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孤忠,前朝往事

当往日的荣光像夕阳落下,最后的余晖也被黑暗吞噬,直到不见一丝光明。

那些曾经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曾经享有荣光的人们,将会如何自处?

漫天的烽烟中,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地哭着。

怀抱着他的臣子白发苍苍,重重跪下,向燃烧的皇城叩下最后一个响头。

“老臣万死,也必会护得陛下血脉周全;他日驱除逆军,光复河山,为陛下报仇雪恨!”齿缝间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入他自己的心里。

老者自尘埃中站起身,拔出短刀,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商大人!”一旁的侍卫悲愤交加,扶住了老人的身体。

血从老人的眼中流下,在他清癯的脸上,挂出两片可怖的血泪。

“走!”老人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婴儿。

婴儿被他的手臂勒得哭声凄惨。老人在侍卫的指引下,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

服侍老人坐好,又放下车帘,铁骨铮铮的侍卫也已经泪流满面。

“商大人,你能为了大茉忠肝义胆,那我孟烈的这一腔血,也全卖给你了!”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城,然后才跳上马车,驾驶着车子,向南方的荒原而去。

1ONE

在孚州以西,甘州以东,端州以北,阼州、雄州以南,有一片黑暗的沼泽名为“黑水渊”,因是五州交界,而成为“五不管”的法外之地。

黑得像墨汁调成的泥水,浸泡着一片片低矮的草甸。瘌痢头似的沼泽绵延无际,从地底吐出的气泡“咕嘟嘟”地释放出瘴气,令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浑浊的恶臭之中。

每一片浅浅的水洼下,可能藏着居心叵测的陷阱。拨开最上边的一层软泥,便可以看见失陷其中、还保留着挣扎姿势的动物的骸骨。

这里像是一片可以掩埋一切的巨大坟墓,将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二百年来,以光复河山为目的的大茉朝光复军,就藏在这座坟墓的最深处,休养生息。

于是此地,就又有个别称,叫做“回天沼”。

这一天,一个皮肤黝黑,眼睛细长的年轻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子从脚口一直到膝部以上都已经全然为泥所污,浸成了墨黑色。只有在腰部,才能看出那衣料原本的绛红色。

他的上身多罩了一件青布坎肩,而手上则戴了一副无指的手套。

这年轻人踩着一块块草甸,摸索着艰难跋涉。从五天前,他就进入了这片沼泽,一路来到这里,水浸、虫咬、日晒、风吹……

他的体力、耐心几乎都已经耗尽了。而从中午走到这会儿,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是鼻端那挥之不去的恶臭,却又令他一阵阵地恶心。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望着雾气氤氲的沼泽深处,不由自言自语。

前方的雾气有灵性似的慢慢地滚动着,慢慢……吐出一片稀疏高大的树林。

看多了那些长在烂泥污水里的矮草,忽然看到这么大一片暗示着坚实土地的树林,简直令人感动得想哭了。

那年轻人直起腰来,瞪大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他跌跌撞撞地往树林边上走去,脚下打滑,几次都差点倒了。在树林边上,他终于踏到了一片硬泥。

“累……累死我了……”

他瞄准了一棵树林边缘的参天大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他的手几乎都能摸到到大树那粗糙的树皮了——可是却“唰”地一下穿了过去,“咕咚”一声,他一脚踏空,踩进一片泥潭之中。

那棵原本遒劲苍凉的大树仿佛还立在那里,可是那年轻人一把抱空,整个人已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倒,踏出的一脚被陷住后,干脆整个人都栽进了泥里。

他连脸上都溅满了黑泥,挣扎着一挺身,手臂向下一推,身体却沉得更深了。

“是……是神通么?是复国军么?”年轻人在泥水中挣扎着仰起头,“我……我是天光湖的劳待桑……”

勉强说这一句话,他的嘴也已经被泥水淹没。

他猛地甩着头,可是却完全无济于事。泥水渐渐没过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最后惶恐地从水皮上望过去,眼珠疯狂地转动着——然后就整个消失在了沼泽里。

那片原本茂密的树林忽然一晃,就像一幅一直挂着的画,猛地被人抖了抖,又卷起来—一竟然渐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浮着薄薄水皮的黑色泥淖。在那肮脏的水皮上,几蓬被黑水浸得半死不活的衰草零零落落,垂头丧气。

一只小小的翘头竹筏贴着水皮轻快地滑了过来。

竹筏上插着两而三角小旗,一为绿色,一为红色。一个把草帽压得低低的汉子站在筏尾,以竹竿点水,撑着长长的竹筏,如水蛇一般蜿蜒而至。

跌入泥潭的年轻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泥水上只剩两个水泡,滴溜溜打转。戴草帽的汉子停下竹筏就地蹲下来,随手折了根草棍放进嘴里嚼着。

一直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他才一把抓过筏尾的红旗,猛摇了几下。

那年轻人没顶的地方忽然又“咕嘟咕嘟”地涌起了水泡。两个光秃秃的,只留着几绺长发的头颅,慢慢地浮了起来。

污浊的泥水从它们的头顶上蜿蜒而下,像一条条活着的蚯蚓。浮肿的眼皮下,是两双污浊的、像被煮熟了的眼睛。

那是两具水鬼,它们四条腐烂了的手臂搭着一个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人。那沉重的分量令它们手上的筋络“嘎巴”地响着,仿佛在一丝一缕地、不停地断掉。

水鬼们将那个年轻人抬上竹筏,一转身,又沉回沼泽。

戴草帽的汉子用脚尖将那浑身黑泥的年轻人翻过来,在他的胸腹上揉了几下,使他吐出污水,苏醒过来。

“你……你是……”那年轻人咳嗽着,想坐起来,却连动一动都没有力气,“我……我是劳待桑……”

“你是劳待桑?”那戴草帽的汉子冷冷地道,“你是劳七?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劳待桑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呆住了。

“我是劳待芒,劳大。”那戴草帽的汉子冷笑道,“当初劳家内讧,你们几房将我爹赶出黑水渊,令我们父子三人有家难回、报国无门。如今,我爹、我弟弟客死他乡,劳家人丁稀薄又把我给叫回来了!劳家的族谱上,我劳待芒仍是劳大!”

复国军中,劳家一向专司水部神通。只不过二十几年前一场内乱,当时长房长子却与族内兄弟不睦,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到后来劳家人丁不旺,“弱水三干”名存实亡,想要将他们寻回的时候,却只找回了一人,如今专门负责把守黑水渊的外围。

劳大的视线切着草帽的下沿射出,死死地盯着劳七。

因为自小就离开了复国军。他对自己族内的兄弟只知其名,全都不认识。

“你是劳……劳大……”劳待桑犹豫了一下,叫道,“大……大哥,你回来了。”

“你以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不……不……”劳待桑连忙否认,“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

“你和劳三他们不是在天光湖潜伏么,怎么回来了?”

“对……对!大哥,天光湖出事了!”劳待桑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张地道,“镇国将军傅山雄率领四大贼王去了天光湖,打算要挖出我们埋在九州的九大尸王。三哥被傅山雄杀死了,他让我来给摇光公主报信!”

劳大猛地抬起头来,草帽下射出精光两道。

“糟了!”劳大又气又急,“马上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公主!”

2TWO

竹筏在水面上轻轻滑过。

劳大载着劳待桑飞快地驶入黑水渊的最深处。

劳待桑蹲在竹筏上,掬起水皮上浮起的净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弄得干净了一点。

“原来你就是族谱上的大哥……”劳待桑的目光闪烁,试探着道,“长这么大,咱们都没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月吧。我来了,才知道,原来你们也已经出去五六年了。”

在一大片几乎没有落脚地的稀泥之后,青灰色的瘴气慢慢散去,一片突兀森然的石林骤然浮现出来,像是一丛从天上射下的巨箭,密密匝匝地扎在泥水里。

劳大叹了口气:“你刚才说老三死了?那我们是见不着了。这也是命,以后咱们自家兄弟,我会照顾你的。”

“谢谢大哥。”

竹筏轻快地驶入石林。从下面望上去,一根一根的石柱上早已打出了大大小小的孔洞,错落有致,有门有窗。复国军因地制宜,早己将之改造成了自己的营房。石柱上垂下一条条的软梯,石柱与石柱之间,又有一条条的绳桥连缀。

劳七仰着头,看着那一根根连成一体的石柱,有点出神。

“我分下来的山洞就在那边,里边再摆一张铺也没问题,完了你要是不着急走,就住过去。咱们好好聊聊。”

“哦哦,一定要聊聊……”劳待桑望着那绵绵石林,忽然道,“我这么久没回来,都不知道还有人记得我不。”

“公主,当然会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的。”劳大认真地说。

劳待桑勉强笑了笑,低头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公主……公主现在好吗?你能不能带我直接去见她?”

“巧了,今天咱们全军操演,公主和商大人、孟将军他们都在演武台!”

茉朝末年,天下饥荒,有十七路反王揭竿而起,号称为十七星。

大茉觉宗皇帝以重病之躯战死在都城之外。十七星中的武海星趁乱攻入辛京,改国号为“臧”,自称武海皇帝,茉朝就此覆灭。

大茉最后一位丞相商石贤,却在城破之时,由侍卫孟烈保护,冒险闯入宫中,救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明真。

后来明真太子长大,果然矢志复国,一生转战千里。商石贤成为明真太子的相父,助他运筹帷幄,处理政事;而侍卫孟烈则被破格提拔成了军中大将,冲锋陷阵,决战千里。直到明真太子老年,他才率领着麾下残部,转移进了这地狱一般的黑水渊、乱石林里。

在那之后,便又是一百六十余年。

风流云散,一代代君臣更迭,许多人渐渐忘了亡国之恨。

复国军从鼎盛时的两万多人,渐渐流失到三干人左右。其骨干构成,也渐渐从败兵、流民,变成了一些曾在大茉任职的旧臣后裔。

除了“商”、“孟”之外,这些人大致集中在几个大姓里。黑水渊中代代通婚,此消彼长,于是渐渐只余四姓与商、孟并称,成了所谓的“复国六姓”。

石林中央一根最粗的石柱被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足有十来亩宽阔的平台,成为复国军集会、操练专用的演武台。

劳大带着劳待桑来到平台下,远远的,就已经看到平台上旌旗招展。

石柱上转圈修有栈道,兄弟两个停好竹筏,走了上去。

只见平台上的旗号分为七色,六姓的商、苏、胡,孟、莫、劳,三三相对,分列两旁。旗下各有将领、士卒,甲胄分明,总共约三五千人。

正中黄罗伞盖下的威严石椅上正坐着一个紧裹着厚厚皮裘的少女。少女的两旁一左一右,又有一文一武陪坐。

“那是,公……公主!”劳待桑只觉得嗓子发紧,嘎声道。

——那无疑正是觉宗的血脉流到了今日、大茉朝唯一的皇族遗孤、公主摇光。

眼下,演武场上正有一个穿黑袍的矮胖男子,指点着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将一幅幅字画卷轴之类的东西放入一只奇怪的铁盒中去。

“那个黑胖子,是个宝物贩子。”劳大在草帽下的眼睛,亮闪闪地发着光,“来了几天了,据说他有各种各样能让人的神通功效加倍的法宝。这一次全军操演,其实也是公主他们想验验货——这回是姓苏的得着东西了啊,咱们姓劳的呢?”

只见那矮胖子的身上穿着一件又滑又沉的黑丝长袍,看上去极为名贵。帮着那姓苏文士将字画都放入铁盒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笑容可掬:

“摇光公主、商大人、孟将军,各位光复军的好汉!”黑衣胖子向四方抱了抱拳,道,“光复军两百年来,忍辱负重,斗志不竭,天下人提起都敬佩不已。小人这次来,带的这些小玩意,就是来为各位将军助阵。”

那姓苏的文士摆弄着铁盒,阴惨惨的一张脸上渐渐浮起了一点诡异的笑容。

“众所周知,天下的法术可分为四种。”黑衣胖子笑嘻嘻地道,“第一种是‘咒’,以昔曰的广来峰为代表,掐咒作法,化用阴阳;第二种是‘炼’,是武人修炼,由血肉之体,炼化鬼神之能;第三种是‘通’,以情感为源,大悲大喜,化通天地;第四种是则就是‘御’,以法宝灵器为工具,释放它们的力量。”

摇光公主身旁的文臣问道:“那你说说,哪一种厉害?”

他的问题问得近乎无礼,那黑袍胖子却像是早有准备。

“人活百年,乎乎而过。无论是咒、炼,还是通,都需要时间,甚至冒巨大的风险。可能一个人修炼终生,悲喜无数,到死却还是不能发挥自己最大的力量。反过来,‘御’术则是只需有法宝,便可以获得法宝力量的速成之道。”

“可是速成之道,恐怕终非善事。”那文臣微微皱眉。

“商大人所言大缪,速成之道,方是正道。”黑衣胖子正色道,“循序渐进的修炼,因其倾注一生地投入,其实就意味着孤注一掷,许多人选择了不适合自己的路,却无法回头,只能荒废。与之相比,速成的‘御’术,才是最因人而异的高明法术。得到不同的宝物,便可以获得不同的神通;具有几件宝物,便可以同时具有几项相冲相克的法术——这些岂非都是正常修炼无法做到的么?”

在场的光复军不由都默默点头。

“理论上,一个人具备的法宝可以无限多,于是他的力量也就可以无限大。以有涯之生,练习无涯之术,只有御术,才是正道。”黑衣胖子向那文士的手中一指,“我赠给苏寻先生的这件宝物,名叫‘十全铁盒’。各位若还对我的宝物心存疑问,不如就让苏先生来给大家展示一下它的威力。”

“等一下。”

黄罗伞下,摇光身旁的武将眼光如刀,劳家兄弟甫一登台,他便已看到。这时他忽然扬手制止了黑衣胖子的演示后,犹豫着侧过身向摇光说了一句什么。于是那公主便也把视线转了过来。

她的一双眼睛如冷泉一般,清澈得不合一丝杂质,却又毫无感情。

她看了看劳大和劳待桑,点了点头。

“劳大,你把什么人带来了?”那武将厉声喝道。

“报告公主、商大人、詹将军!”劳大连忙把草帽推到背后,露出自己的脸来,“天光湖的劳待桑回来了,他有重大消息要报告给公主。”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过来,那坐在摇光另一侧的文臣忽然笑了笑,和蔼地道:“那么,还不让他上前来说话?”

劳待桑看着两排军士让出的一条路,傻傻地站着。

“去啊!”劳大在他身后一推,“你立了功,别忘了我这个做大哥的!”

于是劳待桑才吞了口唾沫,艰难地向摇光公主走去。

“属下、属下劳待桑,叩见公主。”

他走过那长得令人绝望的军阵,来到摇光公主的身前七步处跪下。黑衣胖子和那姓苏的文士,都退到了一旁。

“劳待桑。”摇光公主轻声道,声音清脆,像冰棱相撞,“辛苦你了。你站起来说话吧。”

“为公主效力,万死不辞……”劳待桑站起身,一双手垂在身侧,虚虚地握着。

现在,压抑着内心的忐忑,他终于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摇光公主了。

——真的只是一个女孩而已,怕还没有十七八岁。厚厚的毛领拥裹中,女孩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头发也微微枯黄,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收在了一双眼睛里。

“你就是劳待桑?”那斯文的文臣微微阖着目,忽然微笑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劳待桑吃了一惊,张了张嘴道:“你……你是商……商……”

“我是商归心。”文臣微笑道,“那时候和你三哥的关系一向很好的商家五子。”

“商大人……你……你变了很多……”

“谁说不是呢。”商归心微笑道,“你们走后第三年。我就继承了我父亲的文丞之位——你知道,我们商家的规矩,为了不忘亡国之耻,每一任继任者,都要刺瞎双目,以为表率的。”

劳待桑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原来商归心微阖的眼皮向内凹去,下面竟然没有了眼珠。

那武将在一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对了,孟浩天将军也是在你们离开后继任的。”商归心微微向那武将侧头,虽然没有眼睛,但却像是在“看着”那如刀锋一般尖锐的年轻人,“他是直接统领你们的大将,你有没有向他好好行礼?”

“孟将军!”劳待桑连忙躬身行礼,

那孟浩天在座椅上微微侧身,冷冷地道:“劳待桑,几年没见,你也长大了不少嘛!”

“将军、将军见笑了……”劳待桑汗如雨下,道,“见笑了……”

“好了,不要再叙旧了。”商归心微笑道,“劳待桑,你到底为我们带回了什么消息?”

3three

劳待桑环顾了一下四周,深深地吸了口气。

甲胄分明、刀枪林立,复国军的视线全都落在他的身上,重逾千斤。居然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摇光公主,实在已经超出他的预料。

可是,商归心既然已经问了,他却也只能回答。

“天光湖那边,傅山雄不知如何找到了一群盗墓贼,要对九大尸王不利。”他深吸了一口气,悲愤地道,“七天前,他们到了天光湖,勾结海天会的罗英商议此事。我们在罗英身边的眼线老郑冒死放出了这个消息。于是劳三哥和三嫂——就是我们潜伏在赵记鱼号的赵老大——决心刺杀他们,可惜只杀了罗英,却走脱了傅山雄!”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被他娓娓道来:傅山雄驾临,海天会上下恭迎;百里清截获青鱼,金河刀大战“无相水”;赵老大巧用“飞霞金”,傅山雄逼死劳三哥……

他的口才原来并不是那么笨拙。天光湖上的连番恶战被他娓娓道来,不仅令远处的劳大心惊肉跳,四下的兵将鸦雀无声,就连摇光公主和商归心,都不由听得入神了。

讲到激动处,不知不觉,劳待桑已经向摇光公主走去。

——一步,两步。

“……傅山雄在天光湖里泡了近两个时辰,居然还是没有死,反而被路过的渔船救起来。只有罗英,尸骨无存!”

摇光公主近在眼前,少女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为聚精会神,背脊挺得笔直。

——毛裘中伸出的修长纤细的脖颈,娇弱得像是只须一拳,就能打断……

劳待桑手舞足蹈地说着,看似疲惫的身体实则已经紧张得如同一张拉紧的硬弓。

就在这时,武将孟浩天忽然一手扶剑,猛地站了起来。

“劳待桑”正蓄势待发,忽然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事实上,他并不是“劳七”。

——他当然不是那无用的废人。

真正的劳七,早已经在两天前,被他截杀于黑水渊的外围。

那笨拙的青年,在天光湖混迹于赵记渔号时,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会一点奇怪的“无忧水”神通,其效果居然是能让碰触到“水”的人都变得很高兴。

于是,“他”在两天前追上劳七时,就很高兴地杀了他,又将他沉尸在泥沼之中。那其实比碾死一只虫子,也并不多难几分。

“他”从天光湖奔波来此,在沼泽中累得半死,又易容变装,冒险潜入复国军总部,其实为的就是现在,能靠近摇光公主狠狠地打她一拳。

“天光湖不能没有海天会,海天会不能没有一个能镇得住的会长。你如果能潜入黑水渊,击杀摇光公主,一来为罗会长报仇,二来为朝廷除患,三来扬名立威,本将军包管你得胜归来,海天会会长之位虚席以待。”

他出发的时候,镇国将军傅山雄曾在罗英灵前,给他这样的许诺。

有“八宝手套”在手,“他”很有信心,只要一拳,就能令那叛军的首脑一命呜呼。则海天会的敌国之富与朝廷的嘉奖,就足够他受用几辈子了。

可是却没想到,“他”见到摇光时,居然是在这大庭广众下,光复军全军的面前。

——这……还要动手么?

“他”越靠近摇光公主,心中越矛盾。

“暗杀”变成“刺杀”,他全身而退的几率,无疑已经大大降低了。

——到底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一场荣华富贵,值不值得?

也就在这时,孟浩天忽然站起身来,一下子挡住了“他”的进击路线。

“他”吃了一凉,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却偷偷地松了口气。

孟浩天站起身来。他是一个剽悍英武的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穿一身精致的紫镶明光铠,腰挎长剑,衬得他身材颀长,光彩照人。

令人在意的,是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邪原本应该很漂亮的眼睛里,过剩的野心和过剩的精力几乎一样都藏不住。

“你说罗英死了?嗤,我本来还想领教一下他的‘武化三形’。居然折在劳三的手里,看来他也是盛名难副罢了。”

“劳待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孟浩天冷笑着,向“劳待桑”走近了一步,“你要小心,想好了再回答!”

他的威压令“劳待桑”竟在一瞬间有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好吧,我放弃了,我只要演下去,糊弄过眼前,接下来就逃走好了。什么荣华富贵,还是留下命来再说吧。

“据说那一群去盗掘尸王的臭贼当中,有个叫蔡紫冠的,会‘破宇’之术?”

“我们在天光湖上最在意的也是他。…‘劳待桑”斟酌着,还是决定顺着孟浩天说下去,“他是罗英捡回来的孤儿,后来又和广来峰的叶天师学过法术。不过他的‘破宇’之术是与生俱来,并没有真正掌握。只有在过度的恐惧中才会施展出来。”孟浩天回头看了一眼摇光公主,笑了笑:“那么蔡紫冠与罗英的感情很好?”

“情同父子。”

“那看来罗英既死,我们和蔡紫冠就要越发势不两立了。”孟浩天微笑道。

他的语气虽然遗憾,但脸上的笑容却令人相信,其实多了蔡紫冠这样的敌人,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件好玩有趣的事。

“水鸢号上的那些臭贼,都有什么神通?”

“蔡、蔡紫冠会土遁,会‘破宇’……杜铭有镇定珠护体,十三道魂精防御………“劳待桑”犹豫着,不知不觉越说越快,“百里清没有神通,不过拿着一口梁王金刀;花浓能操控飞虫;‘虫’能操控爬虫;‘花’有浮尸花术和虎纹枪;‘钩’的钓尸钩能够寻找尸体,钓起五行之物;剩下小贺,是傅山雄的侍卫,手里的冰火双剑很厉害……对了,在水鸢号上打点他们起居的袁天刚也会一点法术,能够聚集众人之力,以为己用。”

他努力把问题回答得圆圆满满,孟浩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唇边的一点冷笑却令“劳待桑”越来越心虚。

“最后一个问题,傅山雄的‘旗门’到底是什么样的招式?”

“劳待桑”犹豫了一下。

那是傅山雄最大的秘密,临行前,那大将军亲口告诉过他。

——“‘旗门’的秘密,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饵。用到这个饵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极度接近摇光公主了。而说完‘旗门’的秘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向摇光动手了。”

他又望了望那叛军的公主。

女孩安然坐在帅位上,可是他与她之间,却隔了一个一身甲胄,剑在手畔的孟浩天。

“‘旗门’……是一门能够召唤出一整支军队的神通。”“劳待桑”迟疑了一下,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侥幸。

什么“最后一个饵”,什么“必须向摇光动手”,他现在不求有功,但求能撑过眼前这场问讯,早早离开。

“旗门打开之时,傅山雄可以分别使出‘穿云箭雨’和‘万马干军’两种招式,锋芒所向,无坚不摧。”

“他怎么开旗门?”

“这个,我……我不知道………‘劳待桑”额角生汗,不明白这看起来轻躁的青年将军为什么问起话来,穷追猛打=

“怎么,博山雄没告诉你么?”孟浩天冷笑道。

“劳待桑”愣了一下。

“傅山雄没告诉你这个秘密么?”孟浩天重新问道,“他不够意思啊,海天会的三会长,阴阳手唐霆。”

4four

忽然之间,“:劳待桑”猛地倒飞而出。

身份竟已败露,他在震惊之余,不假思索,马上决定逃走!单手一拍,左膝只轻轻一和我聊了一会。

话题主要围绕着武侠的现状、网络写作的利弊,以及我个人的写作的追求而展开。我聊得不好,事先还以为考察会安排在另一天,以致于几乎没准备,说得乱七八糟;他们不懂武侠,对网络写作也只是远远观望,许多问题完全是天马行空。

但是,在那个座谈中,我却意外地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创作。

他们不了解我,但他们却莫名地更了解我。其实我写的并不仅仅是武侠,自始至终,我都在希望自己写的都是文学作品是承载着社会责任感,可以跨越类型交学的藩篱,抵达人心深处的伟大小说。

这个信念,从我是写手的时候,就深植我心,到以作家为目标的时候,格外的的枝叶茂盛。我要写我自己的作品,不管我是写手,还是作家;不管我今年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不管我写的是武侠,还是什么……

我所要面对的,始终是创作者的宿命和责任而已。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连罗英都这么推崇这守关者,李子牙不由退缩,问道:“这么霸道的话,那我们从别的楼梯上呢?”

“水关共有东一、东二、西一、西二,四部楼梯。他独力镇守我们眼前的西一梯,但神通却早已覆盖了整个水关。其余的三部楼梯。据说神通者根本就上不去;想要上关玩乐,必须要由西一梯上去,经他收走神通,才可成行。”

“是啊,这位客官说得对。”给蔡紫冠他们撑船的船夫笑道,“有的人确实是撞得头破血流都上不了水关,只能由柴将军放行才行。”

“哦?那老子可要抻量抻量他了!”杜铭两眼放光,“天下间叫‘将军’的,除了傅将军,老子还真没服过谁!”

无论如何,盗取尸王的过程必定凶险万分。

因为他们进入水关,必须得带着神通,如此一来,战胜驱鬼将军,也变得势不可免了。杜铭自告奋勇,要去解决“那个臭看门的”。

“我和你—起去……”花浓小声说。

杜铭立刻眉开眼笑:“好好好,你不用打,你帮老子助威就好!”

“那我也……”和他们同乘一条小船的小贺也斗志昂扬。

“你‘也’什么‘也’?”杜铭马上表现出了完全不平等的态度,“小孩子家捣什么乱?去去去,那边和蔡小贼玩去!”

于是小贺就委委屈屈地被轰上了蔡紫冠他们的小船。这边一条小船挤了四个人,船舷离水已经不过三寸。

“花姑娘,你照应着杜铭点。”

“我……我管不了他……”

花浓慌谎张张地被杜铭拉着坐好,小船轻快地驶向水关。

“上不去我就不回来啦!”

杜铭举起拳头,留给他们一个……毫无意义的豪迈背影。

这边的船家唉声叹气,听蔡紫冠安排,也将小船退回到身后一艘大船的阴影下。

回头看时,杜铭和花浓的船已经来到了水关的西一梯下。一条可供四马并行的宽阔木阶,一直探入江中。

那活死人大摇大摆地踏上梯阶,用力跺了跺脚,像在证明那木阶确实坚固,这才将花浓从小船里接了上去。

“这家伙就差条尾巴对不对?”百里清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时侯都忘不了献殷勤,偏偏不会脸红!到底是镇定珠神效,还是他天生皮厚?”

花浓纤腰如束,回头往这边看了一下,灯火辉映下更见妩媚。

“那也得人家花姑娘愿意跟他去呀。”蔡紫冠却是真的羡慕起来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百里你也是孤家寡人!”

