?就这个男人来说,不也很可疑吗?他随随便便就跟一个女人上床。”

安然终于截住她的话头,且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镇静:“丫头,干吗要跟我说这些?”马小艺喝掉碗里的酒,又倒上一点儿:“我想让你知道,我和方亮之间的感觉。”安然笑了,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马小艺盯着安然看。安然迎着那道目光,给自己鼓劲儿。对了,就这样看着,不要移走。

像某本小说里说的那样,用你的目光把企图杀死你的目光杀死。

马小艺哈哈大笑:“你太紧张啦姐。为什么不放松一下?”安然说:“我没有紧张。”说完之后,顿时醒悟,自己落入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圈套。安然不得不承认,她的生活圈子,她的社会阅历,远没有这个马小艺深厚。

“姐你知道我学的什么专业吗?护理。毕业后的对口单位,应该是去医院做护士。但我读的那所学校门槛儿太低,就是市里的职业学院。只有学习不好的孩子,才进那种烂学校。但有个好处,我了解了人体。男人体,女人体。其实,除了那地方不一样,也没什么大区别。”没想到,马小艺把这个话题扯面团一样抻开,且相当专业。“其实,人身上很多部位,都是不能轻易伤害的。比如,颈动脉。颈动脉又分颈内动脉和颈外动脉。颈内动脉直接伸向大脑,当这条管道被割断的时候,人很快就会完蛋。”

顿时,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压抑。

安然甚至突生猜测,这女人身上是否藏了刮胡刀片之类的利器?安然说:“我真不懂这个。”实质上,她有些退守。此刻,苦苦支撑的防线在某个细部出现了问题。有时候主动和被动,仅仅是心理上的一线支撑。或者说,你自以为的理直气壮与否。安然曾一度认为,世上的许多事情无所谓对与错。比如,她跟方亮之间的关系,在她理解中,早就成了一种爱。虽非刻骨铭心,但也足够奢侈。退一步讲,他们之间是干净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拿过方亮一分钱,哪怕方总在传说中已是千万富翁。因此,这不是身体与金钱的关系。然而,当这样一个局面出现,尤其是安然感觉某种带有凉意的危险逼近时,才恍然顿悟,这种关系至少是不符合伦理道德的。人家马小艺的任何逼问,都合乎情理。当年,你不是也理直气壮把法官和律师堵在床上吗?

“姐你在想什么?”

安然咬咬嘴唇,没作回答。

马小艺说:“我的目的是想说,这个世界也有颈动脉,那就是钱。没有钱,什么都干不成,连个小官儿都当不上。有时候银行对企业会干这种事儿,卡住贷款,那就等同于割断企业的颈动脉。我们公司的颈动脉无非也是钱,资金链上的哪个环节一断,都足以致命。不过,有个人跟钱同等重要,那就是我家方亮。他也是条颈动脉,只要他在,我们就能运转。”

真奇怪啊,安然突然想哭。“你跟我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她已经竭尽全力,至少不让自己露出可怜相。马小艺依然面带微笑:“姐,你得告诉我,方亮去了哪里?我们的公司离了他根本不行!你能不能劝劝他回去?”

安然这次真傻了。

原来,她是为这个而来!

马小艺站起身来,看样子打算离开。安然说:“你等会儿,我没弄明白咋回事儿。你家方亮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老婆吗?”马小艺这次的笑,就稍稍有些凄惨和悲凉。“是啊,我是他老婆。可人家心不在我身上啊。”安然说:“这就怪了,我跟方总都多久不联系了。”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口是心非。多久呢?不过才三天。但下意识里,这种关系还是要撇清的。

问题是,她的确也不知方亮的行踪。

马小艺耸耸肩膀,似乎要轻松一下:“你们什么关系,我都知道。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址的?”

星期五

在星期五的大清早,安然遇到了邱红尘。

对这个住在香树街上的古怪女人,她早有耳闻。有好几次,她站在三楼阳台上向下俯视,都看到坐在一楼临街小院儿里的邱红尘。这女人身上的一切,都让安然一度着迷。不光因为她貌似凄绝貌似郁郁寡欢的身影,当然,还因她曾经的称谓,遗体美容师。

这天清早,安然在晨光尚未滤进房间的时候突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只着内衣,抱着胳膊站到窗前。于是,发现有个女人比自己起得还要早。从上方看下去,她应是穿着那件曾见到多次的碎花旗袍,正在小院儿里走来走去。手上燃着一支烟。

反正睡不着,安然便想早一点去学校。当她从储藏室推出电动车,正准备启动时,却见邱红尘从楼道里飘然而出。安然一愣。不知为何,那时竟有了跟她交谈一番的欲望。是从她的主动问候开始的:“您也这么早?”邱红尘脸上没有笑,点了点头:“嗯,睡不着。”安然一笑:“真要命啊,我也是早早就醒。”

于是,两个独身女人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聊起来。

在那个过程中,安然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到女人家里去,看看传说中的邱红尘家里到底是何模样。但人家没发出邀请。这个安然完全可以理解。据说,香树街上没一个人会主动走进邱红尘的家。那个前院子冲街道的大门,常年紧紧关闭,甚至被一挂紫藤遮蔽得严严实实。似乎邱红尘凭借它们,跟这个喧嚣的世界彻底划清界限,就此过起修女般的生活。安然没有贸然提出前往拜访,女人未必希望别人走进那个世界的吧?

