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婚礼

春暖花开,苍山如黛。一处庭院内,门外伫立着四五名穿着新衣的年轻女弟子,面带欣悦,不住地往南方眺望。院中种着一株碧桃,花瓣如粉雪,纷纷扬扬地坠在树下的一方八角石桌上。桌前端坐着一位女郎,凤冠霞帔,嫣红锦袍,脸上罩着红纱。桃天新妇,相映如画。

羽衣派掌门秦若就站在女郎身旁,正望着待嫁的爱徒满脸砍慰,却见红纱中落下几滴泪来,落在石桌上,在桃花瓣上晕成一片,晶莹透亮。

秦若蹙眉道:“羽梦,你又想起那个人了?”新娘伸手到红纱中抹了抹,低声道:“师父,徒儿这般做,究竟该不该……”

“羽梦!”秦若右手轻摆,犹如翩然而舞,轻拂过桌面,已拈住六瓣桃花。在指尖拢成一簇,仿佛花朵在她手中重新绽放,“人生无常,未必事事都能善始善终。便如这碧桃,花开得娇丽,却终究难以结果。你与杨骋的爱情,曾经绽放得那样美,便已足够了。”

新娘颤声道:“可是他才过世一年,我便嫁给了……”

秦若摇摇头:“过去种种,仿佛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羽梦,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何必再将这些忧伤搁在心上。杨骋在天有灵。也会祝福你们的。怅然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说罢五指张开,六瓣桃花腾翔而起,任由暖风带向远方。

新娘透过红纱看着花瓣远去,微微颔首,忽然呢喃道:“他、他还没来么?”秦若微笑道:“杨骁这小子,平素里调皮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他再郎当无礼,瞧我不打他屁股。”

新娘“扑哧”一笑道:“师父,看你说的,他现在已是一阁之主,再不是从前那只轻佻的小猴子了。”

秦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口中却道:“你也是,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可不能再叫他的绰号了。”

新娘笑道:“为什么不能叫?从前他是只小猴子,以后成了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小猴子。”秦若温然一笑,不再言语。

便在这时,远远听得车马驰骋之声,守在门口的羽衣派弟子欣然欢呼:“来了,迎亲队伍来了!”

新娘娇躯微微一颤,秦若笑道:“看来你的小猴子还算识大体。”她迈步走到门口,只见数匹骏马簇拥着一座花轿自南方而来,临到近处,有两人跃下马,向秦若躬身行礼。

他们均是六十多岁,神采矍铄,一儒雅一威严,颇具大家风范。

秦若认得面容儒雅的是耿丹阳,形貌威严的叫申屠霜寒,乃是剑阁三阁老中的两位,德高望重,四海皆知。剑阁派这两位大人物前来迎亲,可说是隆重至极。可秦若眼珠子扫过一匝,却没找到新郎官的身影,反倒察觉到,耿丹阳和申屠霜寒眉宇间萦绕着深深的愁虑。

秦若抱拳回礼,随即问道:“两位阁老辛苦,新郎可是候在辟邪堂中吗?”耿丹阳吞吐道:“阁主他……他……”说着望了申屠霜寒一眼,后者却长长叹了口气。

秦若眉头大皱,却听一人道:“师父,杨骁不见了,敖勇正在四处找他。”秦若注目过去,只见耿丹阳和申屠霜寒身后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黄衫女子,那也是她的弟子,名叫唐冰,但唐冰除了是羽衣派弟子,还是剑阁另一位阁老敖刚之子敖勇的未婚妻,这次作为男方亲朋守在剑阁。那位放达不羁的新郎官究竟闹出了什么古怪,想必她十分清楚。

秦若急忙问道:“冰儿,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详悉道来。”

唐冰道:“昨晚我还见他坐在辟邪堂的檐头上,兴高采烈地向剑阁的弟子们撒喜糖,今早却迟迟不见踪影,申屠阁老去唤他,却发现屋里空空的,被褥也没动过,想必昨晚便不在了。”

秦若鼻中重重“哼”了一声,连连道:“我便知道。没这么顺利。”

申屠霜寒沉着脸:“身为阁主,一言一行均关乎剑阁荣辱,他竟如此任性妄为,剑阁上下,实在……实在无地自容。”

耿丹阳歉疚道:“秦掌门少安毋躁,兴许敖勇已找到他了,先请新娘子上轿吧,一切到辟邪堂再做商议。”

“他既无心迎娶,我又何必上轿。”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秦若扭头望去,新娘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她虽未揭去盖头,委屈和气愤却已从红纱中直透出来。另外几名羽衣派女弟子七嘴八舌,都在埋怨新郎官的不是。

秦若沉吟一会儿道:“羽梦,先回去坐着,再等他半个时辰。”

新娘摇头道:“良辰吉时,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什么良辰吉时,他连婚约都能不当回事,我岂能安心嫁给他,罢了罢了,我……我……”她伸手抓住脸上的红纱,竟要一扯而下。

便在这时,忽闻远方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猴子要当官,猴子要当官,你问我要当什么官,弼马温算不算?嘿嘿,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玉皇大帝让位我都不欢,因为猴儿我今天要当新郎官!”

歌词似乎是自编的,音调不甚悦耳,韵意却高昂欢快,夹杂着清亮的马蹄声。人群登时静了下来,秦若趁机按住了新娘的手。新娘欢喜道:“他……他来了?”

秦若循着歌声望过去,只见西南方的山径上,一人一骑奔驰而来,马背上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他口中放着歌,形容却颇为落拓,身上一件靛青长衫扯破了十多处,满是灰土,发髻歪在一边,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哪里像个新郎官,就是街边的乞丐也比他像样。

更奇怪的是,青年左手拽着缰绳,右手却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兽如婴儿般抱在怀里。那小兽模样古怪,见者生奇,只有见多识广的几人认得,它身形像熊,脸圆似猫,因以竹为食,被称为竹熊,十分罕见,也不知那青年从何得来。

看到青年这副尊容,才转忧为喜的剑阁诸人又皱起了眉头。新娘不能见物,紧紧抓着秦若的手道:“师父,是他吗?”

秦若点头道:“是那小猴子,手中抱了一只竹熊,不知弄什么幺蛾子。”

“竹熊?”新娘娇躯一颤,喜道,“他带来一只竹熊!”说话间,那落拓青年已驰到近处,勒马止蹄,随即一跃而下,抱着竹熊向着新娘大踏步走来:“羽梦!我来娶你啦!”

新娘竭力使语气平静道:“杨骁。你到哪里去了,大伙等得好着急。”

杨骁向耿丹阳和申屠霜寒做个鬼脸,随即拉住新娘的手,将竹熊交给她,笑道:“羽梦,你摸摸看,这是什么?”

新娘欣慰道:“原来、原来你是为了去找这个。”

杨骁答道:“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怎么也得送你一件大礼。可你对金银首饰从不在意,究竟送你什么好,实在让我头痛。昨晚我一夜没睡,正着急这件事时,突然想到,上个月咱们经过锦绣谷,曾远远见到一头小竹熊在林中隐没,十分可爱。那时你连说了几句可惜,对那竹熊的喜爱之心溢于言表。我想到这儿,当即连夜赶到锦绣谷,守在谷南的浣花溪边。到了凌晨,果然见到这头竹熊到溪边来饮水。哈哈,定是老天知道你我大婚在即,送来这份贺礼,我杨骁自然拱手笑纳。收服它后我便催马赶回,没耽误大事吧?”

众人知晓原委,脸上凝重之色登时消散了,羽衣派女弟子甚至露出了羡慕之色。新娘握着杨骁的手,发觉他手背上几道伤痕,心疼道:“为了捉它,你定是费了好大的工夫吧?”

杨骁笑道:“这算得了什么,只要你不介意和一个破了相的新郎官拜堂成亲便好。”新娘埋怨道:“傻瓜蛋,我宁愿不要竹熊,也不要你误了……误了大婚。”她嗔中带喜,早已忘记先前的不悦。

秦若开怀道:“好好好,瞧不出你这小子还有这份心,羽梦交给你,老身安心了。”耿丹阳和申屠霜寒的眉头也松开了,耿丹阳道:“阁主,事不宜迟,请新娘上轿吧。”

杨骁颔首道:“是,羽梦上轿吧,吹鼓手,都吹奏起来吧。”新娘轻“嗯”一声,款步走进轿子。杨骁跨上马,又大声唱道:“玉皇大帝让位我都不欢,因为猴儿我今天要当新郎官!”

迎亲队伍伴着歌乐启程,跨过剑门关,直达剑阁辟邪堂。大堂内外早已张灯结彩,花烛红饰,装点得花团锦簇。堂前的两根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乃是“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立柱前还塑着一对石像,只不过这时却被两块大红布遮住,也不知这石像是何模样。

吉时已到,礼炮震天,众客齐聚堂内。耿丹阳与申屠霜寒为杨骁换上新衣,脸上伤痕却遮不住。一席红色的毡毯从落轿处一直铺进辟邪堂,众羽衣派女弟子陪着新娘踏着红毯走了进来。杨骁笑嘻嘻地与新娘子并肩而立。耿丹阳为男方主婚,秦若为女方主婚,礼官高声喝道:“拜天!”

杨骁本来脸上嬉笑,这时却规规矩矩地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礼毕,他双手将新娘扶起,柔声道:“羽梦,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新娘却突然沉默不语。

杨骁眸子中闪过一丝黯然,深情道:“羽梦,你放心,大哥从前对你的那份好,也由我杨骁担了。从今往后,我定然加倍爱惜你、呵护你。”

新娘轻声道:“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一起为他报仇。”杨骁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不过,我们得先过了洞房啊。”说完伸手便去抱她。新娘羞怯地从旁躲开,竟用上了羽衣派的轻功,惹得宾客们哈哈直笑。

突然间,堂外哗声大作,愕叫充耳。诸客纷纷转首望向堂口,脸上神情瞬间由喜庆转为骇然。只见堂外站着一个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岁,他右臂袖口空空荡荡,右脸颊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竖直疤痕,身后还佝偻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

秦若、耿丹阳和申屠霜寒都站了起来。秦若双目倏地瞪大,耿丹阳与申屠霜寒更是脸色苍白。耿丹阳不可思议地道:“你……你没死……”

那男子右手撑在左边那尊被红布遮盖的石像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新郎新娘。杨骁瞧着那男子脸庞,笑容顿敛,呆在当地,过了半晌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你不足他。”

新娘盖头未揭,堂内唯独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杨骁的手问道:“骁郎,怎么了,是谁来了?”

那男子听她说出“骁郎”二字,脸上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右手五指用力一抓,红布登时被扯破,那石像终于显露出来。原来这是一匹跪坐着的怪马,但前后各只有一足,额头生有长角,背上长着单翅,模样十分奇异。那男子的右手抓在怪马的独角上,虎躯一震,无比难受道:“羽梦。羽梦……”

新娘听到他的呼唤,娇躯猛地一颤,突然伸手揭开了红纱,盖头下登时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孔,眼波盈盈,更如一泓清泉。但她一眼瞧见那男子,一泓清泉霎时变作了一潭死水。

这一瞬间,仿佛空气凝结,新娘子瞧了一眼杨骁,又望向那男子。两眼流下泪来。她捧着心,摇摇欲坠+痛苦道:“杨……杨骋!”

贰·重逢

四川剑州,绵延蜀道,一匹赤鬃骏马铁蹄翻飞,疾驰在山径上。马背上一位骑士,青袍皂靴,下摆被劲风拽在身后,如波浪般不住抖动,此人正是甄裕。

剑门山位于四川盆地北部边缘,由大、小剑山组成,峻岭横空,危崖高耸,从东北向西南蜿蜒伸展,长达百余里,气势磅礴。甄裕为周遭壮阔景色所慑,不禁放松了手脚,按辔缓行,心中却没来由地胡思乱想起来。

三个月前,甄裕与华玄在千岛湖涟漪岛追查琥珀神胎,真相大白之后,凶手柏寒自焚而亡,却使得夏静缘身中痴男怨女叶。他与华玄四处寻觅解药无果,华玄只得遵从静缘之意,回洛迦山去祭拜母亲。甄裕自己则赶回清涤山向师门求援,可惜以濯门所藏之博,竟也查询不到与可解痴男怨女叶的迦孪花有关的丝毫线索。

正当甄裕万念俱灰之际,却从洛迦山传来了迦孪花现世的讯息,他得知华玄觅得迦孪花,替夏静缘解去剧毒,终于大松了口气。

甄裕本想去找华玄,然而门主晏无尘却在这时派给他一个任务。原来曲北芒本是剑阁阁主,如今琥珀神胎一案已经水落石出,濯门当年错查此案,难辞其咎。晏无尘便要甄裕往四川剑阁走一趟,解释清楚此案始末。师命难违,甄裕只得连夜启程,马不停蹄地赶往剑州。

剑门关就在剑州大小剑山的中断处,抵达剑门关前,还需经过一处山谷,其位于翠云廊北,名为锦绣谷。此刻正值春季,南北冷暖气流交汇。春雨连绵,谷中云雾环绕,透过淡淡的雾障,依稀只见杏花、桃花、梨花争相开放,春日娇花共蒙?,别有一番奇妙的景致。

甄裕漫步其中,正自啧啧称赞,不经意地一瞥,突然发现左首一棵梨树下,侧对自己站着一个女郎,她穿着一件古铜缎子袄裙,鼻子秀挺,左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乍一见她的侧脸,甄裕身子猛地一震,只觉天旋地转,肺腑中气息滚荡,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颤声道:“叶……叶晓!”那女郎听闻呼唤,向甄裕望过来。也是娇躯一颤,随即目现惊恐,突然背过身去,钻入浓密的树林。甄裕一愣,飞身下马,拔步追去,途中蹭落了不少梨花,白絮漫天,落满了他的肩头。

林中树木错综,雾气愈浓,那女郎跑得极快,顷刻间便消失不见。甄裕连声呼喊,始终不得回应,他心下一沉,脚步放慢,喃喃自语:“莫非那姑娘并不是叶晓,或者,这其实只是我的幻觉?”忽然脚下脆响,似乎踏到了什么东西。俯身拾起,发现竟是一枚球状的银铃,顶部系着红线,铃身镌有羽毛花纹,光亮可鉴,似乎落地不久。

“是她掉的么?”甄裕心中又生希望,轻摇银铃。寻常铃铛只能发出简单的叮当声,谁知这银铃摇动之下,却有一串音韵传出,似含凄苦离愁。

甄裕心中奇怪,手中却摇铃不断,只盼那女郎循音回头,过了半晌,忽听得左首响起“哒哒”两声,伴着一阵悠长的喘息。

甄裕喜道:“叶晓!”对方没有说话,却可以清晰地听到连续踏步的声音,喘息声却变得浓重粗野。甄裕眉头登皱,常人决不可能如此踏步,更不可能这般喘气,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更像是什么怪物野兽。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将银铃揣入怀中,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剑。

突然间,那踏步声再度加快,喘息瞬间宛如轰鸣。眼前犹如刮起了一阵狂风,直冲自己而来,气势之猛,可避而不能挡。甄裕脸色大变,急往旁跃,谁知那怪物疾若迅雷,竟不能完全避开,他左肩被狂飙之力带到,身体竟凌空飞起,撞到一棵古柏才重重落地。

甄裕不及爬起,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如闪电般掠过,又没入雾气中。他撑地而起,只觉后背剧痛,神态虽狼狈,心中却起了傲气,拔出长剑,大声吼道:“龟孙子,和你爷爷作耍呢,再来啊,再来啊!”

他环顾四周,始终不闻声响,暗自谨慎,嘴上故意笑道:“认怂了吧,出来叫声爷爷,饶你不……”话未说完,低火却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将自己整个儿笼罩住了,那阵浓重的喘气声忽然在脑后响起。甄裕急忙转头,只见一个巨大的兽头正俯首对着自己,相距不过八九寸,鼻中腾腾冒着白气,几乎喷到了自己脸上,一双铜铃大眼竟然透着深深的怨气。

这情形实在惊心动魄,甄裕脚下一软,跌倒在地。那怪兽长嘶一声。将头高高昂起,如同一把重锤,猛地向甄裕砸落下来。

甄裕六神无主,竟然不知抵挡,便在这时,只见一个白衣人从旁飞出,一指戳中那怪兽左颈。怪兽受痛嘶鸣,身子左转,奋蹄向那人撞击过去。白衣人捷似灵猿,含胸缩腰,从它腹下躲过,掠到甄裕身边,低声道:“走!”说完拽住他后领,向右方急速奔出。

甄裕定睛看向那怪兽,这才发现它竟是一匹黑如焦炭的大马,身形远比一般骏马高大,肌肉高耸,腿如峰棱,乃是干中无一的骥骏,但它一身赤黑,颈周的鬃毛却已花白,眼角遍布皱纹,显然年岁已经不小。更奇特的是,这黑马背上未设马鞍,却有两处隆起,竟似长着翅膀一般。它定定地看着甄裕,眼中怨毒不减,但并不追击,突然转过身,撒开四蹄,融入无边无际的雾气。

那白衣人带着甄裕一阵狂奔,冲出树林,才将他放在地上。两人不及照面,白衣人又转身跃进林中,大约一炷香时分才走出来,皱眉垂首,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

这白衣人身材顾长,面目清癯,却有一股晏然自若的气度。甄裕一见到他,大惊大喜,脱口而出:“钥钩子!”

白衣人抬头望他一眼,双眉登时扬起:“甄裕!我方才救的人是你?”虽然惊喜万分,但语气依然平静如水,正是钩赜派弟子华玄。

甄裕上前抱着他道:“钥钩子,我正愁找不着你,谁知阴差阳错,竟是你救了我一命。想来日后我若想见你,只需置身险境,你便会拍马赶到。”

华玄轻笑道:“你便用这玩笑话叙旧吗?”

甄裕笑道:“我心里可是有好些话……呦,差点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夏静缘这小妮子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华玄苦笑道:“她岂会不在?”撮唇为哨,声音破空而去。过不多时,便见东边山径上一个瘦小身影快步跑过来,远远地呼喊:“玄哥,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声音娇柔清亮,正是夏静缘。

“玄哥?”甄裕瞧向华玄,一脸好笑。华玄脸上微微一红。甄裕哈哈一笑,冲着迎面而来的夏静缘道:“静缘妹子,瞧玄哥身边站着的是谁?”夏静缘一口气奔过来,望见甄裕,登时定住了。

甄裕仔细查视,只见夏静缘身姿绰约,满面红光,再不是往昔那个被痴男怨女叶缠上的病姑娘,登时开怀一笑。

夏静缘愣了一刹,随即笑靥如花,跳过来揽住他的脖子道:“阿裕!我可想死你了!”

甄裕被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心中却不免感动,直到夏静缘放开自己,才凝望着华玄和夏静缘道:“这些日子,你们出入生死,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会怪我吧?”

夏静缘给了他一拳:“怎么能不怪,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老实交代!”脸上却笑吟吟的。

甄裕拉着他们在山径旁席地而坐。三人久别重逢,言语无数。甄裕好奇道:“钥钩子,你们离开洛迦山后,去了哪里?听我师父说,那个坚蚕盗纪天瑜不是也跟着你们吗?”

华玄目光中浮现出一股深深的忧虑。夏静缘替他答道:“惩恶扬善花的风波虽已平息,但那些江湖阴谋、人心诡谲,我们都已经瞧得烦了。华大哥便带着我和天瑜驾船离开了洛迦山。”

甄裕笑道:“咦,怎么不叫玄哥了?”

夏静缘羞道:“喂,别打岔好不好。说到哪儿了,是了,我们本想找个僻静之地颐神养性,可途中天瑜姐姐接到讯息,似乎她师门出了大事,无奈与我们告别,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对了,临走前她要我把这个还给你。”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扁竹篓交给甄裕,竹篓中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

甄裕惊喜道:“痴血蝠!”

夏静缘点点头:“其实天瑜姐姐只是为了捉弄你,并不是真想偷了痴血蝠去。她是个好人,你们濯门以后别为难她了。”

甄裕收起竹篓,却对纪天瑜避而不谈,转而问道:“后来呢?”

夏静缘道:“后来我便和华大哥回到灵蛟山庄,由缪管家照料了将近一个月,日子过得平淡惬意,可华大哥却忽然愁眉不展……唉,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甄裕望着华玄:“钥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华玄稍一沉吟,说出了心中所虑。

原来华玄虽然揭开了惩恶扬善花的谜团,却始终心存管中窥豹之感,他隐约觉得,整个事件背后牵扯之广,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测,决不仅仅只与曲北芒、萧清冷和赵无惮几人有关,琥珀神胎和惩恶扬善花都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些一连串的谜案,绝非偶然发生,倒极有可能是某人的精心策划。

华玄不禁想到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天外人”。经过深思,他认定当晚的所见所闻绝非自己的幻觉,那天外人正是导致静缘中毒的罪魁祸首,自己俨然成了此人的工具,而且以天外人的口气,似乎洛迦山上发生的事都已在他意料之中。

那天外人故意命柏寒给静缘下了痴男怨女叶,迫使华玄找到迦孪花,然而花开之时,他却并未现身抢夺,显然目的并不是为了惩恶扬善花。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甄裕迷惑不解。

华玄沉声道:“我记得那天外人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是纯洁无垢的了。这污秽若是不能清除,即使是一丁点,也会盈干累万,最终落入朽败,就算是天人,也难以避免。这些天人为了遏制天入五衰,甚至不惜牺牲掉凡人。他们即将引发一场大浩劫,这场浩劫将会席卷天下,届时灾祸降临,任何人都难以避免。天入五衰,涤地无类。’”

甄裕脸上登时变色,口中重复道:“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华玄点头道:“那晚他的话里。所说最多的便是这八个字,也不知是何含义。”

甄裕皱眉道:“所谓涤地无类,那是清除得干干净净的意思,难道他是要将所有江湖人消灭殆尽?这也太荒唐了吧,以他一己之力,如何办到?”

华玄语气凝重道:“你万不可小觑了他,若这一切真是天外人的图谋,他并未遣一兵一卒,未发一招一式,已将五庞中的六道轮和逐浪帮搅得天翻地覆,此人武功之高、图谋之深,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甄裕无言以对,陷入沉思,隔了半晌,才问道:“那你为何会到这儿来?”

夏静缘道:“我们是来找师父的。”

“师父?”甄裕看向华玄,“莫非是钩赜派掌门,薛子铭薛前辈?”

华玄颔首道:“正因谜团重重,百思难解,我只怕真会如天外人所说,一场浩劫即将席卷江湖。华玄心力有限,窥不破其中玄机,师父智慧武功均胜我百倍,或许只有找到他,才能揭开真相、扭转乾坤。”

甄裕疑惑道:“你以前提过,薛前辈失踪已久,这些年你一直苦寻无果。难道你得到讯息,他人在剑阁?”

华玄摇摇头:“我寻不见师父,只有另辟蹊径。这次我先回到嘉兴,翻阅了师父留下的书信,发现他提到了一件旧事。原来我太师父无释子与剑阁前任阁主杨夕澜乃是生死之交。太师父死后,便由杨夕澜亲手葬在剑阁。是以我心想,师父若是尚在人间,定会去祭拜太师父。我或可由此找到线索,虽然希望渺茫,却是唯一的方法了。”

甄裕点头道:“原来如此。”

夏静缘道:“我们也是午后才赶到剑阁的,路过这片林子,便听到一阵异响,好像什么怪物作祟。华大哥让我等候在林外,自己去瞧个究竟,谁曾想怪物没找到,却把你揪了出来。”

甄裕受她戏谑,却没有笑意,疑惑地看向华玄:“钥钩子,你说方才那究竟是什么?”

华玄皱眉道:“模样像是野马,但野马只会栖息于草原、丘陵和沙漠,为何会在此地出没?可惜我再回去时,它已经不见了。你是怎么遇到它的?”

甄裕想到那酷似叶晓的女子,黯然神伤,不愿多谈,笑了笑道:“罢了,也许就是一匹逃出棚圈的家马,别去追究了。正事要紧,咱们一同上路吧,正好,洛迦山上发生的种种,我只是听说了大概,诸多惊险我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找到那惩恶扬善花的,可得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夏静缘笑道:“事无巨细,我都一股脑地掏给你。”

三人齐齐动身,甄裕便与夏静缘并肩往剑门关方向而去。华玄走在两人身后,却忍不住向那匹黑马出现的深林瞧了一眼。

叁·剑阁

三人一路向西。华玄见到前方夏静缘与甄裕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顿觉胸口宽慰。

“这便是剑门关吧!”前方夏静缘惊叹了一声,“李太白写的‘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不是说的这里?”

甄裕点头道:“对,这剑门关号称‘天下第一关’,险要如斯。如今天下太平,驻守的官兵已经撤走了,落进江湖门派手中,也已几经更替,直到数百年前,剑阁派在此立派。”

他们再往前行,过了剑门关,便折向小剑山东麓,自山腰处俯望过去,远远便见山脚下矗立着一座堂屋,虽然高大雄壮,但檐角皆饰以流云飞鸟,森严稍减,灵动更添。门堂之后则有三座阁楼拔地而起,墙如峻壁,上窄下宽,阁顶尖锋击刺云天,形似三柄倒插在地的长剑。阁楼周边另有三十多间房舍。

甄裕边走边道:“那三座阁楼便是天下闻名的剑阁了,分别叫做含光阁、承影阁和宵练阁,乃是取自《列子·汤问》中的三柄宝剑之名。剑阁以剑法闻名天下,派中对‘剑’的研学,已划分得十分精细。含光阁研炼剑器、承影阁修习剑气、宵练阁则精学剑招,三阁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言谈间,他们已走到山脚。这时便有两名灰裳弟子迎面走到三人跟前拱手道:“劳三位客人止步,恕晚辈眼拙,不知阁下来历,还请赐告。”语气甚是谦恭。

甄裕道:“在下濯门弟子甄裕,奉门主之命,特来拜见剑阁阁主,请两位小哥代为通传一声。这是门主亲书的拜帖。”说完双手捧帖递过。

一名弟子躬身接去,谦声道:“三位稍候,晚辈去请示师长。”转身快步而去,过了一炷香时分,便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迎出来,儒生打扮,气朗神清。

甄裕急忙拜道:“这位前辈一定是承影阁耿阁老,甄裕久闻阁老大名,今日得见尊颜,足偿平生渴慕之愿。”

那老者正是剑阁三阁老中的耿丹阳,闻言还了一礼。耿丹阳道:“晏门主名传海宇,谁人不敬。当年我们大师兄在涟漪岛上惨遭灭门,多亏贵门仗义援手,查出真凶。剑阁上下,感激不尽。”

甄裕略带歉疚道:“门主遣弟子前来,为的便是澄清此事,曲岛主被害的真相,直到不久前方才查明,与当年的结论截然不同。”

耿丹阳脸色微变:“甄少侠言中之意,我大师兄之死另含隐情?”

甄裕点头道:“耿阁老必已听说过涟漪岛上发生的琥珀神胎一案。”

耿丹阳神色渐变凝重,喃喃道:“琥珀神胎……”

甄裕道:“真相事关曲岛主声誉,门主并未在帖中详述,特命弟子前来亲口告知。”

耿丹阳点点头,欠身引路:“既然如此,请三位往辟邪堂一叙,剑阁必当竭诚招待。”

甄裕作揖道:“有劳耿阁老。还有这两位……”指向华玄和夏静缘。华玄摆摆手,示意暂不忙解释自己身份。

耿丹阳引着三人一路南行,直到那座大堂屋外。华玄仰头望去,只见门楣上悬着一块造型奇特的竖匾,中间厚两侧薄,上有把柄,下沿尖尖,形似一柄长剑,晶光锃亮,似是精铁所铸,匾中由上至下写着“辟邪”两字。扫视左右,则发现雕柱上还残留着未撕尽的红纸,堂外两侧各立着一尊黑乎乎的石雕,他不及细审,便被耿丹阳迎进了辟邪堂内。

耿丹阳命弟子奉上茶水点心,随即道:“三位稍坐,在下去将师兄请来。”拱手离开。

甄裕轻声对华玄和夏静缘道:“当年剑阁五豪,名震天下。曲北芒是大师兄,杨夕澜排名第二,以下依次是申屠霜寒、敖刚和耿丹阳。如今耿丹阳是承影阁阁老,申屠霜寒是含光阁阁老,宵练阁阁老敖刚前几年染上重病,已不能下床。”

夏静缘问道:“那如今的剑阁阁主是谁呢?”

甄裕刚要开口,却见耿丹阳与另一位老者踏人堂中,那人也是六十来岁,双眸炯炯,极具威严,他朗声道:“在下申屠霜寒,见过濯门几位少侠。”甄裕三人急忙起身还礼。

耿丹阳与申屠霜寒分别在左右首坐下。耿丹阳命弟子守住堂口,申屠霜寒迫不及待地向甄裕询问:“甄少侠,我大师兄究竟是被谁所害?”

甄裕眼望四周,为难道:“恕在下冒昧,贵阁阁主不在府上么?”

耿丹阳与申屠霜寒互看了一眼,面上现出古怪的神色。耿丹阳嗫嚅道:“阁主他……他……”

“阁主因事外出,我们也不知他的下落。”堂口处响起一个幽淡的声音。华玄望过去,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款步走来,样貌极美,目光中却带着一股深渺的哀怨。她穿一件淡绛绸裙,腰间系着一枚球状银铃,一路走来,只听得铃中发出一串极轻的韵律。

甄裕“咦”了一声,眼睛盯着那女子腰间的铃铛,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

耿丹阳起身道:“羽梦,你来啦。”又转向甄裕他们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阁主夫人。”

甄裕定了定神,执礼道:“原来是羽衣派的景女侠。”

景羽梦敛衽还了一礼,对着耿丹阳和申屠霜寒道:“他昨晚便没回来。”

耿丹阳叹了口气,申屠霜寒却重重地“哼”了一声:“越来越不像话了。”

景羽梦淡淡道:“别指望他了,还是去、去把骋……大哥请来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杨伯伯的儿子。”

耿丹阳和申屠霜寒眉头紧皱,犹豫不决。景羽梦转头对一位年轻剑阁弟子道:“刘铭,烦你走一趟,去将那人请过来。”

夏静缘秀眉蹙起。华玄也觉奇怪,如此要紧之事,竟把剑阁阁主撇在一旁,反而去请另外一个人?景羽梦说到那人时,耿丹阳和申屠霜寒的神情又为何如此古怪?

景羽梦表情淡然,坐在下首,抚弄着腰间银铃,若有所思。过了一盏茶时分,堂口响起脚步声。景羽梦急忙站起,走了过去。

华玄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堂外站着一个右臂齐肩而断的男子,三十多岁,身形颀长,剑眉入鬓,右颊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形貌虽有缺陷,但他眼神凛凛,有一股磊落的气概,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赤衣老者。

独臂男子站在堂外,却不走进,只是沉声道:“我现下不过是一位寻常的剑阁二代弟子,派中大事,自有阁主与阁老商议,我没资格参与。”

景羽梦难受道:“大哥,你、你这是什么话。这件事与曲师伯有关,你也不想知晓么?”

独臂男子略有动容,沉吟一阵,与那赤衣老者走进堂来。景羽梦看着独臂男子,双眸中满是哀伤。

华玄和夏静缘都好奇独臂男子的身份,耿丹阳和申屠霜寒却并不引介此人。耿丹阳道:“除了阁主和卧病在床的敖阁老,本派的重要人物都已到齐了,请甄少侠如实相告吧。”

甄裕当下将曲北芒听信谣言,被吕楚箫、庞横、童云愁和冯丹野四人利用,误杀柏寒妻儿,而后柏寒苦心筹划设计报仇,杀死曲北芒的始末说了出来。对于当年濯门错断此案,也代晏无尘致以深深的歉意。

耿丹阳和申屠霜寒显然大吃一惊,申屠霜寒蹙眉凝思。耿丹阳连连道:“这……这不可能。曲师兄那女婿柏寒我也见过一面,他岂……岂是那等手段残忍之徒?”