——百里清原本苍白的脸颊,像是被猛掴了一掌。

他猛地低下头去,可是羞耻与愤恨,却使他的后颈都骤然红了起来。

在西一梯上,木梯中段的驱鬼将军昂然独坐。杜铭他们迎面而来时,他仿佛在暗影中稍稍抬了抬头——这样的姿势改变,令他身前的两条金线,一下子明亮起来。

金城从他的掌中射向脚下,渐渐露出轮廓,正是他那对传奇的驱鬼金锏。

他的威压显然令花浓迟疑了一下。但杜铭的性格,遇着横人简直恨不得打着滚地挑衅,当即拖着她的一只手,不由分说,就要从驱鬼将军旁边穿过。

驱鬼将军稳如磐石,仿佛并不会阻拦他们。可就在两个人即将要从他的身边穿过之际,却忽地一横手中的金锏,拦住了他们。

杜铭放开花浓,用一种“等你好久”的架势,向着驱鬼将军梗起了脖子。

驱鬼将军简短地说了几句什么。

“要打了,要打了!”小贺在小船上看得兴致勃勃,“我觉得杜大哥没准能赢。他的‘青杀鬼’十四刀连斩,真的够狠的!”

李子牙抱着钓竿,却猛摇头:“驱鬼将军的架势,可真不错。”

“就算驱鬼将军厉害,可不是还有花姑娘呢?”小贺不服气,“杜大哥攻守兼备,势不可当;花姑娘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他俩的组合,正合兵法的正奇之道!”

话音未落,忽然之间,杜铭和花浓已给打得倒飞而下,摔落木梯。

半空中流萤点点,乃是花浓被震飞的无数蜂虫。

“扑通”一声,杜铭栽入回龙江中,而花浓却在半空中被蝶云包裹,在贴近水面的地方凌空停住。

“什么情况?”蔡紫冠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怎么打的?谁看见驱鬼将军的攻势了?”

“没看见!”小贺目瞪口呆。

“没有攻势……”百里清倒吸一口冷气,“驱鬼将军根本就没有动—一他没动就把杜铭和花姑娘打飞了。”

花浓从水关下缓缓升起。蜂云微分,露出她的上半身,灯影下,她曼妙如同仙子。单手一指,—道盘旋翻滚的蜂柱,便猛地撞向驱鬼将军。

驱鬼将军若无其事,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那几百几千只毒蜂发出低沉的“嗡”的一声,才一进入水关的领空,便登时四溅飞散,溃不成军。

骤然间,水花飞溅,一条人影猛地自回龙江中跃上木梯。

——那自然正是杜铭!

杜铭以青魂扒住木梯底层,整个人借着水中浮力,一跃而起,人在半空,断岳刀已铿然出鞘!

灯影里,刀光像一道躁怒的闪电!

杜铭这一刀,以上示下,飞剁驱鬼将军的头颅。

青影闪动,身后的十三道魂精也各自凝出魂刃,锋刃如山,猛地向驱鬼将军“砸”下来。

“青——杀——鬼!”

远远的,他们都能听见杜铭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然后是另一声:“哎呀——妈呀!”

这位大哥来得潇洒,去得利索,基本上哪来哪去,又摔回到回龙江里。

“到底怎么打的?”

小船上的蔡紫冠等人面面相觑,虽然个个见多识广,却还是被驱鬼将军那动也不动就搞定杜铭、_仡浓两大高手的手段震慑住了:

three

“水枣,又大又甜的水枣。”

就在这紧张得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时刻,一声清脆的叫卖声忽然从他们背靠的大船后传来。晃晃悠悠的,有一艘小小的摊儿船从大船的阴影里转了出来。

小船的船首上,点着一盏半亮不灭的鱼油灯。灯影青黄,一个穿着水绿衣裙的窈窕少女,双手提着一个竹篮,俏生生地望向蔡紫冠一行的小船。

“几位公子,尝哈我们甘州的水枣咧。”少女的声音,又甜又糯。

一个健硕的蓝衣少年坐在船尾划着船。灯影中,那黝黑饱满的脸膛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眼白格外分明。

“不要,不要!”李子牙不耐烦地挥着手,“我们这边……哪有时间吃枣!”

可是“噔”的一声,那蓝衣少年却已经按部就班地,用带绳的铁钩重重钩住了小船。

已经人满为患的小船,登时又晃了晃,差点沉了。

“哎呀、哎呀!”船夫惨叫着,维持着小船的平衡。

“这熊孩子……”李子牙吓了一跳,这时瞪起眼来,钓竿一晃,就想打人。

“李兄息怒。”蔡紫冠却已经拦住了他,“—篮枣子而已,不必多生枝节。”

蔡紫冠笑嘻嘻地望着那娇俏的绿裙少女,说道:“枣子我买了,不用拴着,我们跑不了”

他怜惜这些摊儿船上的孩子整日辛苦,又天生怜香惜玉,自然不忍看着他们被人责骂。

李子牙恼他多事,瞪他一眼,恨恨地掉过头去,又看杜铭闯关。

蔡紫冠伸手去接竹篮,可是那绿裙少女笑容甜甜的,却把手中的竹篮往回一缩。

“公子,我们的枣不卖咧,你得拿东西来换咧。大爷觉得它值好多,就拿啥子东西来换嘛。”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一截掰开的嫩藕,说起自己的规矩,也比唱歌还好听。

那一篮水枣,熟得甜黄,用一块蓝布垫着,约摸有二三斤的样子。真要在市面上卖,大约也就是十几个钱。

蔡紫冠—愣,伸手在身上一摸,他的身上,还真没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可是话都已经出口了,他却也不好意思不买了,随手掏出钱袋来,取了锭碎银出来,道:“我还是给钱吧。”“不要钱咧。”那少女却把竹篮向外一闪,笑道,“公子要是不用啥子换,我们就不卖喽。”她顽皮可爱,蔡紫冠看在眼里,立刻心花怒放。“好,换就换!”他大笑着,随手把钱袋一倒,将里面的金银都倒出来,囫囵往袖里一塞,只把那个空钱袋拿在了手里。

“钱袋不是钱吧?我换了!”

他的钱袋做工精美不说,单单扎口用的两根细绳上,就分别缀着两颗鱼眼大小的珍珠。当初蔡紫冠买时,足足花了白银二十两。

如今却只换得一篮水枣,他在交易之余,也不由感叹少女坚持以物易物的精明了。

“谢谢公子。”那女孩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

她用一根短短的竹竿将那篮子挑过船来。蔡紫冠按她的指点,用篮底的垫布把水枣都兜出来,放在脚下,又将钱袋放入竹篮。

竹篮在杆头微微晃着,绿裙少女似乎还并没有打算把它收回去的样子。

“钱袋咧,又漂亮又实用的钱袋咧。”那女孩居然笑吟吟地又叫卖起来了,“几位公子,要不要看看甘州姑娘绣的嫁妆咧?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钱袋,自用、送人,两相宜咧。”

她这是真正的转手就卖,张嘴就来,蔡紫冠简直被她的精明或者愚笨弄得哭笑不得了。

“好姑娘,你好歹换条船来卖好么。”他叹息道,“你当着我的面说这是你的手制,未免太信口开河了。”

“哪个卖家不浮夸咧?”女孩却在摊儿船里毫不羞愧,“反正东西是我的喽,对不对咧?反正东西是好成色,对不对咧?”

“可是你做得这么直白,未免也太把我们当傻瓜了。你觉得这钱袋我才刚刚出手,现在是我会买还是我朋友会买……”

“我会买。”在他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百里清忽然道。

蔡紫冠吓了一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也是只能以物换物么?”百里清慢慢道。

“是咧,您莫让我个小姑娘家家,亏得莫得饭吃就好。”女孩脆生生的声音,透着溢出来的笑意。

百里清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饰,乃是以红玉雕成的一匹骏马。

“换了。”他冷冷地说着,拿出蔡紫冠的钱袋,而将那枚晶莹剔透的玉马放入竹篮。

蔡紫冠看着那匹玉马,忽然间又心酸又愤怒。

他不知道百里清为什么要换下他的那个钱袋,但他却知道,那玉马对百里清其实极为重要。作为百里家的祖传之物,它承载着百里家“为士”的祖训。

——如马之忠,效马之力。

当初他们初相识的时候,百里清就是因为蔡紫冠盗走玉马,气得几乎要杀了他。

但现在,百里清居然就这么随便地把玉马给送出去了。

他望向百里清,那冷漠又别扭的捕快,这时手里紧紧捏着他的钱袋,仿佛有点出神。

蔡紫冠的心头,忽地一痛。

那时百里清身背十三把长刀,腰缠镣铐,脚踏漫过黑狗血的靴子,把他追了个上天人地,本是何等的剽悍?可是为什么只过了几个月,这原本生猛得像一柄新磨快刀的青年,就已经憔悴、疲惫成了这个样子……

“等一下!”他猛地喝道,。小姑娘,这个玉马还卖不卖?”

那竹篮在他眼前晃晃悠悠的,绿裙少女笑道:“您要是还有啥子东西比它值钱,我们做生意的,当然没道理不赚咧。”

可是蔡紫冠的身上,却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了。他想要去向小贺、李子牙借,可小贺不像个有钱孩子,李子牙也不像个大方人。

索性一咬牙,蔡紫冠将自己头上的玉冠摘了下来。

那玉冠以赤金丝绞成,上镶一块三阳紫玉,不仅价值不菲,更已是他行走江湖的一个标记。

“我用这个换!”

他把玉冠放入竹篮,不忘将百里清的玉马拿了出来。

远处,杜铭发出一声怒吼,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又被从水关打了下来。

“我看杜大哥快不行了!”一直在旁边全神贯注看水关上热闹的小贺,终于回过头来,“我们再不去帮帮他,他就是有镇定珠护体,也该被驱鬼将军打散架了……”

那绿裙的小姑娘耳朵里听到个“珠”,眼睛一下子亮了亮。

“我说你们在干什么呢?”小贺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不正常,欠身往竹篮里一看,不由意外,“蔡大哥你怎么把玉冠都卖掉了,你没了‘冠’,难道以后只叫你‘蔡紫’么?”

这孩子居然还会说笑话了,蔡紫冠哭笑不得。

他正想将玉马还给百里清,忽然就听小贺道:“来,我帮你把玉冠拿回来。”

一边说着,这少年竟然便从背后解下了冰火双剑,犹豫了一下,双剑一并放入了竹篮。

蔡紫冠吓了一大眺。

冰火双剑,虽不是什么上古的神兵利器,却也是威力非凡,万中无一的名剑。小贺平时桀骜不驯,没想到却讲义气到了这一地步!只见小贺拿出了蔡紫冠的玉冠,忽然间,好像有点恍惚。他似乎一瞬间就已经有点后悔了,想要去抢回冰火双剑,可是空着的左手伸到一半,却再也无法靠近那竹篮分毫。

“不能反悔咧,各位公子。”那绿裙少女笑道。

一旁的百里清面皮抽搐,手里捏着蔡紫冠的钱袋,牙齿咬得“嘎嘎”响。

“这是……这是……”百里清几乎是带着怨毒地看着竹篮中的双剑,又看着那绿裙少女。

他那不正常的神情,以及这一串连环交易里的“不正常”,猛地在蔡紫冠的眼前交汇……

——攻击!

蔡紫冠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攻击!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别人攻击了,那所谓的“交易”,根本就是令他们越陷越深的无底泥潭。

这水莲花一般的少女,竟然就是“敌人”!

“嘎……嘎……”

冷汗瞬间布满蔡紫冠的后心。他想提醒小贺、李子牙,可是“攻击”二字到了舌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而只发出了和百里清一样的“嘎嘎”声。

four

小船的船夫没事,这时以手支腮,竟似在船尾睡着了,

江风清冷,远处的水关也辉煌得像是一场梦境。

杜铭“扑通”、“扑通”地下着饺子,还在那边为了上关而善战。在这样一个月色撩人,适合主动出击的夜里,原本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然在还未上水关之前,就遭遇强敌。

蔡紫冠他们在大意之下,先机尽失,这时面面相觑,已是悔之不迭。

与他们相比,李子牙的为人简直算得上迟钝了—在一开始和那绿裙少女争吵过之后,他现在看水关上杜铭下饺子似的反复落水,居然看得全情投入。

“又下去了,又下去了!这回是四脚朝天,啊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三个人却已经汗出如雨,一个个身子紧绷得快要裂开了。

“别捏着拳头凶巴巴咧,各位公子。”摊儿船上那绿裙少女呵呵地笑着,

“我们的生意好正经,可没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做咧。”

她果然就是敌人。蔡紫冠张口大喝,却没有发出声音,伸手一点,广来峰的法术发出,却毫无异状,一点效果都没有。

——这少女的攻势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莫名地却可以完全封死他们的反击和求救,让自己一上来就立于不败之地。

“你……你们是复国军?”蔡紫冠艰难问道。

“……什么‘复国军’?”绿裙少女愣了一下,看起倒不像作伪。

“你不是为尸王而来?”

“狮王’?你们想上水关买兽皮么?”

她居然真的什么都不懂,可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困住了他们。

百里清的一手握着钱袋,一手握着金河刀,汗如雨下,嘴唇翕动。

“我买!”百里清忽而大喝道,声音清楚,“我买这对冰火双剑!因为小贺身份特殊,岁数又最小,有什么危险,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应该让他第一个吃亏。冰火双剑虽然不凡,但也不过是略有功用而已,我的金河刀足可以将它换回来!”

一番话说得絮絮叨叨,但却连贯顺畅,毫无先前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的问题。百里漓狠狠地瞪着蔡紫冠,又向李子牙的背影使个眼色。

蔡紫冠愣了愣,心中一闪而过,隐约明白了百里清的意思。

——只要不对抗这场“交易。,他们的言行似乎就很自由。

——这回李子牙总该能听到了吧?如果他能及时警醒,一钩飞出.这水葱似的少女当然不堪一击!

可是李子牙却仍然看着远处,一手扶着船舷,摇头晃脑,啧啧赞叹,击节叫好。那一根细细的脖子简直像是锈死了,转也不向这边转一下。百里清提刀在手,既已“认可”了交易,便再不能抗拒,挣扎再三,终于将之放人竹篮,又将冰火双剑拿了回来。

金河刀沉甸甸地横在竹篮里,被远处的灯光一晃,金光灿烂。

“是纯金的咧?”那绿裙少女眼睛都亮了,“好大一坨,这次可是赚到喽!”

在这一瞬间,蔡紫冠的心里忽然一阵恍惚。

看着那式样古朴的金刀,他的心中蓦地涌上了一阵撕肝裂肺的愧疚,百里清和他相识以来的日日夜夜,骤然浮现眼前。

想到这捕快好端端地被自己拖人到一场场恶斗中,梁王、玉娘、兵天大圣、云英和尚……神魔交战,天地变色,百里清一个全无神通,不懂术法的凡人,却硬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

——再想到这人恐怕已剩下不足两月的生命……

忽然之间,蔡紫冠又愧又恨,心中暗自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百里清再失却这历次冒险中的唯一收获。

“金河刀不能脱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说,“这把刀,我买了。”

那绿裙少女正要将竹篮收回,忽然听见蔡紫冠的话,高兴得声音都发颤了:“公子,你……你还有比那么大块金坨,还贵重的东西咧?”

“……走喽!”后边那个一直沉默的蓝衫少年忽然道,“撑不住喽!”

“难得逮到这几只肥羊,你怕啥子!”绿裙少女赶紧又把竹篮挑回到蔡紫冠的面前,“快交换,快交换!公子,你还有什么好东西,莫藏着咧,都拿出来咧!”

蔡紫冠看着她,努力调匀呼吸。

再一次把交易引到自己的身上以后,他整个人果然又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快快快让我败家”的亢奋购买欲中。

要战胜这没头没脑的神通,他就必须努力排开那亢奋情绪的影响。心念电转,他飞快地记下了这绿裙少女刚才的话里流露出的信息。

——这个女孩只认金银,不认宝刀。

——如此见识浅薄,十有八九又是一个新近得到神通的普通人。

这样胡乱想着,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在自己的怀里一摸,就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是—一“道法广来”。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这小小的一本薄册里,记录着广来峰一脉中“山、火、林、风、阴、雷”六部法术的入门基本。

“我用广来峰的法术秘笈,和你换!”

蔡紫冠猛一咬牙,用册子换回了篮中的金刀。

金刀才一人手,他心中那狂热的交易欲望便已去,取而代之的,是对交出秘笈,恨不得剁手的后悔。

金刀再怎么珍贵,百里清也不过是意外拾得,并不一定多么看重;可是《道法广来》这本秘笈,却关乎着日后天下间的术法传承,正邪消长,可谓关系重大。

——交易前不计代价,交易后后悔莫及。

——女孩虽然并未逼迫他们交易,但是显然会催生他们心中。油然而生”的交易欲望,让他们自己不断地说服自己,用各种理由,不计代价地交易下去……但是交易一旦结束,他们马上就可以客观审视刚才的亏本买卖了。

“你……你干啥子?”绿裙少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蔡紫冠脑中的推想。他抬起头来,发现那女孩正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气得脸都红了。

“你……咋个用个破本本,换走了金坨?”

这女孩果然是不知道分辨真正的贵贱,蔡紫冠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线希望。

他飞快地瞟了百里清和小贺一眼。

不知什么时侯,那一直看着水关交战的李子牙也沉默下来了,倚在船舷上好像有点出神。

“你有没有搞错咧?”绿裙少女见蔡紫冠他们不说话,一肚子的火只好向那蓝衫少年发去,“你看他们用个破本本换走了金坨!”

“啥个金坨,那是一把金刀!”蓝衫少年气得脸更黑了,“让你收手你不收手,贪心吃坏肚,现在咋个办?老子累得很,老子快撑不住了,老子要吃肉喝酒!”

“老娘要胭脂水粉!”

两个十四五的孩子,对视一眼,忽然一起把头转了过来,尚显稚气的脸上也露出了杀机:“交出来,你们一定还有更值钱的啥子好货!交出来!”

——气成这样,两个孩子仍然没有动手抢夺。

——他们的神通,是在人的心里“推一把”,而不能真的诉诸武力。

——蓝衫少年很累,并且在这次袭击中,有资格指责绿裙少女的处置不当。

——所以他也应该有神通,并且一直在发挥作用。如果女孩的神通是“怂恿交易”的话,那么一直以来,压制得蔡紫冠他们无法反击的神通,也许该是他的。

那竹篮中,安安静静地躺着《道法广来》的书册。

绿裙少女两眉倒竖。忽然间,铺天盖地的“我要扞卫广来峰道法传承”的念头,已在每个人的心里泛滥而来。

“我用金刀和玉马换……”

竹篮子推到自己面前时,蔡紫冠咬着牙,努力想把金河刀和玉马一起放进去,换回秘笈;可是莫名地,双手却沉得只能抬起几寸。

“拿开拿开,换过的还管用个蛋蛋!”绿裙少女骂了一声,竹篮不客气地撞开他的手,转向小贺。

——交换过的东西,不能再换。

——这“怂恿交易”的神通,只能保证交易不断进行,而不能保证使用者一定达成目的。

蔡紫冠低着头,微微冷笑,视线瞥向小贺。

现在他们三个人的手上确实还有唯一的一样东西,也许比《道法广来》还要贵重。

小贺呻吟一声,果然掏出了那传自镇国将军的要命卷轴:“我用九大尸王的地图换。”

地图进去,秘笈出来,绿裙少女看起来快要疯了。

“啥子‘底兔’?啥子‘狮王’?刚才还是本本,这回换了个单张儿咧?”

她跺脚跺得船板都要穿了。

“不准焦躁!”那蓝衫少年在后面喝道,“你莫坏了老子的神通!你的神通若没用坏,这个单张儿一定值钱!”

“你才用坏!老娘从来不会用坏!”

——绿裙少女在“焦躁”的时侯,似乎可以破坏蓝衫少年的神通。

——能够无限制地压制住他们三个人的神通,在强大之余,必然非常脆弱。它的失效,也许只是一瞬间。

蔡紫冠眼中寒光一闪,仔细看了看那少年。

——他的破绽是什么?那姑娘在“焦躁”时,会怎么“坏了他的神通”?

——怎么才能让那姑娘再“焦躁”一点?

无论如何,那女孩距离崩溃,仿佛只差一步。

如果还能有一件东西,能再激她一下的话,也许她就真的会帮着蔡紫冠他们脱困了。

可是他们哪儿还有什么宝物,能比九大尸王的地图更贵重?

“这个单张儿的,我——换了。”百里清突然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说道。

蔡紫冠吓了一眺。小贺刚才把地图交出去,这时候反应过来,正吓得要哭,忽然听到百里清的话也意外地抬起头来。

最高兴的,当然只有那绿裙少女。

“快换咧!莫磨蹭咧!”

百里清从怀里摸出来一件东西,居然就能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入竹篮。蔡紫冠难以置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东西。

“管子?”绿裙少女一手挑着竹篮,一手欢喜地拾起来那东西,“金的?镶珠的?”

百里清微笑着,不怀好意地望着她:“木头的?”

绿裙少女好不容易有点笑容的睑骤然—僵.一扬手,已把那簪子向百里清的脸上砸去。

——他们的神通,是在人的心里“推一把”,而不能真的诉诸武力。

——能够无限制地压制住他们三个人的神通,在强大之余,必然非常脆弱。它的失效,也许只是—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蔡紫冠骤然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他眼前的夜空稍稍震荡,也仿佛忽然裂开了几道缝隙。

——不允许他们在交易期间动武的神通,已经破去!

他蓄势已久,就趁着这一瞬间的机会,猛地向那少年打响一个响指。

“小子,起!”

“嘎巴”一声脆响,摊儿船上凭空长起一支翠竹。广来峰“萌蘖”之术发动,翠竹穿透蓝衫少年的后脖领子,将他高高挑起至两三丈高之处,上下抖动。

“啊?”绿裙少女吃了一惊,才把手中的木簪掷向百里清,便见百里清右手一招,几乎是手递手地将那木簪接住了;接着左手一抖,一直捏在手里的钱包就已脱手飞出,“啪”地正拍在她的眼睛上。,

“啊!”绿裙少女惨叫一声,往后一退,差点摔下船去,连忙往下一蹲,捂着脸再不敢站起来。

five

一瞬间,大局已定。

小贺大叫一声,从百里清那接过了双剑;百里清也从蔡紫冠的手里抢过了金河刀。《道法广来》、尸王地图、玉马、玉冠、钱包,纷纷物归原主。

“怎么了?你们吵什么?”那看热闹看得好似全然忘我的李子牙,这时才回过头来,“广来峰的萌蘖术?蔡紫冠你……你怎么向这么小的孩子出手了?”

而另一边,那垂头打盹的船夫也及时醒了过来。

“哦,哦!”船夫兴奋地看着半空中的蓝衫少年和刚被百里清一钱袋打得头晕眼花的绿裙少女,“几位客官原来好大的本事,竟然不怕‘金童玉女’!”

“什么‘金童玉女’?”蔡紫冠隐隐猜到这富贵逼人的外号所指,不由冷汗了一下。

“就是这俩孩子啊!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号!这两个月他们也不知哪来的本事,在回龙江上到处抢钱,大人谁也管不了。我们这些叔伯都被他们修理过,不许多嘴。”

“所以你刚才根本没睡着?”百里清一下子抓到他话里的破绽,“你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抢?”

“没法子!”船家赔笑道,!我们挣两个辛苦钱,哪够这两个小祖宗搜刮。”

蔡紫冠把“金童”、“玉女”放回到摊儿船上,让两个人揪着自己的耳朵蹲着。

“你们是要被火剑烧死,还是要被冰剑冻死?”

小贺拿蔡紫冠催生出的那根青竹给他们傲着实验,火剑喷火,冰剑吐霜,双剑上下起落,又将那惨兮兮的竹子剁得一截截的。

两个孩子揪着耳朵,一个黑脸煞白,一个白脸发青,已经被吓破了胆。他们在两个月前偶然得了神通,从此横行摊儿船界,哪被这样修理过?

“名字?”百里清官威赫赫,隔船审问。

“王小吉、贾宝儿。”

“家住?”

“扬沙镇……下沽头村。”蓝衫的王小吉威风丧尽,说话都带颤音。

“什么时侯有的神通?”

“两……两个月前。”

“怎么得的神通?”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是想多卖点东西、多挣点钱,就有了。”

百里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一向就对某些人“一觉睡起来,就获得神通”这种事,颇为不爽。

“你们的神通,到底是什么用法?”小贺很好奇。

“我的神通,起名叫个‘钱耙子’。”绿裙的贾宝儿哭丧着脸,“就是能催着人一直交易咧,以贵易贱,一直以为我篮子里的东西,是他错过就得不到的宝贝,不计代价也要得到咧。”

“我的叫就‘保护伞’,”王小吉也无可奈何地说,“是在她催入交易的时候,我能保证人家不打我们。然后,交易结束,还能让苦主忘了我们这回事,省了寻仇。”

这两个少年的神通竟然如此完整、奇妙,自成体系。想到刚才,他们果然差点永远失去《道法广来》或者尸王地图,几个人不由都有些后怕。

“为什么抢钱?”

“要吃咧、要花咧、没钱没得耍咧!”

“小小年纪不学好!我代你们的父母,管教你们!”小贺两手叉腰,正气凛然。

蔡紫冠得着间隙,又去看远处水关的战况。

那驱鬼将军仍然端坐在木阶中段,八风不动。花浓被一团蜂云裹着,远远地浮在半空中,无可奈何,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攻上一两道。

“喂,李兄……”蔡紫冠喃喃道,“杜铭……有多久没浮上来了?”

李子牙想了一下,冷汗淋漓:“上一次被打下去之后……好……好久了……”

蔡紫冠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珠转了转,视线渐渐落在了“金童玉女”的身上。

“想不想让我放了你们?”他忽然问。

“想咧!想咧!你放了我们,我们一辈子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那么——”蔡紫冠伸手一指,遥遥地定在驱鬼将军的身上,“去给我把那个将军的金锏买来……”

“你疯了!”百里清猛地按下他的手,“他们还是孩子!”

“却已经是抢劫抢得回龙江所有船家闻风丧胆的孩子。”蔡紫冠微笑着对王小吉、贾宝儿道,“你们不去,我现在就送你们去见官、砍头;你们失败,那位将军直接把你们砍头——这趟买卖,你们不想砍头,就只能成功。”

金童玉女听得有点呆,眨巴眨巴眼睛,脸色更难看了。

“去吧,别想跑。”蔡紫冠在王小吉的肩膀上拍了拍,“不然,我就在你的肚子里种一根竹子。”

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划着摊儿船,噗噜噜地向水关赶去。

“这样做,好像有点过分?”小贺偷偷嘀咕。

“这两个人的神通,虽然不具杀伤力,但却也许刚好是驱鬼将军的克星。那人的攻势无迹可寻,王小吉的‘保护伞’又可以做到无懈可击。这么一来,贾宝儿的‘钱耙子’得手的几率,也绝对很大。”

“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

“却已是专门玩弄人心的孩子了。”

说话间,那两人的摊儿船已经到了水关之下。杜铭仍未出现,花浓因为“外人”的到来,暂缓了本来就不认真的攻击。

小船儿在水关下停住。贾宝儿在摊儿船前端站起,向驱鬼将军叫卖着什么,然后那驱鬼将军居然就站起了身,一步步地走下木阶,在船边上和她说起话来。

“中招了……”蔡紫冠松了口气。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驱鬼将军霍然回身,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他才一转身,摊儿船就不要命似的转了回来。

摊儿船渐近,金童玉女高举金锏,哭得满睑鼻涕。

“真的得手了啊……”李子牙喃喃道。

“那位将军好吓人咧!”贾宝儿泣道,“好像随时都会看穿我们的神通,要人来拿我们咧。”王小吉脸色惨白,嘴唇抖得干脆说不出话来。

蔡紫冠接过那对金锏——沉甸甸的,四棱八角十三节。金漆唐掉的地方,露出一线线乌沉沉的铁色。而在最末一节上,转圈各打着小篆的字纹。

右锏上打的是:

左锏上打的是:

蔡紫冠执起双铜,耍了个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感觉,从掌心传遍了他的全身。

“我们走了咧?你们说话算话咧!”

