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祥之兆

那天,王阿贵刚走出屋没几步远,就看见一只猫头鹰飞过来。他小时候听爷爷讲过,猫头鹰落在谁家房上,这家就会出大事。那只猫头鹰在王阿贵头上盘旋两圈后,落在他家房顶。王阿贵慌了神,捡起一根木棍冲着猫头鹰挥舞,尖声喊叫。那只猫头鹰没有理睬王阿贵,岿然不动地站在房顶,发亮的圆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王阿贵。王阿贵浑身感到冷飕飕的,头发也竖了起来。

王阿贵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王阿贵没有到农田地里去干活,他坐在炕上,弯着腰,把头低得快碰到大腿。叼在嘴上的烟,没吸上几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子,他才倚在炕梢被垛上。说是被垛,却像老母猪刚打完圈,凌乱不堪。尽管咳嗽得很厉害,王阿贵嘴上叼着的烟始终没扔掉。王阿贵有个老毛病,遇到闹心事就想吸烟。今儿早,王阿贵已经吸第六支烟了。

王阿贵刚把第七支烟叼在嘴上,就传来一阵媳妇的责骂声:抽,抽,一天到晚没有别的能耐,就知道抽,抽死拉倒。你说你哪像个男人?!王阿贵嘴角抖动了一下,那支烟差点儿从嘴上掉下来。烟灰掉落到炕上,他往媳妇喊话那个方向?了一眼,怕媳妇看到,再引来责骂。他赶紧用手去擦,结果越擦烟灰埋汰的面积越大。他一急,俯下身子用整个衣袖去擦,来回擦了十几下,总算是看不出烟灰的痕迹了。

媳妇骂几句,王阿贵都扛得住,就这句“你哪像个男人”,像点到了王阿贵的穴,让王阿贵从心里往外痛。王阿贵偷偷地瞄了媳妇一眼,咳嗽着下了炕,转悠到房后,顺着墙根一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坐了十来分钟,这才从兜里掏出一枚铜钱,那铜钱是清朝乾隆年间的铸币,一直不离身地揣着,币面儿磨得贼亮。王阿贵放在掌心上好一阵端详,末了,往空中用力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枚铜钱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出一道夺目的金光,翻滚着向上飞去。王阿贵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枚铜钱,心里默默念叨:苍天在上,如果我这辈子不能生孩子,那这个铜钱就是背面;如果我能生个胖娃娃,那这个铜钱就是正面。

这枚铜钱,王阿贵再熟悉不过了。打他生下来那一刻就觉得眼前一道金光,父亲把抛在空中的铜钱麻利地接在手里,咧个大嘴嚷嚷,嘿嘿,看看灵验吧,正面!带把儿的!王阿贵长大了,知道父亲那里有一枚能神机妙算的铜钱。可是父亲对那枚铜钱看得太严,王阿贵很少有机会看到它,更别说亲手摸一摸了。父亲去世后,这枚铜钱的主人才是王阿贵。

铜钱在阳光下光芒耀眼,王阿贵那颗心随着光芒的移动被高高地吊起。如今父母都已经去世,有个哥哥搬到北大荒深处一个叫建三江的地方谋生去了,有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王阿贵便把父亲传下来的铜钱当爹,遇到啥事让铜钱说了算。

铜钱带着一道金光飞回来,王阿贵手一伸,那枚铜钱不差分毫地落在手掌中。

王阿贵紧闭着双眼,心好像要跳出来。他屏住呼吸,猜测着结果。妈的,要是苍天也是让我这辈子不能生娃娃,这不就完蛋了吗?王阿贵觉得有点儿天旋地转,握铜钱的手一直没敢张开,他不敢看这个结果。他在地上来回打磨磨,只是手指头使劲儿搓着铜钱,好像打麻将的高手摸瞎牌一样,他下决心一定要搓出好运气,把不生孩子的现实改变过来。

王阿贵极有耐心,一直搓了十多分钟,然后又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上的几根砰砰乱跳的血筋。王阿贵感到问题严重,如果这辈子不能生娃娃,媳妇注定会跟别的男人睡觉,自己的媳妇自己心里有数。王阿贵一直这么想,拴不住媳妇的心,根上是他们没能生育一个孩子。这块心病快让王阿贵成了魔怔,整天想生个孩子,生孩子在王阿贵眼里是天大的事儿。

铜钱给出的结果是什么呢?王阿贵在使劲往手指缝里看的时候,心里紧张得要命,手指一点也不听使唤,仍然紧紧握着,啥也看不清。这事可是太大了,万一铜钱是背面怎么办?去他妈的!不看了,爱咋的就咋的,王阿贵把铜钱放到衣兜里,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这时,媳妇已经梳妆打扮得立立整整,迈着小碎步往门外走。王阿贵想问媳妇去哪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知道,问也白问,媳妇不会告诉他,说不上还嘟囔他几句,犯不上啊。他尾随媳妇身后,看见媳妇一直往前走,拐个弯就没了身影。王阿贵很想知道媳妇去哪儿了,可他不敢跟踪。如果媳妇知道他敢玩跟踪,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王阿贵回到屋里,悄无声息。前几日,墙上的老挂钟还能“嘎嘎”“嗒嗒”地响,给屋里带来点声息,现在可好,那老挂钟也罢工了。王阿贵搬来凳子,准备站在凳子上把老挂钟取下来,拿到镇上去修修。媳妇突然出现了,她高嗓门响起来,净干那些没用的事,一个老破挂钟,修什么修,哪天就撇了它。媳妇这么一喊,吓王阿贵一跳,幸亏王阿贵已经从凳子上下来了,要是还站在凳子上,还不得吓得摔下来,说不准摔成什么样子呢。这可好,至今媳妇也没把那个老挂钟撇了,那老挂钟的指针至今还停在十二点,也不知是白天的十二点,还是夜间的十二点。

王阿贵无精打采地躺在炕上,猜着媳妇能去哪儿呢?王阿贵也知道,近一个时期,媳妇总是有事没事的往外走,也不知干什么去,就是不爱在这个家多待一会儿。或许没事闲的,出去瞎逛,如果只瞎逛,那是最好不过,就怕不是瞎逛,那麻烦就大了。

王阿贵躺了一天,也没出屋。天黑了,王阿贵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媳妇还是没有回来。

二到底谁有病

王阿贵的媳妇叫柳丽华,别看这个名字挺土气,但听起来很顺耳。村里人都说柳丽华是一个不该出生在农村的人,细腻白嫩的皮肤,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往姑娘堆儿里一站,鹤立鸡群。

村里要是有个什么文艺演出,柳丽华准登台表演,是全村女一号。村里人见到柳丽华都说,柳丽华这孩子投错胎了,应该是城里人,却偏偏生在了农村。

柳丽华长相是没说的,村里那些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对柳丽华的长相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就是那些想得到柳丽华又得不到的男人,也难以从柳丽华的长相上找出点不足,来埋汰柳丽华几句,给自己捞点面子。有个叫锁柱的青年看上了柳丽华,没追求成功,叫来了几个小伙子给他出气。可是那几个小伙看到了柳丽华后,都说锁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溜烟地跑了。

柳丽华有这么个好长相,就好像拥有了一笔财富,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她都笑脸相迎,然后再看上柳丽华几眼。这让柳丽华美在心里,成为一种享受。无论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在不拒绝美丽这点非常一致。村里的人说,柳丽华心气太高,攀不上,柳丽华这枝花早晚得让城里人给采走。

村里的人说归说,做归做,说媒之人踏破了柳丽华家的门槛。在找媳妇这个大事上,谁也不敢马虎,能找到好的,谁也不找孬的。可是柳丽华一天到晚那个高傲样子,让那些不死心的人很无奈,得不到,还舍不得放弃,被折磨得够呛。

村里的人逐渐看明白了,柳丽华心里真是没有村里那些小伙子,她心里装着城里来这儿下乡插队落户的知青。

那天早晨,柳丽华跟着社员们铲地,一帮人顺着田间小道往前走,突然前面的人不走了,跟在后面的人只好依次站下。柳丽华瞪着眼睛往前瞅,只见前边迎面跑来一个年轻人,跑得很轻盈,很有节奏,一看就不是乡下人。

这个年轻人穿一套红色运动服,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柳丽华后来才知道那白色运动鞋是“回力牌”,是当时很多年轻人想得到的名牌运动鞋。柳丽华从那时起,就对回力牌运动鞋高看一眼,只要见到谁穿着这样的鞋,她就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长啥样。

跑步的这个年轻人由远而近,像一道光,在柳丽华面前一闪而过。绿色的青草,红色的衣服,白色的鞋,这几种艳丽的颜色,在乡间小路上流动起来,柳丽华的眼睛看得发直,直到这个年轻人在她的视线中消失。

年轻人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有人开始议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你说有这劲儿多铲两亩地,那也算干点正事,咋还把劲儿用在跑步上,这城里的人真是不靠谱。柳丽华前面的人们说着说着,就开始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柳丽华对哈哈大笑的这些人很生气,看看人家多帅气呀,咋就看不出来呢,真是的。一个个土了巴叽,还笑话人家呢,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距。

后来,柳丽华知道了那个跑步的年轻人叫董译明,她对董译明印象非常好,一个完美的男青年形象装在了柳丽华心里。柳丽华心里像装了蜂蜜,眼睛一闭,就有甜甜蜜蜜的感觉。她盼望见到董译明,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行。

董译明在文艺演出上是个多面手,他能唱歌,会吹笛子和拉二胡。董译明唱二人转很棒,唱腔独特,那声音从他嗓子里出来,好像能拐弯,唱得你心里痒痒的。那时能唱歌儿吃香,用不着总下到农田里干活,隔三差五的就参加各种文艺会演。有会演时,参加演出的演员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不能当演员的人眼馋当上演员的人,背地里说,当演员没好货,整天男男女女的在一起胡搞,谁好人当那个破演员。

董译明唱二人转缺少一个搭档,生产队帮他物色女搭档,选来选去,把柳丽华给选上了。柳丽华没什么精神准备,生产队长跟她说这事时,她说不行,咱可配不上董译明,董译明的声音多洪亮啊。说是这么说,柳丽华心里一百个愿意跟董译明搭档,她见生产队长迟疑了一下,急忙补充一句,要不然我试试?生产队长乐了,说中,那你就试试。生产队长找柳丽华不是乱点鸳鸯谱,柳丽华唱歌的声音很甜,人长得也杨柳细腰,不选柳丽华还真选不出太合适的人做董译明的搭档。

柳丽华当董译明的搭档,兴奋得她一夜没合眼,尽管爹妈唠叨了大半夜,反对与董译明唱二人转,也没能挡住柳丽华当董译明搭档的意愿。柳丽华对爹妈说,与董译明唱二人转是生产队派的活,又不是玩,你们脑子里净装那些老思想,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有啥用。爹妈见柳丽华当演员的态度坚决,他们也没辙。人家搞演出是宣传,那是正事,挣工分,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就是名声不怎么好听,让他们感到别扭。

柳丽华成了董译明的搭档后,唱二人转唱红了。柳丽华和董译明化妆后往台上一站,那就是一对大美人,两个人再一亮嗓门儿,唱起二人转,台下的人就使劲儿给他们鼓掌。这一来二去的,柳丽华和董译明在全公社很有影响,后来在县里也小有名气。

