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几人出得树林,天色已经全黑,通往蜀山陵园的路要绕过无量峰,必须穿过大片的密林,于是每人都在手中燃起一团幻火照路。

唐谧无意间发现张尉唤出幻火的样子比平日顺畅很多,问道:“大头,你今天怎么这么顺呀?”

张尉笑了:“我也发现了,似乎自从那次在罗汉伏魔阵晕倒之后,沉荻的力量好像消失了。”

“啊,那恭喜你!芷薇的魂兽也唤出来了,这一回咱们三个可要正大光明地过第四试了。”唐谧高兴地说。

“什么话,过去我们不正大光明么?”走在一旁的白芷薇听了,反击道。张尉和唐谧相视一笑。

唐谧道:“是哦,白大小姐都说了,谁还敢说不是呢?”话落,走在林地间的少年们都低低笑了起来。

张尉笑罢却转了异常严肃的口气说:“我不但要今年过第四殿大试,还要同时通过第五殿大试,否则,就没法和大家再在一起了。”

诸人听了都是一阵沉默,其实就算张尉不说,四个人心里也都明白此事,然而一次通过第四与第五殿之试却可说是前无古人,连恒澜也无半分把握,何况是张尉呢。故此,几人从来不提此事,不愿张尉为了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徒增烦恼,只默契地想着就算最后他留不得了,那大家也要开开心心地过这一年。

然而此时张尉却自己说了,倒叫他人一时无法接话。慕容斐终于第一个打破沉默,伸手拍拍张尉肩头道:“那我们就帮你一起努力!我倒要看看,所谓不可能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可能!”

“嗯,不可能的事情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唐谧也笑着附和。

她说这话原本是想着鼓励张尉,然而话一出口,却觉得心中绵延数月的压抑竟是徒然一松。她抬眼望向被黑夜沁染的蜀山,夜雾初生,自山林深处弥漫而来,整个世界的面目变得越发庞大迷离,而自己则站在迷雾的彼端,渺小却如同一颗坚硬的顽石。

蜀山陵园并没有围墙,而是无量峰后一座广袤无垠的巨水杉森林。林中的巨水杉都是千年古树,长青的墨绿色羽状树叶微微弯卷,枝桠浓密蔽日,就是在白天进入,也觉得暗如黑夜。山风掠过会有悠长低微的奇异呼啸之声经久不散,像是亡魂的哀伤吟唱。

这森林是蜀山禁地,少年们即使是送葬时也未曾踏入过,如今趁夜走进,就算胆子再大也难免有些害怕,原本排成一线的队伍不自觉地紧缩成小小地方阵,几个人呼吸相闻,袍袖摩挲,渐渐觉得安心起来。

林中时常会看见小小地石冢,都是历代蜀山先贤的长眠之地,走到森林中心的位置,便是王凛的陵墓。那半圆型石冢的形制比其他人的不过大了两倍,也并非什么雄伟的建筑,只是所用的白石在夜色中也莹润有光。而在白色底子上隐隐还有血丝一样的纹路,看起来必是稀有之物。

唐谧按照遗信中所述进入陵墓的方法,围着石冢转了一圈儿,在一些石块上用力猛击,石冢正南侧地石壁便缓缓下陷,出现了一条向地下延伸的阶梯。

唐谧带领着几人走入地下墓室。此时以她对机关术的了解,加之遗信中的指点。打开机关进入位于地下的中央墓室并不费力,盏茶间,几人已经到了王凛的石棺之前。石棺一侧有一个小灯架,那盏宫灯已经物归原处,悬挂于上。

见这陵墓进得如此容易,唐谧颇为庆幸自己当时在穆显处背下了遗信地内容,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背这东西有什么用,但是心中莫名觉得重要,就特意背了下来。这让她不禁望着那石棺有点出神。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世界常会有些没来由的感觉,古怪地觉得某样东西或者某个地方很是重要,会不会这个和自己奇异地来到这世界地原因有关呢?

慕容斐见唐谧正在发呆,问道:“唐谧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啊,为何这陵墓没有任何术法的保护。”

唐谧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此事:“遗信上说巨杉树林本身会削弱任何术法的力量,而这修坟冢的白石则不能施任何术法于其上,所以,就算有高手用‘天雷斩’这样厉害的攻击术法也没办法破坏它。但是,堕天大人本来在石冢外围依靠邪术施过守护结界,也在信中写了解开的方法,我原本以为也许以我们地力量就算知道如何解,也会很难解开,不想那结界已经没有了,看来那些术法真的也就是只能维持百年。”

几个少年听了,虽然早就听唐谧讲过王凛的力量在渐渐消失,如今亲眼看到,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没着落,只因大家在不自觉中都已经习惯处于他巨大力量地保护之中,现下真的没了,难免有些不安。

唐谧看了看众人的神情,猜到了少年们的心事,开口道:“这没什么啊,咱们刚认识的那年,堕天大人的力量就已经没有了,青石阶都是靠掌门和宗主他们布置的结界来防御的,要不,当年穆宗主也不可能轻易就打开青石阶上的结界。”

众人这才醒悟:可不是这样么,其实,蜀山早已经是靠自己的力量在守护自己。

只听桓澜低叹道:“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句话说得极低,却震动了每一个人,若说唐谧先前讲“这是我们的世界”还是一个显得有些虚空的激励之辞,但是现下眼看着传说中那些最强大的力量已经消失殆尽,不可能倒下的人物变成了真真正正只能膜拜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神,甚至连魔血这样让前辈之人色变的恐怖之物,在他们心中也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看来,一个时代真的是过去了!

刹那间,新的世界在这地下墓地的深处,以这种并不明朗的,可以说是含混不清又带着神秘的宿命感的方式,展现在了少年们的面前。

唐谧按下了一处机关,石棺北侧下方从弹出一个小石匣。打开石匣,里面只有一封纸张泛黄的信封。她取出信封,打开信,借着同伴们手中幻火光芒,把信细读了一遍,抬起眼睛道:“这信上堕天大人只说,他所有为蜀山做的防护其核心之处在幻海森林的湖中,如果最后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御剑堂殿监提着石棺旁的宫灯于八月十五日夜入湖,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想。这就能解释为何去年夏天我看见穆殿监出现在幻海小湖了。”

众人听了,脸上都难免有些失望。

白芷薇道:“也就是说,堕天大人真的并不能确信自己是否会在百年后转世。也不知道如果转世失败后。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抑制魔血以及防护蜀山。所以,他才让后代的御剑堂殿监自己想办法?”