甄裕诚恳道:“事实便是如此,这位乃是在下好友,钩赜派弟子华玄,琥珀神胎一案,便是由他破解。前辈若有疑惑,可向他询问。”甄裕借机说出华玄身份,对夏静缘则以华玄弟子称呼。

耿丹阳和申屠霜寒原本以为华玄是濯门弟子,听到“钩赜派”三个字,都露出诧异之色。耿丹阳问道:“薛子铭薛先生可是华少侠的授业恩师?”

华玄道:“正是。”

耿丹阳恍然道:“薛先生的师父无释子乃是我二师兄杨夕澜的至交,我们四位师兄弟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钩赜派弟子智慧卓绝,剑阁五豪无不钦服,此案既是由华少侠所破,我等自无疑问。”

华玄恭敬道:“晚辈前来叨扰,另有一件要事,稍晚再向前辈禀报。”耿丹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显然心思还放在曲北芒的案情上。

甄裕道:“前辈放心,柏寒既已自焚,曲岛主被害真相,除了愚谛寺的明慈大师,便只有我们濯门和钩赜派知晓。门主的意思是,涉案者均已化作尘土,无需将此旧事公诸于众,濯门自会将卷宗封存,不再对任何人提起。”

申屠霜寒叹气道:“为了剑阁声誉,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突听那独臂男子长声叹道:“曲师伯当年侠义无双,不想被病魔摧残,竟然牵连无辜,酿成血案。曲师伯既已做错,剑阁便当引咎自责。以警后人。如此遮遮掩掩,不免有违我剑阁‘正大光明’的古训。”

这几句话说得磊磊落落,亳不推卸罪责。华玄隐隐觉得,这才是一阁之主的风范,但以他一个二代弟子的身份说出此言,又未免僭越了些。

果然耿丹阳和申屠霜寒闻言,神情均有了一丝异样,申屠霜寒嘴角甚至略微抽动。耿丹阳涵养更胜,微笑道:“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我们再与晏门主商议不迟,请甄少侠在剑阁多盘桓数日,我们三位阁老尚有一件重大之事需由甄少侠向晏门主转告。”甄裕面露好奇,耿丹阳似乎不愿在当下透露,转向华玄道:“不知华少侠为何事驾临剑阁?”

华玄道:“晚辈恩师薛子铭失踪多年,华玄苦寻无果,今日从师父所遗书信得知,太师父无释子乃是贵派前辈杨夕澜亲手所葬。遂前来拜祭太师父墓地,更盼获知线索,觅得师父影踪。”

耿丹阳颔首道:“原来如此。无释子前辈安葬之地,原本只有杨师兄知悉,不过他弥留之际,已透露给我三人知晓。那墓地与剑阁相距甚远。此刻已近申时,华少侠若不着急,便由剑阁先行安顿宿处,明日老夫再领你去拜祭。”

华玄拱手道:“一切听凭阁老安排。”

耿丹阳侧首与申屠霜寒商议几句,起身道:“三位随老夫来吧。”华玄他们当即起身,随耿丹阳和申屠霜寒走到堂口。景羽梦端坐不动,神思不属。独臂男子也仍立在堂外,双目紧闭,若有所思。

“我洒尽血浪,我痛断肝肠,世人唾骂耳旁风,遗臭万年又何妨,只为了你嘴角倾吐的那一缕芬芳。”华玄他们才走到辟邪堂外,突听得一阵歌声远远地飘来,曲调轻佻,声音浮诞,显然是青楼妓院的浪荡曲乐,与澄肃森严的剑阁格格不入。

伴着歌声,远处一人摇摇晃晃地向辟邪堂走近。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面色酡红,醉态可掬,脸颊和眉角上有好几个清晰的红色唇印,衣衫不整,酒气刺鼻。

“耿师叔、申屠师叔,真……真巧啊……”青年不倒翁似的走到跟前,跌倒在辟邪堂的石阶上,他也不立即站起,就懒洋洋地躺着,眯着眼睛仰视着耿丹阳他们。

耿丹阳和申屠霜寒又羞又怒,脸上夹杂着一股失望之色。

夏静缘在华玄耳边道:“这人是谁?好大的胆子啊。”

甄裕向耿丹阳询问道:“阁老,这位是?”

那青年打了一个饱嗝道:“你……你问我是谁,嘻嘻,见了剑阁阁主,还……还不下跪!”

甄裕一愣道:“你……你就是阁主杨骁?”华玄和夏静缘也都大吃一惊。

申屠霜寒冷冷道:“阁主,这几位是濯门和钩赜派的客人,特来告知你曲师伯被害的真相,你有什么想知晓的,可向这三位求询。”

杨骁满不在乎道:“这些……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还提什么,你们二老知道便足矣,我……我可没什么兴致。”

申屠霜寒脸上霎时铺上了一层青霜,重重“哼”了一声道:“三位走吧,不必理会他。”说罢径直从杨骁身上跨了过去。

耿丹阳却叹了口气,转首喊道:“羽梦,他回来了。”从杨骁身边绕着走过。甄裕、华玄和夏静缘经过杨骁身边时,都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位年轻的剑阁阁主慵懒地调整着睡姿,还不时嗅着袖子上的香气,似乎仍在回味昨夜的温柔乡。

华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杨骁的双眸,突然身子一震,似乎有一丝极其熟悉的感觉由心而生,只是这感觉一闪而过,无法溯源,再向杨骁望去,他已紧阖双眼。华玄略一定神,迈步离开。

肆·玄骓

耿丹阳将华玄他们送到宵练阁附近的萍剑居。命弟子将其中两间客房收拾干净,添置被褥用具。屋内虽然简陋,却样样俱全,尤其是夏静缘的房里,还特别备了镜子和妆匣,足见剑阁待人接物之细心。安排妥当后,耿丹阳道:“请三位在此歇息,屋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甄裕道:“阁老如此客气,叫晚辈如何当得起。”

耿丹阳道:“你们远道而来,剑阁本当由阁主主持,替三位设宴接风,以尽地主之谊,可我们这位阁主……唉……”

夏静缘问道:“耿阁老,你们这位阁主……”

耿丹阳不愿多说,拱手道:“三位先行安歇,待设好宴席,老夫再来相请,届时恐怕只有老夫与申屠阁老作陪,万恕剑阁失礼之罪。老夫先行告辞。”他叹了口气,告辞离开。

三人目送耿丹阳离去,夏静缘噘着嘴,满脸不解。甄裕却叹气道:“真想不到,堂堂两任剑阁阁主,竟都沦落到这个地步。”

夏静缘惊奇道:“两任阁主?”

甄裕点点头:“去房里说吧。”三人走进房中,甄裕关上门,拉过两张竹椅,自己和华玄分别坐下,夏静缘脱了靴子,坐在床上。

甄裕向夏静缘问道:“丫头,钥钩子两耳不闻江湖事,尚可谅解,你不会也没听说过剑阁吧。”

夏静缘道:“我自然是晓得的,剑阁乃是当世五庞之一,剑法之精,天下无出其右。三十八年前与魔教教主霍亢一战,阁主曲北芒重伤身残,隐居涟漪岛,其师弟杨夕澜继承阁主之位。杨夕澜也是一代大侠,剑法虽逊于曲北芒,但扶危济困的事迹却尤有甚之。他八年前因病去世,将阁主之位传给长子杨骋。杨骋当时才三十岁,是五庞中最年轻的掌门人,为人宽宏,侠肝义胆,又深得父亲剑法真传,乃是公认的武林年轻一辈的领袖。”

甄裕接口道:“不错,杨夕澜死后,耿丹阳、申屠霜寒和敖刚三位阁老中任一位继承阁主之位,均可服众,但当时杨骋年纪虽轻,却已武功卓绝、慷慨豪侠,便是剑阁外的人,也知阁主之位非他莫属,杨夕澜临终前传位给儿子,无人说他偏私,剑阁上下也都敬服杨骋。”

夏静缘满腹疑窦道:“可是,刚才那个怪诞不经的阁主,分明就不是杨骋啊!”

甄裕道:“剑阁早已经易主了,变故就发生在大约一年前,那时我正好在涟漪岛追查琥珀神胎一案。你们还记得么,当时正值曲北芒十年忌日,江湖大小门派均赴涟漪岛祭拜,唯独不见剑阁出面。”

夏静缘点头道:“是啊,曲北芒身为前任剑阁阁主,反而剑阁中人没有前去拜祭,不是很奇怪么?”

甄裕道:“并非是剑阁忘记了曲北芒的忌辰,而是当时发生了一件震动江湖的大事,使得剑阁无暇旁顾。后来我们一心寻觅惩恶扬善花,并未留意此事,我也是回到濯门后才听说的。”

夏静缘好奇道:“究竟是什么事啊?”

甄裕沉声道:“一年前,杨骋突遭偷袭,寡不敌众,被砍断手臂,落入山谷,尸骨无存。”

“啊!”夏静缘惊得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竟有这等事,可……可是……”

华玄却问:“偷袭他的人是谁?”

甄裕道:“只知是三位武功怪异的枭徒,身份不明,剑阁恐怕还在暗中追查,但结果至今仍未对外披露。就在杨骋死后数月,剑阁便选出了新任阁主,乃是杨夕澜次子、杨骋的弟弟,年仅二十八岁的杨骁。”

夏静缘脱口道:“就是方才那醉鬼?”

甄裕点头道:“杨骁比杨骋小了十岁,据传一直是个玩世不恭、放纵不羁的悠闲公子。谁也没想到,杨骋死后,三位阁老竟会让他继承阁主之位。”

夏静缘点头道:“是啊,他那副德行,瞧不出一丝一毫剑阁阁主的气度。可惜了那位美貌温柔的阁主夫人。”

甄裕道:“那位阁主夫人可不是普通女子,她是羽衣派掌门秦若的高徒,名叫景羽梦。你恐怕不知道,她在成为杨骁的妻子前,还曾是杨骋的恋人。”

夏静缘张大了嘴,有些难以相信道:“你是说,她、她曾是哥哥的恋人,哥哥去世才一年,她便嫁给了弟弟?”

甄裕点头道:“确实如此,但这其中的因缘巧合,就不为外人所知了。上个月的初八,正是杨骁与景羽梦的大婚之日,羽衣派秦掌门也在场。可就在婚礼上,又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夏静缘从床上一跃而下,凑到甄裕面前问道:“发生什么了?”

甄裕一字一句道:“杨骋回来了,活生生地回来了。”

夏静缘一下子呆住了,华玄也不解道:“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甄裕道:“说来也奇怪,杨骋回来后,对他如何受袭、如何死里逃生的经过只字不提。”

夏静缘问道:“他如今在哪?”

甄裕道:“你不是已经在辟邪堂见过他了吗?”

夏静缘面露不解。

华玄道:“莫非辟邪堂外出现的那位独臂男子,便是杨骋?”

夏静缘摇头道:“那……那人,不可能吧。”

华玄道:“景羽梦命人去请那独臂男子时,曾提到‘毕竟他也是杨伯伯的儿子’,她口中的杨伯伯,指的应该就是杨夕澜。况且那独臂男子谈吐豁达,凛然生威,不像是寻常剑阁弟子。”

甄裕点头道:“还是钥钩子耳聪目明,那独臂男子正是杨夕澜长子、前任剑阁阁主——畅骋。”

夏静缘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辟邪堂中的氛围才会如此尴尬。可杨骋既然回来,不该将剑阁阁主之位归还他么?”

甄裕摇头道:“杨骋虽然侥幸逃生,但容貌被毁,断了右臂,再也难以施展剑法。是以他甘为寻常剑阁弟子,不再过问剑阁中的大事。”

夏静缘有些伤心道:“阁主之位也就罢了,可他眼见着心爱的女人嫁给了自己的弟弟,也无动于衷么?”

甄裕叹气道:“杨骋回到剑阁时,杨骁与景羽梦已行过大礼,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就算杨骋毫发无损地回来,也已经无力回天。”

夏静缘感伤道:“世间最哀痛的事,莫过于此。”

甄裕叹气道:“是啊,眼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厮守,这份痛苦岂是常人所能承受?若换成我,只怕早已远走天涯,相忘于江湖了。”

夏静缘和甄裕一个唉声,一个叹气。华玄却是疑窦丛生,脑中思索开来:杨骋究竟是受何人偷袭?他明明已死,为何能复活出现?杨骁身为阁主,又为何自甘堕落?阁老明知杨骁如此不堪重用,为何仍要扶持他做阁主?这兄弟二人,与那景羽梦究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剑阁之中,又是否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三人各怀思绪,不禁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突闻屋外传来铮铮剑鸣之声。夏静缘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只见远处宵练阁前一块空地上,十几名蓝衣弟子正在练剑,齐整划一,剑花错落,虽然相隔太远,瞧不清具体的剑招,但仅凭那一抹抹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的剑光,便给人虚实相生,变幻莫测之感。

夏静缘不禁赞道:“好有神采的剑法!”

甄裕也走到窗边道:“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剑阁峥嵘剑法。剑阁招人弟子,初始五年与一般门派无异,从基本的剑法和内功开始练习。等到有了一定底蕴,便依据每人所长,分别晋升到三阁之中攻研。擅长人剑合一者人含光阁,精于内功者入承影阁,贯通剑招者入宵练阁。这些蓝衣弟子,便是在宵练阁钻研剑招的高手。剑阁并不强求弟子成为全才,但终究也有天赋过人、触类旁通的弟子,能够将人剑合一、剑气和剑招这三者融会贯通,臻人化境。据我师父说,这样的天才弟子,百年来剑阁之中只出过两人,一人是四十年前的曲北芒,另一人便是断臂前的杨骋。”

夏静缘叹气道:“两个天才,都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天妒英才啊。”她似乎是意识到不该偷瞧别派剑法,便要将窗子关上,这时突见远处的剑光停顿下来,弟子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南方眺望,不多时便见一男一女走到宵练阁前。男子魁梧,着熟罗长袍;女子娇小,穿古铜缎子袄裙,两人手牵着手,俨然是一对情侣。

那些蓝衣弟子们登时叫嚷起来:“敖师兄,你用了什么法子,把未来师嫂请过来啦?”“这次回来,定是成亲的吧,正好再办一桩喜事,把剑阁这个月来的晦气冲一冲!”“你们瞧,未来师嫂的脸都红了!”众人不断说笑,笑声隔着老远传进窗里来。

夏静缘笑道:“这剑阁还真不拘礼,师兄师嫂都能开得起玩笑。”转首看向甄裕,顿时一愣,不解道,“阿裕,你怎么了?”华玄也向甄裕瞧去,只见他双目瞪大,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对男女,左手拳头紧紧握着拳头,一根红线从指缝中露出,也不知他手中抓着什么东西。

只见远处的男子已经携起那女子的手走向东边,慢慢消失在三人视野中。华玄和夏静缘面面相觑,也不知甄裕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华玄走到甄裕身边,正要开口问他,突见甄裕一咬牙,竟然冲出了门,朝着那对男女消失的路径追了过去。

夏静缘喊道:“阿裕,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她也跑了出去,追出四五步才发现自己脚上光光,又慌忙回来穿上靴子,才和华玄向甄裕追去。

可等到两人奔到宵练阁东,早已不见了甄裕的身影。华玄想到那男女说要去辟邪堂,当即又朝着辟邪堂的方向而去,待到达堂口,询问在附近值守的弟子,他们都说没见过那对男女和甄裕。

华玄和夏静缘好不奇怪,华玄的目光却落到了辟邪堂外的石像上。石像一左一右,乃是对称的,都是一匹硕大的黑马形状,马首前额上生出一角,呈跪坐之姿,但是只有前后两条腿,背上还长着一只巨大的翅膀,不过双足无法奔驰,单翅难以飞翔,遂显得十分怪异。

夏静缘好奇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啊?”

华玄仔细地凝视一阵,脸色微变,喃喃道:“莫非这是……”

夏静缘脱口道:“哦,我知道了,这是辟邪堂,这两只定是辟邪兽,可它的模样,怎么与我从前见到的不同啊?”

华玄摇头道:“这不是辟邪,而是一种图腾。马的名字我倒还记得,它叫做玄骓,又名无双。”

夏静缘不解道:“无双?”

华玄凝视着怪马石雕道:“对,无双。传说这种马只有雄性,繁衍不用交配,当它死亡时,下一代便会破肚而出,父亡子诞,一胎单传。但你也瞧见了,这玄骓只有两条腿、一扇翅,既不能跑又不能飞,只能俯卧在地。”

夏静缘唧匝嘴道:“那岂不是挺可怜的?”

华玄道:“但也有极其罕见的情况,那便是一胎生出了两匹玄骓,这兄弟二马若能并肩协力,两腿变作四足,单翅变成双翼,不仅奔驰如风,还能翱翔天地,追云逐电,无往不利。”

夏静缘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看两座石像,又向高空仰望,仿佛在她眼前,这两匹玄骓已经缓缓站起,合二为一,奋蹄扬翅,直上苍穹。华玄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在锦绣谷那片深林中见过的黑色大马:

“不愧……不愧是钩赜派的弟子啊,一眼就……就瞧出了来历。”玄骓石像之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古怪的声音。

夏静缘“啊”了一声,吓了一跳,绕到石像背后,吃惊道:“是你!”

华玄走过去一瞧,也是颇感诧异。原来这石像后软绵绵地靠着一个人,醉态未消,正是剑阁阁主杨骁。

夏静缘问道:“杨阁主,你怎么还在这儿?”

杨骁并不理会她,只眯着眼睛,打量着钩赜派弟子:“不过你最后说错了,此马既然……既然名叫无双,便注定了它形单影只,不可能有兄弟,即便它永远不能跑不能飞,也……也不愿终生依托于别人。宁愿孤独死,不可……不可偕伴生。”

杨骁说的仍是醉话,华玄却觉得似乎另有深意,他蹲下身子,凝视杨骁双眸。

便在这时,突闻东南方传来铿铿的铁器相交之声。华玄和夏静缘脸色一变,顾不得杨骁,循声追赶过去。跑出一百多丈远,只见一片马尾松林中,两个人影骤分骤合,剑气纵横,激得四周松针不住坠落。

夏静缘大声道:“阿裕!”华玄定睛细审,果然发现斗剑两人其一正是甄裕,另一人则是方才见过的那个魁梧男子,他大约三十岁年纪,方正脸庞,眉目间英悍之气毕露。那位穿古铜缎子袄裙的女子也站在不远处。左手撑着松树,一动不动,容貌和神情却被树阴遮住了。

魁梧男子手中剑法依稀便是方才那些蓝衣弟子所使,轻灵连绵,变化多端。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套剑法在魁梧男子手底下更显出一股不凡之气,剑招瞧来已是极致的变化,可他偏偏就能再生奇变,仿佛奇峰之顶又长出一截尖峰,令人防不胜防。

甄裕施展的则是本门的濯浊剑,濯门武功讲究“濯洗”,乃是将招式化作流水,将敌人武功中的威力“洗”去,共有推、折、搓、捺、抹、挤、揉、拧等十多种变化。甄裕常年在外查案,剑法不免生疏,挥洒出的剑意断断续续,难成流水,再加上这魁梧男子剑招精妙,他已完全处于下风,身上衣裳已被剑气划破了多处。可甄裕紧咬牙关,全然不顾,反而攻势更甚。

魁梧男子手腕一抖,长剑斜地里刺出,出奇地刺向甄裕左肩,可剑至中途,剑尖倏地吐出一股青色的剑芒,徒然转向甄裕右肩。“嗤”的一声,甄裕前襟被划开,露出了一道结疤已久的瘢痕。夏静缘着急道:“阿裕,你干什么?有话好说,干什么动手啊!”

华玄与甄裕相识多年,知他处事圆滑,就算言语不合,也甚少与人动手,如此不留情面地进招,更实属罕见,见他渐渐力怯,便要上前相助。

谁知甄裕余光瞥及,便大喊道:“钥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插手!”说话之间,腰上束带又被那魁梧男子挑断,腹部衣裳顿时松松垮垮。华玄闻言,只得驻足。

这时听那魁梧男子喊道:“你究竟是谁?她已说了并不认得你,你纠缠不休,有何居心!”

甄裕反问道:“你又是谁,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拦阻我?”

男子朗声道:“本人敖勇,宵练阁阁老敖刚之子。凭什么拦你?就凭我是她的未婚夫!”

甄裕闻言一愣,向那松树边的女孩望了一眼,敖勇趁他分神,又连攻三剑,一剑三变,竟是连续九个变化。

敖勇之前手底下还留了情,只是划破甄裕的衣裳,听到甄裕出言不逊,这三剑却已贯注了全力。华玄还没等到敖勇第三剑发出,便知甄裕如何也抵抗不住,再顾不得他的嘱咐,运起素灵指,纵身扑去。

然而这时却有一道铜色的身影抢在他身前替甄裕挡住了那三剑。她身姿绰约,双袖翩然,好像携带着一团云气婆娑起舞。云气散开,又仿佛化作千万片羽毛,顷刻间罩住了甄裕的全身。敖勇三剑九变,均被云气干扰、羽毛遮掩,剑尖刺到了空处。

徒然生变,华玄也登时愣住,只觉氤氲密布,眼花缭乱,待到视野清晰,却见甄裕已与敖勇隔了一丈的距离,他们之间,伫立着那个穿古铜缎子袄裙的女子,她袖底鼓荡,显然便是方才出手之人。华玄这时才看清她的相貌,登觉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霓裳羽衣手!”甄裕欢喜道,“叶晓,你救我,是认出我了对不对?”

那女子冷冷道:“请你记好了,我叫唐冰,是羽衣派弟子,你必是认错人了。我救你,是怕勇哥因我误伤了人,不好向阁老交代,你千万别误会了。”说罢走回敖勇身边。敖勇松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真认识此人呢。”

甄裕摇头道:“我不信,世上岂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铃,向唐冰追问,“这是你的么?”唐冰摸向腰际,脸色一凛。

便在这时,远处也传来一阵有曲韵的铃声,与甄裕手中银铃相若。众人转首过去,见两人疾步走来,却是耿丹阳与景羽梦,景羽梦手中也提着一只相同的银铃。

敖勇看到耿丹阳,急忙收剑行礼道:“耿师叔。”

耿丹阳道:“你回来啦,在这儿斗剑的人是你么?”接着转向甄裕,脸上诧异,“甄少侠,你怎会在这儿?”

敖勇指着甄裕道:“此人无理取闹,非说冰儿叫什么叶晓,是他从前相识之人。”

景羽梦拿起手中的银铃道:“这是我羽衣派的霓裳曲铃,人手一只,所有铃声合在一起,便是一整首霓裳舞曲。唐冰是我师妹,自幼入门,一直在潇湘陪伴我师父,从未去过别处。甄少侠,你确实认错人了。”

甄裕呆立原处,并不说话。夏静缘走上前道:“甄裕意气用事,我代他向两位赔罪。”

唐冰淡淡道:“不必,请甄少侠把铃铛还我就好。至于叶晓只怕也是你的一段伤心事。耿伯伯、景师姐,你们要陪客,我便不打扰了,勇哥,我们走吧。”说完接过甄裕手里的铃铛,携着敖勇的手,缓缓离开。甄裕看着唐冰远去,久久移不开目光。

伍·赜冢

当晚宴席之上,只有耿丹阳和申屠霜寒两位阁老作陪,所言也尽是客套,对杨骋与杨骁兄弟二人只字未提。席间甄裕只顾着低头喝酒,华玄不善交际,反倒是夏静缘和两位阁老交谈最多。

散席之后,甄裕已是脚步踉跄,耍华玄搀扶着才能回房。

夏静缘拉着华玄坐下,好奇道:“玄哥,那叶晓究竟是谁啊?”

华玄当下简略说了一遍几年前侦破鬼蛱蝶一案的始末。

夏静缘吃惊道:“所以那个叶晓,是铁犀盟安插在六扇门的卧底?为了劫走死囚,她竟然狠心刺了阿裕一刀?”

华玄道:“不错,但她刺甄裕的那一刀显然是手下留情的,否则他又怎能活到现在。”

夏静缘问道:“哦,那叶晓人呢?”

华玄道:“铁犀盟覆灭后,叶晓便不知所终了。”

夏静缘感叹道:“原来如此,难怪甄裕会对那叶晓念念不忘,但玄哥,你不也是见过叶晓的吗,她与那个唐冰真长得有那么像么?”

华玄颔首道:“确实很相似。但是否是同一人,就无法断言了。”他脱去了甄裕的靴子,抱来被子替他盖上,正要将他两只脚塞进被子,却突然一愣,只见甄裕左脚踝处有一块红斑,形状怪异,好像是被什么毒虫蛰伤的,似曾相识。

夏静缘奇怪道:“怎么了?”

华玄回过神道:“没什么。”继续替甄裕盖好被子,眉头却微微皱起。夏静缘不禁一脸疑惑。

此夜无事,翌日一早耿丹阳来访,欲带华玄前往无释子之墓。甄裕宿醉未醒,华玄便与夏静缘随耿丹阳上路。三人骑马自小剑山一路西去,行了十多里路,转过一个山坡,路途渐趋险峻。华玄心忖:不知还有多远。耿丹阳猜到他的心思,指着右侧一座形似五指的山峦道:“不远了,就在这儿。”

华玄翘首望去,只见那山峦共有五峰,山体尖圆,挺然屹立。耿丹阳道:“此山名为笔架山,又名五子山,剑州八景之一的‘五子晴岚’,即是指此处。两位请随我来。”

耿丹阳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栎林,便到了笔架山脚下。耿丹阳招呼华玄和夏静缘下马,转到第一峰西麓,远远望到山岩上裂出一洞。走到洞口附近,只见洞深莫测,内有一泓潭水,疾风贯入,洞壁上尽是摇晃的倒影。

耿丹阳道:“此洞叫做龙洞,这潭水相传能预兆来年丰欠,因此得名灵湫。龙洞灵湫,便是你太师父无释子的安葬之地。”他抬步走进洞中,华玄和夏静缘跟着走进。

耿丹阳并未走得很深,就在那潭水左沿停下脚步,日光恰能照进,无需点灯。华玄定睛审视,只见潭水边一处地面稍稍隆起,竖着一块长方的石头,石上没有任何纹饰和字样,只在上端开出一条缝隙,缝中黑黝黝的,似乎这石头是中空的。

夏静缘蹙眉道:“这儿连块墓碑也没有,怎会是你太师父的安葬之地?”

华玄却走到那块石头边,欢喜道:“果然没错,太师父便安睡在此。”

夏静缘不解道:“可这石头上什么也没写啊。”

华玄道:“你不懂,这是我钩赜派特有的赜冢。”

夏静缘更好奇了:“赜冢?”

华玄望着那块方石道:“我钩赜派弟子终其一生,都在探隐钩赜。但人生不过百年,终究不能将世间秘赜探尽,所以祖师爷便定下这个规矩,钩赜派弟子死后,便会立一个这样的墓冢,无需设碑,只在冢上开一条缝,形如信匣,以便其弟子将后来探寻到的秘赜写入信笺,投入冢中,好让他泉下有知。”

夏静缘恍然道:“原来如此,钩赜派弟子可真是执着啊,就算入了土,也不闲着。”

华玄向着耿丹阳道:“这赜冢定是我太师父临死前画下图纸,嘱托杨阁主所立的。”

耿丹阳点头道:“不错,杨师兄临死前还不断叮嘱,要我们时常来清扫。”

华玄问道:“耿阁主,你们前来清扫时,可曾见过我师父薛子铭?”耿丹阳摇头道:“一直无缘得见。”

夏静缘道:“那岂非又没法子找到你师父的行踪了?”

后记·圆梦

《玄骓无双》的创作始于一个炎热的夏天,如今又是夏天。

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遇到了会相伴一生的人,也开始拥有了真正的人生方向,而心中的想法和信念也随之不断地成熟起来。

感谢朋友们陪我度过了“华夏之赜”系列的创作旅程。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充实而快乐。

“华夏之赜”系列的第一篇《蛰鳞记》创作于2009年,之后又写出了《天外幽客》,但当时我只是想创作两三个中国古代之谜相关的探案故事,没有想得很深远。随后创作的《蛱·侠·铗》受到不少侠友的厚爱,在编辑和读者的鼓励下。我有了足够的信心,将“华夏之赜”作为系列小说来创作。

当然作为系列小说,单元故事既要独立成章,篇与篇之间又要紧密联系,这无疑增加了创作难度。《蛰鳞记》、《天外幽客》和《琥珀神胎》这三篇,由于案件的破解分别涉及到古代数学、物理和化学知识,被编辑戏称为“数理化三部曲”,其实文中用到的古代知识放到现代都是比较粗浅的,但在科技尚未发达的古代,却增添了一份神秘诡异的色彩,在创作过程申,我也真正体会到了与读者斗智斗勇的乐趣。

在构思《琥珀神胎》时,为了突出系列性,我开始加入一个贯穿始终的大事件,并设置了以“五庞”为主体的江湖大背景。之后的每一篇都会通过探寻这五个门派的隐秘来层层剥开最终的大秘密:《惩恶扬善花》涉及了六道轮和逐浪帮、《玄骓无双》涉及了羽衣派和剑阁、《圣猿传说》说的则是农匠盟的事,所以这三篇又可以称为“五庞三部曲”。相较于注重运用古代科学知识破案的“数理化三部曲”,这三篇中的谜团、道具、解谜逻辑几乎都是我自己构思出来的,更接近于幻想武侠风。其实当初在创作《惩恶扬善花》时还是很忐忑的,不知道读者能不能接受这种风格的转变,好在大家再一次给了我信心,使我更加坚定地创作下去。

《玄骓无双》是《惩恶扬善花》的姐妹篇。《惩恶扬善花》中以迦孪花作为隐喻,展现了丹裳、碧裳这对姐妹的感情遭遇,但作为男生,姐妹情的描述更多是出于自己的想象,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写一篇有关兄弟情的小说呢?

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但这小半生之中,还是有不少知心的哥们儿:从小玩到大的表侄子峰、相邻而居十多年的发小刚、以文会友的大学同学鸿。

回想起来,这三人直接影响我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我看的第一部武侠电视剧就是峰从录像店租回来的卡带,使我认识了金庸,既而去找寻金庸小说,从此深爱上了武侠;刚是动漫爱好者,在他堆满模型和动画光盘的阴暗小房间里,我们观看了大量有趣的动画片,使我拓展了想象力,积累了,不少有趣的素材;鸿则让我认识到,普通人也是可以写小说的,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鸿时,他埋头在那张破旧的小桌前奋笔创作的情景。

我经常会想,如果不是他们几个,我也许还是一名整天和图纸打交道的建筑工程师吧。时光荏苒,怀揣理想的我们各奔东西,逢年过节也难得一见,但电话里一句“臭小子,最近在干什么?”就足以使兄弟情谊更加坚固。

也许这就是创作《玄骓无双》的初衷,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里,兄弟间两肋插刀的情谊更能体现得淋漓尽致。当然小说中并没有直接渲染兄弟之情,而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现出来,介于这种方式与小说中的案件紧密相关,还是等大伙儿自己去发现和感受吧。

《玄骓无双》算是“华夏之赜”中我较为满意的一篇,目前我在创作《圣猿传说》,不知道看着这个小说名字大家能不能猜到这是关于什么谜团的故事呢?

最后请侠友们见谅的是,由于我目前正从事编剧工作,事务较多,创作进展较缓慢,但在读者们的鼓励下,在编辑的鞭策下,在媳妇儿大人的监督下,我一定会认真创作,争取早日完成!

