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古怪的小猴子

那小猴子看上去大约只比成人的手掌高,身上覆着一层浅绿的绒毛,看上去像个毛蓬蓬的小球。

此时,它看上去似乎很是生气,先是嘀哩咕噜地指着唐谧讲了半天,然后模仿着唐谧拔剑的起式浑身绷着股劲儿挺着,接着身上一松,便捧着肚子咯咯笑起来,直笑得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后,还仍然打着滚笑个不停。

唐谧就算不懂兽语,此时也知道这小猴子正在嘲笑她,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好对一只猴子动手,便道:“有本事你来啊,笑话人谁都会。”

那小猴子仿佛听懂了一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随手捡起个小树枝就舞动了起来。

唐谧一看,小猴的一套蜀山回风剑法竟比自己使得还要流畅自如,不由心虚得直冒冷汗。

一套剑法舞毕,猴儿把树枝往地上一扔,继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唐谧“吱吱”说个不停。

唐谧听得一脸茫然,但直觉告诉她,小猴的话应该非常重要。她正苦于不懂兽语,猛然想起昨天庄园介绍的那个同殿剑童周静有一块可以与鸟兽沟通的宝玉,赶忙对小猴说:“你等等,我马上回来。你别走,别走啊。”

唐谧一路小跑回到正在练剑的剑童中,拽着周静就往小猴那边赶,一边走,一边急急道:“周静,帮个忙,快跟我来!”

周静是个性子极好的人,被唐谧这么没头脑地拽着,也没生气或者叫嚷,只是耐心听着唐谧边走边解释:“那边有只小猴想和我说话,你给我翻译翻译,它都说了些什么。”

两人来到树下,却不见了小猴的踪影,唐谧心里着急,跺着脚道:“怎么跑了,死猴子,听不懂人话啊。不是叫它别跑么!”

“是一只什么样的小猴呢?”周静在一边抿嘴笑问。

“大约巴掌这么高,浅绿色的小猴子。”唐谧伸出手来,连说带比画着。

周静想了想,道:“一般的猴子可没有绿色的,听起来倒有些像某种异兽。据我所知,许多异兽在年幼时,因为能力不足,怕被人逮到,身上都有绿色的保护色,这样比较容易隐蔽,等到长大了,颜色就会变了。”

“应该不是一般的猴子,它还会舞回风剑法呢。”唐谧答道,“而且,它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常在蜀山出没的灵兽,会个一招半式并不稀奇。你知道常出没在御剑堂的那只猫么,它会咱们蜀山大小周天两种步法呢。不过,这些异兽的话,就算听懂了也不可相信,因为它们视咱们为异类,并不愿意和我们讲真话的。”周静解释道。

这时,慕容烨英又带着王迩回到了剑童中,王迩显然被教训过了一顿,垂着个脑袋跟在她后面,全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

当下,慕容烨英招呼剑童们聚拢过去,朗声道:“大家知道我们蜀山和清源寺每五年一次的比武么?”

“知道。”剑童们齐声答道。

这件事,唐谧也是听说过的。

清源寺和蜀山是武林两大领袖,一直保持着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中较量的关系。但两者的地位都太过尊崇,明里比试不论谁输了。都会有伤颜面,可是双方又都希望能有个一分伯仲的方法。于是,从几十年前开始,两家就约定每五年,组织自己门派未满十八岁的弟子相互比试。

这样,一来蜀山和清源寺可以一较高下,赢的一方会心照不宣地被江湖中人认为更胜一筹;二来,因为参加比武的都是没有真正成年出师的孩子。输的一方也不会太伤面子。

“慕容殿判,这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有剑童问道。

慕容烨英答道:“过去和你们是没关系,因为参加比武的四州人,都是从比你们更高殿的剑童和已经通过五殿大试的弟子中选出的,但是,今年会有所不同。

你们也知道的,剑宗的穆宗主年前暴病去世,现在由掌门代行其职。十八岁以下正在剑宗修习的弟子中,大多数是穆宗主的直系弟子,因为要为宗主守孝,不宜参加此次的比武。”

若论武艺,剑宗弟子被公认为蜀山最强,众人一听这话,顿时议论纷纷:“那我们蜀山岂不是实力大挫。”

“哎呀,不小心让小秃驴们捡了便宜!”

慕容烨英抬手示意剑童们安静下来,继续道:“掌门、殿监和宗主们最后商量的权宜之计是,剑宗今年新人宗的弟子以及并非穆宗主直系的弟子,还是可以参加比武。尽管这样,现在除去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加的人,三宗十八岁以下的弟子再加上比你们高的所有两殿剑童,也一共只有四十人可以参赛,故此,要从你们中间通过比武,再选出三人来作为后备。被选出的三人,因为要参加特训,可以免去今年的殿试。”

此话一出,剑童们立时炸开了锅,特别是邓方那些“老人”,一个个的脸上都挂着跃跃欲试的神情,恨不得马上就开始比武。

“不公平,我们才开始学,他们都学了好几年了!”新升上来的剑童中有人抱怨。

慕容烨英了然一笑:“比武的时间会安排在殿试之前,现在还早得很呢。所以,你们今年一定要努力修习,无论有没有这场比武,你们都要明白,将来,你们有可能是朋友,但更有可能是竞争对手。”

众剑童听了,莫不摩拳擦掌,在心中勾勒起比武的假想敌来。

这天黄昏下山的时候,张尉和唐谧的兴致都不太高。而白芷薇本来就不是活跃的人,所以,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默。

唐谧原以为张尉和自己一样,是因为没办法运用心力操纵剑魂而沮丧,可是走了一段,她才觉得奇怪起来,心想:大头武功上受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一次这样没精神过?

她不由好奇问道:“大头,怎么了?你看,我今天的御剑术也练不好,你别急,大家都一样。”

“嗯。”张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山风低掠树林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唐谧走着走着,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似乎是正在被人窥视或者跟踪,心里越来越毛。

她猛一回头,朝身后的林子喝道:“举起手滚出来,我看见你了!”

片刻安静之后,一只绿色的小猴手举头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脸的不甘不愿。

唐谧没想到这一诈唬,还真的吓出一只小猴儿来,心中觉得好笑:“怎么又是你,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那小绿猴支支吾吾,连说带比了半天,唐谧看着不住摇头,完全不懂它的意思。

白芷薇和张尉也被这小猴激起了兴致,看着它兀自急得直跳脚,实在滑稽可爱,不禁呵呵笑个不停。

白芷薇问道:“唐谧,你认识它啊,它好像有点怕你呢。我觉得,它似乎在跟你解释什么。”

“不认识,不过今天早些时候倒是还见过一次。我也觉得它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唐谧答道,然后转而对小猴说,“你要是说不清楚,下次我找个能听懂的人来如何?今天晚了,我们要回去了。”

那小绿猴越发急了,猛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未霜”的剑柄,抽出剑拖着就往林子里跑。

唐谧没有防备,一下被它抢了剑,大喊道:“喂,你站住,死猴子,你要剑干什么啊你。”随即拔腿就追。

张尉和白芷薇看了,互望一眼,也赶紧跟着追了上去。

昏黄的日光已经淡去,白色的雾霭愈来愈浓,转眼之间,三个人的身影便隐没在了密密丛丛的树林里。

三人追了一会儿,眼见树林越来越密,天光已尽,黑暗快速地渗进森林。

白芷薇望了一眼身后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掩住的来路,感觉不妥,忙唤道:“别追了,刚才追来时忘了在路上做记号,再走深了,恐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唐谧和张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来路枝丫交错,树木参差,果然已经很难分辨方向。而此时夜色降临,林中的各种生命都开始活跃起来。

远远的,可以听见不知什么猛兽的咆哮在林中回旋,一只夜枭站在三人头顶的树梢上,安静地观望着这些丛林的不速之客,间或抽冷凄厉地鸣叫一声。

张尉拿出“沉荻”,把唐谧和白芷薇护入淡黄的光晕中:“别急,咱们追得这么快,一定碰断了树枝什么的,走慢一点应该能找到些痕迹。”

话虽如此说,但唐谧和白芷薇都知道,这话纯属是安慰罢了,这一路上哪会好巧不巧地碰断无数树枝,给他们指明一条回去的归路呢?

好在还有“沉荻”保护在侧,三人就算感觉得到这树林里已经有无数蠢蠢欲动的生灵正在接近他们,也不觉得特别的惊慌恐惧。

唐谧拧着眉头往小猴子消失的地方看去:“那破猴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没事抢我的剑做什么?”

白芷薇知道唐谧的未霜是把亡剑,斟酌一下,方才道:“唐谧,我姨父说过,用剑之人最忌讳使用与过去没有了断干净的剑,好像不太吉利,不如你乘机丢了那把剑吧。”

“‘与过去没有了断干净’是什么意思?”唐谧不解地问。

“一般说来,剑魂在剑主去世后就会如同重生,失去过去的力量和记忆,一心等待新的剑主。可是,在有些特殊情况之下,却不会如此,这就是和过去没有了断干净。”

“你的意思,应该是剑魂保有了原来的力量吧?可是,‘未霜’是亡剑啊。”唐谧奇怪道。

“我觉得,不单单是你说的这样。所谓亡剑,就是这把剑的生命已经停止在它的剑主死亡的那一刻,也就是一把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剑啊,这样也可算是一种无法了断吧?”白芷薇虽然并不确信自己的看法,但脸上依然满是担忧。

张尉听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剑魂曾说过“受人之托等着见他”的话,心中也不由疑惑,不知这样是不是也算和过去没有了断干净,下意识地盯着手中的“沉风”,一阵失神。

唐谧心里总觉得,自己是被晶铁梳子中的剑魂牵引到“未霜”身边的,虽然并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但这种被莫名缘分所牵引的邂逅又让她有些放不下,最关键的是,不要“未霜”的话,自己又到哪里再去找一把剑呢?难不成,跑去对穆殿监承认,自己上一次并没有找到认可自己的剑魂,于是才拿了把亡剑充数?

白芷薇见唐谧沉眉不语,知道她是在担心如果没有剑,就要被迫离开蜀山,赶忙安慰道:“没关系的,咱们就说今天在路上遇见一个高手,抢走了你的剑。我想天地之大,就算咱们御剑堂的剑室中没有认可你的剑魂,别的地方也会有的。”

“可是,唐谧以后学剑怎么办呢?”张尉问道,“随便一把铁剑怎么练习御剑术?”

“这只能以后再想了。反正用一把亡剑也练不了御剑术。唐谧今天练得很辛苦吧,看起来却没有什么起色,和大头简直不分伯仲。”白芷薇说话一贯的毫不客气。

这话虽然不好听,可唐谧却一下子想开了,笑了笑,双手叉腰,故意很豪气地说:“好,跑了老母猪就没猪肉吃了么?奶奶的,管他那么多,本姑娘再去找一把更好的了事。”

张尉和白芷薇被她逗得一阵笑,三个少年站在沉荻温暖的黄色光晕中,一时间竟忘了正身处在黑色密林的深处。

果然,仅仅依靠断枝或者地上的脚印很难找到归路。且不说并没有那么多可以指路的断枝,只说三人的足迹本就因为身具轻功而极为浅淡,再加上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根本留不下什么脚印。

三人按着记忆中大致的方向往回走了一段,张尉忽然停下脚步说:“我看咱们别走了,这样只是徒然浪费体力,不如今夜咱们就宿在林中,等明天太阳升起来了,再按照太阳的位置寻找出路。”

唐谧其实在寻了一段之后,早就有了同样的想法,只是她心中顾忌张尉,知道他是拼死也不愿意丢分的人,这才没好意思开口,却不明白今日张尉究竟是哪根筋动了,竟然不担心自己会因为夜宿不归扣去言行考绩的分数,便认真地说:“张尉,你可想好了,夜宿不归可要扣掉不少分数的!”

张尉豁达地一笑:“去年还不是被扣了个精光,咱们不照样升上来了,怕什么?”

唐谧顿时释然,故意发出振奋人心的怪叫:“哦,好啊,露营哦,野餐哦。”

“唐谧,‘露营’是什么意思啊?”张尉不解地问。

“真够笨的,现在还不习惯唐谧的满口鬼话啊。”白芷薇说着,用剑敲了一下张尉的脑袋。

三人找了一小块树木不多的地方——一片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棵十来人合抱的巨树。巨树那由无数虬结盘错的粗枝撑起的庞大树冠上,一条条手腕粗细的气根直直垂到地面,蜿蜒如蛇地俯卧在地上。

白芷薇生于南方,从小见惯了这样的树木,可蜀山上多是些四季常绿的针叶林,不禁有点讶异:“原来蜀山上也有榕树啊,真是没想到。”

唐谧仰起脸看了看那密不透光的树冠,夜色中黑压压一片。宛如落满了乌翼的鸟群:“嗯,多好啊,就是下雨也不用怕了。”

三人搬了些干燥的落叶铺在地上准备睡觉,虽然说都明白男女有别,可是“沉荻”的光晕只有那么大,张尉便不可能和两个女孩子分开多远,只得稍稍离开她们一些,头对头地躺下了。

唐谧这才想起今天张尉有些不对头,开口问道:“大头,你今天一直精神不振,出什么事了?”

张尉一阵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白芷薇冷哼一声:“还不是被那个君南芙搞的!大头叫她一起吃午饭,她居然当着那么多人一口回绝了。”

唐谧听了,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口气却显得清淡:“这样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大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我……我说不清楚。”张尉终于开口,“唐谧,你记得你说过的猛虎和蔷薇么?”

“嗯。”

“猛虎好像已经在我心里了。”张尉说完这句话,只觉得世界一时安静得诡异,仿佛林中的野兽同时停止了呼吸,低掠的山风凝滞在空中,只有自己那一颗心鼓动的声音在“咚咚咚咚”地闷响。

他顿了顿,长长舒了口气,方才能继续说话:“今天,白芷薇对我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总想和他在一起,而君南芙却不是这样。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只老虎想要冲出来,非常希望去确定些什么,所以明明答应了君南芙在蜀山决不当着别人和她说话,还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所以才会鼓起勇气开口。”

“然后呢?”

“然后,她拒绝了,说和我不熟。”张尉话音刚落,就听到白芷薇的又一声冷哼。

“觉得不开心了?”

“比不开心要糟糕很多。”张尉的双眼望着浓云一样的树冠,试图解释自己的心情,“是不开心,可是又担心惹恼了她,心里头空落落的。你知道,她人好看,脾气又温和,而且一直对我很好。原来,我一直以为她这样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那时候,我突然想要再多一些。你明白么,不只希望那人对你好,而是再多一些什么。”

这一次,轮到唐谧长长叹息了:“我明白的,因为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希望他能够对我再多一些。”

“是那样的感觉吧,对你越好,就越不满足,还想再多要一些,却也说不上想再要些什么。”一直没有开口的白芷薇忽然说,那样低婉的语气,似乎不是在参与谈话,而是在兀自讲着自己的心绪。

三个少年忽然都觉得被道不明的心事淹没,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半夜里,唐谧转醒过来想去方便一下,无意中瞟了一眼“沉荻”,发现珠芯处的那个小光团一明一灭。她知道这是“沉荻”受到攻击的表现,立时一跃而起,紧张地四下观望。

周围漆黑一片,并没有任何野兽或者其他东西接近的迹象。

唐谧心中不免暗自疑惑,又向“沉荻”瞧了一眼,只见此刻那光正稳定地亮成一团,哪有半分闪动的样子。

她揉了揉眼,心想莫不是自己刚刚睁眼的时候看花了不成?再细细看了看平静的“沉荻”,还有四周安静的丛林,这才起身离开。

唐谧不敢走得太远,好在他们栖身的榕树巨大无比。她绕到树后不远处,撩开袍襟。正要去解裤带,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感觉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偷窥。她忙停下手,前后左右搜寻一阵,却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唐谧早已确信,自己的感觉一向要比常人敏锐些,此刻她心中断定。此处必有蹊跷,大约正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测自己。

莫非是那小猴子回来了?她这样想着,索性坐到地上,背靠大树,佯装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仍没有半点动静,唐谧眯着眼,正怀疑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的产生了错觉,忽然,她只觉身边地上的榕树气根有些异动,偷眼望去,只见有两条离自己最近的气根正在悄悄探过来。其中一条缓缓钻入自己的袍下,贴着自己的腿开始一点点向上攀爬,另一条则笔直伸入自己的前襟,探向衣服里面,往胸部触去。

“啊,淫树!”唐谧一手捏住一条气根,跳起来大声叫道。

两条气根被唐谧一举制住,顿时蛇一样地乱扭。紧接着,十来条气根从四面八方向唐谧激射而来。

唐谧见状不好,忙松手放了那两条气根,仗着魔罗舞的身法灵活,闪身躲避攻来的气根。

她一边躲一边高声叫道:“大头、芷薇,快起来,一起打死这棵淫树!”

张尉和白芷薇闻声而起,只见“沉获”的光晕外,数十条气根挥舞晃动,张牙舞爪,而唐谧的声音正是从树后传来。

两人一时半刻没闹明白“淫树”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这回是遇上了树妖。

张尉拿起“沉荻”。提剑和白芷薇冲到树后。

只见唐谧在十来条气根的攻击下已经有些捉襟见肘,眼瞧着一条气根趁她闪躲不及缠上了她的右腿,白芷薇心念一动,“雾隐”脱手而出射向那条气根,当即将它斩成两截。

白芷薇没料到危急之中自己的御剑术竟能发挥至此,顺着刚才的感觉掌中凝气,心力汇聚,一抬手,那距离自己六七尺开外的“雾隐”应心而动,凌空飞旋,又切断了数条气根。

唐谧一见那些气根被切断,趁机飞身跃入“沉荻”的光圈。

原本那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气根畏惧“沉荻”的光芒,都不敢再贸然发动攻击,只是一味地在光圈外挥舞试探,不时触一下光晕,再“嗖”地缩回去。

唐谧站在光晕中喘了口气,这才瞧出树身上有两个疤结,看上去活像一对怪眼,顿时气恼地指着那巨树,破口大骂:“你个烂淫树,活得不耐烦了!”

紧接着,她急急催促张尉和白芷薇:“快点快点,咱们赶紧干掉这妖物!”说完,脸上掠过一阵无比痛苦的神情。

张尉见了担心地问:“唐谧,你受伤了?”

唐谧半躬着身子,隐忍地摇摇头:“没,没,咱们赶快收拾了这妖物,我就没事了。快,快一点!”

张尉见唐谧难过的样子,更加不放心,一叠声关切地追问:“真的?真的没事?是不是肚子疼啊!”

唐谧仰起头看着张尉,咬牙切齿地道:“收拾那妖物,快!”

张尉从未见过唐谧如此凶悍的样子,下意识地抽出剑,把“沉荻”塞到她手里:“好,你先忍一下。收拾完那妖物,我就来给你治伤。”

此时,白芷薇已经收回“雾隐”,看了看唐谧道:“你忍忍,这妖物有些厉害。”

唐谧听了,顺着白芷薇观望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刚刚被切断的那些须根已经重新冒出新头,宛如章鱼触手般在空中挥舞。

“这样不行,等到它下定决心开始攻击‘沉荻’,我们就被动了。”唐谧忍耐着说,“芷薇,你和大头攻击它的身子。”

白芷薇看着光晕外数十条舞动的气根,略略思忖,对张尉叫道:“大头,走出沉荻保护的话,我们还要对付这些气根,不如果在里面,直接攻击它的树身。”

张尉听了,讪讪道:“可是,我的术法和御剑术都不行啊。”

“没事,我来!”白芷薇被自己刚刚释放的御剑术鼓舞,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自信,凝聚心力,气运掌心,“雾隐”再次激射而出。

只见“雾隐”气势如虹地刺穿阻挡在它前路上的那些气根,直击树身。霎那间,所有的气根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挡在“雾隐”之前,企图阻断它的攻势。可是“雾隐”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毫不停滞地一举斩断任何阻挡在它前路上的羁绊,一直深深插入了树身。

这一剑,当真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唐谧看得心旌摇动,本想大声叫好,猛地瞟见白芷薇被兴奋的光芒笼罩的面孔,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忧虑。

这样的力量,是她这个年纪的剑童该拥有的么?

唐谧这样想着,暗骂自己是不是有些多虑了。

白芷薇见一剑得手,手腕一翻,欲带动“雾隐”纵向再在树身上划出一条大口,给它致命一击。

就在心力与内力同时发动的瞬间,白芷薇的心头猛然袭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一刹的凝滞,后续的力量无法跟上,然后,她模糊地感觉到,有一股外力正从她操控“雾隐”的掌心反向注入她的身体,替她顶住了自己不济的心力,让她可以继续发动攻击。

是剑魂的力量回传了么?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晃而过。

不等白芷薇仔细思考,“雾隐”已经被十来条气根缠绕结实。那树妖正奋力将剑拔出体内。白芷薇知道,自己的第一剑并未给树妖造成致命的伤害。必须在剑还插在它身体里的时候,尽快扩大它身上的创口。

当下,她不及细想,直直顺着那力量的来势,斜挥手臂,操纵还插在树妖身上的“雾隐”,一剑狠狠向下劈去。

这一剑尽没人泥土,直劈进树妖深埋在地下的根部。只听树妖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一股翠绿色的浓浆从地面深处喷涌而出。

因为曾经被赤峰四翼蛇喷出的黏液搞得十分狼狈,唐谧知道“沉荻”的缺陷便是无法挡住液体。所以,她一看见喷泉般涌出的液体射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这怪玩意儿落到身上,当即大叫一声:“小心,快闪!”

只是话出口的当儿已经晚了,绿色的浓浆骤雨般砸在三人的脸上身上,唐谧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抹一把脸,才发现胳臂居然无法抬高,原来是已经被那浓浆瞬间麻痹。

白芷薇站在三人的最前方,此时浑身上下都被淋得透湿,已然完全无法动弹。她见那树妖仍是将死未死的样子,忙对张尉厉声喝道:“大头,你还能不能动,能动给我一剑,身上一痛,麻痹就解了!”

张尉和唐谧站位靠后,没有被喷到那么多。他艰难地缓缓抬起握剑的右手道:“好,我试试。”

不料话落,张尉并未举剑挥向白芷薇。却是将自己的左臂一点点迎向“沉风”的剑锋。那断铁如泥的剑刃极慢极慢地切入他的皮肉,一阵疼痛顿时顺着手臂向心口蔓延,而那困顿住身体的僵硬感则如潮退般渐渐消去。

张尉一感到麻痹解除,便立刻提剑向前,冲出“沉荻”的保护,迎向那树妖犹在空中舞动的气根。

他的剑路本就沉稳,再加上不懂得如何以心力御剑,要是在过去,与如此灵活多变的敌人对决必定会吃亏。可是因为“银狐”谢尚曾经教导他如何使用一些手腕上的小连招将剑法变得流畅,再加上他每日不懈的练习,如今与这些群魔乱舞的气根相斗,已并不觉得多吃力。

只是,无论他砍掉多少,仍然会有新的顶上来,当真是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僵持了一会儿。张尉心中有些发急,剑招加快,想要冲破气根的阻碍,直接攻击树身。唐谧在后面看了,觉得张尉的剑法一快,反而不如刚才那样滴水不漏,心急之下,自己的内急似乎也不太急迫了,忙唤道:“大头,你别急,那树妖已经受了重创,你不是有一颗能够一直补气的鳐珠么,你就和它耗着,它耗不过你的。”

张尉听了,茅塞顿开,放缓自己出剑的速度,重新找回原来顺手的节奏,开始和树妖磨起了时间。

果然,百招之后,那些气根攻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张尉瞅准时机,一剑斩断眼前的数条气根,飞跃而起,拦腰劈向那树妖的躯干。

“沉风”本是重剑,劈砍时力量最是强大。这一剑落下,顿时横切进那树妖的大半躯干。

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它体内的浓浆已经流失殆尽,只有一点点绿色的液体顺着剑锋渗出。张尉手上继续加力,将剑深深推入,给了它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棵大约十人合抱的巨树,急剧地颤抖起来,浓密的树冠瞬间转成枯黄,树叶雪片般纷纷飘落。

片刻,一切静止下来。三人知道,结束了。

这时,张尉闻到一股异香从妖树根部的伤口处传来。他低头一看,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伸手一掏,是一个馒头大小的白色圆球。

“好像是什么果子。”张尉只觉仅仅闻了闻那白色果子的气味,便觉得疲乏尽消。他心中一喜,知道一定是得了什么宝贝,忙拿去给白芷薇和唐谧闻。

唐谧只觉得吸入那气息之后,僵硬的身体便开始松软了下来,高兴地叫道:“哎呀,能解麻痹,快给白芷薇多闻闻。”

可是白芷薇闻了却不大管用。

唐谧想了想,道:“莫不是你被麻痹得比我们严重,所以不管用?要不,吃一点看看?”

唐谧随即让张尉切下一小块来,扔到远处。不一会儿,那香气便招来一只小母鹿。唐谧看着它安然地吃下那一小块果实,又让张尉按住它等了不少时候,见它果然安然无恙,才切了一小块放入白芷薇口中。

白芷薇只觉这果子甘美异常,吃下去之后,五脏六腑顿时无比的舒泰通畅,僵直麻木的四肢也都有了感觉。紧接着,一股热力从腹中升起,她运气去化解那股力量,引导着它在经脉中运行,须臾疲劳尽去,神清气爽。

“哎呀,这是增补身体的好东西!”白芷薇高兴地说,“咱们赶快把它分食了。”

唐谧看到白芷薇红润的脸色,也猜出那果子定是益气之宝,便将剩下的切了三份,分而食之。

紧接着,不等那两人回过神来,唐谧犹如离弦之箭般纵身跃入旁边的密林,叫道:“大头、芷薇,你们别过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白芷薇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抿着嘴笑而不语。只有张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冲唐谧消失的方向唤道:“唐谧,你干什么去啊,小心有野兽,我陪你去吧?”

清晨时分,唐谧是被一阵“吱吱”的叫声吵醒的,起身一看,发觉“沉荻”的光晕之外,那只小绿猴正拖着“未霜”抓耳挠腮地叫个不停。

“你到底要干什么?”唐谧问道。她总是觉得这小猴子有什么事要告诉她。

小猴子指指身后的密林,又指指“未霜”,叽里咕噜又说了一段。

白芷薇看了,道:“是不是让你和它一道往林子里去啊?”

“你听着,我说的对,你就点头,好不好?”唐谧对小猴子说。

小猴子点点头。

“你认识我的剑,对不对?”

小猴点了一下头。

“你抢我的剑是不是为了让我跟你走?”

小猴子又点了点头。

唐谧看向白芷薇和张尉。问道:“怎么样,信它么?要不要跟去看看?”

此时,张尉和白芷薇因为吃了树妖体内之果的缘故,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疲劳消逝无踪,也并不觉得饥饿。

张尉想了想说:“姑且去看看吧,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事。这次我们沿途留下记号。至少还可以返回这里。”

于是唐谧要回剑,三人略略收拾,便跟着那小猴子往密林深处走去。

三人走了很长时间,发觉山势明显在不断升高。

白芷薇道:“咱们可能已经离开无惘峰了。”

唐谧知道,蜀山十二峰,剑童们允许走动的只有三宗和掌门所在的四座山峰,因为只有这四座山上的青石阶上布有守护结界,而离开青石阶越远,安全便越没有保障。

她心中正犹豫是不是还要前行,那小猴子指着远处山崖上一个小小的洞口叫了起来。

“你要我去的地方,就是那里么?”唐谧问。

小猴子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三人来到崖边,小猴子从蒿草间拽出一条枯藤,示意三人沿藤爬下悬崖,然后便带头溜了下去。

三人跟随它攀藤下滑。来到下面,发觉那洞口小得堪堪能容一人爬入,便依次爬了进去,不想越往里面爬,空间就越宽广,没有多久,三人已经可以站起来行走了。

洞中一片漆黑,唯有在前面带路的小猴子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活像两团飘在半空中的鬼火。

唐谧心里一阵不安,伸手握住后面同伴的手,稳稳的热度顺着指尖传来。她听到张尉说:“怕黑的话,点上火折子吧。”

“再等等,不知有多远,恐怕火折子坚持不了那么久。”唐谧强自镇定。

那小猴子又走了一段,“吱吱”叫了两声便站定不动了,然后一阵石头相击的声响传来,黑暗中火星闪烁,原来是那小猴子正在敲击火石。

一盏油灯被点亮,小小的橘色火焰在黑暗中安静地闪动。

那小猴子拿起油灯,一阵疾奔,转瞬之间,又有数十盏嵌在洞壁上的油灯被点亮,三人这才看清,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央。

这洞穴大约有御剑堂正殿大小,四壁是光滑的赤色岩石。那小猴子指着洞壁一阵怪叫,唐谧顺着它的指点看去,只见壁上竟然厕满了正在相斗的小人。

三人走到石壁跟前,这才发觉这些小人并非是被画笔绘制在上面的,而是由利器刻下。

唐谧再仔细分辨一下,指着其中一个小人惊道:“这人用的是咱们蜀山的回风剑法。”然后,她又指向和那小人相斗的另一个小人道,“这人的每一招都是堪堪破解回风剑法的。”

唐谧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白芷薇和张尉听了都觉得心头一震,再看向那些石壁上的小人,只觉得它们好像在跃动的火光中兀自跳跃,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诡异莫测。

38、不可知的过去

三个人面对石壁,凝神细看半晌。

许久,白芷薇说:“唐谧,我怎么觉得,也不一定就如你所说呢?”

“你的意思是,这并不是用来破解咱们蜀山武功的?”唐谧奇道。

以她看来,那些石壁上成对出现、相互搏击的小人儿,分明就是前一个使出一招回风剑法,后一个就破解掉一招。

“嗯,如果一对一对看这些小人儿,的确是在破解回风剑法。”白芷薇点点头,“可是,如果连续起来看呢?”

说到这里,她走上前,指着壁画上的第一个小人儿说:“你看,回风剑法这第一招出手,下盘空虚,对不对?这个对手小人儿刚好发现了这一点,就避过剑锋,击向下盘。”然后,她指向第二组小人儿,继续说:“这是咱们的第二招,要是连起来看,咱们这第二招正好也破解了刚才那个对手小人攻向下盘的一招,而且同时,在攻势上占了先机。大头,你和唐谧慢慢比划一下。”

张尉按图缓缓使出图中回风剑法的第一招,唐谧便以第一个图中对应的招数还击,张尉再出第二招,果然就解开了唐谧的进攻,然后唐谧再以第二幅图中的招数还击。恰恰又化解了张尉第二招的优势,张尉再出第三招……如此下去,便形成了一个连续的打斗场面。

唐谧收了剑,恍然大悟道:“就是说,这两套剑法是互相克制的,而不是一个去破解另一个。”

“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诡秘的地方画下这种东西?”白芷薇说完,手指轻轻拂过石壁上的刻痕,喃喃自语一般,“难不成,有人看见了使这两种剑法的人在打斗,于是便把当时的情形通通记录在了这里?”唐谧听了,也走近石壁,仔细观察那些刻痕。

在极近处细瞧,她才发现使回风剑法的小人儿和使另一种剑法的小人儿使用了两种不同的刻痕,前者的深而粗,后者的痕迹要浅上很多,而且,再仔细分辨,后者每一笔都是由两条极细的刻痕组成。这种奇异的刻痕让唐谧一惊,抽出“未霜”在石壁上轻轻一划,石壁上顿时出现了同样的痕迹。一唐谧忍不住低叫了一声:“难道,这是‘未霜’刻的!”白芷薇凑过头来,细细看了看“未霜”道:“原来剑刃上有细槽,怪不得留下的痕迹会是两道刻痕。”

唐谧道:“我在楚国锻造‘未霜’护手时,铸剑师曾说,因为‘未霜’十分小巧,为了弥补杀伤力的不足,当年的铸造者便在两侧剑刃上各开出一道细槽,这样一来,剑刺入敌人身体时便可以引导血液更快速地流出,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种在毫厘粗细的利刃上开出细槽的技术早已失传,当时那位号称楚国第一的铸剑师看了‘未霜’也啧啧称奇。”“这么说,除了‘未霜’,天下不太可能还有其他的剑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哦?”白芷薇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只是不知这是哪一把‘未霜’留下的。”唐谧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那护手中的晶铁梳子。

白芷薇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摇摇头道:“不会的,不会是华瑛公主留下的。她根本不会武功。”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她嫁到了楚国为后。实际上,我也该算是她血脉的延续。”白芷薇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据说,魔王死后不久,她就因魇镇之罪被楚王赐死。但是真相究竟如何。可能只有当时参与此事的人才知道。我母亲说,也许那只不过是当时的楚王为了向其他三国表示自己与魔王绝无关系吧。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就太可悲了。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曾经看过当时的楚王为华瑛公主写的赋,我那时以为,一个男子会用那样美好的笔调去描述一个女子。一定是极爱她的。”

唐谧听了,也觉得有些黯然,而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赤玉宫第一代宫主不就是华瑛么?她不会武功该如何服众?”

“是啊,所以当时我在地下魔宫时听到她是第一代宫主,也很震惊,可是后来又一想,当宫主也并不一定非要会武功的。”

“也许,她是会武功的,只不过别人不知道呢。”唐谧继续怀疑。

“当然有这种可能。可是,书上说她的身体先天不足,无法练武,就是嫁入楚宫后,也有很多给她看病的纪录留存了下来。”白芷薇说完,感叹道,“她和魔王是一对双生姐妹呢,—个人武功绝世。另一个就体弱多病。”

唐谧发觉两人聊跑了题,忙回到正题:“这样看来,刻下这个和我们回风剑法对决小人儿的,极有可能是魔王对不对?那刻下回风剑法的人,会不会是堕天大人呢?”

“我也是这么推测的。”白芷薇说完,忽然想起一直在边上没有搭腔的张尉,随口问道,“大头,你怎么看?”张尉没有回答。

两人回头一看,才发现他直直盯着那壁画,已经看得痴了。

唐谧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头,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啊?你说,为什么魔王和堕天大人不正儿八经地比武,而在这里浪费时间刻小人打架?”

张尉回过神来,认认真真想了很久,才慢吞吞应道:“我不知道。”

唐谧和白芷薇早料到他会有如此答案,相视一笑。

白芷薇说:“大概这便是他们之间比试的一种方式吧。”

而就在她们几乎要认定这就是魔王与堕天切磋武功的壁画时,张尉突然指着那个魔王刻的小人儿道:“我想,如果刻这个小人儿的人就在我旁边,我也能创出一套武功来。”唐谧和白芷薇俱是一愣,都不明白眼神仍有些发痴的张尉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听张尉看着那壁画继续道:“回风剑法的第一招并不讲究,就是随便攻出一剑。如果我也这么攻出一剑,刻这小人儿的人要是在的话,就会出招指出这一剑的不足。那么,她会迫使我去想,如何既破解了她这一招,又能做出反击,于是,我想出第二招。如此往复下去,若是有她在,我不就会从随便一招开始,创出一套攻守有度的武功了么?”

唐谧和白芷薇虽然聪慧,但思考的前提都是世上已经有了回风剑法,听张尉如此一说,她们才发觉,原来还有其他能解释这件事的角度。

唐谧略一思索,问道:“你是说,魔王和堕天并不是在此处比试,而是在共创武功?”张尉思忖良久道:“这一点我也不能肯定。但我觉得,当我这么看这些小人儿的时候,便会发觉自己和刻画这些小人儿的两人之间的差距。”

说完,张尉抽出剑,开始比划起来,边比划边解释:“你看,如果有人这样一剑攻向下盘,我会觉得如此挡开最好,同时还有再回手的余地。可是,图上的人是这么斜刺一剑,因为她看到这里有了破绽,而我就想不到。那么,现在假若说我想到了这里有破绽,我会这样补一剑,但是他却是以进攻的一剑代替了补防。”

唐谧和白芷薇顺着张尉的思路再去看这些小人儿,不再把他们当成已经成形的两套剑法,而是两个高手正在探讨如何创造出更为高明的攻防招数。

这样看了一会儿,两人也渐渐入迷,忘了再去推测到底在遥远的过去,这座蜀山深处的洞穴里,曾经有过两个怎样的绝世之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刻下了这些痕迹。

虽然三个人都熟悉这套蜀山最基础的剑法,可是却从来没有从这样高屋建瓴的角度去审视这套武功。不知不觉,三人竟然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唐谧长长舒了口气,扭一扭已经僵直的脖子,慨叹道:“原来,武学之道竟是如此奥妙无穷啊!”

“是啊,看了这些图,脑子好像突然清明了不少。”张尉应道。

“啊,这是……华瑛!”白芷薇突然指着画底一处很小的刻痕低叫起来。

唐谧凑过去一看,见是一行极小的字,轻声念道:“辛丑年三月,瑛与凛于蜀山游戏之作。”念毕,唐谧有些迷茫地抬起眼睛,望向白芷薇,问道:“芷薇,堕天大人的名讳是什么?”

白芷薇看着那行小字,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里的人到底是华璇还是华瑛,永远都不可能再被人知道了。而所谓的真相,其实早已湮没于百年的滚滚烟尘之中,而自己能看到的不过是那些风云人物留给后人猜测的一道背影罢了。

思及此处,她心里便不再觉得惊讶,掠眉启唇,淡淡道:“王凛,堕天大人的名讳是王凛。”

待到三人出得山洞,回到悬崖之上,发现日头已经升到正空,才知道原来在山洞中竟耽搁了一个上午。

张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洞口如此小,成年人应该钻不进去吧。”

白芷薇算了算时间说:“嗯,想必刻下这些的时候,他们大约就和我们差不多大,华璇应该还没有继承王位。”

唐谧遥想当年人物,心生感慨:“不是魔王的华璇,不是堕天的王凛,还有未成为王后的华瑛,他们三个究竟会是些什么样子的少年呢?”此话一出,勾起三人心中的无数怀想,他们便都不再作声,听凭山风吹打面颊,扬卷衣襟。

忽然,不知何时趴到唐谧肩上的绿毛小猴子指着天空叫了起来。

三人仰头看去,只见一道光划过天空,向他们处身附近的林中掠去。因为是白天,那光并不显眼,唐谧眯起眼睛望向它消逝的树林,问道:“那是什么?”

“是不是有人御剑飞过?”张尉说。

唐谧虽然有过两次御剑飞行的经历,却从未在地上看见过,不由奇道:“原来御剑飞行在地上看来就是一道光啊?那么我有一次在夜里可能也见过的,当时我还以为是流星呢。”

“能御剑飞行的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知道这人来这里干什么?”白芷薇疑惑地说,转而问唐谧和张尉。“我们该不该去看看呢?”

39、可是我很喜欢他

那道光落下的地方看上去离三人所在之处并不遥远,唐谧心中虽然好奇,可是又有些犹豫会不会越走越深入蜀山,一会儿可能更不好回去。

她这才想起肩上的小猴子看起来很是友好,而且虽然模样小巧。却有可能是已有百年以上寿命的异兽,也许当年曾在这洞中见过华瑛与王凛刻下那些小人儿,因此才认得这把“未霜”,便扭头对它说:“如果我们再往山里走走,你能不能把我们送回青石阶?”

那小猴子的黑眼一转,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唐谧见小猴子肯合作,觉得去看看也无妨,对张尉和白芷薇说:“我们现在就算回去,下午的课也赶不及了,不如过去看看。是什么人跑到咱们蜀山深处来了,如何?”

白芷薇自是没有意见,张尉心中虽有些犹豫,可见两个同伴都意欲一探究竟,也不想扫两人的兴,只是说:“要不先去看看,若是实在不好走就算了。我怕咱们一夜未归,今日若是再不回去。御剑堂那边要着急的。”

唐谧想想也对:“好,就依你的。”

三人钻入树林,劈开拦路的荆棘,向那道光落下的地方走去。

因为树妖果实对身体有着极大的裨益,三人觉得精力充沛,脚步轻快,虽然面前的道路比原来要难走上许多,可是行了一段,倒也没有感到如何疲乏。

但没走多久,眼前的荆棘已经茂密得如同一层层幕布,劈开一道,下面又是一道,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唐谧见此情形,摇头道:“太不好走了,要不算了,我们回去吧。”

不想她肩上的小猴指着前面边叫边跳,她觉得蹊跷,转头问张尉:“要不,你再往前劈两剑看看?”