蔡紫冠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道:“下水。”

金童玉女明显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摊儿船我们要了。你们游泳走。”

“这……这么冷!”

“我们快累死了咧!”

蔡紫冠微笑着,信手挥锏,两个孩子除了神通,毫无武艺,登时被逼落水中。

“你没人性咧!”王小吉大骂。

“我们还是孩子咧!”贾宝儿又哭起来。

蔡紫冠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金锏抱在怀中,像是—对收拢的金翅。

“你们不看看自己惹的是什么人。”百里清在旁边忽然插话道,“这位公子,人送绰号‘铁心阎王’。今天他没活剥你们的皮,就算好的了。快走吧,再慢,我也拦不住他了。”

两个孩子看看百里清,再看看蔡紫冠,马上闭了嘴,不要命地游走了。

蔡紫冠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身影,哑然失笑。

“‘铁心阎王’?”他怪有趣地看着百里清,“这外号亏你想得出来。”

“你想唱黑脸,那我就帮你黑到底呗。”百里清白他一眼,慢慢坐好。

“是……是为了吓唬他们两个?”小贺到这时,才约摸猜到点眉目,“我就说,蔡大哥不是那么狠心肠的人。”

百里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得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他们惹不起的人。”蔡紫冠笑道,“有驱鬼将军在、有‘铁心阎王’在,他们两个的赚钱神通,并非天下无敌。希望他们以后,多少能有点顾忌吧。”

小贺哈哈大笑,觉得这事有趣。

“对了,那簪子是怎么回事?”蔡紫冠忽然想起来,问百里清,“最后的那根簪子真有那么值钱?比广来峰秘笈、尸王地图还值钱?还是你在那时,就已经破了贾宝儿的神通?”

百里清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放着簪子的地方。

“就是……就是这么值钱。”百里清慢慢道。

“比九州的运势还值钱?”

百里清笑了笑,视线迎上蔡紫冠的眼睛.带着笑意与杀意。

“是的,比那还值钱。”

03天罚,肥猪拱门

钱。

黄的金子,白的银子。

虽没有味道,却让人逐臭而来;虽没有温度,却让人热血沸腾。

锦衣玉食、快马美人、房产田地、权势声名、孝子贤孙……只要把那黄的、白的一把一把地抛出去,就自然会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

可是随钱而来的,也有厄运。

多少众叛亲离,离不了一个钱字;多少骨肉相残,也全凭金钱魔力。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人间才俊,全都栽在钱上。

只不过,有的是被一文钱难死。

有的是被十万贯压死。

当然后人提及,多半还会觉得后者,要幸福得多。

one

驱鬼将军森然站在西一梯的木阶上。

水关里明亮的灯光照下来,令他的影子长长地拖下去,一直浸到回龙江里。那影子很瘦,孤零零的,只有在肩部,因为熟皮的肩甲向两边展开,而显得格外威武。

驱鬼将军的视线顺着影子,一直望向远处的黑暗里。

他有一张赤红的脸膛。在两道纠结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食尸鹰一般的眼睛。背后的水关上,人们吵闹喧哗,歌舞升平,但被他一隔,便仿佛远在天边。

在这样的夜色里,他独守水关,稳如山岳。

——但是心里,却有一点慌张。

因为他那一对片刻不离身的驱鬼金锏,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丢了。现在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来历,只多了两截奇怪的断竹而已。

那两截断竹一头有火焚的痕迹,一头有冰冻的痕迹,断口整齐,确是高手斩削。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高手,才能“快得”断竹换锏,而犹能令他全然不察?

那被蜂群包裹着远远地飞在半空的女人,很久都没有再攻击,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她似乎在奇怪他的反应,所以其实是知道,他的双锏是怎么失去的?

驱鬼将军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他名动天下,敢来水关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今晚想从西一梯上水关的神通人士,其实不多。但先前那个刀势凶猛的大个子就已经不容小觑;后来这个善于操纵蜂虫的女人,也无疑极为难缠。

不过现在那个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敌人,只怕才是他生平未见的劲敌。

虽然水关尚在,他仍可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没有金锏,他的功力却也折损泰半。

——对他谋划了这么久的“大事”而言,无疑是个障碍。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条小小的摊儿船慢慢地飘进灯火照亮的水域中。

空荡荡的小船上并没有人,一点鱼油灯半昏不灭,放出扁扁的光圈,照亮了船头上横着的一支金光灿然的金铜。

驱鬼将军心头一凛。

“砰”的一声,那小船儿擅上了底层的木阶,金锏受到震荡,“骨碌”滚了半圈。

驱鬼将军稍一犹豫,走下木阶,将金铜拾了回来。

——是“气吞山河”的左铜。

摊儿船的船尾忽而绷起—道钓线,又将小船倒拽回黑暗中去。

驱鬼将军神色严峻,知道邪神秘的对手即将现身。

好—会儿,摊儿船划破水面的声音才又在黑暗中渐渐逼近。

船头上,一个少年漆靴、锦衣、玉冠的身影一点点地在光明中浮现出来。

眉目灵动,神采飞扬,那少年带着胜利者才有的不以为意,怀里抱着另一支金铜,施施然来到水关下。

“柴将军,晚辈蔡紫冠,大胆冒犯。”那少年将金铜横托手上,恭恭敬敬地拜上,“金锏‘独当百万’,完璧奉还。”

对方如此上道,显然不好应付。驱鬼将军倒吸一口冷气,沉吟良久,方才抬起一只手,将那沉得坠手的金锏慢慢收回。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道。蔡紫冠长眉一挑,微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小技?”驱鬼将军冷笑道,“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令我金锏脱手的人——你把这称作小技?今天能盗走金锕,看来明天摘下我的脑袋,也用不着什么‘大技’了?”

蔡紫冠微笑着,道:“晚辈不敢。”

——并非“不能”,只是“不敢”而已。

驱鬼将军看着这锋利得几乎剖伤他眼角的少年,不由气得笑了半声:“行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晚辈和几位朋友想要上关。”蔡紫冠目中精光闪动,“我们想带着神通上关——还请驱鬼将军行个方便。”

“你们要干什么?”

“将军其实,可以不必知道。”

蔡紫冠毫不退缩地望着驱鬼将军,笑容不改。

驱鬼将军沉吟一下,被年轻人堵上门来挑衅,虽令他不快,却也让他佩服其人的胆识。

“你们有几个人?”

“六个。”蔡紫冠简单答道。

“六个?”驱鬼将军冷笑道,“你知道,那值多少钱么?”百里清、李子牙、小贺收到蔡紫冠的信号也乘船而来。花浓犹豫着收了蜂云,重新落回西一梯的木阶,和大家会合起来。除了那沉入回龙江,久久没冒一个泡的杜铭外,五个人一起站在驱鬼将军面前。

“我的金锏,能够打出三种当票。”驱鬼将军环顾众人,冷冷道,“第一种,是‘当兑’。当票打出来,神通者可以上关,可以下关,但却不能在关上使用神通;第二种,是‘死当’。当票打出来,允许神通者上关,却终身不允许下关。神通者可以在水关里使用神通,但却永远不能离开水关。”

——一对沉得可以开山裂石的金锏,却只打出这么轻飘飘的封印。而这封印,却有如此激烈的反噬。

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神通,一个个将信将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种,则是‘活兑’。允许神通者上关,允许神通者下关,允许神通者在关上使用神通。”

“对了。我们要的就是这个。”蔡紫冠笑道,“柴将军的神通,变幻无方,我就知道一定有这样的功用。”

“水关上的人不允许使用神通。所以那些不受限制的神通者就与掌握生杀大权的天神无异,出干使诈,越货杀人,都大占便宜。在你们到来之前,我只给五个人开过‘死当’,两个人开过‘活兑’。”

驱鬼将军冷笑道,“受了‘死当’的那些人,茶水钱给了我白银三干两;受了‘活兑’的那两人,冬衣费给了我白银一万两。你现在一张嘴,就要六张‘活兑’——蔡紫冠,你的胃口有点大。”

“我们吃得下。”蔡紫冠看看左右,微笑道,“我们也看出,将军给得起。”

这曾盗走金铜又随便还回的小贼近乎挑衅地等待着驱鬼将军的决定,不退缩也不乞求。

“好。那我就给你。”

驱鬼将军大喝一声,蓦然间双铜—分,一前一后打在蔡紫冠的左肩上。

众人大吃一惊,看蔡紫冠毫发无损。那沉重的双锕提起时,一张青底紫纹的纸票悠悠飘落。

“时灵时不灵神通三件:吃土啃沙地里行走、自灭满门广来法术、多吃多占横得没边。当而不押,自提自走。广结善缘,四海之友。”

那上面所谓的神通三件,自然就是破字术、土遁术、广来峰杂学。

蔡紫冠看了,有点两眼发直:“这写的是什么?”

百里清等人却已经笑得直打跌了:“吃土啃沙?自灭满门?蔡紫冠原来你还多吃多占!”

“受人抵当之时,总要把抵押之物写得没用些才好。”说到这时,驱鬼将军多少也有些赧然,“至于后面的四句话,说明你们是‘活兑’的,神通不必抵押,可以自由使用。”

一边说,他掏出三枚铜钱,交给蔡紫冠:“出了当票,总要有点钱,意思一下。”

“到我到我!”小贺兴致勃勃地扬起双剑,“我的神通怎么写?”

于是驱鬼将军的金锏便一个人一个人地打了过去。逐一出票。小贺的是“伤寒发烧两块废铁”,百里清的是“时大时小割草钝刀”,花浓的是“招蜂惹蝶男人回避”,李子牙的是“脱钩蚀饵早晚饿死”。

它掉下来,蔡紫冠则飞快地向下沉去!

他憋住一口气,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绝地催逼出来,飞快向下钻的同时,让自己的双手始终紧贴在僵尸的脚底上。

刚才他仔细观察,已经发现这僵尸身上唯一不“吃”东西的地方——就是僵尸还能站在地面上的脚底。

现在他利用土遁术把僵尸扯到地下,稍快一点,手就可能离开僵尸,令法术失效;稍慢一点,手又可能会被僵尸捉到,从而被瞬间“吃掉”。

这样的战斗,需要的不仅是高明的法术,更需要莫大的勇气和一颗坚毅的心!

越来越深的黑暗和越来越坚实的泥土在他的耳旁掠过,蔡紫冠与僵尸稳定地保持着距离,一口气直沉到地底十几丈深。

此时的他已经感到两耳轰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看来已经到了极限!

猛地,他飞快甩开双手,向旁边蹿去,歇了两回,才慢慢浮上地面。

只见那僵尸虽然沉入了地下,可它妖力覆盖的身边五尺,竟然被硬生生“吃”出来一个阴森森的巨大黑井!

“夜香来了,夜香来了!”

在围观人群的啧啧赞叹中,杜铭的破锣嗓子响了起来。

夜风里,这大汉带来了两位夜香郎,他们推着两辆独轮车及一阵新鲜的臭气分开一众闲杂人等,气急败坏地出现在蔡紫冠面前。

“蔡小贼,你让老子要了这些夜香来,到底要干些什么!老子一路上都快让它们臭死了!”

“僵尸在此。”

蔡紫冠指了指那个深深的黑井。刚才倾尽全力的施法,令他直到这时,兀自头痛欲裂,烦躁欲呕。

“把夜香全都倒进去。”

“你想臭死僵尸?”杜铭大喜,可是稍微回忆一下,又觉无用,“可那家伙好像根本没鼻子啊。”

“一切法术,都最怕秽物。若单以‘破解’法术而言,天下大概没有比屎尿更好的法宝了。混元金斗一出,已是天下无敌。”

蔡紫冠勉强解释,杜铭挠了挠头,将信将疑。

“呼——”

那口深深的黑井里,忽然传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仿佛整条长街都跟着这声叹息活了过来。无数道凌厉的气流,忽然刺破地表,带着低低的啸声,卷着细细的尘土,蹿上半天。以那黑井为圆心,街道忽地向下塌去,然后眨眼之间,黑井周围十余丈的土地,全部“轰隆”一声,陷了下去。

泥沙四溅,整排的房子直通通地倒进去。飞灰扬起,地面下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砸进空洞地几万担的泥沙,呼啸着向下落去……然后消失在腾腾扬起的白灰里。

周围不绝塌下去的泥沙,将空洞硬生生地填成了一个漏斗……所有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群,都在这漏斗的内壁上向下流动,源源不绝地灌入锥形的底部。

而在那漏斗的最低点,白灰飞腾,砖石血肉毫无滞涩,不停地化为灰烬,消失不见。高大的僵尸慢慢现舟,昂然而立。

它大张双手,仿佛一只吞食天地的巨怪,而漏斗就是它永远不断扩大的大嘴。

“妈的!这是咋回事!”杜铭大叫

他们离那黑并较远,这时还都在漏斗的外沿上。杜铭在最外边,差一步失足,这时看着斗里地狱一般的景象,简直吓呆了,

“这尸……这僵尸……”蔡紫冠给刚才的街塌地陷震得摔倒了,看到这样的威力,也不由毛骨悚然,“他生气了……它的妖力加强了!”

“那现在怎么办?”

“屎、尿!混元金斗!”蔡紫冠指着两辆粪车,“赶快把那些秽物浇到僵尸的身上!”

可是粪车虽然还在,两个夜香郎却全吓得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逃了。

“你去!”蔡紫冠直接指使杜铭。

“怎么又是老子!”

“我要是还能动……”蔡紫冠挣了两挣,却还是因为此前施法过猛,爬不起身来,“谁还用得着你!”

“装模作样!”

杜铭嘴里骂着,却也跑过去推起一辆粪车,猛往漏斗里冲。

可是到了坑边,偷眼一看坑里流沙滚滚、万马奔腾的样子,他却突然一下子脚软了。

“扑通”一声,他玩命地摔在坑边,魂精道道蹿出,扒住地面,好不容易才止住他前冲之势。那辆粪车从他的手里滑出去,毫不停留地摔下坑去。

“砰——哗啦!”

“啊——”听起来是坑里有人遭了殃,“脏不脏,缺德不缺德!”

杜铭手脚并用地爬回坑上:“老子不干啊!老子现在有镇定珠在身,缺个胳膊少个腿,一辈子都长不回来了啊!”

“隆隆”的喧嚣声中,人们的惨叫、呼救声偶尔能突围而出。

“救命啊!蔡大哥救命啊!杜叔叔救命啊!”

小柱的声音忽然刺入了他们的耳朵。趴在地上的蔡紫冠,猛地抬起头来。

——那孩子还在!

——那孩子已经掉下漏斗了?

蔡紫冠咬紧牙关,挣扎着站起来,推起最后一辆粪车,跌跌撞撞地来到漏斗边。

“小柱,坚持住!”

小住在漏斗中间的高度上抓着一截树根,拼命挣扎:“救命啊,蔡哥哥!”

可是蔡紫冠两腿发软,控制住粪车不致翻倒,已是勉强,再想冲下坑,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就在这时,一条瘦弱的人影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连滚带爬地抢到独轮车边,奋力推起粪车,猛地冲下了坑去!

“朱先生!”蔡紫冠认出他的背影,大吃一惊。

那辆装满了屎尿的混元金斗,一越过大坑的边缘就顺着泥沙下滑的势头,风驰电掣一般,向漏斗尽头的僵尸冲了过去。

那个被儿子鄙视和无视的无用之人,晚上出来找儿子,刚好找到这里。在这一瞬间,义无反顾地燃烧了自己所有的生命。

下到坑底一半,装着屎尿的木桶向着僵尸的那一边,已经被僵尸“吃”掉了。但朱少英疯狂下冲的速度,却使得桶里的屎尿甚至还来不及流下车,便被牢牢地“挤”在了后边的木桶壁上。

蔡紫冠实实在在地为他担心起来:“你这么急着要钱干什么?”

“我爹不顶事,我自然就得挣钱啊!蔡哥哥,你买了这两根钉子,我娘明天交房租,就不用说尽好话去赊账了!”

他小小年纪,无疑极为聪明。可正是这份聪明,让他过早地进入到成人的世界。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他的“聪明”却显得幼稚可笑了。

“小子,你不能这样说你爹。其实朱先生……”

“他就是不顶事!他根本不配当我爹!”

关于朱少英的争论暂时告一个段落,因为干僵已经追着他们,来到了客栈前面的长街上。

一块六尺高、尺半阔、五寸厚的石碑被它扫到,“噗”地化作一片白灰,落在地上;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被它扫到,先是有一半树干消失了,待树冠落下来的时候,正正砸向僵尸的头顶,可就在半空中,也随着轻微的“沙沙”声,化成飞灰,洋洋洒洒地随风而散。

“妈的!”杜铭大叫,“这东西也太夸张了!”

尘烟四起。靠近僵尸的那堵临街墙壁和一部分房顶先被化为灰烬,然后是失却支撑的房顶“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这……这可真的不好解决了!”

“这玩意儿真的是僵尸么?”杜铭连珠炮似的问,“僵尸难道不应该是眺来跳去地咬人而已么?它走哪儿哪化灰儿,到底是啥意思啊?”

僵尸笔直地走过来。

不快、不慢、不急躁、不迟疑,空洞的眼神与“坚毅”何其类似。

一种势不可当的威压,沉重地压在他们俩的心头。

幸好这时的长街上,已经是一片大乱。左近的街坊被拆房的巨响吵醒,一个个狼狈逃窜。而一向在客栈附近买卖交易的盗墓贼和行商们,则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围拢过来。

“好一只绿眼旱魃,好强的妖气!”

“丰城这地方好邪啊!不是有什么冤情吧?”

“是兰老三挖出来的?这家伙四处乱挖,我就说早晚得出大事!”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本来就都是在发死人财的。这只僵尸虽然可怕,但在他们眼里,倒也见多不怪,还有余暇谈天。

“在下甘州原子巨。”一个锦袍胖子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一柄玉如意,“谁能制服这具僵尸,我愿出白银三千两收购!”

杜铭的眼睛一下就瞪起来:“僵尸真能卖钱?”

“据说僵尸肉能人药……”蔡紫冠打量了一下那人手里艳如龙血的玉如意,“不过甘州原家的‘如意公子’,本来就是个喜欢收藏怪东西的财主——也许只是他有钱没处花而已。”

可在场的能人异士们却显然不管动机,只问报酬。听见原子巨出价,他们眼中的可怕僵尸立刻变成一尊金娃娃。

一个青面瘦高的年轻人忽然纵身一跃,跳上客栈门口的上马石。

就见他从身后摘下火红的雕弓,又从腰旁的箭壶里抽出三支白翎长箭,一弦三箭,连珠而发:“看我的破瘴神箭!”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老头儿也忽然冲出人群,向前抢了三步,猛地一弯腰,贴着地面,扔出七八枚黑硬的驴蹄子。

就见那些驴蹄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滚动,有了灵性似的弹动起来,直奔僵尸而去。

“倒踏天星,地龙伏魔!”

“趴下!”

老头耍帅的动作还没结束,身后就已经有人嫌他碍事。

两个体型极为相似的汉子,合执一张漫着腥气的巨大渔网,越过老头的头顶,一起向僵尸冲去:“看我们捉妖网的厉害!”

“藏龙卧虎啊!”蔡紫冠赞叹,“小小的丰城,原来这么人才济济。”

可是金光一闪,破瘴神箭化为飞灰;白光一闪,天星牌黑驴蹄化为飞灰;红光一闪,捉妖网居中裂成两片。

明明都是万里无一的降妖法器,可在这僵尸无差别的“化为飞灰”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哎哎哎,有效!有效啊!”杜铭大呼小叫。

他的眼力惊人,刚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诸般法器被化为飞灰的一瞬间,那个一直稳如泰山的僵尸还是稍微晃了晃身子。

也就是说,其实这些法器,对它还是有效的,只不过效果有限而已。

“破瘴神箭呢?再射呀!黑驴蹄子也别停,撒着!撒着!”杜铭大叫。

那一众刚刚铩羽的盗墓高手纷纷回过头瞪他,看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恨不能把他也当个法宝扔过去。

“快闭嘴!”蔡紫冠拉了拉杜铭,“那些都是极珍贵的法器,你以为是大风刮来的么……”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过……不过,能车载斗量的除魔法宝,也不是没有的……”

“在哪儿,在哪儿?”杜铭又闻到了发财的味道,“黑驴蹄子就算了,要是能来两把破瘴神箭的话,还是挺帅的!”

“你去找这城里倒夜香的人,找他要混元金斗,有多少要多少,尽快送到这里来!”

“夜……香?”杜铭听不懂,“混元金斗?听起来挺厉害的呀!”

“就是屎、尿……马桶。”蔡紫冠叹了口气,不得不戳破这糙人的发财梦,“你赶紧去找这城里收屎收尿的粪车来!”

“妈的!”杜铭失望地叫起来,“这么脏,为啥让老子去!”

“因为我要先留在这儿,拖住这怪物。”

他掐起咒来,土遁术运起之后,脚尖一点,就轻轻巧巧地沉入了地下。

蔡紫冠无声无息地来到那僵尸的脚下。

土遁术在地下三丈内都可以看清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那僵尸脚下一尺的地方,调整速度,分毫不差地跟上了它的脚步。

蔡紫冠暗暗把土遁术的法诀运到最高境界,并把所有的力气都运集在双掌上——然后,他猛地双掌一翻,将聚集起来的法力,完全释放开来!

那僵尸脚下的土地突然被土遁术打通了。

原本扎扎实实的泥土,骤然间变成任何东西都能随意穿透的“不实之土”。那僵尸毫无准备,一下掉了下来!

每项神通当得一枚铜钱,每个人看别人的当票时都笑破肚皮,然后轮到自己时直接傻眼。

“不知道杜铭的会怎么写……”

“真应该把‘花’和‘虫’也带来啊……尤其是‘虫’……”

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直到驱鬼将军咳嗽一声。

“你们的当票,我只开了一夜,天亮前,你们必须下关,另外,你们虽然已经‘能’使用神通,但按照水关的规矩,你们仍然‘不许’使用神通。”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民不举,官不究。”驱鬼将军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安然坐好,道,“我不管你们这次要用神通干什么。赌钱、仇杀,只要不败露形迹,我都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如果有人来我的面前举报,那么对不起,本将军也只能再去抓捕你们。在水关上,你们仍然不会是我的对手。”

“这个,我们自然晓得。”蔡紫冠笑道,“我们那位十三条命的大个子朋友还沉在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来。他上来时,还请将军也将他放上关去。”

“……他应该已经死了吧?”驱鬼将军不料他还把杜铭算在那“六个”人里,“这么久不上来,只怕尸体都已经冲远了。”

“那种人,没那么快死。”百里清冷冷地道。

驱鬼将军愣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若是真的还能上来,那许给你们的,自然不会少。”

“我……我在这儿等杜铭。”花浓小声道,“完了我们……再去追你们。”

“那就交给花姑娘了。”蔡紫冠放声大笑。

背对驱鬼将军之时,他却对花浓无声言道:“驱鬼、交给、你俩。”

花浓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对了,柴将军!”蔡紫冠忽又转过头来,笑道,“不知将军当初另外给出的死当、活兑,买家又都是谁?”

“这个,我可没有义务告诉你。”驱鬼将军冷冷道,忽而森然一笑,“急什么呢?你们用到神通的时候,也许就会见到他们了。”

two

算算时间,竞已在水关下耽误了近一个时辰。

他们告别了驱鬼将军与花浓走上西一梯的尽头,才算真正进入到了甘州水关。

正中一排高大的竹屋,前后两道宽阔的步廊。与之前冷冰冰的金锏、光秃秃的木梯、呜咽奔流的回龙江水不同,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水关的一楼是南北饭馆,上至御膳珍馐,下至市井小食,食客们大快朵颐,吃得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商贾揽着浓妆的歌妓,在步廊上呼朋引伴;健壮的水手,喝酒喝得兴起,在竹星中赤膊划拳。喧哗、歌唱、风声、步音彼此撞击,令人头昏脑张。

过于强烈的灯光将—切照得惨白发亮。向左、向右延伸,不见尽头的步廊,仿佛一条能把所有的—切都引燃、烧光的焚化场。

四个人虽有准备,却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李先生。”蔡紫冠对李子牙道,“第四具尸王就在关上,现在,又得请你来为我们带路了。”

李子牙点了点头,从背后解开了钓尸钩。钓钩悬垂,自动寻找尸体的法宝滴溜溜打转,然后指引着他们顺着楼梯,不断向上。

步廊上沉积的厚厚的油腻,随着他们向上,越来越淡。

水关的二楼,是货物买卖。九州特产、悬赏贼赃、古玩字画、衣裳首饰。一声声的叫卖,配合的是花花绿绿的兜售,而角落里沉默暖昧的交易,更令人惊心动魄。

三楼上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乃是一望无际的赌场。

一间间赌档,门窗敞开,走来走去的入影全都在狂热地叫喊。赌博用眼,赌坊里的灯光白晃晃地照在赌徒的脸上,那些人面目模糊,仿佛五官都已融化。

那些随着每—轮、每一桌的赌局揭晓而发出的狂喜的、愤怒的、绝望昀、疯狂的吼叫……甚至也混在—起,搅拌成了一片奇怪的“轰轰”声。

钓尸钩的金钩坚定地指向其中最繁华、最热闹的一间。

八门对开,兀自燥热袭人。“如意”——赌坊正门上高悬的红底金匾,写着这间赌坊的名字。

“看来就是这儿了。”李子牙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道。

他紧紧地握着钓竿,钓尸钩受到那尸王的吸引,钓竿弯曲,产生了极大的拉力,卡得李子牙的指节都发白了。

“如意赌坊,不知是否能让我们称心如意—一希望那尸王被藏在一个好找的地方。”

几个人对视一眼,斗志涌起,—起走进了赌坊的大门。

于是,他们就看到了第四具尸王。

那具尸王的脸上,仿佛一直带着笑意。

它身量不高,已经干枯成四尺长短,宛如孩童。身上一身过分华丽的金盔金甲,背插四面护背锦旗,更村得它暴露在外的脸和手,皮肉乌黑如墨,干瘪如枯枝。

在那因干枯而扭曲了的脸上,这具尸王的笑容里,仿佛还带着轻蔑。

仿佛在蔑视那些有血有肉的活人,为了一点赌资,就不顾一切,丑态毕露;又好像在蔑视那些浅薄无知的俗人,追求虚妄的快乐,大汗淋漓,全情投入。

更或者,它根本在蔑视所有人类,所有生命。

可是它有足够的资格,可以这样高高在上。因为现在的它,正是这座赌坊里,最为众人所不敢得罪的财神。

——在赌坊的南墙下,摆着一张高大的黄梨木供桌。供桌上紫帐高挽,香烛明亮,那金甲巍峨的尸王端坐于神龛内,享受着香火。

——供桌上又各摆着一头金光闪闪的瓷猪。圆滚滚,胖乎乎,一头上喜气洋洋地写着“生财”,一头上热热闹闹地写着“进宝”。

“财神?”百里清呻吟了一声,“就这么摆着?这家赌坊的生意好像还真不错?”