 

华玄摇头道:“也并非没有办法,只不过……”转头看向赜冢,“却要对太师父他老人家不敬了,不过太师父在天有灵,通晓弟子心意,定然不会怪罪的。”说罢他走到石匣旁,伸手到其后拧动两下,石匣底部顿时开启了一个小口,有股腐朽之气弥漫开来。华玄将手伸进小口掏出一堆陈旧的信笺,底下不少信笺已经腐化成了纸屑,上层却尚有几封保存完整。

耿丹阳见状退出洞外。华玄打开最上层一封信笺,粗扫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颤声道:“这信笺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师父……师父他果然来过。”夏静缘凑过来瞧,只见笺首写着“破湘西赶尸之谜”其后便是湘西赶尸之谜的详细破解之法,最后署名是“弟子薛子铭呈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提示。

华玄紧皱眉头道:“师父既然来拜祭过太师父,却为何不来找我?江湖上也杳无音讯,这些年他究竟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

踏出洞口,只见耿丹阳背对而立,正望着北侧的山峰痴痴出神,听见两人脚步声。他急忙转过头来,问道:“华少侠、夏姑娘,可找到什么线索了么?”

华玄摇头道:“师父行踪仍未可知,但已有不少收获,多谢耿阁老挂心。”

耿丹阳欣慰道:“那便好。”眼眶盈盈,竟似流过眼泪。

夏静缘好奇道:“耿阁老,您怎么哭啦?”

耿丹阳急忙攒袖拭了拭眼角,歉疚道:“抱歉,在两位面前失态了。”

华玄道:“耿阁老,您心中是否有何忧心难解之事,可有晚辈能够效劳之处?”

耿丹阳沉吟一阵,叹了口气道:“堂堂剑阁竟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耿某想到有负师兄重托,愧恨交加,这才忍不住流泪。”

夏静缘问:“耿阁老,说实话,我们一直好奇你们前后两任阁主的事,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问。”

耿丹阳黯然道:“剑阁这几日的丑怪情状,两位昨日恐怕已看得多了,老夫也不怕丢丑,便将前因后果说与两位听吧,请先坐下。”

三人便在洞外的岩石上坐下。耿丹阳指着北方一座高大巍峨、歪歪曲曲的山峰道:“两位望见那山峰了么,它叫婆娑峰。”

夏静缘道:“耿阁老,您方才一直瞧着这婆娑峰,想必那儿一定发生过什么令您难忘之事吧。”

耿丹阳点点头道:“那婆娑峰与我剑阁派,实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恩怨。这段恩怨始自我二师兄杨夕澜,吾派前任阁主杨骋也被牵扯其中。诸事开端,却要从四十年前说起。当时这婆娑峰上并非渺无人烟,而是被一个古怪的门派所占据,这门派的弟子也不是寻常人,而是黑水族人。”

夏静缘奇道:“黑水族?”

耿丹阳点头道:“这黑水族女子最匪夷所思的法术,便是能在手掌和兵器上幻化出一只能开阖放光的眼睛,凡与之争斗的敌人,莫不为那只媚眼所惑,丢魂丧魄,大败以致丧命,所以江湖上称之为邪瞳教。当时邪瞳教的教主也是名女子,叫做林紫眸,不过二十多岁。这教派虽然怪邪,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因此与剑阁一直互不干涉。但这相安无事,并未持续多少年。

“三十八年前,魔教教主霍亢意图对中原武林不轨,剑阁弟子全力支援,那邪瞳教趁我师兄弟五人尽数外出时,竟然举派来袭。当时留守在剑阁的高手,只有我二师兄杨夕澜的妻子柳黛。柳师嫂出身羽衣派,乃是羽衣派前任掌门阮虹之徒、如今掌门秦若的师妹,不过那时她已怀胎九月,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要如何对付那群武功怪异无比的邪徒?”

夏静缘担忧道:“是啊,那如何是好?”

耿丹阳道:“我们五位师兄弟听闻这状况,均感错愕,尤以二师兄最为担心,他听闻消息后便立即催马赶回剑阁。我们随后商议,让敖师兄留下来照料受伤的曲师兄,我与申屠师兄也即刻赶回去。当时羽衣派掌门阮虹受了重伤,她也忧心柳黛安危,随即派了秦若和另一位女弟子与我们同行。我们四人不分昼夜地赶回剑阁,到得辟邪堂门口,眼前情形却让所有人都大为意外!”

夏静缘脱口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耿丹阳双目迷蒙,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字一句道:“辟邪堂外躺着不少被迷药迷晕的剑阁弟子,辟邪堂的铁门已遭损毁,我二师兄和柳师嫂就在辟邪堂中,可除了他们,还多出了一个婴儿。”

夏静缘蹙眉道:“一个婴儿?”

耿丹阳点头道:“不错,那婴儿便是柳师嫂早产生下的儿子。”

华玄神色一凛,夏静缘则愕然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耿丹阳道:“记得那时,柳师嫂正抱着那个孩子,手足无措。我二师兄则跪倒在一摊凝结的血液旁,面色痴愣。我们扶起他们夫妇,细加询问,柳师嫂才告诉我们事件的始末。

“原来三天前,林紫眸率领十多名教众偷袭剑阁,剑阁弟子纷纷被迷倒。好在柳师嫂急中生智,施计引开其余教众,却将林紫眸一人诱入辟邪堂,随即关上了大门。她挺着大肚子,与那妖女周旋了一天一夜,经过数番恶斗,终于一剑将那妖女刺死。便在那时,邪瞳教教众撞开铁门,闯进辟邪堂。他们见到林紫眸已死,既哀伤又惶恐,号哭一阵,便抱着她的尸首逃窜了。柳师嫂已是精疲力竭,以致牵动胎气,早产生下了那个孩子。二师兄赶到时,孩子已经降生了两三个时辰。我们细看那孩子,他虽是早产,但所幸并无任何异样,只是柳师嫂奶水不足,他已饿得不会哭叫。秦若急忙去附近农家寻来奶娘,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夏静缘看了华玄一眼,目光中有询问之意。华玄知她是在猜测那孩子的身份,当下点了点头,夏静缘随即微微一笑。

又听耿丹阳继续道:“我们救醒了被迷昏的剑阁弟子,随即便赶去婆娑峰,要与邪瞳教算账。婆娑峰南乃是悬崖峭壁,崖顶凸出一岩,形似眼瞳,故名鬼目崖,便是那邪教的总坛。可当我们赶到鬼目崖时,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我们唯恐这邪教有什么阴谋诡计,还严防了一个多月,可邪瞳教好像自此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再没有现身。此役虽然惊心动魄,但剑阁并无人伤亡,反而二师兄喜得了一个麟儿,实在是万幸。”

夏静缘忍不住问:“那婴儿,便是杨骋吧?”

耿丹阳微微点头,接着道:“不久之后,曲师兄回到剑阁,他自知伤重难治,决意隐居在涟漪岛,将阁主之位传给了二师兄。他替孩子取名为杨骋,意指自己千里迢迢,驰骋来与他相见。杨骋这孩子出生虽然惊险,此后却一帆风顺,他武学天分极高,未满二十岁,已是剑阁诸二代弟子中的翘楚,二十五岁时,更练成了三十九式峥嵘剑法,可谓我剑阁百年中的第一人。二师兄临终时,本意是将阁主之位传给我申屠师兄,可杨骋那时武德兼备,众望所归,我们三位师弟一致拥立他为阁主。杨骋继位后,不负众望,带领我们剑阁干出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们都指望剑阁在他手中能够更上一层楼,可谁知道……”说到这里,耿丹阳幽幽地叹了口气。

华玄问道:“究竟是谁害了杨骋?”

耿丹阳再度望向婆娑峰道:“杨骋便是在那鬼目崖上遭入偷袭的。”

夏静缘讶然惊呼一声,突然反应过来,颤声道:“莫非……莫非是……”

耿丹阳沉声道:“大约一年多前,剑山附近的药农突然找到剑阁,说他们采药时经常听到婆娑峰鬼目崖传来古怪的叫声,不知那崖上出现了什么古怪。我们数次派人去瞧过,均未发现异样。杨骋必是有心要探个究竟,那日清早,竟孤身前往婆娑峰,却直到正午仍未归来。我与申屠师兄急忙带领弟子赶过去,待攀上鬼目崖,赫然见到三个怪人立于崖沿,他们头上罩着黑巾,连眼鼻口都没露出来。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柄刀,刀刃上莹莹发亮,竟然各长着一只开阖不定的眼睛!”

夏静缘脱口道:“邪瞳教!”

耿丹阳接着道:“我们看到三个怪人刀刃中的古怪,也霎时明白了,申屠师兄大声叱问杨骋的下落,他们并不答话,身上突然冒出浓烈的黑烟,将整个鬼目崖笼罩住了。待到烟雾散开,三人已不见了踪影。我们冲到崖沿,只见到一条成年男子的断臂,断臂的手上还握着~柄长剑,正是杨骋所使!我们心生惶恐,急忙绕道赶到崖下,却只在乱石堆中发现了无数血迹和杨骋破烂的长袍。我们当时均以为杨骋已死于崖下,尸体被山间野兽分食而尽。可如何也没想到,他、他竟然还活着!”他双眉紧皱,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夏静缘与华玄互看了一眼。夏静缘道:“如此说来,邪瞳教苦心谋划了三十多年,为了替林紫眸报仇,设计引杨骋到鬼目崖上将他杀害?”

耿丹阳道:“只怕便是如此。”

华玄问道:“杨骋回来后,可说了他是如何逃生的么?”

耿丹阳摇摇头:“杨骋回来后,性情大改,变得沉默寡言,对此前经历只字不提。而且与他一同回到剑阁的,还有一个怪老头。那怪老头几乎与杨骋形影不离,怪老头的身份来历杨骋却丝毫不肯透露。”

华玄登时想到了与杨骋一起来到辟邪堂的那个赤衣老者,心中也大起疑窦。夏静缘眸光闪了几闪,悄声问道:“耿阁老,我再向您打听一件事,若不方便,您也可以不说。”

耿丹阳不解道:“不知夏姑娘要打听何事?”

夏静缘道:“当年杨骋出类拔萃,当选阁主自无人异议。可他‘死’后,为何不由您或申屠阁老做阁主呢,反而选了、选了那个人?”

耿丹阳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们三位阁老年纪已长,早已有心无力。况且……况且……”言谈之间神色颇为犹豫。夏静缘忙道:“耿阁老不必勉强……”

耿丹阳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能言明的。不瞒两位,当年我们曲师兄被魔教教主霍亢所伤,我们师兄弟四人都先后以内功替他疗过伤,谁知曲师兄的内伤十分古怪,我们四人竟然都被传染上了,其中又以二师兄杨夕澜和四师兄敖刚染病的状况最重。二师兄的内功修为在我们四人中最高,却死得最早,想必便是那怪病作祟。”

华玄闻言,脑间倏地有灵光闪过,耿丹阳这番话,他依稀在哪里听过。

又听耿丹阳继续道:“如今旧师兄也已卧病在床,病症与二师兄一模一样。我与申屠师兄虽然尚未出现异状,可谁知道是否有一日会突然发作,重蹈二师兄和四师兄的覆辙。所以当时我们在以为杨骋死后,便打算在二代弟子中选一人作为阁主。”

夏静缘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杨骁啊?”

耿丹阳面上浮现出一股失望之色:“当年柳师嫂因与林紫眸一战,元气大伤,直到十年之后,才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便是杨骁。与自小天赋异禀、勤恳诚笃的杨骋截然不同,这畅骁自小便不学无术,调皮捣蛋,几次闯了大祸都是杨骋替他担下的。畅骋出事后,杨骁全然变了,不复从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再未去赌场妓院鬼混。但我们本以为他好吃懒做惯了,必成不了大器。谁知那年的剑考会上,他接连斗败八位剑阁年轻高手,最后只以一招惜败于四师兄敖刚的儿子敖勇,要知道,敖勇苦练剑法已近二十年,而杨骁,那时不过才练了三个月的峥嵘剑法。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剑法上的造诣便会超过敖勇。”

夏静缘和华玄相顾错愕,华玄暗暗心惊:这份天赋不仅不逊于杨骋,说不好还犹有过之。

夏静缘又问:“可也不能因为他武功进展得快,便让他做阁主啊。”

耿丹阳道:“要做剑阁阁主,自然不能以武功高低而论,其实那时我们也未考虑让杨骁继承阁主之位,直到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夏静缘问:“什么事啊?”

耿丹阳叙道:“当时眉山白浪峰上,出现过三个魔头,自诩是远古三皇伏羲、炎帝和黄帝转世,取名为东方太吴、东方神农和东方轩辕,号称‘东方三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与申屠师兄随即带领六名年轻弟子,会同其他门派的十名高手,赶赴眉山除恶。谁知等我们攀上白浪峰,只见杨骁持剑伫立在峰顶,全身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脚下却躺着三具死尸,正是那‘东方三皇’,查验他们的伤口,三人均是被峥嵘剑法击杀。原来杨骁竟然先一步赶到此处,仅凭一人一剑,杀死这三个大魔头,实在叫人不可思议。经此一役,杨骁在武林中声名大震,我们三位阁老方才决定将阁主之位传给他。那时候的杨骁,真像是换了一个人,可我们万万没想到……”

夏静缘接口道:“没想到,杨骋竟然在杨骁和景羽梦成婚那日回来了。那天之后,杨骁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浪荡子。”

耿丹阳又接连叹了几口气:“不错,自杨骋回来那天起,杨骁便本性毕露,固然是剑阁的不幸,但最受伤害的人,却是羽梦。”

夏静缘也难受道:“是啊,换成我是她,不知有多伤心难过。”

耿丹阳正色道:“不过两位放心,剑阁百年基业,断不会毁在这样一个不肖弟子手中。我们三位阁老已决意要废除杨骁,新任阁主也已有了人选。”

夏静缘问道:“可是杨骋么?”

耿丹阳摇头道:“杨骋虽然归来,但武功已废,性情大变,自不能让他重当阁主。我们择定的人选,便是敖师兄的独子敖勇,他武学天分虽然不高,但贵在朴实诚笃。这消息过几日便会向天下武林告知,新任阁主继位大典届时也会举行,几位留在剑阁,正好替我们做个见证。不过在此之前,老夫所言机密,还请两位不要对外透露,当然,告诉甄少侠则无妨。”

一双冷漠的眸子远远地凝视着龙洞外的三人,在华玄和夏静缘面孔上转了几转,最后还是落在了耿丹阳身上,瞳孔中渗出深深的恨意。

“废除阁主?”杨骁心中冷笑,“你们想做的,恐怕不仅仅这么简单吧。”

他左手紧紧抓着身侧的岩壁,指缝中已有鲜血渗出,记忆倏然从脑中喷涌而出。

星暗月黑,寒风哭号,宵练阁顶层,幽幽的灯光从窗格中透出来。

杨骁如壁虎般紧贴在窗台下,凝神屏气,竖耳谛听。

“非要杀……杀他不可吗?”吐字虚弱,正是敖刚那个垂死之人,“这么做,会不会……会不会对不起二师兄?”

“不杀虎便遭虎噬,若不除去他,来日必是一大祸患,届时被殃及的可就不仅是我们剑阁派,而是整个武林。”语气低沉,却是耿丹阳。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不错,要保全剑阁声誉,使武林弥患于无形,独此一径,别无他途。师弟,不用犹豫了。再说,此事不必你亲自动手,一切罪孽便由我与丹阳担下吧。他日九泉之下,自有我二人去向二师兄请罪。”明明要谋害人命,却说得如此大义凛然,除了那个伪君子申屠霜寒,还会有谁?

敖刚沉吟一阵,叹了口气道:“罢了,二师兄在天有灵,若……若是知晓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不会隆罪我们的,便……便照你们的意思行事吧。”

三人开始在阁中商议杀人的诡计。杨骁藏在窗台下,身子已在瑟瑟发抖,若非强自抑制,只怕就要翻进窗子,直面他们丑恶的嘴脸。可他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然今日火山之冷寂,是为了来日喷薄之炽烈。

念及此处,杨骁将遥远的思绪收回,幽然的目光直视着远处的耿丹阳,嘴角斜起,目光中透出阵阵寒意。

不杀虎便道虎噬!耿师叔,多谢你的谆谆告诫,杨骁受教了!

陆·迷杀

华玄和夏静缘回到萍剑居时,已过了未时,远远便见甄裕坐在窗前发呆,蓬头垢面,显然还没盥洗。

三人重回屋内,夏静缘便讲述了自己和华玄跟随耿丹阳前去祭拜无释子的经过。甄裕听说仍然没有薛子铭的线索,也不由叹了口气,拍了拍华玄肩头。夏静缘嘴不停,随即又将耿丹阳那些话转述了出来。甄裕越听越惊,最后皱着眉头道:“原来剑阁早知是邪瞳教害了杨骋,可他们既然寻不到凶手下落,为何不来向我们濯门求援?”

夏静缘道:“也许这是他!啊!剑阁和邪瞳教数十年的恩怨,不愿假手他人吧。”

甄裕颔首道:“或许如此。”

夏静缘小心翼翼地道:“阿裕,还有件事,耿阁老让我们保密,但可以告诉你。”

甄裕奇道:“何事?”

夏静缘轻声道:“他们准备废了杨骁,让敖勇做剑阁阁主。”

甄裕脸色微变,随即笑道:“那敢情好,那个杨骁,早该废了。”

夏静缘道:“敖勇做了剑阁阁主,那个唐冰可就……”

甄俗哈哈笑道:“我都说了,是自己认错了人,这玩笑你休要再提。”他虽装得满不在乎,目光却怅然若失。

夏静缘还想再说,甄裕却似乎不愿多谈,转头看向华玄:“钥钩子,你一进屋便心事重重的,在烦恼什么呢?”

华玄蹙眉道:“我在考虑耿丹阳提到的一件事。”

夏静缘问:“哪件事啊?”

华玄不答她,反而向甄裕问道:“阿裕,三十八年前与魔教相抗的五庞掌门,各自境遇如何?”

甄裕道:“羽衣派掌门阮虹和农匠盟盟主唐天泽不久后便伤重去世;剑阁阁主曲北芒死于柏寒之手;至于六道轮轮主萧清冷和逐浪帮帮主赵无惮,他们的下场,你们已亲眼所见。”

华玄紧锁眉头,好一会儿才道:“耿丹阳说,当年曲北芒受伤之后,杨夕澜、申屠霜寒、耿丹阳和敖刚四人都曾替他用内功疗伤,结果都染上了怪病。你们不觉得这说法很熟悉吗?”

夏静缘脱口道:“我记起来了,我们在涟漪岛的时候,崔卫风也说过,六道轮的五位道主曾替萧清冷疗过伤,也都染上了病。”

甄裕疑惑道:“你们这么说来,我也觉得奇怪,萧清冷和赵无惮同样受了重伤,虽然伤势较阮虹、唐天泽和曲北芒三人为轻,却为何能活到今天?如果说他们已经痊愈,又为何为了迦孪争得你死我活?”

华玄沉吟不答,夏静缘和甄裕见华玄陷入沉思,便不打扰他,静坐在一旁。到了夕食时分,只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剑阁弟子送来饭菜,两人催华玄用餐,他却依然闭目沉思,直到夏静缘和甄裕吃完饭抹干净了嘴巴,华玄才睁开了双眼。

夏静缘问道:“华大哥,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摇头道:“百思不得其解,只隐隐有一股预感,天下即将遭逢大难。”

“大难?”夏静缘和甄裕面面相觑,“什么大难。”

华玄郑重答道:“也许就是天外人所谓的那场席卷武林的大浩劫,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五庞。六道轮和逐浪帮已然天翻地覆,接下来便要轮到剑阁、羽衣派和农匠盟了。”

甄裕忧愁道:“那怎么办才好?”

华玄道:“我们不能在剑阁久留了,明日一早,我们向耿阁老与申屠阁老言明状况,你即刻回清涤山,请你师父亲自出山,彻查那个‘天外人’的底细。我则与静缘赶去羽衣派和农匠盟,要他们先行防备。”

甄裕颔首道:“好,我听你的。”

夏静缘则紧紧抓住华玄的手,面带忧愁。

华玄歉疚道:“咱们要过淡泊平静的日子,怕还要等一段时光。”

夏静缘摇头道:“平淡日子也好,大浩劫也罢,我只要跟着你,便无怨无悔。”华玄点点头,眼神也十分坚定。

三人各怀心事,这一夜早早睡了,雨似乎下了半夜,翌日方闻报晓鸡鸣声。随即便听到一阵阵脆亮的嗡鸣声。华玄双眼骤开,急忙叫醒甄裕披衣卞床,到得门外,夏静缘早已站在门口,指着远处道:“剑阁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华玄他们随着人流来到了辟邪堂外,却发现人群并不往辟邪堂中去,而是围拢在堂前的那两尊玄骓石像旁。透过人缝,只见申屠霜寒、景羽梦、敖勇和唐冰站在人群中央,神色悲戚。围观的剑阁弟子则瞪大了眼睛,人人脸上尽透着恐惧和不可思议。

申屠霜寒身材高大,目光稍转,便望见了华玄他们,悲哀道:“甄少侠,你们、你们走近些瞧吧。”话音刚落,人群如波浪般分开,让出一条大道,石像旁的景象登时一览无遗。

甄裕脸色大变,夏静缘不由惊叫一声,华玄身子一震,颤声道:“耿……耿阁老。”

三人眼前,耿丹阳便躺在两座玄骓马石像的中间,他脸色惨白,五官紧绷,只套着白色的中衣,靴子也没穿,胸膛有两个血洞,流出的大片血迹将小腹以下都染成了赤色。

华玄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上前,走到耿丹阳尸体前,左腿屈膝跪倒,目光骇然。甄裕和夏静缘也随即赶了过来,夏静缘伤痛道:“耿阁老昨日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就……”

申屠霜寒凝声道:“早起练剑的弟子在一炷香前发现的。”他性子硬朗,遭逢大变,依然神色肃然。

一旁的景羽梦却已泪如雨下:“到底是谁对耿伯伯下了如此毒手?”

敖勇叱骂道:“我定要抓住这畜生,将他碎尸万段!”

甄裕对申屠霜寒道:“申屠阁老,恕晚辈不敬,可否让晚辈查验耿阁老的尸首?”

申屠霜寒点点头,沉声道:“大伙退开吧。”灰衣、蓝衣和紫衣弟子陆续退开,唯有青衣的承影阁弟子神情悲戚,眼神不舍,耿丹阳是承影阁阁老,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申屠霜寒怒声道:“你们不想找到杀害你们师父的凶手吗?”弟子们一咬牙,退到数丈之外。申屠霜寒与敖勇、景羽梦和唐冰也走开数步。

甄裕解开随身携带的验尸器具,交给华玄。华玄向耿丹阳尸身深深一揖,接着轻轻掀开他的衣裳,仔细验查,发现肌肤发黑,尸僵已扩散至四肢。

甄裕道:“死去至少三个时辰了吧?”华玄点点头,又看向耿丹阳胸口的两个血洞,目测大约寸许宽。他又取出竹镊子将血洞撑开,发现伤口内窄外宽,似乎是被尖锥一类的凶器刺人,直贯人心,耿丹阳正是因此而丧命。

但华玄也发现,两个血洞之外各有一条血线,分别沿着耿丹阳的身体两侧滑落下去,从胸口淌到背后,濡湿了地面。华玄循着左边那条血线审视过去,只见血线一直往左,延伸到左边那座玄骓像的石头底座上,而后攀附着石像曲曲折折地向上,由腿至腹,由腹至颈,最终沿着鬃毛直达马首顶部的那只尖角上。

华玄不由一凛,只见这玄骓马头顶的尖角虽经细雨冲刷,仍清晰可见星星点点的赤红色血迹。华玄随即绕转到耿丹阳尸首右边,果然他右胸口那个血洞引出的血线也一直浸染到右边那座玄骓像的头顶尖角处。耿丹阳恰好躺在两座玄骓像正中的位置,三者由两条血线连接,构成了一幅奇异恐怖的画面。

甄裕指着玄骓像头顶的尖角道:“莫非这就是凶器?”

华玄不敢臆断,取出一把钢尺,丈量了耿丹阳胸口血洞的尺寸,再与玄骓像头顶的尖角一比对,二者完全吻合。

“这是怎么回事?”甄裕惑然看着华玄。华玄凝视着两座玄骓石像。陷入深思。

旁观的剑阁弟子也都发现了玄骓石像的蹊跷。纷纷细声议论起来。申屠霜寒铁沉着脸,双眸中浮现出奇异之色。

“你们瞧,这里还有脚印呢!”夏静缘突然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地面。华玄垂目瞧去,果然发现耿丹阳尸体旁有一串杂乱的脚印。此处地面本是栗色的硬土,昨夜雨水侵浸,故而变得松软,清晨日光唏晒,又恢复坚硬,故而将昨夜的痕迹留存了下来。

既存有痕迹,便有端倪可寻。华玄心中一喜,俯首凝视,却大感意外。原来那些脚印并非人足,而是兽类的蹄印,但又非人造的铁蹄,而是原始的蹄印。再加细审,此蹄浑圆一体,前端并无岔趾。也就是说,并非猪牛羊这等偶蹄牲畜,反倒像是单蹄的马。只是比起寻常马蹄。这个蹄印又显得长了不少。

华玄不由自主地又向一旁的玄骓马石像瞧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邪两座玄骓像的马蹄便是又窄又长,形状大小与地上的蹄印完全对上了。

但匪夷所思的远不止这些,华玄随即又发现,蹄印在耿丹阳尸体边本有前后两对,但似乎突然有什么将它撕裂开了,一分为二,其中一对前蹄后蹄向左而去,另一对前蹄后蹄向右而去,直到两座玄骓石像前才消失

华玄从辟邪堂门前拿来一柄毛帚,小心翼翼地扫去尸体附近的尘埃,顿时又发现了两行相对稍浅的蹄印。这两行蹄印都只是一前一后两只马蹄,方向却与刚才那两排相反,乃是分别以两座石像为始,在耿丹阳尸体靠后的地面上合二为一,变为完整的四蹄。四蹄组成后,步伐明显变大,一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有一名青衣弟子喊道:“邪是承影阁的方向。”另一人道:“我从承影阁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还、还以为是寻常的马蹄印。”又有一人喊:“你们瞧,不仅有去的,还有回来的!”

华玄顺着那人的目光瞧过去,在邪串去往东南方的蹄印旁,果然还存一串四蹄足印,蹄尖向着辟邪堂,却是归来的姿态,由东南方面来,正好在耿丹阳尸体边止步。但是除了马蹄印,并没有任何人的足述。

夏静缘凝视华玄,不禁喃喃道:“华大哥,你不是说,一匹玄骓马只有前后两足。可一旦并肩协力,两腿变作四足,就能……就能奔驰如风……”

甄裕半跪在耿丹阳的尸体旁,轻手轻脚地将他翻了过来,不山“啊”了一声。华玄侧目瞧去,只见耿丹阳身穿的中衣背后,皱褶呈漩涡状挤向背心,背心处的衣料被硬生生扯开了一个小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曾抓着耿丹阳后背,将他凌空提起。

华玄蹙眉颔首,凝视地面上的蹄印,眼前不由浮现出了这洋一幅诡异至极的景象:蒙?细雨之中,两窿玄骓石像突然活了过来,从石座上站起,缓缓走到一处,兄弟二马身侧的长毛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化作一匹双头双翼的怪马。怪马长啸一声,奔腾如电,直往承影阁而去。进入房内,它咬住耿丹阳的后背,衔着他奔回辟邪堂前,伸出头顶双角将他刺死。随即怪马一分为二,各自返回石座上,跪坐下来,恢复成两痤石雅,顶角上却兀自汩汩滴着鲜血。

剑阁众弟子似乎也都知晓这玄骓马的传说,一个个屏气凝神,骇然变色。夏静缘盯着那玄骓石像,面露惧色,不自禁地避开了几步。

华玄猛地回神,强逼自己脱离这等荒诞不羁的幻想,他蹲下身子,再度查验耿丹阳的尸身,只见他身上满是雨水痕迹,一条条水迹冲刷着鲜血,从领口流到胸腹,又淌至裤脚。

华玄眉头一皱,心忖:“不对!”正待思虑,突觉左方耀光刺目,当下拔身站起,只见旭日高升,橙色光芒映照在自己左首,炫人眼目。

他向左方走了几步,才发现发光处正是辟邪堂正门上那块写有“辟邪”两字的剑匾。比之先前所见,这块剑匾显得洁净锂亮得多,但是在剑匾两侧的楣梁上,却依旧布满尘埃,蛛网隐现。

华玄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可想了半晌,依然不得其解。这时甄裕走到他身边道:“钥钩子,有何发现?”华玄摇摇头。

甄裕指着那些蹄印道:“要不,我们循着马蹄印一路走去瞧瞧。”

华玄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便从耿丹阳的尸体旁开始,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而去,夏静缘紧跟华玄。申屠霜寒命敖勇、景羽梦和唐冰留守原地,自己与华玄、甄裕并行。青衣的承影阁弟子哀痛地望了望耿丹阳的尸身,也都追随而去,均盼能为抓到凶手出一份力。

一如先前所料,道上的四足蹄印共有两串,一来一往,部分蹄印相互交叠,但归来的蹄印压在了远去的蹄印上,符合先往后归的猜测。甄裕从怀中掏出笔,边走边将蹄印的大致指向、方位都绘在随身携带的录簿上。华玄则注意着印迹的深浅,心中已开始进行繁复的测算。

足印乃是人或禽兽的重量下压所致,依据印迹的大小和深浅,再考虑到被雨水浸透过的泥土松密程度,便可算出人兽的重量。假设那真是一匹“马”。马奔驰时常常只有两足落地。或左前蹄与右后蹄,或右前蹄与左后蹄,两蹄均分了体重。这蹄印约摸两寸深,大小则是……

华玄凝神做着心算,从四个简单的蹄印开始,渐渐在脑中勾勒出了一匹高达七尺、重约五百斤的“巨马”。他不絷悚然一惊:能留下如此蹄印,绝非一匹寻常之马,莫非真是那玄骓?正思虑中,他不经意地一瞥,突见那些青衣弟子在道旁停下了脚步,默然围成一圈。

华玄走过去向圈内一望,才发现那儿竖着一个古怪的东西:长约一人高,下半部分是根深扎地底的木棍,上半部分则是个中空的木桶,木桶上刻着十五条寸许宽的横条缝,木桶最上部则是个琉璃球,琉璃球底部沉淀着一层白色絮状物。夏静缘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申屠霜寒解释道:“这是耿师弟自己研制的器物,用以练习剑气,名为‘剑气冲霄’。木桶内藏有水银,弟子须得一口气连出十五剑,准确无误地将剑气依次击入这十五道缝隙,由下至上,将水银渐渐逼人琉璃球。”说话间拔出腰间佩剑,快捷无比地向木桶连击十五次,过不多时,便见琉璃球内云蒸霞蔚,极为夺目。

众青衣弟子均露出敬佩之色,随即却惭隗地低下头。一人难过道:“师父要我们苦练这‘剑气冲霄’,乃是一番好意。我们却只想着取巧偷懒,昨晚用过饭后,我们几个偷偷在里头灌进了沙子,使得水银上升了五格,次日只需挥动十剑,便可将水银逼入琉璃球。我们、我们对不起师父!他若能活过来,要我一日练一百遍也愿意!”该弟子跪了下来,其余青衣弟子也都屈膝下跪,愧悔无比。

申屠霜寒叹了口气,却又皱起眉头:“可我方才仍是击了十五剑,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华玄走近木桶,向缝隙中凑眼望去,果然如申屠霜寒所言,桶内只有一条灌有水银的琉璃管,并无他物。

青衣弟子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人道:“莫非师父显灵,将沙子都倒了出去!他虽已死,仍没有忘记对我们的教导。”众人面色惶恐,不停地磕头。

夏静缘和甄裕看向华玄。华玄微微摇头,沿着足迹继续前行,直到承影阁前。申屠霜寒指着阁东一座屋宅道:“耿师弟便住在那儿。”华玄低头审视,果然马蹄印也一直延续到那屋宅前。他走到屋宅门口,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耿丹阳的房间简洁古朴,窗台上一盆吊兰苍翠欲滴。东边墙上则挂着三柄剑,第一柄通体雪白,细而尖利;第二柄镌有黑黄条纹,厚而刚劲;第三柄色呈沉褐,布满细细的裂纹,近似犀牛甲,显得硕大雄浑。

申屠霜寒看着三柄剑道:“耿师弟兼行我派执法之责,这三柄剑便是用以处罚弟子的,名为雪狼、斑虎和褐犀。依照罪责的轻重,分别取用。”

甄裕走到那柄最硕大的“褐犀”边:尝试取下,触碰之下,竟然纹丝不动,不禁讶然:“好家伙!”