张尉依言又向前劈了四五剑。

——就见一道光亮突然透过劈开的荆棘,射入昏暗的林中。

三人扒开枝叶荆条一看,原来那树林竟然已经到了尽头,一条细长的峡谷就出现在他们的脚下。

这条峡谷看上去甚是奇异。从他们所站的高处向下望去,谷中弥漫着浓浓的黑色雾气,两侧寸草不生,而谷底的黑色浓雾中隐约可见有枝丫繁茂的树木生长于其中。一阵山风掠过,黑雾翻滚,那些雾中的不明树木也随之伸展摇摆,显得妖异非常。

一股腥臭的气息被山风送上来,白芷薇捂住鼻子道:“这黑雾可能有毒,莫要再接近了!”

唐谧觉得那味道闻起来让人恶心欲吐,便点头示意一起离开,此时,却有一声野兽的吼叫从谷中传来,震耳欲聋,让人心颤不已。

“似乎昨夜也听过这叫声,是老虎么?”唐谧问道。

“的确有些像虎啸,只是老虎哪有如此的威力,声音也不可能传那么远。”张尉答道。

“莫非那个御剑飞行的高人是飞往这个峡谷的?”白芷薇疑惑地道,“这里看上去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三人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再走近一些一探究竟,只见谷下黑雾涌动,一个人御剑冲出山谷,急急掠向天际。

三人透过荆棘的缝隙,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面貌,顿时半晌无语,怔怔凝视着那人在高空中消逝成一道浅淡的白光。

好一会儿,张尉才犹疑地开口道:“那是穆殿监,没错吧?”

“是他。”白芷薇确定地说。

那人的相貌唐谧也看得十分清楚,心中蓦地腾起许多记忆的碎片。

穆家旧居那些记载着仇恨的发黄纸张,藏书阁内无数写着穆显两字的借阅纪录,甚至那时在地宫中仿佛是被人故意安放好等待杀死穆晃的“尸王”,还有眼前这个妖异的山谷……这一切,似乎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连贯在一起了。

唐谧闭上眼睛,觉得心中有寒意缓缓地蔓延向四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张尉看到她的面色有些不对,担忧地问:“唐谧,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不是,我只是在想,穆殿监来这里做什么呢?按理说我们该下去看看的,可是,我觉得这个山谷实在不太安全,我们没有准备,今天还是不要冒险吧。”唐谧说完,便紧锁眉头,自顾自地转身往回走去。

白芷薇也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看到唐谧思考的样子,追上去问:“你是不是觉得穆殿监有什么不对?”

唐谧点点头:“你觉得穆殿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感觉上很严肃,并不让人亲近。可是,他应该是全心全意在维护御剑堂吧。”白芷薇说完反问,“你过去不是一直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么?”

不等唐谧答话,追上来的张尉便说:“不能因为殿监从那山谷里出来就乱怀疑他吧。”

“是不能,但是我觉得总要留一份心才好。无论如何,那山谷看上去决不是什么好地方。”唐谧答道。

三人走了一阵,忽然,唐谧肩上的小猴子好像发觉了什么,一下子跳到树枝上藏了起来。

唐谧猜测前方可能有什么不对,顿时停下脚步,向前张望。

好一会儿,前面隐隐传来人声,接着是脚踏树叶的沙沙响,片刻之后,桓澜和慕容斐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张尉一见,高兴地跑上去道:“怎么是你们,莫不是来找我们的?”

慕容斐一看三人虽然衣衫狼狈,而且浑身都是些浓绿的脏污,可是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顿时舒了口气,带着些责备道:“何止我们在找你们,昨天你们三个彻夜未归,半夜里烨英姐便出来寻人了,一路找上了剑宗。结果被桓澜知道了,以为你们又去了‘幻海’,便跑到那里去找你们。今天烨英姐说,御剑堂所有的殿判都已经出来寻人了。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唐谧往树上的小猴子一指:“喏,就是这个小家伙在路上抢了我的剑,害得我们摸黑一路追进林子,这才迷了路。”

“那一早起来为何不往山外走?我们刚才经过那个被打死的树妖,看见你们-一路留了记号往山里走,都不敢发信号召集别人,生怕你们几个又是去干什么出格的事,被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交代了。你们三个的武功不怎么样,胆子可是真大。”慕容斐继续责怪。

唐谧又一指那小猴子:“说来话长,简单地讲,还是这家伙的原因。”

桓澜在一旁冷着脸:“行了,活着就成了。”说完,从袖中拿出一根联络用的烟花,一拉尾端的绳子,放出信号,转身便往回走。

慕容斐看着他的背影笑笑问道:“你们是怎么得罪他的:找你们的时候看上去还挺着急的,见了面怎么就摆起了臭脸?”

“谁知道,真是个别扭的小孩,懒得理他。”唐谧摇摇头,也向前走去。

慕容斐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白芷薇:“那个树妖是你们杀死的?”

“是啊。”

慕容斐神色微变,又问:“白芷薇,你可觉得自己的剑力量大增?”

白芷薇想起昨夜那有些异常的感觉,便道:“是增加了一些,而且,就在感觉自己力量不济的时候,似乎便有力量从剑上反补回来。”

慕容斐听了,略略沉吟道:“我的武功也有突进,那感觉好像是有人猛然把你从低处拉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下子就看到了和从前不一样的风景。”

白芷薇颇有同感:“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的剑魂得了佟敖剑魂之力的缘故?”

“想来该是这个原因。”慕容斐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如此说来,那样赌命的一战还是颇为值得的。”

唐谧走在前面,虽然嘴上说懒得理桓澜,还是凑上去,嬉皮笑脸地问:“这位大侠,敢问是谁惹了您啊?”

桓澜走得极快,瞟了她一眼:“与你们无关。”

“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和我们有关昵?”唐谧急急跟在后面迫问,“莫不是昨天我们打了你表妹一顿,她跑去找你告状了?”

“你们打嘉禾干什么?”桓澜顿时停下脚步,瞪着唐谧问。

唐谧笑一笑道:“生气呗。自从她这个小表妹来了,桓大侠就不理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胡说八道!昨天在玄天阁白芷薇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桓澜有些生气地说,扭头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唐谧你这个人最不老实,我还是比较信白芷薇说的话。”

唐谧看着桓澜疾行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白芷薇到底说过些什么,惹恼了这尊小佛。

待到白芷薇跟上来,唐谧拽着她低声问:“你这个毒舌鬼,昨天在剑宗那里和桓澜说了些什么,害得他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不太对劲。”

白芷薇满脸委屈:“我昨天在剑宗一直陪着张尉,哪里有和桓澜说过了什么。”

唐谧想了想又问:“那上御剑课之前,你见过桓澜么?”

“见过,打了个招呼他就匆匆走了。”

“那么,见到他之前你在说什么来着?”

白芷薇努力回忆半晌,方才说:“我似乎在对张尉说,‘我和唐谧在蜀山就你这么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们难道会跟你说瞎话么。”’

唐谧立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恐怕是这话正巧被桓澜听到了。难怪人家不高兴,你这么说,桓澜和慕容斐他们又算什么?”

“自然也是真正的朋友啊。可当时我不是只对着大头一个人么。桓澜这人也忒小心眼儿了些。”白芷薇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

“这你就不理解了,算了,我先去开导他吧。”唐谧说完,又追向了桓澜。

桓澜兀自向前走着,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我认识一个人,因为从小就是个天才,所以总是和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人在一起修习。原本年纪大的孩子就不喜欢带着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儿,更别说那孩子还是个比他们聪慧许多的天才了,所以,他应该一直都很寂寞吧。”

桓澜身子一震,没有说话,脚步却慢了下来。

“而且这个人啊,有事情总是爱憋在心里,容易钻牛角尖,又喜欢给别人脸色看,这样一来,就更不招人喜欢了吧。”那声音继续说。

桓澜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停下。

“可是,我很喜欢他。因为这个人不但聪明,武功好,为人也真诚。而且在我和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三更半夜也会跑出来,有时候明明知道我在故意逗他,也能努力忍耐。只是我担心,我在这人心中一向不老实,这样的一番表白,他是不是会信呢?”

桓澜听了,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脚步虽然没有变缓,却忽然清清淡淡地开了口:“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呆会儿见了穆殿监,该如何应对吧。”

40、魂兽召唤术

过去唐谧一直认为,如果说御剑堂内还有一个剑童并不惧怕殿监穆显的威严,那就一定是自己了。但是今天,当她看到站在一众殿判之中那个神色凛冽的灰衣人时,心中竟也不由升起了畏惧之感。

但是唐谧明白,在这种时候,能够硬着头皮顶上去的只能是自己了。于是她上前一步,深施一礼道:“穆殿监、各位殿判,十分抱歉,我等让诸位担忧了。”穆显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唐谧身后的几个剑童,这才转头开口问她:“看来都没受伤,说一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唐谧一抬头,正对上穆显迫人的凌厉眼光,心中打了个突,赶紧埋头看着脚尖,道:“事情是这样的,昨日黄昏,我等在由剑宗回御剑堂的路上时。遇到一只状如巨猿的妖物拦路生事。谧学艺不精,被那巨猿抢去了佩剑,之后我等三人追入树林深处,虽然抢回佩剑,但因日落迷途,只好于林中夜宿,等待今早日出这才得以寻路而出。”

慕容烨英一听唐谧说是在青石阶上遇到的妖物,便知她定是在瞎编乱造,心下纳罕这孩子一向聪明,怎么会不记得青石阶被堕天大人布下了强大的保护结界,妖物和猛兽根本无法入内,竟然编出这么个破绽百出理由。当下,她站在穆显身后轻咳一声,还对唐谧频频眨眼。

唐谧当然明白慕容烨英的好意,她猜测,慕容烨英大概并不知道“堕天的转世已死,而他当年布下的结界之力已经在慢慢消失”这个蜀山最高机密。但自己的这番说辞,知道这个秘密的穆显却定会信了七分。而且,她料定穆显一定不会希望让更多人知道此事,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应该会草草地结束盘问。

果然,穆显神色微动,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了话题:“那今日你们为何又拖到此时才出山,莫不是连根据太阳辨别方位的本事都忘了?你们在御剑堂都学了些什么!”

关于这个,唐谧之前也已思量好该如何应答。因为几人在洞中看到的事情涉及到堕天、魔王,及她的双生妹妹,再加上唐谧这些日子依赖,已对穆显生出些戒心,最终还是决定另辟一套说辞:“回殿监,那是因为我等在途中遇到了树妖,对敌时被其射出的黏液麻痹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此时,慕容斐上前一步说:“回殿监,斐找到他们时,此三人正僵困于树妖的根须之间。是我和桓澜二人与那树妖激战多时,这才将他们三人救下。”

唐谧没想到自己虽没和慕容斐串过口供,他却能如此反应。此时这获救之话由他嘴里说出,自然是比自己说的更加可信。她脸上虽然不敢有所表示,心中却是大大地感激他的机变和配合。

这时,桓澜也在一旁道:“那树妖确实不好对付,澜也觉得算是个敌手。”

蜀山新一代中最优秀的两人既然如此说,再加上唐谧三人也确实满身树汁,模样狼狈,穆显似乎觉得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当即道:“虽然如此,你们几人也并非完全没错。况且,今日整个御剑堂都因为众殿判一起出来寻找你们三人而全部停课。故此,我决定将你们的言行考绩扣去一半,以作警示。”

唐谧低头悄悄一吐舌头,暗自庆幸捅了这么大的一个娄子居然就如此轻松过关,并没有演变成预想中的可怕审判,当即恭敬道:“是,我等知错,甘愿受罚。”穆显微微点头:“至于有妖物闯入青石阶的事,你们万万不可与人乱说,以免造成人心浮动。我自会和掌门和各位宗主详查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好了,大家都快回御剑堂吧。”

待到三人回到御剑堂后,才惊觉自己居然在一夜之间已经蜚声为家喻户晓的风头人物。不但如李冽和史瑞这样与他们一向关系非常者纷纷前来看望,就连其他仅仅只是认识的人也都统统跑来探望了一圈,可是唯独君南荚,却并没有出现。

张尉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唐谧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总是在围绕着他们的人群中搜索着谁,而当热闹散尽的时候,那双一向明澈的眼睛便沉下一层浅淡的落寞。唐谧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明朗少年就要消逝了……她猛地站起身来道:“我找李理去。”

李理正独自在房间的榻上悠闲地看着书,见唐谧走进来,略有些吃惊地道:“听说正有一堆人围着你们呢,我还说一会儿等人少了以后,我再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倒自己来了。”

唐谧笑着坐到她身边:“可不是着急想见你么。李理,拜托你的事有眉目了么?”“你是说君南美的事吧。简单的情报已经有了,不过都是些大陆消息,要想挖出秘闻来,可不能太过着急。”李理说完把书一扔,向后一靠,“我很好奇呢,你怎么会对君南芙如此有兴趣。”

唐谧觉得李理虽然江湖气颇莺,却直率坦荡,想了想,决定据实相告:“因为我怀疑她在欺骗我最好的朋友。而且,这件事除了她自己亲口承认骗了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让我的朋友解脱。”

李理昕了,有—点兴奋:抬身坐起来道:“这样啊,所以你就想抓住她的弱点,逼她自己承认,对不对?唐谧,你真的很对我的路子,我喜欢你。”

“对了,李冽这个人你听说过么,能不能也给我搜集些消息?”唐谧立刻顺杆爬,笑着问。李理歪着头想了想道:“详细的消息一样要等,不过,他的事,简单的我倒是知道一些。”

“哦,这个人你也留意过啊?”

“嗯,那是当然。我呢,一直认为,就算不能通过五殿大试被送出蜀山也没太大关系,因为在江湖上混,实力有很多种:人际关系啦,耳目灵通啦,见多识广啦,这些都是。所以,我平日就十分注意积累有用的东西。”李理解释道。

“这么说,李冽的消息算是有用的东西了?”唐谧好奇地问。“是啊。你入门得晚,所以才不知道。这人在我来蜀山的那一年升入了剑宗。因为他当年在剑童中算是和慕容斐齐名的人物,所以那时虽然离开了御剑堂,还是常常被人谈论。”李理说完,忽发感慨,“说起来,慕容斐真是个不幸的家伙。”

“怎么说?”“那么一个优秀的人,若是生在其他时候,一定是一枝独秀的。可惜啊,他来御剑堂的时候,这里有李冽。而李冽好不容易走了,又冒出来一个桓澜。慕容斐这人啊,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风光过。”李理有些惋惜地说。

唐谧听了,笑道:“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风光呢?”

“也对。”李理说完,想起了什么,“那个李冽,倒是有一点很奇怪的地方。他去了剑宗以后,好像经常不在宗里修习,而且,似乎也没人管束他,仿佛他来去自由是被殿监殿判们默许的一样。”

唐谧听了,觉得这的确是一条不一般的消息,顿时抓住李理的手说:“看来,我真没找错人!李理,拜托,拜托你再多给我搜集些情报。”

第二天的术法课,义金殿的门一开,走进来一个穿术宗蓝色长衫的花白胡子老头。他咳了两声,以十分低哑的声音道:“敝姓胡,以后会教授你们术法。”唐谧觉得那声音难听得像是铁锯刮耳,想到今后差不多一年都要听到这种声音,她不自觉地缩了缩头。

只听胡殿判继续道:“今年,你们要开始学习魂兽召唤术。这是一项……”

他说着说着,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续道:“是一项很容易,但是也很危险的术法。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猛兽,关键是要看你是否可以控制住它,而不是被它所控制。所以,魂兽切忌不可以豢养得太大,以免反噬其主。这是修习魂兽召唤术的第一个要点!”

胡殿判说罢,举起左手,接着又是一阵连咳,半晌方道:“左手连心,以左手召唤魂兽。”众剑童听了,都模仿着他的样子抬起左手。

“和你们猜测的相反,召唤时不要使用心力,一点都不能用。你们先要学习如何完全放弃自己的力量,听得懂么,要完全放弃。”难得这句话胡殿判说得一气呵成,没有咳嗽一声。

唐谧现在已经习惯轻易找到自己的心力了,现在忽然听说要完全放弃,怎样也找不到感觉。这时,只听胡殿判又道:“当你的力量褪去时,有另一股力量便开始显现。你感受到这个力量,请求它出现在你的面前,记住,是请求,而不是命令。然后,用你脑海中浮现出的名字呼唤它。”

唐谧看了看周围剑童,发觉就是那些“老人们”也没能立刻召唤出自己的魂兽。胡殿判咳嗽一阵,接着道:“在你们这些剑童中,虽然有一些之前曾经召唤过魂兽,但是如果这次召唤不出,也不用觉得奇怪。因为你们的术法不够稳定,还有,你们的魂兽日夜都和你们一道成长,所以那力量的脉动也在不断变化,需要重新寻找。”胡殿判的话音刚落,只听一个男剑童的声音道:“赤唬。”

唐谧循声看去,原来说话的是一个剑童中的“老人”,她记得邓方曾经给她介绍过,似乎是叫方秩离。随着方秩离这声低呼,他的手掌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红色怪兽,虎头马身,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很是神气威武。

胡殿判点点头道:“这次也还是方秩离第一呢。嗯,你若不是眼睛看不见,怎么会还留在这里。”唐谧看着那虎头马身的小小魂兽,心中羡慕不已,收回心神,闭上眼睛,重新试着放弃自己的力量。

忽然,她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道:“那个女剑童,睁开眼睛,你要闭着眼面对你的敌人么?”唐谧吓得猛一睁眼,正对上胡殿判的目光,马上展开一个甜笑:“多谢殿判指教。”

只是被胡殿判这么一扰,唐谧一时更加找不到方寸,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所谓完全放弃掉心力的感觉,不免着急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邓方、王动他们这些已经修习过魂兽召唤术的“老人”们纷纷唤出了自己的魂兽,义金殿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也许因为这些魂兽都十分幼小,还不是很受控制,就像顽皮的小猫小狗一样,在殿内四处溜达玩耍,不论主人怎样使劲也召唤不回。一时间,义金殿被六条腿的小兔子、胁生双翅的蜥蜴、会喷火的三足乌等等十来只稀奇古怪、跑来飞去的魂兽弄得乌烟瘴气。

尤其是邓方唤出的那只三足乌,看起来不过是一只小不丁点儿、黑羽红足的小鸟,精力却极其旺盛,围着那些还未召唤出魂兽的女剑童飞来绕去,冷不防喷出一小簇火焰,扫向她们的眉毛头发,吓得女剑童们尖叫着四处躲避,完全忘了继续召唤自己的魂兽。

花白胡子的胡殿判在烟尘中猛烈地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立即喝道:“邓方,你以为干扰了别人修行,自己就能更容易通过大试么?还不赶紧把你的乌鸦招回去。”

邓方见自己的小小伎俩被胡殿判一言道破,只好一挥手,冲那正拍着翅膀在女剑童中快乐盘旋的三足乌唤道:“回来。”那小黑鸟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邓方,在空中一个疾停,乖乖落在他的肩上。

其他人一见“老大”都已经收了手,也都不敢再造次,纷纷召回自己的魂兽。胡殿判环视一圈捣乱的剑童,沉声说:“虽然你们大家最终会成为对手,但是,如果你们因此就期望自己的对手弱小不堪,那么,请还是不要在御剑堂虚耗时光了。”

说到这里,胡殿判顿了顿,面向全体剑童,以低哑而郑重的声音道:“蜀山,从来都只属于对可尊敬的对手心怀渴望的人。”邓方有一点不服气,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难道魔王也值得堕天大人尊敬么?”

胡殿判的花白胡子一颤,似乎听到了邓方的嘀咕,却没看他,而是继续对着全体剑童说:“堕天大人曾经说过,能够被称为对手或者敌人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之后,他转而问道,“你们知道魔王的魂兽是什么么?”

剑童中安静了片刻,突然传来王动的声音:“是足足有三人高,崔嵬如山的巨猿!”胡殿判略一点头:“魔王在战场上,总是坐在那巨猿的肩上指挥战斗。堕天大人见了,曾经说:‘力量如此强大的魂兽也匍匐在她的脚下,这个人的心,真是坚强得让人肃然起敬。’我希望,你们在将来,也会遇到让自己肃然起敬的敌人!”

接着,在一阵咳嗽平息之后,他道:“邓方,言行考绩扣一分。”

在这场小小的骚乱之后,义金殿平静了许多。那些“老人们”开始练习如何更加熟练地唤出魂兽,而新剑童们则开始重新尝试魂兽召唤术。

偌大的殿堂悄无声息,只有间或从“老剑童”那边传来一两声低呼魂兽名字的声音。忽然,唐谧听到一声低唤:“苍蠡。”

这声音并不大,可是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被吸引向那声音的源头——只见张尉的手上出现了一只摇头晃脑的白色小兽。

“啊,召唤出来了呀!真不愧是张尉啊!”庄园笑着第一个跑过去,端详了那小兽半晌,“是小狗么?白白的,真可爱。”

“张尉,你这魂兽是什么?”白芷薇端详一番问道。

“我也不清楚。刚才忽然感觉到另一种奇怪的力量,脑海里便跃出‘苍蠡’这个名字,然后我一叫,这小家伙就跑出来了。”张尉看着那白色小兽,喜不自胜地道。“麒麟,这是幼年的麒麟。”胡殿判此话一出,殿中立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向张尉投去艳羡的目光,直看得张尉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麒麟虽好,但它的弱点是成长缓慢,你以后的修炼并不容易。”胡殿判说着,拍了拍张尉的肩膀。唐谧见张尉唤出了麒麟,心中也很是高兴,转回心思,再次尝试放弃自己的心力,寻找另一个力量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脱离身体的束缚,像一个旁观者审视着自己,似乎既属于这个世界却又游离于这世界之外。

之后,有一个陌生的力量发出心跳般勃勃的脉动,一个名字闪念而过,她忙唤到:“行迟。”刹那,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兽骤现出现在她的手掌上。她欣喜地一看,顿时觉得如遭五雷轰顶,在心中暗暗哀号:“上帝啊,佛祖啊,给我一道地缝钻吧,简直太丢人了!怎么会是一只熊猫啊。”

唐谧慌张地一收手掌。想把那熊猫掩藏起来,不想它虽然名叫“行迟”,行动却一点也不迟缓,一骨碌滚下她的手掌,落到地上,好奇地四下张望。

“快看,是唐谧的魂兽!”又是庄园第一个叫了起来。

唐谧下意识地往人群中一躲,恨不得立即消失。

这时只听周静道:“天啊,是貔貅,真是太神气了!”

其他的剑童也凑过来,议论道:“可不是,真的是貔貅啊。唐谧,你也挺厉害的啊。”“貔貅,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真了不起!”

唐谧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那胖乎乎、有着两只黑眼圈、一双黑耳朵以及短短黑色四肢的小动物,心想:“难道,在这个世界滚滚不是叫做熊猫么?”

“嗯,的确是貔貅。据说上古时黄帝大战蚩尤,黄帝便是驱使貔貅与蚩尤相斗的。唐谧,要记住,想要控制住这种猛兽并不容易啊。”胡殿判在一旁点头道。唐谧听到这里,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心虚地看着那个正身处于众人的注目礼中泰然自若、缓缓爬行的小滚滚,尴尬地笑而不语。

一天的术法课下来,大多数剑童最终都唤出了自己的魂兽,只有白芷薇到最后也没能办到。她学新东西向来最为灵光,此次受挫,僵着一张小脸,一幅闲人莫近的表情。

张尉和唐谧陪着她走出义金殿,等到身边没了外人,唐谧才问:“怎么了,刚才有什么不对么?”白芷薇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完全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力量。”“为什么呢?”张尉奇怪地问。

“因为,”白芷薇犹豫着,抬起眼的时候正对上两个伙伴关切的目光,这才接道,“因为只有感觉到力量的时候,我才能够实实在在地觉得安全。”

“哦,是这样啊。”唐谧用轻松的口气道,“那下次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想想我们硼唧巴,我们不是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么?”白芷薇笑了笑道:“等你嫁了人怎么办?大头娶了第一美女以后也不会再有工夫理睬我们的。”

“为什么?谁说我会不理睬你们的?”张尉不解地问。

白芷薇故意搬出认真的表情:“那你选择吧,要我们还是要她。”

张尉一愣,脸上露出为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唐谧赶紧解围道:“大头你别理她,她自己唤不出魂兽,正想办法找别人难受呢。”张尉垂下眼没有说话,却从心底里感觉到已然陷入了一道解不开的难题之中。

41、飞翔的力量

晚饭的时候,唐谧听到邻桌的剑童在抱怨藏书阁为什么还不开放。她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在藏书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扒了两口饭,她匆匆跑到藏书阁,推开门一看,发觉一切都和她两天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几乎让人以为这期间,祝宁和欧阳羽根本没有从那道菱花阁子门里出来过。

唐谧摇了摇头,认命地坐到长几后面,开始继续整理借阅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迷迷糊糊地趴在长几上睡着了,蒙眬中感觉有人将她抱离了长几。她想要去看看那人是谁,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恍惚觉得正身处于一个安稳的怀抱,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小寐醒来,她发觉自己躺在长几旁的薄榻上,一人正盘坐在几前,整理着借阅录。她看着那人的背影发了一阵呆,才发觉一件很糟糕的事,原来自己竟已只需要看到背影,便可以认出他来了。

她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声。

那人耳目灵敏,察觉到这微小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问:“怎么这么可怜,被你们的祝司库抓来当苦力了?”

她笑笑答道:“回顾宗主,我可不是苦力,而是徒弟。”

顾青城有点讶异,剑眉一抬:“他怎么挑了你?你自己愿意么,你对他知道多少呢?”

唐谧想了想,发觉自己除了知道祝宁是一个机关狂人以外,对于他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可能就是瞧我顺眼吧。我也不太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脾气古怪得紧。”

顾青城看了一眼紧闭的菱花格子门,问道:“他们进去多久了,在里面干什么,你知道么?”

“好像是在制造什么飞翼,已经闭关三天了,不知道出来过没有,难道他们不用吃喝拉撒么?”

顾青城眉头微拢:“腿都废了还老想着要飞啊。”然后他转而展颜对唐谧说,“看来你还没被正经地当作徒弟呢。不知道吧,那门里面可是什么都有,十天半月不出来都没关系的。”

唐谧这才有点看穿了祝宁的小算盘。

这人一定是估摸着以她唐谧的性子,若是没人监督,整理的工作没有十来天一定干不完,他正好可以用这个借口一直关着书阁,名正言顺地在里面闷头造飞翼了。

唐谧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气结,委屈道:“我这个徒弟可当真做得可怜呢。”

顾青城觉得眼前小姑娘的口气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瞧着她笑而不语,转朝菱花格子门里朗声道:“祝宁,你这借阅录都整理齐备,明天藏书阁便不可再四门紧闭了。明晚,你和你的两个徒弟都在这里等我。”

菱花格子门内沉默了一会儿后,祝宁生涩的声音才传出来,听上去,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好的,我明白了。”

顾青城说完,起身对唐谧说:“走吧。”

唐谧跟着顾青城走出藏书阁,不解地问:“顾宗主,你都帮我整理完了么?这么快啊?”

“没有,剩下的想必你们祝司库会在今晚干完的。他这人的潜力实在难以想象。”说话间,顾青城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孩子似的开怀。

唐谧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可是又有一点不解地问:“宗主不希望祝司库制造飞翼么?”

“不是不希望他制造飞翼,而是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见容于蜀山。”顾青城不无担忧地说,“既然他要收你为徒弟,我就不妨告诉你,你再权衡看看是不是要拜师。”

顾青城说到这里,直视着唐谧:“祝宁这人,一直在寻找着其他的力量。比如,他并不愿意通过修炼御剑术来达到飞行的目的,而是希望造出飞翼这种东西。”

唐谧略觉不解地问:“祝司库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武功和术法,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掌握的力量。其中深奥的,比如御剑飞行,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掌握,而祝宁希望可以找到另外的一些力量,一些就算是最普通的人也可以支配的力量,去做到同样的事情。比如,造出飞翼,利用风力去飞翔。”

“这听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对啊。少数人才能掌握的力量对整个世界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倒希望最好只用按下一个机关,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自己做了才好。”作为现代人的唐谧觉得祝宇的想法毫不离经叛道,口气轻松地道。

顾青城站在夜色中,笑容淡淡褪去:“蜀山讲求的是严格、艰苦、漫长的修习。在这样的修习中,不断发掘自身的力量,而又不被这力量所迷惑。你认为,这一点和祝宁的想法能够共存么?”

“祝司库不也是在严格、艰苦、漫长地寻找他想要的力量么?只不过,当他找到以后,就可以让更多最普通的人都能简便地利用了,差别只是如此而已。”唐谧迎向顾青城渐渐锐利的目光,坦然地说。

顾青城神色微动,仰望向天空:“百年以前,有一个管自己叫‘第六天魔王’的人,她希望找到一种方法,让普通的士兵可以拥有犹如那些筋骨奇佳又经过长期修行之人才有的力量。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这些士兵全部变成了杀人食心的恶魔,而她自己也因此成为传说中残暴的邪恶魔王。你明白么,我担心祝宁也走上这样的歧途啊。”

“人们评判事情的对错,从来只看结果。也许,魔王当年是出于对士兵的怜悯,希望能够找到减少受伤与死亡的方法,但是却失败了。”唐谧随口推测道。

顾青城扭脸深看她一眼,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既然你这么说,那么随你吧。也许,你的确是应该做祝宁的徒弟。”

唐谧觉得他话意未尽,却又抓不住什么可追问处,略一思索,倒想起另一桩一直没问明的事来:“请问顾宗主,所谓‘风霜雨雪雾’五剑现世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未霜’和白芷薇的‘雾隐’还有张尉的‘沉风’,再加上慕容斐的‘迫雨’和桓澜的‘雪殇’就是所谓的‘风霜雨雪雾’五剑。这五把剑是大周末年最有名的大铸剑师公冶子所铸。传说,只要其中的一把现世,便足以乱世,而如今五把剑同时现世的情况,却是多年来从未见过的。”

唐谧听了一皱眉:“怎么听起来有点儿不吉利呢?”

顾青城的嘴角漫出温柔的笑意:“什么叫不吉利?因为会‘乱世’吗?我猜当年公冶子所说的‘乱世’,就是动摇世间旧有秩序之意,对于他来说,这更多地是一种期望。因为大周末年,‘周’已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实则诸侯纷争、战火不断,如果那样的局面能够被动摇,对世人来说,岂不是很好么?”

“我听说,当年魔王得了‘未霜’后,又费尽心力寻来另外四剑,可是却没有能找到可以被剑魂认可的剑主,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大概吧。‘未霜’严格地说,是荣安公主华瑛的剑,我猜魔王看到自己体弱的妹妹竟然会是这样一把动乱世界之剑的剑主,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吧,所以她才想看看其他剑主是个什么模样,也许她还想知道,凑齐了五把‘乱世之剑’后究竟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要知道,她可是最不相信这类预言的人。”

“嗯,我也不信这些故弄玄虚的命运预言,至少现在看来,当年的‘乱世’之人是她,而不是她的妹妹啊。”

不着痕迹的一笑划过顾青城的面庞,他看着面前这个不信宿命的少女,以略带逗趣的口吻问:“那你又怎么知道,百年前推动四国之乱的那双手一定不是荣安公主的呢?难道,那里面就没有她的一份力么?”

唐谧听出顾青城的话里有笑她思想简单的意味,好在她面皮厚,仗着自己如今是个小p孩,不屈不挠地保持着少年人不讲道理的执拗:“我的确是不知道啊,难道顾宗主就知道了?既然我们都不知道真相,那么就什么可能都有。就如同这乱世五剑一同现世一般,根本就是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事啊。”

顾青城听了一愣,似乎觉得唐谧的胡搅蛮缠颇有些值得玩味之处,略一沉吟才说:“的确,人们总是执着于了解命运会如何,其实,无限可能岂不才是最好。故此你们也根本不必在意那五剑之说,且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说完,他举步前行,转眼便融入了深蓝的夜色中。

史瑞在这个深蓝的春日夜晚,心里毛躁得厉害,他想想来御剑堂这几天所过的日子,只觉得分外模糊。

一切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很顺利。御剑堂起始的功课并不难,虽然练功辛苦,却不吃力;原以为和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孩子相处会有些元趣,不想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糟——他的见闻虽然不算很多,可天生就是那种有六分能吹出十分来的主儿,对着这帮他眼里的小毛孩儿一阵天上地下、有的没的胡吹一通,大家瞧他的眼光登时便不一样;新结识的张尉更是个热心人,不但抽空带他熟悉了御剑堂各处,还说出一句最让他感激涕零的话来——“你们殿剑童的年岁小,要是平时觉得寂寞,多来找我和唐谧、白芷薇玩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切都这样好,所以才会在心里留不下痕迹。

到底对别人胡吹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或者在剑法课上为何被殿判赞扬?现在想来都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只有事件,没有细节。唯独只记得前天夜里听说白芷薇他们三人从剑宗下课未归,全部御剑堂殿判都一起出去找人时,自己是怎样地担心着急。

然而,当史瑞去看白芷薇的时候,混在一帮闹哄哄的剑童中间,话没说上一句,便又跟着人群稀里糊涂地出来了。他只觉得自己要比所有人担心白芷薇得多,甚至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多得多,然而当时瞧上去,却和旁的剑童无甚分别,这着实让人心中烦闷。

这样烦躁着,就忍不住在梅苑外溜达起来。入夜未深,还未到关苑门的时候,梅苑门口进进出出的女剑童颇多,但身形如山一样的秦嬷嬷已经抱着胳臂站在门口的桃树下,杀气腾腾地注视着往来的剑童了。

史瑞在门口转悠一阵,便已招引来秦嬷嬷的注意。她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放声喝问道:“那个剑童,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想进去找谁?”

史瑞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忽见梅苑里一个人低着头快步走出来。

秦嬷嬷一见这人,立时将史瑞忘到一边,断喝一声:“白芷薇,你还敢出去!”

白芷薇原本将头埋得极低,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被秦嬷嬷这样一喊,反倒站定了脚步,一仰头,毫不在乎地反击道:“正是要出去,我被禁足了吗?现在关苑门了吗?”

秦嬷嬷被这样一顶,顿时面露不快:“还好意思还嘴!你说说你个姑娘家,给御剑堂闹出了多少事儿来。你等着,我这就叫穆殿监给你下禁足令!”

白芷薇心里明白,御剑堂的禁足令可不是那么轻易就罚下的,秦嬷嬷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故而并不多言,只是抱剑立于一旁,一副倒要看你如何要来禁足令的架势。

秦嬷嬷见唬不了白芷薇,自己又下不来台,一时僵持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史瑞见状,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道:“秦嬷嬷,您刚才和我说话呢?”

“嗯,嗯,啊,对,你要干什么来着?”秦嬷嬷看向史瑞,脸上的线条终于得空松了松。

“我、我,我想问您一些事儿,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我想……”史瑞一边说,一边把手背在身后冲白芷薇打手势,示意她赶快离开。

白芷薇见了,也不多言,转身便往外走。

秦嬷嬷见白芷薇要走,似是还不想就这么放过她,刚冲她喊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就听面前少年大声说:“秦嬷嬷,请问您的芳龄几何?”

未出口的话便被生生地吞回腹中。秦嬷嬷瞪大眼睛盯着眼前面红耳赤的少年好一阵,才说:“你为何问这个?”

“我、我是替别人问的。”史瑞随口胡编道。

“替谁?他为何叫你这么问?”秦嬷嬷继续追问,声音竟然异常的温柔,似乎有某种暗示或者期待隐藏于其间。

史瑞想不出该编出谁来凑数,偏头一看白芷薇已经走了,便硬着头皮说:“是御剑堂里一个我很尊敬的人。秦嬷嬷,我知道这么问一个姑娘家的芳龄实在太过唐突,可是、可是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是你不便说,我、我这就走了。”说罢,脚底抹油,掉头便溜。

他远远寻着白芷薇的身影,一路走出御剑堂大门,来到西面的果园里。果树栽得齐整,加之又才是冒苞的时节,枝叶并不浓郁;故而虽然隔得远,却仍能借着月光看清白芷薇的模样。

只见她抽出淡薄如雾的长剑,先是疾疾舞了一套剑法,然后停下来,静静凝视着手中之剑,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如水的月光漫漫在她周身,枝条交错的暗影在她身上投下纷乱的痕迹,风生影动,于是黑暗与光明在她的身上交替流动,模糊了她纤长的身影。

这样过了片刻,白芷薇身形微动,执剑之手向前一展,长剑便离了手,浮在距离她手掌大约一尺之地。紧接着,她左手结印,右手作劈剑之姿,浮空之剑随即劈出,几乎透明的长剑在暗夜里疾飞向前,唯能看清剑上凝着的一抹月光。

伴着“扑”的一声响,长剑深深刺入一棵一丈开外的果树,她再一抬手做出横扫之姿,刺人的长剑在树中一震,斜切而下,一剑将树干由里向外切出个深深的大口子后,又飞回她的掌中。

白芷薇看看掌中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甚满意,猛地抬手又是一剑。这剑射得突兀,史瑞还未看清,剑已横着劈断丈余开外的另一棵果树。只见树冠摇了摇,上半截果树歪倒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史瑞在远处看得心下称奇。虽然还未学过,但他已猜出这就是蜀山闻名天下的御剑术了。他听说这是一门相当艰深的功夫,对于剑童来说,通过五殿之试,大约也就只能达到随心所欲地让手中剑飞出再收回的程度,根本不要妄想这飞剑还能有什么伤人之力。如此说来,白芷薇如今在御剑术之上的造诣,已经高出了一般剑童很多,难不成她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白芷薇此时已经剑回鞘中,站直身体,双手握拳,远远看去只觉得她全身的线条都已绷紧,似乎是在蓄力一般。

这样保持着用力的模样好一会儿,她的双肩忽然一沉,仰天大叫道:“啊,受不了啦,该死的魂兽,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咒骂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史瑞先是吓了一跳,转而看着远处那少女仰天怒吼的模样,不知怎的心生柔软,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白芷薇听到笑声,扭头看去,见史瑞正笑嘻嘻地站在树影里,脸上立时腾起两团红云,恼怒地责问:“你来干什么?”

史瑞原本每次看见白芷薇,总觉得心上紧紧绷着一根弦,而刚才的刹那,那心弦似乎被人一拨,震颤着松懈了下来,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勇气和自信。

他敛笑往前紧走几步,解释道:“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出来,有些担心,所以这才跟着来看看。”

白芷薇一皱眉道:“刚才看到的事,可不许和别人乱说。”

史瑞没有深想为何不能说,只觉得自己与白芷薇在一起的感觉,忽然比过去要自在了很多,然而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比原先好,总之头脑似乎灵光了起来,想说的话也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他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解脱感鼓舞,两只手在眼前一阵乱挥,嘴里念念有词几句,才说:“刚才我对自己施了个咒法,已经把今晚所见全都忘掉啦,你就放心吧。”

白芷薇也发觉到了史瑞的变化,忽然觉得和他相处也不再如原先那般别扭,见他大猴子一般上抓下挠的模样,脸上不觉挂上一抹淡笑,可嘴里仍然恶狠狠地说:“再发个毒誓,如果说出去就全家死光光。”

不想史瑞却正色道:“那可不成,就算我说出去,也只是我一人的过错,为什么要连累全家?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做事的。这样吧,我发誓要是说出去,就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白芷薇这才放了心,想起刚才在梅苑时,正是史瑞帮自己解了围,倒觉得自己有些太凶,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刚才在梅苑多谢你啦。其实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唤不出魂兽,只是不想很多人知道我御剑术的功夫。”

史瑞听了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别介意,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白芷薇无心再练,扭头冲果树上喊了一声:“喂,你也别跟着我了,我这就要回去了。”

史瑞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瞧见那枝丫上正蹲着一只巴掌高的小绿猴子。他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问:“白芷薇,你认得这小猴?”

白芷薇点点头,冲小猴一招手,那小猴顿时从树上蹿到她肩上,歪着脑袋打量起史瑞来。

史瑞见这小猴机灵又通人性,对心里的主意更有了几分把握:“白芷薇,我帮你想到一个可以招出魂兽的法子了……”

唐谧回到屋中的时候,看见白芷薇正在逗弄那只绿毛小猴子,惊奇地问:“这小家伙怎么来了?”