但她不想放弃一次探究谜底的机会。

“虽然很冒昧,但我忍不住好奇。我一直就奇怪,像您这样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那些的?”邱红尘这次的笑,安然清晰地看到了。她先是抽出一支烟,冲安然示意,然后摆手。邱红尘说:“你这个疑问已经很古老。我知道什么意思,但没有更多的解释,职业而已。就像你是教师,传道,授业,解惑。我不干这个。我的那些顾客也不需要这些。我只给他们最后的一点儿尊严,或者体面。”

安然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当老师?”邱红尘说:“女人的直觉,以及,我捕捉到的细节。你跟香树街上很多人尤其那些女人,不太一样。你家阳台上从不出现胸罩和三角裤,当然我一次也没见到男人的衣服。”安然呵呵一笑。邱红尘继续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有了这样打量世界的目光。估计,在别人看来这很怪。比如,你不要介意啊,我刚开始做这行的时候,脑子里多是这样想,这张脸——你知道的啊,那样的脸往往惨不忍睹——在鲜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可现在,我每次遇见一张年轻的脸,想的却是,这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安然的内心顿时升起一股子奇异感,致使接下来的谈话她不知从何而起。

恰在那时,小茹打进电话来。

看到号码的那一瞬,安然就意识到要出事儿。即便是她跟邱红尘聊了会儿,天色依然是早的。以往这个时候,小茹肯定还没起床。安然接电话的时候那女人悄然离去。因为电话内容纠缠住安然的思维,直到她骑车离开,甚至都忽略了邱红尘刚刚的存在。

20分钟后,安然跟小茹在学校外的一株古槐树下碰面。

小茹一见到安然,就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姐啊,你得救我!”安然问得很直接:“方亮怎么啦?”小茹说:“你不知道么?他失踪了,都整整五天啦!要再找不到他,我就得跳楼!”

安然嘴唇哆嗦起来。

小茹话里的关键内容有两项,一是方亮失踪,二是小茹要跳楼。安然却完全忽视后者,只关心其一。实际上,两天来她的失眠,她的焦虑,正因此而起。那个小鼻子男人,似乎突然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从星期三下午,确切地说,从会见马小艺之后,安然就开始不间断地拨打他手机,却一直被告知,暂时无法接通。她早知道男人的失踪,只不过希望小茹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答案。

“小茹,你得告诉我实情,不要瞒我什么。”

小茹哎呀一声:“我要知道得比你多,干吗还找你?你没去网上看看?现在这座城市,马上就要大乱啦!”安然稍稍怀疑,方亮能有这么大能量?他的失踪,会让一座县城乱起来?小茹挥挥手:“没法跟你解释,安然你就像生活在上个世纪。”安然问:“网上说些什么?”小茹接下来的话,让她明白了更多东西。“网上已经开始炒作,说是方亮携巨款潜逃。你知道吗?他的公司做得很大。我估计,得上亿!就连我这样的小虾米,也投进去将近200万!”

安然张大嘴巴,好半天无语。

小茹说:“你肯定要问我,这么多钱都哪里来的。是啊,我一个穷老师哪有那么多钱?”小茹都快要急哭了,“都是亲戚朋友的。有的,是我劝说他们投进去的,也有我自己借的。姐,如果永远都找不到方亮,我得背上一百多万的债,所以,你得救我。”

安然问:“怎么救?”

话是问出来,却完全心不在焉。她知道方亮做得很大,风险一定也有,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难道,他被债务压怕了?对于民间借贷,她也有所耳闻。此前有人鼓动过她,一者她胆子小,知道这种钱不是她这样的人好挣的。再者,手头也的确没有。离婚前,家里的钱她从不过问,离婚后却是一穷二白。但这里面的利润的确诱人,据说最低的也能拿到两个点。也就是说十万块钱投入一年,就会变作十二万。当然比存在银行里要强。

小茹继续说:“知道吗安然,我二姨,就香树街上卖酸辣粉的那个,把这辈子挣的钱全给了我。要真出了事儿,多少人活不下去啊。你如果有方总消息,千万要告诉我啊。我不要利息啦,返还我本金就行。”

安然突然醒悟:“小茹,方亮第二次约我,是精心安排的,而且,你也很清楚,对不对?”小茹一愣,不作回答。“还有,那次去海边儿,你是故意不去,对不对?”小茹支吾半天,才说:“姐,我也想做好事儿。方亮这样的男人,从哪个角度讲,都无懈可击。”

安然冷笑:“从马小艺那个角度呢?”

小茹说:“那俩人貌合神离,地球人都知道。之所以还在一起,说白了就是看在钱大爷份上。”安然嘴唇哆嗦起来:“小茹,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啊。”小茹说:“我也拿你当亲姐才这样的。你不能总是被离婚的阴影笼罩。”安然大叫一声:“那你也不能给一个已婚男人拉皮条啊?”小茹继续辩解:“问题是,马小艺你也见过,漂亮吧?但人家方亮看中的是你。”

安然接下来的问话有点尖锐,有些刻薄:“如果他看中你,你是不是也能忘掉老公孩子,成为他情人?”小茹呆愣片刻,冷冷地说:“可惜,他喜欢的不是我。而且,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据我了解,人家也没强迫你。”安然扭头就走。小茹在后面可怜兮兮地说:“姐!算我说错话好不好?你别见死不救啊!”