申屠霜寒道:“这柄褐犀将近一百斤重,只有惩罚罪大恶极的弟子时才会施用。”

华玄却已走到床边,只见床上被褥狼藉,似乎睡眠之人忽然被拽了出去:华玄绕床走了一圈,发现耿丹阳的青绸袍子叠好了放在凳上,靴子也端端正正地置于床下。

夏静缘有些惧怕道:“难道真是那怪马作祟,把……把耿阁老从床上……”

华玄沉吟一阵,向申屠霜寒问道:“申屠阁老,请问剑阁之内,武功胜过耿阁老的,能有几位?”

申屠霜寒道:“耿师弟的武功与我不桕伯仲。能胜过他的,怕只有……不,他已断了臂膀,早使不了峥嵘剑法了。”他虽未指名道姓,华玄和甄裕却都猜到他所指的定是杨骋。

申屠霜寒拿起耿丹阳的那件青绸袍子,轻轻摩擎,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忽然眉头一皱。华玄察觉到他艴有异,问道:“阁老,有何不妥?”

申屠霜寒提起青袍的右袖,愁眉道:“不对。”

甄裕定睛看了一会儿,瞧不出那袖子有何异样,便问:“如何不对?”

申屠霜寒道:“耿师弟年轻时,曾与农匠盟的一位高手比剑,不料右手腕露出一个破绽,袖子被对手用剑戳了三个孔洞。耿师弟此后便会在自己每件衣服的右边袖子用红线绣上三点,引以为戒。我以为他至今仍保有这个习惯,谁知这件袍子上竟没有三点。”

华玄一凛,走到衣柜旁,查看耿丹阳的其余外衣,果然都在右边袖子上发现了三个故意缝上的红点,但并不是十分明显。他向申屠霜寒问道:“申屠阁老,耿前辈在袖子上绣红点这件事,剑阁中还有谁知晓?”

中屠霜寒道:“只有我们师兄弟几人知悉此事。”

华玄颔首,又将耿丹阳邪双靴子拿在手中细查了一会儿。甄裕走到他身边问:“如何?”

华玄沉声道:“暂无头绪,先回辟邪堂吧。”

柒·相煎

华玄他们距辟邪堂尚有数十步远。便见剑阁弟子们围拢上来。敖勇携着唐冰的手走上前问:“可查出什么了么?”

甄裕瞥了一眼唐冰,摇头道:“目前尚无论断,不过你们放心,华玄与我定会竭尽所能,尽快查出真凶。”

敖勇神容淡漠,似乎对他并不信任。

申屠霜寒道:“阿勇,先将你耿师叔的尸体收殓起来。”敖勇应了一声,转身向玄骓石雕走去。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南方一个男子疾步奔来,干瘪的右袖被甩在身后,正是杨骋,那赤衣老者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一残一衰,奔跑速度却丝毫不亚于练武之人。申屠霜寒与敖勇见状,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杨骋越奔越近,剑阁弟子如波浪般分开,任他一路奔到耿丹阳尸身前。杨骋凝视着耿丹阳,坚毅的脸庞满是悲凉,猛地跪倒,泪流满面。赤衣老者在他身边停步,微躬着身子,以示对耿丹阳的敬意。

华玄却注意到,申屠霜寒和敖勇都故意将目光转开,唯有景羽梦走上前,轻拍着杨骋的背脊道:“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切莫太悲伤了。”

杨骋抬起泪目道:“耿师叔自小瞧着杨骋长大,我学的第一式峥嵘剑法,便是他传授给我的。如今杨骋不及报答,耿师叔却……却已遭奸人所害,我……我……”他用仅余的左手捶击地面,哀哭不已。

“大清早的,谁在哭哭啼啼,还让不让人清净了。”一个熟悉的懒散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华玄侧过头,只见杨骁正吊儿郎当地走来,这次他并未喝酒,却还是睡眼蒙咙,软不拉耷。他摇晃着脑袋走到杨骋身边,向耿丹阳的尸身凝望过去,愣了一刹,随即冷哼道:“这老家伙,死了?”

此言一出,登时掀起哗然阵阵,尤其是承影阁的青衣弟子中,已有人发出握紧拳头、关节相错之声。杨骁却浑若无事,继续道:“老家伙平日里不是牛气得紧吗?自号什么‘冲霄剑客’,这下好了,真驾鹤西游,升天享福了,哈哈。”

申屠霜寒身子微颤,双袖微微鼓荡起来。杨骋倏地站起,与杨骁面面相对。

杨骁吓得后退了一步,害怕道:“你、你干什么?”杨骋恨声道:“你还是人吗?爹爹去世后,耿师叔待我们兄弟如同亲子,如今他被人所害,你竟毫无哀伤之情?”

杨骁满不在乎道:“死都死了,再怎么哭,他也活转不过来。少个管束的人,我还悠哉着呢。”

杨骋猛地伸出左掌,便要挥击过去。景羽梦喊道:“大哥!”

杨骋左掌缓缓放下,重重叹了口气,回望着耿丹阳的尸身。杨骁歪嘴一笑,把目光转向了华玄和甄裕,斜眼看着他们道:“两位是那什么濯门、钩赜派的吧,名头倒响亮,也不知道是否有真材实料,可查出是谁杀了耿师叔了么?”

华玄看着杨骁,双眸死死地盯着他。杨骁瞥他一眼,立即将目光转开。甄裕回答道:“据目前所知的线索,耿阁老之死,似乎与这玄骓马有关。”

杨骁瞧着那玄骓石像道:“你不是想告诉我,杀死我耿师叔的,便是这石雕吧。哈哈,滑天下之大稽。我本以为你们俩还有点本事,没想到也和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没什么分别。”

夏静缘不忿道:“你既然这么有本事,那请说说看,谁是凶手?”

“依我看哪。”杨骁低头看着那些马蹄印,突然瞪向杨骋,“凶手就是你!”

杨骋骇然道:“你胡说什么!”

杨骁看了那赤衣老者一眼:“你还要狡辩,前几日,我经过锦绣谷,分明瞧见你和这来历不明的老头鬼鬼祟祟地站在浣花溪边,身旁伴着一匹硕大的黑色怪马,你敢不认么!”

华玄和甄裕对看了一眼,同时想到了当初在锦绣谷见到的那匹黑马,再望向杨骋,却见他紧绷着脸,并未否认。那赤衣老者身子倒是微微一震。

杨骁笑道:“瞧见了吧,他自己都认了,来人哪,将这大逆不道之徒给我抓……”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截断了杨骁的嚣笑。杨骁捂着脸望去,只见景羽梦不知何时已站在眼前,无比失望地瞧着自己。

“你……你他妈敢打我!”杨骁怒视着景羽梦,又瞪了一眼杨骋,“竟然还是为了他!”

景羽梦流着泪道:“我对你,已经伤心透顶了。”

杨骁羞愤道:“你这不守妇道的婆娘,等着瞧,我定要休了你。我找幽兰去,我到小媚楼找幽兰去!”他如同受了欺负喊娘的孩子,转身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

景羽梦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喊着:“骁!骁!”说完便往杨骁消失的方向追去。

杨骋望着景羽梦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又向耿丹阳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耿师叔。杨骋定会竭尽所能。替你报仇。”起身便要与那赤衣老者离开。

敖勇上前一步拦住道:“杨骋,方才杨骁说见到你们与一匹黑色怪马在一起,可当真?”

杨骋道:“是又如何?”

敖勇道:“你还当自己是阁主吗?我如今怀疑那匹马与耿师叔之死有莫大关联,你必须将它交出来。”杨骋不理会他,径直踏步而出。敖勇突然抽出长剑,刺向他背心。畅骋毫无反应,那赤衣老者却遽然而动,自敖勇和杨骋之间一掠而过。

敖勇仍保持着击刺的姿态,低头向长剑一瞧,却脸色大变,原来剑尖已被截断。掉转了方向竖着插入断剑处,使截面呈现出十字形。对高手来说,截断剑尖并非难事,但要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又将剑尖插回剑身,这等功力着实骇人。申屠霜寒不禁怔怔地凝视着那赤农老者。

敖勇恍过神来,杨骋脚步不停,去得已远,赤衣老者拔步跟随而去。敖勇微露愧色,转向申屠霜寒道:“师伯,这……这该如何?”

申屠霜寒道:“罢了,那黑马由我来探查。阿勇,你即刻赶往潇湘羽衣派。务必将秦掌门请过来,就说剑阁面临大敌,须得她前来商议对策。”

敖勇颔首道:“敖勇知道了。”

唐冰拉着他手道:“我随你去请师父。”

敖勇道:“这一趟恐怕要日夜兼程,你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人胆敢滋扰,你便求申屠师伯主持公道。”说完有意无意地瞧了甄裕一眼。

唐冰无奈地点点头。敖勇向申屠霜寒道:“师伯,我去含光阁换一柄剑,再去向爹爹知会一声。”申屠霜寒点点头。敖勇收起断剑,便向含光阁的方向走去。

申屠霜寒沉吟一阵,走到耿丹阳旁边,将尸身横抱而起,喟然道:“丹阳,我这就送你去见曲师兄与杨师兄。万物生于土,万物归于土……”他边说边缓缓地向东方踱步,唐冰陪伴在旁,剑阁弟子们也都面色凄然地追随而去。

须臾之间,人群散去。华玄、甄裕和夏静缘伫立在辟邪堂前,都是半晌无言。甄裕突道:“你们觉不觉得,那个杨骁终日行踪不明,对师叔之死亦毫无伤感,十分可疑。”

夏静缘点头道:“是啊,谁都瞧得出来,他对耿丹阳早就有所不满,反正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甄裕沉吟一会儿道:“那我就去那小媚楼瞧瞧,这家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说完便只身向剑阁外走去。

夏静缘看向华玄:“玄哥,就剩我们俩了。”

华玄道:“伴我去剑阁外走走吧。”

两人出了剑阁,往小剑山东麓走去,只觉树阴森森,景色清幽,大有逃脱剑阁内死寂沉闷的轻松。

夏静缘依偎着华玄,忽然道:“玄哥,教教我呗。”

华玄疑道:“教你什么?”

夏静缘道:“自然是钩赜派钩赜人心的本事。”

华玄笑道:“静缘你要勾谁的心啊?”

夏静缘拉着他在草地上坐下,四处张望了一番,小声说:“我就是有些好奇杨骋、杨骁兄弟和景羽梦姐姐的关系。你说,景羽梦会不会还是爱着杨骋啊?”

华玄嗫嚅道:“这个……”

夏静缘轻推他手肘道:“哎呀,你就用心里那柄钩赜剑帮我探探,她是爱着杨骋吧,否则也不会为了他打杨骁一个耳光。”

“这倒不见得。”华玄摇头道,“那一耳光,景羽梦为的不是杨骋,而是杨骁。”

夏静缘吃惊道:“啊?”

华玄道:“你瞧不出么,景羽梦的神情,失望远大于愤怒。那一巴掌仿佛打在了针板上,她的心一定很痛。”

夏静缘回忆了一会儿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

华玄沉声道:“还有她望着杨骁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

夏静缘脱口道:“你曾经见过这种眼神?”

华玄凝视着她双眼道:“是啊,满足柔情蜜意,我几乎天天见到。”

夏静缘一愣,倏尔红霞扑而,拍打他道:“好啊,你这个木头墩子也学会欺负人啦。”

华玄任她捶打,茫然道:“我何时欺负你了,只是照实说罢了。”

夏静缘嘟了嘟嘴,低声道:“可是、可是我瞧你看我的眼神,与看天瑜的眼神也没什么分别。倒是天瑜盯着你的时候,也满是柔情蜜意。”

华玄目光簇动,仔细回想纪天瑜瞧自己的眼神。夏静缘猜中他的心思,嘟起嘴道:“我不理你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背过脸去。

华玄微微皱了皱眉,不经意地伸手去抓她的肩头,可伸至半途,又觉不妥,不由得好生踌躇。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自身后传来。

夏静缘登时“咦”了一声,站起身,撩开树枝眺望过去,只见远处山坳边,一个窈窕女子背对自己,她右手撑在石壁上,正自低头啜泣,辨其装束,正是景羽梦。

夏静缘与华玄互看了一眼,抬步向景羽梦走去。景羽梦听闻脚步声,立时警觉地转过身,瞧见两人,脸上露出错愕之色,匆忙揉抹眼眶,满颊的泪痕却丝毫遮掩不住。

夏静缘担忧道:“羽梦姐姐,你没事吧?”

景羽梦垂首道:“华公子、夏姑娘,原来你们也在这儿,我……”

夏静缘道:“羽梦姐姐,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遇上那么一个混蛋丈夫,脾性再好的姑娘都会伤心欲绝的。”

景羽梦默然不语,突然间,三人头顶枝丛中????地响,夏静缘好奇地仰头,景羽梦却唤道:“皓玄,你怎么跟来了。”话音刚落,一头黑白相间的小兽从枝丛中蹿出,跃入景羽梦怀中,宛如婴儿般缩起身体。景羽梦冷爱地轻抚它的头顶。

杨骁点点头:“你回来那日晚上,我本想去找你,却见有……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的身影偷窥你的行踪,我暗中跟……跟着他们到了树林中,却发现竟然……竟然是耿师叔他们。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杀你,我……我这才知道,当日在……在鬼目崖杀你的就……就是他们。”

杨骋流泪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华玄道:“他不愿你知道自己是魔教教主之子,所以他决定杀死耿丹阳、申屠霜寒与敖勇。他原本可就此收手,但申屠霜寒他们的信已经发出,众武林人士都知道剑阁出了一个魔胎,若是杨骁不替你背负,势必有人会挖出你的身世。所以他从此成了‘剑阁大患’,他败坏自己的名德,正是要你和景羽梦对他失望透顶,他故意疏远景羽梦,流连妓院,也是为了让她回到你身边。如此一来,将来他死去时,你们便不会再伤心流泪。”

杨骋“啊”地啸叫一声,紧拥杨骁:“你既知我不是你亲哥哥,为何……为何要替我……”话未说完泣不成声。

杨骁笑道:“你我无……无血缘,却……却又如何,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哥哥。我永远记得你……你替我做的一切,永远记得在鬼目崖上,若……若不是你,死的就……就是我。我这条命早已是你的,羽梦原本也是你的,我将……将这些都还给你了。”

杨骋只是痛哭:“你是故意死在我的刀下,你……你为何如此狠心?”

杨骁转向华玄:“华……华玄,我……我有话要告诉你。”

华玄道:“请说吧。”

杨骁道:“那日在温泉里,我……我没有对她们做……做任何事,连……‘连她们的汗毛都不曾碰过,我……我这么做,一来是……是要让羽梦恨透了我,彻底……彻底对我死心……”

华玄接口道:“二来也是要激起我对你的愤恨,将你视为凶手?”

杨骁点了点头:“原来……原来你早知道了。”

华玄道:“当我想明白你做这一切的原由后,我就知道了。你深爱景羽梦,又岂会碰别的女人,这位幽兰姑娘,也是你用来做戏的幌子吧。”一旁的幽兰含泪点了点头。

杨骁看着华玄:“华玄,为什么,你……你每次看我的眼神,从来……从来不带着怀疑。”

华玄道:“因为你的眼神像极了我的一位好朋友,他和你一样,为了心爱之人,将自己假装成恶贯满盈的邪徒。”

杨骁笑道:“是么?我……我真想认识他。”

杨骋哭道:“骁……骁……”

“错了,错了!”一阵哀号从众人背后传来。甄裕扭头望去,那人竟是巴琼,他老泪纵横,看着杨骋道,“主人,他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弟弟!”

杨骋颤声道:“巴琼,你说什么?”

巴琼道:“主人,你根本不是什么霍亢的儿子,你是杨夕澜的亲生儿子,杨夕澜和我们教主所生的儿子!”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敖刚瞪大了眼睛,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巴琼看向华玄道:“华先生,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教主和杨夕澜的情事么?”华玄点点头。

巴琼接着道:“后来发生的事,原本我答应过教主,守秘至死,可事到如今,如何还能隐瞒?教主和杨夕澜分手后,却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九个月时便早产生出了你,她知道这是杨夕澜的骨肉,便将你抱去剑阁还给杨夕澜,谁知那时杨夕澜外出,只有他的妻子留守剑阁。”

秦若惊讶道:“也就是说,林紫眸因此才和我师妹相遇?”

巴琼点头道:“教主见到了杨夕澜的妻子,说明了情由。可那女人闻言后却大怒,拔剑要杀死教主。教主无法闪避,推了她一掌,谁知牵动了那女子胎气;导致死胎从下体流出。教主好心去救治她,谁知那女人突然将剑刺入了教主胸膛!”巴琼述说时牙关交击,神情夹杂着忧愁与愤怒。

“教主受了致命伤,却不迁怒于杨夕澜的妻子,只求她将男婴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又命我们发下誓言,不可将那日发生之事泄露出去。更不可替她报仇,说完便去世了。我们悲痛欲绝,但既已答应她,只得遵守誓言,抱着她的尸体离开了。”

敖刚兀自摇头:“这……这不可能,你……你分明是霍亢的儿子!”

杨骋看着巴琼,也是一脸茫然。巴琼道:“你出生后,教主便在你左肩处文了一只黑色的眼睛,那是我们圣瞳教的标志,岂会有假。当日你跌落山崖,我正是从这个文身,知晓了你是教主的儿子。漆瞳救你性命,视你为主,也是因为它察觉到你是教主的血脉。”

杨骋拉开左肩衣裳,那儿果然文着一只黑色的眼睛,漆瞳自远处走近,伸舌舔舐杨骋左肩。

直到此刻,众人才知剑阁发生的种种,乃是源于一个极大的误会。秦若伸手扶住一旁的树,不住惋惜摇头。

敖刚身子剧烈颤抖,懊悔不已道:“申屠师兄、耿师弟,原来……原来我们大错特错,你们……你们死得好不值!阿勇,你……你也白白死了……”

杨骁却哈哈一笑:“好……好极了!骋,原来……原来你还是我的亲哥哥。我们兄弟俩,终究……终究还是血脉相连,真好,真好。你还记得爹爹说的话么,我们……我们便是那玄骓……玄骓无双,兄弟联手,所……所向披靡。”

杨骋连连点头:“玄骓无双、玄骓无双……”杨骁微微点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唱道:“我……我洒尽血浪,我痛断肝肠,世人唾骂耳旁风,遗臭万年又……又何妨,只为了你嘴角倾吐的那一缕芬芳……哥哥,你答应我,照顾……照顾好羽梦,让……让她平安喜乐。”目光遥望东方的空荡处,仿佛见到景羽梦翩翩而至,嘴角一弯,笑容凝滞。

杨骋哭叫道:“骁……骁!”

秦若摇摇头道:“冤孽,一场冤孽。”走到杨骋身旁,轻拍着他的肩头。

甄裕走到华玄身边,欢喜道:“钥钩子,静缘还是清白之躯!”华玄眺望远处逶迤群山,怅然道:“可她至今还蒙在鼓里,她究竟去了哪里呢?”

甄裕道:“你会找到她的,告诉她一切。”

华玄坚定地点点头:“我定会找到静缘,不会让她再离开我身边。”华玄转过头,瞥见了杨骋,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疑窦:杨骋既然是林紫眸和杨夕澜的儿子,那么霍亢之子,那个无数人想置其于死地的男婴。又去了哪里,他三十八年前便已死了么?假若他尚在人间,如今又在何处?

剑门关内,诸人唏嘘,凄风怒号。天际之外,一双诡目幽然窥视。嘴中轻音袅袅:“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完)

拾肆·尾声

敖勇突然现身击杀杨骋,而杨骁宁愿被杨骋砍杀。也要抛剑救畅骋。连着两个变故,均是大违常理。甄裕与怜空大师面面相觑,就连巴琼也是一脸迷惘。杨骋怀抱弟弟,更是不知所措。甄裕抓起地上的敖刚,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敖刚只是痛哭流涕。

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哭道:“杨骁,你……你如愿了,你如愿了。”甄裕循声望去,只见剑门关内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竟是小媚楼的妓女幽兰。

杨骁看她道:“幽兰姐,你还……还回来干什么?”

幽兰哭道:“我……我替你不甘,你明明是个好人,为何非要……非要……”

杨骁虚弱道:“别……别说了,别说了……”

杨骋震惊道:“你说……你说他是个好人?”幽兰垂泪不答。

“杨骁不仅是好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甄裕扭头望去,远处一男一女正快步奔来,正是华玄和秦若,不由喜道:“钥钩子!”

华玄和秦若快步奔到杨骋和杨骁身前,见到眼前情形,两人都是一脸懊悔。秦若俯身连点了杨骁腹部几处要穴,竟不能止住流血,她不禁摇头道:“还是来晚一步。来晚一步……”

杨骁微笑道:“秦……秦姑姑,没事的。”

杨骋望向华玄:“你方才说什么,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华玄凝视着杨骁,杨骁也盯着他,目光中有求恳之意。华玄道:“你真要我什么都不说,自己带着秘密背负恶名长埋地下?”杨骁点了点头。

华玄叹道:“不,这等事我已做过一次,断不会再做第二次,但我明白你的心意,不会在众人面前述说原委,咱们去那边吧。”他望向剑门关南的一块空地,对甄裕说,“将那位阁老也带上吧,没有人比他更知情了。”

华玄迈步向那块空地走去,杨骋抱着杨骁,甄裕背起敖刚,于后跟随,巴琼和幽兰也走了过去。幸存的几位武林人士也要跟去,秦若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道:“这是我羽衣派的独门解毒药,烦劳几位去替大伙解毒疗伤。”众人称谢,接过瓷瓶,走向倒地的武林人士。秦若叹了口气,跟上华玄他们的脚步。

华玄他们走至空地,甄裕将敖刚放落,杨骋迫不及待地问:“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华玄看着杨骁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杨骋不敢相信,“可他为何要串通东方三皇害我?”

华玄摇头道:“不,在鬼目崖上假扮圣瞳教,欲取你性命的那三人不是东方三皇,更不是杨骁指使的。”

杨骋震惊道:“那……那是谁?”

华玄瞧向敖刚:“敖阁老,那三人是谁。你应该最清楚吧?”

敖刚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华玄接着道:“我若没猜镨,那三人便是耿丹阳、申屠霜寒与你的儿子散勇吧。”

杨骋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华玄接着道:“你回归剑阁后,受到过数次偷袭,那偷袭者并非杨骁,恐怕也是这三人。”

杨骋凝视敖刚,却见他低垂双目,丝毫不反驳,不由身子震动:“敖师叔,这……这可当真,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秦若叹气道:“杨骋,只因你才是他们口中的大患,你才是他们给诸掌门所发信函中意欲铲除的那个魔头!”杨骋脸色一片苍白,低头看向杨骁。杨骁正凝望着哥哥,一脸哀伤。

“为什么?”数度震惊之下,杨骋反而平静下来,沉声问道。

华玄看向敖刚:“敖阁老,我想,当日柳黛临终前告诉秦掌门的那句话,应该正好被你们其中一人听去了。”敖刚抬眼看向华玄,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杨骋脸上变色,“母亲她临终前说过些什么?”

秦若道:“柳师妹说,你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杨骋身子一晃,刹那间呆住了。

华玄仍是瞧着敖刚:“你们师兄弟三人得知这秘密后,定然十分震惊。均自猜想杨骋若不是柳黛的亲骨肉,那又会是谁的孩子。你们随即便想到了三十八年前的另一个男婴。”

甄裕插口道:“另一个男婴?”

华玄点点头:“秦掌门告诉我,三十八年前正道与魔教一战,魔教教主霍亢战死,他的儿子却恰在那时出生,众人意欲斩草除根,却被我太师父无释子将婴儿抱走。杨夕澜前去追赶,回来后自称已杀死了那男婴。虽然当时众人都相信了这说法,但真相如何,恐怕只有杨夕澜与我太师父知晓。”

甄裕惶恐道:“难道说,那男婴就是……”说着瞧向了杨骋。华玄颔首道:“我太师父是杨夕澜亲手所葬,足证两人情谊绵长,若是杨夕澜杀死了那婴儿,以我太师父刚烈之性,绝对不可能与他和好如初。所以,我猜想杨夕澜并没有杀死那男婴,三位阁老恐怕也想到了这一点。”

敖刚听到此处,终于深吐了口气,点头道:“不错,其实我们早就怀疑杨师兄没有杀那婴儿,只是不敢胡乱猜测。直到那一日柳师嫂向秦掌门交待遗言时,申屠师兄恰好在窗边听到。柳师嫂既说杨骋不是他的亲生骨肉,那么必是霍亢的孽种无疑。那男婴是霍亢的转世,有朝一日霍亢之魂在他体内觉醒,武林必将生灵涂炭,再遭浩劫!所以我们三人商议,在他未觉醒之前为剑阁、为武林除去这一大息。未免这消息泄露,污及剑阁声誉,申屠师兄和耿师弟准备亲自动手,我武功已失,便……便由阿勇代劳,假装邪瞳教,在鬼目崖上将杨骋杀死,可……可我们万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死。我们几次暗中刺杀,均告失败,别无他法,只有传信给武林同道,商议联手除去此魔胎。”他双目瞪视杨骋,饱含杀意。

杨骋虎躯不住摇晃,恍如正在经历一场噩梦,突然神情一凛,望向杨骁:“骁,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夏静缘瞧这小兽形色奇异,憨态可掬,不由道:“好可爱呀。”

华玄道:“竹熊?”

景羽梦点头道:“这头小竹熊是遭父母遗弃的,我想将它养大以后再放归山林,你们瞧它,又白又黑,我便给它取名为皓玄。”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华玄道:“这竹熊十分珍稀,必然得之不易吧。”

景羽梦忽然脸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杨骁送给我的。”

夏静缘忍不住问:“羽梦姐姐,你和杨骁,还有杨骋究竟……”

景羽梦抬首看她:“你一定很好奇我们三人之间的纠葛。”

夏静缘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景羽梦摇摇头:“我此生注定悲惨,这些蹉跎往事,又有什么好瞒的。”

华玄神色一凛,在两女身后坐下,凝神细听。

夏静缘问道:“羽梦姐姐,你是怎么和他们兄弟俩认识的?”

景羽梦看着怀中的皓玄道:“说起来,一切也是缘于竹熊。我家乡在四川映秀。六岁时拜入羽衣派,十七岁那年。师父让我回家探亲。我便从潇湘返回四川,途经四姑娘山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偷猎竹熊。竹熊在我家乡被奉为圣灵,岂容这群贼人滥杀,我出手对付贼人,却手下留情,未将五人击晕,反而着了他们的道,被他们的麻针打中。那五人休息片刻,力气渐复,便狞笑着向我走来。”

夏静缘蹙眉道:“那……那该怎么办好?”

景羽梦道:“当时我脑子一空,心如死灰,也不知会遭受这五人怎样的折磨。便在这时,一柄长剑突然从天而降,从其中一人裤裆处插入,直钉在地。那人皮肉虽未伤及分毫,却已吓得脸色惨白,尿水淋漓。另外四人登时左顾右盼,惊慌失措。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突觉脑后飒然风响,似乎有一人站在了身后。我只觉上方一阵疾风,那人从我头顶跃过,尚未落地,便将那柄长剑捞在手中,足尖一点,向那五人直掠而去。刹那之间,我只见有一团白光在那五人之间来回穿梭,忽而见到凌厉的青锋长剑,忽而见到挺拔的男子轮廓,到得后来,再也分不清那是剑影还是人影。只听得连续不断的‘嗤嗤’声响。

“那五人大声惨呼,已有人喊出了饶命,可身上却并没有鲜血飞溅出来,反而长出了一条条的黑毛,在风中舞荡不止。渐渐的那道白光缓慢了下来,我定睛审视,顿时恍然。剑阁羽衣世代交好,师父曾给我们讲述过剑阁峥嵘剑法的巧妙之处,所以我一眼便瞧出,那男子所使的是极高明的峥嵘剑法。可他行动太过迅捷,我始终瞧不清他的脸。直到那团白光猛地定住,一名白衣男子倒持长剑,背对我而立,他身前那五人早已魂飞魄散,瘫软不动。我这才发现,他们身上长出的黑毛其实是衣裳被划成了条条丝缕,黑黝黝的身体若隐若现,仿佛真被剥皮了一般。我心中既惊且佩,向男子手中的剑瞧去,清楚地看见剑身上镌着一个‘杨’字。”

夏静缘脱口道:“他是杨骋还是杨骁?”

景羽梦叹气道:“随后他勒逼五人不得再踏入四川,将竹熊放生,又搜出了解药,喂我服下后,便匆匆离开了,自始至终我也没看清他的脸。后来我回到羽衣派,向师父说起这件事,师父猜测,那剑阁弟子峥嵘剑法如此高超,又姓杨,那定是杨夕澜的长子杨骋无疑。我那时便将杨骋这个名字深深记在脑中,从此便一直留意着他的侠义事迹,后来又听说他当上了剑阁阁主。”

夏静缘道:“原来如此,那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他了?”

景羽梦道:“再次相见。却是三年之后。师父派了十位羽衣女弟子来剑阁修习一年,我也是其中之一。得知要见到杨骋,我心中好不紧张,谁知不巧,我们来到剑阁的时候,杨骋恰好因事外出,我们首先见到的,却是他的弟弟杨骁。那时的杨骁一副歪歪搭搭的模样,对我们这些羽衣派女弟子说话轻浮,十分惹人讨厌。我们避之唯恐不及,有一次他竟然胆大妄为,调戏我大师姐,大师姐一怒之下动了手,没想到这杨骁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两招就被打倒在地。我们可真看不出,这人竟是杨夕澜伯伯的儿子。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杨骋回来了,他几乎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豪迈磊落,举止不凡,待人也很亲切,空暇的时候,他便指点我们武功,笑谈江湖上的轶事,再后来……”说着说着,她面呈微笑,沉浸在了往事里。

夏静缘感慨道:“你和杨骋便是在那时相爱的吧。”

景羽梦点点头:“我那时也分不清对他究竟是崇敬还是真爱,只觉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怕。一年后他便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他,半年后成婚。”

夏静缘又问:“你有和他提起过三年前那件事吗?”

景羽梦脸色忽然一变:“那正是在我答应他求婚之后,可当我提起这件事时,他却一丁点也记不起。我还以为他做过太多不留名的侠义之事,自己也不记得了。直到后来我仔细瞧过杨骋的剑,他的剑上也刻着一个‘杨’字,但这柄剑与我当日见到的那柄完全不同。”

夏静缘“啊”了一声,华玄眉头微皱,脱口道:“救了你的人,其实是杨骁。”

景羽梦身子猛地一颤,垂下了头,双手揉捏着衣角,银牙紧咬,目光中柔情无限。

夏静缘看了一眼华玄,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你猜得没错,她真爱的人,恐怕就是杨骁。”

捌·至爱

小媚楼靠西的一间蕙房,彩绸盘梁,熏香环壁。房中摆着一张八仙桌,瓷瓶银杯,锦垫圆凳,甚显雅致。杨骁斜趴在桌上,将一只白皙纤细的左手垫在面颊下。他姿态舒服,神色嬉亵,嘴里却在哼哼唧唧地叫痛。

那只左手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妖娆女人,藕色纱衫,酥胸半掩。她容貌并非甚美,举手投足却尽显媚态,一双春水盈盈的凤眼,更是艳波横流。勾魂夺魄。

女人左手托着杨骁的脑袋,右手正在给他脸上抹药膏,边抹边蹙着眉道:“是谁这么狠心啊,把我的小心肝打成这样了。”

杨骁恨恨道:“还有谁?不就是那个臭婆娘吗!哼!老子早晚把她给休了,然后把我的幽兰姐娶回家。”他嬉笑着就去搂她的腰肢。

幽兰急忙在他脸上用力一按,杨骁叫了声痛,才规矩地缩回双手。幽兰佯嗔道:“休了她娶我回家。这句话人家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可你每次都是玩笑话,从来不当真。”

杨骁抓住她双手,神秘道:“这次可不一样了。”

幽兰好奇道:“怎么不一样?”

