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汉子和他的小皮就那样望着不远处的死火山发呆,一动不动地,好像他跟那山一样,也熄灭了。偶尔,汉子动一下,小皮也跟着动一下,似乎急着表明自己是个活物。身后,那褐色的火山岩垒砌的村庄也悄没声息的,间或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村子几乎走空了,一拨拨地奔着城里的好生活去了。汉子却不走,倒不是他还当着个破村长,这么个没蚂蚁大的官算逑啥呀,绊得住他吗?也不是他的身体有毛病,走起来腿一瘸一拐的,怕出去受不了苦。不是,汉子总觉得他守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离着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活物,也不知那是谁家的驴子,没拴,驴嘴探下去,高一口低一口地吃,肚子都鼓胀成一颗铅球了,嘴还是一探一探的,像是要把那一直漫向天边的草都吃进去。吃着吃着,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胯下的东西突然硬挺起来,很夸张,半天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看起来,驴们很悠闲,光知道吃,光知道想心思,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干。其实不是这样的,汉子知道,再过几天驴们就闲不住了,得拉秋,得把庄稼拉到场面上,再拖着那死沉死沉的碌碡一圈一圈地转,一圈一圈地碾,等碾下了粮食,一年的营生还不算个完,还要拉着车子往田里送粪,给庄稼们备好明年的干粮。

驴子的身边是一群鸡,也不知是谁家的。鸡们也吃草,吃草籽,吃草丛里的虫子,吃得肥肥胖胖屁股一扭一扭的,有点像马寡妇早年的样儿。有时候,汉子的目光会刀子似的噌地砍向某只鸡,思谋着宰了能称几斤几两,能炖一锅还是半锅,想着,他像是嗅到了鸡肉香喷喷的味道,鼻子会一抽一抽地嗅。当然,汉子知道自己没这福分,这些鸡都是给那些懂得吃喝的城里人养活的,他们知道这是绿色食品,进村转悠时就跟主人说好了。偶尔,鸡们也会不安分起来,一只霍地骑到另一只的背上,咯咯咯地戏耍上一阵子。汉子扫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这他又不是没见过,又不是不明白,再大惊小怪地死死地盯着看,那就真是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了。

多数时候,汉子和他的小皮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山。

汉子屁股下是一具碌碡,碌碡闲置在村边打谷场的一角,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

小皮呢,乖乖地卧在他的腿边。

汉子记得,前年秋天有个京城的教授进了村,让他领着看山,山上山下跑了十来天,末了说,这些山其实并不是什么死火山,是休眠火山,只不过是暂时睡着罢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喷发呢。汉子惊得说不出话来,真要这样,那他不是住在火山口上了吗?教授却摆摆手笑了,没事没事,这个你放心,好好睡你的觉吧村长同志,即便这一片火山真的要喷发,也还是能监测到的嘛。汉子心里还是悬悬的,你又没长千里眼,在老远老远的北京能看到我们这边的火山冒烟?后来又来了个香港的专家,也让他陪着满山遍野地转,临末说,这一片火山不是暂时睡着了,是彻底熄灭了,死了。专家摇着头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他不明白他为啥这么说,是死火山不好吗,咋就可惜了?专家便笑,你想想啊,假如这一片活山没死,还能像太平洋一些群岛上的火山缓缓喷发,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不就多了吗,你们村的人在村里开个店就成了,还用得着出去打工?他听了心里痒痒的,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这一片火山要是还活着,这屁股大个村子还存在得下去?教授看了他老半天,也对,你说得也对。

对,对你妈个蛋。汉子一想起香港专家的话就想骂人。

要是这些山还冒烟,村子里还能见着个活物?怕是早都烧成了黑炭猴,还做啥发财的梦?汉子又骂,好像人家就站在他跟前。

小皮本来头一歪一歪地打盹,忽然腾地站起来,牙白白地一呲,喉咙里呜咽着,汪汪汪地叫出声来。看起来,这小家伙是冲着他发脾气的,可能是嫌他开口骂人,不像个村长的样儿了吧?汉子便出了声,我说你个小东西,村长就不能骂人了?谁规定说村长不能骂人了?我告诉你,当村长更得骂人,要不然能管住村子里那些灰鬼?甭说管不住他们了,怕是连你也得骑到我头上拉屎了是不?小皮自然不服气,你就甭拿腔作势的了,你说甘家洼还有几个活物,还有几个人归你管,想摆谱你摆得起来吗?想拿架子你拿起得起来吗?汉子一听更乐了,哟哟哟,你这小灰鬼,看来我真是把你惯坏了,都敢顶呛主人了是不?村子没人我就不是村长了,啊?我告诉你啊小东西,只要镇上不下文件,我就还是村长,死了沤了粪也还是村长,你懂不懂?小皮摇了摇尾巴,反正你是村长,反正你总有理,你说啥就是啥。汉子摸了摸它光溜溜的皮毛,这不就对了嘛,吃爷喝爷,你就得听爷的。小皮又摇了摇尾巴,听你的就听你的,我又没说不听你的。汉子越发笑得厉害了,脸上的皱纹都连成了蜘蛛网,说实话,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东西,几乎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娃。

小皮又卧下了,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山。

汉子笑笑,也是一动不动地看山。

还不到开镰的时节,庄稼还没有拉回来垛到他身边的场面上,汉子一眼就能看到场面那边的葵花,这葵花一直铺到那边的火山脚下,一盘一盘地金黄着,看起来真像是一幅画呢。也还真有人来这里拍片子,来了就满世界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对着远处的死火山拍,对着他住的破房子拍,对着破房子周围的院墙拍,对着院墙下拴的羊走动的鸡哼哼的猪拍,见啥拍啥,一个角落一只蚂蚁都不肯放过。最让他开眼的一次是,有个拍片的大胡子还带来了几个水灵灵的模特,她们一进村,村子就点了魔似的活泛起来了。大胡子让那些姑娘摆出各种造型,后来呢,又让她们换衣服拍,是那种露大腿露肚脐的衣服,看得人直想咽唾沫。汉子那会儿真的是看瓷了,也没个躲闪的意思,大胡子就招招手让他过去,让他站到那些模特中间,一起上镜头。姑娘们也真够胆子大,就那么光着大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好像他就不是个男人,好像他不过是她们身边烧得蜂窝似的浮石墙。她们大爷长大爷短的叫他,说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不寂寞吗,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守在这里呢?后来,他眼前常常冷不防地跳出那一双双明晃晃的大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想啥不好,咋偏偏想起了她们的大腿呢?他不明白那个大胡子拍这些大腿干啥,拍了是要挂在办公室还是拿到市场上去卖?他更不明白这破村子有啥好拍的,竟引得这帮人一拨一拨地来,真要是好,村子里的人能走光吗?可有时他又觉得这破村子连同四野的庄稼,说不出来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梁,山药,玉米,绿豆……一年年在弯曲的天空下生长着。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结实的棒子,谷子弯下沉甸甸的头颅,葵花一盘比一盘张扬,这一切都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看着小皮脑袋一歪一歪地又在打盹,汉子就想逗它,你这家伙,咋成天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个睡?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谁让你不理我,老是走神儿呢。

汉子又笑,我走神儿你就打瞌睡?你以为你是新郎倌吗,夜里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摇摇尾巴,说得好,我是想当新郎倌,老甘你不想当吗?