“是的,我看就是这个意思。”唐谧说完,把信递给其他人观看。

慕容斐沉声道:“历代殿监挑选继任,都是要选择最博学多才之人,这与比武选择武功最高之人为掌门的标准颇有不同,看来,堕天大人就是希望后代有博学之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所以他‘静室’的钥匙也是留给殿监。”

桓澜放下信,赞同道:“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果真如唐谧猜测的一样,堕天大人在最后的时光因为对轮回转世之说发生了动摇,所以,选择了他认为可以由自己控制的办法,也就是邪术来维持百年的力量。但是百年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一定可以转世。于是最后留给后的,就是他术法的核心布置所在。希望后人可以自己去想办法。”

唐谧点头说:“这样就能解释为何当时穆殿监临死前只是给了我钥匙,因为这其间要解释地事情太多。我那时问他心中可有怀疑对象,他一定想到了自己在临死之前探究的所有事情,以及和掌门为此发生的争执。所以,他觉得这件事可能最值得怀疑。”

张尉将信递给白芷薇,摇着脑袋,一脸迷惑。问向唐谧:“你总是说堕天大人最后是不把希望寄托在转世之事上了,可是又说听到掌门对银狐讲过,他们在迎接堕天大人转世时看见了人影,然后是火光什么的,这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呢?”

唐谧答道:“这个地方我还没想通,总觉得关于堕天大人转世这件事本身还有蹊跷。他遗信中提到的‘避室’和‘夕照峰’我和芷薇多方打听都不知道是蜀山的什么地方,就是想去探查也没有办法。”

慕容斐听了,突然道:“‘避’有离去之意,所谓离去的屋子是不是指坟冢?”

唐谧心里一亮,问道:“堕天大人怎么死地?”

慕容斐道:“据说,他自觉时日不多时,就在这墓地前拜别当时的掌门、殿监和诸位宗主,自闭墓门。当时的掌门他们在墓前坐守百日,见坟冢白石有鲜血渗出,便知道堕天大人已经去了。”

“那会不会指的就是这座墓?而‘阴阳之心’便是指的石棺?”唐谧猜测道。

几人认为似乎有道理,就商量要不要开棺看看。只是除去他们本身对王凛的敬畏之情,在这黑黢黢地地下墓室中,几人只靠掌中微小地一团幻火照亮,终觉得四下的黑暗在无声无息地压迫过来,幻火照不到的地方好似隐藏着什么怪兽,心中都多少有些胆怯。

最后,犹豫良久,还是张尉、桓澜和慕容斐这三个少年更无畏一些,三人合力,推开了石棺!

唐谧和白芷薇探头看去,只见石棺中唯有一副身穿青衫地白骨,一眼瞟去,连随葬之物都没有,可说干净到了极致,虽说本来应该再搜搜棺内,可是谁人也不愿意去做,就此便作罢。

众人见冒着亵渎先辈的罪过开了石棺也没有发现什么,都不免觉得有些沮丧,为此,唐谧便号召大家再查看一下墓室中其它的地方,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不一会儿,白芷薇低声叫道:“你们快来!”

白芷薇用幻火照亮一处墓室的墙壁,只见这里的白石墙上有一个半尺来高、并不规则圆形痕迹。那圆形痕迹里面的石头看上去和墙壁略有不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唐谧伸手摸了摸,道:“这处石质更加细腻,看上去倒像是用另外的东西补上了一个洞。”

众人最先想到的都是也许那是什么机关,可是随后仔细检查了数便,也没看出个究竟,只好暂时作罢,再继续看看墓室还有何不寻常之处。过了一会儿,几人又陆续在石壁上和石棺的侧面都发现了类似的不规则圆形痕迹,不禁心生疑窦。

“这究竟是什么,看上去像是坟冢漏了大洞,再用别的东西补上去的,难道是被老鼠咬的?”唐谧不解地问。

白芷薇听了,心有所动。说:“会不会是赤峰四翼蛇?我记得书上说。赤峰四翼蛇可以遥遥感知墓穴中地宝物,然后侵入墓穴,但是它们只吞噬宝物,不祸害墓穴。侵入地方法是吃掉墓穴墙壁的石头和泥土,挖出一个洞,然后一点点深入,同时再把吃进去的石头什么的排出,堵在身后它挖的洞中。”

白芷薇说到最后,面色微红。唐谧则没心没肺道:“明白了,就是用蛇粪填洞么。”

张尉和桓澜、慕容斐他们三个也不觉得这话如何不妥。

张尉继续探讨道:“看来是这样了,吃进去的再排出来,虽是同样的东西,但可能被肠胃磨细了,质地也就有所改变。”

慕容斐摸着一处痕迹。也道:“嗯,说不定还和了体液。才会连接得如此紧密。”

白芷薇红了脸,干咳了两声,窘迫地转移话题说:“所以,这个地方被赤峰四翼蛇入侵过了。”

讨论粪便的几人这才发现他们的关注点不应该在蛇粪上,桓澜一 想。指着石棺灯架上地小宫灯道:“奇怪。这个我们在赤峰四翼蛇腹中见过,就是说,它是赤峰四翼蛇认定的宝物了。怎么入侵此处的赤峰四翼蛇没有吞了它呢?”

几人一想,果然觉得不对,这墓室显然被赤峰四翼蛇扫荡得什么都没有了,就连石棺上也有它们侵入后留下的痕迹,而孤零零剩了一盏灯在这里,着实显得古怪。

唐谧想:难不成是这里随葬宝物太多,妖蛇已经胀得吞不下了,装不下一盏小灯?但带着无数珍宝入葬又似乎不是王凛的行事作风。

她这样一想,才发觉至今为止,灯的事情总是有说不通地地方,于是安下心来,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番与这盏灯有关的一切线索,在那些松散地事情一点点在脑海中聚合之后,她发觉似乎抓住了什么,急切地问:“芷薇,华瑛死后,她的遗物有没有可能流出?比如,被堕天大人取走?”