旁边仿佛验证他的话一样,有人摇骰子一举开出了至尊“豹子”,引发了一阵掀开房顶的喊叫。那个瞬间赢了几十两的汉子,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来到尸王的神龛前,“扑通”跪倒,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好家伙,藏叶于林,光明正大。复国军的人好胆魄。”蔡紫冠感叹道。“我去把它拿下来。”小贺兴奋地说,“它居然摆得这么明显,好像白龙钉也没去掉,咱们这一趟,可真简单!”

“你的脑子还真简单。”百里清站在一旁,一边打量情势,一边毫不客气地打击他,“这么多赌徒眼巴巴地看着,会让你动他们的财神?”

“我看谁敢拦我!”小贺受他一激,立时两眉倒竖,“谁想试试我的冰火双剑,尽管上来。我一剑一个,管杀不管埋!”

“嘘,嘘!不许嚷嚷。”蔡紫冠叹息道,“刚才驱鬼将军不也说了,官是官,私是私。他虽然放我们上来,但只要有人举报我们使用神通,他就会来亲自抓捕我们——你知道我们是如何盗走他的金铜的,正面较量,我怕我们—群人还是比不过人家那两条金锏。”

“蔡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

蔡紫冠被他正面批评,一时无语:“……所以这一次,我们最好是不声不晌地把尸王带出去。”

“有什么计划?”百里清问。

蔡紫冠环视全场,赌场中人头攒动。如意赌坊规模宏大,也不知打通了几间竹屋的隔墙,才连成了如今这个规模。赌场中怕不止二百来人同时在赌。时不时地便有人输得眼黑脸青,跑到尸王前面烧香转运。有人在抽烟提神,辛辣的烟气萦绕,让人们仿佛离周遭的人、物更加远了。

“李兄和小贺,你们两个到四楼去。”蔡紫冠在心里飞快地做好了盘算,“四楼应该是青楼妓馆,你们要尽快找到这具尸王正上方的妓馆房间,从房顶上把尸王钓走。”

李子牙盼了—晚上,终于能自由行动,立时又惊又喜,道:“好!”

“介时一定要关门闭户,避入耳目,确保万无一失,方能下钩垂钓。”

“你放心!”

“我和百里清会留在这里。一看你下钩,便会有所行动,引开赌徒们的注意力。”

“好,没问题!!”

李子牙答应着,马上拉着小贺出门而去。

同行六人,不断分散后,现在,终于只剩下了蔡紫冠和百里清。

在人潮拥挤的赌场里,两个人沉默一下,相对笑笑,可是却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从这次受傅山雄的征召重新聚首的一开始,他们当然已经感觉到了彼此的生疏,甚至敌意。

虽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并肩作战,屡挫强敌,甚至直到现在,都是默契无间地搭档,他们的心中,百里清那越来越近的死期所造成的裂痕,实在已经越来越大。

蔡紫冠一直在逃避,而百里清则一直在忍耐。当李子牙的钓尸钩穿透房顶将第四尸王钓起的时候,他俩有足够多的办法,可以保证没人注意到尸王消失,可是在那之前,他俩应该还会有一点时间,不知所措。

“我和你赌一盘。”百里清心中烦躁,忽然道。

“怎么赌?”

百里清在腰里一掏,抓了两块银子出来。

“一人二两银子的本钱,下场随便赌,看看在正经办事之前,谁赢的钱比较多。”

“你赌了什么?”

百里清窒了一下,在心里下好了赌注,微笑道:“那你不用知道。你赢了,我自然给你。”

蔡紫冠愣了一下,看着他,良久,忽然也笑了:“好,那么我追加一份赌注。”

“你加了什么?”

“我输了,我也自然给你。”蔡紫冠微笑着,从百里清的手里接过了一锭银子,“开始吧。”

three

李子牙和小贺匆匆来到四楼。

上楼的楼梯很远,他们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才走上来。楼梯上的人很多,偶尔与人发生擦撞,男人们彼此会心一笑,笑得小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眼前景色忽而一变,三层上亢奋的灯光,猛然变成了四楼的旖旎虹影。

与三楼的赌场个个大张门窗不同,四层的妓馆往往门窗半掩,又另外挂起随风轻扬的幔帘。兰草红梅、才子佳人,遮掩之下,就连露出的灯光仿佛都浸透了香气。

门框边斜倚的浓妆女子,向着每一个走过的游客媚笑着。

“客官,如此良宵美景,来玩玩嘛。”

楼梯上不断拥上的男子像是前仆后继的肥羊,稍—落单,便被母狼们逐—叼走,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消失在一间间令人遐想的竹屋中。

“小帅哥,我给你算个便宜!”

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忽然从自己的门口里扑出来,双爪攫,已拉住了小贺。小贺猝不及防,几乎就给她硬拖进房里去,用力一挣,更是差点摔出步廊—侧的护栏。

左右的男人女人看见,登时一片大笑。

小贺又气又急,“锵”的一声。将火剑拔出半尺。那胖姑娘吃了—惊-吓得往后—跳,周围的人却笑得更厉害了。

小贺反应过来,还剑入鞘,脸红得都快要滴下血来。李子牙在—旁看热闹看得乐在其中。

“李先生,咱们……快点办事吧。”小贺催促道。

“哈哈,急什么。”李子牙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还不明白么?咱们这次行动,最要紧的不是‘快’,而是要不出声、不惹人注意。你急急忙忙地露了相,那就什么都完了。”

小贺额头冒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然是来到这烟花之地,咱们当然也要拿出那走马章台的气度。”

小贺哑口无言。李子牙于是带着他,故作严肃地从一间间妓馆前走过,赏鉴那环肥燕瘦、活色生香,两眼灼灼放光。

水关上的妓馆因地制宜,其格局多数是几个姑娘共用一间竹屋,一间竹屋就是一家小馆。揽客的姑娘们一波一波地拥来,带着香气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着他们。

小贺左躲右闪,累得直喘气,李子牙却大方地将邪些玉臂柔荑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客官,我们的姑娘多漂亮啊。”

“这个还算不错,那几个你也敢说‘漂亮’?”

“客官,别再走啦,前面没有这么好的货色了!”

“你越这样说,我还偏要看看。”

两个人劈波斩浪,穿花过海,滚了一身的香粉胭脂后,终于来到了“如意”赌坊正上方的一片竹星前。而再估量一下尸王神龛的位置,应是在一间挂着“一文钱”招牌的小馆之下。

奇怪的是,这家小馆的周围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真正的门口却是一片冷落。

“两位公子,你们不是想试试玲珑姐妹吧?何必这么想不开呀?”

一直拽着他们回头的那个白胖妓女见李子牙脚步稍顿,似有光顾之意,不由叫了出来。

“一文钱”门前,一个漂亮女子一身白衣,黑发如瀑,正懒洋洋地坐在竹凳上嗑着瓜子。她跷着脚,裙下露出一双纤白的赤脚,趾甲上的豆蔻鲜红欲滴。

听见那白胖妓女的话,赤足女子仍低着头,只掀起眼皮白了她一眼。

那一眼,娇煞妩媚,直如眼角射出了一把江水洗过的小刀子,又冷又亮,破空而至。

李子牙着了一“刀”,一个身子立刻酥了半边,微笑道:“玲珑姐妹?挺漂亮啊。”

“你们二位可真不惜命……”那白胖妓女掩嘴偷笑,道,“真看上了?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你们保重。”

那白胖妓女几乎惋惜地摸了摸李子牙的脸,然后就跑回周围围观的人群中去了。

李子牙知道自己已经把她从小贺的身边迷到自己这里,不由心中得意。他向小贺点了点头,穿出人群,走向那赤足女子。

“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子瞟他一眼,道:“玲珑姐妹,我叫莫玲。”

“姑娘做生意么?”

“打开门了,当然做生意。”

她那满不在乎的劲头,似乎别有一番魅力。李子牙原本只想搭讪两句,借机进入小馆甩钩盗尸,可这时却不由真的心猿意马起来。

“莫姑娘……多少钱一晚?”

莫玲又往嘴里丢了粒瓜子,随便朝头顶上指了指。

头顶上,是她们妓馆的招牌:一文钱。

“一……一文钱?”

“一文钱。”莫玲望着水关外的回龙江,看上去完全没把李子牙放在眼里,“不过,想和我睡,你得先和我妹妹莫珑睡——我妹妹免费。”

满水关都在谈钱,但在这妓馆里居然还有免费的姑娘。李子牙摸了摸袖中刚才驱鬼将军给自己的一文钱,隐约觉得自己在这风尘中遇上了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奇女子,定是天意。

李子牙心潮起伏,正在这时,“一文钱”小馆的房门忽然向外擅开了。

一个魁伟的大汉微徽低着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虎背熊腰、光头锃亮,脖子上的肌肉,虬结如同古木……

——不对,他不是“走”出来的。

他被一只手拎着后脖领子,直接给提着送了出来。那只手又胖又短,黝黑长毛,如同老猪蹄膀,’拎小鸡似的把这大汉送出来,往地上重重一顿——大汉两脚着地,勉强撑了撑,还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呦,不是说你叫‘铁罗汉’么?怎么成了软脚蟹了?”

“我……我……”那有着威猛绰号的大汉伏在地上,光头惨白,快要哭出来了,“你妹妹……她……她不是人!”

莫玲“嘻嘻”地笑着,把几粒瓜子壳扔在了铁罗汉的光头上。铁罗汉在地上爬了两步,在周围一片哄笑声中,终于够着了步廊临江的栏杆,扶着才站了起来。

“呦,你不和我睡觉啦?我就要一文钱!”莫玲哈哈大笑。

铁罗汉悲愤地看了她一眼,稍一泄气,裤子却猛地滑脱了半截。

那些围观的人根本就是在等这场热闹,一瞬间齐齐爆发一阵哄笑,震得连水关都摇晃起来了。

铁罗汉老泪横流,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扶着栏杆,勉强挤开看热闹的妓女、嫖客,慢慢走了。

“姐姐!”

“轰隆”一声,“一文钱”小馆的房门被彻底推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刨花油香裹挟着—个肥胖得皮肉颤动的姑娘,走了出来。

一头焦黄的头发,稀稀疏疏,衰草似的垂在她的耳畔。玲珑姐妹中的莫珑,穿着—件桃红肚兜,碎花衬裙,出现在众人面前。薄薄的衣裙下肉隐肉现,赤裸的两臂、两腿上,一条条肉棱垂垂欲滴。

她不高兴了,一张脸像是正在热锅里慢慢化开的猪油,鼻子眼睛,一直在扭曲着、流动着。

——与她相比,先前那个退走的胖姑娘,简直已经瘦成皮影,美如鲜花了。

“姐姐,男人就没有一个禁玩的!”莫珑说话,雷霆般的声音响彻水关。

这粗鄙的笑话令周围的哄笑又起。姐妹两个的差异,何异云泥?

李子牙吞了口口水,小贺已是目瞪口呆。

“怎么样,客官?我们姐妹俩,只要一文钱!”被妹妹衬得越发美若天仙的莫玲,媚眼如丝,微笑道,“我的妹妹是个苦命人,这辈子就没人对她好过。你能把她伺侯舒服,我这做姐姐的,一定加倍回报你。”

看热闹的男人女人早就知道“一文钱”的规矩,这时全都“哦哦”地起起哄来。

李子牙和小贺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我……我……”

李子牙看看莫玲,看看莫珑,看看“一文钱”的内房,勉强压住自己正在转筋的腿肚子,终于一咬牙,摸出了袖中那珍贵的一文钱。

“我……我干了!”他大吼道。

小贺倒吸一口冷气,虽然知道李子牙不会真的“干”,但面对莫珑,还能说出这样义无反顾的话,也不由令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崇拜起这位李先生来。

赌场中人声鼎沸。

规模越大的赌场,玩得越大;玩得越大的赌客,胆气越豪。如意赌坊中,走南闯北的好汉,干金一掷,赌的是个痛快,

蔡紫冠和百里清一人二两银子,步入战圈,遥遥对望一眼,各自去玩。

——说是玩,其实不过是有个借口,可以不必单独相处罢了。

蔡紫冠心中烦乱,一面注意那尸王神龛处的动静,一面走过一张张赌桌。因为是在和百里清比快,所以专挑马上要开盅的赌档下注,不一刻便赢了十五六两。

正在玩着,忽然有入轻轻一拍他的肩膀。

蔡紫冠吃了—惊,回头一看,便见一个满面笑容的锦衣公子正站在他的身后。

“蔡少侠!远远的我就看着像你!”那锦衣公子个子不高,长得圆圆胖胖,一团和气,抱拳笑道,“丰城一别,今日又再见了。”

蔡紫冠心念电转,猛地想起了他是谁:“如意公子,幸会幸会!”

这人正是当日他在丰城,与杜铭一起遭遇第一具尸王时,所见过的贵公子原子巨。他雅号“如意”,是个不知深浅的人物,当时兵荒马乱,仍然不厌其烦,试图重金购买“干僵”,差点连命都丢了。

又想到这赌坊的名字,蔡紫冠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这赌坊便是公子开的!”

“小小买卖不成气侯,蔡少侠见笑了。”

“如意公子的买卖若是还不成气侯,这天下豪商,只怕都在喝西北风了。”蔡紫冠眼珠一转,指了指那第四尸王,笑道,“不过公子的兴趣真是别致,居然还是给你弄了具僵尸摆在这里!”

那尸王无疑正是如意公子的得意之物,一听蔡紫冠提起,登时满睑喜色。

“蔡兄果然好眼光!这具僵尸乃是我父亲偶然得来,后来传给了我,专保买卖兴隆,财运亨通。我这赌坊自从有了它,当真是一帆风顺,日进斗金。唉,可惜上次丰城的那一具‘干僵’实在太凶,不然我集齐两个,来个二鬼拍门,我看这回龙江的财气都能被我吸干!”

这人念念不忘,果然还是一个“钱”字。

蔡紫冠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眼前这具旺财的僵尸和丰城里大凶的那具正是一家的。

“当日丰城遇险,我这条命也算是蔡少侠救的。难得你来我这里玩,就让人再去取点本钱来,今晚你赢多少,算你的;输多少,算我的!”

“如意公子不必麻烦。”蔡紫冠连忙推辞,“我和朋友过来,随便玩两手而已。”

“哦,还有朋友?是当日那个吵吵嚷嚷的大个子么?快快快,把他叫来,我也颇喜欢他,咱们到下边去,—起喝两杯,好好聊聊。”

“倒不是他。”蔡紫冠无奈,只得把百里清叫过来。

百里清皱着眉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托盘,盘里是转眼间就赢到的几十两银子。

“你还真认真。”蔡紫冠愣了一下,随手把自己手边上那十几两也放了上去,道,“得了,你赢了。”

百里清不说话,看他一眼,脸色更见阴沉。

“这位兄弟器宇不凡,无怪乎可与蔡少侠把臂论交,未知怎么称呼?”

“百里清。”

百里清向如意公子拱了拱手,而越过他的肩膀却已经看到四楼上垂下的一点金光。金钩已经没人到那具当作财神供起来的尸王头顶。

four

走进“一文钱”的房门,一股油乎乎的异香马上弥漫鼻端。

粉色的灯罩筛出软绵绵的灯光,笼罩在一张凌乱的大床上,配合肉山一样的莫珑,隐约有一种诡异的暖昧氛围。

“来吧!”打雷一样的声音,滚滚响起,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喘息,“你们两个宝贝儿谁先来!”

因为要钓尸的关系,刚才李子牙专门提出,他要和小贺一起来与莫珑“春风一度”。满水关的人都被这对兄弟的不要命和不要脸给震惊了,莫珑却是乐得合不拢嘴。

李子牙和小贺回过头去,清清楚楚地看到房门缓缓关上。玲珑姐妹中很漂亮的那个,当风独坐,被无情地隔开。

“……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谈个屁。谈半天该干什么不还是干什么!”

莫珑豪爽地定论之后,立刻搬山填海一般冲了过来,双手一扬,抓住了李子牙的肩膀。

李子牙大骇,双手一分,想要撞开莫珑,可是莫珑手腕上的肥肉又滑又弹,轻轻一抖,居然便化解了他的攻势。

“轰隆”一声,李子牙被莫珑重重地压倒在床上。

“等等——等等!”

“宝贝儿,什么时侯了,你就别害臊了!”

莫珑说着,便来撕扯李子牙的衣服。李子牙在这一刻终于领悟到了气节所在,拼命挣扎,却被莫珑轻轻地单手—抓,就握住了他的双手,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头上。

这一来,竟连钓尸钩都来不及抽出了。“小贺……小贺……帮忙!”

李子牙完全不料自己竟要牺牲这么大,一颗心都碎了。

“哦,哦!”

小贺本来看得目瞪口呆,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赶忙过来帮他脱了鞋。

“帮我……帮我!”李子牙忽然发现小贺竟在帮自己脱衣服,愣了一下,整个人都给气傻了,“弄开她……我们是来办正事的!”

“锵!”

小贺总算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连忙拔剑出鞘,以火剑剑柄,猛擅莫珑的太阳穴。

“啪”的一声,莫珑身子晃了晃,回过头来。

“小宝贝儿……”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称呼上,认认真真地区分着小贺和李子牙。

小贺被她亢奋得通红的眼睛盯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退了一步,然后猛地抢步出剑,又是一剑柄,砸在莫珑的额角上。

这一下皮开肉绽,血一下流下来,染红了莫珑半边肥睑。

——但她居然仍然不倒。

“小宝贝儿,你喜欢打是亲骂是爱呀?”她爬起身,放开了李子牙,泰山压顶一般逼近小贺,“你这么急,那我就先疼疼你!”

两只肉椽子似的胳膊一张,她猛地抱向小贺。

这一扑,竟带起了一阵腥风。小贺震骇万分,再也顾不得留手,“哧”的一剑,便刺了出去。可是莫珑人虽胖大,身体却格外灵活,稍稍一拧,便避开了剑锋。

小贺心慌意乱,变招不及,“砰”的一声,被她抱住了。

那女人松软滚烫的身体令小贺一瞬间觉得自己掉进了一锅粥里。而莫珑头上的刨花油,更熏得他头晕脑胀。

“咔吧、咔吧!”

莫珑双臂用力,登时勒得小贺胸骨、脊骨一阵呻吟。小贺眼前发黑,周身的力气瞬间退去,就连掌中的双剑也逐渐握不住,“当啷”一声,火剑坠地。

“小宝贝儿,你还挺俊……”

莫珑在小贺耳边痴痴笑道,可是话未说完,她那巨大的头颅却忽地向后一仰。

她张大了嘴,看上去已经无法呼吸。“扑通”一声,她丢开小贺,一双手在自己满是赘肉的脖子上猛挠几下。

小贺也落下地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嘎……嘎……”

莫珑喉间发出艰难的气声,半边没有染血的脸已经胀得发紫,就连脖子,都被她的双手挠破了。“冻!”

小贺又气又恨,冰剑一扫已在莫珑的身上斩了一剑。气恼之际,仍然没下死手,这一剑不用锋刃,而用神通,只一剑,便将莫珑牢牢地冻成了冰坨。

“哧”的一声,钓尸钩自莫珑的颈后收回。

刚才干钧一发之际,正是李子牙及时爬起来,又在后边发出一钩。钓尸钩纵横五行,轻易穿透莫珑颈后的皮肉后,牢牢勾住了她的气管,用力勒死,这才将她窒息。

“没见过这样的!”李子牙呼呼喘息,道,“什么女人!见着男人,简直像是不要命!”

小贺捡回火剑,双剑入鞘,手抖得插了几次才成功。

两个人重新将房门关好,又回来将莫珑搬开。李子牙用钓尸钩重新确定楼下那第四尸王的位置,乃是在那张大床的正下方。

想到莫珑曾在这床上胡作非为,李子牙忍着恶心,将床上的被褥衣服全都挑开,然后才走了上去。

小贺在床下给他护法。两个人打个眼色,李子牙深吸一口气,将钓钩一沉—一“哧”的一声,钓尸钩穿透了竹床,穿透了楼板,慢慢沉到三层,无声无息地钻入了第四尸王的头颅。

在钓尸钩垂下的—瞬间,蔡紫冠和百里清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现在,他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的人都不去注意那神龛上的第四尸王。

蔡紫冠扬了扬眉毛,百里清猛地摔了手里的托盘。

“哗啦!”

托盘砸在了旁边的一张赌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之余,托盘里的银子、赌桌上的筹码也猛地四溅开来。赌客们一片惊叫,甚至连左右两桌的人,也有波及。

即便是嘈杂中,这一串不正常的声响也终于让整个赡场的人都听到了。像是—粒冰块投入到滚水中,原本喧哗的竹屋由内而外,迅速安静下来。

“你是如意公子?”百里清一把揪住如意公子的胸襟,往旁边一带,直把他拖得转了半个圈子,撞翻了一张赌桌,“你就是如意公子!”

“是……我是如意公子……”

如意公子被他忽然翻睑,整个儿给弄糊涂了。

忽然蔡紫冠从背后追过来,—把拉住如意公子的手臂,硬把他拖了回去。

“这事不怪如意公子!”

“你走开,要不然连你一起打!”百里清揪住如意公子的衣领,狠狠地拽回来,喝道,“如意公子,今天你完了!”如意公子那华美的锦袍发出痛苦的撕裂之声,已在领口下裂开几寸长的口子。

“我……我怎么了?”如意公子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措。

“别装糊涂!”百里清丝毫不允许他糊涂。

老板被人拉来扯去,赌坊的保镖自然都在第—时间里看见了,一条条纠纠大汉立刻大喊大叫,手持木棒铁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放手!放开我们公子!”

“皮子痒了,敢来如意赌坊闹事!”

蔡紫冠的手不早不晚地一松,百里清立刻拖得如意公子甩出了一个大圈子,“稀里哗啦”地把保镖们全都逼开。

转了两圈,回到原地时,如意公子刚好又被蔡紫冠从后边抓住。

“今天有我在,你动不了如意公子!”蔡紫冠一面大义凛然,一面对左右近身不得的保镖们叫道,“各位兄弟退后,公子别怕!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

保镖们此前确曾看见老板和此人说笑,现在听到他发话,一时不知所措。

周围的赌客全都被这一场变故吸引,远的近的都停了赌钱,凑过来,在保镖的身后,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大圈子。

“怎么回事?打起来了?”人们纷纷议论,“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找如意公子的麻烦?”

人圈里,蔡紫冠和百里清一边扭打着,一边看见那被大家忘在脑后的尸王财神已经被钓尸钩穿人头颅,微微一晃后,向上方升起。

“别转啦,到底怎么回事?”被他们拉来拽去,头晕脑胀的如意公子叫道,“百里少侠,蔡兄!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

“没有误会!如意公子,我找你找得好苦!”百里清厉喝。

“你还敢说没有误会?你根本就不了解如意公子的苦心!”蔡紫冠的嗓门比他还大。他们两个绕来绕去,却只是不说到底是什么“误会”。可是一个神情悲愤,一个青筋暴露,却弄得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清发飙一定是有原因的。

越是这样,不由越是令人浮想联翩。

“是输钱输急眼了么?”

“我看这年轻人这么生气,十有八九是老婆被如意公子坑了。”

“拉架的也不容易啊……”

“如意公子得意了一辈子,原来也有出丑的时候。”

于是片刻之间,一个“百里清家传重宝又金屋藏娇,却被如意公子设计赌局,输得倾家荡产,连老婆都被骗走了”的故事便流传开来。至于蔡紫冠,则在故事里被安排了一个“百里清的小舅子兼如意公子的皮条客”的角色。

“不是啊……不是啊!”如意工资拼命想要辩解,当然没有人听他的。

蔡紫冠和百里清强忍住笑,继续推推搡搡地演戏。

在众人的身后,那金甲灿烂的第四尸王已经慢慢升到了房顶之上,头部都已经穿过天花板了。

只消片刻,那尸王就会彻底离开如意睹坊,进入到四层中去。到时侯,即使此的人们能马上发现尸王失踪,但赶去楼上的时间,却也已经足够李子牙和小贺带着尸王离开水关了。

蔡紫冠、百里清于百忙之中,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可突然,邪尸王却猛然掉了下来。

简直像钓尸钩的钓线绷断了—般,那第四尸王就在自己连胸部都已经穿透了天花板的—瞬间,一下子从房顶上坠了下来。

“砰”的一声,金盔金甲的僵尸摔在神龛上,发出一声巨响。

five

在“一文钱”里,李予牙终于钓起了尸王。

尸王较之一般的物事,要重得多,虽有钓尸钩抵消分量,却仍然沉得吓人。李子牙人站在竹床上,钓竿弯曲如同满月,脚下使力,蹬得竹床“嘎吱吱”地响。

小贺站在床下,持剑护法,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忽然“啪嚓”一声,床板已给硬生生地踏穿,李子牙双脚套过竹床,重重踩上了地板。小贺急得想要来帮忙,一可是钓尸钩剧烈一晃,李子牙却早有准备,仍能稳住。

“没事!”李子牙咬牙道,“马上就好!”

那肉山一样的莫珑,还冻在冰堆里,被摆在—旁,龇牙咧嘴地瞪着他们。

李子牙咬紧牙关,左手在后,用力下压,右手在前,奋力提起钓杆——钓尸钩上传来清清楚楚的感觉,那第四尸王的头部已经穿过地板,到了床下。

可是忽然间,他握杆的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啪、啪”两声微响,他右手上最用力的食、中二指,瞬间齐根而断。

——手指?

钓竿失去控力,猛地向下坠去。断指飞上半天,鲜血骤然喷洒,李子牙大惊之下,还不觉得疼,不由先撒了手。

“李先生,怎么回事!”小贺吃了一惊。

李子牙扔了钓竿,左手拼命压住右手的伤口,血流如注,转眼已将他的两只手都染得鲜红。两根断指如同两截萝卜,掉在他的眼前,剧痛在这时终于传来,李子牙又疼又怕,两腿一软,坐倒在竹床上。

“不知道……我的手……我受伤了!”

话才说到这里,他的两腿、臀上,却也忽然传来剧痛。鲜血汩汩,被他坐在身下的一床薄被,不知怎的,竟然狠狠地“割”伤了他。

李子牙痛叫半声,猛地向上一蹿,跳离床上的“威胁”,半空中,鲜血飞溅,他竟不知何时,又不知受了多少“割伤”、“刺伤”。疼痛使他全然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李子牙摔落到了地上,一倒下,便浸透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趴在那儿,从这个角度,终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的衣服上,不知何时开始,所有的褶皱、边角,都已经反射出钢铁的冷冷锋芒。那些原本柔软贴身的布料,不知怎么搞的,全部变成了无数把快刀、无数根钢针,从各个角度、位置,割入他的皮肉。

刚才床上的棉被,甚至更早前割伤他自己的钓尸钩钓竿,显然都是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敌人,有敌人来了!”李子牙痛叫道,“驱鬼将军放到水关上的那几个‘死当’、‘活兑’出现了!小贺,我受伤了!带我走……快走!”