杨骁道:“从前我若要休妻娶你,剑阁里那三个老家伙肯定不允,如今一个废了,一个死了。剩下一个,不足挂齿。”

幽兰惊讶道:“死了!谁死了?”

杨骁道:“就是耿丹阳那老家伙,昨晚上被人杀了。”

“昨晚?”幽兰娥眉紧蹙,“查出是谁杀的了么?”

杨骁摇头道:“谁知道呢,老家伙这么讨厌,仇家肯定不少。”

幽兰沉吟一会儿,突然轻声问道:“小心肝,昨夜我醒来过,发现身边空空的,也不知你去了哪儿,第二天醒来,你却又睡在我怀中。不会是……”

杨骁身子微微一震,忙道:“你瞎说什么呢。我起夜去了。再说了,春宵苦短,我怎么舍得离开我的幽兰姐呢。”说着伸臂一揽,将幽兰抱在了怀里。

幽兰呢喃道:“别怪我多想。我是怕你出事。”

杨骁双目中掠过一丝精光,微笑道:“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出事的。”

幽兰闭上眼道:“那就好,我宁愿你不做那阁主,只要你时时刻刻陪着我。”

杨骁“嗯”了一声,右手托起她的下巴,便要向红唇吻去,突听得窗外??一声轻响。幽兰直起身子,警觉道:“什么人?”

杨骁向窗户看了一眼,丝毫不以为意,端起桌上的酒杯,笑道:“耗子吧,别管它了。今日我心情大好,来,幽兰,陪我喝三杯。”

景羽梦紧闭着双目,泪水却不断从眼睑的缝隙中滑落下来。夏静缘张了张嘴,却不忍问出口,只得求助似的看了华玄一眼。华玄毫不犹豫地向景羽梦问道:“当知道三年前救了你的人其实是杨骁之后,你有何感受?”

景羽梦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立即找到了杨骁,直接问他是不是那个人。这傻瓜起初还嬉皮笑脸地不承认,直到我抢过他的剑,拔剑出鞘,发现果然就是三年前我见到的那一柄剑。他无法抵赖,默认了这件事。我问杨骁是不是早就认出了我,他垂首不答。我又问他为什么不认我,他不说话,转身要走。我伸手想要拦住他,却不慎被那柄剑划伤了手臂。他顿时脸色焦急地跑过来,替我敷药裹伤,与三年前替我解毒的那个男子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我哭着说,为什么到这个地步他还不承认?杨骁终于点了点头。我又问他,他明明是个心存侠义的人,为什么要装得吊儿郎当。惹人讨厌?”

夏静缘不禁发问:“是啊,究竟为什么呢?”

景羽梦忽然笑了一声:“记得那时他还是不肯说,我就装哭。杨骁受不了我哭,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比杨骋小十岁,但哥哥从小便超类绝伦,被誉为天之骄子。杨骁是仰望着哥哥长大的,却也时时刻刻被人拿来与杨骋做比较。杨骁不愿变成第二个杨骋,更不愿和哥哥互争长短,因此产生嫌隙,所以他明明有着不逊于哥哥的剑法天赋,却故意装得不学无术,浪荡不羁。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没有束缚,自由自在。”

华玄皱眉道:“原来如此。”

景羽梦继续道:“从那天起,我便常常去找杨骁聊心事,与和杨骋在一起不同,有杨骁在身边,我总能很开心,说什么也不用顾忌。做什么也不用讲究。”她目光深邃,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夏静缘却担忧道:“可你这么做,对杨骋未免太不公平。”

景羽梦颔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决定和杨骋说清楚,可到了他房外,才得知他去了婆娑峰。我一直站在那儿等他,谁知没等到人回来,却等到了他遇害的噩耗。”景羽梦瞪大了眼睛,颤声继续道,“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直到耿阁老他们带回了杨骋的断臂,我顿时晕了过去,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愧疚,只怕他至死还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的弟弟。”

夏静缘安慰她道:“你没做错,只是……只是晚了一步。”

华玄却问她:“杨骋死后,杨骁作何反应?”

景羽梦拾起头道:“杨骁失踪了,剑阁上下四处寻找,却怎么也觅不见。最后是我在后山一处山洞里找到了他。他显得很害怕,身子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华玄不禁锁眉深思。夏静缘问:“后来呢?”

景羽梦道:“后来便如你们所知,杨骁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隐藏锋芒,更一改浪荡之气,直至被选为新任剑阁阁主。随后他向我求婚,起初因为杨骋,我并不答应,杨骁没有强求,一如既往地待我好。直到回到羽衣派,师父替我解开了心结,我才终于想开,答应嫁给杨骁。”

夏静缘叹气道:“可你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成婚当日,杨骋竟然回来了。”

景羽梦强忍泪水,抱着竹熊站起道:“我所知都已告诉两位,只盼两位能从中发现线索,早日……早日找出杀害耿阁老的凶手。”她的眼神迷蒙,身子竟有些摇晃。

夏静缘道:“景姐姐,我扶你回去吧。”

景羽梦颔首道:“有劳夏姑娘。”

夏静缘看向华玄,华玄道:“我在这里再想一会。”夏静缘点点头,扶着景羽梦向剑阁走去。

华玄看着她们的背影远去,便沿着东麓缓缓走动,脑中尽是那匹双头双翅怪马的诡异身影。他当然知晓世上不可能有这等神奇之物,这玄骓无双,定然和潜龙、天外幽客、琥珀神胎一样,是用来掩盖真相的障眼法,但凶手究竟动了哪些手脚,他却依然看不透彻。

他用拳头轻轻捶击下巴,凝眉思索,不知不觉走过了小剑山,来到剑门关附近,却见远处石柱旁围了一群孩童,瞧衣裳都是附近的农家儿女,他们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一个人,那人似乎是坐在地上,只露出头顶的发髻,脸孔却被遮住了。孩子们不停地喊:“该轮到我了,这是我的!”

那人笑道:“别急,一人一只,每人都有。”声音颇为熟悉。

随即便见一个个孩子从人堆里挤出来,手中捧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物事,蹦蹦跳跳甚为欣悦。华玄凝目瞧去,发现他们手中不过是一只只用彩纸折成的折纸,不过折纸人的手艺实在高超,简简单单的一张纸,竟被他折成了许多姿态各异、造型复杂的飞禽走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鹰雀鹳鹤,构思之巧,叫人啧啧称奇。

孩童们一人捧着一只折纸,陆续欢欢喜喜地离开。石柱旁只剩那折纸人一个,他“哈哈”一笑,起身站直,拍去下摆的尘土,抬头一望,恰与华玄四目交接,却突然一愣。

此人正是剑阁阁主杨骁。不过他只愣了一刹,随即又嬉皮笑脸地说:“真巧啊,我回来拿了些银子,呆会儿还得回小媚楼过夜呢,告辞。”便转身要离去。

华玄道:“没想到你的手那么巧。”

杨骁微微一愕,扭头瞧着他说:“那算什么,小孩子玩意儿。在他们眼里,完全是不入流的本事。”

华玄道:“但我想不通,你对孩子们如此亲切,待自己的哥哥和妻子却为何那般冷漠?”

杨骁“哈哈”一笑:“兄弟妻子又如何?你没听过这句话么——连血不连情,同枕不同心。”华玄凝视着他双眼,一如先前的感受,总觉得似曾相识。

杨骁再次避开了华玄的目光,笑道:“你那个小娘皮跟班呢,怎不见她在身边?”

华玄道:“刚才我们遇见了你的妻子,她哭得很伤心,静缘扶她回去了。你从前如此爱她,如今却疏远如斯,究竟是为什么?”

杨骁笑道:“我的私事你未免打探得太多了吧,你不是该问问我昨晚在哪。与耿阁老有何仇怨么?”

华玄道:“我不觉得是你杀了耿阁老。”

杨骁面露嘲讽之意:“哈哈,我还道天下闻名的钩赜派靠什么断案如神,原来就是凭感觉,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华玄沉默不语。杨骁笑道:“不和你?嗦了,幽兰还在小媚楼等着我呢。你就本本分分地查你的案子,老子的私事和你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听到了么?”说罢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了。华玄瞧着他背影离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折纸,目光深邃。

华玄回到萍剑居时,甄裕和夏静缘已在房中,见到他登时迎了上来。夏静缘道:“华大哥,你怎么才回来?”

华玄奇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夏静缘道:“阿裕有重大发现。”

甄裕点点头道:“刚才我潜入小媚楼,偷听杨骁和那个妓女幽兰的谈话,竟被我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原来杨骁并非一晚上都呆在小媚楼。”

华玄淡然道:“是么?”

甄裕用力点头:“这是幽兰亲口说的,而且我听得出来,杨骁痛恨耿丹阳已久,见他死了,反有些幸灾乐祸。”

华玄道:“所以呢?”

甄裕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是杨骁昨晚潜回剑阁,杀死了耿丹阳。”

夏静缘点头道:“对,而且杨骁的武功本就不弱,否则又怎能当上剑阁阁主?我也觉得他嫌疑最大。”

华玄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死耿丹阳?”

夏静缘道:“我猜想啊,也许就是杨骋回来了,使他原本得到的一切又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心里一定不停地想,那是哥哥的阁主之位、哥哥的未婚妻子,如此沉重的打击,足以使一个人的心理扭曲了。”甄裕也点了点头。

华玄皱眉道:“可我总是觉得,杨骁还瞒着一些什么。”

甄裕道:“这样吧,我继续盯着杨骁,瞧他是否会露出马脚。”

夏静缘点头道:“嗯,华大哥,我们也开始追查杨骁吧。”

华玄却对甄裕道:“你盯着杨骁,明日我倒想去会会杨骋。”

次日清晨,华玄起榻时,对床的甄裕已然不见,想必追踪杨骁去了。去静缘屋内,发现她留了张字条,说数日未曾沐浴,全身难受得紧,已去找景羽梦想法子了。剑阁才生凶案,华玄略微担心她的安危,可转念又想,她也视杨骁为最大嫌疑人,未必会跟着自己去见杨骋,再说光天化日,她留在剑阁反倒安全,当下放下了心,径自去了剑阁弟子居住处,询问杨骋所在,却被告知杨骋早已不在剑阁内居住。

华玄记起杨骁说过,他曾在锦绣谷浣花溪见过杨骋与那匹黑马相伴,此言虽不可尽信,终究是条线索。当下华玄走出剑阁,过了剑门关,抵达锦绣谷,四下里走动了一番,便听水韵淙淙,一条碧流从眼前蜿蜒而过,溪水中漂浮着不少粉嫩娇丽的花瓣,想来便是浣花溪了。华玄不假思索地溯溪而上,大约行了一顿饭工夫,远远便见溪边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华玄心神一凛,放缓脚步,走到距那黑影百步远,才看清那黑影果然便是当日所见的那匹黑马,只不过此刻它凶悍尽消,温顺地卧于溪水边。那名赤衣老者垒着瓜瓢,正在替它洗刷背腹。溪边的岩石上,一位独臂男子闭目沉思。正是杨骋。

华玄又发现,黑马身边还放着两只狭长的黑色匣子,以弧形支架连接。似乎可以安置在马背上。华玄登时心下恍然:当日依稀见到那黑马背后有两处隆起,仿佛收敛之翼,原来是这两只匣子。此马早有其主,只是不知为何,当日它竟狂性大作,袭击甄裕。

他正自沉思,左脚不经意蹭到一枚小石块,石块弹跳数下,最后“扑通”一声跌入了溪水中。华玄猛地回神,已然太迟。只见那黑马自溪水中拔身站起,嘶鸣一声,小山一般向自己冲来。华玄强抑畏惧之心,待那黑马冲到眼前一尺处。突然纵身跃开,黑马从他身侧堪堪驰过,华玄脚步方稳,一团赤影挟风卷向自己左首,却是那赤衣老者的双掌攻到了。

辟邪堂前,这赤衣老者在倏忽间拗断了敖勇的长剑,华玄深知其厉害,右手素灵指疾从左胁下穿出,连戳六点,护住了半身要穴。不料赤衣老者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左边仍留有他的残影,突然又从右边卷了过来。此刻华玄右手仍在左手腋下不及回缩,情急之下急施左手戳向右边,双臂登时绞在了一起。

劲风猎猎。老者的掌风已扫至华玄右肩。华玄急中生智,肩部一抬,抵住赤衣老者的腕部,登时生成一个支点,连扭带挪,施展出争衡功将掌力卸开,随即舒展双臂,跃出战圈。那赤衣老者显然未见过这等古怪的武功,立在原地,面呈错愕状。华玄正要松一口气,背后喘息声大作,那匹黑马竟又狂冲而至。

华玄心忖:“来得正好。”脚步作势后撤,待那黑马冲到背后,突然闪开,同时左手一拂,贴上了它的长鬃。恰好这时赤衣老者运掌向他胸口按来,华玄右手硬接一掌,却将力道尽数卸在了马身上。黑马一声嘶叫,四蹄打转,欲将华玄甩开。华玄看准马蹄,跟随它踏步旋转,始终使自己的左手贴于它的颈项,同时留意老者来掌,以争衡功化解。战局中的二人一马,黑马和赤衣老者都渐趋忙乱,华玄反倒越来越游刃有余。

单单对付那老者,华玄并无十足胜算,如今加上这匹黑马,却可大占上风。只因三方争斗,争衡功便可发挥得淋漓尽致。华玄或以黑马为支点。卸去赤衣老者的掌劲;或以老者为支点,化解黑马的冲势;或以自己为支点,使赤衣老者和黑马相互纠缠抵消。长此以往,黑马喘息声愈来愈重,赤衣老者身法也缓了下来,只有华玄神完气足,越战越勇。

华玄胜券在握,只待看准时机,制服这一人一马。便在这时,突然听得老者一阵大喝,只见他头顶冒出一股白气,双掌握成拳头,突然张开,两个掌心竟然各生出了一个忽明忽暗的亮点,好像两只不断睁闭的眼睛。华玄心头骇然,凝神防备。谁知赤衣老者并不触碰他的身体,只是不断地挪步移掌,掌心中的亮光却在不断增强。华玄想要扭头避开,赤衣老者却始终将双掌置于他正面,使其怎么也逃不开那亮光照射。

过不多久,华玄只觉眼冒金星,昏昏欲睡,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左手。黑马逃脱束缚,前蹄一甩,华玄背后一阵剧痛,神志尽失,向赤衣老者栽倒过去。赤衣老者抬起右掌,掌心中亮光刹那间又增强数倍,猛然向华玄头顶拍落……

“我洒尽血浪,我痛断肝肠,世人唾骂耳旁风,遗臭万年又何妨,只为了你嘴角倾吐的那一缕芬芳。”杨骁哼着浪曲,眯着眼走在剑阁东南方的蜀道上。一不留神撞在了一根斜出的枝丫上,登时将发髻碰歪了。

“真他妈见鬼!”杨骁骂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扇小铜镜,假装正冠,实则将镜面对准了背后,一条黑影突然从镜中闪了过去。杨骁冷笑一声,心忖:濯门的臭小子,阴魂不散。他扳正发髻,放回铜镜。继续懒洋洋地前行。优哉游哉地走了十几步,突然拔足飞奔起来,只听身后脚步阵阵,想是那濯门弟子疾追而来。

杨骁刻意往北奔,逐渐深入一片翠林,身后脚步声丝毫没有减弱,他这才警觉起来,游目一扫,只见左首远处白雾氤氲,热气迎面袭来。他自小在此长大,知晓那儿有数十处温泉,从升腾出的热气多少就能判断出泉眼大小。他定了定神。心生一计,看准某处白雾,疾奔数十步,猛地拔身跃起,自云雾中穿了过去。

刹那之间,杨骁只觉全身被热气笼罩,毛孔皆张,十分舒服。倏地身体一凉,双足落地,顿时定住不动,侧耳倾听,没过多时,果然听得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瞧去,水花四溅,白雾搅动。

杨骁大声笑道:“濯门盯梢,不过如此,好好洗个热水澡吧!”他收敛笑声,拔足飞奔出去。

他一口气奔出数百丈远,暗忖那濯门弟子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这才缓下脚步,倚着树歇息。他眼前又是一口温泉,白雾起伏,眼前的景象也仿佛泛起了涟漪。

蒙?中,他似乎见到一对熟悉的男女正在温泉边执手相携,嬉戏打闹,那不正是成婚前的自己和羽梦吗?

“就在这儿吧。”忽然有个冷冰冰的女子声传进了杨骁的耳朵,他猛地回神,脚步后撤,躲到了树背后。只听方才那女子又道:“放心吧,这儿平日里不会有人来的。”

“唐冰!”杨骁心神一凛,细辨脚步声,“不对,还有一个人。”

果然又听另一个婉转的女子声音道:“唐姐姐,这儿、这儿真的不会有人来吗?”

这声音有些陌生,但绝对听过,杨骁稍加回忆,顿时恍然:“是华玄身边的那个女孩,似乎叫什么夏静缘,她们俩来这儿干吗?”

又听唐冰道:“这儿白雾缭绕,就算有人也瞧不见。若还不放心,你先进去洗浴,我在外头替你看着,你洗好后,我再进去。”

夏静缘舒了口气道:“这般甚好,那就有劳唐姐姐了。”

杨骁静听至此,本想转身走开,突然念及一事,心中荡漾不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又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赤色的药丸,两指按压,药丸登时破开,冒出一阵白气。杨骁急忙屏息,伸指一弹,将药丸弹进了温泉中,没过多久,便听得洗浴声渐止,接连传出两声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杨骁收起瓷瓶,飞快地解下腰带,散开发髻,脱掉外衣,淫邪地大笑三声,向着那处温泉跨步走了过去。

玖·噩耗

海涛沸沸,激荡双耳。

华玄猛地睁眼,竟发现自己躺在了海滩上,环顾周遭景色,依稀就是洛迦山。他心神一震,登时有些不知所措,余光一瞥,海面上似有什么正浮动过来。

他扭头看去,只见海面上漂浮着一叶晶莹透亮的浮舟,水晶打造,方方正正,正是那天自己和静缘、天瑜见到的怪舟。一如当日情形,浮舟上站着九条人影,有男有女,均是身着素白长衫,头戴银色面罩,只露出口鼻嘴耳,伫立舟上,纹丝不动,仿佛冥界幽灵。

华玄狂奔向前,纵声喊道:“你们是谁!”听到喊声,那九人缓缓地将脑袋转了过来,十八只幽幽的瞳孔注视着他。华玄颤声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九人无一人答应,只有当前一个男子缓缓抬起右手,突然将银色面罩取了下来。

华玄骇然大惊,跌坐在地。面罩后的面孔,竟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甄裕!

甄裕狰狞地笑了笑,又将面罩戴上,口中念道:“天人五衰,涤地无类。天人五衰,涤地无类……”另外八人也齐声念诵起来,声调诡异,如刀如锥,直刺向华玄的脑袋。

华玄只觉剧痛无比,抱住头颅,滚动身躯,大声吼叫……

“不!”华玄双目睁开,猛地坐起,大口喘着气。浮舟怪人、诡异声音,均已消失无踪。眼前淌过一条小溪,溪水中粉花沉浮,正是浣花溪。华玄终于恍然,适才竟是一场噩梦。

“华先生,你醒了。”身旁响起一个温厚的男子声音。华玄转首,只见杨骋就坐在自己身后,那赤衣老者与黑马却已经不见了。

华玄疑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骋道:“一个时辰前,华先生与巴琼动手,不慎晕倒。先生宽心,你只是一时迷失了神志,并未受伤分毫。”

“巴琼?”华玄蹙眉。

杨骋道:“便是方才与你动武那人。”

华玄点点头道:“是你救了我么?”

杨骋颔首:“我认出了你,才让巴琼和漆瞳停了手。先生休怪,巴琼和漆瞳也是为了我。”说着向东边望了一眼。华玄顺着他目光望去,绿阴中掩映着一人一马,正是那赤衣老者和黑马。赤衣老者叫做巴琼,那黑马自是名为漆瞳了。

华玄间:“巴琼和漆瞳,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杨骋目光中透出一股苍凉之意,沉声道:“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华玄微微一愕,又问:“救命恩人?莫非、莫非便是在那婆娑峰鬼目崖上?”

杨骋道:“不错,若非他们,杨骋早已摔得粉身碎骨,现下也不能与先生相对而谈。”

华玄只觉其中大有隐情,禁不住又道:“杨兄可否将当日遇袭获救的经过详述一遍?”

杨骋道:“华先生乃钩赜派高徒,杨骋经此大难,心中也有无数疑团。至今未解。只盼先生慧心巧智,给予解答。”

华玄诚恳道:“华玄定当尽力。”

杨骋感激地点点头,缓声道:“杨骋在鬼目崖遇袭的经过,只怕先生已经听阁老述说过,但其中曲折,并不为外人所知。”

华玄道:“愿闻其详。”

杨骋突然长叹一口气道:“那日是杨骁将我约去婆娑峰的。”

华玄脸色微变,脱口道:“可阁老说,你是为了探查鬼目崖才去的婆娑峰。”

杨骋摇头道:“鬼目崖上虽然出现过一些怪事,但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那天我在房里发现门缝中塞着一封短笺,开打后却见是杨骁所留,他说要约我去婆娑峰商量一件要事。我无暇多想,便赶去婆娑峰。那日山上起了雾,我一时找不见杨骁,突听得头顶山崖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兵器相交之声,我急忙攀到鬼目崖,只见三个手握怪刀的蒙面人正在围攻一名使峥嵘剑法的男子。那男子相貌分辨不清,我却一眼认出那是杨骁,杨骁剑法使得歪歪斜斜,身子左摇右晃,突然栽倒下去。三柄刀齐向他头顶劈落。我不假思索,挺剑去救他。那三个怪人愣了一下,随即将刀尖转向了我,他们的刀法并不精湛,却似乎有一股牵制人心的魔力,我手中峥嵘剑法的威力完全无法施展,没过一会儿,我只觉四肢绵软,头痛欲裂,突然右臂一阵剧痛,整条胳膊连剑一同被斩落,三人又连出数刀,尽数斩在我胸口上。我喷了几口血,便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华玄听得惊心动魄,万料不到杨骋竟是为了救杨骁才遭此难,随即又想:杨骁的性命明明是杨骋所救,他回到剑阁后,为何对此绝口不提,就连景羽梦也未透露丝毫?他无暇多想,向远处的巴琼和漆瞳望了一眼,继续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获救的?”

杨骋接着道:“我跌落山崖,本该毫无生机,也不知是否天意,那一刻漆瞳恰从崖底奔过,我正好落在它背脊上。漆瞳的背骨断了十多根,我却因此捡回了半条命。漆瞳忍着剧痛,驮着我来到婆娑峰南边的一处山洞。在山洞中,我见到了巴琼。”

华玄道:“是巴琼保住了你的命?”

杨骋“嗯”了一声:“他费尽千辛万苦,七天七夜后才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过了八九个月,我才神志尽复,可以下床行走,又过了三个月,我的伤势总算痊愈了。那时我迫不及待地要回剑阁,便让巴琼陪我回去,可行至中途,却听闻剑阁阁主大婚的消息。我十分纳闷,直至赶到辟邪堂外,见到了那对新人,登时惊呆了。我如何也想不到,杨骁成了剑阁阁主,而要嫁给他的新娘,正……正是羽梦。”

杨骋流了一阵泪,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是天意,我已认命。杨骁若是真心待羽梦,让她欢喜无忧,那也就罢了,可你也瞧见了,他如今变成了一副什么鬼样子。”说到此处,杨骋已是咬牙切齿,左手猛地击向溪水,“砰”的一声,水花溅起三尺多高。华玄心下惊奇,他以为杨骋早成废人,不料他内功尤存,仍在高手之列。

但华玄从杨骋的神情瞧出,与景羽梦相同,他对杨骁的失望远大于愤恨,不禁问道:“你对杨骁怎么看?”

杨骋感慨道:“他小我十岁,小时候他天天黏着我,与我感情极深。可年龄渐长之后,他便开始不太睬我,只知整日玩乐、到处闯祸。凡是仇家寻上门来,都是我替他挡下的,可我从没责怪过他一句,因为我心中明了,他是不愿循着我的路走下去,不愿活在我的阴影下。从前我一直以为,他举止放浪,却是个内心良善的好孩子。直至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我从来不认识真正的杨骁。”

华玄又问:“那三个害了你的怪人,你可查出丝毫线索?”杨骋摇了摇头,面有困惑。

华玄道:“难道真是邪瞳教的余孽?”

“不!”杨骋突然坚定地看着华玄,“那三人并非邪瞳教人。”

华玄不解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杨骋不答话,面色犹豫,有意无意地向远处的巴琼和漆瞳望了一眼。

华玄紧接着问:“你莫非还知道什么隐情?”

杨骋沉默半晌才道:“我只知道那些人绝非邪瞳教徒,况且,这还不是结束。”

华玄愕然道:“你是说……”

杨骋点点头:“定是我现身后,他们发现我没死,仍不愿放过我。从那以后,不知有多少次,有人偷袭暗杀,多亏巴琼和漆瞳的护御,我才逃过一劫又一劫。所以适才他们见你在林中隐没,以为又是欲对我不利的杀手,才与你动起手来。”

华玄恍然道:“原来如此。”说完紧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嗡鸣声。杨骋拔身站起,望向西北方道:“是剑阁!出什么事了?”华玄也记起这是耿丹阳被害时剑阁发出的传讯声,他与杨骋对望了一眼,两人立即奔向剑阁方向,那赤衣老者巴琼也跟随而来。

三人赶到剑阁外,只见一群蓝衣、紫衣、青衣和灰衣的剑阁弟子鱼贯而出,他们神色凝重,手持长剑,似要对付什么大敌。华玄上前拦住一名青衣弟子,问道:“兄弟这是要去做何事?”

那青衣弟子打量了华玄一眼:“你是钩赜派的华玄?”

华玄道:“正是在下。”

青衣弟子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华玄疑惑道:“剑阁发生了什么事?”

青衣弟子回答道:“申屠阁老下令,让我们全力擒拿杨骁那恶贼!”

杨骋震惊道:“杨骁,他又闯了什么祸?”

青衣弟子道:“这次岂止是闯祸,早晨唐冰姑娘和那位夏姑娘去南边树林温泉洗浴,却被那恶贼用迷香算计了。杨骁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唉,你们快去萍剑居吧,我得去抓捕杨骁了。”说罢拱了拱手,持剑离去。

华玄脸色大变,向萍剑居狂奔而去,临到近处,只见萍剑居外围着数人,其中有申屠霜寒、景羽梦以及剑阁的几位女弟子。

景羽梦呆呆站着,面如死灰,双瞳暗淡无光。

杨骋走到她身前:“羽梦你怎么了?”

景羽梦喃喃道:“他去去妓院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我……我对他彻底死心了,死心了……”她纵身扑进杨骋怀中,大声痛哭,杨骋左手轻拍她肩头,脸上也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

华玄心头好像被猛地打了几拳,身躯一阵摇晃,颤声道:“静缘……静缘呢?”

景羽梦抬头看向左边那间房。华玄拔步上前,捶门道:“静缘!”

门“吱呀”一声打开,甄裕一身湿漉漉地站在华玄面前,他身上几处都挂了彩,右腕上还缠着白布,看着华玄,一脸悲痛之色。华玄看着他道:“阿……阿裕。”

甄裕垂下头,无比难受道:“钥钩子,我对不住你,我……我本来紧跟着那恶贼,却被他用计甩脱了,等我追到温泉的时候,已经……已经晚了一步,那……那淫贼从温泉里走了出来,正……正在穿衣。”他紧握着拳头,五官扭曲,显得异常痛苦,“我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要质问他。他突然暗施偷袭,将我击伤,逃得无影无踪。我发觉有异,走到温泉中一看,才……才发现……”说到此处,他牙关交击,说不下去了。

华玄凝声道:“静缘呢?”甄裕让开了身子。华玄抢进房中,屋里端坐着一个女子,却是唐冰,她面色依然冷冷的,双眸中却掩不住一丝凄苦,看到华玄,便站起身来。

唐冰愧疚道:“都怪我,将她带去那处温泉。”移目向左方。华玄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床榻上的被子裹成一团,依稀是一个人的轮廓,只见被子不住地颤动着。隐约听得啜泣声。

华玄全身也不由战栗起来,胸口如万箭攒刺,左手撑住桌角才不至于倒下。唐冰怅然道:“我和她中了那奸徒的迷药,半个时辰后才醒来,全身酸痛,期间……也许已经发生过什么无法弥补之事。你看开些,也好好劝劝她。”她说完一咬牙纵身出门。甄裕凝视着华玄半晌,也重重地叹了口气,退出房外,将门掩上。

华玄看着床上的那团被子,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拽回了一丝神志,挪步向床走去。他距床不过一丈多远,这几步却似走了两三个时辰。他走到床边,在边沿坐下,强定心神,柔声道:“静缘,是我来啦。”

那团被子猛地一震,继而又是一蜷,裹得更紧了。华玄又道:“静缘,是我,你的玄哥来了。”过了许久,被中才传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你走,我不要你看见现在的我。”

华玄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泪水从眼眶中淌了出来。静缘已将杨骁视为嫌疑犯,自己却执意要去追查杨骋。若非此间出现分歧,静缘也不会独自行动。再往远了想,她不久前才脱离痴男怨女叶之厄,本该远离江湖尘嚣,好好地休养一阵子,可为了陪伴自己,她不惜千里迢迢赶来剑阁,谁知道,偏偏遇到如此噩梦。对女子而言,这等心灵的重创,比痴男怨女叶还要痛苦万倍。

说到底,这一切都要怪在自己头上。华玄抡起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脸上,面颊登时肿起。只听夏静缘在被窝中道:“玄哥,别糟践自己,只……只怪静缘命苦。”

华玄深吸一口气:“静缘,让我好好瞧瞧你。”

夏静缘道:“不,我谁也不让瞧,尤其……尤其是你。”

华玄道:“你总不能一辈子闷在被子里。”

夏静缘缓缓道:“当然不会一辈子,我……我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逃走,逃到天涯海角,让你再也寻不见我。”

华玄难受道:“你若走了,岂不只剩我一人了?”

夏静缘道:“不会的,天瑜姐姐,还有……还有柯小豫姐姐,她们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你……你只要将我忘了便好。”

“忘了?”华玄摇摇头,“凡见过一眼的事物,我便永远忘不了,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你。”

夏静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突然哭道:“总之我不要再见任何人。”

“好,咱们不见任何人。”华玄紧咬牙关,突然将夏静缘连着被子整个儿环臂抱起,冲出门外,无视旁人讶异的目光,径自出了剑阁,一路向西奔去。

华玄狂奔了十多里,来到婆娑峰脚下。他解下腰带,将夏静缘连被缚在背上,手脚齐施,沿着栈道攀上峰去,攀到峰顶,只见南边乃是悬崖峭壁,崖前有一块隆起丈许的岩石,通体浑圆,形似眼瞳。

华玄心忖:这便是鬼目崖了。他背着夏静缘来到那块鬼目岩石下,盘膝而坐,将静缘抱在怀中,喘了会儿气,凝声道:“静缘,现下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了。”

奔走途中,夏静缘缩在被子里,始终一声不吭,此刻被子微微动了动,她微弱的声音从中传出:“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你走吧。”华玄左手抓住尖锐的山岩边缘,指缝中已渗出血来,一字一句道:“你真不想再见我?”