汉子摇摇头,我老了,想当也当不成了。

小皮眼睁得多大,你咋就老了,你有多老?

汉子打了个哈欠,都说我老了,老了。

汉子就又记起了那些城里来的模特,她们一口一个大爷地叫他,可能他也真的老得像个大爷了。村庄里的时光好像也老了,像个大爷了,像坐在碌碡上发呆的他,像一摊黏稠的浆糊没一点流动的意思了。汉子甚至能感觉到头上的白发在一根根地往出抽,拔,能听到头发变白的干巴巴的声音。其实他也没多老,还不到四十八呢,可他总觉着自己比这个年纪更老,老上好多呢。有时上面下人进村搞什么人口普查,人家照着他的身份证填表,在年龄一栏填上“四十八”,他有些不相信,咋才活了“四十八”呢?这些人莫不是在造假?他有这么年轻?等那些人走了,他就盯着身份证上的那个头像发呆,相片上的他下巴刮得铁青,连一根草都没有,这是他吗?这是他吗?身份证是几年前换的,也就几年的时间,他就老得一塌糊涂了吗?

汉子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实好多事他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去想了,就这样和小皮一起看着不远处的那些死火山发呆。有时他很想手头有些事,有些事做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坐在碌碡上发呆了。可村子里没几个活物了,他这个村长又有啥可干的?从前,还有个赌博斗殴的,还有个俩口子吵架拌嘴的,还有个偷鸡摸狗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摊给他这个村长解决,如今呢,好像就没啥可让他操心的了。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跑来跑去的,到哪家都是门上挂个锁疙瘩,还跑个啥?也就是过个年节,在外边打工的人回来了,村子才有些生机,多少像个村子的样儿了。可那些人回来后,他又觉着有些不习惯,别人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他孤零零的,家里也是黑灯瞎火,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凄惶。这时候,他会迫不急待地把在城里上学的小驴小羊和陪读的爹妈接回来住上几天,等过了节再把他们送走。

小皮忽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汉子就往村口看,他以为小皮这是提醒他有人进村了。很多时候,小皮就这么提醒他,比如他正在院子里发呆呢,小皮突然叫了,他就会走出院子看一看,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看看是辆车还是个人,是县上的还是镇上的,是公差还是私事。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村口有人,啥都没有,就知道小皮又叫错了。这小家伙耳朵是灵,可也不是没有叫错的时候。

汉子就数落开来,你个灰东西,咋又瞎叫呢?你不是嚷嚷说有人进村了吗,咋我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

小皮脖子一缩,你就没有听错的时候?你的耳朵就那么灵,不会出一点差错?

汉子眼睛睁得多大,哟哟,真是把你惯坏了,我一句都不能说你了?

小皮不吭声了,尾巴一摇一摆的。

汉子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点,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吗?

小皮又摇了摇尾巴。

汉子和小皮就继续看山。

看着看着,汉子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慌慌地跳了起来,压也压不住的那种心跳,也不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是他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女人。想起这个女人,他的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好像也都柔软了。那是他的女人。女人走了有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后来来了个进村开沙厂的老板,这老板隔几天开着车来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厂子没开成,却把他的女人拐走了。他托人四处打问过,还出去找过,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他不相信他的女人会这么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不想跟我过了,总不能连小驴小羊也不要了吧?他不信,不信她的心会比石头都硬,会这么招呼都没一声就丢下他们一溜烟走了。他常常坐在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都觉得女人有可能回来,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几年一直没把她盼回来,就像一滴水,她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了。

也许身后的村庄太寂静了,也许被这寂静包裹的心太安静了,有时候,汉子会听到屁股下的碌碡发出吱扭吱扭的碾场声。除了这具碌碡,场面上还有几具同样的碌碡,这东西在村子里太常见了,有的闲放在巷子里,有的闲放在院门口,如今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它们似乎也派不上用场了。可到底还是有种地的,种地又怎么离得开碌碡呢?就算眼下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到了秋天,总会有人把它们拉到打谷场,再在两端的轴上穿上绳索,套到驴或骡子的身上,这时候它们就会成为秋天的主角,在这洁净的场面上吱吱扭扭地叫个不停。或许,大场面就是庄稼们的戏台,碌碡就是乐器,它的吱扭声就是这个村庄的音乐,是村庄最好听的歌了吧。

汉子记得自己的女人也会唱歌,唱那首很好听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女人是南方的,细眉细眼,细皮嫩肉,细声细气的。汉子打心眼里喜欢她,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南方女人,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还有她白格灵灵的大腿,还有……这都不说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欢得要命。有时他从外边回来,会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摇摆开来,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里一摆一摆的,河边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树,是一把一把撑开的大伞,绿的叶子,黄的花瓣,满院的香气。汉子也不敢惊动她,就立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脚也跟着打拍子,醉了的样子。只是他不敢跟着唱,女人说他天生五音不全,真要唱出声来,肯定能把院里的鸡呀狗呀吓得飞到屋顶上去。

汉子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脑袋,甭发呆了,问你个事。

小皮抬着眼看他。

汉子说,你说我老婆会给那家伙唱吗?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

小皮愣愣地看着他。

汉子就醒过来了,对啦,你根本就没听过你的女主人唱歌,我把你抱回家时,她就走了。

汉子的手机也会唱歌,唱的什么他也听不太懂,只听得“爱呀爱”的,有人打过来它就“爱呀爱”地唱起来,但这东西很少响,有时竟十天半个月不吱一声,起初他还以为出了问题,或是欠了费,试着一拨却还能拨出去。或许是一向哑巴惯了,有时它突然冷不丁地响起来时,他会吓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里还装了个活物。电话多是镇上的秘书打来的,问他要个什么数字,以前,这些数字是要填好后送过去的,后来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来一趟不容易,秘书就说你也甭跑了,就在电话里报一下吧。除了镇上的秘书,就很少有人给他打了。明明知道带了手机用处也不大,汉子却还是天天把它带在身上,说到底他还是个村长,说不准啥时候镇上会有事找他。还有,他还是个当爹的,说不准二老啥时候会打来电话,让他给那小驴小羊捎点东西呢。

爹妈都老了,本来他们在狼窝山脚下种着一片西瓜地,靠着卖瓜的那点钱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边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村子里的学校却突然办不下去了,小驴小羊常常爬到屋顶上猴害,就差掀烟囱揭瓦片了。爹说再怎么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学业,这两个娃没妈,更亏欠不得。你进城找个学校吧,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你妈也不种瓜了,进城侍候孩子去。汉子想想也是,就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妈和孩子送去了。那瓜棚跟着就荒了,废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时候,他也会从碌碡上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那老瓜棚。过去每到夏天,瓜棚的四周还围着长长的瓜蔓,肥大的叶片下露出圆溜溜的西瓜,那西瓜熟透的时候会嘭地一声自己爆裂开来。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样站在瓜地中间,站在太阳下或月光里,站在风中或雨中。还有那几个稻草人,穿着他替下的褪了色的破衣服,直竖竖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只要瓜棚站在这里,瓜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生长,长得滚瓜溜圆,脑满肠肥,该掩藏的时候掩藏,该袒露的时候就袒露。爹进了城,瓜棚却不能跟着他一起进城,不管这片地种不种瓜,种的是高梁还是黍子,它还守在这里。那些稻草人也还是守在这里。他知道,只要老瓜棚和这些稻草人还站在这里,就等于给这块地留了一个胆子,与瓜们无关的东西,比如地里的一棵玉米,玉米棵下的一只蚂蚁,从蚂蚁窝边窜过的一只野兔仍会胆气十足。

这会儿,一阵风吹过来,汉子看到稻草人的袖子晃动起来,小皮呢,忽地跳起来,汪汪汪地叫。

汉子就笑,你还给我看门呢,连个草人都怕?