白芷薇不知道唐谧为何突然会这样问,抿唇细想了好一会儿,说:“她深得当时楚王的宠爱,叫她自尽的王令下得突然,故此,她连援手都来不及找,否则虽然华璇死了,有她一手营建的赤玉宫为后盾,怎么能那么容易束手就擒。而她被赐死之后,所住的宫殿就立刻被封闭,据说她心爱之物全部随葬,以当时王陵外防范地程度和陵寝内机关地设置,就算堕天大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也绝非易事。但是,二、三十年前,曾发生过一场动乱,波及颇广,王家陵墓也受到毁坏,许多陵寝的随葬珍宝大都被盗。”

唐谧一听这事和自己心中所想之事恰恰契合,便对众人道:“既然如此,你们听听我推测的有没有道理。这灯是庆贺华璇与华瑛两姐妹芳辰之用,现在挂在此处地便是送予华瑛的。当时这两姐妹只有十六岁,与堕天大人仍然交好,这灯按说一定是送出去了,那么就应该分别在两人手中,但现下却在此地,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白芷薇问。

“原因是堕天大人想要拿来做纪念。按理说,华璇手中的那盏灯堕天大人在攻入赵宫时容很易取回,而华瑛这盏放在楚国陵墓却并不易得,所以,他如果想留什么华瑛重要之物做纪念,入赤玉宫取走未霜剑更合理一些,毕竟赤玉宫是他出入过也更熟悉的地方。这样看来,这个特质的灯架上原本放置的,若是华璇那盏灯就更说得通。”唐谧答道。

“那么为什么此处是华瑛的那一盏?”慕容斐问道。

“依照我的想法,这里原本挂着的就是华璇那一盏。当时堕天转世出了意外,陵墓外面的防护结界消失,以赤峰四翼蛇对宝物的敏锐,应该很快就会侵入陵寝偷宝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见到的赤峰四翼蛇身上有华璇的灯和我那把小梳子,那只蛇一定进入过这里。而当时,殿监他们还只是按照遗信去补防各处结界,没敢侵扰陵墓,所以,他们见了才不知道这是墓中之物,速速毁了去。但如果华瑛那盏灯随楚国陵墓中众多珍宝一同被盗,很可能机缘巧合被什么人在后来得到,此人若要每日把玩这灯,不难如慕容斐一般发现这灯的来历,而这人要是又能进入此陵墓,便可以看到这个特制的灯架,再加上要是再读了石匣中的信并且知道赤峰四翼蛇那里曾找出来过一盏,那么很容易判断架子上放着的是什么。”唐谧说到此处,停下来,看看众人的反应。

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屏息等着唐谧的下文,但是就连张尉都听得明白,唐谧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点出这人是谁,可符合条件的却不过那寥寥几人。

唐谧接着说:“那人知道,要诱使穆殿监在八月十五,也就是华璇她们姐妹两个的生辰进入幻海之湖,好让我看见穆殿监使用邪术,这灯是必不可少的,可如今原来的灯已经被毁了,他一定十分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一盏,就挂在了这里。”

讲到此处,唐谧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一直压在自己心上的千金巨石刹那轻了不少,说:“所以,如果异宝馆老板能探听出是谁得到了从墓中流失的这盏灯,我们就有了证据。”

92、四月杂记

几个人从陵寝出来后一商议,都觉得既然离八月十五还早,没办法马上去幻海之湖探查,只好每个都各自留意,看看还有什么可疑的事值得探寻,特别是从萧无极到顾青城这一干蜀山巨擎,大家要多加留心,随时用魂兽互通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唐谧格外忙碌,蜀山的机关修缮工程仍在继续,她大多数空闲时间都被祝宁拉了壮丁,和欧阳羽两人在蜀山各处跑来跑去检修机关,顺便打听“避室”与“夕照峰”的所在。

然而她在蜀山三宗和掌门所在的各处跑了不少地方,却未打听到有什么屋室叫做“避室”,更不用说蜀山十二峰里根本就不曾有“夕照峰”这么一座山峰。因为不敢直接去问宗主或者掌门,唐谧只得向祝司库和诸位相熟的殿判佯装不经意的打听——

“‘夕照峰’吗?如果你觉得这是咱们蜀山内某座山峰的别称,那么我觉得你大约是听错了。”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十分肯定地说,“五十年前我刚入御剑堂,当时的掌门因为得了牛皮癣,每天都要去碧玉峰青石的硫泉浸浴,所以那时我们都管青石峰叫‘洗澡峰’,你所说的应该是洗澡峰才对吧。嗯,应该是洗澡峰。”

不待唐谧有所反应,路过打酱油的莫殿判不屑地瞧了胡殿判一眼:“胡说,那哪是洗澡峰呢?明明是泡澡峰!真是个老糊涂,赶快自插双目自废武功自我了断,别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避室’么?我觉得这个和传说中的‘御剑十大谜’有关。”气走了胡殿判,祝司库托下巴,坐在长几后万分笃定道,“这个谜就是当年剑童慕容烨英在夺得蜀山第一枚转红的彤管草之后,究竟送给了谁?因为当时有捡到慕容烨英所作的一首打油诗--百刃遂风竞初彤,锈剑指西却走东。问君得之何所与,笑指避庐乌金童。我以为,那‘避庐’就是‘避室’,是慕容烨英是为了音韵而改了一个字而已。”

唐谧松了一口气,心中庆幸这次总算是遇到个靠谱的,于是顺着线索去找慕容烨英。孰料慕容烨英摆出十二万分防备的架势:“避庐吗?谁叫你为打听的?”

“祝司库啊。”唐谧一想这也不算是胡说,当时祝司库透露给她这消息的时候分明是一脸想要“借口探秘”的贼兮兮。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不自己来问?你个小丫头瞎掺和些什么啊?哼,你刚才说话走神,这招‘一剑断流’的力道不够,罚你留堂练习一百遍。”慕容烨英凶残道。

唐谧欲哭无泪,暗叹这哪里是“借口探秘”啊,根本是“借刀杀人”呀。

唐谧如今所在的这一殿,为了给五殿大试的最后一试做准备,功课十分繁重,殿监的要求也比以往严格了上百倍。按唐谧的话讲,单单慕容烨英对御剑术的要求就已经到了十分变态的程度,任何一处稍稍出错,就要被罚反复练习一百遍。所以,尽管桓澜仍然是大家的督导弟子,但在操练场上早已没有女剑童还会分神顾念他。对于这些聪明的少女们来说,遥不可及的美少年远远没有血淋淋的惩罚来得更切身。即或真的仍然存有一点遐思,在这种关键时刻也要给强压在心底。

唐谧想:其实大多数人大约都和庄园差不多吧,嘴上叫得响亮,其实并不一定真的有多么的喜欢。而真喜欢的,则一定都埋藏在心底,并不会轻易说出口。

这样想来,她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君南芙了。那女孩儿是真的喜欢桓澜吧,就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自己才会在出手的时候又准又狠。于是忽然间,唐谧有点理解那时候张尉气愤的原因了。