在王阿贵眼里,无论你董译明怎么出风头,就是一个样子货,没啥大出息,光能唱歌儿有啥用,也唱不出来粮食满仓,就更唱不出好日子。没几年,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变戏法似的都消失了,陆续都回城里了。这可让王阿贵兴奋得彻夜难眠,他从内心怕董译明和柳丽华整到一块儿,董译明走了,王阿贵心病也没了。其实,王阿贵根本不敢妄想他能娶上柳丽华,娶她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也不愿看到董译明和柳丽华在一起。

王阿贵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来啦,柳丽华的爹妈做主,把柳丽华嫁给了王阿贵。柳丽华的爹妈理由很充分,咱家的姑娘是样子货,长得行,干活不行啊,要是再嫁给一个样子货的男人,那将来就得饿死。王阿贵忠厚老实,还是种地的把式,柳丽华嫁给王阿贵不会错,老两口儿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柳丽华见城里来插队落户的青年一拨一拨都回城了,哀叹自己的命不好,那热乎乎的心也渐渐地凉了下来,勉强同意了爹妈的主意。

王阿贵没费什么心机,柳丽华就跟他结婚了。结婚那天晚上,王阿贵紧紧搂着柳丽华,生怕她跑了。柳丽华推他,我能往哪儿跑,都是你媳妇了。王阿贵像做梦,自己长得黑不溜秋的,倒娶了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哪儿来的桃花运啊。王阿贵怕这是一场梦,梦醒柳丽华就不是自己的媳妇了,一夜没敢睡。

王阿贵与柳丽华结婚七八年了,最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没生个孩子。这事儿给王阿贵的压力太大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王阿贵为这事儿没少费脑筋,他常常这样想,漂亮媳妇不生孩子,就好像放风筝的线不结实一样,随时线都可能断了,线要断了,风筝就说不准飘到哪里去了。女人不管面相好不好看,只要有了孩子,就像有一根粗壮的绳子把她拴住。

王阿贵想起这件事来,就有紧迫感,紧迫得不得了。王阿贵日子过得非常累,整天提心吊胆。结婚之初的几年里,日子过得还算甜蜜。王阿贵能干,还承包了一些别人的地,把那些地侍弄得年年丰收,日子过得在全村也算是头等户,全村的人都羡慕。好事哪能都是你王阿贵的,老天似乎在捉弄他们,无论王阿贵怎么想生个孩子,就是生不出来。

那天傍晚,吃完饭,王阿贵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一会儿捏捏柳丽华的乳房,一会儿又摸摸柳丽华的屁股。这会儿柳丽华就知道王阿贵要亲热了,便在他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说一句,没出息的东西。王阿贵顾不上疼,说,我这也是为咱们有一个孩子嘛。说完便乐颠颠地去关好门,把被窝铺好。

柳丽华给王阿贵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王阿贵一钻进被窝就和柳丽华亲热起来。亲热的时候,王阿贵特卖力气。他不服气,天下两口子亲热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人家为什么都能生孩子,咱咋就不行啊,差在哪?王阿贵一边卖力气地做着,一边暗想,别人使十分劲,咱就使十二分,就不信我这种子不好使,在这块地上不打出庄稼!身下的媳妇推他一把说,算了吧,这可和你种地不一样,瞅瞅你,累得驴脸淌汗,到现在也生不出孩子。

王阿贵一边喘气一边还嘴,我撒的都是好种啊,咋就不见出苗呢?柳丽华看到王阿贵这个样子,心里就恶心,说你那个屁样,要能生出个孩子才怪呢。这回王阿贵较上劲了,用调侃的话呛柳丽华,别什么事都说是我的问题,你的地不行,我撒多少种也白扯啊。

柳丽华一脸平静地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咬舌头,明天咱到医院去检查,看看到底是谁有病。

王阿贵从柳丽华身上下来,脸像被火烤了一样红到脖根,嘟囔了一句,去就去,谁怕谁呀!王阿贵烦恼死了,瞧瞧连亲热的时候都不放过,你说干啥能有好心情,啥心情都没了!王阿贵使劲用拳头砸了一下枕头。柳丽华吓了一跳,大声嚷嚷了一句,你有神经病啊!

王阿贵觉得热腾腾的血一个劲往脑门上涌,声音也大了许多,是我有病,病得还不轻!他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跟柳丽华说话,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柳丽华不满意,这会儿他胆量陡增。

柳丽华也纳闷,王阿贵哪来的胆呀,在她面前又喊又叫,又是用拳头使劲砸枕头。柳丽华没有仔细地往下想,大声说,你是不是吃饱撑的,你个臭狗屎。柳丽华的话音未落,就把枕头狠狠地砸在王阿贵头上。王阿贵好像一个醉汉,被枕头一下子就砸醒酒了,好不容易来的那点胆儿顿时消失。

三逼上梁山

王阿贵在地里侍弄庄稼,活儿做得极其细心,他盼望的是丰收,心里装的是好日子。只要走进庄稼地,看到一天好似一天的庄稼,王阿贵的心就格外踏实,有了好收成,一年到头就不愁吃喝了。

王阿贵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庄稼把式,在地垄沟里是谁也比不了的能人,早年“农业学大寨”那会儿是先进典型,事迹还在县城的报纸上大篇幅登过。

那会儿有生产队,生产队的哪块地该铲了,哪块地该施肥了,王阿贵说了算。王阿贵在地头用手摸一摸秧苗的嫩叶,抠一把土捻几下,说再有三五天施肥吧,生产队长就下令过三五天施肥。他趴在地头顺着垄沟一瞧,说这块地得铲二遍了,那生产队长就定了这块地铲二遍。

王阿贵干活儿是个打头的,他把住一条垄,只看他甩开锄头,距离秧苗根只有几毫米的草刷刷地倒下。不一会儿的工夫,王阿贵就锄到了地头,用手拄着锄头看着别人铲地的质量。他走到那些城里来下乡插队知青们铲的地看了看说,这铲的啥地呀,糊弄洋鬼子呢。知青们就跟他挤眉弄眼的,王阿贵就不吱声了,实在看不下去眼了,他帮着知青们再铲一铲。一转眼,这些值得王阿贵骄傲的时光已经成为历史了,永远回不来的历史。

田野里,刚刚露出地面的秧苗嫩绿嫩绿的。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实行包地到户后,没有了过去生产队那种热闹,那时大伙集中在一块儿铲地,有说有笑干着活。王阿贵很怀念那个岁月,现在的农忙季节里也看不到人,心里空落落的,好个不踏实。

这阵子,王阿贵干起活来心不在焉,甚至笨得像个生手,除草好几次铲掉了秧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啊。王阿贵知道他的心是被如花似玉的媳妇给扯走了。

早晨,王阿贵悄悄地起来,却没有了昨晚那个心劲儿,他不想去县城医院,收拾了一阵子农用工具,要下地去干活。

王阿贵往屋里一瞅,看见柳丽华一个劲儿地梳洗打扮,说拉倒吧,你还真要去医院啊?我可跟你说,我宁可去地里干活儿也不去医院。柳丽华眼睛一瞪,说,这么大的事,谁跟你闹着玩,瞧你那精瘦精瘦的样子吧,不是你的事才怪呢!赶紧收拾收拾去医院。一个大老爷们儿,别磨磨蹭蹭净干那些让人瞧不起的事儿。

王阿贵对柳丽华近乎于命令的腔调很不开心,甚至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可是瞧了瞧媳妇那瞪得溜圆的眼睛,把怒火就压在心里自消自灭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在脑子里被迫消失。

柳丽华对去医院的事很积极,她把眼睛一瞪,说必须要把这事弄明白,她不愿意背着不能生孩子的名声。王阿贵打退堂鼓不想去医院是自己的小算盘,万一要是检查出来自己有毛病,那今后的日子保准就过不下去了。越是这么想,王阿贵就打心眼里不想去医院,眼下清不清浑不浑,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想归想,可是面对柳丽华瞪得溜圆的眼睛,王阿贵想和她对抗一下的心跑得无影无踪。

王阿贵不甘心就这么跟柳丽华去医院检查。怎么能说服柳丽华放弃去医院的主张呢?他恨自己那天晚上犯倔,忍让一下不就没今天的麻烦了,眼下可怎么办啊?自己问自己。想了老半天,王阿贵真想出一个办法,他拉了拉柳丽华,又指了指外边。柳丽华往窗外看了看,脸上没有笑模样,绷着脸说,啥事?有屁就放。

王阿贵又指了指外面,说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去医院的事往后搁一搁吧。柳丽华指着王阿贵的鼻子,说,别耍心眼了,这事能往哪儿搁,这事一搁下,又是不清不白地过日子。王阿贵脸上堆着笑,说不是不清不白,现在算清白了行吧,我就是那个不会生蛋的大公鸡,事儿都在我身上呢。实在要去的话,你一个人先去,我到地里干活,你要是检查没事,那就是我的问题,你看行不行?王阿贵望着柳丽华的脸,想,这回柳丽华不会再把他逼上梁山了吧。

王阿贵还想把这事儿清不清浑不浑地继续推下去,假如柳丽华去检查回来说她没事,那他就应承着,反正他也没去检查,没有医院检查证明,空口说不算数,兴许这日子还能稀里糊涂过下去。

不行!柳丽华突然一吼,把正在梦想的王阿贵吓了一跳。不去医院看来是没戏了,刚才费劲想了那么一大堆事,瞬间就都没用了。王阿贵心里打起拨浪鼓,去医院凶多吉少。他不声不响地把手伸进了衣兜里,摸着那个铜钱。那个铜钱是他的精神支柱,铜钱回答的事儿一是一,二是二,从来没有骗过他,铜钱告诉他的任何事他都深信不疑。

在山路上,柳丽华像个主事的大人,领着王阿贵这样一个听话的孩子,一前一后地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在大山根下一个汽车站,坐上汽车颠簸了大半天,才到了县城。

柳丽华坐车坐得腿都麻了,下了汽车,一个劲儿敲腿。王阿贵瞧了瞧柳丽华的脸,讨好地说,累了吧,你说你非得张罗来,多遭罪呀。说着王阿贵伸手去扶柳丽华,柳丽华立即停止了敲腿,把王阿贵的手拨开,说累不累用不着你操心,迈开大步走在前面。王阿贵闹个没面子,不声不响地跟在柳丽华屁股后。

王阿贵和柳丽华一前一后,默默不语地走了一阵子,王阿贵说,饿了,找一家小饭馆吃点儿饭吧。柳丽华狠瞪王阿贵一眼,嗓门挺高地说不行,扯着王阿贵来到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柳丽华瞧见大门上挂“下午政治学习”的牌子,脸上显出焦虑的神色。她不太甘心,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走进了门诊室,碰见了值班医生。没等柳丽华开口问,值班医生就说,今天下午全院都去听解放思想大讨论的报告了。医生是一个挺爱说话的人。他接着说,我最不愿意听这个报告那个讲话的,还挺幸运,留下值班,不过检查不了生育的事,那得需要仪器。

柳丽华听值班医生这么一说,知道今天算是白搭了。出了县医院的大门,王阿贵说要不然就回去吧,兴许还能赶上末班汽车。柳丽华不愿意听王阿贵打退堂鼓的话,坚定地说,来了就不能回去,怎么也得把这事弄明白才能回去。

王阿贵说话声音很低,乞求说,咱们结婚后啥事都听你的,我没啥怨言,今天你就听我一回吧,咱们回去吧,行不行?柳丽华见王阿贵那个样子,也不忍心再瞪眼,但是话还是挺硬地说,要想回去,没门,你就死了这心吧。

街口上有一群人,围着一位老者。这位老者的胡子银白色,虽然很长,但是一点也不凌乱,一顺水地往下垂,看上去是一位让人很敬仰的老人。老者身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图,图上画着一只大手,手指上画着大圈套小圈的手纹,大手旁有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看手相。

王阿贵拉了柳丽华一把,咱也算算,看咱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孩子,就不用上医院费事了。柳丽华一甩手说不去,她转过身来问王阿贵,你不有个铜钱吗?能神机妙算,整天神神道道的,你拿出来算算啊。

柳丽华提起铜钱,王阿贵猛然地想起一件事儿。去年,王阿贵的铜钱找不到了,他怕落到柳丽华手里,要是落到她手里,还不得把它给扔了。王阿贵知道柳丽华挺烦他那个铜钱,柳丽华有好几次挖苦王阿贵说,就凭这个破铜钱还能整出个啥名堂来呀,还是什么祖传的,你逗傻子玩呢。王阿贵不敢问柳丽华,整天像中了魔似的丢了魂。过了几天,王阿贵在炕上找到了那枚铜钱。王阿贵知道这一定是柳丽华干的,碍着面子不好当面给他,整这么个小弯,把铜钱假模假样地放在炕角上。王阿贵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为什么柳丽华没有把铜钱给扔掉呢?