小皮说,衣服在动呢,我以为它们活了。

汉子笑得就越发厉害了,小灰鬼,活了也还是个草人啊,你这家伙也太没胆子了,你比老鼠的胆子都小。

小皮摇摇头,老鼠有我胆子大吗?老鼠见了人就跑,我见了你跑吗?

汉子不由得大睁了眼睛,你个小灰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要是穿了衣服,说不准比我还混得油呢。

小皮说,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办,啊?

汉子就不吭声了。

小皮又说,你才越来越没胆子呢,我得伴着你,一步不离开。

汉子想想,他也真的是越来越没胆子了,那些年他胆子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也敢咚地跳进马寡妇的院子,拨开门跟她睡觉去。多骚的女人啊,馒头样儿的奶子,白花花的屁股,还有……如今那女人也随着孩子搬进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窑洞跟着就塌了。村庄里有好多这样的老窑洞,住人的时候好好的,人一走就轰地塌了。

这时候,汉子听得自己的手机忽然爱呀爱地响了。

汉子吓了一跳,想想这次距上次电话响至少有十几天了,不,是半个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谁打来的,都说了些啥。他摁了一下接听键,问,你谁啊。电话里的人说,甘村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汉子吭吭哧哧地说,我这里信号不好,听清一句听不清一句的,你、你到底是谁啊。对方声音放沉了,我他妈的真想踢你一脚,你说我是谁?我是镇上的秘书啊。汉子哦了一声,咋会是你啊,好久没听你说话了,啥事?

当然是好事,你们村要撤并了。秘书在电话里呵呵一笑。

汉子一听就急了,这也叫好事?我们村的学校给撤了,村子也要撤并?你不会开玩笑吧?

秘书一本正经地,这么大的事,我敢跟你开玩笑吗?我告诉你,这可是上边的意思,不足三十户的村庄都要撤,这对你们村的人是好事呀,撤了后就能搬迁到镇上了。

搬迁?房子谁给盖?汉子心急火燎的。

上边给你们拨款补贴盖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搬过来就可以住新房了,你这家伙还真有点福气呢。对了,啥时候再给我弄只鸡来,你们村的鸡看了就让人眼馋。

我不想搬,我们村的人远远超过三十户呢。

瞎说吧你,怕是几户都不到了。老甘你甭不识好歹,这可是好事啊,再好好想想吧。秘书说完咔地把电话挂了。

小皮好像也听到了什么,歪着脑袋看他。

汉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想离开甘家洼吗?想跟着我搬走吗?小皮摇了摇头。汉子说,这就对了,咱们不走,死也不离开。我还要等我的女人呢,万一她回来看不到我咋办?我还要等我爹我妈呢,等把孩子供出去了,他们就要回来。我还要等那些照相的人,等那些看山的专家教授,我走了,谁给他们领路?我哪也不去,别人搬就搬吧,反正我死也不离开。

这时候,西边老火山顶上的那个圆盘烧得正红,红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的嘴唇。汉子一回头,看到村庄也烧着了,远远近近的窑房都火红火红的。火红中,有几柱高高的炊烟,一个劲地往上顶,顶,相互间像是比试着到底谁高呢。

汉子就站起身来,看了小皮一眼,走吧,该回家了。

小皮摇了摇尾巴。

然后,两个活物,一前一后地朝村子走去。汉子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学了他的样儿,走得竟也一拐一瘸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了这个季节,低到了墙头下。

老火山上空的雪说来就来了。

这是村子里今冬的第一场雪,又急又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张张还散发着河泥味的苇席挤满了天空。有几次,汉子看到小皮轻轻一跃,便坐上了一张雪片子,随风而起,愈升愈高,眨眼间就没了影子了。汉子眼巴巴地望着,望着,心说那小东西说不准已飞到了北京,上海,也可能飞到美国纽约的摩天大楼上去了呢。

村子周围那些死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所有的斑斓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抹去了,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

小皮坐着那雪片子飞啊飞的,有时不见了影子,有时忽又露出了头,像是被风刮回来了。汉子看到小皮在村庄的上空飘荡,有时,雪片子像是架不住它的重量了,会猛地把它扔下来,就像剥掉身上的一件旧棉衣。落到雪地上的小皮,在硕大如牛的狼窝山边疯跑。在高耸如塔的金山边疯跑。在状如笆斗的马蹄山边疯跑。在层叠如云的黑山边疯跑。一串串蹄印,在它身后梅花似的渐次绽开,所有的绽开又顷刻间被雪掩没,一笔勾销。

似乎是飞累了,也跑够了,汉子看到小皮又坐回了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发呆。

汉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飞舞的雪片子,脑子里却生长着一些乱蓬蓬的想法。有时,汉子会把这些想法说给小皮,也不管小皮想不想听,听懂听不懂,就那么一个劲地说。汉子说,小东西你知道吗,我那女人一直想跟我要串白金手链,可是一直到她跑了,我也没给她买上。唉,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头大病。说到这里,汉子拍着大腿唉唉唉地直叹气,小皮啊,当年我要是给她买上一副手链,你说她还会跟人跑吗?小皮说,女人要是动了跑的念头,甭说一串手链了,就是十八根绳子也拴不住她。汉子不高兴了,你咋知道拴不住?你懂个屁!小皮看他较真了,只好说,我啥都不懂,就你懂,这总行了吧。汉子眼一瞪一瞪地说,看这样你好像有点不服气?我说小皮,甭不服气啊,你才喝了几年稀饭?你和我的小驴小羊一样,还嫩着呢。

小皮就知道主人接下来又要念叨起他那两个孩娃了,说完小驴,再说小羊。小皮懒得听了,就假装困了,倦了,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汉子一看它这样子就生气了,摇摇头,又望着院子里的雪发呆了。汉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凝住了,脑子里却活跃着一幅图景,那是城里的雪,是他那两个孩娃教室窗前的雪。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飘雪,那是数学老师在算题,可这个长了张大白脸的老师忽然感觉到了台下的心不在焉,他蓦地扔掉粉笔,挥挥手说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扫雪吧。立刻从教室门口扑楞楞飞出一群鸟,小羊小驴就是其中的两只。鸟们落到了雪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雪团子在这个身上炸开,在那个头顶上飞扬,炸出一片片欢笑。