小贺将双剑人鞘,过去就想扶他。

血从小贺的掌心中滴下来。那割伤了李子牙的神通,其实也已经作用在了他的身上。衣角割伤肌肤,剑柄如同剑刃,可是小贺行动,却绝无一丝犹豫。

那些不曾刺穿心脏、割断喉咙的疼痛,对小贺而言,不过是春风拂面而已。

“李先生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人伤害你……”说到这里,他忽然看见李子牙已经伤成这样,于是只好改口,“呃,决不会让人‘再’伤害你!”

“一文钱”的竹门忽而一开,一个白色的人影带着清新的江风,一闪身便转了进来,在外面的人能看清里面之前,又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

玲珑姐妹中,那风情万种的莫玲,白衣、赤足,笑吟吟地出现在屋中。

“两位客官,你们不是来找乐子的。”

李子牙伏在地上,稍稍一动,吹毛断发的领口便已切入他颈部的皮肤。鲜血蜿蜒而下,在颈子里爬得痒痒的。李子牙绝望地发现,那一身原本合身舒适的衣服,好像忽然间竞已变成了一座蓄势待发的断头台。

“原来……原来是你!”李子牙如梦初醒。

“我就奇怪,怎么会有两个看起来还不坏的男人,愿意和我妹妹好。”

莫玲施施然走到莫珑的冰雕前,伸手抚摸。她的神通到处,那冰剑凝出的坚冰登时簌簌而落,滚了一地。

“原来你们是冲着尸王来的,原来你们还是看不起她,只是给了她一个假梦。”

“锵”的一声,小贺双剑交错,拦在李子牙的身前,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抢攻,还是带着李子牙逃走。

“你们……你们是复国军的人?”

转眼间,莫玲便已将莫珑自坚冰中剥出。那肉山一般的女子摇晃了一下,被姐姐扛着挪了两步,在墙角里坐下。

莫玲回过头来,虽只两步,却也不觉有点喘息。

“复国军天罚莫家,玲珑姐妹在此。想盗尸王,先过我们这关!”

“砰”的一声,第四尸王砸在神龛上。

那一声巨响,登时又把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木屑纷飞,香烛乱滚,尸王滚倒在供桌上,盔歪甲斜,模样凄惨。

赌客们安静了一下,旋即炸了锅。

“财神怎么倒了?”

“大事不好,要遭天谴!”

“如意公子到底做了什么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的事了?”

一群人慌慌张张,唯恐自己日后赌运不再,争先恐后地向着神龛跪倒,叩首不已。

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显然是李子牙和小贺在楼上出了状况。蔡紫冠心中焦虑,不敢再有拖延,向百里清使个眼色,两个人马上又把戏接了下去。

“如意公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百里清拽着如意公子就往尸王处走去。地上跪了一片人,免不了磕磕绊绊,如意公子给他拖着,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

“好!我们今天就把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

蔡紫冠义愤填膺,两手一挥,又把那些还是云里雾里的赌场保镖全都挡在了身后。

“有话好说……”如意公子被一个拽着,一个推着,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居然已经在告饶了,“百里兄,你别生气……蔡兄,你帮我说两句话啊!”

“谁也救不了你!”百里清怒气冲冲。

“放心,你一根汗毛都少不了!”蔡紫冠继续大包大揽。

说话间,三个人已经来到神龛前。尸王脸朝下滚在供桌上,被护背旗盖着。香烛断裂,青烟袅袅,两只金猪也摔了个肚皮朝天。

“你先走。”推搡之际,蔡紫冠在百里清耳畔低声说道。

百里清瞪了他一眼,猛地把如意公子往前一带,让他的脸几乎贴在尸王的后脑勺上。

“这是什么?说,这是什么!”

“僵……僵尸……它能聚财…一是……是财神!”

“财神?没错,是财神!”

百里清仿佛被他的回答越发激怒,恶狠狠地把如意公子往蔡紫冠的怀里一推,指着鼻子喝道:“你说是财神!好,你看着!你就给我好好看着!”

如意公子完全不知所措,真的眼睁睁地“看着”百里清将供桌上的两只金猪往旁一扫,撕下神龛上的一幅帷幔平摊开来,就把那“僵尸财神”包了进去。“呃……你……”“没事!公子!让他干!”如意公子刚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就被蔡紫冠斩钉截铁地给摁住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说话间,百里清已经快手快脚地将那尸王包好了,短短的一个包裹往肩上一扛,二话不说,往外就走。

“好,你走!”蔡紫冠怒吼道,“走了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百里清头也不回,只是气得连着踢翻了两张桌子,就这么背着尸王出了门。

一脚跨出如意赌坊的大门,百里清不由松了口气。

尸王很沉,虽只从神龛走到这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便已压得他鬓角见汗。但他还是觉得身上一轻,因为终于可以不必再和蔡紫冠演戏了。

一想到自己刚才和蔡紫冠心有灵犀,他的心中便不由泛起一阵阵的恶心。尤其是在那之前,他明明已经赢了和蔡紫冠的那一场赌博,并在心里做出了选择。

想到那场赌博,百里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稍稍迟疑了一下。

——蔡紫冠,那个仿佛对一切都远远观望的人,大概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场看似临时起意的赌博,百里清押上的,是他本人的性命。

按照“花”的说法,在过了甘州水关之后,他们会分兵两路。

其中一路,会去阼州,有玉娘在的,阼州。

越靠近玉娘的位置,百里清的心里越是慌张。当初他答应了玉娘,杀死蔡紫冠,为她的丈夫报仇。但是等到他真的见到蔡紫冠后,却又一直都没有办法下手,反倒一拖再拖,心里犹豫不定。

——到底是一有机会,就马上下手?

——还是在处理完九大尸王的事情之后,再与蔡紫冠翻脸。这样的问题,百里清每天都要问自己几百遍、上千遍,一直没有答案。但在去阼州,再次见到玉娘之前,无疑,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有个交代。

——他一定会加入去阼州的那一支队伍。

——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见到玉娘。

——不知为什么,在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越来越想要见那凄婉的、倔强的,但又迷乱的、芬芳的女人。

在那场没有言明赌注的赌博中,百里清下的赌注就是“我何时杀你”。蔡紫冠输了,于是老天爷给百里清的答案是“在见玉娘之前”下手。

那么刚才在如意公子面前的那一场“决裂”,也可以算是“假戏真做”了吧!

赌坊大门的对面,九步远的地方,就是水关的步廊栏杆,只要翻过去,百里清就可以眺进回龙江,安全离开水关。

这一次的行动,他和蔡紫冠早已算计清楚,所有或明或暗的对手中,最难缠的,一个是西一梯的驱鬼将军,一个就是身后的第四尸王。如果使用神通,惹到驱鬼将军,以那人莫明其妙的“水关无敌”神通,他们确实很难脱身;而第四尸王,虽然还不知他的本领,但既然能与“水僵”并称,可见也非同小可。

所以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像他们现在这样:在第四尸王被拔出白龙钉之前,找一个不用神通的方法,把它盗出水关。

——百里清甚至已经在策划,如何在回到水鸢号之后,趁大家除掉第四尸王,放松戒备,向蔡紫冠下手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忽然在百里清的心中涌现出来。

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不断浮现在他心头——刚才在神龛的香案上包裹尸王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太正常。

“走啦?”后边有人似乎反应过来,犹豫着问,“就这么让他把‘财神’带走啦?”

百里清冷笑一下,身体前倾,收回了留在赌坊门槛里的右脚。

——只要离了水关,即使再有追兵,又何足挂齿?

“啪——盯!”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穿透了。

自后腰入,从前腹出,百里清一低头,就发现有一道金光刚好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扑出了赌坊,在对面的栏杆上一顿,又反弹回来。

那道金光的前端,有一双小眼,一只大鼻,一张笑脸,一双大耳……

——猪?

——金猪?

百里清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际,又给那金猪从胸口撞了进去。金猪来势汹汹,百里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退回到了“如意”赌坊里。

“咣当”一声,赌坊八扇对开的大门无风自动,一起关上了。

百里清从门缝中所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刚才金猪瞪了一下的那截栏杆,大约有四五尺长的竹竿,忽然间“碎”成了一枚枚铜钱,坠落地板。“当啷啷—一”铜钱一半滚入步廊,一半落入回龙江。

“那儿还有个孩子啊!”忽然,有魂精叫道。

“是啊是啊,还活着呢。”

“二大爷你看,不就是白天我们在朱家见过的那个孩子吗?”

“呜呜呜,长得真像我的好孙子。”

一瞬间,这些都曾经含饴弄孙的柳氏魂精们,全都陷入到旧时光的甜蜜回忆中。

杜铭正飞奔的脚步突然一顿,体内的魂精发出巨大的拉力,整个儿集中在他的脑袋上,交相一扯,直令他双脚离地,平展展地拍倒在地上。

“妈……妈的!”虽有镇定珠护身,杜铭也觉得眼前发黑,背脊几乎要裂开,“你们疯了啊!又怎么了!”

“救救他吧!”

杜铭扫了一眼——其实他也早看见了。

白天那个叫小柱的孩子,正躲在一个僵尸前进必经的浅坑里,抱着一条腿,膝盖上鲜血淋漓,显然是摔得不轻,爬不起来了。

见杜铭看向他,小柱也倔强地瞪回来,不出一声。

“老子为什么要救他啊!”杜铭犯起浑来,“老子又不是什么好人,干吗要救那个小王八蛋!”

“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认识他啊!”

“你究竟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啊?”

“老子当然是人了!”杜铭气不打一处来,“所以老子会被僵尸‘吃’掉啊!”

“我们帮你打僵尸啊!”

“你们管个屁用!”杜铭大怒,“那鬼东西能把石头、生铁都化为飞灰,你们算个屁啊。就算你们是妖怪不怕他,可老子的血肉之躯,只怕连镇定珠也守不住啊!”

他转身又跑,跑了十几步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原地。

定睛一看,原来是十三个魂精齐心协力把他的双脚抬离了地面,让他在半空中空蹬了半天。

“老狗们,”杜铭气得骂起人来,“你们够了啊!”

“也是一条性命呢!”

“你怎么就能忍心见死不救?”

“你要不救,我们就不让你走!”

“要死一起死!”

“我救!我救!”杜铭衡量一下,马上认栽。

魂精们这才把杜铭放下。

杜铭大吼一声,猛地迎着僵尸冲过去。

那僵尸距离小柱不过七八步了,杜铭全力冲过去,来到坑边,才骤然刹车。

“腾”、“腾”!

几个魂精猛地在两侧撑住杜铭的身子,让他能够像一只八脚蜘蛛一样,稳稳悬在浅坑的边上。

杜铭低下头去,用大螯——不,是双手,猛地将小柱抄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脸上一片刺痛,伸出的双手上,皮肉在月光下以可见的速度,皱了起来。

“逃!”

杜铭纵身后跳,扛着小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这种怪物不归我管,得找蔡紫冠那小贼来收拾!”

“然后呢?”

小贺听得有些入神,听他停下来,马上问道。

“然后老子就把它交给蔡小贼了啊。”杜铭淡定地说,“之后蔡小贼就把它给搞定了——幸好还有蔡小贼给老子随叫随到,不然一个个还真以为老子底下没人了。”

他的淡定简直不知从何而来,小贺张口结舌,都接不下去。

“那……那后来呢?”

“后来不重要!”杜铭豪迈地说,“你看老子,被寄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群老梆子修理得惨兮兮的,被个小孩子耍得头破血流。可你看,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这两天还追到了花浓这么漂亮的老婆。”

“你还没追到好不好!”

不知什么时候,那十三道魂精又跑出来了,这时正围了一圈,在杜铭身后,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

直到这时,听他又在吹牛,他们不由一个个地骂起来。

“这么大的个子,一点用也没有!”

“哪天花浓被蔡紫冠勾引了去,你眺回龙江死了算了。”

“我老人家生前那么风流倜傥,怎么会附身到你这傻大个的身上,真是丢不起人。”

“家门不幸啊!”

杜铭捂着脸,在帮小贺振作起来之前,他先抑郁了。

蔡紫冠的故事

小贺找到蔡紫冠的时候,后者正在船头上和花浓聊天。

“蔡大哥……”

他犹豫着,叫了一声。

那两人看见小贺居然主动和人说话了,都很惊喜。小贺欲言又止,花浓看他好像还是有点难为情,于是向他们微微施礼,转身走了。

“怎么了?”蔡紫冠微笑道,“有事么?”

“我……”小贺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想知道,你在丰城的事。”

“丰城?”蔡紫冠的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笑道,“丰城……那是一个我永远忘不了的、耻辱的……无能为力的故事。”

小贺看起来大吃一惊,甚至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不会吧?”

那一次,蔡紫冠是和杜铭陪着一个叫乔娘的女人,去的丰城。

丰城连年干旱,所有的日常秩序都已经土崩瓦解。作奸犯科,可谓人人都会;盗墓杀人,也几近光明正大。

在丰城,他们为了帮乔娘找寻失散多年的夫君,见到了乔娘夫君的友人。

那友人姓朱,名少英,原是一位读书人,开了家药馆,但现在家道中落,正过得辛苦。家人关系恶劣,儿子小柱虽然只有十来岁,但嫌弃朱少英不会赚钱,看自己的父亲简直像看仇人。

结果那天晚上,小柱离家偷跑去和兰老三他们去盗墓,挖出了九大尸王里的第一位。

“蔡哥哥,那个人说这个叫做‘白龙钉’。”当获救的小柱被杜铭带到蔡紫冠面前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从裤腰里翻出两根白银的长钉,“你觉得怎么样,我也不跟你多要,十……十五两银子一根,怎么样!”

白龙钉镇压僵尸,在蔡紫冠看来,哪怕是几千两银子也换不得。小柱毕竟还是个孩子,虽已是咬着牙往上叫价,却还是低得可冷。

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听入耳,立刻就又有劲儿了,顺着惨叫声迎过去,走了不到半里地,便看见一群人不要命似的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可是这些人一个个面目扭曲,屁滚尿流,从他身边风一般地蹿过,根本来不及理他。

杜铭大怒,一回手,已抓住一个人的后脖领子,倒拎了回来。

“老子问话,你们当没听见么?”

“僵尸!僵尸啊!”

那人玩命地撕裂衣领,连滚带爬的,又跑了。

杜铭愣在当场,也被“僵尸”两个字吓了一跳。

“老子的运气真就那么差?第一次盗墓遇上了蔡小贼,第二次居然撞到了僵尸!”

他摁了摁腰间的断岳刀,又掂了掂手里的铁锹。

“不知道僵尸能不能卖钱!”

他正琢磨着,前方凹凸不平的地平线上,忽然升起一个高大僵硬的人影。

——银色的月光,将它黑黢黢的躯体照得格外醒目,而青色的夜雾,却将它的轮廓洇染得模糊不清。只见那身影的眼睛又圆又大又亮,像是两盏绿色的明灯,平平地照着前方。

它的步履僵硬,左脚、右脚、左脚……迟钝地交替向前,每一步都沉得像是在砸夯,而膝盖却完全不曾弯折。

远远的,一阵令人作呕的腥气混合着一片令人震骇的杀气已经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杜铭周身寒毛倒竖。

可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害怕的同时,却又感到难耐的兴奋!

“宝贝儿,老子就把你当成蔡小贼,来好好地疼吧!”

可是突然之间,他的身子却往后退去。

杜铭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下,他体内的十三道青色魂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后逃去。

“危险啊!”

“有僵尸啊!”

“再不跑就要没命了啊!”

“这大个子也太笨了,这种时候还不赶紧逃命啊!”

柳氏的魂精们一边叽叽喳喳地交流着感想,一边死命地往后挣。

它们先前被高人加强了力量,拥有了不亚于常人的力气,又被镇定珠固定在了杜铭的体内,以加强他的元气。平时都老老实实、无声无息的,却没想到,到了这关键时刻,突然自作主张了起来。

杜铭一心向前,魂精集体向后,两边一拉,就只有脚后跟彼此相连。猝不及防之际,杜铭退了两步后,被拉得整个人扑倒在地,磕磕绊绊地被拖着后退。

“砰”的一声,杜铭撞上一块墓碑,身子才猛地停下来。

“反了呀,你们啊!”

杜铭双手抠着石碑,悲愤地拾起头来。方才他的脸向下在地上摩擦,吃了一嘴土不说,连鼻子都破了。

“到底这个身子是谁做主啊!”

他奋力将身子蜷起来,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扎稳了马步。

魂精们人数虽多,但毕竟是无形之体,有劲儿没处使,而杜铭却武艺高强,身上有上千斤的力气。

“快跑啊大个子!”魂精们拉不动他,顿时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僵尸来了,大家都会死啊!”

“为什么会死?”

“它是妖怪呀!妖怪是吃人的啊!”

“你们他妈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啊?”

魂精们一瞬间安静了,片刻后才又兴奋地大叫起来:“对啊,我们也是妖怪啊!”

“我们不是妖怪!”

“至少我们不是人啊!”

“反正僵尸是咬不到我们的!”

杜铭“嘿嘿”冷笑:“反应过来了?不怕了!那就赶紧跟着老子去打僵尸啊!”

他拎着铁锹,和十三道魂精一起,气势汹汹地迎着那僵尸而去。

离得近了,那僵尸的形貌越发清楚了。

它生前无疑是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人,大概有八尺以上,干枯的筋肉裹在它魁伟的骨架上,使它看起来支离疏旷,像一棵狰狞的古树。

一块破破烂烂的裹尸布穿过它的脖子,套在它的身上,像一面大旗,在风沙里猎猎张扬。

它的头颅旱已脱尽了毛发,圆溜溜的,透着诡异,双目虽然明亮,眼神却空洞。嘴唇干瘪收缩,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仿佛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

它那样僵硬地向前走来,透着一点迷茫,更透着一股势不可当的气焰。

“妈的,不许比老子更猛啊!”

杜铭擦了把鼻血,把铁锹在手中一颠,正手握好,托举高过肩膀,垫步一冲,“呼”的一声,就把那铁锹像标枪一样,投了出去。

——正是这记嚣张的突袭,救了他的命!

只见那柄长把圆头的铁锹在月光下化作一道长长的乌光,转瞬间飞过一人一尸之间十余步的距离,正正地向僵尸的面门铲去。

此刻杜铭的右手已经握上断岳刀的刀柄,只等着僵尸闪避,或者被铁锹铲到的一瞬间,就冲过去把它切成碎块。

——可是突然之间,那把铁锹却碎了!

杜铭吃了一惊。

他眼力过人,看得十分清楚:

——那把铁锹在飞到僵尸面前大概五步远的时候,飞行的速度忽然稍稍一顿,然后一阵风吹过来,它就突然“散”开了。

杜铭揉了揉眼睛。

没错,现在半空中甚至还依然飞扬着一片雾气般的粉尘,如果忽略掉被风吹得扭曲了的部分,它们甚至还基本保持着那把铁锹的轮廓!

而几乎就在同时,杜铭也忽然感到,自己的脸和手蓦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仿佛正有无数尖锐的细针,从他的皮肤里向外扎出。

多年以来的厮杀经验,令他在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僵尸不喜不悲,木然地向前逼近。

杜铭赫然发现,它的脚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不,也并不是没有东西,而是所有的东西,在进入到它身前五尺的那一瞬间,就都化为粉尘,随风飘散了!

落叶、枯草、纸钱、白骨、破碗、半块墓碑……

所有的东西,都毫无差别地“消失”了,僵尸走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极度干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小径。

“妈的!这是什么妖法!”杜铭转身就跑。

百里清猛地回过头来,‘在这一瞬间,铜钱落地的声音,让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此前的不安所在:在供桌上包裹尸王时,他曾随手将两口金猪全都扫下地去。可是瓷猪落地,他却没听到碎裂的“乒乓”声。

——危险!

——有两口金猪!

他想要提醒蔡紫冠,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张嘴的那一瞬间——

他碎了。

six

在四楼的“一文钱”,李子牙伏在地上,不敢稍动,小贺屈身持剑,紧紧地护着他。

“小贺,趁现在,快点动手!”李子牙低声道。

在他们对面,莫玲为妹妹包扎头上的伤口,又为她活血缓僵,一直背对着他们。

“姐,他们打我。”莫珑用粗壮的喉咙哭喊着。

“不哭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莫玲柔声安慰,全不像在对一个那么丑的女人说话。

小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李先生……她回过头来,我决不留情。”

“都这会儿了,你还讲什么规矩啊!”李子牙恨得欲哭无泪,却也没办法。

小船知道他一定觉得自己任性,咬了咬牙,只把手中双剑握得更紧了些。那令人处处割伤的神通似乎已经撤去,正大光明地动手,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谁。

“呦,小毛孩子,倒还是个君子。”莫玲虽是背对他们,却也听得见二人谈话,这时帮莫珑收拾停当,终于款款起身,转了过来,“我现在回头了,你来杀我吧。”

她长长的白裙拖在地上,赤脚在裙摆下稍纵即逝,足尖的豆蔻红得惊心动魄。

可是她这么门户大开的,小贺却又无法动手了。

“你们走吧,我不想和女人打!”他长叹一声,剑尖微垂,泄了自己的气势,“好男不和女斗。”

他憋了半天,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李子牙为之气结。

莫玲愣了一下,仔细将他打量一番,忽地“扑哧”笑了:“小子,你这算是放了我们一马?”

小贺的脸微微一红,他正是多情的年纪。莫玲长得美丽,他虽然并无非分之想,却天然颇有好感,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伤她。岂料给莫玲一语揭破少男情怀,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岁数这么小,倒像是我的弟弟。”莫玲将他重新上下打量,慢慢地道,“我和妹妹在此守护尸王,已有三年。一直以来,都以为只是白白地做婊子,想不到在今晚,却等来了一个疼人的弟弟。”

“……谁是你弟弟!”

莫玲眼波流动,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小的团扇:“弟弟呀,姐姐被摇光那小贱货胁迫,在此操持皮肉生意,实在是太苦了。这火坑里,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快救救我吧。”

她的眼睛虽然像在笑,但一番话却实在说得哀婉动人。

小贺听在耳中,不由热血沸腾。

忽然间,他又想到了坛城罗汉楼里的柳姑娘——这世上有那么多美丽柔弱的女子因命运使然而陷于绝境,小贺每每遇见,莫不柔肠百转,恨不得立刻就与“命运”拼了。

“好,我救你出去!你不要再跟着复国军!”他认真地道。

莫玲以扇掩口,笑得前仰后合。

“可是我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我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唉,弟弟你若不嫌弃,姐姐一辈子伺侯你好不好?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她这么美丽,竞愿意以终身相付,小贺心中又是羞涩,又是骄傲,一张脸登时羞得如同红布:“我……我不是图你报答!”他定了定神,正色道,

“不过你要是没地方去,我可以去找傅将军,先帮你安顿下来,慢慢再帮你找个好人家。”

“小贺,你别上她的当!”李子牙伏在地上,本来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小贺身上,听这孩子越来越不靠谱,不由急死了。

“李先生,你放心!你也好,莫姑娘也好,我会把你们都救出去!”

小贺却已把他和莫玲一视同仁了。

莫玲幽怨地望着他,问道:“你不要姐姐报答,是嫌弃姐姐么?”

“不是……怎么会……”

莫玲的眼神,如慕如怨,如泣如诉。小贺给她逼得心头小鹿乱撞,急忙把心一横,道:“不过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这趟回去,就要请傅将军帮我提亲!”

“呦,那多可惜呀。我这有福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她……她姓柳。”小贺喜滋滋地道。

“哦,姓柳……”莫玲说笑间,已经走到了小贺的身边,轻摇团扇,“那你这趟若是死在姐姐我的手上,姓柳的那个小婊子,岂不是守了望门寡?”

她的语气突然变恶,小贺不由吃了一惊。

一旦警醒,他马上就想提剑防御。

可是双手一举,冰火双剑却莫名重逾干钧,此前下垂的剑尖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小贺大感意外,低头一看,只见两剑斜指地上,形状忽然变得……好怪。

他举起火剑,剑身轻颤,剑尖剧烈摆动,原本那修长匀称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剑尖处扁大如碟,剑锷处纤细如筷。

好端端的一柄长剑,这时细脖大头,如同一枚流星锤。

……配合上左手也已变形的冰剑,说是“水火双流星”似乎也无不可。

小贺大骇,正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忽又发觉自己握剑的手,也极不正常——指端异常粗大,如同萝卜,而手腕却异常枯瘦,也像萝卜。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贺吓坏了。

莫玲“嗤嗤”而笑,团扇一指旁边的一面铜镜,让他自己去看。

小贺去照镜子,镜子里并没有他,而只有一个怪物:他有一双异常肥大的脚,磨盘一般,墩在地上;脚的上边是房檩一般的粗腿,腿上是坛子一般的圆腰;腰上是枕头一般的扁胸;肩膀上,最后是一小块面团一般的头颅。

从服色、眉眼、动作来看,那怪物隐约应该就是小贺。可是那少年原本矫健峻拔的身姿却已经完全不见了,就像是一场噩梦,他现在完全变成了一堆松散的沙子,上尖下阔,虽然还勉强“立”着,但肉在皮里,皮在衣中,且无时无刻地不在向下“泄”着。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惊恐地叫起来,因为身形改变,连声音也变得又沉又闷。

“我妹妹的神通,‘下流鬼’。”莫玲笑着指了指那靠在墙边,刚刚睁开眼睛的莫珑,“能让一切东西,别管软的硬的,统统向下流、向下坠。弟弟呀,再过一会儿,你越来越扁,越来越宽,姐姐要和你说话还得伏在地上了呢。”

小贺又急又怕,可是脑袋变小之余,反应好像也越来越慢了。他勉强举起火剑,想要放出火焰,那畸形的长剑猛地红了红,虽有热意,却连个火苗都吐不出来了。

“至于我的神通,则叫做‘刻薄鬼’。我能把一切东西的边、棱、角、线,都变成刀刃。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干皱百褶,我就可以把你们万剐凌迟。”

说话间,那能以衣袂割伤自己的神通便又已释放出来。

莫玲说着笑着,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向小贺轻轻摇动团扇。玉臂轻摇,一阵阵的香风拂到小贺脸上,气流相激,那看不见的乱流竟也变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锋刃,在他的脸上划过。

刺痛袭来,小贺虽然整个人无法使力,躲闪不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偏头,只以右颊当风。

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在小贺的皮肤上飞快地出现。纵横交错,血珠滚落,转眼间,他的右颊已是血肉模糊。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玲大笑道,“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想占我的便宜?人都说‘色是剔骨钢刀’,我今天就把你这假惺惺的皮囊剥个干净!”

小贺闭着一只眼咬牙苦撑,想到莫玲下手全然无情,自己根本是被她戏耍着推心置腹。他的脸上虽痛,却仍不及心中羞怒交加,来得难忍。

从蔡紫冠的角度看来,“如意”赌坊的门口,百里清所发生的变化,是这样的——

最开始,是有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走啦?就让他这么把‘财神’带走啦”。百里清听到这话,在跨过门槛时,似乎顿了顿。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金光,从蔡紫冠的身边猛地掠过,一瞬间,即穿过了他与百里清中间相隔的十几个人,直接撞向百里清的后腰。

“啪”的一声,金光笔直地没入了百里清的身体。

“叮”,百里清身体的前面,又传来了一声奇怪的金属碰撞声。

“百里!”蔡紫冠大吃一惊。

百里清略微向前一扑,似已受伤,忽然上半身向后一仰,原来是给那金光又折回来,穿透了他的胸膛,“飞”回了如意赌坊。

“叮、叮!”