王阿贵想着想着就走神了,柳丽华用手使劲一捅他,王阿贵一激灵。柳丽华说,你瞎琢磨啥呢,走。柳丽华再没提铜钱的事,王阿贵也没敢问,万一柳丽华真的要用铜钱算算,王阿贵也不敢保证那铜钱整出个啥结果来。就这么说吧,要是铜钱算出来的是能生孩子,柳丽华也不会认账的,她会说这破铜钱算的还能算数,得,得,得,赶紧去医院。王阿贵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跟在柳丽华屁股后走,到这个地步了,别再指望有什么奇迹出现。王阿贵心灰意冷,木讷地往前走。

四老相好儿

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王阿贵有点儿眼花缭乱。这不叫投机倒把吗?现在咋都可以干了呢?那过去,对投机倒把是坚决打击,毫不手软,今天怎么大张旗鼓地干上了呢,这事儿说变就变。

山沟里蹲得啥都不知道了。王阿贵对眼前的事看不懂,就站在那里愣头愣脑地看。忽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城里他百分之百是个多余的人。他看什么都陌生,除了种地之外什么都不会,在农村会种地就能生活,种地也能种出好日子,一看到农田垄沟,王阿贵胸脯就能挺起来,说话也硬朗。

两个人在大街上闲逛。柳丽华来过几回县城,有些见识。王阿贵只是当“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戴大红花时来过一次,瞧瞧那些高楼大厦,又瞅瞅琳琅满目的商店,眼睛有点儿不够用。

柳丽华用手帕不时在脸前扇,问王阿贵,城市好还是农村好?你这个屯老帽,不让你亲眼看到,你一准说农村好。王阿贵正在琢磨怎么找个机会打消柳丽华去医院的事,对柳丽华的话他只是听得囫囵半片,只得哼哈地应承。柳丽华见王阿贵在应付她,便扯高了嗓门,跟你说话呢,你穷哼哈个啥!王阿贵仰头看楼房,努力地回忆着柳丽华说话的大概意思,以便贴切点儿回答柳丽华。想了一会儿,王阿贵说,城里好是好,可买啥东西都贵,日子不好过。柳丽华用手点了点王阿贵的脑门,说你不行,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瞧瞧你那德行,还说什么日子不好过,你看见哪个城里人饿死了?王阿贵不反驳柳丽华,脑袋来回直转个儿地瞧这瞧那。

柳丽华与王阿贵说不到一块儿去,有点儿扫兴,说,得,得,别?唆,吃饭去。说着,进了一家门脸挺大的饭店。王阿贵迈着小步慢慢地跟在后面,眼睛盯了一会儿饭店大门上的牌匾,上面写着“来的都是客”几个大字。他想这里面吃饭一定挺贵,你看牌匾上写的“来的都是客”这几个字,顶数这“客”字写得特别大。王阿贵听经常来城里的老乡说过城里饭店宰客的事,当时不知宰客是什么意思,经老乡一说,王阿贵才恍然大悟般地知道宰客的内容。他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被宰的,因为他从没有进城下馆子的奢望。世事难料,眼下这也来到了城里饭店,成为了客,是客那就得挨一刀。

王阿贵站在饭店牌匾下拽了一下柳丽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柳丽华似乎知道王阿贵心里想的是啥,不想听王阿贵唠叨。王阿贵想拉住柳丽华细说,可是柳丽华已经走进了饭店。

服务员端上第二盘菜时,柳丽华发现了问题,她指着这盘菜,问服务员叫什么名?服务员回答说,红烧牛蛙啊。柳丽华急忙说,我没要这个菜,是不是上错了。王阿贵虽然不知道红烧牛蛙的价钱,但猜想这个菜肯定是挺贵,见柳丽华说话了,他像跟屁虫似的来了精神,说,是呀,你们把菜上错了吧!丽华,我刚才跟你说,你不听,你看看,这事儿来了吧。

忽然一个人走过来,满脸得意神色一览无遗,说,吃吧,吃吧,没上错,那是赏菜,给你们的赏菜。柳丽华一转身,几乎惊呼起来,董译明!你怎么来了?还给我们上个赏菜,多贵呀。董译明说,贵啥呀,免费!我就是这个饭店的老板。

董译明握住柳丽华的手不松开,上下掂个不停,夸奖说,老搭档越来越漂亮了。柳丽华一脸敬佩,说,你真厉害呀,这么大的饭店是你自己的呀,你这不比过去的大地主还富啊!两个人嘻嘻哈哈唠嗑,那热乎劲儿像久逢的情人,完全忽略了王阿贵的存在。

王阿贵见到董译明,犹如屎汤被灌进了嘴里。那时农闲经常组织农业学大寨文艺会演,活跃乡下文化生活。生产大队、公社、县里还层层比赛,搞得挺热闹。文艺会演时,董译明很吃香,农民捧他说是人才。王阿贵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管董译明叫样子货。王阿贵说,谁也不能靠文艺会演过日子,说一千道一万,要是靠文艺会演过日子,还不得饿死。文艺会演能演出粮食呀,瞎胡闹。

两个人唠了一阵子,董译明才与王阿贵拉了拉手,拉手时也不正眼瞧王阿贵一眼,脸朝着柳丽华:叫王阿贵啊,好像认识。然后就走开了。这一顿饭,王阿贵吃得没滋没味,心里闹腾得不行。

天黑下来,王阿贵跟着柳丽华来到一家旅馆。王阿贵瞧了瞧这家旅馆阔气的外表,想这个旅馆便宜不了。他想问一问柳丽华为什么挑这么贵的旅馆,不就是睡一宿觉的事儿吗,败家呀。没等王阿贵开口呢,柳丽华说话了,磨蹭啥呀,又不是让你出钱,人家董译明给订的房。一提董译明,王阿贵心里又犯堵了。

进了房间,王阿贵用手摸了摸洁白的床单,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柳丽华连床的边儿都没沾,把带来的那件新衣服换上,进洗漱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这件新衣服还不如原来身上穿的那件好看呢。冲着王阿贵嘟囔,连一件像点儿样的衣服都没有,还老吵吵过好日子,可拉倒吧。你在这儿待着,我去谢谢董译明。

哎,我那啥……王阿贵吞吞吐吐,没说出后半句话来。柳丽华倚在门框上,不耐烦地说,咋的,有啥说道啊,人家好吃好喝招待你,我去谢谢也不行啊。王阿贵连声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大黑天的,你一个人敢走吗?这城里可不像咱屯子,抢劫的事常有,我陪你去吧。柳丽华说,你去干啥,好好待着,明天去医院检查。

柳丽华一甩手,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王阿贵没有开灯,整个屋里漆黑一片,他坐在床上发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的王阿贵身上最贴切不过了。王阿贵琢磨,柳丽华去董译明那儿,肯定没好事,还不得干那个见不得人的事。王阿贵越想心里越闹腾,他猛地一下子站起来,冲到门外。外边漆黑一片,王阿贵四处张望,这哪儿是哪儿呀,上哪儿去找柳丽华?

王阿贵停住了脚步,望望天空,星星和月亮被乌云挡个结结实实。王阿贵突然有点恐怖的感觉,他只好回到屋里。

柳丽华很晚才回来,也不知那会儿是几点钟。王阿贵一直没睡,他听到门响,闭着眼睛装睡。这一夜,王阿贵眨着眼睛盼天亮。

五没用的男人

第二天,王阿贵在往医院走的路上,心又悬空了,还是纠结万一检查出来是自己怎么办。

医院里看病的人不是很多,但每个诊室门前的长椅上都有等着看病的人。王阿贵跟在柳丽华后面,来到生育科门诊,门前的长椅上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等诊。

王阿贵逐个地瞧排队人的脸,都是女的,来这个门诊看病的人,与他同病相怜的并不多,不是不多,而是没有。王阿贵挨着排队的人后面坐下,也算排号等诊。

柳丽华没有坐,她伸着脖子往诊室里望了望,一侧身进去了。大约两三分钟的光景,柳丽华出来了,冲着王阿贵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进到诊室来。

王阿贵进了诊室,里面还有两个等着看病的人。王阿贵瞧了一眼大夫,那个大夫是女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的老年斑非常抢眼。

大夫冲另外两个看病的人嚷嚷,你们先出去,我要给这两个患者看病,听见没有?大夫扭动一下脖子,见那两个人往出走,大声说,把门关上,后边那个,对,就说你呢。那两个人怏怏不乐地出去了。

坐下吧,大夫好像认识柳丽华,指了指椅子,示意柳丽华坐下,她不跟王阿贵说话。

大夫说,那你们就化验吧。大夫开化验单,交给了柳丽华,告诉柳丽华去化验室怎么个走法,化验之后,下午来取化验结果就行。

王阿贵和柳丽华在医院折腾了一个上午,快十一点了才从医院大门出来。王阿贵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肚皮都瘪了。他多一个心眼,没张罗吃饭的事,怕柳丽华说去董译明的饭店。柳丽华也没提吃饭的事,在前面默默地走。两个人这么一前一后的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他们住的那个旅店。

在旅店门口,王阿贵抬头四处望了望,判断这里大概离董译明的饭店很远了。王阿贵说,我们吃点饭吧。柳丽华扭过头来说,刚才你咋不张罗吃饭,在这儿上哪儿去找饭馆,你刚才放个屁,咱就去董译明他家饭店吃饭了,现在说有个屁用。

王阿贵一听柳丽华说董译明,忙说,我们在附近找家小饭店吃一口就行,何必去董译明家那店呢,你说是不是?柳丽华啥话也没说,几大步就走进房间,咣当往床上一躺,把被往脸上一盖,睡觉。

王阿贵没辙了,饿还不能张罗吃饭,只好跟柳丽华一样,往床上一躺。王阿贵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想起在农田里干活,秋天饿了,就烤苞米吃,那苞米烤得焦黄焦黄,香喷喷的可好吃了。

唉,还是在农村的日子好,到啥时候都饿不着。这城里,请我都不稀的来,倒不是因为董译明,就是董译明不在这个城里,我也不愿意来这鬼地方。王阿贵想着想着,眼睛就闭上了,迷糊起来。