“不知怎么找来的。你去藏书阁的时候我跑去果园练功,它一直蹲在树丫上陪我。”白芷薇说着,一伸手,让那猴子跳到自己的左手掌上,侧过头神秘地说,“唐谧,你看我俩给你露一手秘技。”

白芷薇的话刚落,唐谧只觉眼前一花,那只绿色猴子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只见白芷薇模仿着召唤魂兽的姿势一挥左手,唤道:“灵碧。”然后,那只小猴子就“嗖”地一声出现在了她的掌上。

唐谧马上明白过来,惊叫道:“哎呀,果真好像!简直和召唤出魂兽一个样子,你们俩怎么做到的?”

白芷薇笑着指指袍袖:“这还是史瑞给我出的主意,就是将它藏在袖中,只要我一喊‘灵碧’,它就赶快爬出来,我们三个练了好久,才有了这般的配合。”

唐谧笑眯眯地打趣道:“干吗要三个人一起练啊,那史瑞还不是想陪你。”转而又有些担忧地说,“不过,你准备用这个在术法课上蒙混过关么?我想,这把戏骗骗普通人还行,可殿试的时候,殿判会一项一项、一人一人地测试,到时大概就不顶用了吧。”

“我不过是为实在召唤不出魂兽的时候留上一手,到时若是唤不出来,总不能让人笑话了去。至于殿试……”白芷薇看了看唐谧,口气严肃地说,“唐谧,难道你还没有看清形势么?今年,咱们三个的出路只有在比武中胜出,成为那三个免试之人这一条啊!”

这件事,唐谧不是没想过,以现在的情形看来,张尉仍然完全没有心力,自己则拿着把运不出剑魂、无法施展御剑术的亡剑,今天又多出来一个唤不出魂兽的白芷薇。他们三个似乎除了争取免试之外,真的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话虽如此,咱们这一殿的剑童可不是什么软弱可欺之辈,我们三人不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于剑法一门,我们这次看了那山洞中的图画,倒是都有所领悟,如果平日努力修习,再发挥所长,或许有机会。”唐谧定定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殿试是全面考评,可比武就有很多变数了,有时候专攻于一项反而占便宜。”白芷薇点头说。

“嗯,那我们三个就拼一次吧!”唐谧说完,冲着白芷薇竖起两指,比出一个只有她们才明白的必胜暗语,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相视笑了起来。

42、斗球

第二天是骑术和长兵器课,授课之人是曾经教过唐谧他们的气宗殿判李巡。

因为很多剑童在家中都曾学过骑马,骑术课几乎变成大家放松娱乐的时间。而大部分人都是使用御剑堂畜养的马匹,只有少部分剑童则骑着寄养在御剑堂马厩中的自家马匹。

其中,张尉的黑色翼马最是引人注目。黑色的巨大膜翼如收拢的扇子一样合盖在身体两侧,遇上有人走近,也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性子顽皮,它会冷不丁地骤然张开双翼,掀起一股翼风,挟着掀起的沙石迎头扑向来人的头面,迫得人不得不抬手遮挡。

邓方便是被这悍风震撼,围着那马转了两圈,无不艳羡地问道:“张尉,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啊?”

张尉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它只会扑扇翅膀,并不会飞。”

邓方听了哈哈大笑:“那长了翅膀有什么用呢,亏我还觉得这翅膀十分神气呢。唉,我本来想告诉你一个讨姑娘喜欢的秘诀,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张尉心中一动,问道:“什么秘诀?”

邓方挤了挤眼睛,凑近张尉耳边,低声道:“你这马若是能飞,你喜欢谁就叫她和你一起飞上天空。然后,你在苍天白云之间对她表白:‘心爱的姑娘,偌大天地,只余你我,就同我的心一样。’我告诉你,就算那姑娘是君南芙,你也一定手到擒来的!”

张尉皱了皱眉,他虽然不喜欢邓方用君南芙打比方,可心里却依然忍不住一阵莫名的雀跃,手抚在马背上,头一次渴望它真的可以飞起来。

除了唐谧和另外几个不会骑马的剑童在努力学习骑术,其他人都跑去打马球了。唐谧练了一会儿骑术,听见马球场那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心思也飞了过去,见殿监李训看管得不严,便催马悄悄溜了过去。

这个世界的马球与唐谧熟悉的差不太多,也是两队人各自手持长长的马球杆追打一个皮子缝制、填满兽毛的小球,场地两端各有一个由竹竿搭起的球门,在规定的时间内,入球多的一方为胜。

场上的剑童们在腰间分别绑上黄色和绿色的绸带以区分两队,白芷薇被分在了绿队,张尉则在黄队。此时,比赛激斗正酣,两人俨然成了场上各自一方的核心人物。

烟尘之中,白芷薇驾驭着坐骑左冲右突,靠着出色的技巧一次次抢回小球,提缰冲向球门,一击得分。而张尉虽然骑术上要比白芷薇还高明一些,可更多的时候是在和队友相互配合,呼喊着他们补防或者截击,自己则总是冲向最紧要的防御位置。

两队的分数一直胶着着,没有被拉开,服见场边计时用的漏壶中,水已所剩不多,张尉开始催马顶上,和对方的主将白芷薇正面相搏!

张尉的骑术明显高于其他的一千剑童,再加上用的是自家马匹,在对坐骑的统驭力上也有优势,渐渐便占了上风。但白芷薇绝非一个可以被轻易击败的对手,虽然骑术和马匹略逊,仍借着灵活的应变能力一次次把就要失去的小球抢了回来。

此时两队平分,剩下的时间大约只可进一球,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哪一方先进球,哪一方就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球还控制在白芷薇手里,她已压过半场,只要冲过张尉便再无人能够阻挡,只是张尉的马术在她之上,她突击了几次,仍然无法越过。

突然,她心生一计,惊叫一声,身子一斜,仿佛失去平衡般坠向马下。张尉见了,伸手要去拉她,谁知白芷薇一拽伸向她的那只援手,将张尉往地下摔去,自己则借着这股力回到鞍上,催马冲向前去。

张尉被白芷薇这一拽搞得失去平衡,好在他自小就在马上玩耍,斜挂在马侧仍然能操纵马匹奔跑,再加上他的黑色翼马好胜心极强,不等主人的号令。已经自己追了出去。

但白芷薇已然占了先机,眼见球门不远,挥杆就要击球!就在这个瞬间,那匹黑色的翼马仿佛感到胜负一线的紧迫,原本夹在两侧的黑翼瞬间张开,腾空而起……

白芷薇只感觉到似乎有一片黑云压过头顶,还未来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尉已经驾着翼马从天而降,挡在了她的面前。

只见张尉的马一落地,他立刻拨回马头,面冲向白芷薇,笑道:“你没时间了。”

白芷薇瞟向场边,果然看见计时的剑童正要举起宣布比赛停止的红旗,她明知道以现在距离球门的距离,若是张尉挡在前面,自己绝难将球送人球门,仍是一咬牙,将球击出。

那球越过张尉的头顶,在空中画出一道倔强有力的弧线,最终落在了离球门不到两尺远的地上。

场上的欢呼声和叹息声夹杂在一起,忽然,一声骏马的嘶鸣冲破喧嚣,那只黑色的翼马竟然展开双翼,冲上了天空。

张尉被翼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控制它转回降落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而那翼马此时更是因为比赛而无比兴奋,已经完全无法自控,兀自扇动着双翼越飞越高。

好在张尉不是一个容易慌乱的人,见一时间没办法让坐骑平静下来,干脆放松缰绳,让翼马随意飞行。

翼马直直向蜀山的深处飞去,张尉索性在空中欣赏起景色来。那些自己往返了不知多少次的青石阶,此刻就蜿蜒在青山之间,被春日暖阳照得泛着白光,犹如穿流于山间的溪流。

这让他忽然想起一直和自己奔跑在这漫长山路上的唐谧和白芷薇,心下拿定主意:以后一定要让那两个家伙也坐上来飞飞看。这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中,他便又想起了君南芙,心里一颤,竟是不敢再继续细想下去。

翼马飞了好一会儿,兴奋劲儿总算平息下去。张尉察觉到坐骑的变化,便准备拉起缰绳拨转马头回去。可他手上刚一加力,忽听底下的山谷中一声野兽的低吼直冲云霄,闻声向下望去,才发现原来已经飞到了那黑雾弥漫的山谷上空。

不等张尉多想,他只觉得自己的翼马在那吼声中惊惧地一抖,瞬间失去了平衡,翅膀毫无韵律地乱拍,一个猛子向下扎去。

他马上明白,翼马是因为受了惊吓,又没有完全掌握好飞行的要领,这才失去了控制,于是他赶忙像在地上御马一样,使劲提拉缰绳,口中发出号令,希望帮助它镇定下来。

然而天空和地上的骑御之术有着天壤之别,那翼马此时方寸一失,完全忘记了飞行的感觉,只知道四蹄乱蹬,带着张尉向下急速坠落……

张尉眼看着黑色的雾气升腾着扑面而来,以为下一瞬自己便要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然而大约是生灵都有在生死关头自救的神奇本领,命悬一线之际,那翼马竟然在即将撞向浓雾深处的密林前找回了平衡,双翅一展,重新冲向天际!

等到张尉降回马球场的时候,唐谧和白芷薇已经等得一脸忧色。见他安然无恙回来,两人方才舒了口气。

唐谧看着他脸上被树枝抽打的伤口,关切地问:“怎么回事?难不成被你那半吊子翼马翻到沟里去了?”

张尉听了笑笑道:“可不是么,差一寸就掉山沟里了。你知道么,就是前几天我们见过的那个黑雾弥漫的山谷,里面忽然传来野兽的咆哮,这才吓到了我的老马。”

唐谧拍了拍翼马的脖子:“你现在还管它叫老马啊?它根本就是一匹小马驹。李殿判刚才说,翼马极为罕见,是能活百年千年的灵兽,它已经经历的十几年岁月对于它的整个一生来说,也就算是幼年,所以它才如此调皮又容易受惊吧。”

张尉听了,想起一个不太对的地方:“可我这马的胆子一向极大,一般的野兽绝对吓不倒它。我养它这么久,也就见它害怕过一次,还是那次在楚国御试之中,碰到了异兽穷奇,但也仅仅是稍微有些腿软而已。可这次的野兽仅凭着一记低吼就吓倒了它,一定不是一般的虎豹豺狼。”

唐谧一听,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穆殿监在那深谷里养……”她本来想说“养着什么厉害的妖物”一出口才觉得如此说极为不妥,生生咽下去后半截,顿了顿,继续说,“困住了什么厉害的妖物吧。”

这冒出来的一个“养”字,让一边的白芷薇已然明白了唐谧心中所想。她心中可没有唐谧那么多的顾忌,直接道:“你是不是觉得那谷中妖物和穆殿监的关系不寻常?”

唐谧沉吟不语。她权衡一下,看看周围再无他人,才说:“我在藏书阁恰巧发现了穆殿监十分喜欢借阅妖兽一类的书籍。所以我想,他会不会也有兴趣尝试养一只呢?”

“养别的也就罢了,可别是一只穷奇。”白芷薇随口说。

“白芷薇你这么说未免太过臆断了。”张尉忙道。

“不错,我最近就是喜欢臆断,而且尤其专门臆断那些漂亮又聪明的女子。”白芷薇的话锋转回,瞪了张尉一眼。

张尉眼睛一垂,避开她的锋芒,嘀咕了一句:“怎么说什么都能扯到她身上。”

唐谧见了,赶紧打圆场:“说起来,我们应该找时间去那峡谷中探一探,那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好,如果我的马习惯了那吼叫,不再害怕,它倒是驮得动我们三人。我这几天晚上多带它在天上转转,等它飞得熟练了,我们就一起去那峡谷看看。”张尉这样说的时候,口气有些发虚,心里明白地知道自己如此讲,有一半原因是想给晚上骑马飞行找一个借口,而更不可言说、蠢蠢如惊蛰之虫的微末希望,则是和那个人一同飞上夜空吧。

因着这般心思,这话在张尉自己听来,就仿佛禁不起琢磨的纸菩萨,随便一伸手就能被戳得千疮百孔,幸好平日里敏锐机灵的唐谧、白芷薇二人都未在意,说笑着转身前行,只留下蓝衣的少年做贼心虚地叹了口气,于人生第一次深切地明白,想要自己骗自己果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当天晚上,唐谧来到藏书阁的时候,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祝宁和欧阳羽。

两人的面色如出一辙的苍白,眼睛周围泛着青,让人不禁猜测这两三天他们到底有没有睡过觉。

好在祝宁看上去心情不错,见了唐谧招呼道:“小唐谧,过来看看为师送你的拜师礼。”

唐谧本来预计自己没干完活,怎么着也会被数落一顿,没想到上来就有礼物,有点心虚地探探头,问道:“师父看上去挺高兴呢,难不成事情都办好了?”

“嗯,明天就去飞飞看。”祝宁苍白瘦削的面孔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而欧阳羽的全部五官都疲惫地耷拉下来,一副强忍着才不会睡去的痛苦表情,嘟囔道:“师妹啊,最后剩下的那些借阅录都是我整理的,到现在我都没合眼呢。”

唐谧一听自己的“天敌”遭此折磨,颇有些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不过脸上还是展露出一个深切关心的表情,以无比同情的口吻道:“师哥真是个好人,师哥太辛苦了。”

“你先猜猜是什么。”祝宁说着,打开早先给她看过的那只四角裹金的檀木盒子,只见里面摆着一对好像扇坠的圆圆铃铛,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分别挂在两条金丝细绳上,再用同心结拴在一起,模样甚是可爱。

唐谧拿起来端详了半晌,也看不出这么个小东西上能有什么机关,倒是越看越像是一个定情用的信物。

正想胡猜的时候,唐谧抬眼却看见欧阳羽和祝宁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得意神情,仿佛都笃定她猜不出这是什么,心中不禁升起一阵不服。

她暗想祝司库绝对不会送自己一个小玩物或者小首饰,这对铃铛大约该有什么特殊功用才对,便道:“这个东西的秘密一定在声音上。”

祝宁微微有些讶异:“还真是有点儿天赋,那你倒是说说看,声音上会有什么秘密?”

唐谧原本见这小铃铛实在藏不下什么更多机关,所以便大胆猜测定然是和它发出的声音有关,听祝宁这么一说,知道自己推断的方向对了,便拿起铃铛轻轻摇了两下。

照理说,普通的铃铛里都是放着一个金属小球,小球一动,撞击铃壁,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而这一对铃铛,并没有发出金属撞击的“叮铃”声响,确切地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要不是可以感觉到铃铛里面确实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摇晃滚动着,还真要以为那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会有人制造一对哑巴铃铛呢?

唐谧凝神思忖,目光落在一金一银的小铃铛上,脑中灵光忽现,开口推测道:“这铃铛的声音我虽然几乎听不见,但我想,一定有某种东西可以清楚听到它们的声音。至于为什么是一金一银,那一定是因为它们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虽然我听不出来,但是对于能听见这声音的东西来说,必然大有区别。”

祝宁看向欧阳羽,笑着说:“你看,我说她天资不俗吧。”

“她也就猜到了三分,师父过于夸奖她了。”欧阳羽说话的声音糊涂成一团,前一瞬还在等着看好戏的神情立刻转换成快要睡过去的无精打采。

祝宁转回唐谧道:“这个铃铛里装的是应声虫。金色的装公虫,银色的装母虫。公虫不会说话,但是,只要它和母虫分开三尺以上,就会把自己听到的声音传给母虫,而母虫则会把这些声音说出来。”

说到这里,祝宁脸上漾起一层浅淡的笑意,仿佛回想起久远的往事,继续道:“这东西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的,说起来,制作还真是很麻烦。且不说应声虫多么难找,只说先要配出珍贵的药水,浸泡它们,让它们以后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就是一件极为费工夫的事。”

然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终究没有派上用场。小唐谧,这东西最适合你这样的年纪。你若是想听谁说话,可是那人又不在身边,就让他配着金铃。只要你把银铃堵在自己的耳朵上,就可以听到他那边的声音。拿去吧,记住,要随身挂着,这应声虫挨着人气才有活力。”

唐谧听了,忽然想,多年前年少的祝宁,究竟是为了想听到谁的声音,才大费苦心制成了这样一对神奇的铃铛呢?

也许,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苦苦思慕却终不可得的人儿吧。

43、夜色撩人

顾青城见门开着,故意轻咳一声,免得众人因为没有察觉他的脚步而觉得突兀。

唐谧回过头来,看见他,叫道:“顾宗主。”

祝宁在轮椅上微微施礼,而欧阳羽则是站起身来躬身施礼,这样,唐谧便显得有些特殊,似乎和顾青城的关系很是亲密。

唐谧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看了眼欧阳羽,也学他的样子起身要拜,

顾青城袍袖一扬阻住她将弯的身子,道:“大家都坐下。”

他看了看三人,道:“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们师徒三人切忌不可说与他人。”

祝宁一见顾青城神色郑重,忙点头称是。

顾青城继续道:“可能你们多少都知道了一点儿,现在蜀山百年结界的力量正在减弱,听说已经发生过妖物越过青石阶的事情。所以,萧掌门还有穆殿监和我商量,准备在蜀山的多处加入一些消息机关来增加保护,另外,保护咱们术宗的很多机关年头也都太久,我也想从今年开始重新修理布置。”

祝宁听了,摇摇头,崩溃一般趴倒在长几上:“听起来工程很浩大啊,宗主的意思不会是让我带着这两个徒弟来完成吧。”

“自然不是,术宗弟子中你只要觉得用得上的都可以随意调遣安排,只不过,最关键的地方只能你和这两个徒弟参与,而最后在机关安置的时候,他们两个也不能在场。不过时间倒是不紧迫,你可以慢慢来,先从咱们术宗的机关开始,重新修缮改造一遍。至于结界,它的力量是慢慢消亡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祝宁和欧阳羽弄明白任务以后,便再也支撑不住,顶着黑眼圈回去睡觉了。

唐谧和顾青城一起走出藏书阁。

夜色温柔,晚风如水,她心中偷偷希翼身边之人不要马上掷出飞剑离开,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只好没话找话地道:“那个,我们今年要比武争夺三个去和清源寺比武的后备资格,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得胜。”

顾青城看看她,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对死亡之试没有信心,觉得比武可能是一条捷径。”唐谧坦率地回答。

顾青城笑一笑道:“比武会更不容易,你的对手,有一些因为多年不过大试,这一次一定会孤注一掷,而另一些可能实力本身就很强,不要以为你们连过两试,就小看了自己的对手。”

“嗯,我知道,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我和师父去剑宗修补机关的时候,宗主能不能抽空指点我一二呢?”唐谧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被拒绝。

果然,顾青城应道:“好。”

唐谧别了顾青城,心情不错,正往梅苑走去,迎面一个人走过来。她见是相熟的,笑着打招呼道:“李冽,你不是来看我的吧?”

李冽被她一双弯弯微笑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女子。”

“这么说话不对么,我以为我们也算是比朋友更好的朋友了吧。”唐谧更加百无禁忌,笑容也越发甜蜜。

李冽的神色一动,迎上那双明媚的眼睛:“是啊,应该算是。可是我怎么分明觉得你的心并不在我这里呢?”

“在啊,在啊,本姑娘我可是一颗红心向着李公子呢。”唐谧发觉,对付李冽,厚脸皮是很管用的一招。眼见着眼前少年没有了一向的霸气,反而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笑着指指腰间系着的铃铛:“要不,送你个定情信物吧。”

李冽被她的这句话憋红了脸,唐谧见了不等他回答,就要去解那只金色的铃铛,不想李冽忽然出手阻止道:“不要,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唐谧心中一惊,以为他认得这铃铛,看穿了自己的计谋,谁知却听他说:“我看得出你现在并不喜欢我,这种东西应该是心心相映的人才会互相赠送的吧。等你真真喜欢我的时候再送我好了。”

唐谧歪头听完,浅浅一笑,口气忽然清淡得好似洞穿了世情:“恐怕是,你觉得自己也收不起吧。”说完,她绕过李冽,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李冽站在原地,心中一阵茫然,脸上有那少女发丝扫过时的微痒感觉,半晌,他才想起自己竟是没有告诉她,自己此来,的确是来看她的。

唐谧快走到梅苑门口的时候,老远看见门里走出一个少女。梅苑门口挂着的两盏桔色风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辉,将那少女笼罩于其中,与身边的黑夜骤然分离,如幽昙初绽般美得夺人心魄。

不得不承认,君南芙是很美丽的,唐谧在暗处看着那少女想。

君南芙在门口略略驻足,便急步向梅苑后面走去。唐谧心中好奇,提起一口气,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不想君南芙竟然转到了马厩。

月色下,唐谧远远看到有个人牵着马等在马厩前,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张尉。

君南芙伸出手抚了抚马儿的脖子,抬起眼看向张尉道:“今日御剑堂都传遍了,说是你的翼马一飞冲天,很神气呢。”

张尉笑笑道:“我爹一直说这是我们家的老马,现在才知道,对于翼马来说,它还小得很。”

“你爹真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他还给过你什么有趣的东西么?”君南芙颇感兴趣地问道。

张尉想了想说:“嗯,还有一个可以让妖兽不敢靠近的宝珠。”

“是么,那是很棒的防御宝贝吧,给我看看好不好?”

张尉掏出“沉荻”来,递到君南美面前:“就是这个。”

君南芙拿着散发出淡淡光晕的“沉荻”,把玩一会儿,交还到张尉手中,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你爹真好,这么贵重的宝贝也随便给你。不知道等你再大些还会给你什么。”

“再大些还管他要什么宝贝,到时候应该是我找宝贝送给爹爹。”

“无论如何,他一定还会给你更多好东西的,难道他没跟你说过?”

“没有,我家什么情形你也知道,他哪有那么多宝贝。”张尉答道,口气没有半分虚假。

君南芙垂下头,半晌不语。

张尉见了,忙问:“南芙,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那日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完全忘了和你的约定,脑袋一热,才会在众人面前和你说话的。”

君南芙抬起眼帘,微笑着摇摇头道:“那件事就算了,我也不对,其实咱们原本就认识,在众人面前说一两句话也无妨的。”

张尉听了,脸上露出愉悦,然后,犹豫了一阵,试探着说:“其实,订了亲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好像新来的剑童中,有个叫薛嘉禾的小姑娘,唐谧她们说,人人都知道她和桓澜是订了亲的。”

“哼,那是薛嘉禾自己说的吧。我可是从小就认识她。她自幼就一厢情愿地要嫁给她的桓澜表哥,现在跑到御剑堂来,竟然还四处放这种谣言。”君南芙不屑地说。

“那,我们这个又不算谣言,也不可以说么?”张尉有些一根筋地追问。

“我们不是说过了么,这么小就订亲,多难为情啊。”君南芙的口气有些烦躁,完全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

“其实也不算小了,白芷薇她家也在帮她张罗婚事,其实……”

“你约我出来,就是为这件事么?”君南美打断他道。

“不是,其实,我是想,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骑翼马飞上天去看看。”张尉断断续续地把话挤了出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君南芙,等待她的回答。

君南芙噗哧一笑道:“好啊。”

张尉松了一口气,兴奋地说:“你稍等,我去准备马鞍。”

唐谧在暗中看得心急,根据她的经验,一对孤男寡女若是在这样撩人的夜色中飞上天空,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君南美也许还不会怎样,张尉这死心眼的小p孩肯定就要彻底沦陷了。可是情急之下,她又想不出什么阻止的办法。若是白芷薇在这里,恐怕此时早已冲上去劈头盖脸数落起君南芙了,但唐谧知道,这么做,只会让他们三人的关系变僵,说不定还会把张尉彻底地推向君南芙。

眼见着张尉抱着马鞍走出马厩,唐谧急中生智,左手一挥,低低叫了一声:“行迟”。一只小小的熊猫顿时落到了地上。

唐谧看着这只熊猫,暗叹它还真是配合工作,术法课半天唤不出来的,这时候一叫就出来。

她小声地对它说:“快过去,想办法把张尉带到正殿前的演武场,告诉他我受伤了。”

那小熊猫莫明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扭着屁股,缓缓向张尉和君南芙走去。唐谧这才想起一个问题,那魂兽因为藏在主人的心中,所以能够完全听懂主人的话,也认识主人所认识的人,可是,它不会说话,要怎么把自己的意思告诉张尉呢?

她忧心地看着“行迟”不紧不慢地爬到张尉面前,身子立起来才刚刚高过张尉的脚面,熊爪一挥,正正打在张尉的袍襟上。

张尉正在一心一意地装配马鞍,没有注意到袍襟下的动静,“行迟”连挥数爪,终于引起了君南芙的注意。

只听她有些惊讶地低低叫道:“这是什么,小貔貅么?”

张尉低头一看,奇怪地“咦”了一声,仔细又看了看道:“你是唐谧的魂兽吧,对不对?”

“行迟”点了点头,仰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开始打起滚来。

张尉看着它似乎很痛苦的模样,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唐谧出事了?她肚子疼么?”

“行迟”听了,马上爬起来点点头,咬住他的袍襟就走。

张尉一看,焦急地对君南美说:“一定是唐谧出事了,她前几天在山里打妖树时受了伤,可我怎么问她也不说究竟伤在哪儿,一直硬挺着。说不定是那伤又发作了,我得去看看。下次,你还能出来和我一起骑马么?”

君南芙点点头:“好,不然,我和你一起看看她去。”

唐谧躲在远处听了,总算舒了口气,心想:下次,哼,姐姐我决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随即,她一转身,猫着腰,施展轻功,向正殿的演武场潜行而去。

唐谧来到演武场边,这里摆放着许多平时剑童们训练臂力用的千斤石。她在大大小小、不同重量的千斤石中转了一圈,挑了一块自己勉强能提起的大石,将它略微搬离地面,紧接着把两块小石块踢到下面,将千斤石略略垫高,让石头和地面之间空出一道缝隙,之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把脚伸到那缝隙里,静静等着“行迟”带张尉来“解救”自己。

这一晚的夜色深沉,繁星点点。唐谧仰望着浩瀚星空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从蜀山深处的天际疾驰而来,坠落在御剑堂的西侧。

她心中一紧,知道西侧是穆显的居所,便猜测可能是穆殿监从蜀山归来了。再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点瞎紧张,穆殿监从蜀山回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唐谧,唐谧,你在哪里?”张尉焦急的声音刺穿了静夜。

“我在这里,大头,这边。”唐谧带着哭腔应道。

张尉和君南芙循着声音奔过来,一看唐谧的样子,忙蹲下问道:“怎么回事,砸伤了脚么?”

“不知道,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快、快帮我把它抬起来。”唐谧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尉忙抬起那块千斤石,君南芙伸出手扶着唐谧站起来。

唐谧在抽出脚的时候顺势踢飞了两颗垫在千斤石下面的小石块,然后瘸着腿一蹦一跳地道:“完了,完了,彻底残废了。”

张尉放下千斤石,蹲下来道:“你别跳了,我给你看看。”

唐谧把脚伸过去,放在张尉的膝盖上,继续十分入戏地哼哼唧唧着,并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来。

张尉把她的鞋子褪去,正要脱袜子,她才反应过来,一脱袜子,脚上连红肿的痕迹都没有,不就露馅了么!她紧急中大叫一声:“别动,大头,男女授受不亲。”

张尉抬起脸,正看见眼前少女尖削的下巴,猛然看到那张瓷娃娃般的面孔正在悄然褪去稚气,这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应该,手停在半空里,滞了滞,尴尬地收了回去。

“要不,我帮你看看?”君南芙在一旁说道。

“不用,不用。”唐谧缩回脚,讪讪地笑道,“我感觉也没有那么严重,真的。”

“真的么?你还是让君南芙帮你看看吧。”张尉关切地说。

唐谧却注意到张尉在自己面前对君南芙的称呼由“南芙”变回了“君南芙”,似乎故意做出生分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不痛快,暗暗骂这小子真是傻到了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她心里一不高兴,便故意说:“你们两个怎么三更半夜还在一起呢?”

君南芙被问得脸一僵,看了张尉一眼,没接话。

张尉本想说唐谧和白芷薇都知道咱们订亲的事了,转念一想,觉得可能又要惹君南美不高兴,便想寻个说辞。可怜他生来不懂说谎,也万万不如唐谧和白芷薇那样机变,突然间叫他千回百转、硬生生编出一句两全的谎话来,即不让唐谧觉得他在骗人,也不让君南芙感到生气,当真是比让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还难。

“没事,蜀山有很好的外伤药。实在不行。还有我不是么,怎么会嫁不出去呢?”他的口气似乎认真,又隐隐带着玩笑的意味。

她愣了一下,仰面正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有些奇异的迷幻之感。

“这种事还是别开玩笑才好。”她叹了口,继续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离我很遥远的人,考虑了很久很久,我想如果以我现在小小的模样,就算向他告白,万一被拒绝,也可以假装那完全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瞎胡闹。可是,现在我很后悔。若是有机会重来,我一定不会故意做出淘气的鬼脸,假装玩笑一样地撒娇说,‘没意思,你一点也不好玩’。你知道么,若是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只能说明没有足够的勇气……”

唐谧只觉自己在李冽的注视下话越讲越多,好像心中的大坝忽然决堤,深藏的心思像潮水般涌出。大约是毒气的效力未退,她觉得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喝醉了一般。

“李冽,你有酒没有,咱们喝点酒吧。”她的脸上挂着傻笑。

“没有,你睡一会儿吧。我已经给你的同伴发了信号。估计他们快来了。那两人担心你还在黑雾峡谷中,摸进去找你了。还好我觉得你一定是_命大之人,不会那么倒霉。坚持在外面的林子搜寻,要不真不知道啥时候能找到你了。说实话,要是真掉在那谷里面的话,也不用去找你了,小命肯定是丢了……”李冽絮絮叨叨地说,那声音又轻又低,好像催眠的歌谣一样,不一会儿便将唐谧送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唐谧看见白芷薇和张尉两张忧心忡忡的脸。

张尉一见她醒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唐谧,你怎么样?”

“没事,就是破相了,你肴不出来么?”

“看不出来,你满脸都是黑乎乎的药膏。”

“你是真傻吧。脸上抹了药膏还不就是因为有伤口吗?”唐谧笑起来,脸上的伤口被牵动,微微有些疼。这让她想起来就有点气,挥手打过去道:“混蛋,小气鬼,都怪你不借我翼马,要是将来破了相嫁不了人,我和你没完!”

“要是真有那么惨,我一定负责。”张尉认真地道,结结实实地挨了唐谧这巴掌。他年少的面孔被火光和夜色雕刻得棱角分明,这一刻,恍然如成人般深邃。

唐谧没想到他连躲电不躲,这一巴掌下手颇重,手都打疼了,却见张尉像无知无觉一般,闲着脸,仿佛决定了什么极其严肃的事,只听他继续道:“唐谧,咱们和好吧。那件事我有错,可是你也不全对。但是我想,我是男人,无论如何要多担待些,过去是我太小气了,对不起!”

唐谧神色一滞:唉,我是大人,你还是小孩呢。怎么我却变得这么孩子气,一个别扭闹了这么久,于是转而笑笑:“嗯,算是和好了。”

“人家用不着你负责,有人排在前面了。”白芷薇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枕在李冽腿上的唐谧,颇为不悦地责怪道:“唐谧,这次你可是太过分了。连我也不说一声就自己跑掉,害我看了你留的信差点没给吓死!”

“对不起,飞翼只能一个人用,要不我准带着你。”唐谧歉疚地拉了拉白芷薇的手,才发现她和张尉的手上满是划伤,也不知他们在寻找自己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心中一阵温暖,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去你还要谢谢庄园、周静和李理她们,连带也要替大头谢谢史瑞、邓方和王动他们去。”白芷薇道,“他们正在梅苑和松苑想办法骗两位司院呢,要不然,咱们几个义是一个晚上没回去,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对对,是我欠大家的,回去一定向众位同门千恩万谢,以身相报此等大恩大德。”唐谧唯唯诺诺道。

白芷薇看这从来神气活现的唐谧忽然改了嘴脸,虽然还在气头上,也不由得“扑哧”一笑,再也绷不住面孔了。

这件事因为白芷薇出来前的一番布置。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掩盖了过去。那毒雾似乎只有麻痹作用,并未在唐谧身上留下更多伤害,至于她一身的外伤,由于蜀山的伤药有着去腐生肌的奇效,很快也恢复如初,没留下一点痕迹。

唐谧见那伤药这么灵,也往自己身上早先从左边锁骨延伸到左腋下的旧伤处涂了很多,可是却不见有任何好转,心中难免有些小小的遗憾。心想恐怕以后都要带着这么一道难看的伤疤了。

闲时,她与自芷薇和张尉讲起穆显与魔王衣冠冢的事,他们都甚为惊讶。三人设计良久。想要揭穿穆显,却发现手中没有一样可以拿得出手的凭据,这些话任谁听了,都像是在信口雌黄。

“不如让灵碧继续盯着穆殿监。”白芷薇道,“如果他再去幻海森林或者黑雾峡谷,咱们就叫上几位宗主和掌门,当场抓住他。”

“嗯,现在只有先这样了,不过灵碧你可要小心啊。”唐谧拍了拍小绿猴的头说。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绿猴却并没有再发现穆显任何的异常动向,倒是这天夜里,它忽然蹿入窗户,抱来一本不算太厚的小册子。

唐谧和白芷薇因为晚间和张尉练武已然相当疲倦,此时都睡得黑沉,任是那小绿猴连叫带拽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什么事?”唐谧睡眼惺忪地问。

小绿猴献宝般将那小册子往头顶一举,吱吱叫了两声。

唐谧揉揉眼睛一看,只见小册子的封页上规规整整地写着“六道全书通要”几个小字。

 

他憋了半天,额角渗出细汗,才蹦出来一句:“恰巧,恰巧碰上的。”

唐谧一句话倒是给自己解了围,见两人一下子都没心情再脱自己的耕子,立马改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张尉说:“大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千金石砸了脚么?因为我是来练臂力的。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出来练臂力么?因为,我们三个今年要想升入下一殿,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夺比武的三个后备位子,所以,我们必须每天晚上勤加修炼,明白了么?你也要努力啊,脑子里不要光想一些七七八八的杂事。”

张尉听了,心中震动,忽然觉得自己从下午骑术课上被邓方蛊惑以来裁这么一直想东想西,实在好不羞愧,立刻应道:“没想到像你这么惫懒的人都觉悟了!那我们三个以后每天晚上都一起练武,互相督促好不好?”

唐谧心里偷偷暗笑自己的奸计得逞,扫了一眼君南芙,将手向前一伸,摆出颇为豪气的江湖作派道:“好,我们击掌为誓,江湖儿女说一不二,此后一心以比武为重,心无旁骛,苦练武功,誓夺前三!”

张尉被唐谧这样一激,想也没想就伸出手与她的手击在一处。掌声清脆一响的刹那,心生斗志,仿佛真的忘记了身旁还有如斯盈盈望向自己的佳人。

唐谧被君南芙搀着回到了梅苑,一进院子,才发现里面竟然甚是热闹——一群女剑童正站在院子里,看屋顶上一只浑身乌黑、唯有尾尖儿有一簇白毛的猫在和那只小绿毛猴子打架。

唐谧瞧见人堆儿里有白芷薇,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怎么了?”

白芷薇笑笑,指着屋脊上那黑猫道:“这就是咱们御剑堂的那只灵猫,两个家伙不知怎么,见了面就不对付,已经打了半天了,用的可全是咱们蜀山的功夫。”

唐谧一看。可不是么?那黑猫脚下的步伐还有挥爪的姿势,都很有蜀山的风范。而她们的小猴子就更不简单了,因为本来身形就像人,那爪子挥出,十足十就是蜀山武功。

唐谧看了一会儿,不禁有点汗颜,对白芷薇小声说:“看来,咱们要和小猴多多切磋武功才对啊。”

最终,黑猫不敌小猴,恨恨地“喵喵”两声,落败而逃。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唐谧和白芷薇刚一进屋,李理就跟了进来,冲唐谧一招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唐谧,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唐谧出得屋来,轻声问:“怎么样,是查出来些什么了吧?”

李理点点头道:“李冽实在是没什么更多的事可说了,但是君南芙,我可是挖出来一条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

李理低下头,凑近唐谧耳边说:“君南芙来御剑堂这四年,只听说过别人送她彤管草,可没听说过她送过谁,对不对?”

“我不知道,没关心过。”唐谧坦白地讲。

李理瞪了唐谧一眼,继续道:“其实,她悄悄送过一个人,唯一就这么一次哦!”

“谁?”

“桓澜。”

第二天。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去术宗上术法课,快到长明阁的时候碰见一身术宗藏蓝袍服的慕容斐。

术宗之人大多倜傥不羁,慕容斐刚去没几天,也浸染了些许飘脱之气,看上去倒是比在御剑堂的时候更加风度翩然。

唐谧一向觉得慕容斐因追求完美而显得有些拘谨,不想今日于淡淡晨光中骤见,恍惚竟有了些顾青城的影子,看得她一阵失神,也忘记了发声招脬。

慕容斐向三人道了早安,又说:“你们是来上幻术课的吧。督导弟子就是我和另一个叫程绒的术宗弟子。幻术和御剑术一样,挺危险的,你们初学时千万小心。还好,你们的术法是胡殿判教,他过去可是术宗一等一的人物。”

“什么叫过去是一等一的人物?”白芷薇不解地问。

“好像十几年前,大家都说在术法一门中天下再无人能与胡殿判匹敌,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身受重伤,最后虽被莫殿判救回性命,但三力丧失大半,再也无法继续练武。所以,就回到御剑堂内教导剑童了。”

“怪不得,他咳嗽的时候好像要喷出肺来一样。”白芷薇说。

慕容斐听了笑一笑。眼前这少女说话还是如平日一般直接,可是不知为什么,上山以后,自己会时常想念这几个人。

想来在御剑堂的时候,大家也并不总在一起,可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了心底。有一瞬间,他忽然有一些恼恨慕容烨英为什么要让他想清楚到底喜欢谁,若是只是和原来那样,不是也很好么?无所谓男女之情,大家只是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吧?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聪明又实际如他,清楚地知道,慕容烨英是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在这一刻,若想留住谁,就要先想好选择谁。人生总会有必须选择的时刻,躲是躲不过去的。

幻术课正式开始的时候,胡殿判先介绍了慕容斐和程绒两个术宗的督导弟子。

就如同桓澜的到来会引起女剑童们的兴奋一样,慕容斐的出现同样让大家雀跃不已,加之慕容斐为人比桓澜随和太多,故而幻术课打一开始就有了一种活跃轻松的气氛。

胡殿判大约是看出些什么,在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此的所有去年没通过殿试的剑童,幻术都是你们没有通过的一门吧?”

此话一出,果然管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等着胡殿判的后话。

“幻术和御剑术是本殿两门最难的功夫,但大家可知,为什么你们一入御剑堂就可以开始修习御剑术,而直到现在才得以修习幻术么?”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问道。

“是因为要使用剑魂的力量么?”

“是因为我们的心力现在才够吧。”

都答对了一部分。我们蜀山的幻术的确要用到剑魂的力量辅助才可以完成。但是还有一点大家没有提到的,就是幻术是制造幻象的术法,不但会迷惑别人,也会迷惑自己,这是需要拥有强大的内心、坚定的意志才能自如操控的术法。所以,是否被迷惑,不完全是由力量来决定的,大家明白了么?胡殿判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顿了顿,止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总而言之,你们要拿出双倍的努力用在幻术课上。”说到这里,胡殿判转而问那个叫程绒的督导弟子,“你当年应该就是因为幻术不过关,不得不在义金殿学了两年吧?”