找时间去向君南芙道个歉吧,她这样想的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像是一个少年了,无意间抬头看见蜀山四月晴朗明媚的天空,澄蓝通透,不禁微笑。

但要唐谧抽出时间来还真的很难。她晚间如果有空闲,多半是叫上白芷薇偷偷入地宫继续细读王凛留在“静室”中的书籍,看看能否找到更多解惑的线索。而蜀山月报的生意也还在继续,彤管转红的四月正是月报最为忙碌的八卦季节,她和李理的闲暇时间基本都搭在了这上面。唐谧因为觉得辛苦,想出一个抢钱的新点子--把与彤管草相关的内容挑出来做了一期增刊,而月报的价格就顺理成章地抬高成两个钱,如此一来,实质内容没有增加多少的小报便多赚了一倍的钱。

说来唐谧也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今年四月蜀山的热点人物居然又是自己的熟人--白芷薇。至于白芷薇为什么会走红,倒是显得有点莫明其妙。

白芷薇并非不美貌,只是年纪尚幼就带着清冷的气质,远没有同龄那些眉眼灵活、笑容甜美的少女们打眼。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们都觉得她难以接近,更是不曾多想些什么。但是这一年,她长得极快,已经比唐谧高出了一个脑袋,转眼间便完全脱去了幼女的外壳,身姿婀娜修长,眉目精巧清丽,展现出真正的少女韵致。

最先注意到这朵悄然绽放之花的,倒并非御剑堂的剑童,而是在某日清晨,白芷薇和唐谧、张尉走在去气宗的青石价上,一人穿月白袍服的气宗少年不知从哪里杀将出来,低着头,额上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见。那少年嗫嚅了半晌也不说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猛地一伸手,递出一株红色的彤管草,扭头就跑掉了。

白芷薇有些茫然地看着那迅速消失的淡蓝色身影,问向一旁呵呵直笑的唐谧:“唐谧,那人都没说他叫什么吧?”

此后,传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只说是山上的蜀山弟子们之中有好多人说,山下御剑堂的第一美女其实应该是一个叫白芷薇的剑童,而不是大家常说的君南芙,这一下子就引发了一场“谁是蜀山剑童第一美女”的激烈大辩论。

开始的时候,“白粉”的人数少、气势也低,但人往往在身处逆境时会激发出无限的爆发力,通过“白粉”们不断自爆,很快白芷薇就成为新一代的“人气小天后”。

唐谧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话题人物,将她关在屋子里做了独家专访:“你觉得谁是御剑堂第一美女?”

“我觉得谁是她就是么?”

“支持你是第一美女的人大多是女剑童,对此你怎么看?”

“有点惊讶。”

“什么样的人,你会回赠他彤管草呢?”

“你说过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说。”

“据说你会让男剑童产生压力,你怎么看?”

“这你要去问男剑童啊。”

然而虽然隔三岔五地就有人会送白芷薇彤管草,史瑞却始终没有来送草,这不免让唐谧觉得有点奇怪,她找个机会抓住史瑞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啊?你不知道芷薇今年收到多少株彤管草了吗?你的那枚呢?”

史瑞有点沮丧地说:“那些有什么用,不是第一株转红的,送了也是白送。”

“那你怎么不去找第一株呢?现在迟了吧。”

说起这事,史瑞就一肚子委屈,他苦着脸答:“我听了你的,说是最行转红的彤管总是在术宗,因为那里有温泉,所以我就特意花了不少心思和术宗的杂役结交,总算让他答应帮我盯着术宗那两眼温泉的泉眼附近,一有转红的彤管草就替我摘来。可谁知那家伙只是稍微松懈了一点,就被别人抢了先。”

出于一个狗仔的职业素养,唐谧好奇地问:“是谁采走了?”

“一处是谢殿监,另一处是顾宗主。”

唐谧一听到是顾青城的名字,心下黯然,便没了追问的兴趣。

而唐谧自己仍然和过去一样,没受到多少人的青睐。尽管好她和男剑童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平日也称兄道弟的,可是彤管草是没有人会送给兄弟的,倒是邓方说去年因为唐谧拆台,他手里还积压了十来株彤管草没卖出去,如果已经压晒成干草了,如若今年没人送唐谧,他可以尽数送给她,拿去撑场面。自然,邓方说完这话就被未霜剑那裹着华丽丽赤蟒皮的剑鞘在脑袋上砸了个大包。

至于去年送给她彤管草的慕容斐,今年却是不会再送了,这倒并非是她的猜测,而是慕容斐亲口说的。

那天清晨,唐谧和白芷薇、张尉刚刚到了术宗的无优峰,远远就看见晨光中有一对男女相对而立。那少女穿着剑宗的玄衣,身姿秀美挺立,可脊背的僵直线条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三人在远处只见她似是说了些什么,随后递上一株红色的纤细嫩草。几人再走近几步,便看清楚接过玄衣少女彤管草的少年正是慕容斐,他的声音也随即飘了过来:“多谢,但斐从未回赠何人彤管,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玄衣少女定定道:“我知道的,不过是想送你罢了。”她说完,便填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倒也让唐谧心下佩服蜀山女儿的爽利。

三人走到慕容斐面前,唐谧鬼头鬼脑地笑着说:“这不像你的作风啊,过去你说话可比这个委婉多了。”

慕容斐见是他们三人来了,微笑道:“今年忽然想开了,不想再做无意义的老好人,当年不是你笑我谁都不得罪么。”

白芷薇不以为然的轻哼一声道:“可惜你说了谎,你曾经回赠给唐谧彤管的。”

慕容斐却神色坦然:“不是回赠,那是我先送唐谧的。不过,今年我不会送唐谧了。”说完,他下意识地看向白芷薇,补充了一句,“也不会送任何人。”

“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可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呢。”唐谧哭丧着脸,带着哭腔。

慕容斐见了忍不住想笑,聪明如他,已经明白唐谧并非没心肝,白芷薇也不是心冷如冰,只是她们的心思都并不在此间,若是为此二人伤神,不异于庸人自扰。他心中感叹,眼前的花朵虽然迷人,却散发出诱人陷入烦恼的迷香,唯有庆幸自己并非陷入得太深,只要抵御得心底的欲望,有此二人为友,一定是人生幸事。

“因为,我觉得送朋友彤管草太古怪了,就算那朋友是女的也显得古怪。”他答道。

“哦,那你是说我古怪啊?那么今年我也不送了,反正她们如今也不缺这个。”张尉在一旁点头道。

唐谧苦着脸,心想:今年可算是颗粒无收了。

这日,唐谧他们在剑宗练剑完毕,负责督导的桓澜走到她身边,低语道:“唐谧,你一会儿没事吧?”