也不知迷糊了多长时间,王阿贵就隐隐约约听见柳丽华在喊什么。他忽地一下坐起来,听清楚了,柳丽华在喊他下午去医院取化验结果。我自己去啊?王阿贵愣头愣脑地问柳丽华。柳丽华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取个化验结果还费劲呀。王阿贵辩解说,取一个化验结果不是啥难事,可这事挺大,还是咱俩去吧。

柳丽华一翻身,换一个姿势继续躺着,甩一句硬邦邦的话,你爱去不去,我不管。

王阿贵饿着肚皮,去医院取化验结果。王阿贵拿到化验结果时,顿时傻眼,最害怕的结果出现了——不生育的问题出在他身上。王阿贵觉得眼前突然变黑了,眼睛冒出无数个金星。好像天上掉下了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他头上。

王阿贵扶住路边的大树,才没有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王阿贵缓过点儿神,用手捂住脸,上下来回使劲搓,搓了一阵,一屁股坐在地上。王阿贵把化验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出点儿什么问题来,然而都是徒劳的。王阿贵思维短路了,像个精神病,不住地重复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王阿贵回旅馆的路上,脚后跟像抽了筋似的,走起路来特沉,费挺大个劲走得也不快。慢就慢走吧,走着走着,王阿贵眼泪汪汪了。王阿贵想起了结婚以来,顺顺当当的日子太少了,总紧绷着一根弦,怕惹柳丽华不高兴。这根弦绷得越紧,越事与愿违。最让王阿贵不解的是,和柳丽华结婚后,他那个铜钱不灵了。

王阿贵懊糟死了,柳丽华要是提出离婚怎么办?离婚,没门儿,打死我也不离。王阿贵气愤得把化验结果撕成碎片用力一抛,见鬼去吧!化验单碎片飘落在地上。王阿贵对着天说,柳丽华,我就撕了,你爱咋的咋的,还能把我吃了?我也是男人。

回到旅店,王阿贵看也不看一眼柳丽华,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没话。柳丽华站起来冲着王阿贵喊,别装蒜,把化验结果拿来,我要看看!王阿贵闭着眼睛说,丢了,不知丢哪儿去了,反正找不到了。柳丽华被激怒了,冲到王阿贵面前,指着鼻子说,你个没用的男人,跟你算是倒八辈子大霉,你不光不能生孩子,你他妈的干什么也不行啊!“咣当”一声响,柳丽华摔门而出。

王阿贵想,柳丽华十有八九去医院了。

六借种儿

早晨的阳光很明亮,透过厚厚的窗帘把屋里映照得亮亮堂堂。王阿贵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掀起一个小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朝外面瞧了瞧,妈的,大公鸡今儿个怎么不叫了。

柳丽华还在酣睡,天气太热盖不住被,柳丽华白花花的身子全都暴露在王阿贵眼前。红花白地儿的三角内裤紧绷在屁股上,这三角内裤显得格外小,使白得透出粉色的屁股从束缚中挣出来。

王阿贵与柳丽华结婚八年了,第一次这样看柳丽华光溜溜的身子。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双手在白嫩的皮肤上摸来摸去,一会儿又在乳房上摸起来。王阿贵觉得这就是好日子,比什么都好的好日子,只要柳丽华在他身边,好日子就不会没有。王阿贵陶醉在一种飘飘忽忽的意境里。

柳丽华在梦乡里,她和董译明在小河边奔跑,清澈的河水映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董译明穿着白色西服,她穿着粉色上衣,白色纱裙。突然一阵风将柳丽华上衣吹了起来,董译明顺势把手伸过来。柳丽华跑不动了,躺在绿草地上,嫩绿的草地像巨大的地毯,一眼望不到边。草地上空气沁透心脾,柳丽华闭上眼睛任由董译明抚摸。正当柳丽华飘飘然的时候,董译明消失了,换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在她身体上使劲捏着,好疼呀。

柳丽华惊醒了,一看是王阿贵,便没好气地嚷,你干啥呀,一大早晨,穷折腾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跟你过日子就是活受罪。

柳丽华这一嚷嚷,王阿贵也从陶醉中惊醒。他一激灵,把手缩回来,低声说,丽华,我想再试试,我咋就有问题了呢,咋就不能生孩子?柳丽华闭着眼用手一推,不屑地说,算啦,算啦,一个大早晨能不能干点正事,你瞎鼓捣啥呀!一个美梦让王阿贵搅了,柳丽华心里气不顺。

王阿贵闷哧了半天,抓住柳丽华的手,咱们再试试,我咋不信那个劲儿,就生不出一个孩子?柳丽华一甩手,试个屁呀,都八年了,你少试了?不好使就是不好使,整那些没用的事干啥,你累不累。

停了一会儿,柳丽华的口气变了,声音不大地说,跟你商量个事,咱们不能没有个孩子是吧?你又不行是吧?能不能想个别的法子。说这话时,柳丽华的脸闪现出红晕,这是一个瞬间的变化,不易察觉。

王阿贵脸上掠过吃惊的神色,低下头,心里特凉,凉得透透的。王阿贵调整了一下脸上发木的表情,说,那啥,是得想想法,我再打听打听,找个好医院,治我不生育的病,肯定得想法治,把这个病治好,你放心吧。王阿贵有意不往柳丽华的想法上说。

柳丽华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说,拉倒吧,你那个病还能治?要是能治我还想别的办法干啥?我问你,你看见过谁有这样的病治好了?你说说。王阿贵说,丽华呀,咱知道谁得的是不生育病啊,你看这村里,说不准,就有原来不生育,治好了又生育的。这事不好听,谁愿意出来说?柳丽华说,你瞎猜啥呀,我说点啥,你总是这个那个的穷对付,跟你说话真没劲。

这会儿,屋外的大公鸡扯个嗓门使劲儿地打鸣。柳丽华坐起来穿上衣服。王阿贵不声不响地下了地,扛起锄头到田里干活去了。

王阿贵自从在医院里查出了问题,在家的地位不是矮一截的事,而是矮到了地垄沟。其实,光是地位矮点不算啥事,关键是这个家要发生危险了,柳丽华借种生个孩子的想法虽然没明说,王阿贵已经心知肚明。柳丽华这样的想法吓得王阿贵出了一脑袋冷汗。

王阿贵知道这日子过得是窝囊点儿,只要日子能过下去,窝囊点儿算个啥。王阿贵伤心地想,窝囊点儿是小事,过日子是大事,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再窝囊也得忍。要是不忍,这个家就得散,就得离婚。王阿贵最害怕走到这一步。

坐在地头上,王阿贵点着了一支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缕缕青烟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眼前的事变得太快,让王阿贵眼花。柳丽华已经挑明了,那就是说要找个男人借种。王阿贵非常清楚柳丽华的意图是啥,换句话说,我和董译明好,你王阿贵要认账,我和董译明在一起你甭管。

这可咋办呢?王阿贵像个学生解一道难题一样,用尽脑筋,怎么也算计不出正确答案来。日子过得很苦涩,王阿贵过去老是觉得,农民得好好种地,年年弄个丰收,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吧嗒吧嗒嘴一琢磨,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觉得种地就能种出好日子的想法动摇了,他揪了一把青草,向前方使劲一抛,统统都滚蛋吧!

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了。天空上星星一眨一眨,放眼望去,天空很神秘。王阿贵脚有点儿沉,迈不动步。这条通往家的小路很短,往常只走二十几分钟就到家了,可今天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刚隐隐约约地看到家的房子。一看到房子,王阿贵就想,这房子里有柳丽华和董译明。在夜色里,王阿贵大声骂,呸,借个狗屁种,谁说我不是男人?谁说的!

柳丽华正在电灯下翻腾衣服,见王阿贵回来了,嘴里开始嘟囔起来,真是的,连一件能穿出手的衣服都没有,这日子过的,也忒寒碜了。

王阿贵四处看了看,没看到董译明。他想问柳丽华,董译明来了吗?憋了半天没敢问。屋里屋外地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董译明的影子。

柳丽华自从进城以后,变得爱美了,爱哼哼小曲了。哼哼那支叫“一张旧船票”的歌,王阿贵听了就闹心。王阿贵从城里回来后,就患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总觉得董译明来了。王阿贵恨自己没有让董译明在地球上消失的能力,要是有这种能力,他一定把董译明给掐死,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在世界上消失也行,至少在他王阿贵面前消失。

七村长的“启发”

傍晚,晚霞把整个村庄映得红彤彤的,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远远望去,朦胧幽深,像一个神秘的村庄。

吱地一声响,门开了。这个响声并不大,可把正在炕上躺着的王阿贵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一看,柳丽华和董译明站在他面前。王阿贵的火忽地一下子就上来了,脸色也变了。这咋还领家里来了,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这也太欺负人了。这不是越整越大扯,天还没黑呢,就胆大妄为地来到家里。

柳丽华跟王阿贵说,董译明刚在乡里谈完投资办企业的事,也帮咱们发发家,生活宽绰宽绰。董译明挺个大肚子,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来走去。柳丽华跟在身后,笑呵呵地陪着。柳丽华见王阿贵在炕上没动,说,王阿贵你也太不懂事了,赶紧起来呀,你没看到我和董译明跑了一天,累死了,你去炒两个菜,陪董译明喝两杯。

王阿贵慢腾腾地从炕上支巴起来,一点点往地下挪。董译明打个圆场,说,咳,有我在,还用阿贵炒什么菜呀。论炒菜我可是高手啊,今天露一手。董译明挽着袖子,跟着柳丽华往厨房走。柳丽华当董译明面说,你说我找这样的男人都愁死了。王阿贵想顶一句,想了想,忍了吧,干嘎巴嘴,没说出啥。柳丽华扭着屁股往厨房走去。王阿贵以前没发现柳丽华也学会了像城里人那样扭屁股。

工友离开了饭店,赵姑娘心里空落落的,她猜不出王阿贵身在何处,可还是一个劲地想着王阿贵。

天黑了,赵姑娘望着天空,眼睛盯住了北斗星,阿贵大哥能不能也在看着北斗星啊,要是他也在看北斗星,那该多好啊。她默默地叨念着,多好的人啊,你走什么呀,你要是要我,我就嫁给你。赵姑娘想好了,把这个孩子留下,将来一定找到王阿贵。

十四绝望

王阿贵离开工地,便坐火车急着往家赶。王阿贵这次闯下大祸,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他心里的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他看到,闯下这么大的祸,都是与柳丽华有关,如果不是柳丽华让他在婚姻死亡线上挣扎,他不会干出那么多他不应该干的事,也不会沦落到今天。想到这儿,王阿贵叹了一口气,赵姑娘怎么办呢?我害了人家。王阿贵此时是默默无语两眼泪,没有一点办法,只好选择逃避,让时间慢慢抚平赵姑娘心里的创伤,他想这样做会好一点。

早春,乡间小路两边的青草已经露出地面,在微风吹拂中,摇晃着那嫩小的叶子,显示着它们的存在。

王阿贵进了村,遇到村里人用异样的眼神瞧他,还有人在他身后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王阿贵站住,回头瞧瞧,那些人立刻停止了说话。王阿贵碰到老刘头,他拉住老刘头问,村里有啥事吗?老刘头耳朵背,好像没听清王阿贵的问话,说了一句,阿贵回来了。说完,背着手走了。这种气氛让王阿贵有几分紧张,他紧走了几步,进了院,院里静悄悄的,房门上挂着一个大锁头。

王阿贵把行李放下,坐在上面,双手托着腮帮子发呆。这时,村长进了院子,问,阿贵回来了,怎么开不开门了?