汉子能听到小驴和小羊发出的尖叫声,山羊一样愉快的尖叫。

要是在村里就好了,在村里就能痛痛快快地玩雪了。汉子自言自语地说。

小皮当然知道主人说的是谁,可它懒得听他说了。它不再假装了,真的一倒头就睡着了,汉子的唠叨好似一只只瞌睡虫,都爬到它脑子里了。

小皮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半个下午还是一天,等它醒来时,雪早停了,躲了几天的太阳也露出了笑脸。

再看,汉子早跑出去铲雪了。院子里的树银亮银亮的,墙头银亮银亮的,汉子的脸也银亮银亮的。小皮也跑出去。雪几乎要溢到墙外去了,墙根下,树杆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汉子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巷子里,于是巷子里也裱得银光灿烂的。很快地,巷子里也堆不下了,汉子就用小平车把它们推到街头的空旷处。村子里在的人都出来铲雪了。那个把自己包裹得像头大黑熊的三铁匠,居然套着牛车出来拉雪了,他鞭子甩得啪啪响,鞭梢将板结的空气硬橛橛划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伤口。牛累了,尾巴一掀,屙下大团热哄哄的粪便。汉子远远招呼说,铁匠你可真行啊,车都赶出来了,就是有座山也得让你拉走。铁匠好像没听到,还在啪啪啪地甩鞭子。鞭子一响,树头上的雪片子就炸了开来,大片大片地砸到地面上。

小皮跟在汉子屁股后,汉子走到哪里,它也走到哪里,寸步不离。后来,汉子嫌烦了,突然踢了它一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远点去。

小皮叫了一声,朝村口奔去了。

汉子摇了摇头,想,也许不该踢它的,多机灵的小东西啊。汉子朝着小皮的背影看去,汉子看到那小东西在村口停下来,抻着脖子使劲地望向远处。汉子不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些披着雪的老火山离村庄更近了,它们的身体半边朝着太阳,半边陷在阴影里,朝着太阳的部分显得那么明亮。雪山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雪野,那么多的雪啊,多得无边无际,多得让人心生敬畏。

汉子笑了笑,开始忙自己的了。

汉子在做着一件有趣的事,汉子看到村子里的人也在做着同样一件事。

汉子一忙起来就忘了小皮了,他不知道小皮害怕了,它被那白茫茫的雪山吓得跑回来了。

小皮也没去找汉子,主人嫌它碍事,它还嫌他唠唠叨叨的呢。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村中的大街小巷,它发现街巷里多了一些个雪人,不,不是雪人,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好像一眨眼间,从火星上迁来了一大群人。它看到他们四处张望着,好像随时都会迈开步子,登门入室,这个走进主人的院子,那个闯进月桂的家,进去后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饭,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轰轰烈烈地打呼噜。这些人究竟会不会走,会不会从此在村子里安营扎寨?

它当然盼着他们从此留下来,一百年留在这里,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在,夏天还在。

它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喜欢得要命。这两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出去几个,明天出去几个,也许再过几年,走得就没一个了。也不能说走得没一个了,主人肯定会留下来,但村子里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可能会把它抓得更紧,从早到晚唠叨个不停,到时候它可怎么办?即便他改了这毛病,不再唠唠叨叨的,可他成天阴沉着个脸,老气横秋的,跟着他这么过下去,它肯定会比他还老几百岁。他想这个想那个,心头有块大病,它又没老婆没孩子没心病,为啥要陪着他慢慢变老呢。衰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现在好,这空荡荡的街巷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可以跟它玩耍的伙伴,它当然高兴了。

那就和他们玩吧。

看看,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圆,有的大腹便便,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像是在开会,议事,有些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还有的搂着肚子盘腿坐着,像大佛,四周还围着几个小佛爷。你再看这个,堆得真是讲究,眼珠,是用玻璃弹球镶嵌的,嘴巴,连牙齿都一颗一颗刻出来了,鼻梁呢,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来,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呼吸。它真没想到甘家洼还会有这样的高人,一场大雪之后,高人就出来了。高人可能都这样,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了。

它跟着这些雪人走街串巷,它看到这家门前的雪人堆得墩墩实实,小平头,国字脸,一张吃四方的大嘴巴,一看就是个打工汉。这是谁,谁这么面熟呢?想起来了,这不是给人家盖楼房的天成吗?它又看了看这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月桂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出来铲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她为什么不出来?哦,对了,她是个长得狐媚样的好看女人,汉子又一年回不来几趟,她把门关得紧紧的,也许是对的。可是它真希望她突然一推门出来,也好看看她的模样,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它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真是太好闻了。女人香,女人香,大概说得就是她这种女人吧。它盯着这个结实的雪人,忽然笑了,这肯定是月桂堆的,她一定是想自家的男人了。天成这家伙也真是的,就知道吭哧吭哧死受,怎么就不晓得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婆?挣钱就那么重要吗?

小皮转啊转的,不觉就转回到主人的门前,一看,它就怔在那里了。主人可真行啊,他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天啊,主人把他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他跑了的女人吗?腰肢细细的,胸涨鼓鼓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它要是主人,肯定也会前半夜想她吹不熄灯,后半夜想她翻不过身。那个跑了的女人,要是知道了主人的这份心思,要是知道了他这么想她,说不准会跑回来看他的。再看,她身边的这两个,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主人家的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女人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不是主人的爹吗?这个呢,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呢,当然是主人的娘了。怎么没有主人呢,主人也应该在这里的,这样,他们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

主人哪去了?它觉得该去找找他,得跟他说说它的想法了。

它到了村委会门前,在村子的小广场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雪人,他胸前的衣袋里卡了支破损的钢笔,两只手捧着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视线稍稍有点下落,好像正在看报,这,这不是它家主人吗?主人常常说,那些年他很喜欢读书看报,上边发下的文件他总要深刻领会一番。这个雪人是谁堆的呢?是主人他自己,还是村子里哪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它围着这个酷似主人的雪人跑来跑去,真想把主人喊出来,让他好好看看,这堆的是谁?主人看了后,脸上的阴云肯定会一扫而光,捧着肚腹大笑起来。

但是,它却看到一群人闯进了村庄。

几辆豪华的大客车拉的都是人啊,车一停,他们就嘻嘻哈哈拎着东西挤了出来。它夹着尾巴汪汪汪地叫。它真的好害怕,主人哪去了?他不是成天嚷嚷说,村子里连个人毛鬼圪渣都看不见吗?现在来了这么多人,他又躲到哪里去了?它一边汪汪叫,一边看他们说笑,他们也发现了它,冲着它拍手,跺脚,想把它吓跑,又不敢靠过来。可能是怕它突然冲过去,咬伤他们的腿,咬下他们的手指吧。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去啊。他们进了村,究竟想干啥,想干啥呢?