安然没有回头。

想想真是可笑。

用时下流行语来说,安然你可真二啊!你一直把这视作美好,没想到是如此污浊。你的爱情呢?老天,你的所谓爱情,被挤在肮脏的金钱缝隙里,如此渺小如此可怜如此廉价。你被他们合着伙儿骗。难怪,马小艺拿着法国葡萄酒,貌似淑女一样走进你的家门,大度得对你们的偷情都视若不见。是啊,为了钱,可以放弃一切,为了钱,可以容忍婚姻里面没有爱。至于那个方亮,你可真低估了他的口味。看来他真的需要一个妈,来安放他游荡的灵魂。

不是爱情,绝对不是!

否则,你在这里牵肠挂肚,他连条短信都没有?

上午的课没法上了。安然安排学生做试卷。身体在教室里移动,思维却一直游离室外。下课后,一进英语组办公室,对面的于姐就问:“安然你脸色这么难看?生病啦?”别的教师都闻声来端详她,唯有小茹坐在那里,看窗外的某个地方。

安然一笑:“看来,我得回家一趟。”

一回到家,安然就钻进洗浴间。她手脚并用,迅速脱掉衣服,揉一揉,呼啦一声扔进木盆。洗浴间里,她感觉最亲切的物件就是那个大木桶。不一会儿,整个身子都泡进温热的水里。安然双手并用,使劲揉搓自己并不新鲜的身体,却发现劳而无功,有些污垢,或者腥臊气息,你根本就搓不掉。它一旦附着在身上,就浸入体内渗入血液,甚至钻进思维深处。安然双手抱胸,俯下脑袋号啕大哭。

哭吧,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你是安全的。

电话在响,安然还没出去接就停了。片刻过后,却又响起来。那时安然早已围着浴巾跳出来,她不能不着急。任何一个电话,都有可能是男人打进来的。

不承想,来电者竟是马小艺!安然犹豫半天,才接起来。那一端嘈杂无比。“安然姐,求求你,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如果知道方亮在哪儿,请告诉我。你听听,我这边已经顶不住,客户们开始抢东西!”马小艺几乎是在哭喊。

安然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关机。

但思维是无法关机的。

她开始搜索方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动作。先从海边的那个夜晚开始。实际上小茹说得没错,方亮的确没主动进攻,反而算得上是彬彬有礼。那间房子里有两间卧室。男人提前就收拾好安然那一间。在凌晨某个时刻之前,两人分别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事实当然是,谁也睡不着。

直到安然蹑手蹑脚起来去上厕所。

她刚摁开客厅的灯,却被吓了一跳!方亮坐在阳台上抽烟。灯一亮,他也迅速扭过头,看安然一眼,却没说话。安然从卫生间出来,照例有个抉择如约而至。走过去,还是道声晚安,直接回自己房间?有时候,一个细小的动作会扭转一切。

安然选择了前者。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主动的。

她慢慢走过去,坐在方亮另一侧。接下来一番谈话意义非凡。现在的安然回想起里面的几句话,心里开始涌起异样感觉,认为某种征兆在那时已经存在。是的,在所谓的爱情序幕拉开时,男主角身上或心理上已经有了些问题。

“干我们这行的,很少有灿烂谢幕的。结尾无非几种,一是从富翁沦为乞丐,债台高筑。一是自杀。你自己从楼上跳下去,服毒,割断颈动脉。有很多种自杀方式可供选择,都能致命。还有一种,是他杀。更加简单,连死亡方式都由别人做主。债主知道从你身上拿不到钱,只好拿走你的命。”

在凌晨某个时间听到这样的话,不免有些骇人。

而对这个领域丝毫不懂的安然,在那时心里涌起的,却是一份怪异的冲动。或者说,在房间里闷了半个夜晚,已隐隐约约渴盼一朵鲜花即将怒放。有这样一番话作铺垫,恰好能激发她给予男人某种心理关怀。在她当时听来,似乎并没有太多血腥气。面庞棱角分明的方亮,是活生生的现实存在,是一个浪漫的寄托体。她一丝一毫都没朝死亡这个方向去想。

当然,那时她也尚未跟邱红尘谈过话。即使谈过,她也根本不可能从遗体美容师的古怪视角,要从方亮脸孔上寻到他死亡后的面相。

当时,她悄然伸出一只手,压住方亮的一只。四目相对。片刻过后,一身睡衣的男人站起来,拦腰抱起一身睡衣的女人。

此时回想起来,方亮的那番话才有了别具杀伤力的悲凉。但这个男人选择或者被选择了哪种方式呢?目前来看他只是失踪。这恰恰是他没说的一种结局。他个人并不缺钱,有可能此前就悄悄转移资金,把它们放到国外某串号码上。当马小艺在公司里左支右绌穷于应付时,说不定这个男人已漂洋过海,到了澳大利亚、新西兰,或者加拿大,或者在地中海沿岸的某个地点,悠闲地欣赏古希腊文明。

安然寄希望于这一种结局。

至少,这个男人还活着。

20分钟后,她站到方亮公司的对面。不过三条街之隔,徒步走着很快也就到了。刚转过街口,安然就吃惊地看到,整条马路被车辆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马小艺说得没错,是顶不住了。小茹说得也没错,整座县城恐怕都要闹起来。至少有五辆警车正摆在街面上,到处可见警察的影子。安然站在路对面,稍稍抬头,就能看到方亮办公室的窗口是开着的,似乎方总仍然坐在那道被风刮起的洁白窗帘后面。显然,这只是一种刹那间的幻觉。是的,方亮就是条颈动脉。他只消失五天,这家公司就要垮掉。

这样的公司,也能叫做公司?