在这一瞬间,那道诡异的金光竟从百里清的身体中,带出了许多青萤一般的亮点,飞溅四面八方。

——那是……铜钱?

蔡紫冠惊恐地看到,从百里清的身体里忽地飞出了许多锃亮的铜钱……不,应该说,是百里清整个人,竟然变成了一堆由铜钱堆成的人形。

“浑身是钱”的“百里清”向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来,脸上层层叠叠,是一枚枚摞得整整齐齐,但却又参差不齐地形成了五官的铜钱。“他”望向蔡紫冠,铜钱组成的脸上,那表情仿佛是前所未有的惶惑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哗啦”一声,他终于“碎”了。

“百里!”

在这一瞬间,蔡紫冠的心中猛地一空,像是万丈高楼,失足滑落。

——百里清的大限,就在这里么?

——就在自己的眼前么?

——就在自己刚刚输给了他那场赌博之后么?

蔡紫冠瞪大眼睛,好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与百里清同时“碎”掉的,还有刚才那道金光在飞袭百里清时,一路经过的其他十几个人。那十几个人化作了十几堆人形的铜钱,猛地崩塌,“哗啦啦”地倾泻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如意”赌坊的八扇大门也无风自动,“砰砰砰”猛地关了个严严实实。

——有敌人!

蔡紫冠勉强回过神来,死死地盯着那道在赌坊中横冲直撞的金光。

那是好诡异的金光,辗转返折,如有灵性,专往人堆里扎。被它碰到的每一个人,便都在一顿之后,忽地化为了一堆堆或大或小的铜钱,轰然倒塌,溅得满地都是。

而那道金光,蔡紫冠也终于看清,原来正是一口金光闪闪的瓷猪。

背上两个字喜气洋洋:生财。

“金猪?”

蔡紫冠反应过来,去看神龛上的那两口金猪,一眼扫过,却连一口都没有了。

“金猪……如意公子!”

蔡紫冠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连忙去找如意公子。

却见如意公子趁乱之时,已经退开几步,和他相隔了一段距离,冷冷地望着他。

赌坊之中,一片惊呼惨叫。那只生财金猪越跑越快,直如旋风一般,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地上的铜钱越来越多,眨眼间,已没脚面。

两人之间,人头攒动,赌客们狼奔豕突,一片混乱。

蔡紫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如意公子的怀里抱着另外一口金猪。金猪很亮,反射出的光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诡异的惨金色。那一团和气、有点笨拙的有钱公子不见了,现在出现在蔡紫冠眼前的,是一个愤怒得不像活人的怪物。

“蔡紫冠,原来你是来抢我的僵尸的!”如意公子森然道,“我把你当朋友,但你却把我当傻瓜!你骗我、耍我、偷我——你想害死我!”

“我是在救你!”被人揭穿了自己的把戏,蔡紫冠也有些羞怒,“你的僵尸不是普通僵尸!他们是复国军叛逆留下的尸王,它的力量,淆乱乾坤,动荡九州,你根本克制不住!”

“你是嫉妒我!只要有它,我就财源滚滚!”如意公子怒喝道,“丰城的那具就你给毁了,我不说你什么;现在这具是我家的传家宝,你也要抢?”

他的两眼如狼,显然已经不可理喻。

“这猪是你的神通?”蔡紫冠强自冷静下来,决心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你也有神通?快停下来!”

“我为什么不能有?”如意公子一张原本富态可喜的一张脸,现在狰狞起来,格外可怖,“我家家传‘双猪戏龙’,是天下间最吉利的神通!”

“……你是驱鬼将军所说的‘死当’还是‘活兑’?”

“我这么有钱,当然是‘活兑’!”如意公子说到这里,高兴起来,“对了,驱鬼将军不许神通上水关。你们这些穷鬼出不起‘活兑’的钱,根本连土遁术都使不出来,对不对?你就给我也变成钱,进我的进宝猪吧!”

他说得兴起,猛地举起怀里的金猪。

那金猪的背上热热闹闹地写着“进宝”二字,正中又有一道窄窄的裂口,正如一只巨大的存钱扑满。

忽然间,地上那一层由百里清等人散裂而成的铜钱,纷纷飞起,如百川归海,向那裂口飞去。

“等等……”蔡紫冠大叫。

可是那些铜钱,已瞬间消失在进宝金猪的裂口中。

不仅是铜钱,甚至是赌徒们不及收走的散碎银两、珠宝也都飞了过去。

“一猪生财,一猪进宝,双猪戏龙,八方共讨!”如意公子抱着金猪,急速向后退去,大叫道,“今晚在这里的人,谁都别想走!”

那狂奔的生财金猪正以赌坊四壁的边缘为界,疯了一般地盘旋。金光疾驰,所有想要趁乱逃走的人全都被它追上、穿过,一瞬间化为一堆铜钱。

然后,铜钱又被如意公子怀中的进宝金猪吸走。

这诡异的情形,令再大胆的赌客也都吓破了胆。不知不觉,人们越来越往屋子的中间聚拢,却越发被生财金猪从外围一圈一圈地“吃”了进来。

“老子的神通要在,岂会怕你这猪头!”

一个青面大汉生性悍勇,被生财金猪逼得急了,索性抄起了一张木凳,狠狠向它砸去。

“啪”的一声,生财金猪穿凳而过,木凳在空中一滞,瞬间化为几十个铜钱。青面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已给金猪穿胸而过,和木凳一起撒了一地,也被进宝金猪吸了去。

赌客们背水一战,桌椅板凳、骰子摇盅、烧鸡猪蹄、飞镖袖箭,数不清的零碎一股脑地向生财金猪打去。

可惜,却无一例外地化成了大大小小的铜钱,一路飞撒,一路被吸入进宝金猪。

那金猪长了一张笑脸,狂奔之中格外诡异。

看上去,似乎一切东西,无论多么硬、多么重,在碰到它的一刹那,首先就会变成一枚枚毫无杀伤力的铜钱。

受到攻击之后,它奔行的速度仿佛更快,转瞬之间,已将近一半的赌客化成了铜钱。

“大家别乱!”

蔡紫冠大喝道,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见如意公子正要去捡起尸王。

“如意公子,别碰它!”

他这一声,登时又提醒了没头苍蝇似的赌客们。

“如意公子,你救救我们!”

一大群人没命似的向如意公子冲去。如意公子怀抱进宝金猪,向后退了一步,忽然把金猪立着举了起来。

进宝金猪肚皮朝人,圆滚滚的肚脐上也如扑满一般有个木塞。

“看打!”

如意公子猛地把木塞一拔,顿时一大片铜钱如飞蝗、如喷泉,带着“嘶嘶”风啸,激射而出。

迎面的十几个人,被铜钱击中,如被铁棒乱打,登时倒了一片,被生财金猪欢快地跑来,在他们肚皮上一一踩过,踩成了一摊又一摊的铜钱。

“收!”

如意公子将进宝金猪一翻,背上的裂口向外,一下子又把刚才放出的铜钱及生财金猪新变的铜钱,—起收了回去。

seven

不过转眼工夫,如意赌坊里的上百名赌客十几名保镖,甚至连一切的赌具饰物、桌椅板凳,都已消失不见。

几盏幸存的琉璃灯,将光秃秃的赌坊照得一览无遗。

如意公子喘着粗气,将第四尸王的包裹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到供桌上。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半空里,忽然凭空飞出一面小斧,飞旋着,疾斩他的背部。

如意公子尚未反应过来,一直跟在他脚下的生财金猪,却已经凌空跃起,迎着那飞斧一头撞上。“叮”的一声,生财金猪完好无损,那小斧碎成了几十枚铜钱,又被进宝金猪吸走。

“是谁?”如意公子猛地转过头来。

生财金猪得他授意,猛地向飞斧来袭之处撞去。“咻”的一声,一根屋柱前,猛地现出一条模糊身影,就地一滚,轮廓一瞬间清晰起来,乃是蔡紫冠。

“叮——”

生财金猪穿过屋柱,屋柱化作数不清的铜钱,如雨撒下。

“蔡紫冠?”如意公子抱着进宝金猪,皱起眉来。

他的嗓子,因为此前嘶喊过度而略显沙哑:“你居然还在?你只会藏着,像只缩头乌龟……你太让我失望了。”

蔡紫冠目光闪烁,刚才他用那一口拾到的小斧偷袭,果然试出如意公子的双猪可以自主行动,越发无懈可击。

“你把所有人都收了,你用得着这么赶尽杀绝么?”

“在这世上,杀一个人和杀几百人都是一样的。”如意公子笑道,“只要没有证据,没被发现,那私用神通便是无罪。你说我赶尽杀绝,可是你能找到受害者的尸体么?”

他拍了拍进宝金猪,那金猪因为神通加持,虽然吸收了那么多的铜钱、金银,但却仍然是原来的大小,也不变重。

“没有尸体,有的只是凭空多出来的这些钱。这些钱又算什么呢?我反正已是有钱人了,谁又管得着我的账目?”

“变成了钱的那些人,他们都死了么?”

“你想要救他们么?”如意公子笑道,“等到我把他们零碎着花出去,他们自然就死了。”

“那么,也就是说,我要击败你,只有趁这个时侯。”

蔡紫冠竟然还这么镇定,如意公子不由好笑。

“你还没有死心?你们这些穷鬼在水关上没有神通,你不可能赢过我的双猪。老老实实地也变成铜钱到我这来,至少还死得像个好汉!”

“不,我不想死。”蔡紫冠指了指生财金猪,道,“而且我想,我可以破了你的‘双猪戏龙’。”

“不可能!”

“我在暗中观察了很久,发现生财金猪虽然四处乱撞,但却从没真正地‘撞’到什么;进宝金猪虽然喷钱迅猛,但却更没被别人碰过。你把进宝金猪抱得那么紧,不像是操纵而已,倒像是生怕它摔到碰到。所以让我猜猜看,这两口金猪虽然一动一静,但却始终只是两口瓷猪而已。它们可以被打破,真要打破了,你的神通,也就破了。”

如意公子的脸色变了变,强撑道:“可是你别想碰到它们一根手指头。”

“手指头是不能碰的。”蔡紫冠微笑道,“尤其是生财金猪,速度既快,法力又强,任何东西碰到它,都会变成散落的铜钱,即使是铁斧轰顶,也来不及伤它分毫。”

“没错!我的猪是没有破绽的!”

蔡紫冠摇了摇头,笑道:“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它有一个破绽!”

“你胡说!”如意公子嘴硬着,神色却越来越不自然。

“任何东西碰到它,都会变成散落的铜钱。”

蔡紫冠看着那伏在如意公子脚下的金猪,右手一翻,在指尖上慢慢捻开了三枚铜钱——三枚驱鬼将军用来给他的神通定价的铜钱。

“那么铜钱本身呢?”

一瞬间,如意公子脸色大变。

“我的身上刚好剩了这三枚铜板。我就用这三枚铜板,破你的‘双猪戏龙’——”

如意公子叫道:“你……”

“叮!”

他的话未出口,蔡紫冠一抖手,已抢先向生财金猪打出了第一枚铜钱。

铜钱发出一声尖啸,如同一只青黄相间的蜻蜒,画出一道弧线,一瞬间便已逼近生财金猪。生财金猪像是吓了一跳,向后一坐,竟是忘了躲闪。

可是忽然间,那枚铜钱的轨迹却发生了变化,“嗖”的一声,它不自然地向上掠起,飞入了进宝金猪的裂口之中。

“可惜可惜,生财、进宝互为倚重。”如意公子笑道,“生财也许真的怕铜钱,但是进宝却刚好可以把所有的铜钱都吃掉!”

金光一闪,生财金猪笑眯眯地发出一声尖啼,猛地向蔡紫冠冲去。

这样看起来的时候,这金猪竟然像是真的活猪一样,因为刚才被蔡紫冠攻击,而愤怒起来。

蔡紫冠拼命向上一纵,手在琉璃灯上一搭,躲开了这一撞。

“蔡紫冠,你今天绝对逃不出我的手心!”如意公子狂叫道,“我偏要用僵尸当财神,我偏耍弄来越来越多的僵尸,好让我的买卖越开越大!我会把你变的铜钱,花到九州各地,让你四分五裂,永世不得超生,我会成为天下间最有钱的人,享受一切!”

“你还是活过今晚再说吧!”

蔡紫冠手一松,自房顶上轻轻跳下,人在半空,“叮”的一声,又打出一枚铜钱。生财金猪在奔袭之中,灵活一闪,那枚铜板“砰”的一声,嵌入了地板。

旋即稍稍一抖,倒飞出去,也落入了进宝金猪中。

“还有一枚,蔡紫冠,你完了!”

蔡紫冠落在地上,伏地一扑,生财金猪如飞一般,居高临下地向他冲来。蔡紫冠身子一拧,后背贴地,脸对金猪,一抖手,打出了第三枚铜钱。

“着!”

铜钱疾飚,生财金猪眼见那一点青芒飞到,才把身子一扭。

与此同时,进宝金猪“吸金之力”全开,也猛地将那枚铜钱吸了过去—一

“啪”的一声,第三枚铜钱狠狠地钉在生财金猪的前额上,登时将那瓷猪凿出个窟窿。生财金猪神通顿失,在空中一滞,“砰”地摔下地来,碎成了数片。

“生财!”如意公子大叫一声,对刚才的一幕根本难以置信!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生财金猪明明已经要闪开了那枚要命的铜钱,可是忽然间,那铜钱的飞速却骤然急增,这才令它躲闪不及,被一击而破。

可是那铜钱在半空中加速,却不是蔡紫冠所为,而是被如意公子怀中的进宝金猪全力一吸!

先前的第二枚铜钱,因为速度过快,以至于进宝金猪吸收不及。如意公子警惕之下,一看蔡紫冠打出第三枚铜钱,就催发了进宝金猪的全部“吸金”力量。

谁知蔡紫冠在地上摔倒时,虽然狼狈,但却已在一瞬间吸引生财金猪,进入到了自己与进宝金猪两点之间的直线位置。他打出的第三枚铜钱,虽然也被进宝金猪吸走,却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在预计的轨道上加速击中了生财金猪。

“蔡紫冠!”

“如意公子!”

蔡紫冠大吼一声,猛地向如意公子扑来。如意公子正中下怀,怀中进宝金猪一翻,肚皮冲前,“轰”的一声,一瞬间又打出了数不清的铜钱。

蔡紫冠才扑到一半,已给铜钱的风潮迎面撞上,整个人被打得倒飞而起。

人在半空中,扭曲抽搐,已不知挨了铜钱多少下重击,一眨眼已是衣衫碎裂,手脚断折、皮肉剥落……

这酷烈的效果连如意公子都有点意外。

可是在他的身后,蔡紫冠却无声无息地伸出手来,猛地在他怀里一掏,将那进宝金猪拨落。

进宝金猪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看样子还想四蹄落地。可是蔡紫冠早有准备,又在它的背上,狠狠踏上一脚。

“砰”的一声,金猪落地,与一般的瓷器并无二致,碎成了十几片。

如意公子整个人都傻了。

“抱歉,广来峰以身代身的‘桃僵’之术,让你失望了。”蔡紫冠微笑道。

金猪碎裂,肚子里的铜钱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仿佛海眼涌潮,一转眼便铺了满满一屋,厚厚一层。

“你……你为什么有神通?”

如意公子失魂落魄,拼命抓住蔡紫冠的衣袖。

“也许是因为,我并非‘穷鬼’。”

蔡紫冠轻轻拨开他,回头去看。一个又一个的活人在钱堆中慢慢凝聚,晕头胀脑地站起。

其中一个,蛇腰长臂,白衣金刀。

“百里!”

蔡紫冠的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你这条命,我抢回来了!”蔡紫冠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条命,以后也是我的.我决不许你早死!什么阳寿三月,什么生死命定,我刚才的赌输给你了——我输给你的,就是你的命!从此以后,你这条命我接了,上天入地,我一定让你长命百岁!”

百里清震了一下,这才明白此前那场随意的赌博,蔡紫冠下的注是什么。

他下的赌注,是杀他;而他下的赌注,是救他。

他俩的赌注竟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百里清又喜又悲,却还是强抑着,推开了那难得真情流露的少年。

他慢慢地扬起手来,向蔡紫冠亮出一样东西。蔡紫冠愣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根粗大的、白亮的龙形长钉。

“白……白龙钉?”

蔡紫冠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连忙去找那第四尸王,却见那尸王已在供桌上站了起来。

金盔已正,金甲更明,威风凛凛,睥睨众生。

“九根白龙钉。”百里清只觉自己呼吸艰难,每一个字都不愿出口,“那见鬼的进宝金猪,把这第四尸王身上的九根白龙钉,全吸出来了。”

04金尸,驱鬼拦江

愤怒,被欺骗的愤怒。

——被辜负、被侮辱、被利用的愤怒。

“如果你们能够在回龙江中,建起一道水关。”那窃据国统的小人对着他们这些已经豁出了一切的囚徒,仍然毫无愧色,“那么朕也许就会放了你们的‘水龙星’。”

“你说话算话?”

“朕乃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武海皇帝大笑道,“不过你们若是建不好,‘水龙星’、‘火魔星’也罢,所谓的十七义王,别怪朕一个不留,九族尽灭。”

伤痕累累的将军紧紧地握着手中金锏,一转身,走向那茫茫长江。

one

“一文钱”中,小贺半边脸上血流披面。

虽然“刻薄鬼”扇来的风刃无形无影,但他却几乎听到了它们刮削自己脸骨的声音。

而同时,他也确实听到了楼下的纷阑。

此前李子牙钓钩脱手,第四尸王重重坠下,蔡紫冠他们在三楼的形迹,一定已经暴露,这时是和赌客们打起来了。

“你们楼下还有同伴?”竹屋中,有一点燥热。莫玲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在小贺的胸口上戳了戳。

“下流鬼”和“刻薄鬼”的双重作用下,小贺的身体如同面团,而莫玲的手指却如同利刃。他的胸口被刺出两个血洞,鲜血汩汩而下。

想到那一点可笑的多情,不仅令自己陷入绝境,就连蔡紫冠等人的危机也不能驰以援手,小贺的心中悔恨交加,有如油烹。

——怎么办?

——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跟我打一场!

小贺紧紧地咬着牙,自责啃噬着他的心。他已经变形了的双臂甚至无法举起双剑——那么现在只能依靠双剑本身的冰火之力了?

他拼命地催动着手中的火剑,可是神通的力量到了硕大的剑尖,便传递不出去了。

火剑烧得通红,连他的脸上都感受到了一阵阵的灼热。

他掌心流出的血水爬过剑锷,“?”的一声,便在那畸形的剑身上化为了蒸汽。

“你们放心,你们的同伴一定完了。”莫玲轻轻擦了擦鬓角的汗,“当初商大人把‘金僵王’送给原家,就是看中了他家祖传的那两口金猪。如意公子和两口瓷猪疯起来,连我们都怕,你们的同伴无论是谁,无论来多少人,都只是给他装满钱袋而已。”

“原来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小贺勉强睁开左眼,恨声道,“怪不得,你们敢把第四尸王堂而皇之地摆在外面。”

“如意赌坊的上下左右,全是我们的人。”莫玲说到此处,终于不屑与他玩笑,冷冷道,“无论你们从哪里动手,都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落到我们姐妹的手中,我们会对你更好一点。”

小贺剧烈地喘着气,巨大的挫败感与无力感令他几乎要弃剑等死了。

——可是蔡紫冠他们,也会输,也会死吗?

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不会。

莫名地有一个声音,为他做出了回答。

小贺一愣,被自己对蔡紫冠等人的信心弄得十分意外。

他的脑海之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了他们相识以来的一场场战斗:蔡紫冠对“骨肉皮”,百里清对“心水”,蔡紫冠对“无相水”、“天一生水”,百里清对“保护伞”、“钱耙子”……

仿佛什么样的困境,那两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找到一击必胜的窍门。

小贺猛地打醒了精神。

——试想一下,如果是蔡紫冠、百里清,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对付玲珑姐妹呢?

他望着莫玲,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

“姐,我破了相啦!”莫珑靠在竹屋墙角,大吼道,“我要让他死,我要让他那个姓柳的相好也死!”

“行行行,依着你,依着你!”莫玲向她笑笑,才又转向小贺,“哎,我的好弟弟,你那位柳姑娘,到底叫什么,家住哪里?”

“……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让人去杀了她。”莫玲柔声道,“她很漂亮吧?她比我妹妹漂亮吧?比我妹妹漂亮的女人,全不是好东西!”

小贺窒了一下。

他刚刚想到了取胜之道,还不及欢喜,便已被这女人给吓到了。

“可怜的,流了这么多血。告诉我那小婊子在哪,姐姐给你一个痛快。”

“好……太好了……”小贺喃喃地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莫玲眉开眼笑,其实上一句她已经听得很清楚,再说一遍,只是要小贺彻底屈服。

“我说太好了……”小贺慢慢转过脸来,半边脸白净如玉,满是汗水,半边脸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你们要伤害她,我就可以放心地杀死你们了。”

他这时在“下流鬼”的作用下,已经“泄”到不及四尺的身高。如此绝境之下,居然还敢如此挑衅,莫玲不由愣了一下。

一愣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你去……”

她高高地扬起了团扇,团扇边缘的锋利寒光在婀下闪出—道白弧。与轻飘飘的风刃不同,这硬扎扎的团扇一扇扇下,足以切掉小贺的脑袋。

“你去死吧!”

小贺却抢在她的前面,大喝一声。

“嘶—一”

骤然间,竹屋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风啸。

从外部来看的话,在这一瞬间,“一文钱”竹屋的墙壁、房顶,仿佛都突然向内收缩了一下,整个瘪了下去。

玲珑姐妹几乎同时响起的凄厉惨叫,在暧昧喧闹的水关四层,犹自传出很远。

然后“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屋子又向外一胀,毛竹崩裂,硝烟弥漫,那“一文钱”的招牌,也猛地掉落,摔成了两片。

房门打开,浓烟烈火之中,一身是血的小贺架着一身是血的李子牙走了出来。

两人伤痕累累,如刚从血海中捞出来。一干嫖客妓女在此寻欢作乐,心中根本没有对这样景象的期待,一惊之下,四处逃窜,甚至有人直接被挤出栏杆,摔下了水关。

混乱的人群把水关的步廊都给堵死了。

“小贺,歇一歇,歇一歇!”李子牙看了看去路,道,“我们下不去,也别急着下去。歇一歇,我快死了。”

小贺愣了一下,扶着他来到栏杆前站定。

击倒莫珑之后,小贺现在已恢复了原来的身形,一走一站,仍如标枪一般,背脊笔直。

“刚才你到底是怎么击倒那两个女魔头的?”李子牙虚弱问道。

“是风。”小贺简单地回答道。

莫玲的“刻薄鬼”,能将一切尖、角、棱、线化作刀锋。那时候,忽然有一阵狂风从竹屋的缝隙中剧烈地吹来,化作干刀万刀,不分敌我,一下子便把靠在墙边的莫珑割成了重伤。

莫珑身子胖大,格外适合挨刀,一痛之下,猛地跳了起来——可是这么一跳,她的衣服又自然将她“割”得更重。

“怎么会有风的,还恰恰在那时候?”

“冰火双剑引来。”

小贺吹着冷冰冰的江风,仍然是惜字如金。

那时他虽然无法举剑,但火剑垂在地上,却一直在发热,像一个大火堆,将整间屋子的温度,不知不觉地升至极高。然后关键时刻,他又骤然用冰剑降温,冷热交征,屋外的风顿时就吹进了屋里。

这是小贺以前自己玩剑时发现的有趣现象,想不到在这一次的生死边缘,居然救了他们的命。李子牙皱着眉想了半天,自然还是想不明白。

莫珑被割伤,狂叫乱跳,越伤越重。慌乱之中,不仅解开了自己的神通,也逼得莫玲解开了“刻薄鬼”。

小贺得以喘息,虽只一瞬,但火剑一击,也终于取了这姐妹二人的性命:

“李先生,我们耽误很久了。”小贺忽然道。

“啊?可是我们受伤了啊。”李子牙按着断指,满心不悦。

“扑通”一声,小贺没再和他争辩,反倒是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李子牙吃了一惊,去看他时,原来这少年失血太多,苦撑到这会儿,终于昏倒了。

“这可大事不好……”

水关的三楼,传来决不正常的“轰轰”巨响,仿佛巨人对殴。李子牙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把小贺背了起来,又撕开外袍,将他绑在自己的身上。

刚才他已经用钓尸钩缝合了自己身上的伤口,甚至连断指都接上了,回去以后,让“花”帮忙,用浮尸花调理一下,应该可以痊愈。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他可真不想这么干——

钓尸钩一甩,勾中了栏杆的基柱。

然后李子牙翻过栏杆,望着下面乌黑的江面,运了运气,猛一咬牙,便眺了下去。

——这样就可以不必走三楼,打尸王了!

虽然钓尸钩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们的重量,但两个人的压力还是令他周身的伤口,全都向外滋出了血。

“啊啊啊啊啊——”

李子牙惨叫着和小贺一起向一楼落去。

two

那金盔金甲的尸王站在供桌上,神情倨傲,扫视着如意赌坊内的所有人。

被白龙钉封印二十年,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它振臂抬腿,一点一点地将身上关节活动开来。盔甲铿锵,锦旗招展,这具尸王的身高虽只四尺,却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蔡紫冠、百里清虽然明知这怪物危险万分,一旦给它抢先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却被它的气势压制,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尸王在供桌上走了两圈,仿佛已经把身子活动开了,这才抬起一只手来。蔡紫冠二人吓了天大的一跳,只道它要出手,往后一退,先做出守备的架势。“哗啦啦啦……”赌坊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地面仿佛晃动不休,令人头晕目眩。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先前进宝金猪撒出的那些铜钱、金银,约有一半是没能凝成人、物的,这时全都像是活了,簌簌滚动。

铜钱自动成串,金银融成整锭。

碌碌声中,钱币左右移动,一眨眼便排成了清清楚楚的金、银、铜三个方阵,纵横整齐,宛如军阵。

“它……想干什么?”

刚从两口金猪的噩梦中醒来的赌客,隐隐感到不妙,却也忘了逃。

“财神!”如意公子哭着向它跑去,“你还在就好。”

尸王站在供桌上,双手叉腰,站得稳稳当当。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笑了笑。

—金光一闪,地上蓦地眺起一块金锭。

如意公子满心忧伤伤,毫无防备之下,登时被那金锭击中了眉心。

“金子……”

如意公子呻吟一声,已给它打得脖子向后一仰。整个人僵了一下之后,双膝一弯,软绵绵地跪了下去。

“呃……公子,你怎么了?”

如意赌坊的几个保镖虽然刚才还被老板出卖,变了一回铜钱,但现在既然毫发无损,老板又仿佛遇难,犹豫一下,也连忙冲了过去示忠。

如意公子跪在地上,回过头来,目光一片痴呆,那金锭镶在他的脑门上,像是一面镜子。

这奇怪的造型,登时令保镖们望而却步了。

尸王伸出一只手,凌空点了几下,“嗤嗤”几声,地上立刻又有几枚铜板跳起,也嵌入保镖们的眉心。

几个保镖摇晃一下,也跪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蔡紫冠、百里清面面相觑,“给钱就跪,这算是压岁钱么?”