程绒是一个模样细致、身形纤巧的女剑童。她点了点头,恳切道:“大家若是想探讨大试失败的经验,或者排解屡试不过的沮丧,都可以来找我聊聊的。”

如此晦气的话题自然无人响应,底下一阵尴尬的冷场。

唐谧摇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看慕容斐,心想:有这么一位冷场姐姐存在,恐怕会逼得那些男剑童也和女剑童们一样,要围着慕容斐打转了。

44、桃花障

蜀山的桃花比其他地界开得略晚,每年三月中旬,山间始有绯色星星点点地冒出来,但是某一天醒来,忽然之间便有朱霞绯云绵延百里的绮丽景色跃入眼帘,这时候,便是学习幻术桃花障的最好时机。

胡殿判缓缓抬起青筋暴露的右手,一朵在空中飘飞的粉色花瓣落在他的掌心。

他看向剑童,郑重道:“初涉幻术,之所以第一个便要学桃花障,是因为桃花本身就是具有幻力的东西。”

花瓣翻落手掌,他顿了顿继续说:“听说,有人只要望着桃花便会因为失神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且不管是否确有其事,对于初学幻术的你们来说,桃花本身的幻力再加上你们自己剑魂的力量,能够帮助大家很快地建立起幻象来,你们也可以借此体会创造幻象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故此,虽然桃花障是只有在这个季节才能使用的幻术,但是对于幻术修炼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

胡殿判说完,要求所有剑童围成一个圈,而自己则和慕容斐与程绒站在圈中。接着,他让众剑童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耐心地等待即将出现的幻象。

片刻,天空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粉白色花瓣翩然飘落。风起了,那些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忽上忽下,愈来愈多,蜂群一般聚集,终于铺天盖地……

当唐谧把神思从漫天飞舞的桃花中抽离,才发现胡殿判和慕容斐他们早已消失了踪影,就连其他的剑童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漫天漫地的桃花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处身于桃花障了,不一会儿,幻象就会出现。

恍惚只是一瞬间,那些飘飞的桃花便全都没了踪影,她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穿靛蓝色剑童袍服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转过脸来,唐谧看到的是两张一般无二的面孔,都是小小的年纪便带着些萧索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微凉。

其中一个少年说:“这就是剑中的霸王‘破甲’么?传说这剑可以攻破所有防御的术法,最是霸道无比。给我看看好不好?”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递过手中的长剑。

那少年接过剑,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把剑递回,可就在即将松开手的刹那,他忽然手上一紧,将剑刺了出去!

墨色的铁剑插入镜中幻影一般的另一个自己,那少年脸上浮起淡笑,低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是一模一样的么,为什么‘破甲’认可的人是你?这世界上,若是没有晃就好了。”

就算知道自己正身处幻象之中,唐谧还是感觉到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逃离这幻象,不想另一个少年忽然狰狞地笑了起来,双手握住插入自己身体的剑刃,一寸一寸向外拔出:“原来,剑刺入身体里,是这样的感觉啊。显,你也会疼吧,和我一样疼吧。显啊,我们一直是一体的,不是么?”

在铁剑抽离身体的瞬间,唐谧看到一大团肉块和筋节混合成的血色物体黏连在剑尖上,重重掉落到地上。

“啊——”她忍不住捂上双眼,尖叫一声。

“唐谧,你怎么了,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么?”张尉忽然出现在唐谧面前,焦急地询问。

唐谧抬起头,还没想清楚张尉是怎么出现的,可之前的那些幻象已经不知去向。

“大家都看见幻象了吧?”胡殿判的声音传来。

唐谧循声看去,不远处的圆心中真真切切站着的三人让她的心定了定。她随手掠一掠额前的碎发,掩盖住刚才的惊慌。

“方才的桃花障是我们三人发动的,你们身处其中,每个人都会看到不同的幻象。你们所看到的,也许是心中的疑惑,也许是心中的执念。总之,之所以看到幻象,和你们自己的内心有关。”胡殿判说完,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说道,“现在,你们开始学习一同发起桃花障,来迷惑我们三人。注意,你们的目标是迷惑我们,而万万不要将自己也迷惑了。”

胡殿判说着,把手按在佩剑上,用他低哑的声音道:“像我这样,沉下心思,让你们的剑魂发挥力量,引来桃花之风。”

众剑童按照胡殿判所说,手扶剑柄,凝力于心。就连没有办法使用心力的张尉,和无法与剑魂沟通的唐谧也装模做样地握住了剑。

疾风忽至,桃花漫天。

胡殿判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说:“现在,释放你们的力量,一定要慢,非常慢,好像抽丝剥茧一般。”

慕容斐安静地等待着幻象的出现。时间一点点过去,空中的桃花已经纷乱密集得让他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剑童,可是幻象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觉得有些不对,偏过头,对身边的胡殿判说:“胡殿判,好像有些问题吧?”

胡殿判神色凝重道:“桃花之风太盛,这些剑童的剑魂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要不要让他们停下来?”一旁的程绒问。

“再等等,我想看看究竟是谁,拥有这样的力量!”胡殿判答道。

慕容斐听了,下意识地望向白芷薇和唐谧站立的地方。那两人早已被淹没在花雨之中,混在一群赤衣的女剑童中根本分不清彼此。难道这是她们剑魂的力量所为么?他暗下猜测,隐约觉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幻象仍然没有出现,桃花却已淹没了世界。

胡殿判忽然低低叫了一声:“不好,这桃花本身就是幻象!”

此话一出,慕容斐脸色骤变:“殿判是说,我们已经身处幻象却还不自知?”

“应该是这样。这早已不是真正的桃花了,我想,它就是我们的幻觉。”胡殿判肯定地说。

“殿判的意思是,这些剑童已经可以造出让我们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幻象?”程绒问道,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上。

胡殿判沉着脸,点点头:“是,只是我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强?你们两个赶快和我一起运功,冲破这幻象,再拖下去,这些孩子恐怕自己也控制不住这力量了。”

张尉的眼前,是浓密如雨的飞花。翻飞的花瓣打在他的脸上,微微有些痛,接连几朵碎花砸上眼睑,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呼吸,便有花瓣往鼻孔里钻。直觉告诉他,这情形有点儿不大对头,自从拥有沉风以来,他第一次发现手中之剑前所未有地注满了力量,那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剑魂好像被什么所唤醒,有了生命一般地勃勃跳动,一拍一拍地叩击着他的心房。他几乎可以触摸到那剑魂的躁动与雀跃,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也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这样奇异的体验让张尉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这真实的桃花雨分明是丰艳美丽的,可自己此刻,却似乎已然隐约看见了它另一番狰狞的面貌。

他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手中的剑想要突破他的内心,与他合为一体。只是他的心和过去一样,好像被重重铁壁包围,无法被那力量突破。他过去也曾无数次尝试发动心力,冲出困住自己力量的铁壁。但每次的感觉都好像是自己的力量在铁罐中炸开一样,让他一下子承受不住,便昏了过去。

而这一次,与自己强行想要冲出包围的那种感觉不同的是,由剑而来的力量仿若一把凿子,正一点一点地穿凿着那铁罐。他可以感觉到,那力量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强烈,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它就要冲进来了!

唐谧也身陷在桃花之中,但那却是幻象之中的桃花。绯色花雨远没有张尉所见的真实花雨那般猛烈,只是那天地苍茫、寂静无人的感觉,却让她的心不觉有些忐忑。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幻象张开了么?她在心中问着自己。

猛地,一个念头闪上她的心头:我们是要给慕容斐他们制造幻象的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此刻应该既能看见其他剑童,也能看见慕容斐他们才对呀,可现在四下无人,莫非,我已经先把自己给迷惑了?

唐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惊慌。她有过在地宫中破除幻象结界的经验,知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身处幻象时,便已经迈出了破解幻术的第一步。

于是,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像上次一样,去寻找感官上可以突破幻象的点。

就在她凝聚心力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手中的剑传人身体,好像有什么力量突然把她的心和剑相连。

剑魂,是剑魂么?她的心中一阵欢喜,只觉一直无法感应到的剑魂,终于有了回应!

然而,随即她便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与剑魂沟通应是力量由自己发出,再去带动剑魂,但现在,却是剑魂反过来在带动她自己。

唐谧可以感觉到,那剑魂像是被什么其他的东西所激发,如脱缰的野马般渴望奔腾,并且正以一种压倒性的、无法控制的力量将她包裹在其中,带着她不由自主地也要跟随着向前狂奔。

她模糊地觉得应该与那股力量抗争,还未来得及想得分明,那力量已从手中之剑上汩汩涌入她心中,追得她无法思考应对,眼前迷蒙一片,唯见漫漫绯色吞天食地,终是连她自己也被覆没于其中,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清明……

程绒收去心力,看着与刚才别无二致的桃花肆虐之景,不安地问道:“胡殿判,幻象似乎并没有被我们破解掉呢!凭我们三人的力量,怎么会破不去这些剑童造出的幻象?”

胡殿判压抑着咳嗽,脸色有些发红,声音则更加嘶哑:“不是,这决不是剑童们的力量,而是剑魂!这些剑童中间,一定至少有一个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剑魂,而他又没有力量驾驭这剑魂的力量。现在这一切,应该是由于这强大的剑魂召唤来太多的桃花,而这些桃花的幻力又太过巨大所导致。如果我判断得不错,此时真实的世界也一定是这样桃花泛滥的情形。”

慕容斐听了,眉头紧锁,沉吟半晌才问:“殿判,您说真实的世界和这里的情形一样,那意思就是说,我们就算已经突破了幻象,也没有办法自知么?”

“是,亦真亦幻,既真既幻,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桃花障啊!”

张尉说不出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手中的“沉风”好像一只被捆绑住嘴巴的小鸟,在突然被人送入百鸟鸣唱的树林之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捆绑,加入百鸟们的和鸣。

那捆绑就是这几年来一直包围住他心灵的那股力量。

说起来,他一直怨恨着这股力量。它如铁壁般将他的心围得密不透风,半分心力也无法释放出来,可是此时,当“沉风”的力量开始如凿子一样要凿穿这铁壁的时候,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曾经禁锢住自己的力量,一定是在保护着他的。

而“沉风”送来的力量则让他感受到某种疯狂的特质,它一门心思地想要钻开他心中的壁垒,但直觉告诉他,一旦这壁垒被打破,他便将被拽入迷幻之境。

那迷幻之境是否就是胡殿判所说的幻象?

如果看见了幻象是不是就是所谓被幻象所迷惑?

张尉的心在这样的疑问中变得越来越痛,他知道,“沉风”那致幻的力量就快要钻进来了!

有一个瞬间他想:这样也好,只要忍住这疼痛,也许禁锢住自己心灵的古怪枷锁就会被彻底击碎。那样,也许从此自己也可以催动心力,施展术法,当然,也会像大家一样被幻象所迷惑。

一想到会和大家变得一样,张尉甚至有些期待起来,他手按在胸口的痛楚之处,抬头望向漫天绯色的飞花,在静静忍耐中等待着那如蜕变般的时刻到来。

只是这些飞花越看越令人不安,遮天蔽日的桃花如失控的蜂群一般在空中狂舞,即便是根本看不见幻象,张尉也可以感觉到某种迷乱狂躁的气息充斥在绯色的飞花之间。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其他人现在都在干什么?思及此此处,张尉只觉心思摇动,无论如何不能再安心在这里等下去,犹豫再三,终是抬步前行,打算在花雨里先寻到同伴看个究竟。

唐谧和白芷薇与他相隔不算很远,此时在花雨中却已几乎看不见所在。张尉努力睁大被花瓣砸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终于隐约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便疾步朝那个方向奔去。

那里站着木头一样僵直着身体的唐谧,而再远一些便是同样静立无声的白芷薇。两人的双眼俱是茫然无神,粉白色的碎花落在她们的肩上、头上,仿若浮着一层薄雪。

张尉大声唤着她们的名字,可声音却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见,他才明白,原来这些致幻的花瓣还会阻隔声音。他心下着急,先去摇晃唐谧的肩膀,见她毫无反应便又跑去摇动白芷薇,不想她也是木头人般一动不动。

张尉见,两个本是幻象制造者的朋友竟然变成这副模样,立时明白事情必然非常不妙,强忍心中愈来愈烈的疼痛,沿着自己印象中其他剑童的位置找下去。

他最先看见的,是在原地手舞足蹈、眼神迷乱的邓方;后来,又找到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的王动;之后是一会儿扮作一个人,一会儿又扮成另一个人,嘀嘀咕咕、胡言乱语的周静。

张尉心头有些发毛,这才想起也许该去求助胡殿判和慕容斐他们,转脸朝很远处那三人原本所在的圆心望去,却发现他们早已被花雨淹没,不见了踪影。这让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更糟糕的情况——也许那三人和唐谧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都已经被幻象所迷惑;也许在这通天彻底的桃花世界中,唯有自己一人保持着清醒。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些的同时,他感觉到“沉风”的剑魂之力又一次撞击在心房上,围困住自己的桎梏在这力量下震颤着,仿佛已至破碎的边缘。

周静在他身边自言自语:“嗯,怎样好呢?就这样吧,大家一起疯掉吧,在一群疯子里,清醒的人才是疯子。”然后,她又换了个男孩子的腔调,兴奋地大叫:“快看,快来看,你瞧我看见了什么,天啊,太壮观了!”

明明知道周静神志不清,张尉却觉得这些莫明其妙的言语好似魔音一般,搅动得他愈发期待着坠入幻象。某种伟大的力量将要到来,某种奇异的幻境将要出现,某种束缚的困境将要挣脱——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但只有我一个是清醒的,所以我必须抵御剑魂之力,保持清醒,绝不能坠入幻象。可是,只有我一个清醒着又有什么用呢?能帮得了别人吗?

总会有用吧,也许,也许有用吧。

但也许没用呢?难道要为了只是“也许的争情”,而失去得到心力的机会吗?

大头,你知道吗,虽然今天狮戏这事儿被掌门罚了,可是他说的有些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哦。

他说摩罗就是能扰乱和破坏佛家修行的天人。还问我们不能抗拒的诱惑究竟是什么。你知道,我是最不信这些神神佛佛的人啦,可是被他这样一问,倒觉得世上真有摩罗存在哦。

所谓摩罗,就是那些能动摇我们的渴望吧。

什么,你听不懂啊?不懂就算了,生得傻不是你的错,下次你遇见摩罗就知道了。

举棋不定间,少年忽然想起唐谧的话来,抬眼望向铺天盖地的花雨,纷纷扬扬,迷乱魅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是遇见了自己的摩罗。

45、一场心与心的战斗

张尉闭上眼,将充满诱惑的绯色阻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于疼痛中迅速做下一个决定!

他运了口气,按照莫七伤所授“以内力止内痛”的法门,去抵抗心口的剧痛,却发现竟全然无用。仔细感觉,那痛楚并非来自心脏本身,而是因为剑魂的力量犹如滔天洪水般不断撞击心房所致,这样想来,自己要抵御的并非是疼痛,而是剑魂之力,而这样的抵御法门他却是一窍不通。

控制发狂的剑魂之法,会不会如同发大水时控制发狂的河水呢?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尉想,强行抵御那力量,就好像在不断加高河堤,而治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开挖沟渠导走水流。那么,我既然不懂得如何抵御,是否可以将那力量引导开呢?

他想到此处,便开始舞起剑来,期望以此泄去一些剑魂之力。不料,一出手才发现自己的剑风凛冽异常,刚猛的剑气引得飞花于身边盘旋不坠,不觉之间,那疼痛竟真的开始慢慢缓解。

慕容斐的手按在剑上。他可以清楚地察觉到“迫雨”那种按捺不住的躁动。其实与佟敖一战后,他便已经感到剑魂力量剧增所带来的变化。不论是御剑术还是其他依靠剑魂引导的术法,甚至只是一般剑法,用起来都变得更加得心应手,发挥出的威力也陡然大增。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剑客终年四处游历,渴望与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一战,只因为战胜了比自己更为强大的对手之后,那种剑魂之力猛然增强的感觉真的是难以言喻。

那是与每天每月、日日夜夜磨砺自己的心灵与肉体,伴随自己力量的增强,让剑魂之力一点一滴积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受。滴水穿石般的修炼,很容易让人在漫长的时间消耗中忽略掉力量的累加。而那种忽然跃上一个高台,骤地从高处俯瞰从前的感觉,却可以让人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那样真切,只要一握住剑柄,就可以握住的力量。

只是有的时候,慕容斐也会从心底里生出一抹空虚,只因“迫雨”的剑魂之力已然远远超越了他能够控制的限度。

这是属于我的力量么?每当他有这样的疑惑时,便会将手落在剑柄上。掌心传来“迫雨”稳定而臣服的共鸣,这让他觉得安心,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毕竟,这是正大光明得来的啊,他这样想。

可是现在,如若胡殿判的猜测不错,这桃花风暴的确是由强大到不能被剑童所控的剑魂之力引发的,那么,拥有这样剑魂的只可能是那两个人……慕容斐想到这里,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慕容斐、程绒,你们听好!”胡殿判用他那喑哑的声音道,“我十来年前受过伤,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功力却所剩无几,所以此刻我需要你们两人的协助。一会儿,我们三人一同运功,先找出这发了狂的剑魂所在。”

慕容斐和程绒点点头,与胡殿判脊背相抵,形成一个三角,开始凝神运功,在泛滥的绯红幻象中寻找力量的源泉。须臾之后,三人收力,转身互望一眼。

胡殿判看到慕容斐和程绒脸上犹疑的表情,急促地咳了一阵,才笃定道:“没错,我也发现了,有三个力量之源。”

怎么会是三个?应该只有两个才对啊。只有那两个人和自己一样,得到了佟傲的剑魂之力啊……当慕容斐察觉到有三个力量源头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经验不足,造成判断失误。

“没有想到,竟会有三个如此强大的剑魂,而且,三个剑魂之间好像彼此认识,互相呼应,就像是小孩子,一个疯闹起来,剩下的两个就跟着起哄,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胡殿判肯定地说。

这话让慕容斐恍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迫雨”也会这么躁动,他也猜出来那第三把剑是谁的。只是,那人的剑为何也有这么强大的剑魂呢?

他沉吟片刻,问道:“胡殿判,这些剑童中有三人分别拿了‘未霜’、‘雾隐’和‘沉风’剑,会不会就是这三把乱世之剑在作怪?”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会如此。传说五把‘乱世之剑’是一同铸造的,只是从铸成至今从未有两把一同现世,如今三剑聚首,难免有异动。只是,这几个剑魂的力量也未免太强大了!按说找到新主人的剑魂早已丧失了原本的力量,不应会如此才对啊。”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不解地说。

“大概这几把剑有些与众不同吧。”慕容斐不露痕迹地掩饰过去。

“先不管这些,三把剑必须要一同被制住,我们三人这就分头各去一个剑魂所在,然后施出‘金刚幻灭咒’。”胡殿判道。

“殿判的意思是,这三个剑主都已被剑魂控制,处于幻象之中了?”程绒问道。

“是的,如果我没判断错,这三个剑童都驾驭不了他们的剑魂,已经和其他剑童一样被幻象所惑,只要把他们唤醒,这桃花障也就自然解开了。”

胡殿判说完,一声号令,三人便分别向三个力量的源泉疾纵而去。

白芷薇看到父亲白崇正站在三月的桃树下与四个孩子嬉闹。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名动天下的美男子,也许现在也还是吧,只要他愿意总是如此笑着……她这样想。

他穿了轻便的月白袍服,极清淡的颜色,几欲融进他身后的明媚春光中。这与白芷薇常见的父亲截然不同,她所见到的,几乎总是那个穿着锦绣乌衣、峨冠博带的白通侯。

她原来只认识高贵而遥远的白通侯而已啊。

这时,四个孩子忽然齐齐地转过头来看向她,四双完全一样、圆圆的、灵动的眼睛,让人一下子便分辨出四个孩子身上紧密相连的血缘。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儿冲她笑笑,跑了过来:“你是谁?”

“我是你姐姐。”

“怎么会?你的眼睛真丑,难怪父亲不喜欢你。”

是啊,白芷薇也知道,自己的眼睛与他们生得完全不同,那是一双微微挑起的凤眼,像极了母亲,熙华公主。

“不如,你把眼睛交给我,我给你换一双和我一样的圆眼睛,这样父亲一定会喜欢的。”

“可以吗?”

“可以的。”

“好的,那就给你吧。”白芷薇的心里没有半分留恋,伸出两只手指,直直戳向自己的眼睛。

眼前一黑,竟是意想不到的痛,但须用力,再用力些,忍过去就好,只要忍过去了,就会有一双被父亲喜欢的眼睛了。

突然,手指被人捉住,她恼恨地睁开眼,瞪着阻止自己的人。

“姨父,怎么是你?”她叫了出来。

陆彻的脸一僵,随即现出了然一切的神情:“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要这双眼睛了,它们太丑。”

“怎么会呢,它们很漂亮呢,和你姨母的眼睛很像。”

“你喜欢么?”她痴痴望着陆彻问。

“是的,喜欢。”

“喜欢的话,吻一下可以么?”

陆彻定了一瞬,似乎要用些力气方能理解她话中的意味,之后,他面上的神色缓缓温柔起来,靠近她,温热的双唇轻轻落在少女的眼帘上。

悄无声息地,他伸出右手,两指点上她的额头,以轻若叹息的声音道:“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

白芷薇眨眨眼,只觉面前的慕容斐看上去有点儿奇怪,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仿佛他看向自己时目光闪避,似有所藏。

其实不用闪避,她也很难看清慕容斐的目光,湮灭世界的桃花洋洋洒洒地打在脸上,让人连睁眼都颇为吃力。

“这是什么?我们唤来的桃花么?”白芷薇不解地问。因为花雨太过密集,她只好手搭凉棚,以防落花砸在眼睛上,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小得古怪。

“是,嗯,是啊。”慕容斐讪讪作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白芷薇摇摇头,只觉连慕容斐的声音都变得奇怪起来,又大声问:“我刚才好像陷入幻境中了,是被桃花障迷惑了吧?”

“嗯,是,嗯,对啊。”慕容斐的声音轻如蚊鸣,两颊浸在花雨之中,似是也染上了绯红。

“慕容斐,你大点声啊,这花雨好像能够阻碍声音。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这么不济啊。我还以为就算所有人都被迷惑了,我也不会呢。”白芷薇自嘲地笑笑,然后抬起头,看着淹没了天地的桃花,有些疑惑地问,“我们的力量有这么大吗,能唤来这么多桃花?”

“如果胡殿判的判断没有错,这是你、唐谧还有张尉的剑魂唤来的桃花,你们三人的剑魂都失控了。”慕容斐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气度。

“什么意思?”

“简单来讲,就是你们三人的剑魂之力比你们所能控制的大了太多,所以失控后它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聚集桃花到此。”

白芷薇秀眉微蹙,想了片刻道:“我杀树妖的时候,就觉得剑魂之力甚为强大,却还能控制得住,现在怎么会出事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桃花障是单凭剑魂就可以成形的幻术,剑魂对剑主的依赖比其他功夫要小很多。另外,也可能你杀树妖时,另两个剑魂没有被调动。胡殿判说,你们三人的剑魂就好像爱凑热闹的孩子一样。”慕容斐解释道。

“那,他们两个怎么样了!”白芷薇顿时着急起来。

慕容斐抬头看看并未明显减少的花雨,颇为担忧地说:“还不清楚。但看样子,似乎只有你们三人的剑魂都被制住,才能让这发了狂的桃花消失。”

“那你能不能找到他们的位置,我要过去看看。”白芷薇急切地问。

“虽然分辨不出具体是谁,不过每处力量的位置倒是都找到了,这就跟我来吧。”慕容斐说完,急急转身就走,仿佛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两人独处的局面。

白芷薇提步跟在他身后,隐约听到前面少年的声音似是在问:“……幻象……记得……么?”

断续且不清的问句勾起少女几欲忘却的记忆,她眼帘上泛起奇妙的温湿错觉,仿若曾有柔软的唇刚刚离去。

白芷薇努力皱了下眉,手掌下意识地擦过眼帘,将这不该有的记忆狠狠抹去,明明未听清慕容斐所言,却也没要求他再说一遍。

前面的少年等不到她的回答,也未继续追问,仍旧保持着步速,向前疾行。恍惚间,好像一切还没有发生,就已然结束了。

自从学武以来,张尉还从未曾这么畅快淋漓地舞过剑。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到了最后,是他在带动剑,抑或是剑在带动他,只觉得越舞越觉欢畅,心口的疼痛也越发地缓和起来。

自从那次在蜀山秘洞中看过壁画之后,他心中对武学的很多模糊想法一下子清明了起来,只是因为始终无法踏出“以心御剑”这个最重要的一步,所以很多认识和想法也只能是认识和想法而已。但此刻,大概是剑魂的力量太过强大,又急着想找到一个泄去的出口,剑招一使出来,并不需要心力的引导,力量就喷薄而出,威力甚为可观。

就在张尉舞得兴起、满眼只有绯色花雨与银色剑影时,忽然,一股力量压迫而来,紧接着一道剑光射向他的“沉风”。

他连想都不及去想,手中剑已然迎出。两剑相击的刹那,他心中一痛,几乎握不住剑柄,整个人被震得向后退了五六步,方才勉强站定,

没等反应过来,便有两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只听一个沉沉的声音道:“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

张尉定睛一看,那用手指戳着他脑门的人正是胡殿判。

只见胡殿判的口角有血迹渗出,身形也有些不稳,刚要开口,便被一阵疾咳堵上了嘴,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脸上泛起不祥的潮红,声音哑哑地说:“你总算醒了,不过被迷惑的时候剑舞得倒是不错,令我半天都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张尉这才明白,胡殿判定是以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被幻象所惑,顿时呵呵一笑道:“胡殿判,我没有被迷惑。我那样舞剑,只是为了让心里舒服些而已。”

“疯子都说自己没疯。”胡殿判道,完全不相信张尉的解释,又问,“现在你握着剑有什么感觉?”

“刚才剑中好像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量要向外涌,可是和胡殿判对了一剑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张尉答道。

胡殿判抬头看看漫天花雨,面色有些阴沉:“怎么还是不见好转?看来另外两个人还没有得手。”

张尉正想问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花雨中影影绰绰地走来两人,待到近了,才看清是慕容斐与白芷薇。

他见白芷薇已经醒转,心中甚是高兴,张嘴就要大呼,一口鲜血却涌了出来。

白芷薇立时纵身扶住他:“怎么回事,没事吧?”

“我和这孩子都受了内伤。刚才他沉迷于幻象,剑舞得跟疯了一般,我担心他会最终脱力,只好强行出手。”胡殿判在一边解释道。

张尉是个死心眼儿,听后又再次澄清:“殿判,我没被迷惑。”

胡殿判本就受了内伤,看着这不开窍的大头小子这般不识好人心,喘了口气,再次耐心地重复一遍:“疯子也都说自己没疯。”

“我真的没被迷惑,我看不见幻象的!”张尉的这句解释才出口,就被扶着他的白芷薇狠狠掐了一把,凑近他耳边低声警告:“别乱说,看不见幻象,你去年的殿试是怎么过的啊。”

好在胡殿判恰逢其会地咳嗽了一阵,大约是并未听清张尉的话。

一旁的慕容斐担忧地看看胡殿判,又看看花雨道:“看来是程绒还没得手啊。”

像所有的早晨一样,唐谧把三个疯狂呜叫的闹钟一一按掉,继续蒙头大睡。老妈照例在十分钟以后走进她的卧室,充当第四个闹钟。

叫了好几嗓子之后,“老妈牌”闹钟见床上人毫无反应,索性坐到床边,开始自顾自地讲起话来:“谧谧啊,楼下的王阿姨昨天说了,她家表侄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人高马大的,长得也帅,走在街上还有人当他是吴彦祖,过去要签名呢。她想介绍你认识,我就跟她说,要来问问你的意思再说。”

“不行了不行了,要迟到了,有事晚上再说!”唐谧吼叫着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冲向浴室,留下老妈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奸计得逞的微笑。

待唐谧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听见老爸和老妈正在厨房里争论着什么,大概是谁把煤气灶搞坏了之类……

她听了两耳朵,原来老妈正在施展一贯的撒娇加无赖,把罪责往老爸身上推了个干净,于是笑着摇摇头,咕哝了一句:“为老不尊。”慢悠悠地走回房间。

回到房里,她从衣柜拿出两套衣服,走到落地镜前比了比,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再看向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自己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确切地说,是镜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像——那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悠悠燃烧着的几点烛火,还有隐于烛火后的几道人影。

她先是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又忍不住好奇,想看清藏在光亮后的那些面孔,于是鼓起勇气,忐忑地往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想要触一下镜面。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镜面的刹那,巨大的爆炸声从身后轰然响起!

是厨房的瓦斯爆炸了么?

这个念头将将闪过脑际,她便被从门口涌入的滚滚热浪吞没,刹那间,便消失在火海中……

四处都是红莲火焰,带着恨意,想要毁灭一切。

火海里,有个人向她靠过来。她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那人是谁,可是无论如何都分辨不清他的面孔。

“跟我走。”那人拉住她的手。

“不行!我的爸妈都在里面,我要去救他们!”唐谧发了疯似的想要挣开那人。

“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那人说着,伸出手指,点向她的额际。

她本能地一掌将那人的手击开,狂叫着:“你干什么?你这个神经病!走开,我要去救我爸妈!”

“别执迷不悟了,你现在正身处幻境中。”那人说着,手指又点了过来,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

唐谧只觉心中怒火熊熊,恨意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一低头,恰恰看到自己竟然穿着奇怪的红色袍服,手中还握有一柄剑,想也没想,一剑便挥向那个正絮絮叨叨前来阻拦自己救人的家伙。

那人万万没想到唐谧会突然出手,根本不及躲闪,顿时被尖利的赤色晶铁短剑刺中了小腹!

突然,桃花风暴出现了奇异的变化。所有飞花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蜂拥而去,聚集成飞快旋转的绯色漩涡。

一个人从漩涡里被抛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是程绒!”慕容斐低叫一声,奔过去一看,发现她的腹部被人刺了一剑,有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来。

这时,白芷薇也扶着胡殿判和张尉赶了过来。

已经弄明白状况的张尉一见,焦急地问:“是唐谧伤的你?”

“殿判,唐谧已经完全疯了!”程绒喘息道。

“殿判,我去试试。”慕容斐转身抽剑就要冲入桃花漩涡。

“不可,现在桃花已经全部集中到一处,你的力量恐怕不够,定会被幻象所迷,到时别说施救,自己都会陷入其中,难以自拔。”胡殿判厉声喝止。

“那我去,我不怕幻象的!”张尉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已然飞身一步,抢在慕容斐之前,跃入了绯色的漩涡中。

46、幻境迷宫

张尉看到的唐谧,正手提着滴血的“未霜”,静静站在急速旋转的飞花中。一串串泪水正沿着那双时常笑成两道弯弯月牙的眼睛,流淌下来。

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才想起其实唐谧父母双亡,家又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可是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的样子,永远都笑笑的,偶尔提起那些事,她总是说:“记不清了,我的脑子有毛病的。”

也许,她是不想让别人为她担心难过,才那样说的吧,张尉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

他走过去,拉住唐谧的手:“唐谧,别哭了,跟我走吧。”

唐谧的眼里蒙着一层雾水,看上去有些空洞,让张尉觉得她明明是在看着自己,却又像是在看着别人。

突然,唐谧紧紧将他抱住,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发出闷闷的呜咽,断断续续地说:“原谅我……原谅我……”

张尉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身子有些僵硬,手放在哪里似乎都不对,心里却又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只觉比自己遇到伤心事还要憋屈。

他希望可以说一些像样的话来安慰她,但又完全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想来想去,觉得唯有把心里话讲给唐谧听:“你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保证,今后一直会为你担当,为你着想。你得罪了人,我替你去道歉,你干了坏事,我替你去顶罪,唐谧,只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这话起了作用,唐谧渐渐止住了哭泣。

张尉见她虽不再哭,可眼神仍然无焦,便拉住她道:“走,和我一道从幻象里出去。”

唐谧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任由张尉拉着。张尉见此情形,拉着她举步要走,一抬眼。却发觉周遭的世界早已不是漫天飞花,而化作一座巨大繁复的宫苑。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华丽的建筑——到处是高耸的红漆柱子和蜿蜒的回廊,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

张尉看着这雄伟的景致,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应该是看到了唐谧所在的幻象。

因为一直使不出心力也看不见幻象,他曾经很羡慕那些能够陷入幻象的人。可如今,当他第一次真的处身其中时,心中竟觉寒意骤升。

他并非是为自己身上发生的奇异变化而不安,只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纯粹以强大幻力构建的虚象,顿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灵的渺小无力,完全不知该如何带着唐谧安然离开。

于是,他开始仔细观察起这座陌生的建筑来,发觉那些重重叠叠的门廊、亭台造得几乎都一模一样,一个念头忽地从脑海中涌出:

——唐谧的鬼主意向来最多,又很是贪玩儿,如今在她自己造出的幻境里,所有地方都构造得如此相似,如同迷宫一般,莫非是她想让陷于其中的人无法轻易脱身,迷失在这幻象里陪她一道玩耍?

这个念头一出,他觉得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顺着解迷宫的思路想下去。

张尉记起,小时曾和玩伴们一起玩过迷宫游戏。那是在纸、沙子或者石板上先由一人画出纵横交错的迷宫图,然后其余人再比赛谁先找到从入口到出口的捷径。

他不算聪明,从来不能很快发现最快的那条出路,可是他却知道,只要始终坚持沿着一边走,最后一定能出去。

他习惯选择靠右,总拿着笔或石子,沿着右侧一直画下去。永远向右,永远向右……

这是一个相当笨的法子,一定会绕许多弯路,耗费成倍的时间,也不大可能第一个找到出口,但是最后,他永远能走出去。

所以,他后来想,其实这世上恐怕是没有什么走不出的迷宫吧。如果你能够选择一边,坚定地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也许会比所有人花费的时间都多,但只要有出口在,最终便一定能找到!

想到这里,张尉拉起木呆呆的唐谧,随便选了一条路,靠着右边开始前进。他坚定地越过一道道看似相同的回廊和亭台,有很多次,眼前出现的道路真的令人迷惑,仿佛只要选择那条左边的岔路,出口便会在尽头的转角突然冒出。但他依然靠右,哪怕走了许多冤枉路,也未曾有一瞬的动摇。

只是,因为身后拉着的唐谧安静得有些陌生,他忍不住不时回头望一眼——她不言不语,懵懂稚子般任由自己这样拉着向前,仿佛天下虽大,却只得他一人可以依赖。

明明知道现在说话她也不见得听得见,听得懂,张尉仍是笑着装出自信满满的口气宽慰道:“可巧我走迷宫最是在行了,天下没有我走不出去的迷宫,放心,难不倒我的,咱们一定能出去!”

幻象中的迷宫可能是永远也走不完的,但真实的迷宫只要如此走下去,便一定会有尽头,这是不可能因为感官被迷惑而消失的真理。

张尉这样想着,穿过第二十条看上去几乎一样的回廊,然后是第二十一条……

在他平稳而急速的步伐间,幻境中的迷宫渐渐褪去了颜色,开始有花朵飘在空中,打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但见铺天盖地的桃花飞旋,这才知道已是回到了真实世界。

张尉心中一喜,转脸去看唐谧,却发现唐谧的眼神仍然空洞,暗叫一声不好!原来如此做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带出了幻境,可对唐谧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如何能让他人摆脱幻象迷惑的术法他根本未曾学过,如果强行带着唐谧走出这片桃花漩涡,会不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呢?他思忖良久,踌躇难决。

思虑间,张尉警觉身后有些异样,转头发现术宗宗主顾青城已进入桃花漩涡之中。

“顾宗主,唐谧还是未能从幻境中出来,该怎么办啊?”他急忙出声求救。

“我来吧。这么强的桃花幻力,你自己没有被迷惑已经是极为难得了。”顾青城说着,走到唐谧身前,伸出右手,将双指点上她的额头,沉声说,“我先进入她的幻境,看看能不能带她出来。”

只见顾青城保持站姿,一动不动地立定,半晌,才听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一直很安静的唐谧缓了一会儿:“不知道。”

顾青城的神色一黯,叹了口气:“这样的话,那我只好强行带你出来了。”

张尉听了,心中着急,也不管此时的顾青城是否能够听见,脱口而出:“宗主,这样做会不会伤到唐谧呢?”

顾青城没有答话,手继续点在唐谧的额头上,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说话问,他左手一挥,袍袖轻扬,空中的飞花四散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唐谧的双眸仍然懵懂不明,分明是还未清醒。顾青城见了,神色微变,伸手将唐谧横抱人怀,对不远处的胡殿判说:“这孩子被幻力所困。六识已乱,醒不过来了。你先安顿好其他剑童,我差人去请穆殿监过来。”

顾青城甩下这句话,便抱着唐谧快步往长明阁而去,扔下张尉、白芷薇和慕容斐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慕容斐忙向胡殿判追问:“殿判,顾宗主是什么意思?”

“桃花障这种幻象,会让陷入其中的人觉得像是做了个梦。你们在幻境中所见,往往是心中的思虑、执念、心结或者是记忆的片段。按理说,梦醒了,就自然会忘掉,或者记不清了。但是使用‘金刚幻灭咒’强行把幻象毁去,将人从中唤醒,当时幻境中的情景便会有一些留在记忆里,包括一些不好或者被扭曲的东西。不过也有一种情形,就是处于幻境之人入迷太深,那么即使桃花与幻象都被除去,她自己还是无法让意识脱离幻象中的世界,这时便不是幻象迷人,而是她沉迷自身了。”

胡殿判说完这一大段,已然相当疲乏,看上去好像一下又苍老了许多。慕容斐见了,虽然心中仍有诸多不解,却不忍继续问下去,可一见同伴们神色焦急,自己更是挂念唐谧,支吾着又欲开口相询。

胡殿判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平复了一下呼吸,看看不远处正从迷乱中醒来的诸位剑童,缓缓道:“慕容斐,你先找人将程绒送去医治,待我歇歇再与你讲。”

慕容斐应下,速速做了安排,又自作主张向其他剑童解释安抚了几句,便放他们下了山。

一旁的胡殿判看他处事利索得当,颇为满意,这才对三人道:“你们知道吧,幻术并非是我们蜀山派擅长的术法,而是以清源寺最强。我们开山祖师虽然幼时长于清源寺,但并未有所学,故而蜀山所用‘金刚幻灭咒’不过是截取那些和尚的一段咒法,仅为皮毛而已。”

张尉和白芷薇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免面露疑惑。

生于清源寺所在齐国的慕容斐却说:“这个我知道。清源寺讲求的是武学之道,并不倡导术法之学,认为术法是以人力做神事,所以他们不能豢养魂兽,不习五行之术,唯独可修佛音咒法。听说这法门要自幼通过不断诵经修行而得,修为高者,不借任何外力便可白造幻象。清源寺便是以此告诫世人,一切皆空,俱为泡沫幻影。”

胡殿判自一阵疾咳中缓过来,点点头,继续说:“不错,咱们开山祖师离开清源寺后,遇见了,嗯,魔王。她自幼拜在一位修为很高的五行僧门下,学习五行之术。五行僧是一类极为特别的人,他们虽然也剃光头发,自称为‘僧’,却不拜佛念经,只修天地之法、五行之术,这些人收徒弟也没什么讲究,大多就是凭一时喜欢。魔王不知怎么让那五行僧也传授了咱们开山祖师一些本领,这便是我们蜀山派术法一脉的由来。至于幻术,那就要到咱们祖师爷找到剑冢,发现古时遗剑,参悟剑魂之力后,又将之与所知的清源寺幻术以及五行僧术法结合,这才自创而成。我们蜀山的术法中会夹杂佛家手印和咒语便是这个原因。”

白芷薇听得心急,忍不住问:“这些和唐谧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因为唐谧现在正处于陷入幻术后的最糟情况之一——六识全部迷乱,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境内无法脱身,而我们蜀山术法于此是根本无解的。”胡殿判沉声答道。

三人听了,几乎异口同声地呼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胡殿判向长明阁望去,略带忧虑地说:“看看穆殿监到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吧,他少年时曾有奇遇,被清源寺高僧悉心教导过,或许能解这六识之乱。你们暂且耐心等等吧。”

然而三个少年却完全静不下心来,商议一下,决定一同去长明阁看个究竟。路上恰巧遇见一个杂役来找白芷薇和张尉,说是御剑堂穆殿监已到长明阁,要找他二人问话。

三人遂跟着杂役来到长明阁正殿,看见顾青城和穆显左右落座,面色都颇为不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齐齐施礼问好。

“我刚刚问过事情缘由,据说是因为你们的剑魂力量太强,结果不受你们的控制,这才发起狂来,是这样没错吧?”顾青城看了看几个少年人,不等他们解释,便直接转对穆显道,“我当时正带着弟子在山中修习,忽然看见蜀山中的桃花都向无忧峰飞去,便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你这几个小小剑童的剑魂之力可真不简单啊,方圆十里内的桃花都被召了来,看来,今年的蜀山当是没有十里红霞的花海可看了。”

顾青城这话说得似乎是在半开玩笑,但在穆显听来,里面却分明暗含指责的意味。让剑童持有如此危险的武器,至少他也有失察之责吧。

穆显面色冷峻地扫了一眼几个剑童,注意到除却没有桓澜,去年狮戏中捅娄子的几人居然全都在场,不觉感到有点头疼,决定先拿已是术宗弟子的慕容斐开刀:“慕容斐,你怎么也和这事有关啊?”