夏静缘哭道:“玄哥,我好想见你,可我如今……如今已是不洁之身,我……我有何脸面与你相对?”

华玄诚挚道:“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夏静缘道:“玄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在乎,但我自己……我自己永远过不了这一关。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别再找我了。”

华玄沉吟一阵,点头道:“好吧,你既然从此不想见我,我便从这悬崖上一跃而下。”他大步走到鬼目崖边,足尖已经悬空。

“不!”被中探出一张憔悴的小脸,两只大眼中满是忧色。夏静缘想跑过去阻拦他,一时没想到自己身裹棉被,登时摔倒在地上。华玄急忙奔回来,将她揽在怀中。

夏静缘望着华玄满是关切的脸庞,再也忍受不住,扑入他怀里大声哭泣。华玄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华玄斩钉截铁道:“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立即从崖上跳下,从此你再也见不到我。”

夏静缘哭道:“你若跳下去,我还能独活么?”

“你现下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吧。”华玄恳求道,“静缘,别离我而去。只要你淡忘这一切,我与你还如从前那般,你不喜我整日摆弄那些算书巧器,回头我便将它们付之一炬;你喜欢瞧我笑的模样,我便天天笑给你看。”说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夏静缘却不敢与他对视,反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脑子好乱,身子好乏。”

华玄柔声道:“那便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渐夏静缘渐地止了哭声,倚着他胸膛沉沉睡去。华玄拥着她一动不动,心绪却烦乱至极,他几次试图在心中积蓄起对杨骁的恨意,可顷刻间便被对静缘的哀恻湮没。

华玄仰起头,只见日移天中,又渐渐向西斜去,浑浑噩噩中,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团红光,如同小太阳一般,绕着他的脑袋转起圈来,一圈接着一圈,越来越热,越来越快,渐渐地,他只觉头晕目眩,眼睑一阖,终于沉睡了过去。

夜阑人静,凉旷萧森。

申屠霜寒伫立在含光阁顶层,手持一柄铁剑,眼望着辟邪堂方向,神情凝重。

早晨唐冰和夏静缘出事后,剑阁弟子已分批遣出,搜寻了剑阁附近的所有赌场、妓院,却始终没有觅到杨骁的影踪,那个小媚楼的妓女幽兰,竟然也下落不明。

念及此处,申屠霜寒不由得心急如焚:“这接连而至的劫难,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休止,剑阁数百年的功业,难道真要在今朝毁于一旦了么?”

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昏暗中,只见一柄柄长剑从顶棚上悬挂下来,锋锷在月光下愈显幽白。申屠霜寒走到墙壁边,按动机关,脚下一块大理石砖托着他缓缓升起。申屠霜寒拽住一条空荡荡的铁链,将手中的铁剑也悬挂上去。铁剑微颤,月光登时在剑身上泛起涟漪,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上镌有“耿丹阳之灵位”六字。

原来此地是剑阁派历代宗师的祭场,这些剑唤作“剑灵牌”,每一柄剑便是一名过世剑阁高手的牌位。申屠霜寒来到此处,正是要将耿丹阳的剑灵牌悬挂在此。

他挂上耿丹阳的剑灵牌,便向左首瞥去,那儿本应是曲北芒和杨夕澜的剑灵牌。杨夕澜的剑灵牌挂在原位,曲北芒的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又薄又扁的青钢剑,剑身上镌着“薛子霆之灵位”六字。申屠霜寒十分清楚,这位薛子霆乃是剑阁第十三代的高手,去世已几百年,剑灵牌本该挂在东南方,为何此刻竟出现在了这里?

申屠霜寒心起疑窦,但哀伤之际,无暇细思,只觉或许是之前挂错了位置,准备等待明日天亮,再将剑灵牌重新布置一番。

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着杨夕澜的剑灵牌,咬牙道:“二师兄,你去世得早,只怪做师弟的无能,竟让他们堕入了魔道。事到如今,霜寒别无他法,只有将他们送人黄泉,交由先辈处置。霜寒在此恳求列位祖先,冥冥中佑护剑阁上下,早日除奸革弊,重放光芒!”

石砖升起一顿饭工夫,便自行下落,复归原位。申屠霜寒拔出腰间佩剑,走到正中的一个红圈处,面朝正东,深吸一口气,凝声道:“天地峥嵘,英杰显灵!”剑尖一挑,施展开三十九式峥嵘剑法。

斗室之中,登见月光纵横,寒气凛凛,申屠霜寒身为含光阁阁主,于“人剑合一”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长剑似乎已成为他身躯的一部分,在他手中轻灵翔动,变化万状。自第一式“雨过琉璃宫”始,随之第二式“竹路踏碎月”、第三式“气爽星朗灭”,申屠霜寒越使越快,到得最后,月光中只见剑影晃动,人却凭空消失了,仿佛申屠霜寒已化作了魂魄,注入了剑身之内。

申屠霜寒一口气使至第二十八式“皓夜干树寒”,长剑指向头顶,忽然由左肩向右足画出一个大圆弧,正是峥嵘剑法的二十九式“峥嵘万岩雪”,突然间,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剑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申屠霜寒微微一诧,姿态停顿住了,便在这时,黑暗中遽然见得两只开阖不定的眼睛向自己迎面冲了过来。

申屠霜寒大惊之下,不假思索,使出峥嵘剑法第十三式“后山鹤唳断”,挥剑斜挡,然而剑招使到中途,“哐啷”一声,又似碰到了什么,随即听得噼啪声大作,仿佛那些剑灵牌都活了过来。

申屠霜寒心中生出一丝不祥之感,猛然间只觉背后同时有两枚利器刺入,痛彻心扉。几乎在同时,那两只开阖的眼睛却从他耳畔一掠而过。

“啊……”申屠霜寒胸腔中一股血涌到喉口,瞪大了眼睛,只见耿丹阳的那柄剑灵牌在眼前不断摇晃,他心中不由回想到了耿丹阳被害时的恐怖景象。

申屠霜寒缓缓地转过头,迷糊间似乎见到一匹长有翅膀的双头怪马,正在远端的天空中摇翼飞翔。

申屠霜寒呻吟道:“玄……玄骓无……”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倒头栽落在地。

甄裕“啊”了一声,终于瞧出了蹊跷。杨骁剑法虽高,却也不能一剑击败乔青与魏崇古两名高手,他胜得如此轻易,完全是占据有利地形之故。剑门关隘口本就狭窄,此刻被石柱阻隔,仅容得一人回旋。杨骁守住此处险要,当真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数人前去围攻,反而互相制肘,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再加上本就奇人一等的峥嵘剑法,更加难敌。

怜空大师也瞧出其中枢要,双臂一展,大袖霍霍,朗声道:“我一人以灌佛掌去会会他!”便要上前,一个身影拦住了他,沉声道:“我来吧。”却是杨骋。

怜空大师道:“杨施主,可你右臂已断,如何再施剑法?”杨骋道:“剑法已失,却不见得练不成别的武功。”纵声呼啸,倏尔听得蹄声阵阵,由远及近。

甄裕扭头望去,只见那赤衣老者骑着黑马奔驰而近。赤衣老者喊道:“主人,让我去!”

杨骋却道:“巴琼,这是我兄弟二人的恩怨,要在今日做个了断,把刀给我,你切莫插手。”

巴琼沉吟一阵,自马背上取出一只黑匣,又从黑匣中取出一柄黑刀,当空掷来。杨骋左臂一伸,将黑刀握在手中。甄裕定睛凝视那黑刀,只见距刀尖半尺处,镶有一片眼睛形状的琉璃,与含光阁中发现的怪石相似,不禁喃喃道:“邪瞳教?”

杨骋手握黑刀,向杨骁走近,口中道:“瞧清楚了么,这才是圣瞳教的圣瞳刀,与当日东方三皇杀我时所用的假刀完全不同。所以我被巴琼救起后,便知当日偷袭我的另有其人,只是万万没想到,你才是幕后主谋。”

杨骁笑道:“可惜当日没杀了你。”

杨骋凝视杨骁,虎目蕴泪:“今日我要送你去见爹爹。”

杨骁道:“就凭你这个残废?只怕先见到爹爹的是你吧,你放心,了结了你之后,我自会去杀了那个婆娘,送她去泉下与你相聚。”杨骋怒吼一声,运刀劈去。杨骁挥剑斜挡,刀剑相交,火光四溅。

兄弟二人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杨骁的峥嵘剑法固然迅疾无比,妙招迭出,杨骋的刀法竟也变幻莫测,不落下风。那柄黑刀在翻转之下,其上的琉璃片在日光下不住闪烁,果然像极了开阖不定的眼睛。更怪异的是,这黑刀仿佛自有生命,所有砍斫抵挡的招式好像都是它自行运转而生,杨骋反而受其带动,做出各种姿态,身躯轻盈流畅,随着黑刀变化多端。他断臂本是劣势,但与刀法配合施展,反倒成了优势一般。如此刀驭人而非人驭刀的刀法,诸人何曾见过,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巴琼牵着黑马站在一旁,面沉如水,生怕杨骋稍有差池。

杨骁仗着剑法精湛,本是一副不畏天地的神情,此刻与杨骋的怪异刀法对上,面色忽变肃然,出剑渐趋狠辣,但也因他过于求胜,剑法中反而失去了方才谈笑之间击败乔青与魏崇古的那份随意自如。

杨骁久攻不下,越来越急,突然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撩向杨骋面门。杨骋手中黑刀一旋,将琉璃片对准太阳,阳光经琉璃反射,恰照耀到杨骁双眼。杨骁眼前一胱惚,长剑登时撩偏,杨骋趁机挥刀,划开了杨骁胸前衣裳,留下一道血痕。

杨骋大声道:“骁,你罪行累累,老天也不会帮你,不如束手就擒吧!”

杨骁哈哈大笑:“这游戏我还没腻呢,如何舍得罢手。”剑法加疾,嗖嗖嗖刺向杨骋小腹。杨骋本可再使那借光刺目的招数,然而他眉头微皱,竞不愿故技重施,只是运使黑刀将杨骁的杀招尽数挡下。

甄裕心忖:“不好,杨骋顾念兄弟旧情,反而会让杨骁有机可趁。”正待思索对策,突听得辚辚的轱辘转动声,扭头望去,只见敖勇推着一辆轮椅走近,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全身瘫痪的老者。甄裕脱口道:“你……你是敖刚敖阁老?”

那老者瞧了甄裕一眼,便不加理会,由敖勇推他向前去,却似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甄裕心中奇怪:“宵练阁弟子不是说敖刚病重以致神志模糊吗?为何此刻却目光凛凛,神志清楚?”

只见敖刚父子来到距隘口三四丈远处,敖勇垂下头,敖刚嘴唇翕动,似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敖勇点点头,抽出~柄长剑。猛地向剑门关隘口跃了过去。

甄裕只道他要相助杨骋对付杨骁,当即喊了一句:“不必援手!”谁知敖勇长剑直挺,刺向的并非杨骁,而是杨骋!

此举大出所有人意料,巴琼脸色大变,纵身去阻截。可此刻敖勇的剑尖已经抵到了杨骋背心,相救已然不及。杨骋正与杨骁苦斗,也全然未留意到背后的杀招。

眼见敖勇马上要一剑刺穿杨骋,一柄长剑遽然从杨骋右臂的空袖处飞出,从敖勇胸口刺入,背后透出。敖勇犹如断线的风筝,“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狂喷几口鲜血,随即倒毙。敖刚见儿子惨死,在轮椅上一阵抽搐,“啪啦”一声滚落下来,口中含糊不清道:“阿……阿勇,阿勇……”

这柄长剑如何凭白无故地从杨骋腋下发出,刺死敖勇?甄裕如何也想不通,扭头瞧去,登时慌然大悟,恍悟之后,却又震骇莫名!

杨骋和杨骁之间的争斗已然停歇。杨骁保持着抛掷长剑的姿态,右手中却空空如也,而杨骋的黑刀已插在了他的小腹上。

杀死敖勇的,竟然是杨骁!

甄裕身子一阵摇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杨骋初始面色茫然,回头瞧见敖勇尸体,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凝视向杨骁:“是……是你救了我?”

杨骁嘴角一弯,鲜血从口中涌出,身子慢慢软了下去。杨骋疾步上前,将他抱在怀里。

杨骁“哦”了一声:“我倒忘了,大师你是出家人,只会数佛珠敲木鱼,如何有闲暇玩那劳什子。”

魏崇古喝道:“杨骁,你别故弄玄虚,这剑门关,便是你今日葬身之所!”

“是么?”杨骁笑了一声,“焉不知这儿也是你们的群葬之地?”群雄哗然变色,叱骂纷纷,只是见杨骁好整以暇,不知他设下了什么机关陷阱,都不敢贸然上前。

杨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道:“杨骁,你忘了吗,小时候是我教你折纸的。”

杨骁笑道:“我岂会忘呢,今日大有兴致,正想让你们陪我玩玩,哥哥,你可得先赏弟弟这个脸。”说着一剑向左首斩去。群雄起初并未留意,此刻才发现杨骁的左右首各有几条绷紧了的长绳,他斩断一根长绳,立时便听得头顶“唰唰”直响。

甄裕喊道:“不好,伏倒!”众人不假思索,随即伏倒,却未听见暗器破空的嗖嗖声,只闻细微的呼呼声,有大胆的仰头上睃,却见天空中一片五颜六色,煞是鲜艳夺目。

甄裕抬目瞧去,这才发现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只纸鸟,共有上千只,鸟喙尖长,双翼锋利,自空中滑翔而来。有一名汉子喊道:“原来是折纸,吓了老子一大跳。”跳起身来,伸拳挥击其中一只赤色的纸鸟,却突然惨叫一声,捂着手翻倒在地,嗷嗷叫痛:“他妈的,纸上有毒!”

话音刚落,千只纸鸟滑翔之力渐尽,纷纷坠倒。群雄争相避让,可他们人数众多,队伍一乱,反而自相惊扰,避无可避,这时带毒的纸鸟已劈头盖脸地掉落下来。登时听得“啊”、“哎呦”声四起,又有不少人中毒倒地。

杨骁哈哈大笑,再斩断一根长绳,又是上千只五颜六色的纸鸟滑翔而来。这回有入学聪明了,挥动兵刃,刀劈剑刺,锤敲棍击,谁知那些纸鸟一受力,立时变形散架,从中撒出无数毒粉,多人再次中毒。紧接着,第三批纸鸟又铺天盖地而来。

三批纸鸟如蝗虫过境,近百名武林人士已倒了一大片,而且依据纸鸟的颜色,他们的中毒症状也各不相同:触赤鸟者灼热难熬,触白鸟者冰凉无比,触青鸟者脸色发绿,触黄鸟者胡言乱语……

但甄裕也瞧得出,这些并非凶险至极的毒药,只能制敌,难以致命,只消呆会儿加以救治,便无大碍,便松了口气,又唯恐再有第四批第五批纸鸟来袭,当即大声呼喝幸存的三十多人退后,众人急忙后撤了十多丈远。

杨骁哈哈一笑:“再好玩也会玩腻的,不玩折纸了,咱们换个别的玩法。”乔青看着倒地叫痛的苍溪帮弟子,又恨又怕,纵声喊道:“你唬谁,那还有好几根绳子没断呢!”

杨骁旁顾左右那几根长绳,笑道:“你说这几根么?”长剑一挥,将它们尽数斩断了。

群雄面露惊恐,纷纷后退,注目天空,未见半只纸鸟飞出,却听得“轰隆隆”两阵响,关隘两旁的石柱塌落下来,石粉飞扬,黯黯障障。等到尘埃落定,只见断裂的石柱堆压在隘口处,只留出一人的空隙。杨骁正立于空隙处,纹丝不动。

甄裕登时领悟,杨骁事先已将石柱锯断,用绳l子拽紧,长绳一断。石柱立塌,只是不知杨骁此举有何目的。

却听杨骁长声吟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咱们这次改玩的游戏,便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杀得了我,就放马过来吧!”手中长剑一振,剑尖指向群雄。

一名手持巨斧的大汉吼道:“只要你不使阴招,何所畏惧,吃我一斧!”挥动巨斧向杨骁冲去。杨骁竟不备敌,缓缓将长剑背负身后。大汉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觉恚怒,一斧砸下,犹如雷霆之击。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见杨骁斜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大汉手腕,大汉惨叫一声,斧头脱手飞出,脑袋撞在残柱上,晕倒过去。

杨骁笑道:“阴招明招,不都是不堪一击,有何分别。”说话间,人影晃动,又有三人抢上,各使熟铜棍、链子枪与双戟;三人属不同门派,武功迥异,相互翼卫之下,也算是刚柔并济、缓疾兼具,手中兵刃分击杨骁头、胸、腹三处要穴。

杨骁左腿后撤一步,身子由横变纵,手中长剑在面门前划击数道,左右两侧的石柱登时砰砰连响,石屑纷飞中,竟瞧不清双方如何交手,只听得三声痛呼,三人胸口穴道被剑风掠及,兵刃砸落在地,人已不能动弹。

甄裕瞧得好不吃惊,听得身旁杨骋讶然道:“这是峥嵘剑法第二十二式‘长刚断流星’,想不到他的剑法已精妙如斯!”

甄裕倏地一震,猛地想起华玄的话:“杨骁能设计出那样精巧的诡计杀死申屠阁老,他在峥嵘剑法上的造诣,不会在耿阁老与申屠阁老之下,可你先后在温泉和他藏身的山洞外遇到他,武功上他明明不惧怕你,却为何选择落荒而逃?”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紧,喃喃自语:“不错,他剑法远在我之上,为何当时不杀我,,反而转身逃走,让我寻到山洞中的证据?”

甄裕思考中,又有数名武林人士抢上与杨骁对敌,莫不是被他以两三招剑法挑落,转眼间又有十多人丧失了武力。

乔青和魏崇古对看一眼,双双抢上。两人在四川武林都是数得上的高手,乔青的断流截源刀、魏崇古的岷山剑法,不知使多少江湖邪徒闻风丧胆,此刻联手施展,江湖之中能抵御者已是寥寥无几。

杨骁仍是不慌不忙,待两人攻至身前十步远,突然双腿一劈,在两旁石柱上交相蹬踏,顷刻间身躯上升了一丈多高,骤然翻过身,头下脚上地挺剑刺来。

只因杨骁两侧都是石柱,无法进袭,乔青和魏崇古本拟分攻他的上下首。可杨骁突出奇招,由上而下地当空击落。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抬起兵刃向他挥去,但隘口的空隙实在狭窄,两人向同一个方位进袭,不免相互干扰,剑法刀法的威力全都大打折扣。杨骁从天而降,却是操纵自如,窥准两人的不默契,剑尖几乎同时分挑两处。乔青的左肩和魏崇古的右臂同时中剑,刀剑哐啷掉地。杨骁再次翻腾,稳稳地落在地面,双腿齐发,将两人踢出老远。

拾·别离

浑浑噩噩地,华玄也不知睡了多久,突觉怀中一阵蠕动,睁开眼睛,周遭已一片漆黑,晶莹的月光铺洒在自己身上,低头瞧去,却是夏静缘悠悠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着华玄,嘴唇翕动。华玄忙道:“你方才是不是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被、被恶人欺负?”

夏静缘困惑地点点头。

华玄强装微笑道:“你方才在梦里不停地叫着救命,让我好心焦。”

夏静缘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却又埋下头去,低声道:“别哄我了,我清楚得很,那不是梦。”

华玄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它当成一场梦呢?”

夏静缘哀怨道:“芳草路,人愁甚,浮生一梦黄梁枕。梦幻还是现实,其实并无分别。”

华玄抓住她的手道:“静缘,我不会说暖心话,也不懂得安慰人,但我只要你明白,无论遇到什么困苦,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对;无论受到什么任何痛苦,我都愿与你一同承担。”

夏静缘不停地点头:“我明白,但是……但是……”

华玄不愿她再悲苦下去,沉吟一会儿,岔开话题道:“静缘,早晨我也做了一个梦。”

夏静缘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个什么梦?”

“还记得我们在洛迦山的海岸上,见到的那条水晶浮舟和那九个怪人吗?”

“嗯,记得,你梦见他们了?”

“我梦见其中一个人摘下了他的面罩,那张脸是你我都熟悉的人。”

“他是谁?”

“甄裕。”

夏静缘身子猛地一颤,凝视着华玄:“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阿裕?”

华玄道:“也许是我多想了,你还记得当初沙滩上,天瑜被海星蛰了一口,脚上留下了一块红斑么?”

夏静缘点点头道:“记得。”

华玄沉声道:“那日阿裕因为唐冰喝醉了酒,我扶他上床,在他脚踝上也发现了这么一块红斑。”

夏静缘“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这……这说明什么?”

华玄极不愿开口,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甄裕告诉我们的并非真相,他说回到濯门后便受伤昏迷,醒来后立即被师父派来剑阁。可从他脚上被海星蛰伤的疤痕来看,他明明在不久前去过海边,却为何要瞒着我们?”

夏静缘蹙眉道:“可阿裕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华玄道:“我也知道甄裕绝非那种人,其中必然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但是,我不会深究下去了,因为从此刻起,江湖上的事,与华玄再无干系。”

夏静缘惊讶地看着他:“玄哥,你……”

华玄深情地看着夏静缘道:“静缘,我要与你去一个谁也寻不见我们的地方,再也不踏足江湖。”

夏静缘看着华玄,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华玄抱起她道:“我们这就离开江湖,一直往西方走,何时你说可以停下来了,我们便停下来。”

夏静缘目光中显露憧憬,几乎就要点头答应,可突然又蒙上了一层阴霾,柔声道:“玄哥,天亮再走吧,你再陪我睡一会儿。”

华玄颔首道:“好。”坐下将她紧拥在怀,他此刻已下定决心,只要静缘不赶自己离开,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

过了数个时辰,华玄遥望远方天际,只见一条淡淡的赤色绡带若隐若现,像要将眼前这所有山峰束合在一起,接着便是一片绯红色的氤氲缓缓浮出,天已破晓,旭日将升。

华玄摇醒了怀中的静缘,淡然笑道:“静缘,我们走吧。”

夏静缘蹙眉道:“可我们若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些对你寄予希望的人,如何向他们交代?”

华玄道:“我只念着你,别的事又岂能考虑得那么周到。”

夏静缘笑道:“玄哥,别人可以不交代,你和甄裕也不说一声吗?”

华玄眉头微皱,夏静缘忙道:“你回去剑阁,和他知会一声吧。”

华玄担忧道:“那你与我一同回去。”

夏静缘道:“我不想再见别人,就在这儿等着你。”

华玄摇头道:“那怎么行,我岂能留你一个人在此?”

夏静缘道:“你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哪儿也不去。你忘了,这里是鬼目崖,除了鬼,不会有人敢上来的。”

华玄瞧着她,仍是依依不舍。夏静缘微笑道:“我好歹也练过几年武功,你还怕我给虎豹叼了去啊?”

华玄看她面露笑容,悬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此前一直担心静缘不堪受辱,去寻短见。现下瞧来,她既答应与自己隐居,便不会想不开了,当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与甄裕知会一声便赶回来。”夏静缘用力点点头。

华玄拔足往山下奔去,可一步三回头,似乎离得稍远,静缘便会消失不见。夏静缘一直站在鬼目崖上,对他投以微笑。华玄心头渐暖,终于狠下心不再回头,一口气跑下婆娑峰。

他下了山,径直往剑阁方向而去,为了缩短时间,这一路竭尽了全力,直到距剑阁二三百步远,却见大门敞开,一名值守弟子也没有。华玄心中奇怪,加快了脚步,纵身跃入剑阁,踏步来到辟邪堂前,不经意地一瞥,却登时呆住了。

辟邪堂前的玄骓石像又发生了骇人的变化!两只玄骓额上的尖角再次沾染上鲜血,两尊石像之间,也再次出现了合体的马蹄印。

华玄脑中想也未想便冒出一个念头:剑阁中又有人遇害了!

“华先生?”左首传来一个滞涩的声音。

华玄转身,只见一名紫衣弟子站在不远,吃惊地瞧着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水。华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紫衣弟子颤声道:“申屠……申屠阁老在含光阁被害了。”

华玄身子一震:“申屠霜寒被杀了?”

紫衣弟子连连点头:“华先生,你快随我来。”他转身向含光阁方向奔去,华玄略一踌躇,迈步跟上。

直至含光阁前,只见阁底围拢着许多剑阁弟子,一个个面如土色,目光中满是恐惧。阁底大门处一片焦黑,弥漫着硝石的气味。

那名紫衣弟子边走边说:“昨晚……昨晚申屠阁老走进含光阁后,便把底层的大门反锁了。清晨我们来含光阁做功课,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有人说申屠阁老还在楼顶。我们别无他法,只有请甄少侠用火药将大门炸开,到了楼顶,却发现……”

华玄仰头望向含光阁,见其高约十丈,四周皆是光滑的石壁,并无可攀附的凸起之物,假若身携飞翼从远处的高山起飞,或可滑翔至此,但要准确无误地飞入窗口,便是天瑜也难以办到;抑或以柏寒的法子,以阳气承载,升腾入窗,但要托起一人之重,所需气囊必然十分巨大,又岂有不被人发现之理?

念及此处,华玄不由眉头深皱,只听那紫衣弟子恐惧道:“莫非……莫非真是那会飞的怪马?”

华玄问道:“他们都在上头么?”紫衣弟子点点头。华玄一凛神,踏人含光阁内,沿梯而上,直达阁楼顶层。

含光阁顶悬挂着数百柄长剑,投射在地面的大理石砖上,化作一道道密布的竖直黑线,仿佛死狱的栏杆。甄裕、景羽梦、杨骋、巴琼和几名剑阁弟子此刻就站在这些栏杆之中。

甄裕转头望见华玄,不禁忧喜交加,跑到他面前道:“钥钩子,你去了哪?”向他身后一望,又问,“静缘呢?”

华玄淡淡道:“她没事,只是不愿见人。”

甄裕难过道:“她……她为何如此命苦,才脱离痴男怨女叶,又遭到……”他握紧拳头,牙齿紧咬。

华玄道:“阿裕,我来这儿只是要与你说句话,说完便走。”

甄裕不解道:“你要说什么?”

华玄开口道:“我与静缘……”不经意地往左首一瞥,突然神情凝重。

那是阁楼正中的地面,申屠霜寒倒卧在一个红圈中,地上一摊鲜血。背上两个孔洞。几乎与耿丹阳的死状一模一样。

华玄不由自主地向尸体走了过去。杨骋悲愤道:“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接连下此毒手?”景羽梦仍是呆立着,面无表情。

华玄蹲下身子,凝视着申屠霜寒,只见他右手仍握着一柄剑,左手背在身后,右腿弯曲,压在左腿之下,姿势略显古怪,而且双目瞪大,神情满是不可思议。

甄裕走到他身边道:“这些剑都是剑阁历代高手的灵牌,申屠阁老来到此处,是为了把耿阁老的剑灵牌悬挂在当中。而据含光阁的弟子称,只要祭奠者站在这个红圈内,正对东方,使出三十九式峥嵘剑法,剑阁历代英杰的灵魂便会显现。恐怕申屠阁老遇害前,便在施展峥嵘剑法,以呼唤剑阁前辈。”

杨骋哀痛道:“依据申屠师叔的姿态,应当是使到第十三式‘后山鹤唳断’时遭到偷袭的。可是以申屠师叔的功力,就算有人从背后突然发难,又怎会毫无抵挡之力?”

华玄站起身,望向悬在头顶的那些剑灵牌,这些长剑有长有短,或窄或宽,悬挂也有高矮之分,每柄剑上都镌刻着一个名字,想必都是剑阁历代高手。

华玄环视一周,很快便留意到左首有一柄长剑挂得尤其低,凝视过去,剑灵牌上的名字竟是“曲北芒”。

一名剑阁弟子解释道:“曲阁主因痴恋琥珀神胎而沉沦,为施惩戒,他的剑灵牌挂得极低。”华玄点点头,杨骋却道:“不对!”

甄裕问道:“有何不对?”

杨骋困惑道:“曲师伯的剑灵牌本该在我爹爹的剑灵牌旁,为何却挂在了那个位置?”他又仔细地查看了一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许多剑灵牌的位置都不对,为何会这样?”

甄裕又问:“这些剑是如何挂上去的?”

杨骋道:“这一层阁楼底部设有机关,只要按动墙壁上相应的机栝,每一块大理石砖均可上升。”

甄裕颔首道:“原来如此。”

“可究竟是谁移动了这些剑灵牌,他为何要这么做?”杨骋脸色困惑,目光突然定在头顶上空的两柄长剑上,更显得难以置信。

甄裕问道:“又有何不妥?”

杨骋道:“这是剑阁一对极富盛名的兄弟高手所用的麒麟双剑。剑锋乃奇质所铸,杀人不沾血。这两兄弟与我太师父同属一辈。但后来发现两人有过滥杀无辜的恶行,于是这两柄剑已从剑灵牌中撇下,锁在柜里,此刻为何却又悬挂在此?”

华玄凝目望去,只见这“麒麟双剑”颇为奇特,剑身上布满龙鳞纹饰,剑头呈尖锥状,如麒麟之角,分别镌有“陈豁空”和“陈达空”两个名字。

他心中已隐约察觉到了这些蹊跷与申屠霜寒被害的关联,可心系静缘,脑中已乱成一团,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推绎钩赜。

只听得剑阁弟子在旁议论纷纷:“是那玄骓,定是那玄骓!”“只有玄骓才能飞上阁顶,只有玄骓头顶的双角才能出其不意地刺死申屠阁老!”“玄骓杀了耿阁老,如今又杀了申屠阁老,剑阁即将遭逢大难,剑阁即将遭遇腥风血雨!”

甄裕走向华玄,从袖中取出两枚物件道:“钥钩子,我在申屠霜寒的尸体边,还发现了这个。”华玄凝目望去,只见那是两颗浑圆的石头,弧面上嵌着一片琉璃,瞧上去就像两只张大瞳孔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但在石头边缘,却有明显的磕碰破损痕迹。

甄裕肃然道:“你说,这、这会不会又与邪瞳教有关?”话音刚落,便见杨骋与巴琼脸色微变。景羽梦定定地瞧着这两只“眼睛”,也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华玄却摇头道:“我不知道,别再问我了。”

甄裕疑惑道:“钥钩子,你怎么了?”