话音未落,如意公子和那几个保镖忽又爬起身来,一个个步履僵硬,站成两两相对之后,整齐地举起一只拳,凝望着对方。

“砰!”

以如意公子为首的其中一半人,得到了抢先出拳的机会。

另一半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却还是纷纷站稳了身,蓄力之后也打回一拳。一个回合之后,双方仿佛找到了感觉,拳如雨下,彼此间全无防守,一拳一拳,只是往对方的脸上打。

鼻血横飞,断齿乱眺,转眼之间,几个人已给打得不成人形。

“咔吧”一声,如意公子的对手脖子猛地一折,似已断了,最后挥出了全无准头的一拳之后,直挺挺地摔倒,不动了。

其余人毫不在意,刚打死了自己保镖的如意公子一转身,立刻就挂着两条鼻血又加入了最近的互殴圈子。

“别打了!”

蔡紫冠看出不对,上前想要拉开如意公子。

尸王正在观战,见他阻挠,脸色一沉,一块金锭立刻向蔡紫冠飞来。

金光闪闪,耀眼生辉。在这一瞬间,蔡紫冠心中一阵恍惚,几乎伸手就去接下这块金子。

“蔡紫冠!”

后面的百里清忽地大喝一声。

蔡紫冠骤然惊醒,金光闪烁,那一块金锭已到眼前,连忙一拧头,“呼”的一声,金锭已自他的耳边掠过,不偏不倚,打入了他身后一人的脸上。“啊!呵……呵!”那倒霉鬼挣扎着,踉跄几步,重重跪了下去。蔡紫冠回过头来,正看到那三寸多长的金锭嵌入那人的脑袋,一半人肉,一半露在外面。

“你……你怎么样?”

蔡紫冠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过去,想要帮他把那金镖似的锭子拔除。可是金锭“插”在人脸上,居然猛地向旁一滑,闪开了他那一抓。

皮肉并无损伤,金锭如同钓鱼的浮标,在那人的脸上载浮载沉。

“呵……呵……”

那人浑身颤抖着,忽然间身子一挺,竟然死了。尸体摔倒在地,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那沉甸甸的金子才从他的脸上滑出来,“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这尸王的神通如此残暴诡异.百里清两眼放光,叫道:“蔡紫冠,你别乱来。”

他显然是要小心对付尸王,不愿冒进。

蔡紫冠犹豫了一下,向后稍退。那几组互殴的主仆已经打得个个不成人形,一个个地倒了下去。最后还站着的,便只剩了如意公子一人。

那个尸王对这结果看来颇为满意,在供桌上踱了两步,忽然轻轻一指,地上的金钱,无论金银,立刻全都眺了起来,分袭屋中所有的人。

“小心,这些钱能够迷惑人心!”蔡紫冠连忙提醒大家。

可惜纷乱之际,还能听见他说话,并反应过来的人,整座赌坊中大概也只有百里清一人而已——铜钱、银锭、金锭,各取目标,纷纷命中。

“扑通通”膝盖撞地,赌坊里顿时跪倒了一大片。

蔡紫冠旋身疾闪,身后又有一人挨了本该射中他的金块,脸上嵌了枚铜板,又插了块金块,也扑地死去。

“叮!”

百里清出刀如风,金河刀猛地磕开了飞向他的一块银锭。

“金河倒卷!”

百里清大喝一声,金刀伸展,遽然涨大到一丈有余,“轰隆”一刀,远远地劈向尸王。

这公然挑战,令尸王猛地抬起头来一

人影晃动,那些跪倒在地的赌客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拦在百里清和尸王之间的有十几人,忽然抢身而上,由前到后,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

金河刀化作一道金光,如霹雳横空,重殛而下。

“啪”的一声齐齐的脆响,那十几个人一起向头顶上拍手,使出了传说中的空手入白刃!

——一瞬间倒好像是蜈蚣翻背,百爪向天。

可是这样不成器的招式,又哪能接下百里清全力以赴的一刀?“咔嚓”声中,有人用手腕接了刀刃,有人用胳膊肘接了刀刃,有人用脑门接了刀刃。

百里清大吃一惊,仓促收招,总算没出人命。那些人被他砍成重伤,血稀里哗啦地淌下来,一个个却木木呆呆,无痛无觉。

“被钱打中的人,要么就死了,要么就会被尸王控制!”蔡紫冠一边闪避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赌客,一边大叫道,“刚才如意公子他们互殴,就是尸王在检验自己的控制力!”

“啪”的一声,又有一人仰天倒下,含笑而死,乃是被此前百里清磕飞的银锭击中。

百里清心念一动,闪目去看刚才那些硬接金河刀一击的人。

——眉心上嵌着铜板的最多,个个断手伤头;额上嵌着银锭的三人,只是轻伤;至于一个头上嵌着金锭的,却是毫发无伤。

“金、银、铜,各有价格。有的人,值一个铜板;有的人,值一块金子,一块银子!”百里清啐了一口,咬牙道,“如果接到的钱,超出一个人应得的价格,就会给活活美死—一可是为什么你是金子,我是银子?”

“凭什么是它给我们定价?”蔡紫冠被百里清的好胜心绞得头疼,只好含糊一下,“总之,干掉它——起!”

他大喝一声,“萌蘖”术作用之下,三根青竹骤然自地上长出,如长枪大戟,刺穿了尸王的供桌。

尸王大笑一声,向前一跳。

两个头上傲着金锭的赌客,立刻抢步而上,让尸王站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斩!”百里清提刀又上。

忽然间,如意赌坊的地板猛地沉下一块。

七八尺方圆的一个破洞里,一团黑色的雾气翻翻滚滚升腾上来。

与此同时,东西两侧的墙壁也各自破开一个人形大洞,一个浑身放着金光的人和一个乱糟糟的人,一左一右,向着蔡紫冠、百里清猛冲过来。

“天罚莫家,莫飞天在此!”

“天罚莫家,莫贪、莫嗔在此!”

那团黑色的雾气一升上来,就刚好拦在了蔡紫冠的面前。黑雾中,一个人长发疏狂,仰天而啸,一张臂,便向蔡紫冠抱来。蔡紫冠一惊,向旁一闪,虽然躲过了那人的一抱,一只脚却被那团黑雾扫到,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拖行半步,令他摔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兰老三骂他,“卖钱没你的份儿……”

“哗啦”一声,高个子忽然撂了挑子,竹篓猛地砸到地上,挑杠的几个人一时失重,顿时摔了个前仰后合。

“反了你了!”兰老三大怒,“敢发脾气了!”

“不是我!”高个子叫屈,“竹篓漏了!”

果然,竹篓的底部已经完全裂开,那僵尸的上半身整个摔出来,龇牙咧嘴地躺在一片砸起来的尘土中。

那李子牙又惊又怒,大步赶来:“怎么回事?”

“竹篓漏了!”兰老三生怕他生气,连忙招呼其他人,“快快快!快给东家装回去!”

高个子第一个蹲了下去,大概是想好好表现,一手去抓僵尸的胳膊,一手去捧僵尸的头。

“等等!”李子牙却已经发现不对了,“我的镇尸袋呢?”

他们开始时给僵尸套上的臭布袋已经不见了——甚至那竹篓也并不是漏了,而是底部完全不见了!

突然,那蹲着的高个子发出一声惊叫。

他刚刚触到僵尸的双手,骤然萎缩了。两条原本肌肉结实的手臂,突然之间,变成了两段毫无水分的枯枝。最前方的手掌,因为干成了破蒲扇,皮包骨的手指显得格外的长和僵。

“噗”的一声,指缝间干成一层的皮肤,裂开了。

地上的僵尸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双绿眼,灿然如灯;一张似笑非笑的嘴,微微开合,发出“嗒嗒”的响声。

“让开!”李子牙大喝一声,“危险!”

僵尸站了起来,就在它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蹲在它身前的高个子却猛地倒了下去。他的头、脸、胸、腹,骤然收缩,干如树皮,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弯成了一个圆。

而他的两条手臂砸在地上,却一下子碎成了几段,像是泥做的。

盗墓贼们屁滚尿流。李子牙咬紧牙关,将钓竿一甩,已将远处一块几百斤重的墓碑钓起,“呼”的一声,向僵尸砸去。

“咚”的一声,墓碑将僵尸砸倒在地。

可是眨眼之间,僵尸又站起身来。压着它的石碑居中化为碎片,两端残留的半尺条石沉甸甸地落在地上。

僵尸发出一声尖啸,转向李子牙望来。

它空洞的眼神里,仿佛出现了一丝愤怒。李子牙刚刚又钓起一株枯树,可是给它一望,却一下子心虚了,手上一抖,又将枯树解开了。

“这僵尸身上的白龙钉呢?”

他忽然看出问题所在,又气又恨。

“俺……俺们就拔了几根。”兰老三据理力争,“卖俩钱呗,东家你给的钱那么少!再说,俺们又没全拔!”

原来他们刚才在将僵尸装袋的时候,已经偷偷地给僵尸搜了一遍身,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拔出了尸体上钉入的白银长钉。

“……拔了几根?”

“俩膝盖、小肚子、前心、后背、两肩膀头、后脖颈子……可是头顶上那根俺们可没拔呀!”

看兰老三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简直令李子牙绝望了。

“你们自己放出来的怪物,你们自己解决!”

李子牙把钓竿一甩,鱼钩远远地不知钩到了哪里,再一拉,整个人登时就弹入到黑暗中去,不见了踪影。

“然后呢?”

在船尾,小贺好不容易提起一点兴趣,问道。

“然后我就走了啊。”

李子牙觉得自己都讲得那么清楚了,小贺还要问,一定没好好听,一时挺不高兴的。

小贺愣了一下,被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弄得一窒。

“可是,后来呢?”

“我不知道啊。”李子牙无所谓地说,“不是听说,那尸王是被蔡紫冠和杜铭给搞定了么?”

杜铭的故事

“小贺,老子给你讲一个老子当初‘单刀突围、力战四门’的故事吧!”李子牙刚走一会儿,杜铭居然也兴致勃勃地跑了来,“老子当初可威风了!你跟着老子好好学,以后一准儿不打败仗,也不用想不开啥的。”

小贺虚弱地看着他,看起来好像更想不开了。

他这样的反应,让杜铭不由郁闷起来。

“难道真是水蛇腰说的,非得给你说点倒霉事才行?”

杜铭看起来,像是非要帮帮自己不可,小贺斟酌一下,叹了口气,道:“给我说说,你和蔡大哥在丰城时的事吧。”

“……丰城?”杜铭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哦,你是说孚州丰城?那个干僵?”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你可真会点,一点就点着老子最背的一次冒险,让一个小崽子、一群老梆子给耍得滴溜转!”

那天晚上,在丰城的客栈里,待蔡紫冠出房去找那小寡妇以后,杜铭就马上蹦下床来。

“呸,小色胚!看人家漂亮就整天缠着!”

那时他和蔡紫冠刚认识不久,才在上一次盗墓中被蔡紫冠整个半死,还在身体里给种下了十三道魂精和一颗镇定珠。看那小白脸正是处处不顺眼的时候。

他兴致勃勃地溜出房间,在客栈后院随便摸了把铁锹,就翻墙出去,大概辨了下方向,便往城西而去。

丰城穷山恶水,盗墓之风极盛,他从下午听说时,其实就已经有点手痒。

“老子上回盗了柳氏的墓,被蔡小贼搞得惨兮兮的,可不能不翻本!反正这鬼地方的坟墓已经被人掏来掏去了,那些死鬼们与其被不孝的儿子孙子挖出来晾着,想必更宁愿被老子偷!到时候老子拿着好宝贝,也压那蔡小贼一头!”

月色如银,明晃晃地铺满大地。丰城传说中被挖得差不多的城西坟地,简直是一片狼藉,东一个坑,西一个丘,倍显荒凉。

杜铭斗志昂扬,随便找了个坑挖下去。挖了五尺,觉得可能没什么,就又换了一个。再挖了四尺,忽然想到有“坑”的话,当然是被别人挖过的,好东西肯定早就被抢先了,自己还挖,真是愚蠢。

如此这般,他挖了七八个地方,宝贝没挖出来,却滚了一身的土。

杜铭郁闷起来,虽然身子不累,心里却觉得疲惫了。插了铁锹刚想休息一下,就听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惨叫。

蔡紫冠勉强抬起头,看见来的正是百里清。

“百里……”

“嗯。”百里清淡淡地说。

刚才,就是他用钓尸钩,钓起白龙钉,在后方飞刺尸王,取得了制胜先机。

那是他们的计划——蔡紫冠借钓尸钩登上四楼;然后他丢下钓尸钩,李子牙就尽快捡起来;蔡紫冠会尽量吸引尸王的注意力,而李子牙就可以利用钓尸钩能识人辨物的特性,在远距离将白龙钉打入尸王背后。

只可惜李子牙已给吓破了胆,临了还是不敢动手,于是又是百里清完成了这一击。

蔡紫冠慢慢爬起身来,楼顶上那些由行尸、怨鬼组成的亮光都早巳不见。那些被尸王用钱控制的行尸、怨鬼,纷纷倒下,不知死活。

远处,水关倒塌的声音似乎一直就没有停过。

“驱鬼将军马上就来。”百里清冷冷地说,“他会把各人的神通重新安置——你又赢了。”

蔡紫冠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尸王,又看了看百里清手里的金刀。

“也许还没有。”他虚弱地说。

(完)

番外·首战尸王

小贺受伤了。

与身上那些伤口相比,莫玲在他心上留下的伤痕无疑更加令人担心。

谁都看得出来,离开水关后一连好几天,那原本开朗的少年都只是一个人在船尾坐着,默默地望着滚滚江水,脸色阴沉。

晚饭后,“花”把其他人召集起来。

“得帮帮他。…‘花”开门见山,“挺好的孩子,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毁了。”

“说得轻巧,怎么帮?”杜铭瞪起眼睛,“他自己想不开,又不是肚子饿,俩馒头就能劝好。”

“讲故事呗。”百里清冷冷地道,“说说你的倒霉事。要是你能证明其实你比他还笨、比他还惨,然后你还活得挺美,他自然就看开了。”

杜铭气得直翻白眼,拍桌子要翻脸,却给花浓拉住了。

“不要啊……”花浓小声说,“加上我,你也吵不过他。”

李子牙的故事

第一个找上小贺的,居然是李子牙。

“小贺呀,歇着呢?被人骗挺难受吧,其实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像我这么精明,不也被人骗过,还是他妈的一群乡巴佬。”

他没头没脑地一顿感慨,拍得小贺糊里糊涂。

“你知道‘干僵’吧?九大尸王,真正第一个现世的那个。第一个找到它的,是我;把它挖出来的,是我。本来那是多大的一件功劳,对不对?可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被耍了,我被一群什么也不懂的乡巴佬给耍了。什么也没捞着不说,差点连命都没了。”

那一次,李子牙偶然得知,在孚州丰城有复国军秘密种下的僵尸。

当时他已投效朝廷,正想立一件大功,于是就带着钓尸钩以及内涂狗血的镇尸袋、咒符加持的藏尸篓单独去挖了。

方便起见,他又在当地雇了几个苦力,大人小孩十几个,给他打个下手。

那天晚上,他们趁着月色,赶往尸王所在的“羊坑”。

羊坑原是一座富商的坟墓,早已被盗掘,挖成了一片废墟。复国军种下的第一具尸王,正是藏在这废墟的坑底。

“兰三叔,今天到俺家来的那几个外乡人绝对是冤大头。”苦力当中,有个小孩一直嘴不闲着,“尤其是那个有钱的,岁数不大,绝对和那个女的有一腿。给她花钱,眼睛眨都不眨。你要是有啥宝卖给他,准赚得多。”

“俺有啥宝呀,俺不操心挣钱!”所谓的兰三叔是一个肤色黝黑、小眼翻鼻的丑汉子,扛着根老粗的竹杠子说,“反正俺钱够用——是不,东家?”

李子牙瞪了他们一眼,懒得理这些看上去十足无知的乡巴佬。

他们来到羊坑,一到坑底。李子牙让这些乡民在一边准备,自己却站到了坑底正中的一块干净、稳当的墓石上,取出了钓尸钩。

“娘咧,东家是个傻子,在土里用钓钩?”兰老三远远地嘟囔了一声。

李子牙气得七窍生烟,又不好计较分辩。月光下,他把钓竿一甩,“嘶”的一声,鱼钩割裂空气,远远地投入浮土中去了。

“三哥,”乡巴佬们有人问,“他是在钓鱼?”

“……不然还能干啥?”

——当然是“钓僵尸”啊!

李子牙身子一沉,双臂运力一抖,“呼”的一声,就从地下钓出一个“人”来!

尘土飞扬,一时遮蔽了月色。九大尸王之中,第一个现身的“干僵”沉甸甸地悬在钓丝之上,两脚稍稍离地,破破烂烂,一动不动。

“用布袋把他套上!”李子牙喝道,“从脚到头!”

钓竿弯如满月,钓线绷直如铁,他双臂微微发抖,极为吃力。

兰老三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围过去。四个人撑着镇尸袋,从僵尸的脚底下套入,穿裤子似的往上提。

“别碰着它!”李子牙还在后边提醒。

“不碰不碰!”兰老三答应着,个子最高的伙计踮起脚,在僵尸的头顶上把口袋扎起来。

“藏尸篓!”李子牙大喝。

又有人连忙将特制的竹篓搬来。

竹篓分为上下两截,下半截约有五尺高,上半截约有四尺高,整个都是合抱粗细,李子牙奋力一甩,将僵尸连同布袋,一起投进去。

然后他手一抖,将钓钩、钓线都收了回来。

“封……封上!”

李子牙气喘吁吁,刚才那一钓简直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乡巴佬们快手快脚地把两截竹篓套上,又用五色苇绳子扎好。然后横着推倒,穿上了杠子。杠子一上肩,那僵尸简直像是铁铸的,压得竹篓咯吱吱直响。

两根杠子,前后八个人,喊着号子,手脚并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抬出羊坑。

李子牙再也没有刚来时的精神了,扛着钓竿,落在了后边。

“……有几根?”

远远地,夜风送来兰老三他们的一字半语。

“头上还有一根……”有个高个子说,“俺看见了……使不上劲……”

而在这时,从西侧冲来的那个乱七八糟的人也扑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人的身上莫明其妙地沾着许多零碎东西:几支竹筷、一片零碎布头、几块麻将、一只断了嘴的酒壶……才一冲到蔡紫冠的身边,他立刻从身上“撕”下一盏洒光了油的铜灯,劈头盖脑地向蔡紫冠砸来。

“接着!”

蔡紫冠倒在地上,躲闪不及,举手一格,那铜灯便砸在他的手腕上。

铜灯砸上皮肉,那触感莫名古怪。手腕上一震,那灯居然没有弹开,反倒是一下子给沾住了,咣里咣当地挂在了他的袖子上。

蔡紫冠并未放在心上,就地一滚,支棱八叉地站起来,才发现事情不对—在他的后背上,左一条、右一块,也不知沾了多少散落在地上的桌腿、凳面。

另一边,百里清也迎上了那浑身笼罩着一层金光的人。

“敢动尸王,有种吃我一拳!”

那人还离得远远的,便向百里清打出了大张旗鼓的一拳。

他实在是有点过于兴奋了。百里清看着他冲近了,才将金河刀一沉,已从地上挑起一张板凳,迎头向那人砸去。

“啪”的一声,板凳被金色的拳头凌空打碎。

百里清微微侧头,饶有兴致地退后一步。“当啷”、“当啷”几声,几条纯金的板凳腿重重地砸到地上。——金的?“看我的‘金手指’,给你风光大葬!”那金光闪闪的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three

李子牙手把钓尸钩,背上背着小贺,向水关的一层急速落下。

路过三楼的时候,一眼闪过,他刚好看见蔡紫冠和百里清双双陷入苦战。

“加油!你们一定能赢!”

他在心里飞快地为两人祝福了一下。

事实上,他在这一场与九大尸王旷日持久的苦战中,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保命最重要,战斗什么的,还是交给蔡紫冠他们就好了。

正是在这种理念的支持下,摊儿船上遭遇“金童玉女”时,他才努力装听不见;而小贺和玲珑姐妹苦战时,他也打定了主意,默默流血,默默装死。

——要想活得长,认怂不逞强。

越了解蔡紫冠、百里清、“花”他们的战斗方式,李子牙越觉得自己遇上了一群疯子。自己大小也算是个官家人,实在不应该和这群亡命徒整日作死。

所以,寻尸、钓尸,他不介意出力;但除尸、斗尸,他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一眨眼,他们已经降到了二楼。

“青——杀——鬼!”

水关内侧的步廊里,骤然漾起一片森森青光。“轰隆”一声,步廊的栏杆断裂,一团青色的影子猛地撞出来。十三道魂精四处乱扒,一把抓住了李子牙的脚踝,登时如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薅住。

李子牙他们被青影一带,整个人像荡秋千似的向外甩去。

钓尸钩绷得笔直,嘎巴巴作响。李子牙一双伤手上承担了四个人的分量,身上伤口又像拧衣服似的滋出新的血来。

“啊啊啊啊——”

李子牙惨叫得嗓子都劈了。钓尸钩延伸到了极处,转了半圈,又带着四个人撞回了水关。

“砰——咣当!哗啦啦——”

四个人撞破了另一段栏杆,飞越步廊,狠狠地摔进了一问皮货铺。

李子牙摔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再被小贺一压,眼前发黑,喉头发甜,这一口气几乎就上不来。等他勉强爬起来一看,便看见杜铭正活蹦乱跳地站起来,怀里还抱着个花浓。

“没摔着吧?”杜铭身上破破烂烂,声音温柔得越发让人后脖颈子冒凉气。

花浓挣脱了他,眺下地来,瘸着一只脚跳了跳,脸色有点发白。

“你……你们……”李子牙欲哭无泪。

“原来是老李,你来得正好!”杜铭这回才看见他,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算着来的,一丝儿都不差,哈哈,救驾有功,老子大大有赏!”

“你……你怎么在这儿?”李子牙同道。

“小贺怎么了?小贺挂了么?”杜铭却也在问。

“杜铭……”在他身后,已经赶到竹屋破洞前的花浓艰难叫道,“驱鬼将军来了!”

杜铭脸一沉,随手把李子牙往身后一推。

“花浓,你看着这两个又死又伤的——老子和驱鬼将军这一仗,还得继续!”

这一晚,对杜铭来说,格外忙碌。

先前时,他第一个去挑衅驱鬼将军,结果还没看出人家如何出手,就被打落回龙江——不是一次,而是足足十一次。

也就是说,就在蔡紫冠他们与金童玉女苦战的时候,他正在被驱鬼将军修理得死去活来。

最后一次,即使有镇定珠护体,他居然也给打晕了。落水之后,他直沉江底,于是就给江水推着,往下游漂去,卡在了水关建基的铜柱间。

“修关!修关!”

烈阳高照,暴雨拦江,冰封三尺,浊浪连天,一个个桔瘦悲愤的劳工挣扎着、呐喊着,骨头刺破皮肉,将一根根铜柱打入江底。

突然累死的人,直挺挺地坠入江中;被铜柱压死的人,血肉涂满兄弟的手掌。

一个大汉赤裸上身,只背着一对双锏,一面指挥着劳工筑基修关,一面跪在江边,向不断增加的死者,重重叩头。

“兄弟!水关建成之日,‘水龙星’得释之时,我柴子冈,去那边向你们赔罪!”

杜铭猛地清醒过来。

流水冲刷,他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抱着一根铜柱。

“啥……啥情况?”杜铭迷糊了一下,“老子刚才梦见那么多男人是什么情况?那个柴啥啥又是干啥的?”正在迷惑,忽然感觉手中所抱的铜柱上触感有异。杜铭犹豫一下,凑近了仔细看去,铜柱上凝结的水垢下,仿佛有清楚的横竖沟壑,有迹可循。

他用力抹去水垢,看清了铜柱上雕铸的文字。

“陈……久……金……”

那竟然像是个名字,杜铭生起兴趣,顺着摸下去,下面又是“白铭”、“毕俊鹏”等名字,一路摸下去,最后则是四个惊心动魄的字一

葬、于、此、地。

“哎?三爷爷,是死人啊。”

不知什么时候,他体内的十三道魂精们又都从他身体里跑了出来。+

“他叔你说是就这一根柱子上有字,还是都有?”

“舅姥爷你等会,我去看看。”

这些死后仍然保持巨大好奇心的魂精们,没等杜铭发话就一个个地拉长身体,跑去查看了附近的铜柱。结果多数铜柱上,都只是一列列名字以及“葬于此地”几个字而已。

这水关修建用了铜柱七百根,若每一根上都有这么多人名,则总共怕是没有数万之多?在这灯火辉煌的水关之下,在这冰冷的江水之中,一百多年来支撑着整座水关铜柱的竟然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墓葬……

在这诡谲之中,更令人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壮。

“这可有点意思。”

杜铭搓了搓下巴,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这座水关的真正秘密。

其中在江心正中,最粗的那根铜柱上面的字迹,却明显不同——

“余柴子冈,辅佐吾王水龙星,响应义军,推翻大茉,征战一十三载。觉宗三十五年,大事初成。十七星之中,武海星小人无信,大事方成,计赚各路义军首领,困于辛京。余与各部义军三万,营救无果,受制于人,乃拦江铸关,耗十年而成。三万同袍死伤庶几,惟留名于铜柱之上。九州星坠,回龙水干,金锏断折,此恨不灭……”

那些锈蚀了的字迹中,满满的仇恨与绝望,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杜铭眼前。一瞬间,当日柴子冈等人以血汗筑成水关,将怨气留在江底的情形,在他眼前一一浮现。

“……姓柴的?”

杜铭一下把他和自己梦中那个背金锏的大汉对上了号。许多过去从军时听说的传闻,蔡紫冠此前无意的讲解,先前在水关上的遭遇,以及刚才昏迷时突然涌现的梦境,彼此一碰,许多事情,终于真相大白。

二百年前,前茉朝最后一个皇帝觉宗,荒淫无道。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竟然沉溺于寻龙之道,以致朝政崩坏,民不聊生。民闻风起云涌,产生了十七路义军,齐聚雄州,推翻了大茉朝五百年的江山。

十七路义军,十七路反王,各自以“星”为名,沙场征战,相互敬重。在攻入都城辛京之前,歃血为盟,约定日后,十七王每五年推举一人,轮流称帝,以绝弄权之祸。

可是等到真正攻入皇宫之后,十七王之中的武海星却猝然发难,连杀十三位反王,又将剩下的三位囚禁起来,传出军令,胁迫各部义军弃械就降。

在那之后,武海星便自行登基,建立大臧。

为防义军生事,武海皇帝收缴天下兵刃,又将义军各部打散重编。各路名将杀的杀、废的废,余者发配九州各地,广服徭役。

柴子冈是“水龙星”的旧部,最擅水战。与他擅长水利的三万兄弟,硬是给放到了甘州,来筑水关。武海皇帝和他约好,水关筑成之日,便释放水龙星王。

这三万人,花了十年,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筑起了水关。可是三万人的怨气,却也永远地凝结在这水关里。

杜铭挠了挠头,就他所知“水龙星”最后是没有获救的。水关修了十年,等到义军终于可以向武海皇帝要人的时候,据说水龙星却已经死了两年了。

那么,西一梯上,那气势嚣张的“驱鬼将军”正是柴子冈的后人。

他的那一对金锏,传自祖宗,作为当初统领筑关兵士的标记,那对金锏的神通,并非“驱逐神通”,而是“驱使厉鬼”。

水关就是那对金锏的神通,而包括驱鬼将军的祖先在内的三万人的怨气,就是他的神通!任何想要踏入水关的人,想要与驱鬼将军动手的人,就会遭到那些厉鬼怨气的无情扑杀。

——可是柴子冈的后人,又怎么会真的成为大臧的将军,在此镇守水关呢?