“没事,就是吃晚饭而已。”她随口答道。

“那先别去吃,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桓澜说完,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唐谧跟在桓澜身后,心中隐约觉得有事。在这个季节里,男男女女都变得格外敏感些,更何况她已经知道桓澜的心意,便不由道:“去哪里,有事在这里说吧。”

但桓澜的脚步却越来越快,见她还在后面磨蹭,一拉她的袍袖道:“在这里没法说,快些走。”

彼时夕阳西下,橙金色的太阳有一半已经隐入蜀山最西侧的山峰之后,桓澜带着唐谧跃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指向蜀山十二峰最西面的一处山峰道:“唐谧,你知道那座山的名字么?”唐谧放眼望去,只见那座山生得甚奇--玉屏一样的山峰中间却好似被斧子砍了一刀,裂开一道又深又细的罅隙,直直通到峰底。

她虽然知道这峰的名字,却故意插科打诨道:“知道,叫断背山。”

桓澜一愣,却没有理会她的胡来:“不是,叫一念峰。”

说话间,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一念峰之后,整个蜀山也在瞬间陷入黑暗,唯有一念峰上那道细长裂罅内透出的金红光辉,将一丝光亮渗入到沉沉的黑夜。

桓澜深深吸了口气,控制突突如鹿撞的心跳,问道:“你看那裂缝间的红光,像不像一株彤管?”

唐谧立刻明白了这少年的用意,心中一紧,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阻止他将话说出来。

却在此时,她听到身后突然传来慕容烨英恍然大悟的声音:“哎呀,的确很像是一株彤管草啊。小时候穆殿监诓我说,我养的宝贝小黑猪最喜欢吃彤管草了,所以要把它们带到生有全天下最大彤管草的山里去,结果却领着我们去了一念峰,可那里根本不长彤管,害我记恨了他这么多年,以为他是随口糊弄我。原来他虽然的确是糊弄我,倒也并没有完全瞎说。”

桓澜见到慕容烨英,窘迫至极,不知要如何继续,只得问:“慕容殿判怎么也来这里看日落?”

慕容烨英自然不会泄露自己早就看出来桓澜有要抢自己看中慕容媳妇之嫌,这才偷偷跟踪了这对孤男寡女,只是微笑道:“这里是我早就看中的地方,我常来此处打坐吐纳,顺道看看夕照晚霞。”

唐谧暗谢老天派慕容烨英误打误撞地来给自己解了围,赶忙没话找话地和她瞎聊:“慕容殿判在蜀山的时候养过猪吗?”

“嗯,因为受罚的缘故才养过些时日。”慕容烨英坦然承认道,倒不觉得年少时犯错算什么难堪的事情,只是想起往事,忍不住又指着一念峰的方向叹了一句,“可惜那些小黑猪最后都被穆殿监带到山中去了,我猜大约都喂进了某些大东西的肚子里。”

唐谧却知道那峰下的山谷正是被他们几个起名为黑雾谷的地方,里面的确养着个大东西,便是那只穷奇。

慕容烨英这样一说,让唐谧猛然想起那只穷奇来,暗道既然穷奇一直是穆殿监所养,现时却不知如何,会不会已经饿死了呢?真该找个时间去看看才是。思及此处,她随口道:“嗯,应该是喂给穷奇吃的。”

慕容烨英一听却忽然来了兴趣:“你怎么会知道的?你去过‘避室’了?那里养着一只穷奇吗?”

唐谧的耳朵自动忽略掉所有问题,只有“避室”二字在耳中嗡嗡作响,顿了顿才问:“慕容殿判是说,那山下有座‘避室’吗?”

“大概是吧,我也是听穆殿监和掌门说过,要送小猪们去‘避室’,而且又见他每次都是往那座山而去,但并不知它在山中何处。其实你上次问我的那首诗原本也没什么神秘,‘乌金童’便是指黑猪,‘避庐’则是我对应这‘避室’而来,指代养猪的草庐。”慕容烨英说到彤管的事情,心思忽然一转,暗想以现下的情形来看,小斐似乎突然要修身养性去当“小光棍儿”了,我看中的小姑娘则正被别家的小子虎视眈眈,我何不趁些机会先消除潜在的威胁?便又笑眯眯地道:“既然说到此处,我不妨告诉你们,我为何当年在御剑堂表现平平,可上山后武功却突飞猛进的秘密吧。那是因为我猛然领悟到情爱事最扰人修行,于是心里发下重誓,不练出绝世剑法,决不动那些儿女心思。那首打油诗其实便是我在以诗明志。桓澜,你明白吗,若要在武学上更进一步,便要有拿‘首彤’喂猪的决心!”

桓澜正因被慕容烨英打扰而懊恼沮丧,听得此言更是被卸去了几分勇气和冲动,无心顾及礼数,沉着脸并不回应。

唐谧去满脑子都是“避室”和“夕照峰”的事,但见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一念峰的罅隙之中,思忖这夕阳最后照耀的山峰可不正适合“夕照峰”这个别称么?而华璇的衣冠冢也可说是坟墓,不也正暗合了“避室”这“离去之室”的意思?

她只觉得谜题初解,心中兴奋异常,一拉桓澜的袍袖,欢叫道:“桓澜,走!咱们这就去找芷薇他们!”

93、故人旧事

虽然礼水殿上的殿判们对剑童的要求格外严格,却并非是冲着这一殿的大试而去,而是为了第二年的最后一殿之试做准备。相反,按照御剑堂的习惯,由于第三试已经被公认为阻拦不合格剑童的坚强障碍,只要能通过第三试,剑童们便被认为具备了挑战最后一试的资格,所以这礼水殿第四试的目的并不在于考验剑童,而在能帮助他们于武学之道上更进一步。

正因如此,礼水殿之试对于大部分这殿的剑童来说,都并非什么难事,但凡事必定有几个例外——比如想要一次通过第四与第五两试的邓方和张尉。

“我们要是真能一次通过第四、第五殿试,那便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夜里,邓方走在碧玉峰黑漆漆的林中,对在前面披荆开路的张尉感叹道。

张尉还未回答,邓方身后的史瑞便抢先接了话:“想得倒美,怎么可能后无来者?明明还有我这个要一次通过第二、三、四、五试的剑童,这才叫后无来者呢!