慕容斐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何跟过来的,只觉和张尉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自然而然就一起来了,此时穆显一问,还真是不好回答,难道要承认自己的剑魂也同样过于强大么?

白芷薇见他一脸为难,抢先开口道:“回殿监,慕容斐是刚才把我们救出桃花障的人,他和此事没啥关系。至于我和张尉、唐谧的剑魂为何如此之强,是因为我们曾经打赢了魔宫之人。”

慕容斐因为桃花障中发生的事,一直不敢正眼去看白芷薇,此时见她给自己解围,感激地对她微微颔首作谢后,又速速地转开了目光。

接着,白芷薇简单把他们在楚国与魔宫之人遭遇的事讲了,只是将慕容斐篡改成张尉。

穆显听完,冷哼一声道:“你们三剑合璧能赢得了佟傲?十剑合璧只怕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这明摆着是要陷害你们,祸乱蜀山。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还是因为看到了巨大的力量便起了贪婪之心?”

穆显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三个少年只觉三道寒意从后脊背一点点爬上来,俱是低头不语,噤若寒蝉。

“你们把剑都交上来!”穆显说道,向他身边的白芷薇伸出手。

白芷薇本能地握住剑柄:“殿监,我没有剑怎么在蜀山修习呢?”

“我只是要给你们的剑上一道结界,等到你们的力量可以控制剑魂时,结界便会自行解开。而之前,因为这道结界的束缚,你们只能调动和自己力量匹敌的剑魂之力。”穆显答道。

慕容斐听了,看着三人都将剑交给了穆显,心中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紧握着“迫雨”,没有说话。

待到被穆显封了剑,张尉才壮胆问道:“穆殿监,请问唐谧现在何处,可是已经没事了?”

“那孩子还在后面躺着呢,六识仍然混乱,看上去虽然形如假人,但实则正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正经历着什么。”穆显答道。

“那殿监大人可有什么施救之法吗?”白芷薇紧跟着问了一句。

穆显面色微沉:“我正要问你们,唐谧平时最信任的人都有谁,比如哪位殿判。”

白芷薇想了想,答道:“大约是慕容殿判、宣殿判或者阎殿判中的某一位吧。”

穆显听后,未再作解释,唤出魂兽去叫这三位殿判。

少年们看着穆显的魂兽三尾锦貂眨眼间跑出大殿,心下疑惑,却都不敢开口,偷眼扫着穆显和顾青城,希冀从两人的神色中窥破些什么。

好一会儿,还是顾青城先开了口:“你们别想多了,唐谧现下也不是没得救,只是这施救的法门蜀山中只有你们穆殿监懂得。说起来,这解除六识之乱的法子也属简单,就是施救者将自己的六识送入被救者的六识之境中,平息已乱的六识。只是你们也知道,人的心灵是最难以窥探和进入的,特别是混乱之时,更是难上加难。所以要求施救者必须是被救眷清醒时绝对信任的人,对其没有心防,才能成功。刚才你们穆殿监已经自己试过,并未成功,想来定是因着唐谧平时太过敬畏穆殿监之故。所以他这才去叫与唐谧交好的殿判来试一试,你们穆殿监自有法子透过殿判的六识来施救。”

三个少年听顾青城将这解救的法门讲解得似乎颇为简单,多少放了些心,不想不久三位殿判陆陆续续到来,跟着穆殿监转到后面厢房,没多久便又一个个无功而返,竟是无人可以突破唐谧混乱的心防。

慕容烨英本以为自己的希望最大,碰壁后连连摇头,半是忧虑半是气恼地嘀咕:“唐谧这个小娃娃,怎么思虑这么重啊。”

白芷薇心里着急,脱口问道:“那么顾宗主可以试试吗?唐谧一直以来都最喜欢宗主了。”

顾青城听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穆显便道:“顾宗主与我的功力相当,我无法对其施术。只有与我的功力相差越多,我才越容易送其进入唐谧的六识幻境。”

“那让我来吧,唐谧一定是绝对信任我的!”白芷薇立时接口道。

穆显听了,微微压下眉头,稍作思考道:“也许唐谧确实极为信任你,可你要明白几点:第一,唐谧的六识幻境不知会有多么混乱,那里自成一体,毫无道理可言,前一刻是洪水,后一刻就可以是大早,大约仿佛无序的梦境一般,、所以你不能预期会在那里遇见什么凶险或者困境;第二,你身处唐谧的六识之境,犹如身处幻象一般,稍不注意,就会自迷其中。所以你一定要想好,你不会害怕吗?你的心力足够强到抵御幻象吗?”

白芷薇被问得脸色微变,心上浮起在桃花障中所见的情景。那时心底生出的阴郁情绪和手指戳在眼睛上的痛楚仿佛毒蛇一般,仍旧盘踞在她的意识深处,就算明明知道是假的,却如亲历般刻入心髓,哪怕只是想起,也会觉得心中异常冰冷。

穆显见她神色间不自觉地现出怯意,想继续用言语逼退这不知深浅的少女,便续道:“说得凶险些,假如有洪水将你没顶,你便会有溺水的窒息之感,如果你觉得自己就此被淹死了,那也就是真的死了。”

但未等白芷薇做出抉择,张尉响亮的声音已插了进来:“若要如此的话,我去!我看不见幻象的。”

此话一出,白芷薇的脸色霎时一白,急急冲张尉递去眼色。

然而不等张尉明白这挤挤眨眨间的意味,穆显已缓缓张口问道:“既然看不见幻象,去年的大试你是怎么破幻通过的?”

张尉被问得愣在当场,不知要如何应对。白芷薇正想要帮衬几句,却发觉自己终不及唐谧那般有一副九曲玲珑的心肠,于现下情形竟是一句话也胡扯瞎掰不出。

穆显看看二人神色,再一想当日一直想不通的情状,含怒冷哼一声:“原来如此啊。张尉,咱们蜀山派欺师之罪的处罚是什么?”

张尉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灰白,双唇轻颤,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回殿监,欺师之罪理当逐出蜀山。尉自知有罪,甘愿受罚,只是恳请殿监先让尉帮忙医治好唐谧吧。”

穆显经张尉这一提醒,想起后面厢房里那个暂时不能出来捣乱的唐谧来,轻叹一口气道:“你这孩子的性子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要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早两年就该通过大试了。这都是唐谧出的坏点子吧,你若是从实招来,我答应你,不但救下唐谧的性命,还会从轻处罚于你。”

不想张尉心上牢牢记着适才在桃花障中对唐谧所作的承诺,昂头硬硬地回道:“回殿监,一切都是尉一个人的主意。只因尉不得运用心力,也看不见幻象,又连年不过大试,这才想出如此取巧的主意,请殿监处罚尉一人。”

穆显原本并未真的动怒,被他这样不知好歹地一顶,倒是真有些不悦起来,当下冷言道:“什么取巧的主意,分明就是欺骗。很好,她教唆你做了错事,你还要替她顶罪,是想充英雄做好汉吗?好,好,你既然要一力承担,那……”

眼见穆显一句重责就要出口,忽听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的慕容斐抢道:“穆殿监,此事弟子也知道,并非如张尉所言,是他一人而为。”

大殿内的众人都被他的话音吸引,这才发觉这么个全蜀山瞩目的少年竟一直被忽略在了一旁。

但见慕容斐神色谦卑恭谨却又暗藏着一份与生俱来的清贵,即便此时一副低眉顺目之姿,仍不露半点低微之态,犹如奏报日常事务般以平静的语调说:“此事是弟子与剑宗弟子桓澜、御剑堂剑童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五人共同谋划的,我们五人甘愿一同领罚。”

47、六识之乱

慕容烨英记得,在这次于楚国见到慕容斐之前,大约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个堂弟了,所以对他的印象还始终停留在那个完美而刻板的少年模样。

完美是因为,他一直被这样要求着教养长大,知礼仪懂进退,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差池。所以,少年慕容斐和幼年慕容斐的差别似乎只是换了个大一号的模具,成长也不过是一次成功的复制。然而,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慕容烨英便总是有些心疼他。又仿佛是因为看到他总是在众人的面前努力扮着成熟,让她反而不自在,以至于并不想多见。

直到这次见面,慕容烨英隐隐觉得,他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很难说清那是什么: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比之过去多了些灵动,似乎那些礼仪规矩不再是刻画他的模具,而是某种他可以随心运用的器具。比如现在,这孩子于这样的僵局中柔软地退了一步,诚恳地认了错,然而,潜在的用意可能却是,这件事情绝非处理张尉一人便可以解决的,要处罚就是五人同罚,殿监大人你要想明白,简单赶走一个剑童张尉确实容易至极,可现在是五个人,而且其中还包括被全蜀山最寄予厚望的两个天才弟子。

慕容烨英不知这样的推测究竟对不对,如果不是如自己这般太过了解慕容斐,大约是不会看出此时站在长明阁一室春光中的这个温和少年会有如此的算度吧,于是,她忍不住在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穆显以为身后年轻殿判的叹息是在可惜几个这么好的孩子也许就要被罚下山了,心下便也生出些不忍来。五个人都赶出蜀山,这样的情景的确太过重大,更何况其中两个也并非御剑堂的人……

于是,他沉吟半晌才说:“先叫桓澜来问话。”

桓澜带来的回答几乎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简短而肯定地承认过错,然后静待受罚,但是半分都不承认唐谧就是主谋。

穆显眼见四个少年在并未怎样商量的情形下,便快速默契地统一了口径,虽然心里一点儿都不信考场之事不是唐谧牵的头,却也拿不住更确凿的证据,心里反而有些佩服这小丫头笼络人心的本事,不知她怎么就能和这憨的冷的软的硬的各色人物都结下了如此深的情谊。

殿判阎楷之恰在此时站出来为几个少年求情:“殿监,这几个孩子在考场舞弊之事的确是该受罚,不过,现在还有条人命待救,这些事可否先放上一放?等唐谧被救过来了,剑童由我们带回御剑堂,术宗和剑宗的弟子交给掌门和各宗宗主分头处罚,这样可好?”

一旁的宣怡向来疼爱剑童,忙跟着进言:“是啊是啊,虽然他们犯了错,可是毕竟后来都得到了剑魂的认可,可见还是和蜀山有缘的。况且他们都是心地极好的孩子,大约是一时情急这才走了歪路,以后我等严加督导,定是可造之材。”

穆显思索着没有马上应答,眼光转向慕容烨英,似有征询之意。

慕容烨英的眼梢扫一下站在那里低眉垂目的慕容斐道:“五人有错,罚是该罚的,但现下还是以救人为重吧。就算以后要罚,我以为,把五人都逐出蜀山,显得有些过了,还请殿监三思。”

穆显的神色并不分明,当下答道:“也好,救人为重,这事先放下。”说罢抬手指向四个少年道,“你们几个都跟我来,一人不够,四个齐心倒也许能有些担当。”

四人尾随穆显来到殿后厢房,推门看见唐谧依旧是一副身子僵直的老样子,只是被人摆在了榻上,双眼迷茫地睁着,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再一细瞧,但见她的额头镇着一小块半透明的卵状物,有花生仁大小,晶莹饱满,似是某种美玉。

“这东西叫玉魂,和晶铁还有妖物一样,都是先人遗留下来的东西。”穆显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少年们顿时睁大眼睛,细瞧这比文字还古老,比国史还久远的珍宝,然而横竖也只觉得就是块美玉,莹白剔透,并不见其他异处。

“你们有没有想过,唐谧现下的情形,分明活着,可六识已乱,单看其人,眼、耳、鼻、舌、身与意皆不在身,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音,但六识却还存在,那么它们在哪里呢?”穆显问道。

慕容斐隐约觉得,这是佛家人才会问的问题,拿这样的问题来问蜀山弟子倒是有些难答,便道:“回殿监,我等不大清楚,平日里也从未思考探讨过这些。”

穆显一指玉魂:“这问题我也不知答案,不同信仰的人对这去处的解释也不一样。而清源寺的僧人则相信,不论它们去了哪里,玉魂都能与那个去处相接,一会儿,我就是靠它,让你们的六识进入唐谧的世界。”

“那么,在那里我们会看见唐谧吗?”白芷薇问。

“不见得。那里确实是她的世界,但她却不见得身在其中。就像你们做梦,有时也只是旁观者而不是梦里人。”

“那要如何平息她的六识之乱呢?”白芷薇又问。

“不知道。这也便是我最担心你们的原因。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任务,全看你们在那里可否自行看破唐谧六识之境的秘密。在毁去那个世界后。唐谧的六识之乱才可平息。”穆显说完,自己也觉这样解释太难理解,却又不知要如何才能说得更加浅显易懂,沉思一会儿才道,“打个比方,如果你们四个不满意现在的世界,你们知道该如何让它改变吗?想来也没有什么现成的方法,只能靠自己去探索。就和完成这个任务的道理一样。对于那个由唐谧六识所造的世界来说,该怎样破开,也只有由你们自己去探寻方法了。”

“那如果找不到法子,又会如何呢?”慕容斐问。

“你们几人并非真的到了唐谧的六识之境,只是我通过玉魂,送你们自己的六识去了那里,待到我力有不逮之时,便只得将你们带回来。你们到了那边,抬眼看北天,不论黑夜还是白昼,都该有一颗极其耀眼的亮星,当那颗星转红,便是我力尽之时,你们的六识便会立即归体。而且记住,你们通过玉魂来去唐谧的六识之境只有一次机会,如若不成,只有再找这世上她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了。”

慕容斐听了,没有立时接话再问,心里隐觉微压,暗道唐谧是孤儿一个,我们若是失败了,还可以去找谁呢?

他抬眼,正对上白芷薇的眼睛,见她也是思虑重重,明白她大约也是思及此事,于是轻松地笑笑道:“不过是幻境一个,就算再是凶险,也不会真的要命,大不了将那里砸个稀巴烂,总有法子将它毁掉。这事我们几个足够,断不会不成的!”

穆显沉脸提醒:“那里到底如何我也不知,叫你们四个一同去,就是要互相提醒,万不可迷于幻境。至于张尉,你看不见幻象的能耐在那里是半分也用不上的,因你只是六识被我送入其中,与其他人无异。”

事情交代罢了,穆显让四人盘坐于唐谧的东南西北四方,自己则坐在距离他们稍远些的软席上,双手结莲花印,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们虽然听不真切他在低念什么,但看那姿势和偶尔可闻的几句念词,分明都是佛家法门,不过因为胡殿判早有解释,倒也不觉得诧异。

却见唐谧额心的玉魂渐渐明亮起来,眨眼间光芒大盛。四人只觉眼前一片令人眩晕的白光扑来,将身子刹那吞噬……

再睁眼时,四人俱是先看向头顶的一片金红天空。一边天际带着沉暗的蓝紫,而另一边则挂着橙色的夕阳,看来正是日暮时分。再看周围景致,发觉所站之处竟是血红色的没膝泥沼。

白芷薇本以为沼泽的颜色是被夕阳所染,手指蘸了一些软泥拿到眼前细看,却见那泥居然原本就是红的,正浸了血般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还真是没道理的地方。”白芷薇嘀咕一句。因为明白一切不过是意念间的虚影,所以尽管站立在污血一般的泥沼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恶心可怕。

四人继续打量四周环境。发现所处之地仿佛是一条幽长的峡谷,两侧悬崖陡峭绝立,一些红色的细流沿着峭壁上的树藤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落在崖下的泥沼上,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就像是无数破鼓被人懈怠地敲着,扑扑哧哧,明明有气无力,却一下接着一下,毫不停歇,听得时间长了,倒觉得似有什么压在心上,心跳也跟着疲累起来。

正在观察地形的当口,远远就见从峡谷深处有三三两两的疲惫男女走来。四人见泥沼草木不生,又怕沼下藏有暗流,并不敢躲,便站在原地等着那些人过来。

只见来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大约有二三十个,排成前后松散的队形,在沼地里缓缓跋涉。

不久,队伍最前的几个壮年男子已至四人面前。

张尉忙深施一礼,问道:“请问这位朋友,这里是何处,该怎么出去啊?”

男子冷冷看他一眼,答道:“这里是死地,待在这儿就是等死,日落前要是能走出前面的峡谷,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

男子说罢继续向前走去,张尉回头去看伙伴,白芷薇摇摇头道:“先别贸然而动,你看见没有,这些人都是没有手的。”

张尉一瞧,果然看见这些人的宽袖之下空落落的,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斐盯着那些渐远的空荡袍袖,思索片刻方才谨慎答道:“可能根本就没道理的,你忘了殿监大人怎么说的么?”

慕容斐话未说完,桓澜突然拔身而起,跃向远处的一个小儿。

他的轻功原本极好,奈何这泥沼黏泞异常,这一跃竟然只有预料中的一半远,待落下后要再次跃起,那孩子的半个身子都已陷入沼泽。

“那孩子要陷进去了!”张尉见了,也要拔身去帮忙,却被慕容斐一拉。

只听他对桓澜喊道:“别管他,桓澜,这里是幻境,我们不要去管任何不相干的人。”

桓澜顿时幡然醒悟,自己刚才远远见那孩子下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拉他一把,根本没思及此时所处何地,如此对比,倒的确不如慕容斐头脑冷静清明。

桓澜隐隐觉得自己落了下乘,心下正自懊恼,眼睛一扫,却瞧见那孩子已然被血泥吞没——他并不挣扎,只是一双眼睛定定望着桓澜,满眼安静的绝望。

桓澜心下不忍,扭过头去,却听一个走到身边的老者道:“叫你别乱动,你就是不听。这泥巴比人重,所以只要不乱动,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去的,你乱动的话,才会被吞下去。”

说完,那老者忽然转过头来,一张沟壑纵横的面孔对着桓澜,嘿嘿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你若不信我说的,一会儿看吧,他死掉,不能折腾了,自然就会浮出来。”

桓澜忍不住依言看向那孩子消失的地方。只见泥浆缓缓涌动,未几,真有一具小小的尸身被那吃人的泥沼吐出来,却只露出被污泥填满的鼻孔和覆盖了血泥的眼睛,剩下的半个脑袋仍是埋在泥里。

桓澜只觉得那双眼睛犹如蒙了尘的明镜一般,明明是污浊了,却又仿佛透过那污浊还能看见些什么,让人不由被吸引过去,想要细瞧。

“桓澜,别看了,拉住我的手!”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大约是张尉的声音。

的确是不该看的,很恶心,很残酷,可他只觉得忍不住,被那黑暗而冷酷的影像吸引,在那双失去生气的污浊眼睛里隐约能够看见某种恶念的残影。那是一种冷质又迷人的东西,可以带给人古怪的快意,就像孩童时用水淹死蚂蚁,或者用火烧死蚂蚱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会让人忘记,这快乐的源泉,其实是死亡。

“恒澜,别看了!”

还是张尉在叫,但桓澜只听见滴滴答答、扑扑哧哧的黏稠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毫不停歇,仿佛有什么正正压在他心上,叫他的心跳也跟着疲累起来。

张尉死死拉住桓澜的手,却觉得脚下深深的泥沼中似乎有股更巨大的力量,正在将桓澜往下拉。明明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可半分也不顶用,只得眼看着桓澜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泥沼里陷。

远处的老者看着他笑了,嘴里不绝念叨:“叫你们别折腾的,叫你们别折腾的。”

张尉不明其意,只见自己的身子也跟着桓澜一道往下坠。他扭头去看白芷薇和慕容斐,见二人正从身后一步一拔地靠过来,心下略略踏实,伸出手向朋友求援。

却听慕容斐喝道:“张尉,快放手,你这样谁也救不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来打破这世界的,所以千万不要被这里的规则束缚。有人出了危险就要去救,有人指了路就必须接着走,我觉得这样不对。”

张尉却不住摇头:“慕容斐,不是这样的。你这么聪明,关于规则什么的我争不过你。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明白,穆殿监说过,在这里人要是死了,就会六识俱灭,和真的死没有什么两样。要打破什么规则我不管,但是我决不能用兄弟的性命作赌注。”

慕容斐见他不开窍,也有些急了,不耐地喝道:“你看桓澜的样子,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就是吞噬人心的泥沼啊,它引诱你做的事情,你若是做了,就会深陷其中。桓澜要是不去救人,会有现下的状况吗?”

不等张尉回答,白芷薇已走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他求救的手,接着对桓澜喊:“桓澜,你别再看了!”

但桓澜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浮尸的面孔。仿佛未曾听见,泥浆不知不觉已没至他的胸下,而他,竟似全然无知。

张尉见桓澜不动不动,一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臂,半分都不敢放。

慕容斐心下发急,暗想要如何与这个脑子不转弯的人讲道理,耐下性子又道:“我的意思不是要让桓澜死在这里,我是说,我们不能这么简单应对。你没听那老人刚才说么,这个沼泽不折腾是不会沉下去的,因为泥比人重,柦澜现在若是不折腾,也定然沉不下去,你这样拉他拽他,等于带着他瞎折腾,自然会一同陷下去。”

张尉闻言去瞧那老人,却发现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去信慕容斐的推测,可又不敢松手。犹豫间,只听慕容斐肯定而自信地道:“你信我,绝对没事的!”

张尉一想,自己的才智万万不及慕容斐,而他说的,听起来也确实有理,反复掂量,终于松了手。

不想这手一松,眼看着桓澜立刻加速向血泥里陷去,和刚才那孩子一样,连要再去拉扯的工夫都没有,眨眼间就被沼泽吞没无踪了!

因为桓澜消失得太急太快,张尉三人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应,俱都震惊地盯着还在微微鼓荡的软泥不言不语。

张尉只觉掌心分明还留着一丝桓澜袍袖柔软光滑的触感,下意识地空抓一把,却什么都没抓住。

他呆看空落落的手掌片刻,蓦地转回头,怒目圆睁,冲慕容斐大吼:“慕容斐,你说什么来着!我本来不会松手的,我本来死也不会松手的!”

慕容斐脸色煞白,不言不语。他从来自信才智过人,更坚信自己刚才的推测绝对没错,不想居然出了这样的状况,眼睁睁看着桓澜死在眼前,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时,他只觉心中慌乱无序,本能地推脱道:“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就这样松手,不是的,不是我的错!”说话间,他一眼扫到刚才那孩子的浮尸,想到一会儿桓澜也会这样浮起来,只觉所有的责任和压力都朝自己倾压而来,逼迫得他只能赶快逃走。

他木然转身,在过膝的软泥里艰难地抬起双腿,向着刚才那群人所走的方向尾随而去,眼神错乱迷茫,痴痴自语:“不是这样的,我找到唐谧一切就都好了,这些都是幻象,走出去就好了,桓澜没有死,我也没有错,我没有错,没错的……”

白芷薇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抓着张尉的腕子,眼睛盯住慢慢独自行远的慕容斐,只觉寒意袭上心头。好容易控制住身体,叫自己不要颤抖着发出了声音:“大头,怎么办,我们才刚来,可是已经有两个人迷失于幻象了。”

然而张尉却没答话。他看着桓澜消失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松手的,死都不该松手的!”说罢。他抬脚往桓澜消失的方向走去,躬身探手就往泥里挖。

白芷薇见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吼道:“住手!你还不明白吗?沼泽并不会陷落谁,只有在其间挣扎的人才会被吞噬,你也不想要命了?”

这话方一出口,白芷薇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抓住了些什么,几乎是顺口道:“好比这世界一样,我们要是不那么和它较劲,也不会自迷于其中。”话一出口,她先是一愣,想要再仔细琢磨自己这灵光一现的想法,奈何张尉却如着了魔一般死劲儿要挣脱她,让她不及再去细想。

白芷薇只觉,自己在和张尉的拉扯中,身子也一同慢慢往下陷去,然而张尉却无知无觉,依然拼死地用力挖土。

她暗道糟糕,莫不是大头也已迷于幻象了?这样一想,她便更是害怕起来,明明知道不该拉着已被迷惑的张尉,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张尉一起,慢慢陷向泥沼的深处。

她在心里对自己喊:放手啊,既然他醒不过来,你就一定要放手啊。然而那双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只是死死扣住张尉的腕子,仿佛千年万年前就生在了那里。她这才发现,原来心里的恐惧远比理智来得强烈。桓澜消失于泥沼的刹那,犹如不醒黑梦中的迷魇,唤起她心底的所有胆怯,怕是自己这次只要手指稍有松动,就又会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流逝。

死也不能放!白芷薇这样想着,不觉沉沦自迷,任身体滑向柔软如暗红丝绒的沼泽深处。

桓澜感觉到有水包围着自己,纯净的水,润滑的水,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体聚集而来。

他蓄着力,细细体察周围微妙的变化,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点突然施力,向上跃起。一道红色的光顿时劈面而来,他眯起眼,认出正是刚才夕阳的余晖。

眼前的情形令他一阵惊诧——只见张尉的半个身子已然陷入沼泽,然而却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一般,正探着一只手在泥中专注地挖掘些什么,白芷薇则在一旁攥紧张尉的另一只手,眼光迷离不明。

只听张尉喃喃自语道:“刚才不该听慕容斐的,不该松手的,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桓澜心下一动,低低假咳一声:“找我么?我就在这里啊。”

张尉闻声抬头,眼神仍有些浊,盯了桓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高兴地大叫:“桓澜,你没死!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芷薇也随着他一同醒转,神色清明的刹那,惊得“啊”地叫出声来。

桓澜眼看张尉就要以熊抱之姿扑过来,忙道:“别过来,沼泽只要不乱动,就不会陷下去。”

张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已陷人大半,讶异道:“糟糕,这是怎么搞的?”转脸就见白芷薇也受了自己的连累,忙向桓澜求救,“你是怎么出来的,快教教我俩啊。”

桓澜心里觉得好笑,暗想这小子前一刻还忘记生死般寻找自己,这一刻却如此慌张起来,看来方才是被幻象所迷了,于是将剑鞘递过去道:“你拉着这个缓缓抽身,就像在雪地里迈步,缓而稳地拔腿,一点点往外提气。别着急,若是你不急不迷,这里就陷不住你。”

张尉依样去做,果然几步之后就不再下陷,又顺手把白芷薇带了出来。

白芷薇一脱险就甩开他,恨恨道:“你这个死脑筋的大头,都是因为你,我也差点儿丢了性命。”

张尉有些委屈:“对不起啊,刚才我脑子里只想着不能让我的兄弟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至少都要再努力一次,没想到这样也会被迷惑。”

桓澜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称自己为兄弟,有点儿不自在,却又莫名有些开心,想要回应些什么,但完全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一脸诚挚地望向自己的张尉,反倒尴尬得慌张。

好在白芷薇的问话适时解了围:“桓澜,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其实当泥沼没到我胸口的时候,我便已经清醒了。你们不明白吧,被泥沼吞噬时不是到被淹没了口鼻才死,实际上,当泥巴没到胸口时,我便觉得快要窒息了,只因胸口被四面八方的污泥掩盖,完全无法鼓动,一口气从肺里被压出,就再也无法鼓起胸腔吸气,所以我才会一下子被憋醒了过来。”

“那你怎么不回话啊?知道我们几个当时有多着急吗?”白芷薇想起当时情形,心中颇有怨怪,忍不住脾气又跟了一句,“平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到这种关键时刻还要当闭口金佛。”

“因为我在思考啊。”桓澜简短地回答,仿佛当时不应对大家,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白芷薇被顶得噎住,原想再说他几句,但见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仿佛千句万句的不是砸下来,也与他无关,顿时没了争论的兴致,瞪他一眼随即收声。

桓澜见白芷薇真的恼了,口气也软下来,解释道:“我当时想,你们就算知道我清醒了,当此情形也不见得能救我,搞不好还会将自己搭进来,所以就想着一定要自救。我想来想去,只觉若是此处是水池就好了,被淹没只要闭口气,还可以再冒出来。”

张尉一听,豁然开朗,指着桓澜湿淋淋、而不是黏满泥巴的衣袍道:“于是你就用了最简单的五行之术,将泥浆里的水榨出,汇集到你的周围,这样你就不会被泥沼压迫,能够冒出头来了,对吧?”

“对,只不过要聚集到足够的水有些慢,而且在刚开始的时候,身边的水一多,我反而下陷得更快,这才,嗯……”桓澜顿了顿,有些生涩地道,“这才让兄弟着急了。”

张尉会意地笑笑,一摆手道:“你只要没死,怎么都好。我算明白了,这个鬼地方,你不能对任何事有感情,只要一当真,都会深陷其中。”

白芷薇想起自己方才所悟,应声道:“是啊。好像我们越是和这里较劲,便越会自迷其中,这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的所谓规则?”

桓澜摇摇头:“现下还不是十分清楚,似乎看起来的确有些像。但即便如此,又该如何毁去这世界呢?”

就在湖水变得鲜血般猩红的瞬间,整个幻海森林好像都受到了影响。唐谧觉得眼前景物全部在隐隐发亮,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这感觉很难形容,如同之前在黑雾峡谷中看见小石屋时的感觉一样,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前面,而且对自己非常重要。

这时,穆显的袍袖在空中一挥,湖水陡然平静,万物骤回从前。

唐谧一直等到穆显走了很久之后,才敢从隐藏的草丛中出来。她一个人走在青石阶上,开始把记忆中的碎片整理在一起,不知不觉竟已走回到御剑堂自己的屋中。

白芷薇看唐谧一进门就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笑着问:“怎么,蜜糖姑娘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我在想,也许穆宗主是被穆殿监杀死的。”唐谧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白芷薇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唐谧,你又看到了什么对不对?”

“嗯,我不是让灵碧平日多留心殿监么,它今天带我看到,穆殿监在幻海森林中施放十分妖邪的术法,还有,那盏教会咱们魔罗舞的宫灯,就拎在他的手里。”

“咱们不是亲眼看着灯被毁了么?”

“也许不止那一盏。”

“那他杀死穆宗主的事又是从何说起呢?今晚你看到的事情最多和穷奇事件一样,只能证明穆殿监是个妖邪之人。”

“他从小就记恨身为双生兄弟的穆宗主,因为他们幼年时被认为是魔血后裔,都是因为多了这样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弟弟,而后来,他自己对妖物和邪术越来越着迷,但穆宗主是极端憎恶魔王的人,所以,他这才最终设计,杀死了穆宗主。”唐谧笃定地说。

白芷薇看到唐谧那熟悉的自信态度,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问:“那有何凭据呢?我是说,证明穆殿监杀人的凭据。”

“没有。不过如果能从尸王身上再查出些什么。也许就能找到什么重要的凭据。”唐谧说到这里,感叹道,“只可惜,尸王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讲到这里,唐谧忽地拉住白芷薇的手。眼神热切地道:“不行,我一定要去那间小石屋看看。芷薇,我觉得那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光是对穆殿监这件事,对我也极为重要。真的,我虽然说不出来究竟为什么,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白芷薇自然是无条件地支持唐谧,唐谧想着。这正好也是给张尉下台阶的机会,便拉着她匆匆赶去找张尉借翼马。

不料张尉听明白缘由,思考片刻,居然拒绝道:“不成,我不能借。第一,翼马上次伤势太重,后来又强行驮我们回来,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第二,那石屋太危险,我不赞成你凭感觉就又去冒险。”

“你、你这么大颗脑袋里填的难道都是草料?”唐谧气得一跺脚,“我可是已经向你主动伸出了和平枝,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不是只有靠你才能飞的!”说完,她也不管张尉是不是听得懂,甩手便走了。

改进过的飞翼,唐谧已经帮着欧阳羽试飞了好几次,但是当她飞到黑雾峡谷上空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

夜色下的黑雾峡谷幽暗阴郁,黑色的浓雾宁然不动,从空中看去。犹如一潭死水。

唐谧隔着防毒面罩深深吸了口气,向下俯冲而去,钻入了黑色的迷雾之中。她借助定风珠的力量不断改变着双翼下的风向,灵巧地关避着剌向自己的树杈。

改进过的飞翼小巧机动,双翼上蒙的深海鳌牛皮也坚韧结实:所以虽然有几次她险些要被树枝上的尖刺划到,最终还是平安地落在了石屋的圆顶上。

唐谧将飞翼收好,斜背在身后,小心地从屋顶跳到地上,发现那门果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因为没有窗子,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唐谧在指尖燃起一小团幻火,摸索着向里走去……

在色彩不断变幻的微弱火光中,她猛然看到一个身形威武的人安静地伫立在黑暗中,顿时吓得手一哆嗦,向后退了一步。

唐谧把手按在剑柄上,静待那人反应,可那人却始终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唐谧一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她试探着又向前走了一步,见那人还是没有反应,便把燃着幻火的手伸过去。

跳动的火光下,一具精美的乌金铠甲竖立在地上,五彩的幻火在盔身上投下变幻的流光。

唐谧凝神细看这盔甲,颇觉有些眼熟,细细回想一番,不由心中一凛,赶忙再次仔细看了一遍——没错,这正是我在幻象中见过的盔甲,就穿在魔王华璇的身上!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在那些细密排列的乌金甲片上。微凉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让她的脑中一激灵,恍然大悟,此处哪里是没有窗子的石屋,根本就是魔王华璇的衣冠冢。

穆殿监饲喂穷奇,就是为了守护魔王的衣冠冢啊!唐谧想到这里,不觉向门外树林之后看去,果然那穷奇已经发现有人闯入,正在焦躁地徘徊不停。

好在有了树林的阻隔,唐谧也不用去操心穷奇,她转回头继续在石屋中搜寻,想看看有什么其他发现。而石屋内空无一物,只在墙边放置了一面一人高的铜镜。

唐谧虽然知道许多墓穴口都会悬铜镜辟邪,但是这样一面镜子立在此处,还是显得很不寻常。于是,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铜镜的每一个部位,希望可以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是凭她如今对消息机关术的了解,竟依然一无所获。

那么,也许是真的没什么特异之处了,她这样想着,又开始继续查找小石屋的其余各处,可是最终也没有任何发现。

不知不觉,唐谧已经把石屋搜索了一圈,又回到门口,这才注意到门边有一盏小小的青铜壁灯。她把手指探入灯内,发现并没有灯油,心思一动,明白这灯不是用来点的,随即左右掰了掰,只听细细的“咔嚓”声后,仿佛是什么机关被触动了。

随着那机关的响动,挡在石屋门前的树林缓缓向左右两边分开,唐谧见了,心中叫苦不迭,头一次恼恨自己手太快,也总算明白了这石屋为啥不需要锁门,人家的外面可不锁着一道坚固的树门么?

待她再想把树墙合拢,却已来不及了,守在外面的穷奇已经箭一般扑了进来!

唐谧无处可躲,只好向屋内退去,拔出“未霜”准备迎战。不料穷奇的体型太过庞大,竟然进不得这小小的石屋门,一个猛子扎进来,硕大的头顿时卡在门中,进退不得。

唐谧一见,明白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顿时一剑击出。

这一剑凝聚着她的全部劲力,出手安静又狠辣,快速且悄无声息地穿过黑暗,刺向穷奇的眉心,若是刺中,穷奇必然丧命。但许是所有生灵都具有在生死关头保命的异能,被石门卡住脑袋的穷奇在“未霜”即将刺入的瞬间竟然拔出了头,向后一仰,狼狈地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如今的情势是,唐谧坐在石屋内对着穷奇发呆,而穷奇趴在石屋外对着唐谧发呆。

自然,在这样平静无聊的场面出现前,唐谧曾经有十二次尝试挺剑而出,但都被穷奇逼了回来。而穷奇则曾经有二十八次尝试包括吼叫、威胁、用尾巴扫、用爪子挠和往屋子里放屁等不同方法,想把唐谧逼出来,但是也都没有成功。

这边厢,唐谧把不大的一间石屋又仔细搜寻了两遍,再也找不到任何机关,无奈地坐在凉冰冰的石头地上,托着腮帮子与门外的穷奇对峙。

她暗想,以自己现在的轻功和剑法,每次冲出门去,都是只差一点便可以脱身跃上屋顶,怎奈无论如何也抢不出那几秒钟,一次次被穷奇逼得退了回来。

如果不背着飞翼,身子更灵活些就好了,那样的话,我的速度至少可以提高一秒,唐谧这样想,可是也明白如果没有了飞翼,她离开这里更加无望,但又想不出其他任何可以再提高一点自己速度或者稍稍多拖延一下穷奇反应的办法。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唐谧知道拖得越久,对穷奇就越有利。且不去多想如果拖得太久,自己会因为诸如脱水和饥饿这样的问题而失去战斗力,甚至死在这里,单单一想不知什么时候,也许穆殿监就会从天而降,唐谧便已经觉得不寒而栗。

守在外面的穷奇大概也想到了这些,不再焦躁不安,而是像一只老练的猫守着老鼠洞一般,静静地趴在地上,半眯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唐谧不由恼恨起建造这地方的人来,为什么把这里搞得如此干净,地上连一个可以射出去的石子也没有。忽然,一个念头跃入脑海,可随即又被她自己否决掉。

太冒险了,万一不成功的话怎么办呢?

她想到这里,抬眼去看门口的穷奇,见那家伙正睁开一只眼偷瞄自己,分明是一副等着看你怎么死的欠揍表情,心下一横:只有这条路了,横竖试一试吧!

唐谧隔着防毒面罩,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干净的空气,然后快速地解下而罩。把放在里丽用于过滤空气的炭粉倒在手中,第十三次挥剑冲出了石屋。

门口的努奇一跃而起,先是往后纵了一步。躲过唐谧刺出的第一剑,紧接着便反扑过来。唐谧看准这时机,向穷奇的双目一扬手中炭粉,一把黑色的粉末全部撒在它脸上。

穷奇眼中进了炭粉,一骨碌摔在地上,唐谧则趁机翻上屋顶。麻利地张开飞翼,御风而起。

大去了防毒面罩的保护,恶臭难闻的气味肆无忌惮地钻入唐谧的鼻孔,她越往高处飞,便越接近空中黑雾浓郁的区域,那气味也就愈加强烈。渐渐的,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身体也有些不受意识的控制,好几次因为精神恍惚,她都几乎要撞到尖利的树刺上。

唐谧明白这是中毒的先兆,必须在失去意识前飞出毒雾的包围!她紧咬嘴唇,保持残余的清醒,险险躲过斜刺出来的尖刺,向着头顶那隐在黑雾后一片朦胧的弯月飞去。

那道弯月的轮廓开始越来越清晰,可是唐谧的意识却已然越来越模糊,有一个瞬间,似乎是极限忽至,她觉得自己刹那之间完全失控,可几乎于同时,跟前一亮,看见月亮从未如此清楚地钩在天际。

没有被一丝薄雾遮挡的弯月,一道明亮而美丽的光弧……这是唐谧最后的记忆。

唐谧醒来的时候,身边传来融融的暖意。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只见身前篝火烧得正旺,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凝望着她。

那少年的一半身子浸在黑夜里,似乎与夜色溶为一体,另一半身子映着火光,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有火焰在跳跃。

“那山谷里有什么事那么重要么,连命都不要了?”他问。

“不知道,就是觉得对我很重要,可是真的见到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很重要。”她说着,想把身体撑起来。才发现浑身的骨头好像都散了,微微一动,便疼痛难忍。

他见了马上走过来,按住她道:“别动。你浑身都是伤。”

“这么躺着,还是难受啊。”

他笑笑,背着火光,看不出那笑容的意味。

“还以为你很坚强呢,想不到这点痛都抱怨。”他说着。随即坐在她身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抬起一些,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会舒服一点。”那少年说道,“幸好挂在了树上,虽然被树枝刮得遍体鳞伤,可是都不算太重。”

“啊,惨了惨了,刮到脸了么?是不是破相了!”她急急地问。

他轻笑道:“是啊。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血道子。你可算嫁不出去了。”

“天啊,怎么办,还不如死了好!”唐谧捂住脸,是真的急了。

此时,唐谧想起当初和周静所聊,忽然觉得有趣,拍了一下小猴的脑袋道:“你这小东西,有时很好说话,有时又有闹脾气,还真像你的主人我呢。”

“喂,唐谧。它是我的魂兽。”白芷薇不满地叫起来。

“不是,算是我借给你的。”

“谁说的,明明是它自己跑来的。”

两个人争执不下,不觉就把话题带远了。

转眼,这一年的天寿日便过去了。五月的春光流逝如水,急匆匆地将人抛下。曾经红得漫山遍野的彤管草几乎在一夜间就变作浓浓的绿色,隐在茂盛的蒿草之中,不见了踪影,只有偶尔在山石背阴处这等稍冷的地方还会有一两株红色未褪的小草,迎风而立。

在去术宗的青石阶旁,大约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下便有一株一直未曾褪去红色的彤管草。唐谧每次路过这里,总要留意一下,在心中默念:如果到了最后,仍然没人采走它,那它便是我的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谧每次走在青石阶上,都会发觉周遭的红色又少了一片,这会让她不觉想起那株岩石下的彤管草,心里便有些没着没落,以为下一次路过那里,它也会转成绿色,消失在这个春天的尾巴里。

但直到整个蜀山都披上了初夏的油绿,那株小草仍然赤如朱霞。静立于石下。

这天傍晚,从术宗下山路过这株赤色小草时,唐谧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明天它还在这里,就是我的。

回到御剑堂,她照例要到藏书阁看看祝宁有什么吩咐,才一推开藏书阁大门,便看见祝宁转着轮椅气哼哼地冲出来,嘴里大声呵斥着:“甭多说了,你给我立刻拿走,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东西!”说完,理都没理唐谧,便出了藏书阁。

唐谧不明就里,走到菱花格子门里一张,只见欧阳羽苦着脸站在当场。很是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师兄你干了什么惹恼了师父?”唐谧问道。

欧阳羽指指地上的飞翼:“师父不是叫我改进飞翼么,我改了啊,但是他还不满意。”

唐谧一看,那飞翼果然变了不少,而最重要的是,两翼变小了很多,只比成人双臂展开的距离再长一些。

她不觉疑惑地问:“改小了两翼还飞得起来么?”