这群人都打扮得光光鲜鲜的,有男有女,它觉得那个穿红套裙的年轻女子最好看了,她个子高挑,长发披肩,真像个模特啊。她走在雪地上,就像一枝鲜艳的山里红。它想,要是自己是个男人,肯定也会为她动心的,可是她高傲得看都不看它一眼。那些汉子都争着向她献殷勤,逗得她咯咯咯直笑。它看到她的右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白金手链呢,它不由就想起了主人那跑了的女人,听主人说她也想戴一串这东西,可是主人一直没钱给她买,一直到她跑了他也没了却了这个心愿。

他们在靠近村口的一片空阔地停下了。

它看到他们从车上搬下一些木箱子,搭了个简单的台,又在台上支了个话筒,喂喂喂试音,声音放得很大,传得很远很远。他们都聚到了台下,有个肉乎乎的人上了台,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讲起来。不对,这不是唱戏,是开会呀。怎么就不是唱戏,是开会呢?它看到这个肉乎乎的人不停地做着手势,讲到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臂,对着远处划了个大大的圆圈,好像要把那些银白银白的老火山都划进自己怀里。他的手刚刚落下,台下的人们就使劲鼓起掌来,有的用左手拍打右手,有的用右手拍打左手。就连它身边这些还挂着白雪的树,树上的红嘴鸦好像也受了感染,跟着激动起来,轰地从枝杈上炸了开来,像一颗颗子弹射向村庄的上空。

它觉得自己的眼前立刻羽毛纷飞,落下了一片片黑雪,还有白色的鸟屎。真没运气,有一摊鸟屎正好落在了它的皮毛上。它忍不住朝地上唾了几口。唉,它把脚下的雪都唾脏了。其实这也是它跟主人学的,主人身上要落了鸟屎,就这么呸呸呸地唾,唾了不说,还会在身上缝一条辟邪的红布。

它回过头看了看,主人还没来,这么大的响动他怎么没听到呢?

这一阵掌声刚刚落下,有个黄眼睛、大鼻子、胡子拉碴的人也上了台——怎么还有外国人呢?它又看了看那伙人,跟他长得相似的还有四五个,天啊,怎么来了这么多外国人?它不知道他们是美国人还是法国人,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就像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它见过几个来看火山的外国人,他们叽哩咕噜说着它听不懂的话,满世界乱跑。它和主人还陪着他们转过火山呢,转完后他们送了主人一块掉进水里还能蹭蹭蹭走的手表,把主人乐得做梦都说外国货好,结实。

突然间,它身边的树又一次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树上的雪大片大片地坠落下来,树上的红嘴鸦也一只只扑楞着翅膀飞了起来,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着。它朝着那伙人看去,是那个外国人结束了讲话,在众多手掌的拍打声中走下了台。会好像也开完了,他们扛着照相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开始走向村巷深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他们对着还挂着雪的浮石墙拍,对着被白雪覆盖的老窑洞拍,对着窑洞与窑洞之间那些白花花的树拍。它早知道这些城里人会玩,以前,他们在狼窝山北的那座水库拍,在老火山的沟沟岔岔拍,现在,他们又拍进村了。它又回过头看了看,主人还没来,这么大的场面他怎么不来看看,莫非还在睡大觉?

呔,过来!它听得一个大胡子喊。

它迟疑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去。

去,站到那边,对,蹲下。大胡子指了指浮石墙。

它看了这个人一眼,走到浮石墙下,两条后腿一屈就蹲下了。它有点害怕,觉得不能不听他的话。

你看,多有质感的画面啊。它看到大胡子一边对着自己咔嚓咔嚓拍照,一边扭过头对那个穿红套裙的女的说。

拍完了这个镜头,它又被他们带到了老柳树下,他们让它爬上去。柳树的枝杈上积了不少雪,这么高怎么爬呀。它脖子一缩,朝后退去,它觉得就是爬上去也得摔下来。那个女的就鼓励它,小东西,快爬上去,照片出来可以上杂志的呀。她的声音银铃般悦耳,她腕上的白金手链射出迷人的光芒,它好像给灌了迷魂汤,身不由己地往树上爬。可它怎么也上不去,上一次掉一次,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甭提有多丢人了。大胡子好像等不急了,索性把它抱起来,一使劲就扔到了树杈上。它卡在两个枝杈间,雪一片片落到它身上,开出了一朵朵梅花。它看到他们的镜头也一闪一闪的。

拍完了照片,他们丢下它,又跑到别的巷子去了。

他们忘了把它抱下来。

它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它知道它要这么跳下去,肯定会摔死,摔不死也得落下个残疾,像主人那样一瘸一拐地走。它不想死,也不想落个残疾,它不由得想起了主人,你哪去了,怎么不来救我?

它对着枝杈上的天空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

它对着脚下的雪地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

也不知喊了多久,它看到主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汉子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说,你咋爬到树上去了?

不是我,是他们把我抱上去的啊。汉子听得小皮委屈地叫出声来。

汉子把小皮抱下来,没鼻子没眼地训斥起来,还抬腿踢了它一脚。小皮瞪了他一眼,汪汪汪地叫起来。汉子冷冷一笑,你还敢咬我?咋,我说的不对吗?我踢的不对吗?你又不是天上飞的,为啥要上树?这么宽的地,不够你跑吗,你还上了树?你以为你身上长着翅膀吗?

汉子看到小皮突然抬起头来,汪汪汪地叫起来,汉子抬眼看去,他发现树顶上盘旋着那么多红嘴鸦。

汉子脸色暗了下来,身子也不由晃了一晃。

汉子不知村子的天空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红嘴鸦,它们愤怒地叫着,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汉子想,怎么会有这么多红嘴鸦啊,从前可没这么多,它们是来看热闹还是给这热闹吸引过来的?它们究竟有多少只,几千,几万?好像扯起了一天黑云,这一天黑云又碎成了一天黑雪,黑雪中夹杂着白色的鸟屎。汉子感觉自己的头上脸上嘴里好像都沾染了鸟屎,不由得呸呸呸地朝地上猛唾。汉子的脸色越来越暗,阴得好像要下雪了。

终于,汉子出了声,妈的,要出大事了。

汉子突然又踢了小皮一脚,回家,赶紧跟我回家去!

还没等小皮反应过来,汉子看到天上的黑云便压了下来,不,是那群红嘴鸦俯冲下来了,像一架架气势汹汹的美式战斗机。汉子不由得蹲下来,身子蜷缩着,脑袋几乎埋在了裤裆里。他知道,要是那些天上的黑家伙冲下来,一只啄他一口,他的脑袋就得像浮石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窟窿。汉子看到小皮还愣头愣脑地立在那里,一点都没意识到即将来临的灾难。

汉子就骂,想死,小东西你想死吗?