邓方见史瑞将这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说得真真的,忍不住嘿嘿低笑起来,恰在此时,张尉停下脚步,望向前方道:“青石岩下的硫泉应该就是在这里了吧。”

邓方和史瑞紧赶几步跟上,果然见一块巨大的青色岩石矗立在夜色之下,岩下有一汪热泉冒着白色的烟气。空气中硫泉的刺激气味让史瑞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问:“邓老大,咱们三个真的要在这水里练功吗?”

“必须如此。”邓方浓眉一横,拿出老大的气派答道,随即,他快走几步抢先跑到泉边,将手指往泉里一探,又倏地收回来,转回身对同伴们叫道:“真烫!咱们御剑堂的温泉和这个简直没法儿比,术宗的‘灼海’也不过如此呀!”

“灼海”是术宗两处温泉的源头,也是礼水殿之试的所在,按照邓方的打探和分析,这一试虽然鲜少有通不过的剑童,但大多数人却往往要在那里耗费很长时间。而对于一般的剑童来讲,耗时自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五殿之试都是在同时开始,再于一个时辰后同时结束,所以对于他们这些要一次通过两试的剑童来说,时间是万万耗不起的。而根据邓方对第四试的琢磨,耗时的重要原因正是剑童们不适应灼海的热度。

“昨天我已经去打探过了,虽然进不到灼海的洞中,不知那里头到底有多热,但是刚从灼海流出的泉水,那可真是烫手得紧。你们想想,以平时洗澡水的热度,我们呆得长了都会觉得疲乏,何况是在那样热的地方,所以为了速战速决,我们必须首先习惯在炙热的环境下动武,从今天开始,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必须来这里。”邓方说完,第一个带头去解衣衫,三下五除二就变得光溜溜、赤条条,嘴里嗷嗷叫唤着,高举离魂剑,张牙舞爪地扑进水烟弥漫的硫泉。

张尉和史瑞被他的放肆豪野感染,也哈哈笑着脱下衣服,光着身子往泉边跑去。史瑞边跑边问:“邓方,烫不烫啊?”

邓方刚刚跃人水中,“嗷呜”一声怪叫后,扯着正在变声的鸭公嗓大声答道:“不烫,一点都不烫!兄弟们快下来,舒服得紧啊。”

张尉和史瑞不疑有他,飞身跃人水中,顿时被灼热的泉水烫得哇哇直叫,如同热锅里的活虾一般在水里上窜下跳。好一阵折腾之后二人才适应了水温,站在没膝的泉水里看着一脸坏笑的邓方,迅速一对眼色,默契地同时扑过去,一人抓着他一边肩膀,重重往热水里按。

邓方早料到这二人必定会反击,见他们身形一动就已往后撤去。加之他身上此刻沾了水,变得滑不留手,二人虽然抓住他,竟被他向后一挣滑出手心。但邓方还不及得意,史瑞的脚丫已经在水下使出绊儿,顿时将他仰面放倒在水中。

“好烫,好烫!把老子的胸毛都烫掉了!”邓方立时叫着从水里跃起。

张尉笑道:“你本来就没有胸毛呀。”

邓方一挺光溜溜的胸膛道:“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说罢,三人也说不清为啥,互相看着对方精光的身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够闹罢,开始正经练剑,三人里以邓方的剑法最好,故此邓方以一敌二,不过张尉最近因为心力初得,剑术大有进境,再加上史瑞,几个回合下来,便将邓方逼得没有还手之力。邓方施出泼皮招数,故意将热水往二人的身上撩。那二人随即也以剑挑水还击,一来二去,斗剑又变成了戏水……

这样打打玩玩,玩玩打打,直到三人都被热泉蒸出一身透汗,泡得浑身乏力连剑也举不动的时候,才简单冲洗一下上了岸。

三人穿好衣服,寻了块绿草茵茵的空地四仰八叉地并排躺下,俱觉得身体疲乏至极,可是又不知为何,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子舒泰,仿佛全身都松散得要融化开来渗入泥土里,一时间无人愿意开口,一同望着头顶遥远的星空。

万籁俱寂,唯有草木生长的微小声音如隐秘的咒语一般在空气中传递。少年们躺在天与地的怀抱之中,渺小如一叶一沙,忽然对天地宇宙的浩渺广大心生敬意,刚才的的兴奋心情渐渐平息。

许久之后,史瑞才低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明白,就算是奇迹出现,我也不可能明年还留在蜀山,不过你们两个可得都给我铆足了劲儿拼,要不然,我这大晚上光着屁股被烫掉一层皮,可就不值了。”

“嗯,一定拼!”张尉应道,“按你的话说,我们是什么来着?”

三人刹那间心有灵犀,几乎是同时带着似乎玩笑却隐约认真的口气,低低道:“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话落,三人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也为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因着太过疲累,史瑞和邓方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张尉的体力比二人好,静静休息一阵已不觉疲乏,估摸时候也差不多了,正打算叫两个伙伴起身,却听见远处模糊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不收,以后勿要再如此,免得大家难堪。”

之后,是一个不以为然的男声:“我怎么不觉得难堪呀,送株彤管草给自己喜欢的女子就会难堪么,那天下间有多少男子都该难堪了?”

张尉闻言心头一惊,暗想这声音和语气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谢殿监啊?然而由于相距甚远,他听不实在,不敢妄断,便继续屏息听下去。

“十二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良多,此刻我还有什么颜面和你相见,更不要说收下你的彤管草了。”那女子又道。

男子先是冷笑几声,片刻又道:“当日掌门比武的事我已知道真相,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你根本是受萧无极的指使。”

女子的声音陡然一高,断然否认:“不是的,都是我一意而为,他连你对我的心意都不甚明了。”“哼,如今再说这些你以为我还会信吗?也罢,收不收随你,但是当年的事我也自会求个了断。”男子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怒气。

这话说完,林子便完全静下来,好一会儿,张尉才听到似乎是那女子正低低呜咽,可半晌也听不见男子安慰的话语。他这才醒悟,那男子大约是在刚才说完话之后就离开了,暗道此人是几时走的自己都丝毫没能察觉,看情形应该是个高手,难不成还真的是谢殿监?