“本来是飞不起来的,可是有了定风珠就可以了。”欧阳羽说着,拿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浅蓝宝珠镶入那飞翼上一个已经做好的凹槽,继续解释道,“只要使用心力,便可以通过定风珠召唤风势,以及控制风向,这样,就能保证翼下有足够的风,两翼也不用做得那么大,飞翼自然会比原来灵活数倍,而且还可以从平地起飞。可是,师父要的是什么法宝都不依靠的飞翼,他说用宝物的话,便和御剑飞行没什么根本不同,刚才脾气上来,就把我骂了一顿。”说到这里,欧阳羽委屈地叹了口气,问道,“唐谧,你来评评理,御剑飞行全蜀山几个人能做到?可这个飞翼任谁学学都可以掌握,这怎么算是一样呢?”

唐谧笑笑道:“但是,并非任谁都有定风珠是不是?咱们师父是希望只借助那些任何人都能借助的力量,比如风啊,水啊这些……”话到此处,唐谧忽然心思一动,“师兄,这个新飞翼可不可以让我先用用看?”

“这个啊,师父让我速速拆了做新的:”欧阳羽面露难色,转而眼皮一垂,避开唐谧的目光,又道,“不过,你帮我一个忙,我就答应给你用。”

“什么忙?”唐谧充满警惕地问,知道对这个天敌的要求,一定要小心谨慎。

“那个,唐谧,那个……”瘦高的少年低头垂目。嗫嚅着,“这个,帮我转交给白芷薇成不?”话落,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株红色的彤管草,抬起脸忐忑不安地看着唐谧。

“就这事儿啊。”唐谧努力控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尽量不让自己显出一副抓住天敌小辫子的得意之态,连声应承,“没问题,没问题的。不过先告诉你,想要回赠那可是痴心妄想了,我们家神仙妹妹可是谁也不送的。当然,你若是贿赂贿赂我,也许能成个例外也说不定。”

唐谧说完,伸手接过那株彤管草,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敲这位师哥一笔竹杠,却在手掌触及草叶的刹那,心中忽然一个激灵,脱口大声问道:“欧阳羽,你这彤管草是从哪里来的?”

欧阳羽被突然爆发的唐谧吓了一跳,眼瞧着她小老虎般就要扑过来的架势,本能地后退一步,才说:“是我刚刚从术宗下来时,在青石阶旁边的一处岩石下采来的,怎、怎么了?”

“哪处岩石下,你给我说清楚!”唐谧又逼上前一步。

“路边那么多岩石,又没有特别的标记,我怎么说得清?”欧阳羽说着。又退一步。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山的?”

“和你前后脚下来的,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看见你和白芷薇一起走,不敢,嗯。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

唐谧听了,气得一跺脚,吼道:“气死我了!欧阳羽,你果真是我的天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唐谧,我怎么气到你了,说清楚点好不好。”欧阳羽完全摸不着头脑地问。

唐谧不再有心情理他,转身冲入夜色中。

这一路并不近,唐谧施展轻功急急往山上赶,因着心中焦急不安,几次运气不稳,险些由于气息混乱伤到自己。待赶到那岩石边的时候,一轮明月正从山坳里跃出来,流泻如泉的银光洒落在灰白色的岩石上,石下便生出一片黑色的暗影。

唐谧平复好呼吸,低头看向那片暗影的深处。

在比夜色更浓的阴影里,一株赤如落霞的小草宁然不动,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曾变化。

多么奇怪啊,明明是一春便逝的艳色,却好像一直等在这里……唐谧看着那小草如此想,果然,这是我的草啊。

她伸出手,指尖触及草叶,柔软纤弱,如她的心事一般,不由刹那失神,诸般情思暗涌无序,恍惚问已是千回百转。

术宗长明阁回廊蜿蜒,庭院错落,顾青城住的小套院隐蔽于其中,并不易寻,可对于唐谧来说,却是轻车熟路。隔窗看见灯火仍亮着,那人的影子就停留在窗纸上,只是一片浅淡的灰,仿佛那人的心思一般。

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吧,既然永远不可能是他,那么就只能是我了。唐谧这样想着,深深吸了口气,向窗内问道:“顾宗主,是我,你已经知道我来了吧?”

灰色的影子微微晃动,顾青城的声音传了出来:“知道,为什么不进来呢?你平时总是一推门就进来的。”

“因为里面太亮了,我害怕到了明亮的地方,便会失去勇气。”

屋内一阵沉默,唐谧在等待中攥湿了手中的小革。

门被轻轻推开,顾青城修长的身影微倾而立,一室淡黄的烛光在他身后织出温柔的幻境。

“怎么了?”他问。

赤色的小草被小心递出,“这是我的心意。”唐谧忽然怨恨起自己少女一样幼嫩的声线来,明明已经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和真诚,说出来的声调,却仍然是个孩子。

他笑笑。伸手接过那株春天里最后的彤管,从容自然,就像无数次接过倾慕者们手中的小草一样。

“没想到,你这孩子如今也玩起了这个,多谢。快回去吧,别晚了,你们殿监如今时刻盯着你呢。”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唐谧却忽然觉得,一瞬间,所有力量消失无踪,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得眼看着这一年最后的春光,尽灭在微凉浓稠的暗夜里。

54、被守护的秘密

蜀山的夏季随着最后一株赤色彤管的隐去而来临,只是山中气候舒爽宜人,若非周遭草木愈加繁茂,唐谧几乎察觉不到季节的变换。

搞不清是从哪天开始的,清晨等在梅苑门口桃树下的少年义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自然是史瑞,而另一个,则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张尉。

张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唐谧和白芷薇还以为这是他表示和解的姿态,谁知张尉却缄默不语,一脸的不情愿,倒是史瑞四处赔笑,打着圆场,徒劳地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

“史瑞,他不愿意来你硬把他拖来干什么啊?”白芷薇瞪了史瑞一眼,没好气地道。

“不是啊,是他自己要来的。”史瑞说着,用胳臂肘捅了捅张尉,见他只是低头瞧着地,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不由也生气起来:“张尉,你要再不说话,别怪兄弟以后不管你了。”

“哦,那什么,你们两个,那件事,要不就算了吧。”张尉终于蹦出这么一句。

“切。”唐谧只说了一个字便转身离开。

不过第二天,张尉还是来了,而且以后又像过去一样,天天早晨来报道,只是仍然金口难开。

唐谧知道,自己应该也退一步的,可是每每一想到这小p孩当时可恶的样子,就觉得心头还是有气,忍了忍,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天,唐谧在术宗修缮完机关出来,天色还不算太晚。她一个人走在青石阶上,看着天边的彤云颇为惬意,不由就想起,平日里总是和张尉、白芷薇,三人这样走在夕阳的余晖中……

她心头一软,便想:赶明儿,找个台阶给大头下算了。

这时候,那只小绿猴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冲着她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向青石阶外的林子指指,示意她跟着自己。

唐谧见天色还算亮,便跟着小绿猴往林子里走去,没多久,便来到幻海森林之前。

这个时展,幻海森林刚刚显出依稀的轮廓,静卧在山中晚间升起的雾霭之中,犹如似有似无的幻象。唐谧想到自己只有一人,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小绿猴急急一瓣她的袍袖,示意她赶快蹲下。

唐谧蹲在一丛丛开着蓝紫花朵的妖草里,等了好一会儿,便听见有草叶摩擦的细微响动传来,接着,就看见很多妖草急急忙忙往自己隐藏的地方跑来。有好几枝还“嗖嗖”地钻进了她的怀里。

唐谧知道,这些妖草对力量十分敏感,一定是因为它们遇见了力量很强的人才会这样四散逃避,心中不免也紧张起来。

她这样躲了很久,直到四周妖草的骚动已经平息,躲在她怀里的那几枝也纷纷跳了出来,冲她一揖手,谢过之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小绿猴此时也站起身来,拉着她继续往林子里走。就在可以远远看见幻海中那个小湖的时候,小绿猴再次示意她躲起来。

唐谧这才注意到,平日里一直喜欢叽里咕噜的小绿猴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心想看来真足有什么厉害人物在附近了,不觉连呼吸也放轻了下来。

没过多久,平静的湖水忽然奇异地分向两边,骤然竖起两道十丈高的透明水壁,露出湖底一条狭长的土地。

唐谧看直了眼睛,心道:“下面,是不是摩西就要出现了啊。”

从湖底走出的人,自然不是能分开红海的摩西,远远看去,那人中等身量,灰色袍服,正是御剑堂殿监穆显。

对于唐谧来说,穆殿监能像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将湖水分成两半,也算不得什么特别令人惊讶的事,可是在她看到穆显手中那盏小巧的八角宫灯时,却抑制不住惊讶,“啊”地低叫了一声。

那是一盏她极其熟悉的小宫灯,样式简单,看上去仿佛孩子的玩物一般。去年,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每天晚上都要跟着灯中女子学习魔罗舞。

有一瞬间,唐谧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捂着嘴巴,静静地看着穆显站在湖边,伸出一只手,似乎在施放某种术法,然后,湖水忽然沸腾起来,荡起十尺高的巨浪,整个水色开始越变越红,渐渐的,成了一湖翻滚的血水。

张尉忽然幡然醒悟,大声道:“这么说来,慕容斐的确聪明啊,他可是最先领悟这个道理的,所以才叫我不要使劲拉你来着。白芷薇,慕容斐去了哪里?”

白芷薇面露忧色:“他似乎是以为桓澜死了,所以被自责之心所迷,可我又顾不上他,眼看着他就这么往前走掉了。”

三人因为觉得只是隐约抓住了一些眉目,加之慕容斐早已不知去向,只好也先向前走走瞧瞧,再见机行事。

在泥沼里拔腿前行很是耗力,三人走了一会儿已颇觉疲乏,便站在原地想要稍作休息。

张尉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像梦境一般啊。我在梦里也经常这般行走艰难,好像陷在泥里,只觉腿上沉重,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张尉的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隆隆的轰响,扭头一看,一股洪流正翻滚咆哮着从身后的峡谷深处奔腾而来。他不及多想,只来得及一手抓住一个同伴,便被巨浪盖顶淹没。

再睁眼时,三人已漂在缓缓流动的江水之中了。

只见原本的血色黄昏已变作墨色深夜,辽远的天穹之上,除了北天那颗玉魂所化的亮星光芒闪烁之外,唯有中天一轮半满的上弦月,泛着脉脉的冷光。

江水并不湍急,黑漆漆的,似是新研的浓磨。空气中有股血腥气若隐若现。

张尉以为是刚才血沼的气息泛了上来,并未在意:“这鬼地方,还真是像穆殿监所说,根本没道理可讲。”

白芷薇的眼力好,已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些什么,不一会儿近了,借着月光一瞧,忍不住低叫一声:“看那儿,似乎是尸体!”

张尉和桓澜闻声望去。但见黑色的河面上果然浮着像是尸身的东西。

两人对望一眼,把白芷薇挡在身后,向那边游去。游到近处,见是一具男尸,身中数箭,伤口处的血还在随着河水轻荡汩汩流出,显然死了并没有多久。

两人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惨事,虽然明知周围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六识所造的虚无,仍有些犹豫是否要再挨近些查看。

忽听身后白芷薇道:“你们往前看,又有东西漂过来了。”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又是几具尸体顺流而来,同样是一副身插数箭的惨状。

桓澜盯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尸身,神色微变:“这些死人全都没有手的,和刚才在泥沼里看见的人一样。”

白芷薇此时已游到二人身边,听闻此言,道:“你看会不会并非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所见的全没道理,完全只是恶梦一样的胡思乱想,而其实是这些事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呢?”

桓澜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远处江面上更多的尸体随江漂下,隐约可以听见江岸上有人声马鸣,于是对二人低语道:“咱们先在尸体边躲一下,岸上有人。”

没多久,岸上亮起火把,几个兵士打扮的人探头往河里看了看。

其中一人道:“大概是都死绝了,除了小孩子就是被砍了手脚的大人,没有个不死的道理。”

“就是,要补箭应该去前面,前面死了好几万人,难免有还没咽气的。”

“可不是,听说尸体把水道都堵了,要不这里的水流怎会如此平缓呢?”

几个士兵在岸边观察了一会儿河里情形,大约有些不耐,说笑打骂着骑马离开了。

桓澜等他们走远,才低声对白芷薇和张尉道:“看见那些盔甲了吗,他们是齐国兵将。”张尉和白芷薇身在暗处,对方才火光里的事怎会看不清楚。但两人不懂桓澜为何会突然说起此事,便轻声应了,静待他解释。

桓澜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思索着开了口:“月亮半满,上弦,按日子算大约是初十前后,假设就是初十这天吧。河中死人都没有手,且是老伤,看样子大约是多年前就被砍掉的。还有,我们刚才是走在一条红色的峡谷内,而现在虽然身处江中,可你们看这两岸陡峭的样子,像不像是峡谷被放了水进来?刚才那兵将还说,前面死了上万人,这件事又和齐国军士有关,你们想一想,这些让你们想到了什么?”

白芷薇反应快,读书也多,桓澜一说完,她便意识到他所指何事,立时瞪大了眼睛,略带犹豫地开了口:“莫非你觉得,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和‘胭脂峡之灾’相符?”

48、胭脂峡之灾

张尉一听是“胭脂峡之灾”这件大事,自己倒也是知道的。

据史书上记载,那还是百余年前匈奴与齐国接壤的时代。有一次齐国人战败,输了一座小城,匈奴人不喜定居,便将整座城的士兵和百姓一共上万人带走,做了奴隶。不料遇上年景不好,匈奴人嫌弃这些奴隶耗费粮食,便提出将他们全部送回齐国。

消息传来,齐国百姓自然满心欢喜,孰料这些南归奴隶早已被匈奴人砍去双手,在走到胭脂峡这个地方时,因为此处本就是泄洪的水道,上游并不知峡谷中有大队人马经过,于是开闸泄洪,竟然活生生将这数万没有手的南归齐人淹死在峡谷中。

“但是,刚刚射杀这些人的都是齐国士兵,如果这里的事情全都暗合‘胭脂峡之灾’,难不成齐国兵将是故意杀死南归子民的?”张尉不解地问。

白芷薇在水中本已冻得发抖,顺着张尉的说法一想,顿觉身体更是如坠冰窖,然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匈奴人将数万人砍手送回,就是想让这些不能劳作的废人成为齐国边陲的负担,如此一来,自然有利于他们过了荒年卷土重来。齐国以礼仪仁善闻名天下,断然不会不收留这些人,更何况,有数万南归齐人,便会有数十万的亲族在齐同等待,又怎么能去拒绝。但是,齐国大约并不想接收这些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负累,于是这才在胭脂峡制造了这场灾难。桓澜,你说这个幻境中重演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桓澜没有立时回答,却把目光投向前方——黑色的江面上,致使水流缓慢的堤坝在月色下延展向两岸,像一只巨大而诡异的怪物,于静夜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张尉顺着桓澜的目光看去,虽然离得仍远,并不能看清成堤的物料,但还是一拉水下白芷薇的手道:“我们往上游去,女孩子家别多看这些。”

话落却听两岸嘈杂之声又起,三人对看一眼,便默契地潜下水去,藏在浮尸下静待岸上人过去。

好一会儿,上面没了声响,三人浮出水面,正各自大口换气,却见数十支火把从岸上飞坠而下,“噗噗”落到水中后,依然漂在水面上熊熊燃烧,一下将江面照得有如白昼。

只听岸上一个底气十足的男声道:“公子说的果然不假,江中的确还有活口,放箭!”令下之后,顿时箭如雨下。三人见了只得再次潜入水中。

桓澜在水下打着手势,示意同伴往没有火把的地方潜游。不料三人身形未动,岸上又扔下十来支火把,竟将他们一口气可以游到的地方都笼罩在火光之下,倒像是看透了几人的谋划一般。

桓澜一时气结,干脆带头向水面游去。他仗着轻身功夫猛地蹿fH水面,长剑蛟龙缠身般护住身子,当当当击飞数枚射向向己的快箭。再次落下的时候,瞅准一具浮尸,脚尖在上面一点,借力直扑数丈开外的江岸。

江边箭手见状,慌忙再次补箭拉弓,不想桓澜的身法快如闪电,不等弓弦拉满,他人已落地,挥剑向站在最前列的弓箭手砍去,眨眼问七八张氏弓尽数而断。后面的箭手刚要补上,少年的身形已先动,在夜色中如黑色的夜枭般扑向弓队后一个健壮的身影。

兵士们只觉眼前一花,便听到“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竟是那少年已和自家的主帅战到了一处。

只听桓澜边打边道:“欺负我们身处水中,算什么真本事,有种在地上你将我打得心服口服!”

那壮硕武将抽出佩剑和桓澜战作一团。桓澜的剑招凌厉,锐不可当,力量上虽然落了下乘,但依靠剑法精妙和身形灵动,十来招间对方便显出劣势。

却听此时,那群官兵身后一个悠然平和的声音道:“口气还真大,那我就告诉你,戚将军的趁手兵器此刻还挂在马上,你要想输得心服口服后再死,就让他取了兵器来。”

桓澜本已占了上风,被这话一激,竟收了剑:“尽管取来!”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只觉那说话的声音好不熟悉,便要挥剑再刺。可那将军身形虽大,却相当敏捷,这一停顿问已蹿出老远。

只听刚才那平和的声音喝令一声:“弓箭手,放箭,射他的腿。”

话落,十来支羽箭齐发。因距离不过几尺,桓澜挥剑阻挡却已不及,一支羽箭正正射在右腿之上,紧接着左腿也连中两箭,顿时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兵士们顿时拥上来,桓澜却见无数条腿在自己面前晃动踢踏,透过腿与腿间的缝隙和扬起的尘埃,隐约可见一蓝一红两道身影正与几个兵士斗在一处。

他心下一宽,却在此时听见张尉一边打一边嘶声怒吼:“慕容斐,你个大混蛋,竟然算计自家兄弟!”

仿佛谁施了定身术一般,桓澜眼前的杂乱世界一瞬间清明了下来,眼前只剩下一双蜀山的青布靴子。那靴子原本该是沾满了污泥,可是它们的主人想必极爱干净,定是一走出泥沼就曾经仔细清理过,如今看上去,居然颇为洁净。

“桓澜,你可有何不服吗?你这是败在了自己的自大之上。”靴子的主人平静道。桓澜抬头仰视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对手,克制住满心的恨意,颤声道:“慕容斐,你清醒一下!”慕容斐哈哈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了笑,方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桓澜你输在我手里之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以为我是被幻象所迷吗?错,我可清醒得很呢。”

说罢,慕容斐拾起桓澜落在地上的“雪殇”,递到他手里道:“你此刻还不服气是吧,那你我再来比试比试,一直比到你亲口说‘服了’,我才会杀了你。”

桓澜跪在地上,默默告诉自己这些伤口和痛楚都是假象,自己完全可以站起来再战,可六识带来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身体在疼痛中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双腿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唯有举剑无意义地空刺一击。

慕容斐却拉开架式,使足一招,一剑将雪殇击飞到不知何处,随即劈掌砍在桓澜的脑后,将他击晕在地。

张尉隔着重重兵士遥见此景,怒不可当地冲慕容斐吼道:“慕容斐,你欺人太甚,有本事和我一战,把我打到心服口服!”

慕容斐唇角勾笑,示意众人退后,抬手对张尉做出邀请之姿:“好啊,我就等着你说出这个‘服’字。”

张尉提剑大步走到慕容斐身前,话无一句,举剑就刺,眨眼问已是三剑直指要害。慕容斐却只是左躲右闪,并未出招抵挡,倒像是在逗弄人一样。

片刻,张尉一套蜀山最基础的回风剑法使完,无计可施,便只好将回风剑法再使一遍。慕容斐忍不住轻笑道“忘了,忘了,你在御剑堂多年,左右只学会了这么一套剑法。”说罢,按住剑柄的右手一抬,迫雨剑低鸣出鞘。

张尉并非听不出话中的讥讽之意,也明白慕容斐这样只闪不击的举动,暗含轻视自己的意思,却并不为讥笑所动。他只记得宣怡讲过,就算是最基本的剑法,学通了一样可以走遍天下,暗想没招就没招,你比我再多出十套八套剑法,也休想让我服你,于是沉下心思,仍是以最基本的路数攻出。

慕容斐的剑路轻快异常,此一出剑,三两招就切下张尉的半幅袍袖,于是闪身退到一旁,笑问“张尉,服不服?”

“不服,再来。”张尉说罢挺剑再上。

他一路猛打猛追,慕容斐却始终避重就轻,并不出杀招,毫不掩饰剑下的轻蔑逗弄之意。然而张尉这些年早就学会对别人的轻慢视若无睹,故此剑风虽有怒气,但剑意却丝毫没有被激而躁之,仍是稳扎稳打,这第二遍回风剑法使将出来,反倒比第一遍更显纯熟沉厚。

慕容斐见对手打得如此认真,不得不集中精神应对,原来处处留有余地的剑招也渐渐狠辣起来,三五个回合之后,看准一个机会,侧剑一挑,竟在张尉的胸前袍服上割出一个尺许长的破口。

“服不服?不服下一次我便取走你另一边袖子。”慕容斐半含笑意地问道。

“要是平时切磋,我早就服了你。但现下我却绝对不服!你自持武艺高强,轻慢对手,绝非武学之道。”张尉说道,答话间再出一剑。可巧这一剑张尉送得急了,叫慕容斐寻到破绽,当下一剑,竟真的割下他另一侧的半截袍袖。

“服不服?不服下次我可就要取你性命了。”慕容斐一剑得手,当即又问。“不服!慕容斐,你要是还曾当我是朋友,就下手痛快些。这样婆婆妈妈,叫我怎么服你?”“好,那就痛快一些。”慕容斐说罢,收去方才的嬉笑神色,剑走龙蛇,使出了真本领。

白芷薇被重重兵士所隔,远远看着张尉和慕容斐相斗,心下焦急,放声叫道“慕容斐,你醒一醒啊!”

慕容斐边打边应“我清醒得很,在这里把你们杀掉,可说是最清白不过了。”

白芷薇一听,心上一片寒凉,顿时明白了慕容斐话中的意味——此地乃六识之境,他如若在这里将大家杀死,穆殿监接回他时他却只说大家都遇险身亡,这样不但同伴死绝,唐谧也再救不回来,可不是物证人证一个不留么?

当下她不及多想,冲张尉用力大喊道:“大头,快跑,快跑啊!他是真的要杀你啊!”张尉却不知就里,仍旧与慕容斐纠缠在一处。

此时第二遍回风剑法已经使尽,他一咬牙,又使出了第三遍。他从未在对敌的情况下连续三次使用回风剑法,更没有遇见过如慕容斐这样由轻怠再到认真,循序渐进与自己相斗的高手,此时情状犹如有个高手正引导他在逐渐前行一般。这第三套剑法再使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于这些熟门熟路的招式里多了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原本并不通灵的剑路,竟被慕容斐逼出了些许灵气来。

然而,白芷薇在远处却看得心慌。眼见张尉已然黔驴技穷,却还是如先前般死心眼地缠斗下去,仿佛真要分出个胜负来,她再次大声喊道:“大头,快跑啊,慕容斐真的要杀你!”张尉边打边答:“不会的,慕容斐决不是那样的人,他这是被这六识之境所迷,我一定要打醒他。”

白芷薇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自己也想不通慕容斐为何突然要杀死大家。只见远处那少年从容运剑的身影如行云流水一般洒脱风雅,心下自问: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对我们下此毒手呢?

然而不知怎的,揣度间她想起母亲曾经眉眼冷冽地教导过自己,猜度别人最不惮要往极暗极狠处去,她心下忽然明了,再次冲张尉喊道:“大头,慕容斐定是真的要杀你!因为得了佟敖剑魂之力的人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他,他刚刚在穆殿监为我们封剑的时候没有吭声,现下只要杀了我们,便再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而且还能够一并除去他最大的对手桓澜。大头,你听明白了吗,他不是迷乱而不自知,他是真的要杀你。”

张尉边打边听白芷薇对自己喊话,这段话听得断断续续,但大意却是明白了,顿觉心头似被熊熊烈火灼烧,于愤怒中又夹杂着说不出的隐痛,怒视着慕容斐问道:“白芷薇说的可对?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慕容斐面上无波无澜,挡开张尉挟着怒气攻来的一剑,平静地应道:“你们之中总算还有个聪明人,能想到这些,倒也叫人佩服。”

张尉见他认了,心上忽如狂涛翻涌,说不出那样的激荡是恨是怒,张口骂道:“混蛋!亏我一直当你是兄弟!”说罢,一剑直击慕容斐胸前要害。

慕容斐冷笑着从容挡下他一剑,啧啧叹道:“刚觉得你越打越好,此刻却又露这么大个破绽。”

张尉自知因为情绪起伏剑招失控,当下不敢怠慢,强压心头怒火,施出第四遍回风剑法。他自幼性子宽厚,从未想过要在剑下要了谁的性命,故此平时练武或者与同门切磋,就算是直击要害的招式也是点到即止。此时平生第一次突然身临生死关头,终于激发出剑上的杀气,一把沉风舞将起来,竟有沉重阴郁的剑意随着剑招追向对手。

慕容斐接了张尉几招,发觉对手的剑风古怪,与一般人剑上所带的杀气不同,那是更沉郁的气息,压迫而来,倒叫人觉得被他剑招覆盖之处说不出的死气沉沉,暗想张尉的剑名叫沉风,果然如挟沉重之风,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力小心应对。

然而又过了几招之后,慕容斐便发觉习惯了那样的剑气之后便也没什么难以招架的,那古怪剑气原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而已,于是一招快似一招,剑法越加狠辣,两三招间一剑又刺伤了张尉的左臂。

白芷薇见了,知道张尉绝非慕容斐的敌手,挥剑劈向阻拦自己的兵士,想要去施以援手。奈何那些兵士被打退一排便又补上一排,潮水一般无穷无尽,她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只得再次大喊:“大头,快跑,快跑啊!”

张尉却全然不闻,一味攻向慕容斐,然而他心上越怒,剑上杀气越重,破绽便越多,连慕容斐都忍不住道:“收收你的脾气,你这样的剑,谁也保护不了!”

话落。慕容斐见张尉稍有分神,手上连攻几剑,瞅准张尉一个防守的破绽突下狠手,一剑狠狠刺在张尉的左腿上。张尉当即身子一歪,单膝跪倒。

“服不服?”慕容斐继续冷然笑问。“不服!只要我手上还有剑,就一定不会服!”张尉昂头答道。慕容斐摇头,一指同样倒地不起的桓澜:“你看桓澜如今模样,若是还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杀手,便未免太孩子气了,当真是不可救药。”

说话间,慕容斐缓步走到张尉面前,抬手一剑刺入他的右肩。沉风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慕容斐随即将那重剑踢出尺许开外,冷冷道:“现在该有觉悟了吧,我是真的要动手杀人了!”

刺入张尉肩头的剑名叫“迫雨”,这名字源于雨水在接近剑锋半寸之处便会被挡开,然而连铸剑师也不知这特性于一把剑究竟有何好处。直到后来,有人将这剑刺入敌人的身体:才发现它能迫开的不仅仅是雨水,还有鲜血。

“只要‘迫雨’插在身上,血便会奔如涌泉,就算一个小伤口也会让人因血流不止而死。”慕容斐说着,手离开剑,向后退了一步,又道,“听说肩膀不是要害,一般肩上的剑伤只要过上一会儿,血就会自行凝结,但我不知,插着‘迫雨’的伤处是不是也会如此。这样好了,我数到十,如果这中间你说出‘服了’,我就拔出剑来。若是坚持不说,那就看看十下之后,‘迫雨’是不是会引走你身上所有的鲜血。”

“慕容斐,你疯了!”白芷薇大声怒骂,然而苦于被兵士阻隔。挥剑冲了几次也冲不到两人近前,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地喊道:“大头,你快说服他,让他和我一战!慕容斐,你这混蛋,听见没有,过来和我一战啊!”

慕容斐充耳不闻,正正数道:“一。”

“你的目的真如白芷薇所说吗?”张尉哑声问。

“二”

“回答我啊!”

“三……”

张尉从没见过鲜血这样古怪地向外奔涌,那些红色的黏稠浆液地迫不及待地挤出剑与身体的缝隙,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般,想要逃离自己。

下一刻血就要流光了吧。然后就是六识寂灭,真的死去……这样的我,终究是谁也保护不了……

“九!”

“慕容斐,你靠近些,我说给你听。”

慕容斐走过几步,靠近张尉,微弯下腰,继续数:“十。”

“不服,死都不服!”张尉低声说完,闭上眼睛,轻轻跟了一句,“因为,是你先死。”

在一刹那,慕容斐感觉到有冰冷的金属刺入后心,尖锐的疼痛刹那蔓延向躯体。他讶异地看着倒在地上即将失血而亡的少年:“怎么是御剑术?你不是施展不了心力吗?”

少年躺在地上,闭着眼,笑了笑:“那是在现实里啊,你忘了穆殿监说的话么,这里是六识之境,我于此地也不过和你一样,是六识的虚像而已啊。”

“原来如此。”慕容斐的脸上骤然露出欣慰至极的笑容,勉强撑住即将溃散的六识,“好,本以为只能靠白芷薇了,没想到还是你办到的。兄弟,你休息—会儿吧,这世界的规则,已经被我们打破了!”

49、蜀山月报

唐谧和白芷薇这些日子只要没事儿就泡在术宗。原因是张尉、桓澜和慕容斐三人都受了重伤,一同被莫七伤关在术宗内养伤。

唐谧和白芷薇并不精通医术,也就能做做端茶倒水陪说话这样的小事。不过对于唐谧来说,还有个额外的活儿要应付,就是负责回答病人粉丝们的夺命连环问。

关于桓澜的病情,唐谧觉得最难回答的提问是:“桓澜受了什么伤呢?”

“这个,我怎么给你解释才好呢。桓澜的身上没有伤,但是他的六识却告诉他,他伤了双腿,所以他站不起来了。这么说吧,桓澜他绝对没有伤身,你们放心好了。”

“那是被伤心了?谁干的!”

“慕容斐……”

慕容斐的粉丝更为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慕容斐是后心受伤,瞧见唐谧就冲上来问:“唐谧,是谁伤了慕容斐的心?”

“张尉……”唐谧老老实实地回答。

然而,事后唐谧非常内疚地发现,哪怕自己这么忠于事实的发言,也会让第二天“慕容斐先伤了桓澜的心,后来张尉又伤了慕容斐的心”的故事,以八个爱恨交织的不同版本,传遍了蜀山。

三人中以桓澜好得最快,用唐谧的话说,桓澜只需要腿部按摩加上心理辅导就成了。

第二个恢复的是张尉。他的伤有一处和桓澜一样也在腿上,明明皮肉完好,却疼得不能落地。还有一处是在肩头。这一处他自己都说不打紧,可又总有种那里正止不住流血的幻觉,明知不过是六识留下的残像,但就是驱赶不走,安神的药喝了好几天,这才算没事儿。

而最难医治的便是慕容斐了。唐谧听说,他刚从自己那混乱的六识之境出来时,脉息微弱,虽然身上既没血迹也没伤口,但身体却呈现濒死之态。穆殿监和顾宗主只得把救治将死之人的法子全部倾囊使出,这才吊住他一口气,再由赶来的莫七伤尽力施救。

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天,慕容斐才算醒过来,但身受致命重伤的残像仍然牢牢占据了他的六识,所以他看上去,依然很是虚弱。

待到慕容斐有精神说话了,唐谧他们几个便在病榻边将他团团围住,由她率先发问:“慕容斐,六识之境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慕容斐的神情仍然疲累,但见唐谧神采奕奕、精神十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我还想问你呢,小丫头一个,怎么就能胡想出那么个憋屈的世界来?泥沼一般的不可挣扎之境,亏你想得出来!”

唐谧一脸无辜:“都说了是和做梦一样啊,做梦也需要有道理吗?你对我的要求未免太苛刻了。”

不过,她还是用力在脑子里搜索一遍:“也许是最近读书太努力了吧,似乎是在《楚书》里读过胭脂峡之灾这件事。”

慕容斐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是《齐书》啦,幸好是在齐国发生的事,要不我也号令不动那位戚将军。百余年前,正是我们慕容家最鼎盛的时候,三代皆为公卿,所以我身上这块带有家族徽记的玉佩才能唬他一唬。”

“慕容斐,还是快说说当时你为何要那样做吧。”白芷薇在一边催促道。

慕容斐想起当时在六识之境里,白芷薇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骂过自己,还推断自己居然有那么阴暗的心思,因着少年心性,便想再卖个关子让她多着急内疚一会儿,可是抬眼瞧见唐谧隔岸观火的神情,便知道以她的聪明,大约是已经想明白了,她此刻不讲明,不过是要留给自己讲罢了,便对她笑笑,答道:“其实桓澜陷入泥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想法没错。那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沼泽的规则,越挣扎越深陷,所以我们越要保护和留住我们觉得珍贵的人,就越是留不住。

“我原想,那就不要去抗争,顺其自然就行,所以才叫张尉松手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错了,顺其自然或者说不去挣扎,不过也是屈从于规则的一种方式,并不能将它打破。所以,所谓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应该就是要互相觉得珍贵的人之间自相残杀!”说完,慕容斐忍不住又看看唐谧,略有怨怪,“你看,你这丫头多么不安生,连做个梦都要将人逼到绝境。”

唐谧再次摆出天下第一无辜的可怜表情:“这可不是我的责任,我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张尉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故意气我,逼我出手杀你。”

“是啊,好在你从来没练成过御剑术,这一剑的力道和准头都不怎么样,要不然,我就回不来了。”慕容斐强打精神地笑道。

然而众人却都笑不出来,时至今日,谁都明白慕容斐那时根本不可能还有工夫去算度什么“力道准头不够”这样的侥幸,定是已然抱着“于绝地拼死”的决心吧。

好一会儿,还是白芷薇打破了沉默:“那你为何不让桓澜杀你呢?”

慕容斐转头看向在旁边一直没言语的桓澜,慢条斯理道:“因为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桓澜觉得珍贵的人啊,搞不好白白挨了他一剑,那可不上算。”

因为慕容斐并未恢复,少年们都不敢话太多,再闲聊几句便散了。

慕容斐刚想小睡一会儿,却见屋门轻轻开启,竟有一人独自回转。

——那少年逆光站在门口,变作一个被屋外明媚春光勾勒出的暗影,面上看不出究竟带着什么表情。

“无论如何,谢谢你当时担心过我。”逆光里的少年道。

“我没担心过你啊,因为我一直相信,你这家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少年沉默片刻转身要走,慕容斐却忍不住道:“桓澜,等一下,我一直想问你,你来蜀山学武,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顿住脚步:“先说你的。”

“至强之道。”

那少年听了,略想片刻才说:“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我们的道不同啊。”

这回答颇在慕容斐的意料之外,他本还想追问一句,而那少年却已经合门走了。

照理说,唐谧他们这次毁去了蜀山春日间云霞十里的桃花盛景,后来又连累慕容斐和桓澜重伤,也该算是蜀山的一大新闻了,可是因为当日陷于幻景的剑童们清醒过来后都只觉得仿如大梦一场,再加上穆殿监他们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太过张扬,此事便没有太多声息地平静了下去。后来对五人的处罚也并不算重,少年们终于险险过关,事后把前事再想一遍,才觉得着实命好。

不过御剑堂有一人最是喜欢瞎打听,或者说,那人对探究事实的真相有一些特殊的偏好,得空便抓住那天唯一在所有剑童清醒过来后消失掉的唐谧问个不停。

“李理,我真的是因为在幻象中心力耗费太多才被顾宗主带走的。”唐谧解释道。

李理撇着嘴,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那,为什么别人不带走你,而是顾宗主呢?我看这其中有些问题。”

唐谧原本趴在自己屋中的长几上,此时却来了兴趣,支起脑袋来,问道:“你觉得是什么问题呢?”

“我觉得,虽然殿监说我们大家是被自己制造出的幻象迷惑的,可事情一定不是那么简单,会不会是你走火入魔了,需要宗主为你运功疗伤?还有,胡殿判和程绒都受伤不轻,是不是被你所伤的?”李理边说便凑近唐谧,几乎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

唐谧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顿时没了兴趣。

她想:人大概就是这么奇怪吧,明明确实觉得顾青城对自己尤其好上一些,怎么还是希望听到别人也这么肯定呢?难不成别人也这么说,才算是把这件事坐实了么?

“真的不是那样的。李理,这事其实和你没关系,况且就算知道了也算不上能卖钱的情报。我看你这个脾气,不当狗仔实在是可惜了。”唐谧摸了摸贴到自己眼前的俏脸,以夸张的惋惜口气道。

“狗仔是干什么的?”李理不解地问。

唐谧这才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脑子一转,笑嘻嘻地说:“这个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号人物,简单来说,你看这些不论是大道还是小道消息,不都有很多人愿意知道么?那么,何不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有人感兴趣的事统统写在纸上,然后一个钱一张地卖出去呢?这种报告消息的纸,我管它叫报纸。而把这些消息探听出来,记在纸上的人呢,我就叫他狗仔。”

李理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天啊,唐谧你的脑袋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光!这件事简直太适合我了!”她转念一想,又道,“可是,这事需要很多人手啊,哪里去弄呢?要是在我们帮会里还行,在蜀山的话,雇人可就贵了。”

唐谧想了想道:“这个么,狗仔就让原来那些给你提供消息的人来当,消息也分出三六九等,越吸引人的,你给的钱就越多。至于卖报纸的活儿,嗯,交给魂兽去干就好了。”说完,她一招左手,熊猫“行迟”便出现在了几上。

唐谧随手找来一条衣带绑在“行迟”圆滚滚的腰上,然后从几上抽了十来张纸,插在那腰带上,再找了个小筐让它叼好,点着“行迟”的鼻子道:“你听着,有人往你的小筐里扔上一文钱,你就让他拿走一张纸,不给钱就拿纸的,就咬他,明白了么?”