汉子说着,把小皮揪过来夹在了自己的两腿间。汉子是真的害怕了,汉子感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的颤抖也传到了小皮身上,他听得小皮的牙齿也害了病似的磕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汉子站起身来。汉子发现自己没死,他胯下的小东西也没死。那黑云一样压下来的红嘴鸦呢,他不知道它们飞到哪里去了。

汉子跌跌撞撞地向村委会那边走去。

小皮也跟着他走。

村子的小广场那边,传来禽类们热烈的鸣叫。汉子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停下来捡了根棍子,这时候那愤怒的鸣叫已经潮水般溅到他们身上了。因为手持了棍棒,汉子觉得自己啥都不怕了,汉子看到小皮也直起了腰,跟着吠叫起来。赶到小广场时,汉子发现那群人刚好给击散了,他能看到他们失魂落魄的背影,听到他们发出的惊恐不安的叫声。红嘴鸦们在低空盘旋着,有的就落在村委会大院的墙头上,好像一探手就能抓住它们铁片一样坚硬的翅膀。黑色的云片下,移动着一个艳红的身影,可能是给禽类们的袭击吓晕了,失去了方向,她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转。红嘴鸦们发现了目标,重又压了下来,汉子看到她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了被她自己的脚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汉子心里一惊,朝着红嘴鸦们拚命地挥动着棍棒,击中了一个领头的家伙,它呀地叫了一声,翅膀一垂便栽落下来。禽类们不再像原来那样张狂了,落在墙头的飞到了半空,盘旋在半空的又飞向了高空。

汉子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把那个女的抱到了怀里,伸出一只手指使劲掐着她的嘴唇上方。汉子觉得自己把她搂得很紧,嘴都快贴到那张粉嫩的脸上了。汉子看到小皮冲着他笑了笑,好像是说,你咋能这样呢,你看你把那女的搂得,你这样太让人难为情了。汉子冷冷一笑,心说你懂个屁,我这是在救她呢。想着,汉子看到那个女的慢慢慢慢醒了过来,她直直地看着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流氓!放开我!她猛地推开他,皮球似地弹了起来。

汉子看到她的脸扭曲得厉害,变得他都认不出来了。

汉子没提防,身子朝后一仰,重重地栽倒在了雪窝里。

等他爬起来时,那个女的早跌跌撞撞地跑了,可能是找那伙人去了吧。她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来,他飞快地朝着她迎过来,离着几步远,他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紧接着他们的身体也拥在了一起。然后,汉子听到了那个女的嘤嘤的啜泣声,她委屈地向大胡子诉说着什么,肩头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汉子看到大胡子一边安慰她,一边把脸扭向他这边,突然,大胡子松开了那个女的,捡了根棍子朝他扑过来。

你这个乡野的老流氓,敢动我女朋友。大胡子忽然抡起棍子砸向他。

汉子听得小皮叫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身子一闪,躲过了这一棒。大胡子手里的棍子又接二连三地朝他砸过来,他左躲又闪,最终还是没躲过,腰背着着实实挨了一棍,身子一晃,倒下了。汉子看到小皮猛地朝那个可恶的家伙扑过去,咬住了他的腿,撕下了一块布。大胡子叫了一声,棍子便朝它身上砸下来,砸得它几乎直不起腰了。太可恶了,这家伙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甭打我的小皮,你打我。汉子挣扎着站起来。

老流氓,我让你死。大胡子又挥起了棍子。

汉子骂了句什么,突然一伸手夺过了那人手里的棍子,扔到了一边。大胡子一愣,显然没想到面前的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正愣怔着,那伙人赶来了,大胡子一看来了救兵,一下又来了劲,嚷嚷了几句,一群人就把他和小皮团团围住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老流氓!汉子听得他们喊道。不,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他们又说。

汉子听得小皮又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这时,天上的红嘴鸦们又一次嚣叫着压下阵来。

那伙人立刻慌了神,失魂落魄地向他们的车跑去。汉子看到禽类们尾随而去,将他们击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汉子看到他们忙不迭地挤上那几辆车,都快把车门挤烂了。汉子看到了车窗上他们惊恐的脸。汉子听得他们的车放了几个响屁,兔子似的溜了。

黄昏时,红嘴鸦们也散了。

西边的老火山上,那颗老太阳在流血,将整个村庄都染红了。

汉子和小皮立在小广场上,瞅着那个酷似他的雪人发呆。雪人的两只胳膊都断了,手里捧的那张报纸落到了脚下,沾满了鸟屎,胸前衣袋里卡着的那支钢笔也不知了去向,可他依然倔巴巴地立在那里。他的脸在淌血。汉子又看了小皮一眼,小皮的脸也好像在淌血。

汉子立在那里发呆时,小皮像是嗅到了什么,突然朝那边跑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小皮从雪窝里叼起了一串白金手链。汉子就知道是那伙人中的某个女的丢下的。小皮甩着尾巴跑过来了。汉子盯着它嘴里的东西,迟疑了半天,慢慢蹲下来,接过了那串手链。他掂量着那串东西,仔细地端看着,记起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那时候多想要一串白金手链啊,可这不是他的,这是他们丢下的。他站起来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他们早没了踪影。

回吧,回家吧。汉子将那串手链藏进了衣袋里,弯下腰摸了摸小皮的皮毛。

小皮跟着他往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汉子看了一眼门前堆的那些个雪人,鼻子差点没气歪。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汉子看到他的女人倒下了,他的小羊小驴也倒下了,他的爹妈也倒下了。躺在地上的他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落满了羽毛和鸟屎,好像能听到他们在痛苦地呻吟。那袭红艳艳的纱巾早不见了。

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他们都搬到了那边的墙根下,又从这边墙根下的雪窝里掏出一捧一捧雪,堆在了膝前的空地上。那雪,沙糖似的新鲜,细腻,洁白,他都想捧起来吃一口。汉子开始堆雪人了。汉子听得小皮欢呼起来,太好了,主人你堆吧,把这条巷子都堆上雪人,比他们没来时街上站的还要多。这样,我们的村子又会生机勃勃。

汉子笑了笑,熟练地堆着,终于,他停下了手。

汉子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雪人从他手里冒出来了,站在了他面前。

多好呀,她有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对葡萄般的大眼睛,两只白?细腻的手臂……不用说,这是他那跑了的女人,是小皮的女主人。汉子不由又陷入了往事中。半天,他蓦地记起了什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串亮闪闪的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暮色就在这一刻漫过来,席卷了他的脸。

几十里老火山起风了,呼啦啦从西扫到东,几乎要将这一带的村庄刮走了。院门哐当一声开了,一开始,汉子也没觉得啥,冬日里的火山风凶狠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没个停歇下来的意思,汉子就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进了院子,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咋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他?一看就不是甘家洼的,村子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会是谁呢?