那女子一直低声哭泣,张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直挺挺地躺着,想要等她哭完,以免照面尴尬。不一会儿,忽然又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是另一个有些沉的女声道:“岳莹,出了什么事?”

这沉绵的女声极为特别,张尉立时便辨出正是没见过几次的玉面。

只听哭泣的女子闻言答道:“没出什么事,刚才想起些往事,心里不舒服。”

“真是自己找罪受。你既然要离开萧无极,为何不似我这般真的远离蜀山,却还留在碧玉峰这等不远不近的地方,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林姐姐,你又为何三番两次地回来?还不是也觉得和这里断不去根吗?”女子反问道。“我怎会如你这样磨磨唧唧,拿不起放不下,上次我回来是因为想看看掌门比武,这一次是我听说今年蜀山的天寿日会比较有趣……”

两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张尉终于再也听不到什么了,便把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仔细寻思一番,觉得似乎其中有什么隐秘,但却说不出到底是个啥,当即叫醒同伴,匆匆赶回去找唐谧商量。

三人赶在御剑堂下锁前进了大门,张尉放出魂兽去梅苑叫唐谧和白芷薇出来,自己则靠在苑门外的桃树下等候。才一会儿工夫,苍蠡便领着个红衣姑娘走出苑门,张尉刚想上前招呼,却看清灯影下身姿秀雅的少女却是君南芙,于是已经探出的身子刹那间又缩回到树影里。

不想君南芙却径直往张尉的所在而来,走到近前,她先是淡淡笑了笑,才道:“唐谧和白芷薇都不在,我看见你的魂兽,就跟着它出来找你了。”张尉一听,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担忧,不知这般时辰,那两人为何还没回来。

君南芙见面前和自己说话的少年竟然走了神,幽幽道:“张尉,你可在听我说话?也不问问我找你何事吗?”“我找你何事?”张尉抬眼正对上面前的芙蓉面,一晃神,便原封不动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君南芙“扑哧”笑出声来,歪头看着他打趣道:“还真是个呆子!”

张尉却只觉得眼前少女的神情鲜活灵动,言语态度熟稔亲近,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罅隙,原本的局促便缓解了许多,也回应地笑笑,重新问道:“你找我何事啊?”

君南芙轻轻咬住下唇,两颊泛起绯色,蝶翼一样的长睫半盖住眼睛,稍稍犹豫片刻才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去年的事,我很对不起你。”

“这个、这个你之前就道过歉了,不必再说一次,我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想你也该是有自己的苦衷吧,唐谧告诉过我,是你爹爹逼你那样做的。”张尉说完,顿觉心中似是轻了不少。

“我知道你不是个会记仇的人,只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爹爹为何要那样做么?还有,你爹爹为何也说我们之间有过婚约呢?”

后一个问题张尉自己也思考过很久,若说君家父女欺骗自己,可父亲又何必也跟着一起骗自己呢?这点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君南芙见他不答话,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我们、我们到别处说去,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张尉心里一直犯着糊涂,见有机会搞清真相,便跟了她往僻静处走。

直到渐渐听不见人声,君南芙才站定脚步,转回身,微微有些羞赧地半垂着头,略带犹豫道:“张尉你可知道,你爹也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的亲生父亲,大约就是你所敬仰的沈牧沈将军!”

张尉只知道君南芙的爹爹当年是大将军沈牧的副将,而自己的爹爹则是沈牧帐下的传令兵,所以两人早年便认识。去年他爹告诉他,因为当年二人意气相投,所以虽然身份悬殊,却于酒后定下了娃娃亲,但是后来却失去联络,他爹便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不想两家人如此有缘,不但可以重遇,儿女还俱在蜀山学艺,这才旧事重提。如今君南芙突然说他竟是沈牧的儿子,张尉只觉突然得连该作如何反应也不知,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为何这么说?”

“我爹爹说,你和沈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时候他在客栈看见你很是讶异,再见了你爹之后,便猜出了你的身份。后来,他去找你爹确认,你爹先是不肯承认,直到他谎称他和沈将军订过儿女亲家,你爹爹不知内情,以为真有此事,又加之你爹觉得我确实颇中他的意,这才说出了实情。

“原来你的亲娘生下你后,便得知沈将军战败,由此郁结于心,没多久便过世了。当时只有你爹随护在她的身旁,沈家又再无其他的亲人,他便好心将你收养。而沈将军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仇人不少,加之他最后一战败得窝囊,十万大军尽毁于手,魏王又降下罪来,所以,你爹便一直没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你。”

张尉只觉自己分明听清了每一个字,却又完全无法理解这一串话语中的含义,心头模糊一片又惊异非常,唯有关于沈牧战败一事,他自幼就听爹爹讲起过,之后又时常和别人辩驳,几乎是习惯性地在听到后便有了反应:“并非是那样的!所谓十万大军本就是对敌人故意夸大说法,真实兵力只有不足六万,且其中两万并不由沈将军统领,剩下四万当时也有一万被派去走飞流关迂回歼敌,而并未投入那一战,所以沈将军根本就不是全军覆没。更何况,如果没有沈将军帐下的北狄将领于阵前投敌,原本那一仗也是根本不会败的!”

君南芙见张尉为沈牧辩解时神情激动,暗想这人的脑子真是不太灵光,我与他讲了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还在和我辩论一场十五六年前战役的是是非非。她忍不住蹙眉微微摇头道:“张尉,我在说,你的亲生父亲便是沈将军啊。”

张尉这才如被敲醒般“哦”了一声,顿上一顿,才开口道:“单凭你如此说,我也不能就信,我会立即写信回家,去问我爹爹。”

“那是自然。反正你爹原本也打算在你艺成下山之后就告诉你真相的。只不过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爹爹为何执意要你循着沈将军的路,到蜀山学艺呢?”

张尉一想,自己之所以会来蜀山,甚至长大想要成为大将军,的确都和爹爹从小在耳边的念叨有关,时间久了,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变成自己该做的事,然而张尉却从来未曾去仔细思考这其间有何原因,此时君南芙如此一说,他便不由又信了几分,然而信虽是信了,心头却更是迷茫一片,不禁问道:“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你今日到底为何要同我讲这些?”