新一轮混乱在安然到达后又出现。尽管现场那么多警察,警车似乎还不断地往这儿赶,但依然没阻挡住意外发生。一个光脑壳男子抡起一根铁棍,哗啦一下,就把门口的旋转玻璃给砸烂!几名警察立刻向他扑过去。人群里顿时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叫喊,有女人抱头痛哭,更多人试图冲进大门口。警察在门口组成一道人墙。一个胖警察高声呐喊,但没人听他的。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就在那时,又一群人赶到。安然认出其中一个,是县委书记。有年教师节去学校慰问过老师。他的出现,暂时缓解了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

安然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她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寻找某种答案的。明知肯定寻不到,但总比闷在家里强。站在那里的她还想,恐怕到这里的所有人里头,你安然是独树一帜吧?

不管如何,你其实依然在乎那个男人。

就在那时,她看到儿子小乐,以及她的前婆婆。小乐也看到妈妈,连蹦带跳跑过来,看来感冒是好了。安然一俯身子把儿子抱起。小乐说:“妈,我想吃肯德基。”安然想,还是孩子快乐啊,这世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跟他们无关。小乐奶奶目光忧郁,看上去像是有心事儿。安然问:“你咋啦?”没想到,她居然抹起眼泪:“我也放了钱在这里。”安然一惊,不敢再问。前婆婆倒主动交代:“我瞒着你爸,拿过十万块来,这下可好,肯定打了水漂。对了,你可千万别跟你爸说。”老太太此话纯属多余,安然不是那种捂不住话的人。何况,都不是人家儿媳妇了。她抱着儿子去吃肯德基,答应一吃完就给老头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这次很痛快地放行。她正心疼自己的钱,也就忘掉儿子反复的叮嘱。

街上又喧哗起来,安然回头一瞧,原来马小艺在一圈儿警察包围下走出门来。两个警察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穿越层层人群,一起钻进一辆警车。有人拦在前面,不让警车离开,被警察强硬地驱散。那辆车缓缓前行,抱着儿子的安然盯着车窗,结果,跟马小艺的目光咔嚓一下对接。马小艺盯着她,嘴角稍稍一动,露出半丝微笑,又轻轻一摇头。

安然一直跟她对视。

这一次她仍然警告自己,一定要这么做。因为,你没对马小艺撒谎,对小茹也如此。然而,安然顿时又觉得不寒而栗!警察为什么要带走马小艺?而不是那个敲烂玻璃的光头男?是了,早知道这是地下的,违法的。

一边又想起方亮意思分明的一次试探:“你要不要在我那里放点儿钱?给你最高利息。”当时,安然悄无声息一笑:“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方亮似乎放了心:“这是你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们只在乎钱。你如果需要钱就开口。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把钱放在我那里。不只是因为有风险,还有别的东西,比如赤裸,肮脏,罪恶。”

安然没吃晚饭。

这一天可真难熬啊!躺在床上半个下午,根本就没睡着。想看书,顺手抓过来的,却是方亮寄来的一本。顿时,每一行字里,都是那张脸,那个小鼻子。安然无助地起身,打开电脑。想起小茹的话,就去一个论坛。果然,整整两个网页,都是某某投资公司老总方亮去向不明,而且,进行了种种合乎情理的推理猜测。不外乎方亮给安然总结的那几条,以及安然猜测的或希望的那一条。但内幕尚无人知晓,任何猜测,都只是猜测。

可不管哪种猜测,都能像锥子一样扎疼安然的心。

有个帖子吸引住安然,《说说方总的几个情人》。帖子的标题以及内容,让安然忽略了它的发帖时间。实际上,是在她打开电脑前不到一分钟挂上的。

让安然浑身战栗的是,关于她的条目,排在第一位!

没有提她的名字,但熟悉安然的人一瞧便知。因为,里面提到她所在的学校,提到“教英语的安女士”,提到“离婚女人”。之所以将安女士放在首位,发帖人随后作可信的推理:该女士一分钱也没投到方总公司。据悉,她也没花方总多少钱。两人的交往,基于他们的心态或者个性。在当今时代,几近于一个浪漫爱情故事,相对比较纯净。于方总来说,经年打拼,或者在钱海里的漂游,让他身心俱疲,做梦都想找一方温馨的港湾去停靠。恰在这一点上,原配夫人马小艺,根本无法做到。因为,那个小婆娘视钱如命。即便她貌如天仙,想要拴住方总也是枉然。对一个亿万富翁来说,美丽的女人遍地都是,伸手就可抓一个,但睡在身边绝不会做噩梦的女人却很难寻。而安女士中文系毕业,颇具艺术气质。毫无疑问,正是方总这类人身上欠缺也极想得到的东西。他们把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玩的东西都玩过,可就是玩不了艺术。

发帖人由此作结论,该安女士极有可能是方总投入感情最深的女人。

战栗之余,安然都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分析能力。能掌握如许细节,且能够深入探讨男女主角心理的,除安然和方亮身边人,还有谁?