华玄下定决心道:“这些事我已不想再管了,我要去陪静缘,陪她去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了。”甄裕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华玄凝视着他道:“阿裕,你保重。我走了,静缘还在等着我呢。”他转过身快步下楼,甄裕追了几步,随即定住,望着他愈行愈远,脸上一片茫然。

华玄全心念着静缘,其余一概抛诸脑后,一路狂奔回婆娑峰,向鬼目崖攀去,距崖顶尚有几十步,远远见那块鬼目岩石下,那团裹着静缘的被子依旧,不禁松了口气,呼喊道:“静缘,等急了吧,我回来了。”

可他连声呼唤,静缘却毫无反应,华玄好不奇怪,跑到鬼目岩石前。对着那团被子道:“静缘,静缘?”被子纹丝不动,华玄微微皱眉,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却见不到夏静缘的脸庞。华玄脸色大变,将被子整个儿拾起,霎时面容惨白,摇摇欲坠。

被子底下除了冰冷的岩石,空无一物。华玄自言自语道:“不可能,静缘说过会等我的,说过会等我的。”他这一路奔来,只想着回到鬼目崖后,便和静缘携手天涯,怎么也没料到眼前的状况,惊诧之下,登时有些彷徨无措,来回踱着步子,脑中闪过各种猜想:或是静缘肚饿难忍,去寻野果充饥;或是她脸上蒙尘,去找山泉盥洗;又或是她在开玩笑,有意让自己着急难受……总之静缘既说过要等自己,即便暂时离开,也会去而复返。

想到此处,华玄稍觉安心,便倚着那被子坐下,静心静候。谁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静缘的影踪。华玄心中希望之火一丝丝地燃尽,灰烬之中,终于现出了那个他最不愿面对的设想。

华玄缓缓站起,全身已在发颤,拖动脚步,向悬崖边一步步地挪近,他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直到立足崖沿,俯首望去,只见崖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静缘说好会等我的。”华玄脑中翻来覆去还是这句话,泪水却已涌到眼眶里,脑中满是懊悔和恼恨:适才自己万不该留她一人在此,万不该留她一人在此……

华玄突然吼叫一声,在崖边跪了下去,他越想越悔恨交加,几乎恨不得自己也坠下崖去。便在这时,他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神情登时僵住了,愣了半晌,急忙起身,跑到那块鬼目岩石前。

原来这块鬼目岩石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长长短短的横线。华玄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自创的暗码,乃是将不同长短的横线按照不同顺序进行排列组合来表达一定含义,至今他只教过静缘一个人。起初她只觉好玩。所学尚浅。琥珀神胎那件案子里,她便在裙子上留下过这些暗码。后来静缘身中痴男怨女叶,闲来无事便将全套暗码都学会了。此暗码世上没有第三人懂得,这块岩石上的,定然是静缘所留。

华玄注目辨认,只见静缘留言道:“华大哥,静缘命苦,遭遇了这等不幸,但静缘也很欣慰,因为这一刻,我明白了华大哥对我的心意。华大哥,静缘心中清楚,你若非预见到巨大的隐忧,是不会如此焦急地赶到剑阁来寻找你师父的。你担心的那场巨大浩劫,只怕已经悄然萌起。你若就此离开,便没有人能破解抵挡,武林必将陷入灾难。所以静缘决定,自己去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抱歉,我让你去找甄裕,是故意将你支开。华大哥,你尽且放心,静缘会照顾好自己。等那场浩劫过去,我自会放出讯息,让你找寻到我。华大哥,珍重,静缘会一直等着你。”

华玄将暗码反复瞧了几遍,泪水潸潸流出,痴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刻写这么多暗码极为不易,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如此算来,也许静缘尚未走远。”于是立刻纵身往山下奔去。

然而昨晚的狂奔已然消耗极大,华玄在山脚下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嘴中淌入一股清流,神志渐复,华玄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枕在甄裕膝上。

看见华玄醒来,甄裕惊喜交加道:“钥钩子,你终于醒了。”

华玄猛地坐起,扫视左右:“静缘、静缘呢?”他强撑着站起,走了几步又摔倒。

甄裕急忙搀扶住他,疑惑地问:“静缘不见了么?”

华玄哀伤道:“她说好要等我的,却故意让我去找你,可我一回来,她……她就不见了。”

甄裕纳闷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玄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带夏静缘上婆娑峰,随后她有意让自己回剑阁,却在鬼目岩石上留下别离之言的经过告诉了甄裕。

甄裕听罢一阵沉默,叹气道:“静缘的伤痛,乃是由那恶贼杨骁引起。只有我们揪出杨骁,诛除这禽兽,静缘或能放下心结,重新面对你。”

华玄喃喃道:“杨骁!杨骁!”

甄裕道:“我几乎可以认定,耿丹阳与申屠霜寒之死,均与杨骁有着莫大关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透,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莫非他当真懂得邪瞳教的咒语,可以驾驭玄骓杀人?唉,钥钩子,你随我回剑阁吧。”

华玄摇摇头道:“也许静缘会回心转意,返回找我,我要去鬼目崖等着她。”甄裕见华玄固执难劝,无奈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录簿来:“两件案子的所有线索我都记录在此,钥钩子,也只有你能从中发现关联之处了。”说着将录簿塞入华玄怀中。

华玄浑然不觉,眼望婆娑峰。甄裕叹了口气道:“我先回剑阁了,你保重,明早我再来瞧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凝视华玄,“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在温泉找到静缘和唐冰的时候,发现唐冰背上有个犀牛文身。”

华玄闻言,涣散的眼神倏地一凝,自言自语道:“犀牛文身、犀牛文身,铁犀盟?”

甄裕点了点头:“不错,那是铁犀盟特有的文身,与其令旗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唐冰,她就是叶晓。我要去找她问个清楚。”说罢神色凄楚。转身离去。

华玄望着甄裕背影远去,掉转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婆娑峰方向走去。

拾壹·邪瞳

华玄回到鬼目崖,在鬼目岩石前盘膝坐下,突然听得头顶一声闷雷,云色骤然由皓转鸟,一阵阵冷风从崖面上卷过来,过不多时,又是一个爆裂的霹雳,雨点犹如拧结在一起的鞭子,从空中凶猛地抽打下来,直抽得崖壁噼啪作响。

华玄面无表情,任由暴雨袭身。棉被顷刻被雨水浸透,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反而将被子裹得更紧。闪电在群峰上怒吼,疾风在悬崖下呼啸,天地如癫如狂。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串踏水之声,闪电的刹那明光中。只见一个人影正疾步踏上崖来。华玄大喜,挣开棉被,迎着那人奔上前去,悦然叫道:“静缘,你真的回来啦。”

那人一怔,只听“哐啷”两声,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骨碌碌地滚过崖壁,直触到华玄左脚。又是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对面那人的脸。他看了华玄一眼,满面惶急,突然转身跑下崖去。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守护在杨骋身旁的那个赤衣老者巴琼。

见来人并非静缘,华玄心中一阵失落,弯身将滚到脚下的物件拾起,注目凝视,不由得一惊:这是一枚圆石,石头上嵌着一片琉璃,犹如人之瞳孔,与申屠霜寒被害时发现的那两枚怪石一模一样。他借着闪电看向巴琼原先驻足之处,只见那儿有一只黑匣摔落在地,匣口被震开,里面竟然装满了这种瞳孔似的圆石。

正自惊疑交加,又听得一阵踏水之声,巴琼竟然去而复返,他奔回黑匣前,将其托起,缓缓走到华玄面前。华玄凝视他半晌,将手中的圆石放回黑匣中。

巴琼以生涩的汉语道:“谢谢。”走到那鬼目岩石旁,将黑匣中的数百颗“眼睛”尽数取出,堆在岩石四周,口中念念有词,躬身下拜。闪电照耀下,圆石上的琉璃同时反光,好像数百只眼睛一开一阖,十分诡异。

巴琼不惧风雨,直到仪式完毕,又将一颗颗“眼睛”装回到黑匣中。华玄一直在旁边瞧着,默不作声。巴琼收拾好黑匣。又走到华玄身前,问道:“华先生,你可知我为何又回来?”

华玄摇摇头。

巴琼道:“因为巴琼不愿你因此怀疑是我主人杀死了那位申屠先生。”

华玄淡淡道:“你主人是杨骋么?”

巴琼点点头。

华玄又道:“你身为邪瞳教徒,为何尊他为主人?”

巴琼脸色微变,愤然道:“我教本名为圣瞳教,教义仁慈,崇尚平和,从来不是什么邪教。是你们中原人妄加罪名于我教,诬称我们为邪瞳教。”

华玄道:“原来如此,恕我冒犯了。但我仍有一事不明,还需向您请教。”

巴琼道:“先生请问。”

华玄问道:“先前杨骋十分笃定,刺杀他的那三人并非圣瞳教徒,这是你告诉他的么?”

巴琼颔首道:“不错,圣瞳教至今只剩我一人、漆瞳一马,那三人又岂会是圣瞳教徒?杨骋教会我汉语后,向我描述过当时那三人的兵器武功,全非我教手段。我更加确信,必是有人佯装我圣瞳教徒。”

华玄惊讶道:“圣瞳教只剩下一人一马?”

巴琼目光中掠过一丝哀伤:“不错,教主去世后,教徒们心灰意冷,回归黑水河。只有我不愿离去,便带着漆瞳在婆娑峰附近的山穴中隐居下来。漆瞳是我黑水族的圣马,也是你口中的玄骓,寻常马活不过三十岁,它却能活到五十多岁。漆瞳是教主养大的,对她忠心耿耿,因亲见教主惨死,深受刺激,是以变得性情暴戾,难以自控,尤其是听到那铃声的时候。”

华玄接着问道:“你们的教主,便是林紫眸?”

巴琼点头道:“教主并非黑水族人,而是我教前任教主在中土收养的一名孤女。我与她一同长大,她性格柔顺、心思单纯,又岂会是你们口中的妖女?”说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老泪纵横。

华玄凝思道:“林紫眸是柳黛所杀,柳黛乃羽衣弟子,身上携有霓裳曲铃,难怪漆瞳听到那曲铃声便会陷入癫狂,原来是忆起主人死状之故。”

他又问道:“既然如此,林紫眸为何会趁剑阁五豪外出抗敌,举派偷袭剑阁派?”

巴琼闻言,突然拳头紧握,过了许久才凝目看向华玄:“教主临死前逼我们发下毒誓,不可再找剑阁报仇,更不可将这秘密说出。可事到如今,她已背负这罪名足足三十八年,巴琼纵然死后无颜见她,也要说出真相,还她清白。”

华玄大为震惊。脱口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巴琼点头道:“这要从四十年前说起,也就是教主去世的两年前。那时前任教主刚刚去世,她继任了教主之位。可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便将教务交给长老,让我陪着她在婆娑峰上种植花草。日子原本过得简单惬意,直到那一天,我们正在采摘药草,突听远处传来阵阵“啾啾”的隼叫。我们急忙乘上漆瞳,循声赶到那处,只见十多丈高的山壁上,一名汉人装束的年轻男子,左手攀附着凸岩,右手持一柄长剑,正在驱赶一只巨大的赤鹰。他身旁的洞穴中,一头幼小的白唇鹿正不住地探出脑袋。

“我们一瞧便明白了,母鹿将小鹿留在洞穴中自己去觅食,不想却招来赤鹰。那青年定是为了保护小鹿,这才涉险攀岩,挥剑击鹰。可他仅凭左手支撑全身,剑法无法施展。加之那赤鹰异常敏捷,盘旋突袭,已陷他于不利之境。教主见之起怜,正要设法施救,却见那赤鹰狡黠至极,突然双爪抓向那青年的左手。

“我身携弓箭,立即一箭射去,将赤鹰击落,可那青年的左手已被抓中,从山壁上直落下来。教主忧急大叫,漆瞳通晓她心意,猛地冲上前去,硬生生用自己的背将那青年接住。青年只受了轻伤,漆瞳自己却受伤不轻,养了数月才痊愈。那青年深感教主的救命之恩,教主对他舍生救鹿的义举也非常敬佩,两人因此结缘,可谁曾想到,这便是一段孽缘的起端。”

华玄隐约猜到了什么,问道:“那个青年是……”

巴琼一字一句道:“那人,便是剑阁五豪中的杨夕澜。”

华玄面露错愕之色,难以相信。

巴琼继续道:“杨夕澜自与教主相识,两人便常常在那山脚下见面,日久情生。但杨夕澜始终不知教主身份,只当她是附近药农之女。直到一年之后,我教在鬼目崖上举行祭祀大典,杨夕澜寻不见教主,却发现漆瞳身影,悄悄跟它来到婆娑峰,这才知晓教主身份。那时我教已被你们中原武林视为邪教,杨夕澜大惊之下,悲愤交加,竟当场与教主断绝关系,再也未曾出现。不久后便传来消息,杨夕澜娶了妻子。”

华玄又问:“那为何一年之后又会发生那件事?”

巴琼摇头道:“这便是老天造的孽了,既然要他们就此了断,便该断得干干净净,谁知道,就在他们分手后的三个月,教主发现……”恰在这时,天空中猛地想起一声霹雳,截断了巴琼的话语。

华玄追问:“林紫眸发现了什么?”

巴琼欲开口,却又是一阵霹雳。巴琼瞪大眼睛道:“教主,是你么,是你显灵了?你不许我把秘密说出来,是不是?”

眼见巴琼就要踏出悬崖,华玄上前一步,将他拽了回来。巴琼坐倒在地,失声痛哭道:“你不许我说,我便不说。”华玄深知巴琼对林紫眸至心朝礼,再要他开口说出秘密已不可能,便不再强求。

华玄不由想起了辟邪堂外的那两尊玄骓石像,那是杨夕澜身为阁主时所造,他是为了纪念救过自己一命的漆瞳,还是为了缅怀与林紫眸的恋情,却只有杨夕澜自己才知道了。

两人默然相对,暴雨渐止,乌云散开,金光万道,从云层中透了出来,铺洒在二人身上。华玄眼望那只黑匣,却又想到了申屠霜寒的死状,不禁问道:“那这些石头又是何物?”

巴琼回答道:“这是我教的圣瞳石,具有无上法力,可看破人心,封魔摄妖。今日恰是教主的忌日,我来鬼目崖便是为了祭拜她。”

华玄点点头,又问:“这圣瞳石可仿制得了么?”

巴琼摇摇头道:“石头上的琉璃乃是源自黑水底的古迹,花纹特异,难以仿制。申屠阁老尸体旁的那两枚,千真万确是圣瞳石。”

华玄又问:“你视圣瞳石为珍宝,为何会让它出现在含光阁内?”

巴琼眉头紧皱道:“必是那人。”

华玄问道:“是谁?”

巴琼道:“大约半个月前的深夜,主人睡去不久,我在洞外将圣瞳石垒起,祈祷圣灵保佑主人平安,这时却听到东方发出异响。我立时警觉。忙与漆瞳前去探查,并未发现异样,回来时却发现一人站在洞口,正要进洞。漆瞳嘶叫一声,向他猛冲过去,我也急忙前去。那人不敢迎战,匆忙跑走。我清点了圣瞳石的数目,发现少了两颗,必是被那人窃走了。”

华玄问道:“你瞧见那人相貌了么?”巴琼道:“并未瞧清,但漆瞳已记住他的气味,后来它再遇到那人,便有了反应。”

华玄凝声问:“那人是谁?”

巴琼沉声道:“他就是主人的弟弟,杨骁。”

杨骁手中把玩着那支发簪,面颊上满是泪水,喃喃道:“哥哥、哥哥。”他本是一脸柔情,可目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转瞬间变得阴沉可怕,指尖用力,发簪断成了两截,被用力摔在地上。甩袖带起的劲风刮得烛火在山壁上不住跳跃。

“你果然藏在这里。”洞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杨骁凝目望去。景羽梦浸在烛光中,倩影憔悴,惹人生冷。他却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羽梦缓缓走近:“每当你心头沉重之时,总会来到这里,就像、就像上次杨骋遇害之后。”

杨骁冷哼一声:“你怎知我心头沉重,我此刻心中不知有多欢悦。”

景羽梦凝视着他的目光道:“骁,告诉我实话吧,耿阁老与申屠阁老,都是你杀死的吧?”

杨骁脸色一凝,笑道:“那濯门和钩赜派都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你为何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景羽梦道:“还记得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吗?你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我替你更衣,却发现你袖口里沉甸甸的,翻开来一瞧,却是两颗眼睛似的圆石。当时我不知邪是何物,便也没与你多嘴。可我今天却在申屠阁老的尸体边发现了两颗一模一样的圆石,对此,你有何解释?”

杨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声道:“这种石头,杨骋身边那怪老头带着数百颗,你怎么不去怀疑他?我就知道,他在你眼里永远是英雄,我就是个坏事做尽的混蛋!现下也好,剑阁已无我容身之处,你又可以和杨骋双宿双栖,旧情复燃了!”

景羽梦难过道:“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是你的妻子,就算杨骋回来,我仍是你妻子,就算你做了这么多的恶事,我也还是你不变的妻子。骁,我不管你做过什么,只要你答应我,愿意改过,肯重新做人,我会陪着你远赴海外,再也不回来了。”

杨骁目光迷离,略有动容,旋即哈哈大笑:“我自是要逃得远远的,但何必要和你一道,我宁愿将幽兰带在身边。”

景羽梦身子剧震:“你……你已不爱我了?”

杨骁笑道:“我何曾爱过你。我向你表露心意,娶你为妻,不过是为了让别人知晓,我比杨骋强,他爱的女子如今已是我的女人。”

景羽梦摇头道:“我……我不信,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杨骋道:“从前我都是骗你的,什么不愿与杨骋比较,不愿兄弟情分因此受损。其实,我从小见他被众星捧月,从小听得旁人对他的赞颂谄媚,早已不厌其烦。他之所以光芒万丈,只因长我十岁,我若与他同时出娘胎,定叫他黯然失色。”

景羽梦瞧着杨骁,仿佛眼前是个陌生人:“所以,你一直恨着你哥哥。”

杨骁点头道:“不错,我恨他入骨,我如今还不离开,只因为他还没死,我一定要杀了他,方解我心头之恨。”

景羽梦泪水潸然:“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杨骁放肆笑道:“我发觉你这个女人挺贱的,我都玩过你师妹和那个姓夏的女孩了,你怎么还对我恋恋不舍的?”

“畜生!”景羽梦尖叫一声,双袖翩然,使出霓裳羽衣手向杨骁攻去。

杨骁“嘿嘿”冷笑:“谋杀亲夫?不自量力。”自腰间抽出长剑,峥嵘剑法喷薄而出。

景羽梦的双袖登时被绞在一片剑光之中,衣袖化作寸许长的布片,如雪花、如白蝶,在洞中蹁跹飞舞。景羽梦似觉死在他手上便是最大的解脱,双目缓缓合上,将颈脖向剑光凑了过去……

暴雨已歇,晴空初放,岩缝中雨水不断渗出,发出淙淙响声。巴琼已不知去向,华玄孤坐在鬼目崖上,依然紧裹着被子。眼神却一扫之前的哀怨,泛着智慧的光芒。

若是巴琼的话可信,那两枚圣瞳石便是杨骁窃走的,却为何会出现在申屠霜寒的尸体旁,难道杨骁只是为了嫁祸给邪瞳教?两枚石头边缘破损,当是半空跌落所致,这与申屠霜寒的死有何关联?大理石砖可以靠机关抬升,那么那两枚圣瞳石莫非是被人为置于高处?可含光阁反锁了底层大门,四壁光滑,凶手是如何进入的?曲北芒和其余一些剑阁先贤的剑灵牌又为伺调换了位置?尤其是那对不沾血的麒麟双剑,明明被封存,为何又被悬挂了出来?

不沾血的双剑?华玄神情一凛,脑中灵光进发,渐渐在眼前描绘出申屠霜寒在那红圈中挥洒峥嵘剑法的画面……原来如此!华玄猛地站起身,肩头的被子滑落在地。他微微喘着气,原来凶手布下了这样一个诡计,如此精巧至巅毫的诡计,剑阁之外的人是万万想不出来的!

申屠霜寒之死可以解释了,那么耿丹阳呢?他的死看上去似乎就是玄骓所为,那些马蹄印便是最有力的佐证。可是玄骓既会飞翔,又何必要来回奔跑,留下足印?只怕这又是凶手想故意告诉我们:是玄骓将耿丹阳衔至辟邪堂前加以杀害,然后将疑点引向邪瞳教。

这既是凶手有意为之,那么便是破绽所在!华玄精神一振,再加深思,当即回想到耿丹阳尸体上的雨水痕迹:一条条水迹从领口流到裤腿。

果然,这就是蹊跷所在!华玄目瞪眉扬,在鬼目崖上飞快地来回踱步。那么“剑气冲霄”为何会恢复原状也可以解释了。最后需要破解的只剩下从辟邪堂到承影阁之间那一来一往两串四足蹄印,难道凶手真的驾驭着一匹巨马杀人么?

华玄忽然想到了巴琼身边的那匹黑马漆瞳,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对,那是凶手在故弄玄虚!

这一刹那,他脑中突然闪现出了两件事物:辟邪堂上那块洁净得有些异常的剑匾和耿丹阳卧房中悬挂的那柄硕大沉重的褐犀剑。

难道这才是真相?华玄身躯倏然一震,突然想到甄裕临走前曾将录簿交给自己,当即从怀中掏出。这录簿的纸张和记录所用的笔墨均是濯门以特殊材料制成,即便被雨水浸透,字迹也丝毫不会模糊。他迅速翻到记录着马蹄印的那一页,只见甄裕将两串蹄印用不同颜色标记,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案。

华玄注目凝视,很快发现了蹊跷之处:蹄印只有两串,一来一往,但若将前蹄印和后蹄印分开,却有四组,分别是从辟邪堂往承影阁的前蹄印和后蹄印,以及从承影阁返归辟邪堂的前蹄印和后蹄印。按照之前的猜测,玄骓马是从辟邪堂奔跑至承影阁,再将耿丹阳衔回辟邪堂杀害。也就是说,往的蹄印在先,归的蹄印在后。往的蹄印决不可能压住归的蹄印,但归的蹄印却可能会覆盖在往的蹄印上。

而蹊跷便在此处。根据甄裕所绘的蹄印图,那匹“玄骓”归的蹄印确实覆盖了一部分往的前蹄印,却没有一个覆盖到了往的后蹄印。

果然如此,凶手这般设下诡计,才造出玄骓复生杀人的假象!华玄深吸一口气,鹄立于鬼目崖,眼前已豁然开朗。

浓密的树冠中,甄裕侧头靠在枝丫上,竭力压制着急促的呼吸,他的左袖捋到肘部,前臂上用墨汁写着一行字:“她即刻便至。”甄裕凝视着这六个字,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自从离开濯门来到剑阁,无数个夜晚,甄裕都会做那个怪梦,他坐在那艘小船里,大海的巨浪不断地将绘满他记忆的画轴卷走。醒来之后,他就会觉得脑袋疼痛不已,许多事、许多人再也想不起来。这种状况在发生诸多事端的这几日似乎更严重了,他竟然会忘记一些新近的事,好比华玄告诉他有关玄骓无双的传说,好比杨骁、杨骋兄弟俩的前史。

于是甄裕只能把所有线索都详尽地记在录簿上,更要紧的便写在身体上,以备万全。他拉开右边的袖子,右臂早已写上了“为了静缘和她,擒获杨骁”,回想到当日自己冲入温泉,发现温泉中金身赤裸、昏迷不醒的夏静缘和唐冰,他便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可就在他替两个女孩裹上衣裳时,却发现唐冰背上有个犀牛文身,他再没有怀疑,眼前的女子,正是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叶晓。甄裕告诉自己,必须向她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只听树下踏叶的沙沙响,甄裕俯首凝视,那个久等的窈窕身影映入自己眼帘,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树冠上跃下。

唐冰身负包囊,见甄裕突然跃下,她连退三步,面露惊恐,待看清了他脸庞,才略微定神。甄裕瞧着她道:“唐姑娘,唐突了,请恕罪。”

唐冰避开他目光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甄裕道:“这是去剑门关的必经之道,我知道你要离开剑阁,在这儿等你已久。”

唐冰道:“出了这件事,我……我已无颜面对敖勇,只有回到羽衣派,常伴师父膝下,终身不走出潇湘了。甄少侠,多谢你上次救我,告辞。”垂头走过他身边。甄裕也不阻拦,回头看她走出十多步远,突然喊道:“叶晓!”唐冰定住了。并不回头,只口中道:“甄少侠,你要我说几次,我不是……”

甄裕道:“我也几乎相信你不是她,可那日在温泉,我分明瞧见你背上有一个犀牛文身,你不是说自己从小在潇湘羽衣派长大,从未踏足别处吗,为何背上竟文了一个前南直隶势力最大帮派的标志?”

唐冰登时身如冰雕,既不动也不语。甄裕缓步走到她面前,凝视她双眼:“叶晓,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这些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哀伤和愧疚,张了张嘴,突然折身往南方的树林中奔去。甄裕喊道:“叶晓,你若不说实话,我便一直跟着你!”说完提气追赶。

两人在树林中一前一后地奔驰。羽衣派武功原本便如羽毛般轻盈,唐冰一意欲摆脱甄裕,轻功完全施展开,犹如一团粉气,在眼前飘浮。甄裕咬紧牙关,竭尽了全力,可仍被她越甩越远,眼见再也跟不上了,突然脸色一变,只见唐冰的步伐渐渐放缓,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甄裕追赶到她身边,喘着气,又惊又喜道:“你……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却见唐冰正紧蹙眉头,竖耳谛听。甄裕正觉好奇,耳中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这铃声蕴含音律,韵调哀怨。甄裕再熟悉不过,当即向唐冰望过去。

唐冰从腰间取出了一枚球状的银铃,正是羽衣派的霓裳曲铃。甄裕记起景羽梦曾经说过,羽衣派女弟子人手一只霓裳曲铃,所有铃声合在一起,便是一整首霓裳舞曲。

甄裕和唐冰几乎同时出声。

唐冰道:“景师姐!”甄裕道:“景姑娘!”

两人互看一眼,顿生默契,向铃声处走近。铃声是从树林尽头的山壁处传来的,有一阵没一阵。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发出丁点声响,直到距山壁只有丈许距离,两人拨开枝叶,定睛瞧去,刹那间脸色大变。

山壁上,纵横交错,被利器刻上了十六个大字:“出墙红杏,罪当万死;先诛淫妇,再杀奸夫!”淫妇二字之下,紧缚着一个穿蓝绸裙的女郎,紧闭双眼,瘫软无力,似已陷入昏迷,正是景羽梦。她身前,一名男子手持长剑,剑尖已经对准了她的心窝!

“杨骁你这畜生!”甄裕目眦欲裂,拔出腰间佩剑,纵身扑去。唐冰丢开包裹,施展出霓裳羽衣手,也赶去施救。杨骁见这两人突然横空而出,显得大为意外,神色略一踌躇,竟转身逃遁而去。甄裕穷追不舍,追出两百多步,却见杨骁在崎岖山岩中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甄裕气得将佩剑掷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原路折返,只见唐冰已将景羽梦从山壁上放下,正推宫过血,助她清醒,口中欣慰道:“万幸,景师姐只是晕了过去。我们若来晚一步,只怕她便……”

甄裕正要上前援手,突然发觉左首有一道微弱的光芒,扭头望去,这才发现就在山壁那十六字的左边,有一个被藤蔓掩盖的山洞,似有光亮从中透出。他略一沉吟,矮身钻了进去。洞内十分洁净,正中摆着一张石桌,上置两只烛台,别无他物。甄裕正要查看四周,突见左首有三个人影闪过,他慌忙撤后三步,摆出抵御的姿态。可好一会儿,那三人都纹丝不动,也听不见吐纳呼吸之声。

甄裕疑窦大起,右手拂过石桌,抢过一只烛台,缓步向三人走近,直到烛光盖过那三人,他才发现,原来这是三个木人雕像,虽是粗雕,形貌却都十分熟悉:左边一人方脸长髯,正是耿丹阳;右边一人魁梧冷峻,却是申屠霜寒;中间那位断了右臂,不是杨骋是谁?

更令甄裕错愕的是,三个木人身上,尽是触目惊心的剑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若换成真人,只怕死一万次也够了,尤其是杨骋的木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显然使剑之人对他恨之入骨。

甄裕松了口气,将烛台放下,烛光稍移,却见木人身上有几处白光也跟着晃了晃。他大为好奇,走到杨骋木人前仔细查视,顿时恍然。原来这些木人是中空的,被乱砍乱斫后,便有了一个一个的窟窿。透过窟窿,只见木人身体内似乎藏有一些纸笺事物,正是他方才所见的白光来源。

甄裕深吸一口气,戴上银丝手套,掏大窟窿,伸手进去将那些纸笺取出,摊在烛光下仔细凝视,才看了两眼,他神色立时大变!

拾贰·揭诡

辟邪堂外人喧马嘶,近百位服饰各异的武林人物云集在此,或神情激愤,或面色哀痛。剑阁弟子们垂首站在一旁,一个个都像丢了魂魄一般。如今阁老惨死,阁主失踪,偌大剑阁已然群龙无首,好在附近与剑阁交好的几大门派纷纷赶到,其中又以苍溪帮帮主乔青、黄龙寺住持冷空大师和岷山派掌门魏崇古三人名声最响。

乔青相貌粗豪,对着剑阁弟子们大声道:“如今剑阁内便没一个能出来说话的么?”剑阁弟子连遇恐怖凶杀案,都显得唯唯诺诺,怯懦不答。

魏崇古恭敬问道:“宵练阁的敖阁老可还在么?”

一名蓝衣的宵练阁弟子开口道:“师父最近病情加重,已经神志皆失,难以主事了,若非如此,只怕他老人家也逃不过毒手。”

怜空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孽海通地狱,回头方是岸。”

乔青愤然道:“凶手到底是谁?”剑阁弟子的目光齐刷刷地向那玄骓石像望了过去,神色惊恐。

魏崇古惊讶道:“难道是这石雕杀死了两位阁老?”

怜空大师低声道:“莫非阁老在信中所述的那个剑阁大患,指的便是这两座石雕?”

乔青在剑阁弟子中扫了一眼,突见一个独臂男子独坐一隅,神色阴郁,当即狂奔向前,高喊道:“杨阁主!”那男子正是杨骋,见他驰到眼前,行了一礼道:“乔兄,别来无恙,我早非剑阁之主,阁主二字,休再提起。”

乔青道:“在乔某心中,你永远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杨阁主,我犹记得,四年前苍溪帮遭仇敌围攻,若非你仗义救援,力挽狂澜,苍溪帮不可能留存至今。乔某这条性命早就是你的了,只是可惜……”他看了杨骋右边袖子一眼,惋惜不已。

杨骋哀伤道:“杨骋做不成阁主,有何大不了,可现下剑阁崩败如斯,叫我如何不痛心。”乔青跟着叹了口气。便在这时,远处起了惊呼之声,武林人士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杨骋凝目望去,紧皱的眉头登时舒展,欢喜道:“她老人家来了,谢天谢地,她老人家终于来了!”

只见通道尽头,大踏步走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慈祥亲厚,姿态丰盈,虽是女身,却带着一股苍苍茫茫的英雄气概,正是五庞之一的羽衣派掌门秦若。诸位武林人士莫不投之以崇敬的目光。

秦若身边还携着两名羽衣派弟子,敖勇满面惶急,也随在她身侧。杨骋快步走上,口中喊道:“秦姑姑!”

秦若脸色一变,紧走几步,上下打量杨骋。杨骋“扑通”跪下:“姑姑。剑阁惨遭大变,群龙无首,如今只有你能主持公道了。”

秦若叹气道:“我早该来的,我早该来的。”

敖勇却瞪着杨骋:“我走了没几日,为何……为何申屠师伯也遭了毒手?”

杨骋摇摇头。神色一片茫然。秦若问道:“羽梦和阿冰呢?”

敖勇也旁观左右道:“是啊,冰儿呢?”

杨骋垂首不答。一名和敖勇交好的宵练阁弟子嗫嚅道:“师兄,你……你别伤心。”

敖勇冲到他面前道:“明峰,你要说什么?”

明峰道:“就……就在一天之前,唐姑娘和钩赜派的夏姑娘去温泉洗浴,却……却被杨骁用迷香迷晕了,她们都被……”

敖勇面部抽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颤声道:“杨骁……杨骁在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秦若也是脸色惨白,不敢相信道:“杨骁,他……他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秦若沉了一口气道:“这便要从那魔教说起,魔教名为戡天教,戡天即胜天。他们的教义便是天与人平等,不尊天人,逆改天命。教主称为‘戡天凡子’,据称能不断转世,历代教主均是由教中长老四处寻访而得。当时戡天凡子已传至第五代,名为霍亢。霍亢的武功,已不能以高强来形容,而是诡异玄奇,他那等匪夷所思的武功,我们先前谁也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当时霍亢以一人之力,杀败了不知多少中原武林高手……”

秦若目光幽深,拳头微微握起,仿佛置身于当日那腥风血雨的情景,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但就算是天神天将,也终究敌不过数千高手一轮轮地猛攻。最后霍亢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他在临死之际,不哀反喜,大声道他肉身虽死,魂魄却会随之转世。而且他妻子即将临盆,他便会转世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只待亲子长大,定会为己报仇,担起戡天重责,说罢他便吐血而亡。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奔至霍亢尸体旁,号啕大哭。我们立时明白了,这女人定然便是霍亢之妻,她本已逃走,却因不舍丈夫,终究还是回来了。”

华玄蹙眉道:“你们、你们将她如何了?”