杜铭咧开嘴,“咕咚咕咚”地笑了。

“老柴火棒子,看来你有个挺没骨气的后人啊。”在水下,杜铭志得意满之际,顺便就给人家取了外号,“小柴火棒子,给老子知道了你的底细,还不打得你哇哇叫么!”

于是他浮上水面,刚好水关的三楼、四楼上传来了神通恶斗的声响。

驱鬼将军勃然变色,马上就要赶去处理那些私斗。花浓出手阻拦,却还是被驱鬼将军击伤,杜铭一跃而出,护着花浓。

这样,杜铭虽然身具神通,居然也昂然踏入水关。

与驱鬼将军一路缠斗之后,一直来到二楼,才被驱鬼将军逮住机会,将他一举轰出水关,撞上了李子牙。

杜铭魁伟的身体,挡在皮货店门口的破洞里。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使他看来更壮硕了三分——然后他慢慢地吐出那口气,胸口扁下去,腰杆塌下去,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

“小柴火棒子,老子……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他沮丧地说。

明明说的是豪言,但语气却完全不相称。驱鬼将军在对面看着他,沉默无声,神色冷峻。

“你不过就仗着是你祖宗修的这个水关而已。你所谓的神通,只不过是那些臭苦力的怨气罢了。你用怨气侦测神通,用怨气攻击老子……所以老子倒想知道,如果老子比他们还惨,他们还能把老子轰出去么?”

“你……不可能比他们惨……”

“老子艳福——不是,洪福齐天——当然不会比他们惨。但是老子身上,还有十三个一天到晚呼天抢地的老怪物啊!”

杜铭向外跨出一步,青色的影子,在他身边一闪。

十三道魂精,手挽手,肩并肩,围在杜铭的身边,如同一枚青色的光球,将他整个包住。

那对生命留恋不已,死得万分不情不愿的祖孙几代人,回想起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全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了。

杜铭在光球中,慢慢地抽出断岳刀。

“看来你的怨气,现在是看不见老子了。老子就是把你砍成几块,你的神通也管不着老子了。”

驱鬼将军冷冷的,不说话,脸上却像有了一点不安。

“老子现在人多——”杜铭凶狠地向驱鬼将军不断逼近,“所以你是要一个打老子十四个,还是老子十四个打你一个?”

驱鬼将军扬起一对金锏,轻轻地敲了敲,慢慢地说道:“我选三万一千五百五十七个打十四个。”

杜铭愣了一下:“啥……意思?”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也真的难过起来了。

一道又一道青色的人影出现在驱鬼将军的身旁,出现在水关的步廊上,出现在一层、三层、四层,甚至出现在杜铭的身后,花浓、李子牙的眼前。

那些葬身于此的义军士卒,全员共三万一千五百五十七个,以怨气凝聚成形,全员到齐。

“水关的怨气,平时都是自行辨识神通者,主动攻击。”驱鬼将军冷冷地道,“但如果碰上了你这样难缠的人,令他们无从分辨,那我双锏所向,也能指挥它们,向任意目标攻击。”

杜铭的十三道魂精全都哆嗦起来,柳氏的老头们虽然经过了他好久的训练,不再临阵脱逃,却也一个个吓得缩成一团,全藏在他的身后。

“其实……唉……”杜铭艰难地道,“其实……以多欺少,这样不好……”

four

“啪”、“啪”、“啪”、“啪”。

驱鬼将军的金锏在杜铭、花浓、李子牙、小贺的身上一一扫过,打出了一张张的当票。按住了四人身体的怨气义兵终于退开,四人失了神通,软绵绵地摔下地来。

此前一番混战,他们完败于三万鬼兵的围攻之下,总算是验证了罗英所f兑的,驱鬼将军“水关之上,天下无敌”的评价。

“一项神通,赎金白银五干两二”驱鬼将军冷笑着将标着四人神通的当票折了折,放进怀里,道,“我放你们走,什么时候凑够了赎金,什么时候来赎!”

“你……你给老子等着……”杜铭奄龟一息,躺倒在花浓膝头,“老子……老子……”

四人之中,其他三人被夺走神通,不过是身上乏力。可杜铭的镇定珠和十三魂精,原本就是他续命的根本,一旦被夺走,登时整个人都陷入到濒死的状态中。

“驱鬼将军,你……你救救他吧!”花浓又急又怕,“你把他的神通还给他,不然他会死的。”

“还他可以,只消现在付清五千两赎金即可。”

他一味要钱,竟然连花浓的哀求都置之不理。杜铭虽然几近神志不清,仍然气愤,道:“你……你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祖宗?”驱鬼将军笑了笑,道,“你是说,修建这座水关的金铜大将,柴子冈么?”

他居然对自己的祖先直呼其名,众人不由一愣。

“那无谋之辈,岂会是我的祖先。”驱鬼将军微笑道,“我的祖先,八面玲珑,眼光过人。知道朝廷派了三万军士在此筑关之后,便在回龙江西岸开了一家当铺。买卖兴隆,财源广进。甚至最后,还收到了金锏大将的这一对金锏。”

说到过去岁月的因缘巧合,这阴郁的将军,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

“你知道,他用这对金锏当了什么么?我家的账本上还有记载,他只当了五两银子,买了两坛好酒,在水关上喝了半夜。天亮时,就跌进江里淹死了。后来我的祖先发现这金锏与水关,渐有感应。多番实验后,终于找到门窍,这才想办法加入水关守军。以金锏的优势,坐上守将之位。”

驱鬼将军将金锏一转,在双手上耍出花儿来。

“所以,我其实有着两种神通。‘金锏驱鬼’的法宝之外,又有‘一当十寒’的祖传法术——你们输给我,不丢人。”

“咔嚓!”

就在这时,他们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

水关剧烈震荡,他们上方的三层天花板,忽然有一大片整个地塌了下来。竹片乱飞,烟尘弥漫,人影憧憧,蔡紫冠、百里清从天而降,狼狈万状。

“快走!尸王来了!”

那突然出现的莫家的三个守卫,令蔡紫冠、百里清,一时手忙脚乱。

缠上了蔡紫冠的那两个人中,裹在黑雾中的叫做莫飞天。他的神通“黑梦”,只消扫到一点,就令蔡紫冠的那部分身体开始失去知觉;而那个乱七八糟的,则叫莫贪,他的神通“垃圾场”,使得蔡紫冠身上沾满了杂物,使他的行动越来越迟滞。

百里清对阵“金手指”的莫嗔,也需要随时提防对方能将任何东西,在拳头碰到的一瞬间,就化为黄金的神通。

再加上那些不断拥来、脑门上嵌着铜钱的赌客,两个人不觉左支右绌,越来越狼狈。

“百里清!”蔡紫冠蓦然大喝一声。

他手中积聚法力,猛地在地上一按,“哧”的一声,萌蘖术灌注地下,一根青竹斜斜长出,叉着他飞上半天。

与此同时,百里清长刀一卷,也猛地抽刀后跃。

那是他们早先时练就的绝招,相互早有默契,蔡紫冠一喝之后,两人这一飞一跃,正好相对而行,各自扑向对方的对手。

两个人在半空中相遇,擦肩而过之际,百里清猛地一咬牙。

先前时他已决定,要在去阼州之前杀死蔡紫冠。那么,现在这绝佳的机会,他要不要动手?

他收在胸前的那枚簪子,虽然隔着衣服,依然硬硬地刺痛着他的心。这是在离开翡翠公子府时,他从玉娘的梳妆台上拿的,

那时心里想的,就要用它来买蔡紫冠的命,

——因为有这样的价值,所以先前遇上金童玉女时,它才会比“尸王地图”还要贵重。

百里清把心一横,蓦然间金河刀刀交右手,猛地向后撩去。

“嚓!”

这一刀,如毒蛇吐信,从至阴至毒的角度挥了出去,力争一刀就将蔡紫冠了断!

“蔡紫冠,我再见玉娘一面之后,这条命,我赔给你!”百里清在心中默默叫道。

可是想象中,那一刀入肉的触感却一直没有出现。蔡紫冠人在半空,仿佛早有准备,头也不回,忽然间将身一蜷,竟便从金河刀的上方躲过了这一招。

蔡紫冠蓦然蹬腿,双脚在金河刀的刀背上一点,整个人又约高两尺;而百里清,也被他这一脚,蹬得猛地向下坠去。

——蔡紫冠……

——蔡紫冠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目的了?

百里清的脑袋里,一时纷乱如麻。

“唰”、“唰”!

蔡紫冠如苍鹰搏兔,自上方抢攻莫嗔;百里清压住心中不安,似拨草寻蛇,金刀自下方扫击莫飞天、莫贪的四条腿。

这一下攻守易位,两人在空中的身法一变再变,莫家三将一时竟也有些招架不来。身影晃动,莫家三将一起避让,退回到了尸王身前。

“尸王放心!”莫飞天背对第四尸王,与两个侄子结成一段屏障,大喝道,“有我天罚莫家在此,决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汗毛!”

蔡紫冠、百里清逼退他们之后,又被那些为金钱所控的赌客冲击,不知不觉向中间会合,又并肩而立。

“叫‘花’来,叫‘虫’来!”百里清不敢再看蔡紫冠的眼睛,低声道,“这时候不叫他们驰援,还等什么!”

“已经叫了!”蔡紫冠苦笑道,“可是我怕他们过不了驱鬼将军那一关。”

赌客源源不绝,一个个目光迟滞,力大无穷,只是不要命地扑过来,连打带咬,宛如行尸走肉。蔡百二人疲于应付,抬头再看那人缝中隐约可见的三大高手、一具尸王,心中都生出一点无从胜利的念头。

可就在这时,隐约的“昧哧”几声响起,便见人群外莫家三将原本戒备的身子忽而一挺,又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花’他们来了么?”

蔡紫冠身上杂七杂八的废物骤然脱落,一只被“黑梦”扫过的脚,也一下子恢复了知觉。正高兴,却见跪着的三个人眉心上渐渐都浮出了尸王打出的金锭。

在他们背后,尸王叉腰而立,仰天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

莫家三将慢慢地站起来,黑雾退去,金光散尽,眼神也变得与别人一样,麻木无神。

——这具疯狂的尸王,根本不辨敌友,而只是要用“钱”,来控制所有人。

“嗖”、“嗖嗖!”

数不清的金锭银锭,在一瞬间,又向二人打来。“走!”

百里清大喝一声,金刀卷落,“咔嚓”一声,已将第三层的地板掏出一个大洞,和蔡紫冠两个一起,纵身跃下。

“蔡小贼……水蛇腰……”杜铭一见他们,立时大喜,叫道,“快……快来帮忙……小柴火棒子……人多……人多!”

正逃得狼狈的蔡紫冠和百里清,本就在忌惮尸王那用钱来买“人”的神通,听见“人多”二字,吓得脸都白了。

“哪来这么多人?”蔡紫冠叫道,“金尸的神通,只怕人少,不怕人多。”

金光闪烁,青芒乱舞,数不清的铜钱,闪闪发亮的金银,一瞬间如同烟花,自干疮百孔的如意赌坊的门、窗、破洞中激射而出,曲拐自如,尖啸着钉上了上下四层的几千游客、驻守水关的二百官兵以及驱鬼将军的三万一千五百五十七个怨魂。

一下子,那些活人都跪了下去。

而由怨气凝结而成的义军将士,却只是一晃,并未跪倒。

“太好了,原来不是人!”蔡紫冠分辨清楚,松了口气,“哪来这么多的‘鬼’……见你的鬼,该不会有钱能使‘鬼’推磨……”

话音未落,果然第二轮的金潮银海已从三楼上汹涌而至。

金子、银子源源不断地打上那些怨气合成的义军士卒的身体。尸王似乎已将整座水关的财富都据为已有,调拨过来,向他们灌入。驱鬼将军只觉手中金锏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想要召回那些鬼魂,却根本力不从心。

“当啷”一声,金锏脱手。

三万一千五百五十七个怨魂一齐跪倒在水关之上。

一股奇怪的亢奋热情在风中弥漫,与活人受制后的麻木不同,怨气凝成的义军们,百年前被奴役、被摧残、被辜负、被牺牲,这时得以被尸王用重金控制,个个的脸上反而都露出了被尊重的“喜色”。

“这太胡来了!”蔡紫冠冷汗涔涔,道,“大家小心!”

阴风怒号,一下子,那些怨气鬼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厉啸,猛地向他们扑来。

five

三万一千五百五十七个怨魂,鬼影重重;二百额上嵌着银锭的官兵、几千名额上嵌着铜钱的客商,如行尸走肉。一座灯火通明的水关忽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怎么这么倒霉!”百里清骂道,“为什么这里偏偏有那么多人和鬼,可供尸王控制!”

蔡紫冠、百里清、驱鬼将军、杜铭、花浓、李子牙、小贺,七个人龟缩在二楼的皮货店里,勉强借助地利之便,将尸王控制的“行尸”挡在外面。

至于怨魂,幸好像是还对驱鬼将军的金锏存有忌惮,既有他在,便不曾真的攻进来。

尸王在三楼上安静了片刻后,似乎又向上转移了一层。于是四楼楼顶上,很快传来了诡异的啸叫,而整座水关,也马上发出了一声声呼应似的鸣响。

“它……它在干什么?”

蔡紫冠在苦战之余,忽然感到好奇。

他们立志消灭九大尸王,是因为知道,尸王淆乱九州阴阳,造成了各种饥荒、异兆,令民不聊生,更有越来越多的人获得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神通,而为非作歹。

——可是,尸王本身呢?

被解放了的尸王,它们本身又会有什么样的使命呢?

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蔡紫冠忽然想到了丰州的那只干僵,它就那祥无知茫然地在街上行走,到底是要走向哪里?还有端州那只水僵,它那样拼命地想要逃进水里,到了水里,又能游向何方?

现在这只“金僵”,它已经被彻底解放,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和恢复,并且又刚好有这么多手下,可供它利用——那么,它想干什么?

或者说,它到底能干什么?

——它仿佛并不是非得要杀死蔡紫冠等人的,并没有调动所有兵力,对他们进行攻打。

——此处的行尸、怨鬼不过千余,则其他的,又到了哪里?

蔡紫冠打了个寒战,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自诩做事周到,但对于这一次的行动,前因后果却根本还没弄清。

“哼”的一声,驱鬼将军踉跄后退,手背上鲜血淋漓。他刚才双锏舞动稍慢,便已经被一具行尸抱住胳膊,咬了一口。

“小心!”蔡紫冠猛地回过神来,叫道,“别让他们攻进来!”

百里清大喝一声,金河刀光芒暴涨,猛地补上驱鬼将军的漏子。

可是这么一来,百里清自己所把守的破洞上,却也现出了破绽,一个有张蟹壳青面皮的大汉嗷嗷叫着,向他扑来。

关键时刻,忽有一道金光闪过。

一支四尺长的虎纹枪猛地刺穿那人的胸膛,将他重重地穿在地上。

有一个人,以披风紧紧裹住身体,头前脚下,身如陀螺,“唰”的一声,从被行尸们堵得死死的门口上方钻入,从水关外直投入皮货店中来。

怨鬼们伸手抓挠,那人衣摆碎裂,但整个人却已经落下地来。

——“花”?

“啪”的一声,竹屋的地板遽然碎裂,有一个人从竹节滋生的蚁堆里起身,一把撑开竹片,一跃而出,伸手指点,门口正欲突入的一具具行尸登时被毒虫噬心,倒了下去。

——“虫”也来了!

“花”与“虫”,正是两个生力军,一进入竹屋,立刻将这一波的行尸打退回去。

“‘花’兄,你们到了!”蔡紫冠大笑道。

“接到应声虫的讯息,我们马上赶到水关。”“花”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这时的遽斗而生起两团不健康的潮红,“可是却一直被驱鬼将军的神通拦在关下,直到刚才,才能上来。”

“刚才”,无疑正是驱鬼将军招出义军,而被金尸全军收买的那一刻。

驱鬼将军恨恨地哼了一声,不多说话。这一直安忍不动的将军,在水关的怨魂全被尸王“买”走之后,整个人都好像被拔了毛,小了一圈。

竹屋剧烈晃动,四壁上灰尘簌簌而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行尸、怨鬼给硬拆了。

“第四具尸王,到底是什么情况?…‘花”问道。

“他能控制金钱,并进一步用钱控制人、买通鬼。”蔡紫冠深吸了口气,道,“现在他九钉齐落,又赶上这水关人丁旺盛,正是它兵强马壮的时候——我们有得打了。”

“姓柴的!快把神通还给活死人他们!”旁边百里清叫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他们在这躺着。”

先前他们在敌人围攻之下,花浓勉强说明了自己与杜铭他们为什么神通全失的经过。百里清一直让驱鬼将军尽快恢复众人神通,驱鬼将军却只是推托。

“他们……还没给钱!”驱鬼将军勉强道。

“给……给你大爷的……给钱!”杜铭气若游丝,兀自骂他。

驱鬼将军的视线迅速扫过那几个失去神通的人,除小贺重伤之外,李子牙、花浓、杜铭无疑都是极强的战力。现在他们四面楚歌,若是带着几人苦守,恐怕凶多吉少,可若是合力突围,也许倒并不困难。

他是个生意人,斟酌利弊之下,终于决定暂时合作。

“好,今天算你们走运!”驱鬼将军叫道,“你们顶住,我这就去把神通还到他们身上!”

百里清、“花”、“虫”听见,立刻全力抢攻,想耍让驱鬼将军这边能够从容行事。

“等一下。”蔡紫冠忽然道。

“还等什么?”

百里清一直神经紧绷,听他又生事端,不由猛地骂了过去。

蔡紫冠被他吓了一跳,不过倒似浑不在意:“柴将军,你能把别人的神通拿走、还回去,那能不能还给另一个人?”

“神通与货物无异,如果逾期不兑,自然归我处置。”驱鬼将军愣了一下,道,“不过,一个人的神通,往往与自己的命格、体质相符合。我虽然能把神通注入不输于原主人的他人身体里,但神通与使用者多数并不合适,彼此相激之下,不仅会迅速磨损那项神通,更会耗尽人的元气,令人有性命之虞。”

这信息像是令蔡紫冠颇感兴趣,他不由沉吟了一下。

“你想干什么?”百里清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叫道,“你别干傻事!”

“这可算不得蠢事。”蔡紫冠一脚踢开一具行尸,笑道,“尸王越来越强,不知道接下来它会做出什么事。现在有几万人、鬼拦在我们中间。不快点解决它,后果不堪设想;不出其不意,我们全都会死。”

蔡紫冠转身对驱鬼将军道:“柴将军,请将杜铭他们的神通全都注到我的身上。我奇兵天降,去杀死尸王,也许还能快去快回。”

百里清又气又急,叫道:“你会死……”

“你不会死!”许久没有说话的“花”忽然道,“你去,我们的神通也都给你!”

水关剧烈地颤抖。

驱鬼将军将一张张神通当票,贴在蔡紫冠的肩膀上,然后一锏横、一锏纵,交叉在当票上一敲,当票“腾”的一声烧了起来。

烈火熊熊,蔡紫冠脸色不变。就连驱鬼将军也不由得对他生出钦佩。

“花”的浮尸花、虎纹枪,“虫”的蝎尾鞭、金蝉脱壳,杜铭的青杀鬼,花浓的蜂云,一一注入蔡紫冠的体内,蔡紫冠眼角抽搐,热汗如雨。

神通与宿体的冲突,在这时,便已开始。

“你值多少钱?”百里清忽然走过来,冷冷地问道。

蔡紫冠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金尸那以钱买命的神通:“无论多少钱,也买不动我.”

“小心,超出你价格的钱,你会直接美死的。”

“我想,只要知道会死,我就美不到哪儿去。”蔡紫冠笑道。

百里清瞪着他,良久,一转手,将金河刀递了给他:“我的刀比杜铭的好。”

“我的腰比水蛇腰的腰好!”

后面杜铭听见,即便神志不清,居然也不服气地叫起来。

“你们没有神通,小心应付。”蔡紫冠道。

百里清冷笑一声,回身走开了:“没神通的仗,我打的比你多。”

斗了一晚,外面的天空逐渐泛起了鱼肚白。蔡紫冠将小贺的冰火双剑斜插肋下,又将金河刀背在背上。

花浓的蜂云咒被固定在他的左手上,而李子牙的钓尸钩就在他的右手。

蔡紫冠猛地助跑两步,钓尸钩“嗖”地射出,一下子卷上了三楼的栏杆。

“浮尸花”的效果令他平步青云,直接从门口的行尸头顶上跑了过去。

行尸和怨鬼嘶声尖叫,上下交击,在空中逮住了他。一番拉扯,登时将那“桃僵”术变出的替身撕成了碎片。真正的蔡紫冠,毫无滞碍地越过了门口、步廊,纵身扑出了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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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阳、广袤的天空——

蔡紫冠衔着钓尸钩,如同一只飞鸟,向前跃出之后,远远地荡了出去!

回龙江在他身下奔腾咆哮,钓尸钩上传来的拉力,猛地将他向上提起。一个大大的圆弧,一次舒展的腾跃,当身体荡到最高点之际,蔡紫冠猛地一松手,“啪”地打出一个筋斗,翻转着飞上了水关第四层的上空七丈高的地方。

人在空中,猛烈的江风从他脚下呼啸而过。蔡紫冠展开双臂,维持住自己的平衡,向下一望,一瞬间,他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得毛骨悚然。短短小小的第四尸王昂然站在水关竹楼的楼顶上。水关通体透亮,原本只有楼顶上一片漆黑。但现在,在那片广袤的阴影中,却密密麻麻有一条条纤细的亮线射向它。

亮线由远而近,由暗到亮,到达尸王的身上时,光芒达到最强。

每一条亮线,都由那些被铜钱、金银控制了的行尸怨鬼连缀而成。它们身体微微发光,手挽着手,连贯成线。而在所有亮线的尽头,金甲的尸王全身发光,像是身上烧着一尺多高的火焰。

水关两头把边的竹楼,正在轰隆隆地垮塌下去。

这样看起来的时候,这金甲尸王和这些连贯而成的亮线简直像是在“吸取”着整座水关的精气神,以致于竹楼的边缘迅速糠了、糟了,这才不断地垮了。

——它为什么这么做?

蔡紫冠心中奇怪,可是却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他心眺如鼓,所有的神通在他的身上彼此冲撞,令他几乎要炸裂开来。

“尸王!”

他大喝一声,一张手,放出一团铺天盖地的蜂云,才猛地扑了下去。

金尸猛地抬起头来。

它通体发光,眼睛里的两点绿芒,更亮得令人无法直视。它看见了蔡紫冠疾扑下来的身影,忽然把手一扬——“呼”的一声,那些从它脚下蜿蜒出去的亮线有几条骤然浮起,像触手一般,从四面八方向蔡紫冠绞去。

那些沉重的血肉之躯和虚无的怨气集合,彼此连接,在尸王的控制下腾空飞舞,竟然快如闪电,在半空中甩出一片片光幕,铺天盖地地向蔡紫冠卷去。

“青——杀——鬼!”

蔡紫冠大喝一声,虽无魂精助威,但下落之势却骤然加快。金河刀如贯日长虹,重重地向尸王头顶斩去。

“轰”的一声,尸王的几道“触手”以毫厘之差在他的头顶上相撞。巨力之下,触手节节断裂。怨鬼还好,行尸一具具骨断筋折,血如雨下。

这时蔡紫冠距尸王,还有五丈距离。

“丁零零——”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碎响,一大片数不清的铜钱、金银,浮起在尸王的脚下,铺了一个巨大的圆面。

“呼!”

那个圆面猛地向上射去,卷起一阵狂风,密集得令人无从躲闪。

——如果被打中,就会被“收买”。

——如果被打得太多,就会当场含笑九泉。

蔡紫冠心中烦躁,一双手里仿佛握着无穷的力气:“我的钱已经花不完了!”

他下沉的身子骤然一轻。

那具身子被路过的江风一吹,甚至整个儿横着飘了出去,变成了一片蝉蜕一般的空壳。

“金蝉脱壳!”

这个法术只能令人在“脱壳”之后,于最近的虫堆里再生。蔡紫冠此前用花浓的“蜂云术”,已放出了足够多的飞虫,这时两者交叠而用,登时无异于四面八方,任意往来。

“啪——啪啪——”

蔡紫冠在那片要命的金钱上方消失,瞬间又出现在了金钱下方的蜂群里;蔡紫冠在金钱下方消失,瞬间又出现在了尸王的身侧。

“金——河——倒卷!”

蔡紫冠大喝一声,一刀横扫正在向上观望的尸王。

人影晃动,尸王身前猛地站出了莫飞天,横臂一击,竟以血肉之躯拦住了这一刀。这长发疏狂的莫家高手,额上的金块明亮耀眼。挨了蔡紫冠一刀后,一曲臂,索性用臂骨卡住了金河刀的刀锋。

“锵”的一声,蔡紫冠果断弃刀,反手拔出了冰火双剑。

“冰龙引、火龙夺!”

冰火双剑离鞘怒吼,左手一甩,右手一扬,将赶来夹击的莫贪、莫嗔一起刺倒。

“尸王!”

蔡紫冠冲过阻拦,终于再一次与那金甲的尸王面对面了。

尸王尖啸一声,被他这不要命的突击彻底激怒了。头顶上,先前走空了的行尸、怨鬼、金钱,也铺天盖地地蔡紫冠笼罩下来。

可是就在这时,尸王的后心却骤然一痛。

一种熟悉的、恐怖的冰凉感觉,猛地刺穿了它刀枪不入的皮肉,令它的半个身体登时麻木了一下。

也就在这一瞬间,蔡紫冠却一塌身,已抢到它的身边,伸掌一拍,一枚又长又粗的白龙钉,便猛地打人了它的脑门。

尸王大叫一声,踉跄着向蔡紫冠扑来。

蔡紫冠却早有准备,一见它来,立刻身如电转,在尸王的左右一转,忽然之间,已将九根白龙钉一一刺入尸王的身体。

虽然仓促之间,穴位未必全准,但白龙钉功效过人,九根人体,登时令尸王完全无法动弹……

大功告成,蔡紫冠两膝一软,重重摔倒在地。天上的断肢、残血也终于落了下来,蔡紫冠给它们淋得周身血污,大声喘息,四肢百骸无不剧痛。

脚步声响,有一个人沉默着走过血污。又犹豫了一下,转向一旁,捡起了金河刀,这才向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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