战栗过后,安然居然浑身上下浮起一丝轻松。该帖猛一看很刺激她,但反复一琢磨,却又稍稍宽心。人家分析得很到位,几乎是针针见血。尤其纯净一词,更是准确。你俩就是如此,尽管说出去根本就没人相信。曝光又怎么啦?你没必要惧怕。因为,你独身一人。独身的女人寻找爱情,在任何台面上,都能摆到明处。何况此帖子削减了安然作为一个小三儿的负疚感。发帖人讽刺和挖苦了马小艺。此时,唯有一个问题或许值得你担心,那就是,方亮根本没爱过你。他这么做,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游戏。话说回来,即便那样又如何?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能有如此干净的游戏也算不错。

当然,即便这个发帖人完全站在安然的立场,安然也不愿如此赤裸地被摆在公众面前,被挂在熟人的嘴巴上。想想这个世界吧,真叫人恶心。这还奢谈什么隐私啊?

越往下看,越能确定,发帖人就是方亮的熟人。

所谓方总的情人,摆到桌面上的共有八人。有银行职员,有电视台主持人,有公务员,也有县宾馆的领班,像一锅精制烩菜,内容丰富,异彩纷呈,且香艳缭绕。老天,安然看到一些熟悉而又可疑的信息,她能从那些信息里,拼凑出确定无疑的一个人,她的前闺蜜,小茹!

她排在八个女人的最后一位。

星期日

星期日的早上,安然从遗体美容师家客厅的沙发上醒过来。恍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所以前一天傍晚敲开邱红尘的门,当然不是因为她的探究欲达到极点,而是方总失踪事件的发展,超乎她的想象,接近于完全变形。

星期六这天虽是休闲在家,但那个噩梦在延续。

就在上午,安然已经开始零星地接到电话。第一个居然是前老公打来的。显然他无意于安抚前妻的心灵伤口,却是趁火打劫,往上面撒起盐来。对于那个号码,安然感觉很熟悉,但具体对方是谁,却想不起来。甚至,男人称安老师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接下来,男人的一句话,让安然脑袋嗡的一下。

“如此健忘啊,我是小乐的爸爸,你老公!”

安然面前顿时出现一副丑陋的嘴脸。

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安然绝对不会原谅曾经让自己恶心的人!时间过去这么久,一想到那人的名字,以及面孔,她都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安然没说话也没扣掉手机,或许,王八蛋会谈到儿子呢?

“恭喜恭喜!听说傍上大款啦?苟富贵,毋相忘啊。咱俩毕竟夫妻一场,希望经常接济一下。亿万富翁的一根汗毛,也够咱小老百姓吃半辈子的。”

前老公话还没说完,安然四个字结束通话:“去死吧你!”

男人没再打进来,或许是感觉那几句话分量已足。

没过几分钟,居然相继有陌生人电话打进来。第一个是女人,一开口,就号啕大哭。安然莫名其妙,连问她是谁,出了什么事儿。女人边哭边说:“安老师,我给你下跪,我给你磕头,你千万救救我!”这台词安然已非常熟悉,顿时明白女人为何而来。果然女人说:“你说我傻不傻?星期三,方总都跑啦,我还给人家账号上打钱。”安然截住她话头:“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女人说:“网上有啊,刚才有人在后面跟帖,就这号码。”安然扣掉电话,直奔电脑。果然找到自己的号码。是个匿名回帖。

到底是谁这么干的啊?马小艺?小茹?方亮公司的某个员工?或者,刚才打电话的那畜生,她的前夫?

问题是,对手根本不知躲在何处。

电话开始不断响起,一刻都不停。

安然抓起手机,直接把电池卸下来。

貌似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来。安然绝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如此困境等着她。接下来她想到的是,你,安然,此时已无半点隐私。既然你跟方亮的情人关系被公开,你的电话号码挂在网上,那么你的住址也绝对不保险。哪怕这只是你租来的临时住所。眼前已经浮现出三条街外水泄不通的混乱场景,也看到了光头男挥动棍子砸烂门玻璃时扭曲变形的面孔。想到半夜三更门口还会赶大集一样堵满人,安然瞪大眼睛,惊恐万分!

她迅速抓起手机,背起背包,逃离那间屋子。下楼的时候,一直侧耳倾听,怕有一群人持刀拿棍从楼下拥上来。

从周六上午的后半截直至天黑,安然都躲在办公室里。

还好,整座教学楼上似乎都空无一人。

在那过程中,她一直关注着网上。其中一条内容备受关注,方亮的妻子马小艺已被警方拘留。她涉嫌非法融资,数目尚未确定,但估计很惊人。短短几小时内,该帖点击量直线上升。回帖内容异彩纷呈。大多数人在谴责政府,认为政府这么做,实际上变相保护当事人马小艺,而不顾受害人死活。那些上当受骗者关心的是,自家的钱现在何方?方亮消失,还有个马小艺。夫债妻还,天经地义。你们政府这算咋回事儿?把人关进拘留所,我们哪里要钱去?