秦若接着道:“我们中原武林人士人人都溅了一身鲜血,已经杀红了眼,几乎人人都有亲人或师兄弟姐妹死在魔教手中。见她是霍亢妻子,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正要将她杀死,却听得她由号哭变作了大声呻吟,过不多时,便见她从身下托出一个血淋淋的男婴。”

华玄身子微震,想象当时的画面,不由得遍体生凉。

秦若接着道:“女人产下孩子,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便倒在霍亢怀中死去。但令我们惊恐的是,那初生的婴儿竟不啼哭,只是瞪大了眼睛瞧着我们。这情形太过诡异,不禁使我们想起霍亢临死前的转世之说。他才死去不久,儿子便降临人世,再加上霍亢那些匪夷所思的玄功,我们几乎都开始相信这孩子便是霍亢的转世。”

华玄凝声道:“所以,你们不会留那孩子在世上?”

秦若点头道:“不错,那婴儿的眼神实在恐怖。逐浪帮帮主赵无惮提刀向那婴儿砍去,便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过,将那婴儿抢了过去。那人便是你太师父无释子。”

华玄“啊”了一声,又听秦若继续道:“无释子说他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这孩子会是霍亢的转世。我们已杀死他们夫妻,这孩子却是无辜的,要我们饶他一命。众武林人士自然不允,要无释子交出婴儿,就连杨夕澜也加入了劝阻。无释子深深叹了几口气,突然从人群中夺了匹马,向东方奔驰而去。杨夕澜随即跨马追去。”

华玄追问道:“后来如何?”

秦若道:“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听得马蹄声传回,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只有杨夕澜独自一人回来,我们问他情形如何,他说已经追上无释子,将那婴儿夺回,杀死后抛入了山谷之中。他叙述时神情平淡,众人只当他与无释子决裂,因此心情低落,便未再追究。就在次日,便有一名剑阁弟子赶来传讯,说邪瞳教趁虚攻入,剑阁中只有柳师妹一人孤身抵抗。杨夕澜当即赶回剑阁,去救助柳师妹。此后的事,你都该知晓了。”

华玄缓缓点头,心头震动不已,他从未见过无释子,师父薛子铭也从未与他提过丝毫与此相关的往事。但他十分清楚,杨夕澜和太师父决不可能因此决裂,否则太师父也不会埋冢于剑阁附近的龙洞灵湫,杨夕澜更不会亲手埋葬太师父。他们情谊如此深厚,当年杨夕澜真的杀死了那个婴儿么?

念及此处,华玄身子猛地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各种线索相互交拧、汇集、叠加,渐渐融合成一条明晰的思路,突然间灵光闪烁,华玄惊恍道:“莫非……莫非这才是真相!”

小剑山东麓,群雄毕集,甄裕站在高处大喊:“诸位英雄,如今证据确凿,杨骁这恶贼欺师灭祖、杀兄弑上、狠毒淫侈、罪大恶极!凡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乔青高喊道:“不错,浩大剑阁,已被此贼搅得天翻地覆,若是放之任之,只怕整个武林岌岌可危!”

魏崇古道:“耿阁老与申屠阁老只怕早已察觉到此贼狼子野心,遣信给我们几位掌门人,意图商议铲除杨骁的计策。可惜他们晚了一步,以至于遭到那禽兽的毒手。我们今日定要替两位阁老报仇!”

怜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我佛虽有‘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之说,但如此凶狠毒辣之人,世所罕见,凡间佛法无力感化。唯有打入十八层地狱,方能洗清他的罪恶。”诸武林人士纷纷高声喝应,剑阁弟子也都群情愤慨,呼喊着要将杨骁正法。

甄裕走到杨骋身前道:“杨骋,如今剑阁群龙无首,你是前任阁主,当由你统率剑阁弟子,擒杀杨骁。”

杨骋看向身边神不守舍的景羽梦:“羽梦,我若能活捉他,便带他来见你最后一面;若他死在我们手中,便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景羽梦摇头道:“不,我再也不想见他,他是生是死,我……我都不愿再知道。”她低下头,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杨骋向着唐冰道:“唐姑娘,麻烦你照顾好她。”唐冰点点头。

甄裕看着唐冰,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杀了杨骁的。”唐冰目光低垂,并不应答,搀扶着景羽梦回头走去。

甄裕凝视唐冰背影,一咬牙,走到众人面前,高喊道:“我们这就分头寻觅杨骁影踪。途中遇到其他武林同道,亦将此讯告知,加入咱们的武林人士必然越来越多,通缉杨骁的地域必然越来越广,届时那恶贼必然无处藏身!”众人轰然响应。

“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动你爷爷我?”一阵猖狂的笑声打断了众人的高昂之情。

甄裕面色一僵,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丘上,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他背负一柄长剑,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意,目光睥睨地扫过众人,仿佛瞧着一群小丑。

杨骋凝望过去,颤声道:“杨……杨骁!你竟还没逃走?”

杨骁回道:“哥哥,我还没杀了你呢,怎舍得就此离开?”

乔青喊道:“大伙这还等什么,对付如此禽兽,不必讲江湖规矩,并肩上吧。”只听得乒乒乓乓声大作,诸人抽出各自兵刃,向杨骁蜂拥而去。

杨骁嘴角弯了弯,足尖在丘顶一点,斜斜地向东方飘下,落地之后疾如闪电,向剑门关方向驰去。

魏崇古喊道:“岷山弟子随我从南边绕过去,大家呈夹击之势,莫让这恶贼从眼皮下溜了。”

诸武林人士当即分为数股,自不同方向朝杨骁追赶。甄裕和杨骋互看一眼,提气赶上。

众人一路追到剑门关,远远只见杨骁的身影在剑门关的隘口处停下了,转身面对众人,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乔青高喊一声:“小心有诈!”众人当即止步,距杨骁不过百步远。

没过多久,另外几股人流也拢了过来,将杨骁围逼在隘口。杨骁长剑在手,面不改色。

怜空大师朗声道:“杨骁,你罪行累累,不可饶恕。如今孤身一人,身陷围攻,插翅难飞,不如弃剑投降,保得一具全尸。”

杨骁笑了笑,问道:“大师,你小时候玩过折纸么?”

怜空大师一愕,不解道:“折……折纸?”

拾叁·当关

华玄独坐在列列森森的剑灵牌下,一人走到华玄身前,柔声问道:“你是薛子铭的弟子么?”

听闻“薛子铭”三字,华玄猛地醒过神来,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惊讶道:“秦掌门?”

眼前之人正是秦若,她走到华玄身边:“三十多年前,我与你太师父无释子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竟见到了他的徒孙。”她遥望向窗外,似乎记起了什么邈远的往事,许久才转回头来,看着华玄,“我记得当年曾与无释子前辈有过短暂交谈,他老人家说钩赜派有一门独一无二的武功,名为钩赜剑,能剖析人心、分辨善恶,钩赜派诸般武功,以此为首。不知你练成了没有?”

华玄摇了摇头:“钩赜剑博大精深,奥妙莫测,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练成,如今看来,不过初窥门径罢了。世上人心,太难解。一人犯下天大罪孽,却可能心怀善念;另一人善言善行。貌似菩萨,却也可能心如蛇蝎,唉,在江湖中活得越久,我便越觉得惘然。”

秦若凝重地点点头:“你所说没错。杨骁是我师妹的儿子,我也算从小瞧着他长大,杨骁自小不安本分、调皮捣蛋,与他哥哥截然不同。但我瞧得出他不仅武学天分极高,胸中也存着一颗侠义之心,所以我才会将羽梦放心地交给他,可我万万没想到,短短时日,他竞……竞性情大变,做出这么多天理不容的恶行……柳师妹,你临死前要我好好管束杨骁,做师姐的辜负了你。”她连叹了几口气,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秦若正自叹息,突然眉头一皱,喃喃道:“杨骁如此恨杨骋,莫非……莫非是知道了那件事?”

华玄问道:“秦掌门,何事?”

秦若眉头紧锁,凝思一阵才道:“那也是柳师妹弥留之际,她让所有人离开,只留我一人在房中。她对我说,她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已经许多年了,如今即将离世,不想带着秘密埋于土下,但这个秘密不能让几位阁老知晓,只能说给我一人听。”

华玄好奇道:“不知是何秘密?”

秦若蹙眉道:“当时她紧握着我的手,凝视着我道:‘师姐,骋儿他,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儿。’”

华玄身子一震:“此言当真?”

秦若点头道:“我听得十分清楚,当时也惊讶不已,柳师妹说完这句,气息便弱了一分,声如蚊呐,似乎还没说完,我俯下身去,她凑到我耳旁又说:‘杨骋是杨夕澜……’话未说完,气息断绝。就此离世。”

华玄回想起耿丹阳讲述的柳黛抗敌产子的经过,摇头道:“不可能,当年柳黛确实怀有身孕,产子后杨夕澜便随即赶到,杨骋岂能不是她的亲骨肉?”

秦若颔首道:“不错,当时我也赶到了辟邪堂,柳师妹肚子扁平,脉搏虚弱,确实是刚产子的症状。所以师妹临死前说出的这个秘密,也可能是她神志模糊下的胡言乱语,不能当真。所以这秘密先前我从未对第二人说起。”

华玄脸色愁苦,如何也猜不出杨骁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存着什么心思。秦若凝视着华玄,似乎记起了什么事,缓缓问道:“华玄,你师父可对你提过霍亢这个名字么?”

“霍亢?”华玄神色一凛,“师父从未提过,但这个名字我已听过许多遍,我知道他是魔教教主,三十八年前那场正邪交战的始作俑者。”

秦若点点头:“嗯,当年那场大战,我也是亲身经历,当时战况之惨烈,至今不敢回首。那场大战你太师父无释子也参与了。”

华玄惊讶道:“太师父也去抵御魔教了?”

秦若道:“你太师父与杨夕澜是至交好友,杨夕澜上阵抗敌,你太师父断无不助拳之理。但也因为并肩除魔,无释子与杨夕澜起了争执。”

华玄皱眉道:“秦掌门,你说我太师父与杨夕澜起了争执,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骁就是个卑鄙无耻的衣冠禽兽!”远处传来一阵愤慨的呼喊。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名黑衣青年快步走近,手中提着一个布包,正是甄裕。身旁唐冰搀扶着景羽梦,景羽梦面无表情,形同木人。

敖勇迎上前道:“冰……冰儿!”唐冰移开目光不与他相接。杨骋则向景羽梦追去,用左臂将她从唐冰手中接过,不住问:“羽梦,你怎么了,羽梦!”秦若看着两名弟子,面色凝重。

甄裕深吸一口气,面对众人道:“杨骁这畜生竞要杀害景姑娘,我与唐姑娘恰好路过,将她救下,那恶贼却逃跑了。”

杨骋身子剧震,凝视景羽梦:“这……这可当真,他真要杀你?”景羽梦形同槁木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若咬牙道:“我看错这个人了,看错这个人了,他竟然……竟然对羽梦下手。”

甄裕道:“那恶贼又岂止向景姑娘一人下手,恐怕杀死耿阁老与申屠阁老的凶手,也是他。”

此言一出,群雄耸动,均不敢相信剑阁阁主竟然犯下如此大罪。甄裕接着道:“救下景姑娘后,我们发现了杨骁藏身的一处山洞,在洞中,我们发现了三个木人,其中两个正是雕刻成耿阁老与申屠阁老的模样,木人身上已被剑斫得千疮百孔,可见杨骁早已对他们起了杀意。”

秦若不解道:“可杨骁为何要杀两位阁老?”

甄裕看向杨骋:“我方才说了,那儿有三个木人,其中两个是两位阁老。杨兄弟,你可知另一人是谁?”

杨骋微微喘气,极困难地吐出几个字:“难道……难道是我?”

甄裕点点头。

杨骋不敢相信道:“不可能,他……他怎么也不可能会想杀我。”

甄裕叹气道:“他岂止只是想而已。”

杨骋虎躯一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甄裕打开手中包袱,取出几封发黄的信笺:“这就是在你那个木人身体内发现的,你瞧过便明白了。”说着将信递给杨骋。杨骋接过去粗看了两眼,遽然双目圆瞪,惨厉地吼叫~声,信笺从他手中滑落了下去。

秦若俯身拾起,瞧过后也是身子一震:“这…--t这是杨骁与东方三皇的通信?”

甄裕点头道:“信中叙述得十分清楚,一年前的十月初六,杨骁与东方三皇串通,让东方三皇假扮邪瞳教的余孽,由杨骁将杨骋引至婆娑峰鬼目崖,随后三皇暗施偷袭,斩断了杨骋手臂,将他打落悬崖。”

乔青插口道:“可我听说,后来东方三皇不是死在杨骁手上的吗?”魏崇古道:“你这还不明白吗,杨骁勾结三人杀害其兄,却又怕他们口风不严,泄露自己的阴谋,不如杀人灭口,又正好借此树立威信,夺得剑阁阁主之位。一举三得,杨骁此人可真是阴险狡诈,手段狠辣至极。”

甄裕颔首道:“不错,其中正好有一封信是杨骁约东方三皇在白浪峰会面,假意以峥嵘剑法剑谱酬谢。只怕东方三皇万万想不到,剑谱未曾得到,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

全场哗然,目光都落在了杨骋身上。杨骋早已泪水长流,摇头道:“他……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身边的景羽梦略微动了动,喃喃自语道:“他说,他从小便恨极他哥哥,要夺走你的一切。他从来没爱过我,之所以娶我,是为了让你死了都难受。”

杨骋伸手揽住景羽梦,哭道:“别说了,从今往后,由我照顾你,再容不得你受到任何伤害。”

敖勇脸色微变:“可……可为何杨骁在杀……杀了杨骋后,要对申屠阁老和耿阁老下手?”

甄裕道:“据我猜测,只怕是耿阁老与申屠阁老发现了杨骁阴谋的端倪,意图废除他的阁主之位,施以重罚。我初来剑阁时,两位阁老便隐约提过这件事。杨骁因此才动了杀机。”

怜空大师哀叹道:“善哉善哉,早在一个月前,耿阁老与申屠阁老便传信给我们。信中说,剑阁出了一个大患,轻则会令剑阁百年清誉扫地,重则颠覆剑阁,万劫不复,所以约我们本月十五来到剑阁商议铲除那魔头的大计。信中未言明是何大患,老衲此刻方才明了。”

甄裕瞧向那玄骓石像道:“可我至今还是不明白,杨骁他……他究竟用了什么诡计,才将两位阁老杀死。也不知他想出来了么,唉。就算他想出来了,也不一定会来。”不经意地向西方瞥了一眼,登时大喜,纵声喊道,“钥钩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人群外围站着一个古怪的青年,他披着一床棉被,神情凝重,脸色憔悴,正是华玄!

华玄缓步向甄裕走来,淡然道:“我大概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杀人的了。”

秦若向唐冰问道:“此人是谁?”

唐冰道:“他是钩赜派的弟子,华玄。”

秦若双眉一轩,喃喃道:“钩赜派。”

甄裕迎上前去,担忧地看着华玄:“钥钩子,你……”

华玄走到敖勇身边:“敖兄弟,劳烦你将三十九式峥嵘剑法从头到尾使一遍给我瞧瞧。”

敖勇愤恨道:“我此刻心乱如麻,怎会有心思与你……”

华玄肃然道:“有劳,这与申屠阁老之死有莫大关联。”

敖勇向秦若瞧了一眼,秦若点点头。敖勇无奈抽出长剑,在众人中间的空地施展开来,他此刻心烦气躁,剑法使得极快,锋锷掠空,嗡嗡声大作。群雄中有不少人意在欣赏峥嵘剑法的玄妙,只因他使得太快,都摇了摇头。

华玄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敖勇的每一招、每一式,直到他三十九式使毕,才点了点头。

甄裕问道:“钥钩子,这与申屠阁老之死有何关系?”

华玄却道:“你随我去含光阁走一遭吧。”他只身向含光阁方向走去。甄裕即刻跟上,杨骋扶着景羽梦,秦若与唐冰随后走去。众武林人士不解其意,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有人说出那人是钩赜派弟子,众人这才释然,浩浩荡荡地跟在华玄身后。唯独敖勇眉头大皱,思索了片刻,却往宵练阁方向奔去。

走到含光阁,华玄径直上了顶层,来到剑灵牌下的红圈处,向甄裕伸手道:“借剑一用。”甄裕依言将佩剑递过。华玄将剑锋抵在红圈边缘,猛地插了进去,随即向圈外扳动。整块红圈处的大理石砖登时被他撬了出来。剑阁弟子自不觉稀奇,但乔青等外人不知脚底有机关,都不禁“咦”了一声。

华玄撬起这块大理石砖,随即点燃火折子,矮身向砖下的机栝仔细凝视,只瞧了一眼,便道:“果然如此。”

甄裕好奇道:“有何发现?”

华玄起身道:“按道理要托起一人,用三根机簧便足够了。这儿却有五根机簧,而且在多出的那两根机簧上,还安装了另一个副机栝。”

秦若问道:“这是何道理?”

华玄道:“我若没猜错,即便没有按动机关,只要有人立足在这块大理石砖上,便会触发那个副机栝,拉动机簧,使石砖自行上升,而且上升得十分缓慢,站在其上的人也难以轻易发觉。石砖上升至最高点,又会自行下落。不过这个副机栝启动一次,便即关闭,不可一而再地自行上升。”

杨骋问道:“那这与申屠阁老的死有何关系?”

华玄凝声道:“大有关系。”说完俯下身去,将匕首插人大理石砖下敲打了一番,站起身,将大理石砖放落地面,又走到曲北芒的那块剑灵牌下,从怀中摸出两颗圆石,搁置在剑灵牌的上沿。

众人瞧着他怪异的举动,均是一脸迷茫,唯独甄裕眼神凿凿,对他信心百倍。

华玄道:“我已打开了石砖底的副机栝,即将重现当日申屠阁老被害的情形。未免误伤,请大伙贴壁站立。”

乔青不解道:“你一人如何重现,凶手呢?”

华玄摇摇头:“此案虽有凶手,却也可以说没有凶手。”

乔青挠挠头,大皱眉头。

秦若道:“我们便依华少侠所说的做吧。”言毕她带头退步贴墙而立,旁人尽皆效仿。

华玄深吸一口气,手持长剑,踏步在红圈上,果然见那块圆形的大理石砖极其缓慢地上升,若非注目凝视,还真不易发觉。华玄向剑阁弟子道:“在下要施展峥嵘剑法,僭越了。”面对正东方而立,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蜿蜒向前递出。

有剑阁弟子已经喊出声来:“雨过琉璃宫!”华玄长剑一旋,剑尖朝下,掠过脚面,杨骋叫道:“竹路踏碎月!”众人越瞧越惊,目光中却更多地流露出钦佩。这峥嵘剑法不过是敖勇适才在辟邪堂前极快地使了一遍,许多人连一招半式都没瞧清楚,可华玄竟然将所有招数都记在了脑中。

华玄不紧不慢,将峥嵘剑法一式一式地使了下去,直到第二十八式,脚下的石砖已将他提升了一尺有余。华玄突然喊道:“瞧好了!”长剑指向头顶,忽然由左肩向右足画出一个大圆弧,正是剑法第二十九式“峥嵘万岩雪”,只听得“咔嚓”一声,剑尖竟然恰好触到了曲北芒的那块剑灵牌。剑灵牌猛地一晃,方才搁置在其上的两块石头顿时向华玄头顶撞来,许多人都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华玄却有所料,口中早就喊道:“申屠阁老虽猝不及防,应变却快。我想他必然会使出第十三式!”说着挥剑斜挡。众人瞧得清楚,华玄的剑才挥到中途,却触碰到了左首一块剑灵牌,那块剑灵牌又撞击到另一块,如此牌传牌,力传力,最后竟然传到了那“麒麟双剑”上。随即便见“麒麟双剑”在空中一个弯折,剑头一横,直挺挺地刺向华玄的后背!

“小心!”秦若翩然起身,赶去阻拦,可变故实在太快,相救已然不及。只见双剑刺入华玄后背,却只听得“砰”的一声,麒麟双剑嗡嗡声大振,竟被弹了回去。同一时间,两颗圆石落在地上,均被磕破了少许。

华玄从石砖上一跃而下,伸手到背后掏出一块铁板,铁板上已有两处凹了进去,众人才知道他早有准备。华玄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如今该知道申屠阁老是如何被害的吧。”

众人听到此处,才明白华玄为何说此案既有凶手又无凶手,原来申屠霜寒竟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甄裕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是凶手故意设下的诡计,他料到申屠阁老在挂上耿阁老的剑灵牌后,会站在红圈处施展峥嵘剑法召唤剑阁先贤英灵。所以他事先对石砖下的机簧做了手脚,而且将剑灵牌的位置进行了调换,还将这对已遭封存的麒麟双剑挂了上去。”

华玄点头道:“凶手之所以选麒麟双剑杀人,一来是双剑形同锥尖,可以佯装玄雅的双角;二来因为此剑沾不上血,我们便发现不了端倪。但要设下如此环环相扣的诡计,凶手必然是个对峥嵘剑法精通至极的高手,否则差之毫厘,都难以置申屠阁老于死地。”

甄裕点头道:“那姓杨的恶贼便是凶手,更无怀疑了。”景羽梦闻言,脸色愈加苍白。

秦若向华玄道:“华少侠,申屠阁老被害之谜已解,那耿阁老之死又如伺解释?”

华玄道:“那是另一个巧妙的诡计。”说话间,只听“咔哧”一声响,升起的那块大理石砖果然自行落了下去。

华玄接着道:“凶手杀死申屠阁老后,便在玄骓石像的角上染上鲜血。假装是玄骓杀人。杀死耿丹阳,用的自然也是同样的手法。”

甄裕不解道:“可耿阁老被害当场,那里分明有两串马蹄印,耿阁老后背上也有被马嘴咬衔的痕迹。”

华玄道:“这便是破绽了。你还记得吗,耿阁老身上的雨水痕迹,乃是从领口向下流到裤脚。可你想想,若他是被玄雅衔着,后背隆起,雨水由高往低流淌,痕迹应该是分别流向头颈和下身的。”

甄裕回想了一会儿,连连点头:“不错。那……那么耿阁老他是……”

华玄凝声道:“耿阁老不是被玄骓衔到辟邪堂前的,而是自己走过去的。”剑阁弟子们发出一阵惊呼,不敢相信。

华玄解释道:“他身上的雨水痕迹是佐证之一,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便是‘剑气冲霄’。”

秦若疑惑道:“剑气冲霄?”

华玄点头道:“这是耿阁老自己研制的器物,用以练习剑气,木桶内藏有水银,弟子必须一口气连出十五剑,准确无误地将剑气依次击入这十五道缝隙。他的弟子因为偷懒,于当日夕食对此物动了手脚,使水银上升了五格。可在案发当日,他们却发现水银恢复了原状。而这‘剑气冲霄’,就设在辟邪堂和承影阁之间的路上。”

杨骋恍然道:“我明白了,是耿阁老在走向辟邪堂的途中,发现‘剑气冲霄’有异,动手将其恢复了原状。”华玄点头道:“正是如此。”

甄裕又问:“可那两串马蹄印又如何解释?为何只有马蹄印,却没有耿阁老和凶手的脚印?”

华玄从怀中取出甄裕的录簿:“多亏你将所有的蹄印都画了下来,我才能发现其中蹊跷。”甄裕接过录簿,翻看自己所绘的蹄印图,却瞧不出一点不妥之处,疑惑地看向华玄。

华玄沉声道:“依照我们之前的猜测,玄骓无双合体后,从辟邪堂奔至承影阁,将耿阁老衔回辟邪堂加以杀害。”

甄裕点头道:“嗯,而且蹄印也符合这种猜测,共两串,一来一往。”

华玄道:“不错,而且根据蹄印深浅,我推测出这匹‘马’至少有五百斤重,与两只玄骓石像相当。”

甄裕皱眉道:“既然都符合,那有何蹊跷之处?”

华玄指向录簿道:“依照猜测,应该是先往后归,那么往的蹄印不可能压住归的蹄印,但归的蹄印却可能会覆盖在往的蹄印之上。”

甄裕点头道:“不错,这些蹄印并未违反此理。”

华玄接着道:“但你发现了么,归的蹄印确实覆盖了一部分往的前蹄印,却没有一个覆盖到了往的后蹄印。”

甄裕定睛凝视,发现此图果然如华玄所说,往的后蹄印似乎是孤立的,与其他蹄印互不相叠,顿时困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因为这些蹄印不只有一往一返,而是一往一返再一往,而且踏出这些蹄印的也不是一匹马,而是两个人。”众人大露纳闷之色,杨骋问道:“什么人?”

华玄回答:“这两个人,就是耿阁老与凶手,我猜想凶手特制了两双鞋底为马蹄印的靴子,一双自己穿,另一双用以调换耿阁老的靴子。所以他们的脚印都变成了马蹄印,只因当日下雨,地面湿软,耿阁老并没有发觉异样。这也解释了耿阁老明明穿着靴子来,尸体却只着袜子,而我们到他房中时,他的靴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床下,凶手正是用此方法让我们误以为耿阁老好像是在睡眠中被玄骓衔至辟邪堂的。”

众人面露讶异之色,似乎都在想象华玄的猜测。华玄继续道:“提到耿阁老的靴子,就不得不提他那件青绸袍子。若是耿阁老自行走到玄骓石像处,不可能不穿外袍。可我们见到他的尸体只穿着中衣,这是为何?”

秦若脱口道:“因为凶手杀死他后,将外袍和靴子都脱了去。”

华玄道:“不错,但奇怪的就在这里,当我们回到耿阁老的房中,却又发现他的外袍叠好了放在凳子上,而且完全没有淋雨的迹象。更蹊跷的是,据申屠阁老说,耿阁老因年轻时一场斗剑败于对手,从此便在自己每件衣服的右袖上用红线绣上三点,引以为戒,可这件青袍上,却完全没有这三点。”

魏崇古脱口道:“那件青袍其实是另一件,耿阁老真正的外袍已被凶手取走了!”

华玄微微颔首。

甄裕思索了一阵道:“可你不是说,根据蹄印深浅,那匹马重达五百斤,就算他们每人只是两只蹄印,重量减半,那每人也得是二百五十斤,可无论是耿阁老还是凶手,都不可能如此重。”

华玄解释道:“因为,他们都不是空手行走的。”

甄裕不解:“不是空手?”

华玄道:“还记得辟邪堂上那块剑匾么?”

甄裕点点头。华玄道:“我在案发当日发现,这块剑匾似乎干净了许多,可它两旁的楣梁却依旧满是尘埃,显得极不寻常。这块剑匾该有百斤重吧。”甄裕瞪大了眼睛,似乎领陪到了什么。

华玄又道:“还有,耿阁老房中挂着三柄剑,其中那柄用以惩治剑阁弟子的褐犀,也差不多近百斤吧。”

甄裕面上渐呈恍然之色,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块剑匾之所以显得洁净,是因为被人取下后遭雨水冲刷之故。耿阁老与凶手均大约一百多斤,再加上剑匾和褐犀之重,便差不多有二百五十斤,那些蹄印正是因此造成的。”

华玄连连点头:“这么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我猜想,当时的经过应是如此:凶手准备好了在雨夜作案,他先立足辟邪堂,用马蹄靴踏出玄骓合体的蹄印,随后取下剑匾,背负剑匾从辟邪堂走至承影阁耿阁老房外,这串脚印便是玄骓往的前蹄印。凶手到达耿阁老房外,便在窗外出声约耿阁老到辟邪堂会面,而且自承其罪,甘愿领受责罚。耿阁老与那人必然十分熟识,认出其声音后,便即穿上外衣,扛起褐犀剑,赶赴辟邪堂。他这时的靴子自然早已被凶手换成了马蹄靴。

“途中耿阁老发现了‘剑气冲霄’的不妥,出手纠正,随即赶到辟邪堂。他留下的这串蹄印便是玄骓归的前蹄印。可耿阁老没猜到,凶手出声约他后,并未立即回辟邪堂,而是躲在承影阁不远处,见耿阁老走出老远,才背负剑匾悄悄跟随,而且他依据耿阁老踏出的前蹄印,模仿马的奔腾姿态,踏出后蹄印,这便是玄骓归的后蹄印。耿阁老手持褐犀剑,在辟邪堂外等候已久,见凶手背负剑匾而来,自是十分惊奇。凶手定是假称自己负匾请罪,趁耿阁老不备且手握褐犀剑不便之际,突施偷袭。我若没猜错,凶手那时携带的便是麒麟双剑,双剑快如闪电,同时刺入耿阁老胸口,致其丧命。”

杨骋面露悲愤之意,乔青、魏崇古和怜空大师都显得十分震惊。

甄裕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华玄接着道:“还没完呢,凶手杀死耿阁老后,便将剑匾挂回原处,踏出玄骓分离的蹄印,并将鲜血抹于双角。随后脱去耿阁老的外袍和靴子,在他中衣背后假造出被马嘴叼衔的痕迹。再之后扛起褐犀剑,重新回到耿阁老房中,挂回褐犀剑,并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件青袍放在凳上。这串脚印便是玄骓往的后蹄印,但因为往的蹄印不可能覆盖在归的蹄印上,凶手只有避免与任何蹄印交叠,却也因此露出了破绽。”他说完长吐一口气,以示破解了全部的诡计。

秦若摇头道:“世上竟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诡计来,可凶手为何总要假装成玄骓杀人?”华玄看向杨骋:“我猜想,那人早已知晓某人与圣瞳教关系匪浅,意图嫁祸给他。”

杨骋身子微震,兀自不信:“他真的如此狠毒?他不仅要杀我,还要将杀害两位阁老的罪名嫁祸给……给我。”

甄裕道:“杨骋,这个时候,你还不信你那个弟弟已经变成丧心病狂的禽兽了么?”

杨骋垂头不语,只是紧拥着景羽梦。

甄裕正要思索对策,却见华玄依然愁眉不展,不禁问道:“钥钩子,还有什么谜团未解么?”

华玄道:“杀人诡计我已揭破,但……但尚有几件事我还没想透。”

甄裕问道:“什么事?”

华玄道:“其一,杨骁勾结东方三皇谋害他哥哥,既已杀人灭口,为何不将那些通信毁去,留待成为罪证;其二,杨骁能设计出那样精巧的诡计杀死申屠阁老,他在峥嵘剑法上的造诣,不会在耿阁老与申屠阁老之下,可你先后在温泉和他藏身的山洞外遇到他,武功上他明明不惧怕你,却为何选择落荒而逃。”

甄裕埋怨他道:“钥钩子,那禽兽的思维,岂能以常人之心猜度。如今证据确凿,你何必为他开脱,你忘了静缘么,若不是这畜生,她此刻还在你的身边。”说完他却不由看了唐冰一眼。

“静缘、静缘……”华玄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全身簌簌发抖,沿着墙壁坐倒下来,“你在哪,你在哪里呢?”

诸武林人士不知内情,只见方才还智芒四射的钩赜派弟子顷刻间变得如癫如痴,不能自己,都露出奇怪的神情。甄裕叹了口气道:“诸位随我下楼,咱们商议一番,如何合力擒杀杨骁那恶贼!”众人齐声呼应,随甄裕走下含光阁。杨骋、景羽梦和唐冰也相继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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