王阿贵自从那次看到村长与喜顺媳妇的事后,村长说什么话,他听着都恶心,可是今天村长说的话让他感觉到温暖,他甚至想,如果柳丽华要是跟村长,也要比跟董译明强多了,你董译明算个什么东西。

王阿贵抬起头,眨了眨眼问,村长,你知道柳丽华干啥去了?村长瞪起眼睛告诉王阿贵,别傻了,董译明把筷子厂转手卖给了别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有看到柳丽华了。村长接着又慢条斯理地劝王阿贵,阿贵啊,跟柳丽华离婚算了,你呢,也不要太死心眼儿。说真的,你们的婚姻是先天不足啊,柳丽华压根你就养不住。王阿贵说,离婚,不可能。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村长,能将就过就将就过吧,这也是命。

村长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吧,你被公安局通缉了,那通缉令都贴到咱村的电线杆子上了,时间长了,那通缉令也不知被大风刮到哪去了,现在警察也不来问了。人家都说,那通缉令是柳丽华使的坏。村长说完背着手走了。王阿贵一听,好像从梦中醒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王阿贵站了起来,捡起一块石头,猛砸门上的锁头,几下就砸开了。王阿贵进了屋。村长回头看看,想回去再劝劝王阿贵,又自言自语说着什么,走了。

晚上,全村的人突然发现窗户外天空通红通红的,再仔细一看,火光冲天。村长跑出家门,他看到王阿贵家房顶火苗蹿起两米多高。这时,王阿贵家已经围着一群人,他们想救火,可是火势太猛,无法靠前。烈火猛烈地燃烧房屋,霎时间,房子在大火燃烧下轰然倒塌。大伙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睛都瞪圆了,眼前发生的事那样悄然无息,然而又是那么震撼!

王阿贵疯了,把自家的房子烧了。这条消息很快传遍全村,接着又传向村外。人们在传播这件事时,眼睛都瞪得很大,传播这条消息的人说,王阿贵被烧死了。也有人说,王阿贵没有被烧死,在大火燃起的时候跑了,或许找柳丽华算账去了。

王阿贵的眼睛向厨房瞄着,从门缝里看见董译明把手搭在了柳丽华的肩上,两个人越靠越近。这时门吱的一声关上了,门缝合上了,挡住了视线。王阿贵急得直转磨磨,一会儿拿起水杯,装作喝水呛得使劲儿咳嗽几声,一会儿又叼上一支烟,假装被烟呛得一个劲儿咳嗽。王阿贵使出浑身解数干扰柳丽华和董译明两个人亲热。

厨房里,柳丽华和董译明说笑声不止。王阿贵听到那浪声浪气的笑声,忍不住站起来,你们骑脖梗拉屎呀!王阿贵没敢喊出声来,一甩胳膊出了门。王阿贵责骂自己,真他妈的不是男人!

王阿贵心里装着发泄不出来的怒火,走起路来也快,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老远了,村庄已经在视线里消失。突然,小路拐弯处有一男一女钻进高粱地。王阿贵好奇地悄悄跟踪,轻轻拨开高粱叶子,哎呀,这不是村长和喜顺媳妇吗,惊得他好悬没喊出声音。

这两个人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脱得溜光,喜顺媳妇搂住了村长。王阿贵悄悄地后退,然后撒腿就跑,跑了一里多地,躺在路边的青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身边浓浓的青草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王阿贵很长时间没有和媳妇亲热了,看了这个场景后,浑身燥热,真想跑回去把媳妇搂在怀里,好好亲热一把。可眼下这只能是梦想,那董译明正跟媳妇鬼混呢。

王阿贵正满脸通红地胡思乱想,耳边响起刷刷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村长和喜顺媳妇,急忙坐起来。

村长一惊,脸色忽地一下红了,马上装出一副很镇静自若的样子。王阿贵知道村长刚才干的事,所以村长脸上有一丝变化,他都看在眼里,无论村长怎么掩饰,他都能发现村长脸上的变化。

村长还是很老到,弯下腰冲着王阿贵说,你在这儿干什么?不和媳妇睡热炕头,当心让别人睡了。王阿贵嗯啊地应付着。村长把手一背,脸不红不白的说,这不,喜顺没在家吗,帮他看看地,别荒了。当村长净爱管闲事,不管也不行啊,谁让你当村长呢。说罢,摇摇摆摆地走了,喜顺媳妇低着头跟在后面走。

真他妈能装,王阿贵冲村长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王阿贵想喜顺够倒霉了,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为了过上好日子,可自己的媳妇却让人家给睡了,好日子让人家给过了。他又仔细一想,喜顺比自己强,至少喜顺不知道自己媳妇让人家给睡了,眼不见心不烦。王阿贵风言风语地听说喜顺在外面打工,也搞了一个女人。一想到这些,王阿贵就觉得自己更赶不上喜顺了。得,我也学学喜顺,到外地打工,这样就能把日子凑合过下去,让村里的人看到我仍然有个家,也就知足了。

王阿贵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一咬牙从衣兜里又掏出那枚铜钱,把铜钱放在手心里,搓呀搓呀,那天他就是这么搓的,一直到最后也没敢看一下。此刻又没完没了地搓了起来,没多一会儿,他觉得手有点儿疼,一看,手搓破了,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

王阿贵对自己叨咕说,这回算数,如果要是背面,媳妇就会找另外的男人了,那就认了,是命里注定;要是正面,就回去一顿胖揍柳丽华,打个鼻青脸肿,让她彻底悔改。

王阿贵使劲儿一抛铜钱,马上伸出右手去接,可就在铜钱要落到手上时,他把手缩了回来,那枚铜钱嚓地一声直接落在了地上。王阿贵闭着眼睛,叨叨咕咕地让苍天帮他一个忙吧,这铜钱可千万别是背面呀。

过了许久,王阿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不敢全睁开,先是眼睛眯成一条线,慢慢地看,看不清,再睁大一点,还是看不清。王阿贵把眼睛全睁开,这回瞧准了,铜钱笔直地立着,他再仔细看,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堆狗屎,铜钱不偏不斜立在那堆狗屎上。

真他妈的怪事,咋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这样的结果是王阿贵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这个结果让他的心悬起来,然后又坠落下去,他一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似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天黑了,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路边的小草和田地里的庄稼在微风吹拂下,来回摇摆。王阿贵回到了村子,村口那棵老松树依旧弯着腰迎接着每一位进村的人。他瞧着瞧着,眼泪就出来了,这眼前的一切好像属于他,又好像不属于他,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局外人。

村里的一切还是那么平常,老王家的大黄狗溜着墙根撒了一泡尿往家里跑去,老李家靠路边的猪圈散发出一股猪屎味儿。王阿贵对这一切有着非常亲切的感觉,一行浊泪被清冷的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八杀过猪的阿贵

董译明真的在离柳树屯不远的地方办了一个工厂,生产一次性筷子。这是柳丽华跟王阿贵说的,说这话的时候,柳丽华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高兴。王阿贵看到柳丽华的高兴劲,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柳丽华说,你不服不行,人家董译明真有眼光,他看准了城里的饭店都在使一次性筷子,城里人讲究,谁也不愿意使那洗了一回又一回的筷子,别人在嘴里搅和个够,说是消毒了,洗洗就能消毒吗,城里人都不信这个。

王阿贵实在不愿意听柳丽华一个劲地说董译明这个那个的,绷着脸说,董译明他愿意整啥就整啥,就是开金矿跟我有啥关系,我还是该干啥就干啥。王阿贵这话,柳丽华听着不舒服,她感觉出来这话里带刺,柳丽华容不得王阿贵这样说话,不管这个刺是硬还是软。她脸拉下来,冷若冰霜地说,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是臭狗屎!跟你说点正事吧,你歪扯胡拉,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王阿贵手有点抖动,这个毛病打从在医院做完检查后就落下了,一直不见好,遇事越抖越厉害。夹在手上的烟,随着手的抖动烟头光亮一闪一闪,王阿贵使劲吸了一口,便不停地咳嗽。董译明这么一个危险人物都来到身边了,你柳丽华还口是心非地跟我说正事,气死人不,这日子还咋过?

那边又传来柳丽华的责骂声,抽抽抽,一天就知道抽,干脆抽死得了,早死我早省心。随着门咣当一声响,责骂声消失了,柳丽华的身影也消失了。

屋里又重归寂静。王阿贵把嘴上叼的半支烟狠狠往地上一摔,那半支烟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椅子腿下,冒出丝丝青烟,时而还发出燃烧的光亮。

王阿贵往窗外看了看,董译明你等着,看我给你来点狠毒的,让你也知道人要是急了会是什么样子。王阿贵心里燃烧着一个计划,他想让董译明付出沉重的代价。

董译明的筷子厂建得速度还挺快,短短两个月时间,厂房就差不多盖起来了。

董译明在工地忙得很,不怎么来王阿贵家,反正王阿贵在家的时候,再没有见到董译明。见不到董译明,王阿贵的心更不落底。王阿贵想,那事是秃头上的虱子搁那明摆着,董译明不来,不等于柳丽华不与他在一起。这些日子柳丽华是三天两头不回家,那肯定是跟董译明在一起。

王阿贵找出一把杀猪刀,磨了一遍又一遍,他猛然间觉得磨刀有一种快感。王阿贵杀过猪,杀猪时刺破肉皮的瞬间会挡一下刀尖,只要刺过内皮就没什么阻挡了,刀就会直奔心脏。猪嚎叫得越厉害,王阿贵进刀的速度越快,那猪的生命结束得也快。

那天,王阿贵把杀猪刀掖在怀里,蹑手蹑脚地溜到筷子厂工地,在一个土坑里蹲两个小时,没见到董译明的踪影。王阿贵想,这是天意呀,今天肯定见不到董译明了。王阿贵刚要站起身来回家,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王阿贵打个冷战,第一个反应是,董译明来了。王阿贵的手开始不听使唤,一阵慌乱,摸了半天,手也没碰到杀猪刀。王阿贵的心颤抖起来,杀猪和杀人是大不一样啊,杀猪不用害怕,杀人真是害怕。此时,王阿贵不停地祈祷,千万别见到董译明。

汽车上下来几个人,往车下卸木材、钢筋、水泥。王阿贵使劲往下蹲,怕董译明看见他,蹲得很低。不一会儿,又是一阵汽车喇叭声,汽车轰隆隆开走了。王阿贵也没看清董译明来没来,他迅速从土坑里爬出来,带着一身泥土溜回了家。

躺在炕头上,王阿贵还一个劲儿喘粗气。他仔细地一想,有点后怕,就那个场面,肯定杀人不成,还得被活捉。当时是咋想的呢?王阿贵觉得自己挺可笑,往回跑的时候,恨自己两条腿短,使出牛劲儿撒欢跑,好像有人在追杀他。

其实,王阿贵真不敢杀人,只是想吓吓董译明,但是这次行动没有设计好,草率出场,灰溜溜收兵。想吓吓董译明,可是能不能吓住董译明?你凭什么拿刀去吓人家?这两个问题都没想好,不该出手行动。王阿贵躺在炕上,吧嗒吧嗒嘴,庆幸这次行动没惹出什么祸来。