“行迟”歪头琢磨了一下,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李理见了,跳起来拍手叫好,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貔貅是凶猛之兽,可能有的人会害怕,不如让我的魂兽也去卖报纸吧。”说完,她左手一挥,叫道,“玉锦。”一只玉色的小雉便落在她的肩头上。

唐谧原以为新学魂兽召唤术的剑童中只有自己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唤出魂兽,不想李理也这般得心应手,这才想起顾青城曾经提醒过她,比武并非那么容易的,自己的对手并非是一群没有实力的家伙,看来,此话果然不假。

“不行,还有一件麻烦事呢。”李理又大叫一声,“报纸不可能只有一张吧,找谁去抄写那么多呢?这可是要付上一大笔钱的。”

唐谧倒是知道活字印刷术的基本原理,可是以如今他们在蜀山所具备的条件,想要雕刻出一个个反向的活字并不现实,况且也太过麻烦。这时候,一直在自己榻上看书、并没有参与聊天的白芷薇道:“叫‘灵碧’抄吧,我见过它写字,又好又快。”说完,她假模假式地一挥左手,唤道,“灵碧。”一只绿色的小猴子便出现在了榻上。

小猴子一听明白自己的任务,顿时抱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撒泼耍赖一百个不愿意。

唐谧一脸凶相,威胁道:“不干就赶你走!”

小绿猴立刻老实下来,乖乖地点头答应了。

现在,唐谧觉得自己这个办报赚钱的点子已经基本完整,而李理则痛快地答应最后算下的利润她们俩五五分成。二人又定下暂时先每月发行一期,名字就叫《蜀山月报》,内容则是蜀山的大事和流言三七开,还会有诸如人物访谈、编辑评论等等栏目,人手上则再雇佣白芷薇、张尉、庄园、周静等人,作为超低报酬的友情编辑,另外这几人还需要免费赞助卖报的魂兽。

全部商定完以后,唐谧几乎已经看到了《蜀山月报》那建立在她们两个无耻而残酷的剥削机制之上、印钞机一般的光明前景。

接下来,两人又开始讨论第一期报纸的具体内容。

李理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想了想道:“要是想头一期有人看,就一定要有桓澜、慕容斐或者顾宗主这样的人物专访。你还不知道吧,这种人可是蜀山男女都感兴趣的人物。男的呢,想知道他们有什么练武的独家门法,女的呢,大概什么都想知道。”然后她又补充道,“嗯,最近好像张尉的行情也看涨。”

唐谧一下子就想起君南芙曾经送过彤管草给桓澜的事,马上说:“那就从桓澜开始吧。这不是就要四月了么,彤管草眼见又要红了,这时候登桓澜公子的访谈,简直最合适不过了,我负责采访他。”

后来的日子,唐谧和白芷薇为了转移张尉在君南芙这件事上的注意,每天晚上都拉着张尉练武,并且不断给他灌输将要面临的比武是多么多么严峻、对手又都是多么多么强大,还有大家都在如何摩拳擦掌等等危机意识。

说来,三人也觉得自己算是很有一些奇遇。因为吃了那树妖的果实,三人都觉得内力大增,而看过那蜀山秘洞中的图画,三人对武学的认识也有了一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再加上现在小绿猴整日跟在身边,时常能给他们些颇有用处的指点,每日练武都觉得甚有收获。

而因为那次剑魂发狂,张尉觉得自己心中那曾经重重包围着自己,让自己无法释放心力的铁壁似乎被钻出了一个小洞,现在,他竟然有了一点点可以施出心力的感觉,虽然坏处是,从此也会看到迷惑人的幻象。

而唐谧在那次事故中最大的收获,则是发现了自己那藏在梳子中的剑魂其实是可以被调动的,至于为什么只有那次能被调动,她猜测大概是由于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不依靠一定的条件便激发不了的缘故。“但是,这也无所谓呀,反正现在那力量也被结界封住了,等到我强起来的时候能用就好。”她这样想着,觉得在蜀山的前途还颇为不错,若是实在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在这里应该也是可以混下去的。

如此过了几日,又到了去剑宗上御剑术的时候。唐谧在傍晚结束了课程以后,别过张尉和白芷薇,再派出“行迟”去给桓澜送信,之后便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往剑宗后山的林子里溜去。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个人问:“唐谧,怎么走得这么鬼祟,偷东西去么?”

唐谧太熟悉那人的声音,顿时给吓得一身冷汗,心道:大哥,我这么鬼祟就是为了要躲你啊。

随即,她转回头,甜甜一笑道:“李冽,这可不叫鬼祟,我只是在边走边练习轻功而已。”

李冽听了,哈哈笑起来,凑近她说:“我真觉得,你越来越有趣了。”

“我本来就有趣,是你不了解我罢了。说起来,我觉得你看上去也越来越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呢。”唐谧迎着那双距离她极近的琥珀色眼睛,用看似非常真诚的口气赞美道。

李冽一愣,眼睛立时躲闪开去,脸上有可疑的绯色现出。

唐谧看了暗自发笑,心想:果然还是年纪小啊,不过十六七岁,再怎么扮情场老手终究功力尚浅,我就慢慢等着你露出破绽吧。

“吃晚饭去吧。”李冽一拉她的袍袖,不由分说就走。

“不去,总吃一种口味再好吃也会腻的。”唐谧挣脱他说。

“那你想吃什么?”李冽问。

唐谧想了想:“我们去捉只鹿,吃烤鹿肉吧,我前不久在林子里见过鹿的。”

“好,现在就去。”李冽说完又来拉她。

唐谧轻巧地躲过他,向后一跃:“现在可不行,你去青石阶等我,我有事要先去解决一下。”

“什么事?”李冽随口问。

“就是那件事。”

“哪件事?”

唐谧摇摇头,心想看上去挺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这样迟钝啊,都快沦落到和张大头一个水准了,只得以极端严肃的口吻,郑重道:“李师兄,我想去五谷轮回之所,烦请到青石阶等我,谢谢。”

这一回,那少年绝对是顶着红透的脸离开的。

这样一耽搁,唐谧赶到和桓澜约定的地方时便已经迟了,远远看见被夕阳抹上淡金色的林子里,桓澜正坐在巨大的玄武岩上逗弄着“行迟”。

“行迟”平时对别人总是一副慢慢吞吞、爱理不理的样子,不想和桓澜倒是玩得挺开心。

眼看它正跟着桓澜的手指不停翻滚,一脸傻气,唐谧撇了撇嘴,心想:这世界的人都说你是猛兽,就连黄帝打蚩尤都用过你,也不知是不是谣传。我怎么横看竖看就是一只小滚滚,现在看来,还是只花痴母滚滚啊。

大概是桓澜也玩得甚为开心,平日那样敏锐的人竟然没有发觉到唐谧走近,脸上也挂着难得一见的天真笑容。

唐谧想到“天真”这个词时,不由愣了一下,才发觉其实很少见到桓澜笑。而他笑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和张尉他们一般大的小p孩,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才、蜀山新一辈最出色的弟子……仿佛都是与他无关的称呼。

桓澜没有抬头,用手指继续戳着“行迟”亮出来的圆肚皮:“都说魂兽和主人相似,我刚才还奇怪,唐谧的魂兽怎么会是凶猛的貔貅呢?原来,不过是披着猛兽的皮相而已,实则是个这么好玩的小家伙。”

“啊?原来你知道我来了呀,让我空欢喜一场,还以为自己的轻功已经好到让桓澜同志都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度呢。”唐谧在他身边笑道。

桓澜听到“同志”两字,忍不住也笑了。他知道唐谧一这么称呼他,多半便是有事相求,上一次是让他指点他们三人的武功,好通过殿试,这一次,却又不知又是什么事情了。

唐谧见桓澜虽没说话,但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知道今日的请求应该没有问题,便一屁股坐到玄武岩上,拉了拉他的袍袖,换上认真的表情:“桓澜,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桓澜心头一紧,按捺住不知为何升起的忐忑,问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谧看他忽然之间神色发紧,笑着拉拉他的袖子:“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算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就是我和别人一起办了份报纸,想要采访你。”

桓澜没听懂唐谧的意思,愣了半晌,不知该如果回答。

唐谧看着桓澜一头雾水的样子,觉得这样的他看起来倒是蛮可爱的,便开始把办报纸的计划天上有地下没地胡吹了一通,并且着重强调了一番,对他的这个采访对于首期报纸的成败多么的至关重要,同时,将如何有助于快速提高他在蜀山的知名度之类之类。

等唐谧慷慨激昂地陈词完毕,发现桓澜的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只听他简单地回了一句:“我不想,也不需要。”

唐谧被当头一棒拒绝了个彻底,有些下不来台,然而为了办报大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追问:“为什么啊?”

“我不想有那么多人知道我的事。”桓澜断然道。

“那么,只知道一部分成不成呢?比如,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无关紧要的事,别人会有兴趣知道么?”

“其一,对你无关紧要,对别人就不一定啊。其二,你个人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便能树立你的形象,这叫个人公关。想要当领导人的应该学些明白才对。比如美国前总统就将自己小狗的录像放在网上,还有……”唐谧忽然发现嘴一快又说多了,赶紧转换话题,“那什么什么,就算凭交情,你也该让我采访一下吧。”

“什么总统什么网,听不懂。”桓澜已经蹙起了眉头。

“好,就这么说吧。关于你哥哥魏王,坊间一定有很多传闻吧,这些传闻,有的可能就是在你哥哥的授意之下故意透露出去的。因为这些传言有可能让臣民更为敬仰他。桓澜,你好歹也出身宫廷,这些东西和武功一样,也是你的力量之一啊。”唐谧解释道。

桓澜听了,若有所悟,思忖片刻终于松了口:“那你问吧,不过,有的我可以不说么?如果、如果只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讲,但是,写出去给别人看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好,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唐谧一连声地答应,生怕他变卦,立马直奔采访主题,“请问,桓澜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黑色。”

“有没有小名或者昵称?”

桓澜红了脸:“没有。”

“哦,这个小名比较特殊,‘没有’,‘小没有’,嗯,挺可爱的。”唐谧认真地点点头。

桓澜被她逗得直笑,人也放松下来:“是没有小名。”

两人谈笑间,慢慢就说到了彤管草的事。

唐谧顺势问:“一定有很多人送你彤管草吧?”

“没有,没有很多。”桓澜一脸坦诚。

“怎么会呢,你很受人瞩目的,不是么?”唐谧不解地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我从没送给过别人吧。”

唐谧记得慕容斐也说过相似的话,心想这两人还真是有得拼,笑一笑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要回赠给某个人呢?”

“没有,不是说没送给过别人么,还这么问,你真啰唆啊。”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建议你今年送一株彤管给人,我想以此写一篇轰动的特别报道。”唐谧再次换上了认真严肃的表情。

桓澜神色一僵。他明白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送彤管草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人在这个世界便不得不参与的男女游戏,若说送给谁就是有多喜欢对方,却也不见得。他周围有很多贵族男子,都是到了季节就随便送人应景,恨不得只要是认识的女子便都奉上一枚,可若要自己也如此随便地送人,却实在是送不出手。

唐谧见他神色不明,便继续劝道:“又不是什么第一株转红的彤管草,不用想那么多吧。”

桓澜见唐谧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如一心索物的孩童,只觉似乎完全没办法拒绝,大约就算现在不答应,终究也会被磨得答应下来吧,于是心一软,摇摇头,微微笑道:“唐谧你说,你想让我送谁,我都听你的。你觉得送给谁对你的报纸最有用呢?”

唐谧没有料到桓澜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下来,但无论如何,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乐呵呵道:“那自然是送给君南芙啦。”

唐谧和桓澜结束了访谈,匆匆赶往青石阶,或者说,不得不走过青石阶。

她边走边暗骂自己猪脑,为什么让李冽在这下山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呢,现在想逃都逃不掉了。

果然,李冽脚边上放着一只刚猎到的兔子,正面色不善地等在那里。

唐谧见了,忙笑嘻嘻地打岔道:“嘿,怎么鹿变成兔子了?”

李冽不理她这一套,质问道:“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唐谧最受不了别人干涉自己的事,口气顿时也硬了起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向你道歉,的确是我的错。不过,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既不由你生,也不靠你养,请你以后对我说话稍稍客气一点。”

李冽从没见过哪个小姑娘说起话来这么神气,并非咄咄逼人,也不尖锐刻薄,可是却自有一番说不出来的气势。他忽然觉得,若是自己继续发脾气赌气,倒显得像是个成心吵架的孩子了。

李冽沉默片刻,方才憋出一句:“这件事总归是你不对在先。”

唐谧见他这句话虽然讲得别别扭扭,但语意却温和不少,便也缓和了下来:“是我不对,我遇见熟人说话说得开心,便忘记了时候已经不早,真的对不起啊。”

讲到此处,两人不知得了哪般的默契,相视一笑,算是互相谅解。

李冽在离青石阶较近的林中找了块空地,生起火来,开始收拾兔子。

唐谧坐在微冷的春日晚风里,身上被篝火暖得很舒服。她看着火光跃动的光影里,李冽熟练地烤着兔子,诱人的香气一点点飘散出来,顿时觉得全身懒洋洋的。

她忽然就想:若是真的回不去了,眼前此人倒真是个做男朋友的上佳人选,虽说脾气差一点,可是并非十分不讲道理,年龄相当,武功家世也好,还肯追我。可是,唉,可是……

可是,有的事始终是没有办法自欺欺人的。

她叹了口气,躺倒在草地上,开始看向头顶那一小片星空出神。不一会儿,她的神思便被拉回到那日的幻象之中。

都说桃花障犹如一场梦,过后便会忘记,而她却把那些事清楚地记在了心里。她记得那两个面貌相同的少年、突然爆炸的家、熊熊的烈火、还有不绝奔跑中的华璇……

这一次,她总算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华璇。

幻境中的女王穿着乌金铠甲,在迷宫一般的宫苑内不住奔跑,唐谧想叫住她,可是却发不出声音,只得跟着她不停地跑啊跑啊……

终于,华璇来到一处高台,这才回过脸来,冲着唐谧得意地笑了笑,意气风发,仿若胜利的王者。

天空中有八面来风回旋不止,嚎啕凄厉得如同夜鬼,唐谧莫名地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却仍是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华璇抽出剑——那是唐谧认识的剑,晶红色,很小巧,有赤蟒装饰——她,一剑劈下自己的左臂,顿时,鲜血直射碧空,转眼间便化作血雨,倾盆而下。

唐谧只觉双眼顿时被血水覆盖,世界模糊成浸血的红毯,重重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而心中则莫名地涌起悲伤,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的身体开始失去温度,一寸一寸地冰冷下去,仿若正在走向灭亡。那时,有个人走过来,她立时无法抑制地猛扑上去,抱住他道:“原谅我,原谅我。”

她至今都记得,她听到那人的回答:“你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保证,今后一直会多为你担当,为你着想。你得罪了人我替你道歉,你干了坏事我替你顶罪,唐谧,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是谁啊?我在幻境里究竟见到了谁?

唐谧咬着嘴唇,努力回想,却仍是记不起那人的脸。

面前流油的烤兔腿打断了唐谧的回忆,她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夺过兔腿:“万分感谢,再晚一点送到,我可就要饿死了。”

李冽席地而坐,看着她笑笑:“唐谧,你好像已经习惯不说真话了。”

唐谧边啃着兔腿,边想:我和这人的脑电波真是波长不配,刚才我明明就用的夸张的修辞手法啊,于是反问道:“那你呢?怎么好像永远习惯不去相信别人呢?”

李冽的神色在火光的掩映中显得明明灭灭,好一会儿才道:“因为,我最该相信的人都欺骗过我。”说完,他低下头,一点一点撕着手里的兔肉,不再言语。

唐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重新躺倒在地上,看着头顶方寸间的那一方星斗,很久才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等你再长大一些,回想一下骗你的人为何要那样做,可能心情会不太一样。”

李冽没有答话,沉默间,唐谧看见一道银光掠过头顶,向御剑堂的方向飞去,她心念一动,猜想大概又是穆殿监刚刚从那山谷返回,眉头不觉皱起,打定主意定要找个机会去看个究竟才行。

……

50、飞吧,飞吧

接下来的日子,唐谧前所未有地忙碌,除了正常上课和晚上练功,还要和李理准备报纸。最糟糕的是,术宗的机关更新工程已经正式启动了,唐谧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贡献给祝宁,跟着他和欧阳羽在术宗东敲西打,四处检查消息机关。

说起来,唐谧原来对机关之术也不算有兴趣,但是自从跟着祝宁开始检查修理这些老旧的机关以后,倒是慢慢觉得这门学问有趣起来。

她这才知道,机关一门所要涉及的学问很多,用她的话来说,要包括诸如材料学、化学、数学、以及五行八卦等各类知识,远不是她以前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些机械和杠杆的原理。而其中有些前辈们的设计,更是让她赞叹不已。

比如,有一处极长的甬道,如果以正常的步子走过去,就不会触动机关,而一旦用轻功走过,哪怕是飞掠过去,就算只是在内力不济的时候在这道上轻轻一踏,借上一点力,也会触动机关,射出如蝗的飞箭。

“除非会御剑飞行,否则,天下轻功再强之人,想要通过这么长的甬道,至少得落地一次,哪怕是如同羽毛一样的重量,也会引发布置在四周的飞蝗箭万箭齐发,那时,这人应该刚刚借了力,正在半空中,想要躲开几乎是不可能的。”祝宁一边打开那甬道尽头的一处石板,一边解释说。

“为什么呢?”唐谧问道,低头发现那石板下面,是一口深井。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祝宁说完,让欧阳羽和唐谧先用绳索把他坠下去。

祝宁为了活动方便,在那条坏腿上装了一根类似假肢的东西。这样虽然走路时有些笨拙。但是已经几乎能够独立行走,只是像下到井里这类工作,仍然需要帮助。

唐谧和欧阳羽跟着也下到井中,发现这井原来是通到甬道下面的,而整个甬道之下,是一条布满机械的隧道。

祝宁指着第一个机关道:“你看,如果有人在甬道上面用力一踩,这个机关就会受力闭合。那么,这里连动击发飞蝗箭地机关就会扣紧一点。那人走第二步,这第二个机关也同样闭合。飞蝗箭这边就被扣得更紧一点。如此,只要他一直好好走路,飞蝗箭就将被越扣越紧,根本不会发射出去。”

唐谧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穆殿监一直教导我们,在三宗走路一定要沉稳,用轻功是一种不敬地行为。绝对不可以为之。原来,一用轻功就会被万箭穿心啊。”

祝宁又指着那机关上另一处机括说:“你看。这里完全是打开的,只是由这么一个比发丝还细的机括连着,受了一点力就会闭上,然后,引发飞蝗箭射出。可是。如果前边这个不让箭射出的机关先动了。这个机括就没有了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步走得扎实,机关就不会射 出箭。而用了轻功反而会引发机关的道理,很了不起吧。”

“嗯,不但设计精巧,而且设计之人知道,只要是对我们蜀山尊敬之人,或者是蜀山弟子,断不会在此地使用轻功,而但凡会用轻功的,必定是心中有鬼的家伙,这设计真是妙得很。”欧阳羽也赞叹道。

唐谧不住点头,在这个狭小的、布满机械的隧道里弯着腰,借助着昏暗的油灯,仔细观察着这些奇巧地消息机关,不觉间也入了迷,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些看上去没有血肉,实则充满智慧的机械。

她跟在祝宁身后,学习如何发现机关的的隐患,听着那些“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在隧道里回响,仔细分辨那些声响的细微差别;或者小心轻触那些敏感地机括,检验触发机关是否仍然完好……

渐渐地,她完全进入了另一个迷人的世界。

祝宁的飞翼也到了最后的试验阶段。

唐谧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那东西完全就是一个翻版的单人滑翔机。虽然她的空气动力学知识并不多,但也能猜出来只要借助风力,那东西一定是可以从高处滑翔而下的。于是,祝宁问她能不能试飞地时候,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宁见她答应的爽快,倒犹豫了起来,斟酌良久方道:“唐谧,我叫你试是因为你的体重最轻。可是你要知道,这是有危险的,我的腿就是如此才废了一条。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并不是师父吩咐徒弟,你可以拒绝的,一定要想清楚。”

“没关系,我也很想试一试的。师父,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总有一天,改变这世界的,将会是那些普通人也能掌握的力量。”唐谧答道,眼中满是热诚。

祝宁听了,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对,道:“唐谧,这话万万不要出去乱讲,明白么?”

唐谧知道祝宁的意思是,这种思想偏离了蜀山人信奉的理念,倒比较像MO王会说的话,却无所谓地摇摇头:“明白,我只是和师父说说而已。师父,我们可以先在一个缓和的草坡上试飞,然后再去比较高的山崖。在缓坡上,我可以带好飞翼跑着冲下,等多练几次飞得熟练 了再去高处,应该没有问题的。”

祝宁一听,脸上顿时神色一振:“唐谧,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个主意不错!”

试飞那天,祝宁和欧阳羽也赶制好了唐谧所说的飞行护具,包括皮盔和皮护膝,并在里面都垫上了防震用的软木,还有一个水晶磨制的防风镜,周围再包上柔软的小羊皮,戴在脸上很舒服。

三人来到事先寻好的一处缓和草坡,一切准备停当后,欧阳羽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祝宁的残腿,又看了看唐谧:“要不,咱们请顾宗主来保护一下唐谧吧。他能够御剑飞行,万一唐谧在空中有个闪失,他能及时救人。”

祝宁想了想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此做,但宗主虽然一直知道我们在做飞翼的事。却并不支持。当然。他已经比其他人好上很多了,换做是掌门或者已故的剑宗宗主,恐怕要直接让咱们停手了,但即使如此,叫他来帮忙还是不妥。”

唐谧摆摆手,否决道:“没那个必要,说了也不过是为难宗主而已,放心,这里坡缓草厚,又有护具。没有问题的。”

唐谧手扶在飞翼的拉杆上,开始向山下快速地助跑,一时间,她只觉得有风从腋下吹起,托着背上巨大的飞翼开始向上升去,她顺势双脚离地,将腿放入后面的一个悬挂带内。身子保持与地面平行,那飞翼果然腾空而起。乘着风,将她稳稳地带向天空。

需要一瞬的反应,唐谧才能确定自己这次真的在飞了!那是与乘坐魂兽或者飞剑完全不同的感觉。之前,她在空中总觉得有一些不真实。什么都无法控制。而这一次,则好像回到了从前自己,以平凡的血肉之躯翱翔于天际。手握的控制杆可以调整飞翼的角度,改变飞翔的方向,身体则需要敏锐地去感知气流地变化,借助风力飞向更高的天空。

御风,这就是在驾驭风吧!她这样想着,低头看向苍翠的大地上,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突然,地面上一个靛蓝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是只要瞧见那凝立在风中的萧萧之姿,她便知道必定是顾青城。她明白,这里并非蜀山人常来的地方,忽然就想:他,该不会是放心不下我吧。

这念头一掠过心头,唐谧便想努力地看清地上之人的神情,奈何实在离得太远,就连他是否正在看着自己,也无从确定,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然而此后几天,唐谧他们每次在平缓地草坡上练习时,她总能在天空中看到顾青城的的身影出现在地上某处。次数多了,她心中便更为笃定起来,明白那人至少是在担心飞翼再出什么意外。可这样一想,却又按耐不住地想知道,那人如此关心飞翼,是不是至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在飞翼上的那个人是自己呢。

十来天后,唐谧不论是驾着飞翼起飞还是落地都已相当熟练,对风力的借助也更加得心应手,祝宁才决定去高崖上试飞。

这天的天气晴好,风力适中,祝宁选择的山崖也极为适合飞行,峭壁上几乎没有横生的树木、荆棘,完全不用担心会在飞下的时候被刮伤。

唐谧站在悬崖的边缘,扶住飞翼的拉杆,回头看了看身后满怀期待的祝宁和欧阳羽,那两个人脸上含着同样的热切笑容,彷佛在等待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第一次展翅飞翔。

唐谧明明知道那两个人看不懂,还是心血来潮,伸出手比了个“V”字,然后转回头,深吸一口气,双腿一蹬,带着飞翼纵身跃下悬崖……

她先是急速地向下坠落,失重的感觉让她有些难受,下意识地想要去搜寻顾青城的身影,就在这一刻,飞翼已经鼓满了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一把托起,顿时扶摇直上。

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祝宁和欧阳羽的欢呼遥遥传来。唐谧控制好方向,调头飞向两人。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她掠过那两人头顶的时候,他俩竟然也伸出手来,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比了个“V”字,逗得她在飞翼上哈哈大笑起来,几乎想跳下去抱抱这两个可爱的人。

悬崖上的风势之强劲远非草坡上可比,从山谷中吹来的上升气流和横掠过崖顶的风也各有不同,唐谧在这些不同的风向中改变着飞行的方向,尽情利用变换的山风在空中遨游,当真如鱼儿逐浪一般的自由自在。

远远地,她于某处岩石上又看到这些天总会出现的那道修长身影,似是眺望着自己吧,她忍不住想:就这样放纵一次吧,权当这人单单只因担心我才来,权当这风也单单因我而起……

于是天地忽然在眼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蔚蓝的天穹无极无限地向着宇宙的尽头延展,眼底起伏的山峦呼啸着从时间的起点奔腾而来,全世界都在无拘无束地生长,光于风将这恣意而旺盛的生命力送入她的皮肤,催动这少年身体里的灵魂,让她只想放声歌唱。

“飞吧,飞吧!”她在广澈的蔚蓝色天空中尽情地喊叫着,落入地上的观望者眼中,这一刻的她,当真是这世上最自由无忌的少年!

突然之间,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后方向袭来,唐谧马上调整飞翼的角度,在空中盘旋半圈,逆着迎上这股气流。可是片刻间,这股气流又改变了方向!

她心中暗叫糟糕,知道遇见了山中危险的回旋气流,赶忙调整飞翼,想要脱离这气旋,不想这股气流极其强劲,竟是将她越来越向旋风的中心吸去。

唐谧明白,若是被气流拖进去的话,自己就会完全失去对飞翼的控制,她赶忙不断地调整飞翼,与将她向里拉的风力对抗。

就在她匆忙应对的时候,觉得觉得身子已然被人托住,原来是顾青城御剑飞行到她身边,定定扶住了她的腰。

只见顾青城面色严峻,沉声道:“快松手,你飞到回旋风里了。”

“不行,不能扔下飞翼,师父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唐谧坚定答道。

“我没办法同时带走你和飞翼,快松手,听话,要不你自己的小命就保不住了。”顾青城半哄半威胁地说。

远远传来祝宁和欧阳羽的呼喊:“唐谧,快跟宗主走,松开飞翼!”

“不走,我还没有失控,我能行的!”唐谧执拗着,霎时出手,从腰间抽出“未霜”,挥向顾青城揽在她腰上的手。

顾青城万没料到看似顽皮实则懂事的唐谧居然会突然变得固执至此,本能地松手一躲,唐谧立时借着被抓住时蓄的力,如脱线的风筝一样,蹿向了高处。

她顺势继续调整飞翼的角度,借着这股力道,寻到一个杀出气旋的契机,双翼一侧,飞了出来……

待到唐谧降落到山崖下的草甸时,等她的人已经变成了三个。除了祝宁和欧阳羽,还有面色不善的顾青城。

祝宁忘了残疾,拖着假腿冲她跑过来,几乎摔倒,被欧阳羽一把扶住,才一瘸一拐地快步走来,一把抱住唐谧,激动道:“小唐谧,看你平时嘻嘻哈哈的,没想到你的性子这么拧啊,真是好样的!”

顾青城跟过来,阴着脸说:“祝宁,你不听我的劝诫,执意妄为。现在教出来的徒弟也敢向我挥剑了,你可知罪么?”

唐谧一听,慌忙跪下道:“宗主,挥剑之事完全是谧自己胆大妄为,与我师父无关,请宗主处置谧一人。”

顾青城看着唐谧那张说是在认罪,实则倔强不服的小脸,神色难明,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你们师徒三人好自为之吧。”话落,袍袖一挥,转身离去。

51、黑雾峡谷

试飞告一段落后,唐谧心里最记挂的就是穆殿监总是频繁出入那黑雾山谷的事。不论是早先在桥头村的偶然发现,还是藏书阁里借阅录中反复出现的名字,都在她心里埋下了不安和怀疑的种子。

她想起那天在幻境中的所见,便猜测一定是自己有了心结,这才会看见那样的幻象,所以,她必须亲自将它解开。

关于黑雾山谷的事情,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在藏书阁翻了几天书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此刻,唐谧坐在地上,望着书阁二楼上那几乎顶到房顶的书架和眼前堆积如山的书册,对身边的两个同伴道:“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记载着那地方的书;第二个可能,记载着那地方的书,已经被人拿走了。”

“第二种可能性不大,你想,这些书上都布有两重结界,一重是保护书不被毁坏的,另一重是不能擅自拿离藏书阁,要想拿走,必须先找祝司库解开结界的。”张尉道。

白芷薇摇摇头:“大头,你记得去年我们找和尸王相关的书时发生的事么?那本书当时是被撕去了重要的一页,而且,唐谧还似乎看到有人正在书架后偷看我们,所以,藏书阁也不见得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这话让唐谧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虽然时间隔得久了。印象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她却清楚记得,失去的那页书,正是关于“尸王”该如何制服的内容,而那双在书架后一闪即逝的黑眼睛,现在想来,也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只是,那眼睛消失得太快,实在抓不住更多可供回忆的线索。

突然,一个念头在唐谧的脑海里快速成型。她想:不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撕去那页书,因为这书是手写的,很可能世上只有这么一本,那么,这件事的结果就是,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对付尸王的方法了,除了——是的,除了已经知道的人。比如说,曾经看过这本书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心猛地一缩,一下子从地上跃起,冲向楼下。

终于。在一摞摞借阅录中。她翻到了那本记载着尸王的书,果然,这是一本少有人借的书。而寥寥几行的借阅名单中,穆显的名字则赫然列于其中。

“唐谧,怎么了,这么慌张地跑下来?”随后跟来的白芷薇问。

唐谧低眉不语,半晌才说:“我想起一个进入那山谷地办法了,就算谷中的黑雾有毒也不怕。”

“什么办法?”张尉跟在白芷薇身后问。

唐谧抬起脸,看着张尉,笑着问道:“大头,你会烧炭不?”

“会,干什么用?”张尉不解地问。

“那你去烧些竹炭,我们做个有夹层地布罩子,往夹层里面装满竹炭,再把布罩子蒙在口鼻处,就不用怕毒气了。”唐谧说得笃定,不过其实她心里有些发虚,毕竟炭能吸附有害气体的常识她虽然知道,而且也明白不少防毒面具里面装的就是这东西,可自己并没有亲身尝试过,心中总是有些不踏实。

“这是什么怪法子,能管用么?”白芷薇问道。

“管用,不信的话,咱们做好了就到茅厕去试一试,就相信我吧。”唐谧拍着胸口说,心中却想:一定要找全蜀山最臭的茅厕去试试看,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三人正说着,欧阳羽从外面走了进来,冲唐谧问道:“师妹,师父叫我们分工把从旧机关上拆下来的烟球清理一下。你看你是愿意清理烟孔还是装烟粉,你挑好了。”

唐谧随即问道:“哪个容易些?”

“自然是装烟粉。烟球上好几十个小孔,要用细针一个个捅,而装烟粉,只要拧开小球把烟粉倒进去就行了。哎,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你挑把,随你。”欧阳羽很大度地说。

唐谧心想:我这师哥是个表面老实,实则狡猾的人,他说哪个活儿轻松,哪个活儿就一定比较麻烦,我还是选清理烟孔好了。可是转念又一想,觉得此人不会如此简单,一定是料定我不会选他推荐的那个,所以就故意推荐真正轻松地那个,嗯,还是选装烟粉才对。

“那我选装烟粉好了,谢谢师哥让着我。”唐谧甜笑着说。

“行,那我先去清理烟孔,弄好了你就拿去装烟粉。”欧阳羽说完,利索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转回头甩来一句话:“那你也别愣着了,先去把烟石敲碎吧,要敲成粉才能装进烟球啊,那可是个体力活。”

唐谧一听,脸耷拉下来,知道这次又着了这个天敌的道。

不想一边的白芷薇一撇嘴:“唐谧,别去敲什么破石头,你又没答应干这个。”

欧阳羽停下脚步,打量着白芷薇:“这位同门,说话好没道理,不敲碎烟石哪能有烟粉,既然要装烟粉,先敲石头自然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啦。”

“我就偏不和你讲理,你又如何?”白芷薇歪着头笑笑,眉眼娇俏,口气却蛮横:“你让唐谧装烟粉,她就只装烟粉,要是不行的话,你叫祝司库来使唤她啊。”

“好好好,我去砸,我去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和你费口舌了。”欧阳羽闷声说完,低着头走了。

白芷薇看看欧阳羽的背影,对唐谧道:“唐谧,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压在你头上的师哥么,很好对付啊。”

唐谧也觉得奇怪,今日这师哥投降得实在有点早啊,遂道:“主要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没有你这么横啊。”

事实证明。欧阳羽确实是有问题,他后来不但主动帮助唐谧装烟粉,还帮他们做竹炭防毒口罩,外加水晶护目镜。

他的手极巧,在唐谧地指挥下,做出来地东西有模有样,相当精致。

唐谧看了,笑着问要如何谢他。不想他这么高的一个人,红着脸。像竹竿上挑着个红灯笼一样,嗫嚅道:“那个,唐谧,白姑娘是不是有很多人送彤管草呢?”

唐谧愣了一刹,随即明白过来,叉着腰,哈哈笑了一阵,方才道:“没有的事,你要是想送,我一定帮忙。”

一切都准备停当后。三人选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出发。张尉的翼马因为经常练习飞行,如今已经可以自如地在天上翱翔了,唐谧和白芷薇身子又轻,驮着三人马儿也并不吃力。只是须臾功夫,三人便已到了黑雾峡谷的上空。

此刻,翼马明显地焦躁不安起来,在峡谷的上方徘徊,久久不愿意降下去。张尉趴在它的耳边轻声鼓励道:“没事,你就落在谷口等我们吧。”

翼马嘶鸣了一声。仍是不愿意降落。张尉见状,又说:“我们就是进去看看,一觉得不对立刻出来,听话,下去吧。”

那翼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抖抖脖颈上的鬃毛,又在低空盘旋了一阵,终于还是缓缓落在了峡谷的入口。

三人跳下马,戴好防毒口罩和护目镜,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这峡谷不但黑雾弥漫,而且里面还长着一种形貌古怪的树木。

——那树焦黑的皮上布满了白色的斑块,几乎没有叶片,树身高大粗壮,但枝杈却又细又密,高高低低蓬乱伸出,并生出无数的尖刺。

因为根本无路可走,三人只好抽出剑,劈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跋涉。

唐谧心中有些奇怪,隔着防毒面罩,发出闷闷的声音问道:“上次我们在这里面听到过野兽的嚎叫,听声音应该是个大家伙才对,可这里的树杈又低又密,大点的野兽连转身都很困难,怎么会能够生活在这里面呢?”

“会不会,这些树就是困住那野兽用的?我是说,我觉得这里好像就是个大笼子。”白芷薇的清脆声音透过防毒面罩传出来,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唐谧抬起头看看天,心想:可不是么?这些树极其高大,树杈上生出来的尖刺越往顶端就越大,可头顶上又笼罩着黑雾,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前路,以躲避那些尖刺,就算翼马这样能飞的异兽,也不敢从这里飞出去吧。若是被关在这里,还真的叫做插翅难飞啊。

三人又往前劈开树枝,走了很长一段,却再没有看到什么更加古怪的东西,好好的一次探险倒变成了有些让人乏味地砍树机械运动了。

唐谧抬手示意大家稍微坐下休息一会儿:“不知这砍树的活儿还要干多久,咱们还是要均匀分配体力才好。”

另外两人也觉得这话在理,便都找了合适的地方休息,忽听一声震彻心扉的大吼叫冷不丁在耳边炸响,三人顿时惊得一哆嗦。

“没事,这里树这么密,大东西都过不来的。”张尉安慰道。

唐谧想了想,说:“咱们不能再砍树杈了,搞不好给那东西劈出了一条路来。我看,咱们往前爬比较安全。”

白芷薇低头一看,那些树杈在离地一尺来高地地方就不怎么生长了,要说爬的话,虽然狼狈,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种没气质的事,估计也只有唐谧才能想得出来吧。

唐谧见两人都没有意见,就带头趴倒在地,一点一点向前匍匐前进,没爬多久,她猛地停下,冲身后摆摆手,示意两人停下。

只见,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块颇大的空地,空地上虽然没有生长怪树,但上空却被四周怪树庞大的树冠包围,形成一个尖刺密布的穹顶。

在空地中央,一只背生双翼、体格庞大的老虎正在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大约是它心情太过不好,竟然没能发现唐谧他们就躲在不远处的树底下。

三人看着那比一般老虎大上一倍的有翼虎,俱是屏息不敢言语,若是别人也许还不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可他们三人都经历了楚国御试之乱,顿时认出这就是当时大闹赛场、搞出人命来的妖兽,也便是世上最邪恶的妖兽——穷奇。

唐谧明白面前的穷奇有多危险,刚想向后退去,这才发现身子因为害怕,已经有些僵硬了。

她努力地往后一蹭,不想一脚正正踢在白芷薇头上,白芷薇没有防备,顿时低低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虽然不算大,可穷奇已经扭过头来。三人顿时看见一双硕大的血红眼睛正瞪着他们,眼中的光芒如蘸了毒的刀子一样,泛着阴寒的冷光。

就在他们以为穷奇下一步就要扑过来的时候,天空中的黑雾突然向四面散去,笼罩住空地的树冠也于瞬间打开,御剑堂殿监穆显已然御剑而下!

那飞剑就定在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穆显背对着三人,并未从飞剑上下来。

只见他背上扛着一只肥大的母鹿,就连鲜血沾染了袍服,似是也毫不在乎,他手一松,将那只鹿扔到地上,穷其立时扑上去大口啃咬起来,喉咙里发出一串呼噜噜的低吟。

张尉从未见过穆殿监出手,但此时看他轻松提着只成年的肥鹿,便知道至少他的力量不小。而看穆殿监此刻的举动,显然是一直在喂养这只穷奇,想到这里,张尉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唐谧心中也一样疑云翻滚,她知道穷奇之所以被称为最邪恶的妖兽,是因为它看到善良的人就会扑上去吃掉他们,而遇见奸佞之人则会主动猎来食物给他们吃,若依此来看,穆显与它能如此和平相处,岂不是个心灵黑暗之人?

只见穆显看了一会儿狼吞虎咽的穷奇,便催动飞剑向空地的另一边——也就是正对着唐谧他们的树林而去。

他来到那密林面前,一挥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密林便自行向两侧退开,一个用青白色石块磊成的小石屋顿时显露了出来。

唐谧看到那小石屋的一瞬,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有什么与自己紧密相关的东西就在那石屋里面,她的双拳不由得紧握,死死盯住那扇门,想看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那石屋的门连锁都没有,穆显轻轻一推将门打开,但他却并没有进去,只是从门口往里面看了看,似乎是在确定一切如常,然后便关上门,挥手合上树林。催动飞剑腾空而起。

唐谧一看穆显走了。忙低声说:“快走!”话落,赶忙倒着向后爬去。

只是这话出口便已经晚了,前一瞬还在那里啃食鹿肉的穷奇已经扑到了唐谧面前!

唐谧趴在地上,扭头正向后退去,只觉得头顶有掌风袭来,下意识地一缩头,穷奇这一爪便打散了她的发髻。

在她身后的白芷薇惊得低叫一声:“小心!”眼看着那巨大地虎爪再次挥向唐谧,而唐谧还来不及退后,她迅速抽出“雾隐”,一剑刺向穷奇带着掌风而来地巨爪。

白芷薇这一剑正刺重穷奇掌下厚厚的肉垫。那妖兽疼得“嗷唔”一声怪叫,身子滚向后去,唐谧趁机缩回了树林里面。

白芷薇和张尉见状赶紧也往后爬,想给唐谧腾出一条退路。不料唐谧道:“不行,不能走,我想要看看那石屋里有什么!”