越来越多的信息表明,这座城市果然大乱。

此日上午,已有人拉起横幅,截住县委县府门前那条路。在别处门户网站已零星出现该事件的报道。政府迅速成立工作组协调此事,方亮公司所有动产不动产皆被冻结。县委书记召集部分上访人,面对面商谈解决方案,并信誓旦旦:“一定会给个圆满答复。”

下午三时左右,网上论坛里关于该事件的所有帖子,瞬间内消弭于无形。显然,政府或者警方已经开始网上灭火。那里面可真是啥鸟都有,架秧子起哄,煽风点火的更多,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会出人命的。

关于安然的一切帖子,当然也不见了。这让她多少舒了口气。

那个下午的某个时刻,她又想起方亮。你这个当仁不让的男一号,现在究竟在哪里啊?她一次次地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打那串熟悉的号码,无法接通。

安然截住他的话:“算了,别说啦。我带你们去。”

至于那套钥匙,安然一次也没有用过。

她现在当然很清楚,方亮就在那里。坐在车上的她开始自责,整整一个星期,你都在想什么啊?你居然从来没朝这个方向去想。哪怕是在晚上,你乘一辆出租车,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去那里。安然的心理挣扎在继续。是的,这样做显然会违背方亮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安然带着警察出现在面前。可老警察的话,同样也没错。

在这个时候,所谓爱情,完全是私人化的小问题。

安然找到另一条安慰自己或自欺欺人的理由:或许,方亮被人绑架了呢?当然这经不起推敲,如果那样,他不可能向安然求救。爱情同样解决不了金钱惹来的乱子。方亮真正需要的,或许是精神救赎。这男人累了。安然知道他是真累了。他被金钱折磨得有些性格分裂。安然又仔细搜索之前方亮说过的话,基本可以确定:这一次,方亮是对巨大的资金漏洞束手无策了。

还没上高速路,老警察就打了一通电话。果然,另一路人马先他们之前已赶往海边。

老警察在电话里嘱咐他们,先不要急于靠近目标。这边车上有位女士,极有可能对现场说服工作产生奇效。安然则请求老警察:“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们先确保方亮的安全。”老警察连连点头:“这个不用你嘱咐,我们谁也不敢疏忽大意。”他指指光秃秃的头顶,“我们上边儿,也是这么要求的。”安然对老警察的故作幽默丝毫不感兴趣。

几名警察昏昏欲睡,女校长早打起呼噜。

安然睡不着,望着窗外。

突然,安然的电话响起。老警察瞪大眼睛,前面的女警迅速扭头,连身边的女校长也浑身一颤。拿着安然手机的女警面对老警察:“是他的。”老警察略一沉吟,接过手机来递给安然:“安老师,先稳住他。”

除了司机,车上所有人都看着安然。安然摁下接听键,方亮的声音传过来:“安然,你什么话都别说,只管听着。我等不到你来啦。我要出趟远门,马上走。”方亮的声音苍凉无比,安然顿时感觉到一丝不祥:“你要干吗去啊方亮?你一定要等我,还有几分钟我就到了。难道,你连这几分钟也不愿等?”

方亮沉默老半天:“算了吧安然,你就是来,也救不了我。”

通话中断。

安然倒吸一口冷气,举着手机呆在那里。片刻过后,手忙脚乱拨打回去,已经无法接通。

“怎么回事儿?”老警察问。

安然目光呆滞:“他不让我过去。”老警察立即掏出手机,拨打一串号码:“你们在哪里?是不是暴露了?我告诉过你们,离得远一点儿。方亮说要出门,你们盯住。”安然徒然地继续拨打那串号码,均无法接通。她叫喊起来:“你们的人做了什么?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老警察一抓头皮:“什么都没发生,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安然说:“让人上去看看啊,他要是自杀怎么办?”

老警察盯看安然:“你觉得,有这个可能?”

安然哭喊出来:“他都快崩溃了,求求你们!”

老警察迅速举起电话:“要出问题,马上进去看看。”

十分钟后,安然所在的车驶进海边那片小区。刚拐进大门口,安然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她听到身后传来救护车的尖叫声!

那辆救护车,几乎是擦着这边的车呼啸而过。车还未停稳,安然就拉开车门跳下去,快速跑向那个楼道。但还没进去,就被楼下一个男子拦住。安然叫喊:“滚开!让我进去!”那个男子拦腰把她抱住:“对不起!”安然的表现像个疯子,连抓带咬。老警察和另两个女人已经跟过来。

安然突然停下来,不闹腾了。

楼道里呼啦啦拥出一帮人,步子都很慌乱。那些人除了医生,就是警察。安然不在乎其他人,在乎的是担架上那个男人。男人一动不动,一只手耷拉下来。在那副担架即将全部塞进救护车的时候,安然看到了男人的脸,一张苍白的棱角分明的脸,紧闭着的眼睛,那副小鼻子,紧闭的嘴巴。他的脖颈处却分明闪烁着耀眼的一片红。

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老警察身旁,压低声音:“好像割断了颈动脉。”

安然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旋转,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个星期天的深夜,安然敲开邱红尘的门。

后者一袭丝质睡衣,却略带酒气。“安然啊,来,陪我喝一杯。”

这建议正合安然之意。她刚在香树街上走了无数个来回,但没有办法能让自己平静。似乎神经已错乱,她时而自言自语,时而站在街的中央,仰望着天空找寻什么,但什么都找不到。她的大脑里一切都是乱的,像团钢丝球。接过邱红尘递过来的酒杯,她看都没看,就一饮而尽。安然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很舒坦的呻吟。邱红尘一手抓着酒瓶,另一只手接过安然手里的杯子,又倒进半杯。安然这才意识到邱红尘倒进酒杯的,是跟马小艺带来的一模一样的法国葡萄酒。又喝下一杯,安然跟邱红尘要一支烟点上,呼出一口后,问:“姐,今天星期几?”