惊险一幕虽然过去了,王阿贵的气没出,他用拳头使劲砸墙,把墙砸得忽悠忽悠地颤动,王阿贵心里的疙瘩结得越来越大。

九筷子厂的火光

秋天田野,充满生机的绿色庄稼变成农民期待的金黄色果实。这是农民最期盼的季节,忙了一年眼看劳动变成果实,谁心里不乐呀。

王阿贵这个种地老把式没心思乐,他难以忍受柳丽华几乎天天跑到董译明那个筷子厂去。王阿贵懊糟死了,他憋在心里头的愤怒快要爆炸了。

早晨,柳丽华重复着每天要做的一件事,照着镜子化妆,光往脸上抹各种化妆品就得抹一阵子,擦了抹,抹了擦,也不知这样的动作得重复多少遍,还得照着镜子,侧脸,正脸,不同角度检查化妆效果。

柳丽华打哪儿弄来的化妆品,王阿贵不知道,他也不问,省得心里闹腾。虽然不问,他也知道是董译明给的。

柳丽华梳妆打扮后,拎起兜子就要往外走。王阿贵实在是忍不住,站在门口把柳丽华拦住了,声音很低地说,你整天都上哪去呀,一天也不着个家。柳丽华说,我去筷子厂啊,柳丽华说这句话时很仗义,没有一点想掩饰的意思。王阿贵没想到柳丽华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他要去哪儿,竟一时语塞。那我也把地里的活搁下,和你一起去筷子厂。

柳丽华听王阿贵这话,就数落王阿贵说,你能干啥,连生个孩子的能力都没有,你还能干点啥?你说你去筷子厂,筷子厂哪样活你能干?你自己说说。我看你就能在庄稼地里干点活,剩下的你什么也干不了。数落完了,柳丽华还重重地说,我早就应该跟你离婚,说完使劲推了王阿贵一把,这劲挺大,王阿贵站不稳了,倒退几步一个腚墩坐在地上。

王阿贵爬起来,又拦住了柳丽华,说,柳丽华呀柳丽华,你太欺负我了,就是不能生孩子,那日子也得过呀。柳丽华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一大早的我不跟你呛呛没用的,我还有正事呢。柳丽华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门,消失在去往筷子厂的小路上。

王阿贵心里重复了一遍柳丽华说的“我还有正事呢”那句话,呸,你柳丽华也太能唱高调了,你那叫正事,连傻子都不会说你柳丽华干的是正事,别往脸上抹胭粉,你他妈的越抹越黑。王阿贵躺在炕上,越想越生气。

天已经擦黑,王阿贵不再躺在炕上了,摸黑从炕上下来,又摸着黑找到一个装着汽油的塑料桶,把塑料桶放到一个装化肥用的空麻丝袋子里,伪装起来。在短短的十多分钟里,王阿贵把这些事干得妥妥当当。

天已经黑透了。王阿贵拎着装汽油桶的麻丝袋子,溜着墙根出了村,顺着土路走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筷子厂。王阿贵蹲下看了一圈,四周静悄悄的,只是自己的那颗心像突然得到自由而没有了约束,乱蹦乱跳。

紧挨着厂房旁堆着木材,像小山一样。木材堆的北面有一个小房子,亮着灯,那里面大概住的是打更人。

王阿贵绕到了木材堆的南面,琢磨想怎么能摸进厂房里去。这时亮灯的小房子门开了,走出两个人,拿着手电筒,往厂房那边照,又对着木材堆照,手电筒照出的光柱,像个无限长的大棒子在空中晃来晃去。拿手电筒那个人突然大声喊,你给我出来,别以为我没看见你!

这喊叫声,把王阿贵吓坏了,心好悬从嗓子眼里跳到地上,他想扔下汽油桶撒腿就跑。这时那边又传来说话声,夜深人静,这说话声就像在王阿贵耳边。

唉呀,你瞎嚷嚷啥呀,把我吓一跳,往后你别这么瞎喊行不行。

我胆小,这么一喊,把要偷东西的盗贼吓跑了,咱也就没啥责任了。

你胆小鬼,还能当打更的,盗贼没来呢,你先尿裤子了。

看你说的,我胆再小,也比盗贼胆大,做贼心虚,要是有盗贼的话,我这么一喊,他准跑得没影了。

我不信,咱俩还是转一圈吧。

拉倒吧,回屋,喝酒。

两个打更的你一句,我一句,磨叽了一会儿,撒泡尿,回屋了。

王阿贵想,老天助我啊。这要是两个打更的围木材堆走一圈,那就坏事了,非得逮住我不可。人家是两个人,我一个人不说,做这事腿脚发软,肯定跑不过人家。再说了,这一马平川的,往哪儿跑啊。

王阿贵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真他妈的,虚惊一场。他不敢往厂房那边出溜了,太危险。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总得让董译明破破财。想起董译明,王阿贵就咬牙切齿。他把汽油桶盖拧开,顺势往木材堆上一泼,又把沾了汽油的一根两米多长的绳子拿出来,一头搭在木材堆上,另外一头放在地上。王阿贵拿出打火机,胆突儿地手有点抖动,一下,两下……终于打着了火,点燃了绳子着地的那一头,那蓝色小火苗顺着绳子往木材堆上蹿去。王阿贵撒腿就跑。

快到家门口时,王阿贵放慢了脚步。他想,柳丽华要是在家的话,问我去哪里了,我可怎么说呢,王阿贵犯难了。不管怎么说,别说漏嘴了,别让柳丽华怀疑他是放火人。

王阿贵回头一看,那面已经火光冲天,通红一片了。隐隐约约传来救火的喊声。王阿贵顾不得多想,快步跑进院子里,镇静了一下,用手擦了擦脸,想让紧绷的脸舒展一下。屋里静悄悄的,柳丽华没回来。王阿贵绷紧的弦放松下来,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突然,王阿贵忽地坐起来,坏了,往回跑得太急,汽油桶和麻丝袋子落在现场啦。哎呀,那可是证据!王阿贵站在院子里,望一眼筷子厂方向,天空通红一片,他的心悬起来了。

十离乡

柳丽华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柳丽华进院,看见王阿贵站在院子里,没吱声,进了屋。王阿贵也跟着进了屋。柳丽华瞅也不瞅王阿贵一眼,说,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筷子厂点了一把火。公安局来了好几个人呢,正在破案,我看这人跑不了。

王阿贵说,能是谁干的呢,谁没事扯那个,是不是自己着的火呀。柳丽华瞪了王阿贵一眼,气愤地说,你咋净说格楞的话,什么自己起的火,人家警察都说是人为纵火,把半个厂房都烧没了,还有一大堆准备加工筷子的木材,听说抓住还不能少判刑,至少得蹲五年以上大狱。

王阿贵妈呀一声,脸没了血色。柳丽华说,你咋的了,是你干的呀?王阿贵紧张起来,连连否认,说,我能不能干,你还不知道吗。你说那蹲五年大牢,吓唬谁呢?

柳丽华说,我就是说说,瞧瞧你那个样,借你个胆你也不敢,不是小瞧你。柳丽华这么说,虽然有贬低和瞧不起王阿贵之嫌,可王阿贵并不在意,倒是心托点底。至少从柳丽华这番话中,王阿贵知道了筷子厂破案,看来没涉及到他。

柳丽华在家待不到一个小时,又爬起来,穿好衣服,往门外走去。王阿贵站在门口,这回没敢再拦柳丽华,对着正往出走的柳丽华说,不吃点饭再走啊。柳丽华说,筷子厂那面破案正忙着呢,哪有闲工夫吃饭,你愿意吃就吃,我管不着。

王阿贵听柳丽华说那些生硬的话,已经习以为常,不舒服只是那么一会儿,过一阵就过劲。王阿贵看着柳丽华的背影还是悄悄地骂了一句,你看那个?瑟劲,没他妈好下场。

柳丽华突然站住了,往回看一眼。王阿贵吓了一跳,把头低下。等王阿贵再抬头时,柳丽华已经无影无踪了。

柳丽华走出去有十多分钟,王阿贵也跟着出去了,他沿着昨天晚上去筷子厂那条小道往前走,约摸有一袋烟的时间,就到了筷子厂,那里停了辆警车。有两个警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王阿贵瞅着有点心神恍惚,转头就往回走。王阿贵还惦记那个汽油桶和那个麻丝袋子,可别被警察发现啊。

董译明的筷子厂着了大火后,王阿贵心里就开始不踏实,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底,整天提心吊胆。王阿贵思考再三,觉得出去打工是最佳选择。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和柳丽华这日子过到这个分儿上,一点儿味都没有,那婚姻跟死亡没啥两样。整天在家守着也白扯,摆脱不了柳丽华离他越来越远的现实。守不住就不如像喜顺那样,去打工,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再说还能躲躲那案子。

王阿贵思量再三,咬着牙做出决定,出去打工。这个主意拿定,王阿贵开始琢磨那天放火的事。他细品品那天晚上放火的事,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一时冲动去烧筷子厂,结果没把董译明怎么样,自己却背个案子。闹得王阿贵一想起那油桶和麻丝袋子心里就胆突的,看到警察就想跑。

王阿贵跟柳丽华说要出去打工,柳丽华连迟疑一下都没有,平静地说,好啊,你是得出去看看,别老觉得你是一个种地的老把式,什么都行。王阿贵听柳丽华的话心里就犯堵,像有东西塞在喉咙下不去的感觉。他叹了一口气,本想说,种地把式咋的,没有粮食你和董译明喝西北风啊?还不得饿死。想了想,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王阿贵不只一次想过,出去打工是正中柳丽华下怀,可是眼下这个处境,不去打工还能有什么选择。他又想起了那个汽油桶和麻丝袋子,自己怎么光顾着跑了,怎么就不把证据扔到火堆里呢。说别的都晚了,当时就是一个念头,快点跑,跑得越快越安全。看来做啥事慌张不行,一着急脑子里就一根筋了,不失败才怪呢。

柳丽华瞅着王阿贵说,你搁那儿想啥呢,还不准备要带的东西。王阿贵头也不抬,说没啥准备的,一个人走就行了。柳丽华突然问,咱家是不是有那种装化肥的麻丝袋子?绿洲牌的。

王阿贵听柳丽华这么问,一激灵,头也抬起来,说,有那种麻丝袋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说不准让谁给借去用了,你问这个干啥?再说了,那些年家家都有这种麻丝袋子啊。柳丽华说,你紧张啥。就不吱声了。王阿贵想,柳丽华问这个不是没事瞎问着玩,肯定是那袋子落到警察手里成为破案线索了。

柳丽华对王阿贵要出去打工的事很积极,催着王阿贵收拾行李。王阿贵也看出来,柳丽华恨不得他马上走才好呢。王阿贵心情沉重,他这也是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啊,一个种地的老把式,被逼无奈地出去打工,这个滋味不好受啊。

柳丽华说,瞧你那个难受的样,可没人逼你去打工啊,你愿意去不去,跟我没啥关系。王阿贵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谁说你逼了,别再提这个茬。

王阿贵问柳丽华,董译明知道我要去打工的事吗?柳丽华的脸立马阴沉了,指着王阿贵说,你净整那没用的事,你去不去打工,跟人家董译明有啥瓜葛,你硬往这个上扯有啥意思。人家董译明那才叫男人呢,整天想着怎么多挣点钱,哪有工夫琢磨这些屁事。