汉子眼睁得硬硬地看。

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她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这一刻,汉子终于认出她是谁了,认出后他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他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汉子以为这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女人张了张嘴,肯定在喊他呢。汉子应了一声,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

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汉子扭身喝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哇了两声。

汉子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汉子也没有追过去,他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他的孩娃还贴心呢。没错,小皮刚才确实跟着他去查看各家门前的草垛子了,虽然隔不了几天会下场雪,可天气还是干燥得厉害,他担心那些草垛子突然起火。眼看就要过年了,不管谁家的院子失了火都不好,他得替出去的人们守好这个村子。

看着小皮躲远了,汉子把脸转向面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女人也看着他,老半天说,你怎么也养狗了?汉子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女人便笑,看起来挺机灵的呢。汉子本来想接着女人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咬了一口,便赶紧掀了门帘让她进屋。女人又看了小皮一眼,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女人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汉子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他那么两捅三捅,轰地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女人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汉子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他憋不住地咳起来。女人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汉子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女人像是晓得了他在想什么。

汉子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他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得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女人看了一眼他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却没坐。他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女人显然看到了他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他看着女人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他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女人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女人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汉子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女人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汉子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的吧?对不起。女人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汉子不由一怔,他没想到女人会对他说“对不起”,她学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他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他很远很远,可现在它就这么真实地摆到了他面前。这让他更觉出了她的生疏,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他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吗?可是,看到女人脸上淌成河的泪水,他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女人止住了抽泣。

听这话,你还要走?汉子问。

女人没吭声。

别走了,真的别走了。汉子说。

说话时,汉子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女人摇摇头,慢慢站起身,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女人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汉子身子不由一哆嗦,他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他眼前。他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穿着这种弹力裤,他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女人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他。

甭碰我,你甭碰我。女人闪到了炉子后。

我就这么可怕吗?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让我碰?走了几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汉子有些恼火。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让别人看到?女人看起来真有点紧张。

大冷天的,谁会来?看到了又咋的?

月桂会来,我进村时她看到了。

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知道,我知道你想,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我有点紧张,真的很紧张。晚上吧,晚上给你。

真的?

真的。

汉子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女人冲他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边擦一边问起了村子里的一些事。汉子胡乱应承着,说话时他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弹力裤紧裹的腿。他一边困兽似的在炉子周围走来走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有。炉里的火轰轰烈烈的,他的心也烧得轰轰烈烈的。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女人忽又笑了,指了指盆子,去,把脏水倒掉。他点点头,端着水老老实实地出了院子。风好像更硬了,他一出门,发烫的脸就给硬硬咬了两口。

小皮古怪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

看啥看你?没见过个倒水?汉子哗地把水泼在了杏树根下。

嘿嘿,人家不让你那个啥吧?小皮好像在讥笑他。

你懂个屁,好事多磨嘛。汉子又抬起了脚,小皮早溜到一边去了。

汉子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女人腿边,看着她擦。女人忽然回过头冲他一笑,有个女人,家才像个家。好几年了,你也没再找一个?汉子怔了一怔,头摇得拨郎鼓似的,我不找,我就等着你回来呢。女人也是一怔,你怎么还那个脾性啊,早该找个了,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汉子说,我不,我就等着你。女人就不吭声了,扭过身接着擦,旮旮旯旯都不放过的意思。就冲这一点,汉子就觉得她还是他的女人,虽说言谈举止都像个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务活来还是那么朴实。从前,她就这个样子,她在时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汉子觉得也该问问了。

在城里做工呀。女人头也没回地说。

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很远一个城,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你这不糊弄我吗?当我是几岁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来,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我问你,那家伙呢,你还跟着他?一想到那个开沙场的老板,汉子拳头就握得嘎嘣响。

我和他一起只呆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没影儿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那狗日的呢,你早该回来了。

出去就不能回了。

那,你这几年咋过?

开了个理发店,一开始挺难,这两年总算好些了。

女人边说边收拾着,没多久,地上的几个柜子都擦洗净了。汉子见盆里的水又脏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他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汉子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汉子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来了是吧?没门!小皮汪汪叫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汉子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听得小皮在门外吱哇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几年没见,学会和狗娃说话了?女人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个人真闷得慌呢。汉子又摸了摸后脖子。

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我不走,谁想走走吧,我就守在这里,死也不离开。好像屋里也刮着风,汉子大着声说。

女人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看来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墙围了。油布还是娶她那年买下的,原本是绘着孔雀开屏的图,都十几年了,看不出图案的本来面目了,红的底子也驳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如今山啊水啊桥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雾雾的一片。看着女人上了炕,汉子便去盛水,怕她擦的时间长了水凉,汉子多在里面掺了些热水。女人擦洗墙围时,汉子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边看,他真希望她留下来呢。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有了女人的气息,这家才像个家。

女人那双靴子就放在他眼皮底下,两只相并着摆在那里。汉子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突然探手抓过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女人脚丫的气息,在那个理发店活动的气息,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他好久没闻到过女人的气息了。女人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惊讶地叫出声来,你这干啥呀?汉子脸一红,把靴子放下,说,你这皮靴好看着呢,我帮你擦擦吧。女人摇摇头,快放下吧,你哪里会擦?汉子说,我会,我连个鞋都不会擦?就找了块绵软的布子,把靴子放在他腿上,像在城市街头看到过的那些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女人也不去管他了,笑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了。汉子把这只擦得锃亮,又抓过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他也真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这要让小皮看到了,肯定又会笑翻了天。

把两只靴子擦过了,汉子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女人。女人已将墙围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两片被弹力裤包得细腻光亮的屁股刚好朝向他。他胸里的火轰又一下燃旺了,不由站起身,朝女人走过去。他听得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等晚上了,这会儿吧,这会儿就把她干了吧。他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脚的,弄出了天大的响动。女人惊讶地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为啥要上炕?他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这会儿,我这会儿就想。女人朝炕角躲缩着,他呢,也朝炕角挪蹭着,脸烫得吓人。

你耍赖,说好的晚上,怎么又变卦了?女人惊恐地看着他。

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你不能,你得给我时间,你不看我紧张得厉害吗?

不,我就想这会儿。

汉子两只手开始探向女人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绒衫掀开,将那两只曾经属于他的葫芦似的奶子都肉肉的抓到手里。女人照着他的脸抽了一巴掌,流氓,你这个臭流氓,离我远点。汉子不由瓷在那里,手捂着发烫的脸,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她是他的地呀,他耕自己的地怎么就错了?她反倒打他?女人也瓷在那里,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甭逼得我太急。汉子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说完,汉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管女人怎么挣扎,怎么打他,硬是把她裹在了怀里,他凶狠得像头老鹰。他开始扒她的弹力裤了,他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女人却忽然抽泣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你不能光喝酒,得吃点东西,先把这碗面吃了。女人说。

空肚子喝酒,伤胃啊。女人又说。

汉子觉得眼睛一湿,但是他忍着没让泪流出来。他忽然觉得女人其实是疼着他的。这么多年,他东家西家的没少喝酒,可有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啊。他也想敬女人一杯,端起了杯却不知怎么说。她都离家五六年了,这五六年她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呢?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怅怅的。女人好像晓得了他的心思,忽然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喝下去后说,这些年,我真的对不住你和孩子们啊。他怕她又流泪,赶紧陪着笑脸说,你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就得敬你。他一仰脖又是一杯。

你真就守在村里了?女人忽然问。

嗯,谁想走走吧,我不走。汉子说着又喝了一杯。

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假如我让你跟我走呢,也去那个城市,你走不走?女人直直地望着他。

这个村子离不开我啊。我一走,村子说不准就完了。汉子说。

你真是个一根筋。女人忽然又抽泣起来。

汉子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女人却不让他喝了。女人说,甭喝了,再喝就醉了。汉子又摇摇头,一仰脖把酒干了,说有你陪着,多喝几杯没事。你不知道你一回来,我有多高兴啊。高兴了,你说我能喝醉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仰脖喝了。喝着喝着,他就喝不动了,有女人陪着他也喝不动了。他只是觉得累,想好好睡一觉,就这么伏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就要睡?你还没吃呢。女人轻轻地说。

吃啥?