邱红尘醉意:“星期天啊。明天就是你家方总说的星期八。”

突然之间,安然浑身颤抖。她一伸手:“姐,再来一杯。”安然又是咕咚一下吞掉那口酒,才慢慢探过脑袋,那只拿酒杯的手的食指竖起来,挡在嘴边。安然说:“姐,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星期八。”

傍晚时分,安然回到香树街,在一家小餐馆吃了这天唯一的一顿饭。站在街上,又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栋楼看了好半天。那原本还算温馨的房间,现在变成令人惶恐不安的地方。她拿不准是否该回去,万一被人堵在楼道里怎么办?

但不回去,又能去哪儿?

没有一个亲戚住在这座城市。娘家在另一座小县城。虽说相距不到两小时的路,但不能回去。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回娘家,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何况,那边儿近期也正闹乱子。老父亲几年前就已去世,家里尚有老母及两个哥哥。前段时期,老夫妻俩那处房产被政府征用,换回两套房子。两个哥哥一人占下一套,却把老娘的安放问题架空起来。哥儿俩轰轰烈烈一番大闹,就差动用黑帮。安然即便回娘家,也不知住到哪家才好。至于朋友,此刻想来,居然极少能踏踏实实躲到人家家里去的。即便有,安然此时也不想去。就你闹的这一出,也根本不光鲜。她担心人家刨根问底。

没想到,在三楼拐角处,却碰到邱红尘。

她正在暗处幽幽地抽烟。

见到安然后,似乎悄无声息一笑:“回来啦?”安然点点头。正要去开门,却听邱红尘说:“不用开了,有人给你撬开啦。”安然吃惊地扭回头:“谁?”邱红尘说:“说是找方总的。他们认为人就藏在你这间屋子里。”安然身子一软,差点摔倒。果然,手一推门就开了。她默默地走进去,邱红尘跟在身后,声音冷冰冰的:“我报了警。等警察来,那帮人早跑了。好处是,他们知道你这屋没藏人。”安然浑身无力,像个发烧病人,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就在那时,有人敲门,安然迅速抬头,面带慌张。邱红尘却说:“应该是修锁的,我打电话叫来的。”

果然是修锁的。不一会儿,门上换成新锁。

这次,邱红尘主动发出邀请:“如果你不觉得忌讳,到我家去喝杯咖啡吧。我敢跟你打赌,在这座小城市里,没第二个人比我煮的咖啡更好。”那时候的安然,已经把邱红尘视作知己。像一个落水的人,急需一块木板,而这个仅仅交谈过一次的神秘女人,把木板推到她面前。

一进邱红尘的屋子,安然就四处打量,遗体美容师的屋里家具极其简单,花草倒是不少。此前她还想象着这间屋子里,会阴暗无比。喝咖啡的地点,却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邱红尘煮的咖啡果然好极了。此前的安然一直喝袋装咖啡,二者的口感,或者说底蕴,没有可比性。

邱红尘突然醒悟过来似的问:“你晚上喝咖啡会不会睡不着?我是不受影响,不喝反倒不行。”安然已经稍稍平静,她摇摇头:“我无所谓。”

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应该道谢,“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邱红尘一笑:“你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怎么对这一切如此了解。虽说我不出香树街,但不证明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有个好姐妹,昨天就打电话跟我诉苦。她也把钱存进你家方总那里。”安然眉头一皱。邱红尘立刻说:“抱歉,又引起你的伤感。事实是我一直关注着网上的事情。觉得挺有意思。现实世界中,到处都有幽默感。”

既然已经把一个线团扯起头,索性就完全拉开。而此时的安然,急需找个人倾诉。她哭了。断断续续向邱红尘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邱红尘坐在另一边的藤椅上,身上搭一件褐色粗布披风,成为一个真心的倾听者。对于安然来说,邱红尘此时像一个让人踏实的大姐,或者长辈。

等安然的话告一段落,邱红尘点着头说:“我能理解。说实话,我也有过这样一段情感经历。结局一样,所谓有情人难成眷属。”

她叹口气,把话题慢慢转开,说起自己遗体美容这项工作的经历。

“我父亲就是干这个的。所以我从小就耳濡目染,接受良好的训练。尽管他不让我干,说一个女孩子干这个找老公都难。但我自从干上这行就放不下了。估计我的思维天生就与别人不同。在那样一个过程中,我会异常兴奋。我完全享受那种快感。而且每一次体验都有不同。好多业内的朋友,干着干着就会离开,或者厌倦。我却从来没有。之所以能够在这个行业上让人记住,原因正在于此。我能从一张死人的面孔上,去揣测他(她)这一生的痛苦和欢乐。或许根本没人去在乎那些,但我自认为能从死者的面部纹理,以及眼角嘴角的细微变化,看到他(她)离世前的某种心态。当然,在许多张脸上,你什么都看不出来。一张破损的脸,足以证明一切。”