王阿贵其实知道这么问没啥用,还会惹柳丽华不高兴,可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果不出所料,挨了一顿数落。王阿贵闷哧了半天说,我啥时净往这上扯了,瞅你那话说的。柳丽华一摆手说,你愿意干啥就干啥去,我犯不上跟你说这些没滋没味磨牙的话。

柳树屯是一个遥远的山村,住着一百多户人家,要是往细了说,从1985年才有人出来闯世界,到外边打打工。当时,能出去打工的算是村里能人,脑袋瓜子都挺灵活的。王阿贵则不属于脑袋瓜灵活那伙的,客观地说,王阿贵的脑子在有些事上好使,在有些事上不好使。

王阿贵走出家门的时候,没人送他,柳丽华早晨就没影了。筷子厂被烧后,她成了那里最忙的人。王阿贵孤零零地从家走出来,又孤零零地走在土道上。

王阿贵心里明镜似的,和柳丽华的婚姻实际上已经是接近于死亡状态。回想起结婚以来一桩桩心酸事,王阿贵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王阿贵握紧拳头,不甘心他们的婚姻沦落到如此地步,要拼命地保住这个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难受啊,对生他养他的柳树屯恋恋不舍。王阿贵觉得他和柳丽华的婚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个家,他可以舍弃一切。

路边的小草和田地里的庄稼被阵阵小风吹得来回摇摆着,好像是对王阿贵摆手说再见。

走出两里多地,王阿贵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还心存一丝希望。从衣兜里掏出那枚铜钱,用手来回搓了搓,祈祷如果要是背面,那就是老天让我去打工。王阿贵刚想往空中抛铜钱,突然停住了,把铜钱放进衣兜里。眼下这情况说啥都白扯,老天爷不想让我去打工,我都得去了。王阿贵拍了拍衣兜里的铜钱,叹了一口气,背起了行李直奔山路,翻过这个山,就有开往县城的汽车了。

几经折腾,王阿贵终于爬上了火车。火车在黑夜中疾驶,王阿贵往车窗外看看,一片漆黑,在很远的地方偶尔有几处灯火,像萤火虫一样一闪而过。王阿贵再看看身边的人,都随着火车的摇晃而昏昏欲睡。王阿贵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要眼睛闭上,那些往事像演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过着。

王阿贵对面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拎着大行李箱,也像是去打工。王阿贵想,这么年轻就遇到不可解的问题,也出去打工,看来多大年纪有多大年纪的难题呀。王阿贵又一想,人家也不一定都像自己这个处境才去打工,人家跟自己扯不到一块去。这会儿,那个姑娘睁开眼睛,对王阿贵微微一笑,声音圆润地说,你怎么不眯一会儿。王阿贵心里热乎乎的,在这个时候,能有女人关心一句,很值钱啊。

第二天,列车还一个劲往前开。王阿贵再往窗外一看,景色与家乡完全不同了,都是他没见过的山山水水。异景他乡,还有眼前的这位姑娘,很开朗,很爱说话,令他心里温暖。

十一缘分

王阿贵来到一座他非常陌生的大城市,在一个建设工地当力工。王阿贵听人家说,这座城市离他的家乡有两千多公里呢。

王阿贵不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大,他感觉这城市走不到头,往哪里走都是高楼大厦和正在建的高楼大厦。到了晚间,整个城市灯火通明,王阿贵眼花缭乱。晚上收了工,吃完饭,王阿贵便换上衣服,背个手,在工地周围的街道上闲逛,仿佛是个城市人。

工地上的活,对干惯重活的王阿贵来说并不算太累,他对工地上的工友说,这点活累不死人。王阿贵干起活来总是那么卖力气,有时还弄出点干活的小窍门,让工友们挺羡慕。

在工地上,工匠对力工不怎么好,好像力工低他们一等,干起活来,总是吆五喝六的,一会儿喊缺砖了,一会儿喊少水泥了,然后就数落力工什么都不行,干活偷懒,想舒服回家躺在炕头舒服去。

时间长了,工地上管事的头头对力工有想法了,说工程进度慢,问题出在力工身上。力工对那些工匠更有一大堆意见,可没办法,于是工地上暗中就形成两股力量,一股是工匠派,一股是力工派。

王阿贵说这好办,看我的。有个工匠外号叫赵小手,老觉得自己有两手,大伙都管他叫赵小手,整天就数他喊得欢。那天,工地领导要来现场检查工程进度,王阿贵瞅准了这个机会,一个劲儿地给赵小手运料,赵小手面前的砖堆得像小山,还一个劲往他身边运。

工地领导转了一圈后,发话了,说工匠们活儿干得不怎么样,不如力工,你看这位身边堆积如山的砖,你叫什么名啊。赵小手瞧瞧身边的砖,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老半天没答上话。

事后,王阿贵找到赵小手,说,赵师傅,我这人干活实在,往后我这个干法,你看行吗?赵小手脸一拉,说,你可拉倒吧,别害我了。打那以后,工匠们不再冲着力工喊,来砖,来水泥,而常对力工说,歇歇吧,活儿得悠着点儿干。工匠们也觉得,跟力工过不去没啥劲,到头来谁也别想得好,还是和气生财。

王阿贵来到工地后像变个人似的,在家那种窝囊劲消失得无影无踪。工地上的人都夸王阿贵是一个干活的好料。听到夸奖,王阿贵很开心,在家丢的自尊,在工地找到了。他陡然对生活有了信心,干得出人头地,来个衣锦还乡,和柳丽华好好过日子。

那天刚收工,王阿贵忙匆匆地往工地食堂走,每天他都是这样急急忙忙吃饭,然后去工地周围街道上慢慢腾腾地逛,享受城里人的感觉。

突然,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王阿贵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是工地上管工程进度的王总,紧忙说,你看我光顾着急去食堂吃饭,挡了你的路。说着,王阿贵要从王总身边绕过去。王总说,挡什么路啊,我在这儿等着你呢。王阿贵又吓了一跳,平时跟王总也没怎么接触,忙说,你等我?王总拍拍王阿贵的肩膀说,对,别愣着了,请你吃饭。

这回王阿贵缓过劲了,对王总说,真请我吃饭?你瞧这身衣服咋出去啊?王总笑呵呵地说,挺讲究啊,是个讲究人,哈哈。王阿贵觉得王总挺风趣的,说起话来也很随和,自己也整了一句风趣的话,王总,这身衣服去饭店吃饭,还不得让人家撵出来,呵呵。

王阿贵跑回去,换了一件衣服,呼哧带喘地跑回来,脸上还略有紧张,不知王总啥事请他吃饭,心里不落底。

在饭店,王总找一个很靠里面的位置,指了指椅子,说这里清静,不吵,咱俩好好喝一杯,要是太吵了,我吃不好喝不好,你呢?王阿贵哪有这样的体验,王总问了,不回答不好,只好点点头,说我也是。

王阿贵不知道王总叫什么名,也不知道这个王总是王总经理还是王总工程师,也跟着王总、王总地叫。他只知道王总是工地上挺说了算的人。

王总给王阿贵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的酒杯倒满。王阿贵有点受宠若惊,目不转睛地瞧着王总。王总说,你不知道吧,咱们是老乡啊。你是黑龙江人吧?王阿贵说,是。王总说,我也是黑龙江的,今天喝一杯老乡酒。王阿贵一听王总是老乡,惊讶地说,真的,您去过我们的柳树屯?王总摇摇头,那倒是没去过,不过我知道你们家那里。王阿贵心里一热,眼圈湿了。

王总与王阿贵碰了一下酒杯,说,老乡没丢脸,干得不错。我想有个大事交给你干,你能不能行。王阿贵一脸疑惑,说,我能干啥大事呀?王总说,把工地上所有的力工都交给你管,你承包。一是你们能多挣点钱,二来也提高点力工的效率,现在散趴趴的样子不行啊。

王阿贵说,这事倒是好办,我过去在生产队当过打头的,那时,我让他们每人一根垄,活分得非常明确,我在后面监工,谁干不好返工,一个个干得都可欢实了,用这土招法就行。

王总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每个人干多少活,得有个数,干得多挣钱多,积极性就来了,不愁工程进度不快。你这个办法好,能行。

王总这么一夸奖,王阿贵反而紧张起来,说,我怕干不好,这不比过去农村,弄不好就麻烦了,你还是让别人干吧,不管怎么说我谢谢王总看上我。王阿贵看着王总。王总喝了一口酒,说,这么定了,现在这些力工也对你挺服气的,你能干好。

王阿贵对王总无比感激,老乡见老乡,不光是两眼泪汪汪,而是遇到啥事真帮啊。来工地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弄个这么好的差事,王阿贵自然心里美滋滋的。

王阿贵当了力工的工头后,每天在工地上吃完晚饭,还和往常一样在工地周围街上转。那天,转到一个小饭店门口,见一个服务员特眼熟,正琢磨这姑娘在哪见过呢。那姑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乐呵呵地说,是你呀,这么巧。

王阿贵打量了一下姑娘,想起来了,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就是坐他对面那个姓赵的姑娘,没想到她也来这个城市打工。王阿贵脸上露出微笑,赵姑娘,不不,叫小赵,小赵,咱们真是有缘分,在这儿又碰见了啊。赵姑娘问,大哥在哪块干活呢?王阿贵指了指不远处的建设工地,在那里干呢。知道你在这个饭店就好,我可以领人常来这喝点儿。

赵姑娘笑了,说,听大哥的口气,在工地上管事啊。你要是常来,老板还能奖励我呢。王阿贵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不管啥大事,管点具体事,是个力工总管。赵姑娘吃惊,说大哥挺厉害呀,还是总管。王阿贵说,就这么定了,我肯定会常来的。

王阿贵这会儿明白了,喜顺为啥打工不愿意回来,喜顺风言风语也听说了他媳妇和村长的事,都不回去看看,原来这里有猫腻,真是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啊。

十三赵姑娘有了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憋了一个冬天,杨柳吐绿,人的精神也格外好。

王阿贵这几天就盘算怎么样和赵姑娘亲热亲热,这个心劲很高。那天晚间,王阿贵来到小食堂,见食堂里没有别人,赵姑娘正忙忙碌碌干活呢,他心里窃喜,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姑娘见王阿贵进来了,停下手里活,站在门口四周张望了一圈,把门关上了。赵姑娘的举动给了王阿贵胆量,他上去就抱住了赵姑娘,没想到赵姑娘一把推开他,说她肚子里有了,问怎么办?王阿贵一听就急了,那个迫切想亲热的冲动立马消失,眼睛瞪得老大,这不是讹诈嘛,怎么会怀上孩子呢,我跟自己媳妇八年都没怀上孩子呀,怎么跟你几回就怀上了孩子呢?这不可能。他还想辩解几句,可是话说不出口,急得满头大汗。赵姑娘又追问了一句,你说咋办吧,你快说呀。

王阿贵和赵姑娘悄悄地来到医院做个检查,这是王阿贵的主意。在等化验结果时,王阿贵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他心里还是存在一丝希望,但愿这是一场虚惊。不一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对王阿贵说,恭喜,确实是有了。医生又对王阿贵说,回去多给她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一个月不能同房,记住了吗?医生还以为王阿贵与赵姑娘是夫妻呢。