白芷薇见穷奇此时已从地上已经爬了起来。两只铜玲大小的血红眼睛中杀气森森。她心道不妙。这妖兽定是被激怒了,当下也不理唐谧说什么,使劲拉着她的两条腿往后拽,把她又向后拖了半尺,才道: “别看了。我们不可能冲过去的。”

可是唐谧对刚才看到石屋时心中的那种感觉念念不忘。好像有什么她必须看到的东西就藏在那屋子里……

她一抬脸,正对上穷奇那张喷出灼热气息的鼻孔正在往树杈的缝隙间探寻。热气含着细小的水雾喷到她的脸上,就算隔着口罩闻不到任何异味,她心头还是泛起一阵恶心。

“等等,那穷奇进不来树林子,我们想想办法吧。我真地很想去那石屋看看。”唐谧急切地道。

“不可能的,我们斗不过那家伙到底,你没看明白么,这穷奇被穆殿监养在这里,就是为了看守那石屋用的。”白芷薇皱着眉头说。

“要不,想办法绕过去呢?”张尉在白芷薇后面道,他知道唐谧并非任性或者不讲理的人,如此坚持一件事,一定有她的原因。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觉得这个法子或许尚可一试,便尝试绕着那个被树木围起来的空场,在地下一点点爬行。

没爬多远,唐谧就发现面前地树木有些不一样。

原先那些树在离地一尺来高的地方便没有枝杈,因此他们还可以在地上勉强爬行,可是现在这些树,不但枝桠已经低到他们难以爬行,而且树上的白斑也越发密集,有的看起来几乎已经转成了一颗白树。

她抽出“未霜”想要砍断一些挡在面前的枝杈,结果一剑下去,那些枝杈竟是毫发无伤。

唐谧一看削铁如泥地“未霜”在那些枝杈上竟连一道白痕迹也没留下,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说:“算了,这种树一定是越往林子深处便越老,当到了足够年头时,说不定就是世上最结实的东西。看来,只有一条路可以过去了。”说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被枝丫覆盖的天空。

“那条路你就别想了。”白芷薇在她身后道。

三人又退回到他们最开始趴着的地方,发现那只穷奇正在树林外狂躁地徘徊。

唐谧心生一计,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吸引一下它的注意,我从旁边溜过去。”

“你不会打开林子的方法,到了那边,如果遇见和刚才一样的老树挡住你的去路,你从下面钻不过去怎么办?”白芷薇问道。

唐谧抿着嘴,看向空地对面那挡住石屋的林子,努力想要确认究竟是什么年龄的树矗立在那里,奈何距离实在太远,月光被黑雾又阻住了大部分光亮,根本无法看清。

半晌,她一咬牙,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要试一试,不成再跑回来!”

“不行,太冒险了。”张尉断然阻止到、。

“唐谧,虽然你好奇心重,这次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白芷薇也跟着附和道。

“你们不明白,我没来由觉得那里对我很重要。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唐谧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看上去似乎要有眼泪淌出来。

白芷薇和张尉从未见过唐谧这样求人,对望一样,无奈地点了点头。

张尉定定道:“那好,我们帮你,可是你若觉得不行,一定不要逞强。你要是犯了牛脾气,大不了我们两个一冲出去死拼罢了,所以,我们三个人的命现在是拴在一起的,你可千万别妄为!”

唐谧看着张尉在夜色中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发现之前那个坐在白墙乌瓦之上小小少年不知不觉已经有些改变了模样,心中一阵温暖:“好,我会小心的,我可是最惜命的,你就放心吧。”

张尉小心地把脑袋探出树林,冲着穷奇一阵吆喝。那穷奇果然就扑了过来。张尉一见,立时缩回林中,趴在地上继续引逗那妖兽。

唐谧则在林子里慢慢地爬向一边。估摸着离穷奇和张尉有六七尺远了,这才向林子边缘爬去。

等到她爬到了林子和空地的交界处,把头探出林子一看,果然见那穷奇在张尉所在的地方又挖又拱,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头伸了出来。

唐谧在地上快速地往前一蹭,爬出了树林。施出轻功,飞快地穿越过空地,来到对面的林子前。眼睛快速地搜索可以钻进去的地方。

片刻之后,她心中一凉,看着那些密密层层几乎贴到地面的尖锐枝杈,终于知道已然完全没有希望。

此时,忽听耳后穿来白芷薇的疾呼:“唐谧。快躲开!”接着便是一阵厉风袭来。她来不及回头,身体已条件反射地施出摩罗舞,向旁边跃出两三步。侧脸一瞧,原来是穷奇已经扑到了她身边。

那穷奇此时已经被逗弄得越发暴躁,舞动这巨大的双翼,腾到半空,虎视眈眈地盯着唐谧,正准备蓄力一扑。

唐谧心中有些慌乱,不知道这背生双翼的家伙一个前扑能跳多远,以自己的轻功和步伐是否可以顺利躲开……她硬着头皮深吸了一口气,做好躲闪的准备。

就在穷奇扑来地刹那,唐谧看准它腾跃的线路,脚踏摩罗舞,出其不意地一闪身,想要躲过这一击。照理说,若是一般的猛兽,这时候身子已经施出全力,断难再更改扑击的方向,怎奈穷奇背生双翼,身子还没落地,就一挥翅膀,拐向了唐谧躲闪的方位。

唐谧被背这庞然大物的灵活惊得脊背发凉,好在此时她已经抽出了“未霜”,一剑刺向那扑向自己地妖兽。

此刻,她手中多了武器,情势稍有好转,那穷奇因为已经被刺过一剑,并不敢冒然和和她硬碰,张开大嘴,喷出一团白气。

唐谧看那白气的模样,猜测定然有毒,心中不由一乐,也不躲闪,冲着穷奇迎面就是一剑。穷奇大约是没想到唐谧不怕毒气,这一剑也未来得及躲闪,正正劈在它的前腿上。

不想它的毛发又厚又硬,这一剑劈下,竟如泥牛入海。唐谧暗叫不好,她的剑比常人的要短,此时离穷奇已经太近,一剑不中,自已要想躲开穷奇地回击,简直已是不敢想象。

就在此时,一连串的火球打在穷奇的腹部,震得它向后一个趔趄,顿时没有抓住这攻击唐谧的绝佳机会。

唐谧向后一掠,扫了眼身后,原来是白芷薇已经钻出林子,在远处施出了援手。

穷奇被白芷薇的火球攻击之后,只是身子摇了两下,却没有任何伤势,张开大嘴不断地吐出一种红色的雾气。

这一次,雾气却没有攻向唐谧或者白芷薇,而是将它自己团团包住。白芷薇后续发来的火球撞在那红雾上,就好像撞在了一堆棉花,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消失不见。

张尉此时已经赶到唐谧身边,急急道:“看来只能硬拼了。”说完,挺剑而出。!

唐谧和张尉,再加上后来赶到的白芷薇,三人剑分三路同时攻击穷奇的首尾和腹部。说起来,三人此时在剑法上的造诣已然不可小觑,一般人或者妖物被如此攻击,断断不可能有占到上风的机会,但那穷奇却力大身灵,毛皮又不留刀剑,十来个回合下来,竟是越战越勇,渐渐压制住了三人。

张尉开始觉得不对。眼见他们三个已经倾尽所学,却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再打下去,恐怕情势不妙,便道:“唐谧,我唤翼马来,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翼马飞不进来的。”唐谧边打边道。

“事到如今只能让它试试了!我看这妖物还未拿出看家的本事,现在看起来,它虽然暴躁,可远非真的暴怒,倒像是在拿我们在解闷。只是,等一会儿可就说不好了。”张尉说完,仰天发出一声召唤翼马的长啸。

“你用‘沉荻’吧,我们再坚持一会儿,或许我可以找到法子去石屋那边看看。”唐谧仍旧不死心。

“要是等‘沉荻 ’被攻破时再想办法就晚了,唐谧,别固执了,我们不是这妖物的对手!”张尉劝道。

不一会儿,翼马的嘶鸣在他们头顶的黑雾上空穿来,然后便再无动静。

“我说了吧,它下不来的!”唐谧道。

“它一定是在想办法。”张尉笃定道。

此时,唐谧觉得穷奇的攻击明显要比刚才来得更加凶猛,他们三人已经有些疲于应付。她心中暗道不好,难不成真如张尉所说,刚才这异兽不过是它在和他们逗着玩儿,而现在,则要来真的了。她这一分神,一剑防得没准,袍袖便被穷奇撕去半幅,幸好白芷薇及时帮她挡了一剑,这才没有更加狼狈。

“唐谧,别想那屋子了,保命要紧。”白芷薇叱道。

这一回,李冽的神情似乎是真的有些不悦了,但不等他说什么,白芷薇已经先开了口:“唐谧别贫嘴了,这仆役找了你很久,你先看看他有什么急事吧。”

唐谧略略打量那人,发觉有点面生,遂问道:“你找我何事?”

那仆役从怀中掏出一只紫色绣有木槿花的锦囊,道:“这个是祝司库要你马上去术宗亲手交给慕容公子的东西。”

唐谧知道慕容斐是祝宁钦点的几个辅助他修缮机关的术宗弟子之一,那锦囊里估摸是什么重要东西,便接过来道:“好,我马上去。”

唐谧出得御剑堂,正遇见穆显在门口送顾青城和司徒明两位宗主离开,三人听到背后的声响,都回过头来。

穆显见是经常惹祸的唐谧,一皱眉道:“这么晚了还往外跑,钟响的时候回得来么?”

唐谧一缩头道:“回殿监,谧是为了修缮术宗机关的事要跑一趟长明阁,一定会赶在钟响前回来的。”

顾青城见了,道:“那这样吧,我带这丫头上长明阁,如此她定然能在落锁前赶回来。”

穆显一听,沉着脸,略带威胁地对唐谧说:“记住,你回来时连脚尖都不可探出青石阶半步,明白么,否则今年的言行考绩便一分也没有了,还不谢过顾宗主。”

唐谧站在顾青城的飞剑上。身后有淡淡的木樨香味传来。她记得传授自己术法的殿判阎楷之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便问:“顾宗主,是不是你们术宗的人都喜欢熏木樨香?”

“我喜欢,至于其他人究竟是喜欢还是迎合,我就不得而知了。”顾青城说。

唐谧想想也是,一宗之主喜欢什么,底下当然也要跟风,只是自己怎么老是忘了顾青城的身份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小小年纪,强装愁绪,莫非今年又没人送你彤管草?”顾青城在她身后以略带玩笑的口气说。

“可不是么?宗主你年轻有为,每年这时候一定是一麻袋一麻袋地收彤管草,哪里会懂得我这种不受欢迎之人的悲哀呢?”唐谧以夸张的口气道。

顾青城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你可以先送别人啊,然后再等着人家回赠。”

“如此若是得不到回赠,该多没面子啊,还不如不送罢了。”

“看来,你心里真有想送之人哦?”顾青城试探一句。

有么?唐谧自问,忽然不想再说话。

见到慕容斐的时候,唐谧正巧看到他正逗弄着一只掌中的小鸟,那小鸟有着赤褐的羽毛和雪白的毛绒肚皮,看上去灵巧可爱。

她一步跳过去,凑到慕容斐面前问:“在玩什么呢?”

“夜莺,我可没玩它,它脾气大得很呢。”慕容斐回答。

“哦,是么?小夜莺,来来来,给大爷唱一个。”唐谧伸出手指,逗弄那小夜莺道。

“它不会唱歌,是雌的。”慕容斐笑着说完,拍拍那夜莺的脊背,示意它快快飞走。

唐谧仰头看着夜空中很快消失无踪的鸟儿,有些失望道:“可惜啊,雌的为何就不会唱歌呢?”

“不知道,不过很配它的魂主。那人也五音不全。”慕容斐笑道。

“原来是魂兽啊,谁的?”唐谧好奇地问。

“我堂姐的。对了,唐谧你是来找我的么?”

唐谧点点头,掏出锦囊:“这是给你的。”

慕容斐接过锦囊打开一看,愣了片刻,抬起眼睛来看向她,有些结巴地道:“唐谧。我、我没想到,我、我没准备好麻袋。”

唐谧没明白慕容斐的意思,只觉得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中神光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麻袋还不好找么?若是你想让我现在下山时就带上的话,可要快些准备,我要赶在落锁前到御剑堂的。”

慕容斐脸露踌躇之色,半晌似乎下定决心般神情一收:“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儿,慕容斐拿着一只麻袋跑了回来,郑重地递到唐谧手中:“我没想到你会送我彤管,因为你看上去并未将任何人挂在心上的样子,不过,现在能收到你送的彤管草,我还是觉得很高兴,这个算是回赠。”

唐谧先是莫明其妙地看着慕容斐,再打开麻袋一瞧,只见偌大的麻袋底躺着一株幼嫩的赤红小草,心思一转道:“那锦囊给我看看。”

慕容斐递上锦囊,只见里面赫然也装着一株彤管草。唐谧再想想那面目陌生的仆役,立时恍然大悟道:“啊,那人是慕容烨英啊。”

唐谧想想当时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才收住笑:“你堂姐真可爱,看上去这么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犯糊涂,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这一回轮到慕容斐觉得莫明其妙了,问道:“唐谧,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唐谧把手往前一探道:“慕容斐,刚才那魂兽是来送信的吧,方便给我看看么?我看完后,才能告诉你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慕容斐的脸有些微红,觉得慕容烨英的来信实在不好给唐谧看,可又隐约觉得此事定是慕容烨英搞了什么鬼,良久才把那信递过去,说:“信里面的事都是堂姐在瞎说,你看了可别多想。”

唐谧打开信一看,果然是慕容烨英在信上告诉慕容斐说,唐谧在御剑堂是多么的炙手可热,已经收到成麻袋的彤管草了,提醒他要赶快行动,还有就是,唐谧现在要求送她彤管草的人必须要附赠麻袋一条云云。

唐谧看完信,笑得合不拢嘴,待给慕容斐讲明白来龙去脉以后,道:“怪不得你堂姐这个年纪还没找到心仪之人,原来她于此事完全不开窍,还在替你瞎着急,乱安排。”

慕容斐明白了缘由,心中难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隐隐又有些失落,当即笑道:“此人根本是假聪明真糊涂,除了对剑法和易容术开窍以外,其他的哪一窍都不开。”

“对了,她是在哪里学的如此高明的易容术啊?”唐谧随口问。

“跟穆殿监啊。穆殿监所学很杂。”慕容斐答道,神色忽地认真起来,“唐谧,那个,麻袋你可以不要。可彤管草我已经送了,不想再收回。”

唐谧把空麻袋往慕容斐怀里一掷,也认真道:“我没说过要还啊。这还是本姑娘今年收到的第一株彤管草,你就是要,我也定会赖着不还的。”

“那,我这株也赖着不还唐姑娘,行不行?”慕容斐笑问。

“当然,当然可以,承蒙慕容公子抬爱,求之不得呢。”……

这天夜晚,慕容斐目送唐谧下山的时候。看见那红衣少女走出很远,猛然一个回旋,冲着自己卖力地招手,大声道:“慕容斐,我的心情好多了,谢谢,谢谢啊。”

慕容斐在夜色里淡淡微笑,明知道手中的红色小草其实无关风月,却觉得心情实在不错。

唐谧的心情好转了些,才又有了管闲事的余力。

“芷薇,我才知道穆殿监是会易容术的,如此想来,那日在楚国御试上骑着穷奇大闹会场的人,会不会就是由穆殿监假扮的呢?”唐谧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纵横的木脊道。

“嗯,自然有这个可能。只是天下并非只有一只穷奇,也并非只有一人会易容术,这么说未免武断,要拿出凭据才行。我想,如果是穆殿监的话,他总要有如此做的动机才对啊。”白芷薇躺在另一张榻上说。

“动机么?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唐谧讲到这里顿了顿,心想当时地宫里的事还是不要乱说,便改口道,“我在藏书阁的借阅录中发现穆殿监从小就喜欢看和妖物有关的书,你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白芷薇有些惊讶,坐起来冲她道:“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是一个心灵黑暗的人?他去破坏御试,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我们楚国的蜀山势力,甚至是整个蜀山的声誉。而最乐意看到这一结果的,除了我母亲他们,就只有魔王的追随者。那么,穆殿监会不会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连我都时常觉得魔王是个很迷人的家伙,那么,从小就着迷于妖兽和魔物的少年,会不会也被她吸引呢?”唐谧问道。

白芷薇想起自己有时也对魔王心生一种难以描摹清楚的向往,不自觉地点点头道:“记得司徒慎说过,他爹告诫过他,小孩子不要去探究或者了解太多魔王的事,想来这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唐谧,这些都只是怀疑而已,没有凭据说什么都没用。”

“凭据啊……”唐谧皱眉想了很久,捅了捅睡在她身边的小绿猴道,“我说,醒醒啊,给你指派个任务。以后没事就替我们盯着穆殿监,他一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就来报告,知道了么?”

小绿猴睡得迷糊,半睁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白芷薇在一边担心道:“记得监视的时候定要离他远一点。他武功高强,可别出什么意外。唉,灵碧啊,你若是会说话,就完美了。”

其实,自从知道小绿猴能写字以后,人猴之间的沟通已经方便了不少。只不过小猴子并不爱写,多数时候还是用指手画脚和吱吱叫这两种方式来表达意思。唐谧也曾经从周静那儿借过那块可以通兽语的宝玉,希望和它交流起来能够更顺畅些。不料小猴见了那宝玉却很是抗拒,发了一顿脾气后。离家出走好几天才回来。

事后周静听说这事,忍不住笑着摇头道:“唐谧,你可真是异想天开,所谓宝玉能通兽语,并不是把它拿过去,鸟兽们就会自如地说出人话来,天下哪会有这样的东西,其实,它只是有力量强迫它们发声而已。”

唐谧脸上挂着失望:“明白了,就是迫使鸟兽们不得不出声,但狗还是汪汪叫,鸡还是喔喔啼,对吧?唉,我还以为有了这宝玉,任谁都能像獬豸一样说人话来着。”

周静拿出“兽王周”传人的派头,耐心讲解道:“鹦鹉、八哥或者獬豸能说人言,一个原因是它们喉舌的构造与众不同,但鹦鹉、八哥只会学舌,算不得真正说话。獬豸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天生异能,能洞彻人心,如此方可与人用言语交流,这可算是极不得了的事儿。要知道,我们就算修习了窥魂术之类的术法,要施展出来都极为讲究条件。正因如此,獬豸才被尊为神兽,除它以外,据我所知再没有什么异兽有真正的‘人言’之能。”

“那我的小猴也不比獬豸差太多,它虽然不能言,可是会写字,也听得懂咱们说话,交流起来很是方便,再说咱们蜀山防妖物的结界都挡不住它。所以我猜,它大概是什么还没长大的神兽吧。”

周静听了面露讶异,然而仔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对:“听得懂我们说话也就罢了,若说能写字也太过离奇了。要知道,天地间鸟兽万千,我们将那些天赋异能的,划分为妖兽和异兽,一来是因为它们比普通鸟兽更聪明,二来,我们要通过修习术法得来的本事,它们天生就有,但是再怎么样,兽就是兽,不论神兽还是妖兽,总归是异类,怎么会有本事学得我们的文字呢?”

“但我的小猴就是会啊,它的脾气也大得很,这不,现在还处于离家出走的境地,没回家呢。”

“你的小猴着实古怪。我想它必定是灵物,这才觉得被宝玉强迫发声,有伤颜面吧。”

“君南芙,我知道你一直不服气,为什么你既比我漂亮,又比我聪明,可却必须事事都要让着我,连你爹娘也宠我多一些。”薛嘉禾说到这里,将手中的《蜀山月报》使劲揉成一团,:“你根本不喜欢澜哥哥,不过是喜欢和我争罢了。”

“不是,我喜欢桓澜,从小就喜欢!我来蜀山不过是因为桓澜要来蜀山。你别自以为是了,我何时需要跟你争?包括桓澜。我也不用和你争,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君南芙说话间。脖颈和下巴处的弧线优雅而高傲,看上去像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薛嘉禾毕竟年纪要小上许多,眼见着相谈间自己越来越处于劣势,嘴唇微微有些发起抖来:“要说心机。我可比不上芙姐姐。听说你已经有一个定了亲夫婿,而且也在御剑堂。我在想,澜哥哥这种眼睛揉不下半粒沙子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做何反应。”

君南芙一听这话,原来还镇定自若的神情立时一变,忙道:“胡说八道,你是听谁嚼的舌根,我哪里和谁定过亲事。”

薛嘉禾见到君南芙略略失态的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谁说的我不用告诉你,不过这件事我知道并非虚言,你要是说我在胡说八道,我大可以把你的未来夫婿叫来当场对质。”

“不用了,那人的事根本是我爹爹的授意,根本和我无关,我也丝毫不喜欢他!你要是非想挑拨是非,就和桓澜说去,到时候大不了我们三人说清楚,做个了断,只是我们了断之后,恐怕也没有你什么好处。”君南芙口气里带着暗暗的威胁。

此时,忽听墙上“咣”地一声,好像是瓦片碎裂地脆响。两人齐齐转头去看,只见张尉面带怒意的面孔在墙头露了半个,一只手紧握成拳,正正砸在乌青的墙瓦上。

君南芙没想到张尉会在墙头,怔怔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只见两道红色的身影翻过墙头,轻巧地落在地上,正是和张尉一组的唐谧与白芷薇。

唐谧冲君南芙笑了笑,回头对张尉说:“大头,你可真沉不住气,不过事到如今,大家一起说说清楚吧。”

张尉此时面色沉如秋水,也看不出脸上是愤是怒,翻身越过墙头,站在君南芙面前,凝眉沉思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君南芙虽然心中羞愧难当,也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见到如今情势,脊背一挺,硬着头皮说道:“是真心话,对不起。”

“那好,这种事本来也不可勉强,你走吧。”张尉简单地说。

君南芙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看了一眼张尉,一低头,快步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薛嘉禾见到君南芙走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走开,却听张尉带着怒意对唐谧说:“唐谧,你这样耍心机也太过分了。”

这声音吓得薛嘉禾心头一震,向后退了几步,看向那个浓眉的少年。

只见他深吸一口,像是在努力克制怒气,之后才继续说:“君南芙的事,你和白芷薇就算在我耳边说一百遍,我都不会生你们的气,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心机?桓澜的事是你安排的吧,今天的事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告诉薛嘉禾我和君南芙定亲的人是不是你?就算不是你,也一定和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唐谧没想到张尉的火气竟然会发向自己,心中觉得委屈,顿时毫不客气地回击道:“是我又怎么样?张大头你真是色迷了心窍,这些事难道白芷薇没有正面和你说过?你可有信过半句!”

“对,我当时是不信,可是你们可以再说啊,说两百遍也没有关系,找君南芙来对质也可以,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别人?看着所有人被你玩弄在掌中,心里很高兴是不是?”张尉连声质问道。

“哼,你以为找她来她就会乖乖承认么?张尉,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白芷薇将身子往前一挡,站在唐谧前面,“张尉,原来你这么不通情理,你有火气冲我来,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唐谧还不是想你不要被人骗。”

张尉侧了半步,又对上唐谧气得发青的小脸:“唐谧,第一,君南芙没有对你做错什么,需要遭到你这样的羞辱;第二,你这么做,是故意设计去伤害一个人,如果桓澜不知道就里,你连带也是利用了另一个信任你的朋友。”

“我问你,我这么做为了谁?是谁在朋友苦劝之后依然执迷不悟?我耍心机,对,我是耍心机,可是我的意图是什么?你、你简直就是混蛋!”唐谧气到了极点,越说声音越控制不住,一路尖利地上扬。

“我明白你是好心,也承认你比我们大多数人聪明,所以一直以来,你似乎总是习惯俯视着我们一样,如同一个大人看待一群小孩儿,似乎你动动手指就能摆布所有人。但是,你知不知道,世界上原本没有一个人该是由你在眼皮底下戏弄的小丑!”张尉说完,不愿再与唐谧争吵,转身疾步离开,不论白芷薇再怎么叫,也没有回头。

薛嘉禾看着唐谧铁青的面孔,正想悄然离开,不远处的树后面忽然走出一个身穿剑宗黑色袍服的人来,正是她叫来认清君南芙面目的桓澜。

她低低叫了一声:“表哥,你都听到了吧,那个君……”

薛嘉禾话未说完就猛地住了嘴,她从来没有见过桓澜脸色如此阴沉,仿佛乌漆漆的黑云压在脸上,随时会有一声雷鸣炸响,她不由得心想:难道桓澜真的如此喜欢君南芙?

“唐谧……”桓澜走到唐谧身边,克制着缓缓开了口。

唐谧没想到桓澜也在,转念便明白了定是薛嘉禾的安排,心头忽然觉得好笑,摆摆手,阻住了桓澜,苦笑了一下,道:“桓澜,没错,就是张尉猜测的那样,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些。”话落,她扭过脸,不想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匆匆地离开。

直到走了很远,唐谧的身边已经热闹起来,不时有手拿《蜀山月报》的男女剑童走过,三三两两在讨论着报上的内容。远远地,行迟正叼着一个小竹篮,如同一尊小佛一样坐在地上,安逸地等着路过的人投钱取报。

我错了么?如果错,也只错了百分之二十。张大头,等你想清楚以后,你会后悔的!

唐谧想到这里,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走到行迟身边坐下,拍了拍它的头,说:“咱们不理他,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毫无道理地,眼泪落了下来。

53、今年谁人送彤管

唐谧、白芷薇与张尉不理不睬地僵持了两天,张尉终于凝着眉头,绷着脸。仿佛下定了万难的决心般走到两人面前:“唐谧、芷薇,那件事虽说我觉得你们做得不对,可是我能明的你们是为我着想,所以就此算了吧,以后不要再那样做就成了。”

唐谧仍然在为此事气结,听到张尉这话,一瞪眼道:“张大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来装大度,原谅我是不是?不好意思,本姑娘倒是觉得,此事我根本没错,也用不着你的原谅。”

白芷薇也冷着脸道:“张尉,这件事除非你承认是你错了,否则我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尉知道唐谧和白芷薇都是有脾气的人,平日里总是让着她们,可是这次的事。他却觉得自己能够如此,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方才求和的话也是硬着头皮才说出口的。不想两人还是半步不退。若说让他违心地承认自己有错,于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沉默地看着那两人,半晌才说:“那算了吧,大家各有坚持,我也有不能后退的底线。”话落,微微叹了口气,黯然离开。

而唐谧和桓澜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虽然白芷薇在出事当时就拉住桓澜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可是桓澜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听完白芷薇的解释,便速速离开了御剑堂。

三人再次遇到,已经是多天后在剑宗的御剑术课上了。桓澜看到唐谧和白芷薇两人走近,便刻意转身走到别处。给一个女剑童指点武功。唐谧见了,知趣地拉了白芷薇一把,止步不前。

这件事,唐谧越想越窝囊,且不说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只说自己本来精心算度好的事情,没想到薛嘉禾叫来了桓澜。弄得又多得罪了一个人,单这一桩就算得上倒霉透顶。

在这样的坏心情之下,就见李冽忽然背着手,悠然自得地来到她面前。

在这个敏感的季节,唐谧一看到李冽背在身后的手,马上道:“先说好,别送我东西,谢谢您了。”

李冽笑笑问:“为什么,你以为我拿的是彤管草么?这时候送这个很是平常,你太紧张了反而显得奇怪。”

“我不是紧张,而是这几天没有心情和你周旋。”唐谧坦白道。

“原来你之前一直在和我周旋啊,我本以为,多少有点打动你了呢。看来,你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还真是深。”李冽说着,把双手一摊,两只手掌上均是空无一物。

那一瞬间,唐谧心里突然涌出一点小小的失望,女子的虚荣心她多少也有一些,眼看着彤管季走向尾声,连李冽这个最可能送她的人也没有送,不觉还是受了些打击。

“你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来御剑堂?马上就是天寿日了。你们不是应该都在山上忙着接待客人才对么?”唐谧岔开话题问道。

“不算很忙,今年没有掌门人比武大会,来的客人便少了很多。”李冽答道,然后感叹了一句,“说起来,蜀山最热闹的时候我总是赶不上,蜀山五大高手中能同时看见四人出手,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啊,更何况,其中的一位高手已经不在了。”

唐谧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问道:“五大高手中没参加比武的人是谁啊?”

“你们殿监啊。你难道糊涂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穆殿监学问广博,于剑、气、术三宗的造诣均极高。”

“那么,我们殿监如果与已故的穆宗主较量,谁的胜算高些?我是说,生死相拼的那种。”唐谧又问。

“你问得真是奇怪,脑袋里到底想什么呢?”李冽看着唐谧,琥珀色的眼睛摄人心神。

唐谧觉得有点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猛然腾起“那面色冷峻的少年举剑刺入与他完全一样的另一具身体”的幻影,于是道:“我只是在想,双生子之间不是什么都一样么,那武功境界上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李冽垂下眼帘,略略思忖片刻,方道:“那要看怎样较量了。穆宗主的剑法高绝,手中宝剑‘破甲’又是极霸道的利器,近身相搏肯定是他的胜算高。他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一战,就是一人与赤玉宫的三大护法斗剑,结果对手三人一死、一废、一重伤。”

唐谧听了。一时无语,只觉得心中有些乱。

这当口,白芷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

唐谧回头一看,只见白芷薇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御剑堂仆役。

只听白芷薇继续打趣道:“李冽你才来送彤管啊,真是太晚了,唐谧都收了一麻袋了。”

“怪不得唐谧说不要彤管草,原来是没地方装了,要不唐谧,我送你一条麻袋好了。”李冽冲唐谧说笑着,神色令人玩味,也不知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开心。

“不用了,本姑娘已经放出消息,但凡日后再有人想送我彤管草的,必须配麻袋一条,否则概不笑纳,想来今日回去之时,麻袋也该有了。”唐谧也顺着白芷薇的话瞎吹。

唐谧挺剑再上,忽听头顶有振翅的声音,抬头一看,竟是那黑色的翼马从天而降!

52、锵,锵,锵,创刊号上市啦!

张尉一见翼马竟然冲破了黑雾和布满尖刺的树枝,顿时大声叫道:“唐谧、白芷薇你们两个向我靠过来!”

唐谧和白芷薇现在均处于劣势,招招都在自保,想要从战局中抽身谈何容易,不料穷奇见到翼马从天而降,大约以为天上那困住它的树枝出了什么问题,顿时抛下三人向天上飞去。

张尉见机连忙拿出‘沉荻’,跃到唐谧和白芷薇中间,护住两人:“快上马!”

三人跃上马的时候,翼马一声嘶鸣,身子跟着哆嗦不止,唐谧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有些发粘的液体,在黑夜里隐约显出暗暗的红色,惊叫道:“翼马受伤了!”

三人仔细一看,果然翼马的身上和翅上全都遍布了细密的划伤,鲜血正顺着它黑色的皮毛渗出来,因为在夜色里并不明显,所以三人才没有注意到。

白芷薇惊叹道:“张尉,你的翼马原来是生生冲过来的啊!”

张尉从小和翼马一起长大,看到这样的伤势心中觉得格外难过,轻轻抚摸了一下马头:“再忍耐一下,我们冲出去,我就立刻给你疗伤。”

唐谧此时抬头看向被长满利刺的枝杈所覆盖的穹顶,只见那只穷奇正舞动着双翼寻找出口,可是它的身躯比翼马要庞大两倍有余,以翼马的身量若是不顾尖刺可以强行通过地枝桠间隙,对于它来说根本无法穿越。它徒劳地徘徊了两圈。又气急败坏地又扑了下来。

“沉荻”的光芒此时已经护住了翼马和它背上的三人,可是穷奇根本不像一般的妖物那样,见到“沉荻”的光晕就趋避躲开,而是毫不迟疑地扑上去,硕大的利爪以山呼海啸之势挥击在淡黄色的光晕之上,那“沉荻”陡然一闪,竟然灭了!

三人都没料到穷奇发力攻击时有如此骇人的威力,更想不到一直保护着他们的“沉荻”突然就被攻破,一瞬间谁都不知道该做何应对。

好在穷奇这一击之下,似乎也被“沉荻”伤到,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弹到数丈开外。半晌没有爬起来。

“快走!”张尉大喝一声,催促翼马。翼马得令,振翅而起,冲向笼罩着黑雾与利刺的天空。

唐谧急急对白芷薇说:“快,风盾。”

白芷薇立时明白过来,她和唐谧两个人张开风盾,一来可以驱赶开黑雾。让翼马看清前路,闪避利刺。二来也可以帮它抵挡一些利刺,只是两人的风盾只能各自护住翼马的某侧的一小部分,并不能顾得了它的周全。

“我护头,你护随便哪一侧,尽量让它少受伤吧。”白芷薇道。

“我也能护住一侧。”张尉突然道,随即。双掌外推,一道无形的气障护在了翼马的一侧,虽然远没有白芷薇和唐谧地风盾所覆盖的范围大。但那确确实实也是一道可以抵御攻击的屏障。

唐谧一愣神,一边在马上继续维持着自己的风盾,一边问:“大头,怎么回事?你何时可以施术法了?”

张尉嘿嘿一笑道:“多亏那次咱们的剑魂了发了狂,我觉得一直困住我施展心力的东西好像被剑魂的力量捅了个洞,所以我才能稍微运用一点心力。”

“这么好地事现在才说,个死大头。”唐谧笑着一掌打过去,一歪头,发现地上那个青色地石屋顶透过迷蒙的黑雾仍然依稀可见,心中不由得想,原来从天上可以下到那个小屋啊,正要开口,转念想到翼马的伤势,一咬嘴唇,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翼马把三人勉强驮回御剑堂,便体力难支,卧倒在地。

张尉心中疼惜翼马,夜里便一直睡在马厩照顾它。唐谧和白芷薇则跑回梅苑,搜罗了所有能搜罗到的伤药,来给翼马止血疗伤。

本来两人想和张尉在夜里换班守护翼马,谁料张尉牛脾气上来,对谁也不放心,两人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梅苑门口的桃树下总是站着的两个少年自然就少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双手背在身后,努力低头盯着脚尖、

唐谧笑着问道:“史瑞,鞋子破了么?”

史瑞慌张地抬起头,道:“没有没有,早啊,你们两个。”

白芷薇如今已经习惯了史瑞每天出现在门口,见他也不怎么纠缠,只是如普通朋友一样打个招呼,一同走一段路,倒也不再觉得如先前那样尴尬别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史瑞身子一直绷着,此时忽然猛然把藏在身后的胳臂向前一挥,掌风迎面向唐谧和白芷薇袭去。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身子在遇到攻击时本能地向后一闪,再定睛一看,却见一株赤红的彤管草赫然出现在眼前。

“白芷薇,这个送给你!”史瑞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昂扬有力,像春天里的第一

声惊雷。

白芷薇愣了须臾,缓缓抬手,接过那枚柔嫩的春日新草,脸色微红:“哦,谢谢。”然后轻盈地旋身离开。

史瑞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问身边笑嘻嘻看热闹的唐谧道:“那个,唐谧,你觉得有作用么?”

“什么作用?”唐谧觉得史瑞有些莫名其妙,转而豁然一叫:“啊,你这个是第一支转红的彤管草么?”

“是,据说是。”史瑞讪讪道。

“据说是?”唐谧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哎,史瑞,是你买来的吧?说,花了多少银子?”

“二十个大钱。”

唐谧听史瑞说过他的全部财产来自赌来的两百个钱,知道这二十个钱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愤愤道:“是谁卖给你的,他是在骗你啦!今年第一株转红的彤管草早就被人送出去了。你带我去找他,我给你把钱要回来。”

“是……邓方。”

御剑堂义金殿的“老大“邓方半梦半醒之中觉得有点凉,似乎是盖在身上的被子没有了。

猛然,只听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大家都去做早课了,你还睡,做梦发财呢是不是?”邓方努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入眼便是唐谧笑眯眯的小脸,于是嘟嘟囔囔地答道:“啥事啊,我昨晚练武到深夜,不信你去问王动。”

“我要买彤管草。第一支红的哦,听说你有。”

邓方醒了一半,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嗯,有货,二十个大钱。”

唐谧一手打在那两根竖起的手指头上,脸色一变,怒道:“骗人,你昨天不是都卖给史瑞了么!”

邓方一愣,顿时全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看见了唐谧身后的史瑞,心思一转,道:“哦,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唐谧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胡说八道,前天晚上二更,气宗的大美女。司徒慎的姐姐司徒悦在无慎峰青虹阁已经收到了今年第一支转红的彤管草,术宗的慕容斐在三更收到了第二支转红的,并且术宗的后山已经红了一片,你这个最多不过是那其中的一株而已。”

邓方被唐谧的精确情报吓了一跳,眨眨眼睛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谧得意地抱着双肩,摇头晃脑地说:“术宗所在之处有温泉,地气热,年年都是那里的彤管草最先红。至于我为什么消息这么灵通,你只要看看第一期《蜀山月报》就知道了。”

然后,她面色一变,狠狠地威胁道:“快点,邓方,把史瑞地二十个钱还给他,像个男人的样子,快快快!”

邓方虽然没有搞明白《蜀山月报》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像个男人”这句话的确是打在了他的死穴上。作为一个自认为“特像男人”的男人,虽然颇不舍得,他还是从褥子下面掏出来一个小钱袋,扔给史瑞道:“出去,出去,爷要换衣服,唐谧你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赶紧出去。”

唐谧走出松苑的时候,发现身边的红衣少女和蓝衣少年们正带着一脸的朝阳从身边匆匆走过,满眼地新绿昭示着春天已经走到顶峰,空气里散发着温暖而躁动地气息。

这个时节又到了啊,唐谧想,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唐谧和李理的精心策划之下,《蜀山月报》的创刊号在这个彤管草转红的季节隆重登场。一只巴掌高的小熊猫,一只玉色的小雉鸟,在蜀山御剑堂上下卖力地推销着用淡黄色宣纸工整抄写着的《蜀山月报》。

因为创刊号上在猛烈爆料这一季彤管草的赠送八卦,所以很快就卖得精光,逼得小绿猴只得在屋子里埋头奋笔疾书。

至于头版头条的轰动新闻就是“公子桓澜的彤管草送给了谁?”

几乎所有继续读下去的看客都没有失望,因为得到这支彤管草的女主角就是“御剑堂”第一美女君南芙。

那么,君南芙回赠了么?

是的,报上详细描述了四月二十的这日清晨,第一美人在去剑宗上课的时候,回赠了一枚艳红艳红的小草。

“唐谧,出现了,在梅苑的东后墙那里。”李理忽然跑过来。

唐谧正在屋子里数钱,一听这话,立时跳起来,道:“芷薇,快去马厩叫张尉!”

梅苑的东后墙离食堂不远,唐谧在院墙外迅速地转了一圈,从食堂搬来几个空咸菜缸靠墙放着,以她的身量,站上去正好从墙头露出半张面孔,恰好能偷看墙那边的情形。

墙那边,一个清瘦的女孩在来回徘徊,似乎在焦躁地等着什么人,手上攥着几张快乎要被揉烂的淡黄色薄纸。

此时,白芷薇已经领着张尉赶了过来,张尉刚要张口问话,就被白芷薇一把捂住了嘴巴,对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拉着他跃上了咸菜缸。

又等了一会儿,君南芙匆匆从远处走来,看了看那女孩手中的薄纸,淡淡一笑,不屑道:“薛嘉禾,没想到,这种都是小道消息的东西你也爱看啊。”

薛嘉禾因为模样生的文弱秀致,看上去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美态,即使面对着君南芙,也并未显得如何逊色,反倒让人觉得春兰秋菊各有芳华。

她把拿在手中的薄纸在君南芙面前一展,道:“我就是想亲自问一问你,这小道消息是真是假。”

君南芙微微扬起尖尖的下巴,以少见的强硬口气说:“薛嘉禾,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爹虽然在你爹手下做事,并不意味你就有权利来审问我。”

薛嘉禾大约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又或者是被君南芙的气势夺去了几分气焰,口气婉转下来:“是了,芙姐姐是知道嘉禾和澜哥哥早就定亲了的,怎么还会送他彤管草呢?看来真的是小道消息了,纯粹是瞎编出来赚钱的。”

不想君南芙却笑了笑道“那不是瞎编的,我是有送给桓澜彤管草,确切地说,是回赠。因为之前,是他先送的我。”

薛嘉禾大约是没想到君南芙在自己的面前会这么痛快地承认,神色一僵,顿了顿,才说:“你知道男子送彤管是算不得数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到了这日子,哪个相识的女子都送上一枚。可是女子就不一样了,女子只能送给真正心仪的人。现在你明明知道我和澜哥哥的婚约,为什么还这么做!”

“别老把你们的那个婚约挂在嘴上,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么?那不过是桓澜在不懂事的时候说过的一句玩笑。当时我可是也在场的。我看那时,根本就是你明知道桓澜不明白娶妻是什么意思,这才哄他答应的。说起来,薛嘉禾你的心机从小就重得很啊。”君南芙不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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