你说吃啥?女人笑了笑。

你愿意了,你能接受我了?我就知道你会给我的。我这就吃你,这就。他摸了摸女人腿上的弹力裤,觉得有什么要醒过来了。

甭急,等我把桌子收拾了,就给你,给你吃个饱。

女人冲他笑笑,拉过个枕头让他稍微躺一会儿,她这就去收拾。他孩娃似地点点头,嘴里嘟囔着,你快点,我觉着困得不行,眼皮都快睁不起了。女人又笑笑,你不能睡,你得等我,睡着了就吃不成了。他也冲她笑笑,我等着,我不睡。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女人收拾东西,他看到女人的弹力裤在灯光下闪烁着,就像一条光滑的大鱼。他想,一会儿等女人上了炕,他要好好摸摸她的裤子。然后,他要好好给自己过了个年。

你怎么衣服不脱就睡了?不想吃了吗?汉子听得女人上了炕。

汉子看到女人身子白白的那么一闪,想起该那个啥了。可是,他却困得要命,眼皮再怎么也撩不起了。

第二天早晨,汉子是给小皮叫醒的,醒来时,一摸枕边,空的,就知道女人早走了。枕头边放着一叠钱,肯定是她给两个孩娃留下的。他心里又狠狠地疼了一下,可是他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打算去追。他知道女人一旦铁了心要走,你再怎么也追不回来,追回她的人也追不回她的心。罢了罢了,就让她走吧,去奔她的好生活去吧。这么想着,他还是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一瘸一拐地移到了村口,他抬着眼睛努力朝老火山下的那条路望去,望去,却再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我求求你了,给我点时间,这么久了,我真有点怕,你总得等我愿意,让我能接受你吧。女人边哭边说。

听了这话,汉子手就松开了,木桩似地戳在那里。

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总得等你愿意。汉子听得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女人说。

他没吭声,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院门忽又吱扭了一声。女人朝着窗外望去,汉子也抬眼望去,是村子里的几个女人。小皮自然识得她们,尾巴一摇一摇地迎了上去。女人得了救星似的下了炕,一溜烟跑出去了。汉子也磨蹭着下了炕,出去了。女人和她们说话时,汉子就扭过头看小皮,他还想着刚才的事,他觉得自己很失败。女人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她就一个人过,过得很难却硬撑着没回来找他。这次她总算回来了,他想要她,她竟然不让他碰,一下都不让。他呢,竟然也由着她,竟然都应承下来了。他怎么像换了个人,换了个脾性?

你还是算了吧,看出你们也捏不到一块儿了,人家一个城里女人稀罕你?听我的,再找一个吧。小皮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你懂个屁,我就等着她,我就等着她咋啦?汉子也直直地盯着它。

嘿嘿,你这么犟下去,能有啥好结果?我不说你了,你爱咋就咋,反正你也没救了。小皮忽然冲着他汪汪了两声。

看啥看,一边去!汉子这次真想踢它了。

几个女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你媳妇回来了,咋你还跟小皮耍?你得好好表现呀,要不到了黑夜,人家肯定得把你从被窝里踢出去。汉子脸一下涨红了,只是摸着后脖子嘿嘿笑,好像他真的给从被窝里一脚踢了出来。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啊,汉子想。汉子跟着女人们进了屋,看着她们亲热地说话,却插不进话去,不知该做什么。忽然记起该出去买只鸡改善一下伙食,就拐着腿出了门,朝街上走去。

小皮早先他一步射出了门。

汉子拎着鸡一瘸一拐地回来后,女人们看他又是剁鸡又是炖肉的,拿他玩笑了一会儿,便张罗着要走了。

急啥,坐着吧,晚上一起吃。汉子吭哧吭哧地说。

装啥装,我们再坐下去,你肯定要撵我们走了。女人们又一阵笑。

女人们一走,天就黑了。天好像晓得他的心思,早早就把幕布拉下了。屋里也一下陷入了黑暗中,汉子手又伸了伸,想摸摸女人的弹力裤,想把她抱在怀里了。可是他没敢,他怕女人再一惊一乍地叫,他不想这样了。他知道这样不好。女人说得没错,他总得等她愿意吧。他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他这么迟疑着,女人一探手开了灯,屋里一下亮起来。

女人开始和面擀面了。

女人默默地做着,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家。

汉子坐在一边看她擀面,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他觉得家里给女人这么一收拾,真有些过年的样子了。只有过年时,他才会狠狠收拾一下家。锅里的鸡肉也散出了香喷喷的味道。他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真想把爹妈和两个孩娃也接回来,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饭,可是想想今天不能,今天他得好好跟女人说说话,还有,夜里他得好好吃她一顿,他真饿得不行了。夜里关了灯,她总能接受他了吧?总会愿意了吧?这些年他本来已淡忘了这事,可是女人一回来,弹力裤在他眼前那么一晃,他深藏的欲望便像炉子里的火轰地醒了。他得给自己的身体过个年了。他不能让爹妈看出他的心事,不能让他们看出他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天吧,明天再把他们接回来,好好吃一顿。

女人把面条下进锅,搬上了炕桌,又找出了碗筷,忽然冲他一笑,家里有没有酒?你不想喝几杯?汉子迟疑了一下,有,就不喝了吧,我知道你从前不喜欢看我喝的。女人却笑了,喝吧,今天高兴,我陪你喝几杯。汉子眼一亮,你陪我?不是开玩笑吧?女人又一笑,真的让你喝呢。汉子就从柜顶上拿上了喝剩的半瓶,他忘了这是啥时候喝剩的。

汉子上了炕,让女人也上,女人忽然记起了什么,找了个碗夹了肉和菜出去了。汉子忽然明白她是喂小皮去了,她真心细呀,她比他都惦记着小皮呢。女人再进了门,给盛了碗面条,便也上了炕。他坐在炕桌这头,女人坐在炕桌那头,他本来想让女人靠近一点,或者自己坐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想吃过饭,喝过酒,就可以搂着她睡觉了,这会儿就这么坐吧。他得给她时间,得让她慢慢接受他。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女人一眼,又给她倒了一杯。他努力让自己像个男人的样儿,像个村长的样儿,他好像找到了这种感觉。

欢迎你回来啊,来,干一杯。汉子举起了酒杯。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孩子,我先敬你。女人却说。

汉子怔了一怔,一仰脖喝了。女人也抿了一口。他知道女人从不喝酒的,她能这么陪着自己就不错了。女人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听说我走了后,你没少为村子里做事,你是个好村长啊,这杯还得敬你。他又一怔,一仰脖喝了。第三杯还是女人敬他。女人说,这几年我不在,你没少照顾爹妈,也算替我尽了孝,就冲这个还得敬你。三杯下去,他就觉得酒上了头,有些晕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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