王阿贵彻底崩溃了,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会儿不能生育,一会儿又能生育。眼下,王阿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王阿贵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夜无眠。他把手伸到兜里,又摸到了那枚无比熟悉的铜钱。他想再次用铜钱验证一下子自己究竟是什么命,可是手在兜里来回摸搓着铜钱,却没勇气敢再出手抛铜钱。看来那次在县城医院检查,柳丽华回来很晚,肯定是出去找董译明,通过医院的大夫做了手脚,不生孩子的事才归到了我头上。

这会儿王阿贵彻底清醒了,不停地诅咒,柳丽华呀,你害人不浅。光诅咒不顶什么用,眼下赵姑娘怎么办?要不然我就和赵姑娘结婚算了。王阿贵马上就否定了这种想法,这肯定行不通,赵姑娘与自己差十来岁,人家赵姑娘肯定不能同意与自己结婚。退一步说,赵姑娘同意和自己结婚,家里柳丽华那还不得闹翻天,明明是她乐意的事,她也会闹个天翻地覆,扣我王阿贵一脑袋屎,弄得里外不是人。

工地上的王总到处找王阿贵,也没见到个人影儿。王阿贵失踪了,这个消息在整个工地传开了。大伙疑惑,王阿贵为什么玩起了失踪。他为什么失踪啊?大伙问王总,王总也是一脸茫然,说,你说这个人,干得好好的,说没了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看样子,这个人八成是不回来了。大伙理解地点头。王总说,你们都干活去吧,就这几天,我再选个头儿,带着你们。说完,王总走了,大伙也都干活去了。

王阿贵为啥要走,只有赵姑娘一个人知道,可她又不能说,这种事拿不到台面上。工地上最伤心的人也是赵姑娘。王阿贵失踪的第二天早晨,赵姑娘在行李底发现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元钱,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上面写着:“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工地。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真的很爱你,可我又害了你。这五千元是我这两年挣的,都给你,你去医院做了吧。我配不上你,祝你能找个好人过上好日子。”赵姑娘手里拿着钱,一遍遍反复读那几行文字,好像不在这字里行间找出点什么誓不罢休似的。

过了几天后,工地上看不到赵姑娘的身影了,也听不到她拉着长声哈哈大笑,然后大声喊,开饭啦!工地上的人不知道赵姑娘为什么也离开工地,大伙猜,赵姑娘的走,一定与王阿贵有关系。过了一个月后,一位工友在“越来越好”饭店看到赵姑娘。赵姑娘跟那个工友悄悄地说,要是发现王阿贵,一定要告诉她,王阿贵欠她的钱,她会找他找到底,也请大家帮个忙。工友点点头,他不知道王阿贵欠赵姑娘多少钱,更不知道为什么欠赵姑娘的钱。

王阿贵说着,就把灶台拆了,赵姑娘递砖递泥。不一会儿工夫,就搭好一个新灶台。王阿贵拍拍手上的泥土,说试试吧,看看这回好不好烧。

赵姑娘乐呵呵地捧来木头块,塞进灶坑里,点燃后,火苗一个劲儿往上蹿。赵姑娘瞅瞅王阿贵,说大哥你真有能耐,这回做饭不用愁了。王阿贵背个手,听到赵姑娘的夸奖,心里甜滋滋的。他想,赵姑娘要是他的媳妇,准能过上好日子。

王阿贵想到了柳丽华,她把我说得一无是处,简直不如娘们,你说这都扯到哪里去了。现在琢磨她的话,水分太多,没有几句是真话。赵姑娘的评价,那才是准的。王阿贵在赵姑娘面前,忽然有了做男人的感觉。

王阿贵对赵姑娘的情况,是在接触中一点点熟悉的。赵姑娘也是东北人,她家中排老二,上有一个姐,身下有个弟。考大学落榜后,不愿意看父母的脸色过日子,也不愿意听乡亲们管她叫大学漏子,更不愿意在农村干一辈子农活。赵姑娘对这些人很反感,可是她又改变不了眼前的一切,勉强忍了一年,就跑出来打工。王阿贵叹口气,说,有什么事我肯定帮你,一个女的,不容易啊。

王阿贵对赵姑娘的帮助是无微不至的。那天,王阿贵看到赵姑娘牙膏快用没了,立即买两盒送来,赵姑娘不接,说我还有没打封的新牙膏呢,我不要。王阿贵说,咳,牙膏这玩意儿用得快,留着吧。赵姑娘说,大哥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王阿贵说,这么点小事,你就不用挂在嘴上了。赵姑娘说,对我好就是好,我不能不记着。工友们也都看出来了,王阿贵跟赵姑娘走得很近,好像与赵姑娘亲戚里道的。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像兄妹一样。

有一天,王阿贵没控制住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或许是柳丽华长年冷淡王阿贵,使王阿贵对女人的热情没地方释放,在这特定环境下释放了。

那天,王阿贵有点空闲时间,便替赵姑娘出去买菜。王阿贵正把新买回来的菜往屋里倒腾,赵姑娘蹦蹦跳跳地过来帮忙。赵姑娘接王阿贵递过来的菜时,手时不时就碰到了王阿贵的手,王阿贵是有意的,赵姑娘也不躲避。这时,外边下起了大雨,如注的大雨把窗玻璃变得模模糊糊。

小食堂里静悄悄的,静得王阿贵和赵姑娘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王阿贵突然一把抱住赵姑娘,赵姑娘一边推着王阿贵,一边说不行,会有人来的。赵姑娘说会有人来的这句话对王阿贵来说是一个鼓舞,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大胆了,一下子把赵姑娘搂在怀里,搂着搂着,像绳子一样把两个人捆在了一起。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这个小食堂像是与外界隔绝了。赵姑娘穿好衣服,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要是有问题,你就摊事了。王阿贵说,出啥问题都是我的事,我不赖账。

王阿贵心里清清楚楚,自己不能生育,能有啥问题?正是不能生育,让他有了胆量,敢跟大姑娘做这种事。他说,好妹妹,我带了保险,保准不会有问题。赵姑娘不吱声,听不懂王阿贵说的带保险是啥意思,低着头在那儿发呆。王阿贵又抓住赵姑娘的手,你相信我,你不用担心。赵姑娘说,要是有事,你可别跑。王阿贵说,我往哪跑呀。

第二天早晨,王阿贵忐忑不安地悄悄溜进小食堂。王阿贵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他一直谴责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可是王阿贵一想到柳丽华和董译明,他又原谅自己了。我的错完全是柳丽华造成的,要负责的话,得让柳丽华负责,是柳丽华逼的。想是这么想,但是眼下赵姑娘会怎么样啊,这是王阿贵最担心的。赵姑娘一如既往给工地上的工友们做饭,见王阿贵进来了,说大哥来吃饭了,这有馒头、小菜,快吃吧。王阿贵紧张了一夜的心这才落了地。

有了这么一回后,王阿贵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经常与赵姑娘动手动脚的……王阿贵暗自美了起来,还是打工好,要是不来城里打工咋能遇到这么好的姑娘,比自己的媳妇好上十倍,这日子才叫好日子。

赵姑娘打工那家饭店叫“越来越好”,王阿贵算是喜欢上这家饭店了,时不常地领着工友们来喝点,好像这家饭店的酒菜免费,一个劲地往这撺掇。

那天,王阿贵又领着工友们来饭店吃饭。饭店里挺热,喝了一会儿,大伙都冒汗珠子了。王阿贵说,天这么热,你们脱了喝吧,怕啥的。工友们说,你要是脱,我们就脱。王阿贵瞄了一眼赵姑娘说,脱就脱,这大热天的。王阿贵真的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工友们也把衣服脱了,光着大膀子喝。

突然,王阿贵觉得一个柔软的东西在肩膀上移动,他回头一看,是赵姑娘的手,脸忽地一下子红了,红到脖子根。说是脸红到脖子根,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喝酒喝得脸和脖子早就红彤彤的了。

王阿贵想,这赵姑娘当了一阵子饭店服务员,见识广了,胆子大了,也太大方了。赵姑娘附在王阿贵耳边说,还要不要什么菜了?赵姑娘的手还搭在王阿贵肩膀上。王阿贵真心希望这只手别挪走,多放一会儿。王阿贵感觉那只手很美丽,很柔软,很享受。

王阿贵瞧瞧工友们都在一个劲地喝酒,没有注意赵姑娘那只手,也借着酒劲胆子大了起来,用手拍拍赵姑娘的手,赵姑娘的手胖乎乎的像豆腐一样细嫩。王阿贵说,小赵啊,你上我们工地上去干吧,肯定比你现在挣得多,去不去?赵姑娘沉思了一会儿,说,比我现在挣得多,那我就去,你可别骗我。

王阿贵得寸进尺拉住赵姑娘的手,说我能骗你吗,我傻呀。赵姑娘离开了,王阿贵瞧着赵姑娘的背影,琢磨,这姑娘的脸小点,可是挺耐看啊,自己也属于脸小的那种,柳丽华咋就看不上俺呢。可能是男人脸小不好看?

十二艳遇

王阿贵,你的信。一位工友跑过来把一封信交给王阿贵,羡慕地说,是嫂子来的吧。多好啊,你看我来快两年了,媳妇也不知跟谁野到哪去了,一封信也没来。

王阿贵拍拍工友肩膀说,等等吧,会来的,她要是真的老不来信,咱就换人,对吧,哈哈。王阿贵那是劝别人,他给柳丽华写了一封信,一个多月不见回信,正挺闹心呢。

接到回信,王阿贵心里有一丝温暖。王阿贵打开信,看了内容,心凉半截。就那么几行字,冷冰冰的,其中一句话说,筷子厂纵火案还没破,警察怀疑你,你还是不回来为好。这句话最扎眼。王阿贵把这几行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在地上直转圈。

王阿贵想,是真的怀疑我,还是柳丽华吓唬我,搞不清楚。再一想,也有可能被警察怀疑,发生了案子,我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吓跑的嘛。爱咋地咋地,我他妈顶多在外边多待几年。打那以后,王阿贵再没给柳丽华写过信,柳丽华也没再来过信。

赵姑娘来工地找王阿贵。王阿贵有点喜出望外。他找王总走个后门,把赵姑娘安排在工地食堂。王阿贵心里窃喜,再也不用领工友去那个饭店喝酒,这回每天都能看到赵姑娘。老去饭店吃饭也不是长久的事,有的工友就提出过意见,说贵。现在好了,赵姑娘送上门来。工友们也知道,王阿贵去那个饭店吃饭是为了赵姑娘,王阿贵平时也没啥事求大伙,所以去饭店的事大伙就忍了。

工程进度比以前快了很多,王阿贵在力工和工匠之间的润滑剂作用发挥得不错,工匠和力工之间不再有对立情绪。王阿贵常说,咱们乐呵呵干活,乐呵呵挣钱。大伙觉得这话有道理,遇到啥事都乐乐呵呵的呗。

王阿贵一天背个手,在工地里到处转,名副其实的一个总管。王阿贵最常去的还是小食堂,在工地上转了几圈后,准到食堂待一会儿。赵姑娘来到工地后,一看王阿贵在工地上还真挺有地位,对王阿贵更有几分好感,有话没话的都愿意与王阿贵扯几句。

那天,王阿贵吃完中午饭,赵姑娘拉住了他说,大哥,你找个工匠把这灶台拆了,重新再搭一个吧,这灶台不好烧,做一顿饭可费劲了。王阿贵抓住了赵姑娘的胳膊,摇晃了两下,还用找什么工匠,咱俩干,你给我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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