安然插话:“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那些人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邱红尘说:“我信。因为,我是个教徒。在为死者化妆的同时,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位牧师。我看到大多数死者,生前根本就没有忏悔的念头。有过忏悔的死者,都肌肉松弛,神态安详。”

直到夜已经很深,安然才觉得跟邱红尘这样的交谈非常怪异。此前,她没有跟别人如此轻松地谈论死亡。就在她准备告辞的时候,邱红尘作了挽留。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睡我的沙发。”

这一夜,安然在邱红尘客厅里的沙发上睡得非常踏实。

当安然明白过来身在何处后,发现邱红尘已经坐到两人喝咖啡的那个地方,而且已做好早点。安然心里暗笑,似乎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成了一个孩子。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安然肯定会为这天上午某个时间的一个举动而后悔。

她打开了紧紧关闭的手机。

甚至,未接电话的号码还没完全显示出来,手机就骤然响起。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安然不知应不应该接。她犹豫好半天,才摁下接听键,顿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谢天谢地!你总算开机啦。”安然的耳朵似乎被烫了一下,稍稍把手机挪远了距离。

居然是方亮!

好半天,安然才问出来:“你在哪里?”方亮说:“你知道这地方。我现在需要你来救我。”安然压低声音,竭尽全力保持镇定:“为什么这么说?”方亮的声音憔悴无比:“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可我现在就想见你。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渴望再看你一眼。”安然终于忍不住:“你到底怎么啦方亮?我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要等我。而且我要你以后一直陪我!你要出什么意外,我跟你没完!”

安然连哭带叫,坐在对面的邱红尘,则面无表情仰着头看天空。

安然迅速站起来,要穿过屋子从后门走出去。邱红尘没动身,也没瞧她。安然走到门口,才意识到要跟主人打个招呼才是,遂转回身来对邱红尘说:“姐,我得去找他!”邱红尘微笑,点点头。安然迅速转身,对着话筒说:“我现在马上走!”

可是,连邱红尘都没意识到,安然一出楼道就被几个陌生人堵住。虽然都穿着便衣,但从递过来的证件看,应该是警察。其中一个女人,一把就把她的手机给抓过去。安然被带到一辆中巴车上。不是警车。

上车后,她发现里面另有一人,是自己所在学校的女校长老顾。安然稍稍一愣后,顿时醒悟过来:你的手机被监控了。警察可真有办法啊!你一开机,人家就知道你在哪里。显然,这些人以及这辆车,昨天晚上就一直守在这里。

安然对老顾一笑:“顾校长,没想到您也在。”顾校长已届退休年龄,身体很符合她那个年龄的老女人特征,圆滚滚的。她用了一句外交辞令:“是啊安然,我觉得很遗憾。”

安然坐在她身边,呵地一笑:“是我给您老添麻烦了。”

四周都坐了警察,场面的确够排场。

一个稍稍秃顶的老警察坐在对面,面冲着她,刚要开口,安然的手机响,是条短信。安然想去拿手机,却被身后一个女人摁住。安然尖叫起来:“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要对我这样?我的隐私被发在网上!我家的门被人撬开!这些你们不管,倒有本事来抓我!把手机给我。”那手握手机的女警说了声对不起,居然低下头去查看短信,接着旁若无人摁动键盘,似乎代替安然回了条短信。

安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警察说:“安老师,我代表局领导以及县领导,向您致歉!的确是有点儿冒犯,但没办法。跟你说实话,像我们这样蹲点守候的可不是一路人马。方亮这个鸟人,上周还请我喝茶。没想到,一转眼就捅这么大个娄子。弄不好县里市里都要大地震。其实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把方总找出来。他只要回来,万事大吉。不管出什么事儿,潜逃永远不是好办法。哪怕他现在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得按常规出牌,勇于面对现实。”

老顾在一边帮腔:“安然哪,其实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儿,大姐我完全能理解。你独身一个人出现这情况,完全正常嘛,谁能阻止你们谈恋爱?但现在,咱要从大局出发,为领导们排忧解难。你说,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婆,干吗要一整晚呆在这辆车上?还不是因为教育局领导也都如坐针毡了吗?”

安然冷笑:“莫非咱们领导也入了股份?”

老女人哈哈大笑:“谁知道哪?这年头,只要有赚钱的门路,谁不削尖了脑壳往里钻,哪怕明明知道脑袋伸进去会被挤住。这个咱不管也管不了,安然你就当可怜我,咱们配合一下人家工作。”

安然不做声。

老警察说:“请你来,就想让你告诉我们,方总在哪里。”安然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老警察微笑:“以前,或许不知道,现在肯定是知道。其实我们大体知道他在哪个方向和范围。但我觉得最好还是您告诉我们。”

他又开始从大局出发,分析面临的形势,“昨天晚上,事件的后遗症就开始发作。有个中年妇女,从咱们县最高的钻石大厦十九楼跳下来!有证据证明,跟方亮失踪直接有关。女人在方亮那里放了300万。还有个严峻的现实,我想让你知道,尽管目前这是个秘密。知道吗?方总公司的账面上,只剩下区区几百万!还都是方总失踪后刚存进去的。其他的钱,都哪里去了?鬼才知道!但总得收拾残局吧。安然老师,你是知识分子,我相信你能识大体。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小县城接二连三发生自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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