君南芙眼帘一垂,再抬起看向张尉的时候,一双眸子清亮异常:“我是想提醒你,你的亲生父亲也许留下了十分重要的东西,我爹爹谎说定亲之事,便是为了打探那东西的下落。虽然现下我决定不再帮他,可是保不齐他还会想其他的法子。而且,我爹说除去你的相貌,你的佩剑也是沈将军当年的那一把,所以有心人想要识破你的身份应该不难。我只怕别人也会存着坏心,所以才想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好让你有所防备。

“你可知道,沈将军过去用兵如神,除去深谙兵法之外还有何凭仗?我爹说,沈将军不知从何处学得精确绘制地图的奇术,在拜将前曾用两年时间遍游关西和塞外各地,绘制地图,如今他绘制的地图和所着有关制图的秘岌都不知了去向。我爹以为,这些东西最有可能便是被你爹藏起来了,好以后传给你。我想,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然而世上觊觎此物的人一定有很多,所以你要心里有数,当心再被人算计。”君南芙说完,只觉刚才鼓足的勇气尽失,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为,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好垂下头默不作声,静等张尉的反应。

张尉却失了主意,只想着要赶快去找唐谧商量商量,心上一时间各种念头左转右转毫无头绪,也忘了要说些话宽慰感激一下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女。

君南芙见等不到他的回应,莫名有些失望,轻叹一声转身就走。

张尉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叫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其实,我对你……”话到嘴边,少年才猛然发觉,有些话再不像当年一般可以那样轻易地说出口来,那些拾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的心思原来早已在这反反复复中模糊了模样。

94、我其实也长大了不少

唐谧和白芷薇商量着要去黑雾谷魔王的衣冠冢再看看之后,便只约了桓澜和慕容斐制定夜探的计划。这事之所以不叫上张尉,倒不是怕他不答应,而是几人都明白今年的大试对张尉来说既重要且困难,也知道他每夜都练功到很晚,故而不想再扰他修行。

因为唐谧曾在黑雾谷吸入毒气从空中跌落,加之穷奇仅仅一掌就击坏了防御宝珠“沉荻”,几人对这次的冒险都格外谨慎,计划准备也比以往来得周全。这次最大的便利就是唐谧看过堕天的遗信,知道如何打开被尖刺树冠和黑色毒雾笼罩的谷顶。然而几人都不会御剑飞行,飞翼上次也被摔得七零八落,翼马非张尉不能使唤,更何况上次翼马受伤后张尉夜夜陪护的事几人都记得,在此刻的这种节骨眼儿上,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让他的心肝宝贝翼马出现任何差错。这样一来,想个法子飞到黑雾谷上空就成了当务之急。

“如果树顶能打开,那些尖刺就不会伤害我们的魂兽,我和桓澜的魂兽便可以送咱们进去。”慕容斐出了个主意。

然而慕容斐和桓澜的魂兽都只能驮载一人,树顶打开的时候如果穷奇还在,必然会立时冲出来,到时任谁只凭两人之力,在天上都不是穷奇的对手。

“你们的魂兽要不是那么巨大,而是只和我那飞翼一般的大小,不打开树冠也可以从树刺的罅隙飞过,可魂兽如果不大就根本无法载人,这可如何才好呢?”唐谧一时也犯了难。

“我看这样,你我还像第一次那样从林子的下面钻过去,桓澜他们同时从天上下来,这样穷奇也许便会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也许我们便能有机会进人衣冠冢。”白芷薇建议道。

几人觉得这法子倒是可行,于是又继续认真盘算起细节来。

其间唐谧又想了个点子,打算找周静再去借那颗能强迫兽类言语的宝玉,按照小绿猴对那宝玉退避的样子,还有周静的解释,宝玉对飞禽走兽大约具有逼迫的强力,有灵性的妖物往往感应到此力便会退避,唐谧猜测说不定这宝贝能让穷奇不愿意靠近他们。

周静极好说话,也非多事之人,听唐谧瞎编了个缘由便答应出借。然而当唐谧一打开装着宝玉的小匣子,目光将将落在那墨绿玉牌的刹那,忽觉左眼疼得不可忍受,眼里似乎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眼前之物推拒出去,吓得她立刻关了匣盖,将小匣子往白芷薇的怀里一扔:“我见不得这东西,你拿着吧。”

白芷薇将小匣子收人袖中,有些担心地问:“有何不对吗?”

唐谧揉着左眼,想了想道:“这只眼睛在看见这宝玉的时候突然很疼,上回见这宝玉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猜应该是我眼里玉魂的问题。”白芷薇一皱眉,又问:“这玉魂到底是什么呢?我为何觉得就算是清源寺的和尚其实也说不透它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它不只是能沟通六识之境的宝物那么简单?”

唐谧见好友脸上的忧色浓重,笑了笑宽慰道:“其实自从这东西进人我的眼里,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觉如果不搞清楚,就没法子安安心心地接受它存在于我的身体里,这样越想就越害怕。可是这些日子,因为咱们一直研究堕天大人和穆殿监的所思所想,我却忽然有所领悟。其实,这就像他们对轮回是否存在的探寻一样。你说,我们真的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吗?我们现在认为对这世界的正确认识是不是会永远正确呢?举个例子来说,假使我们只有蚂蚁般大小,面前挡着一块石头,我们便以为是一座高山。然后我们中有人通过修行学会了忽然变大身形的术法,变得和石头一样高,那人就会告诉我们,这不是高山,而是一堵矮墙。我们一定都不相信,甚至会嘲笑那人,视之为异类。那个人会如何呢?也许会坚持己见和我们争吵辩论。但是,随着他继续修行,有一天他的身形变得比石头还高上了百倍,于是,他才知道,即便是自己曾经以为的真相其实也不对,这曾经被他坚决维护的‘矮墙’,不过是一个小到能够一脚就踢飞的石子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对这个世界永远存着敬畏之心,要容得下那些对我们来说完全未知或者无法了解的一切,不再为存在这样的东西而焦虑,比如玉魂,比如失明,甚至比如死亡。”

白芷薇认认真真地听完唐谧这一长串话,却觉似懂非懂,张了张口想要再问些什么,才发觉竟是连问也无从问起。

唐谧望着眼前少女迷惑的神情,了然一笑,忍不住像长辈那样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双手往脑后一枕,抬头仰望着深远浩瀚的星空:“芷薇,我其实也长大了不少呢。”

准备妥当之后,四人挑了个晚上夜探黑雾谷。唐谧和白芷薇如去年那般,在林子里树下尖刺的空隙间匍匐前行,虽说也算是熟门熟路,但因一年来两人的身量都长了不少,只觉比过去爬起来困难许多。

在接近衣冠冢前的那片空地边缘时,两人收去手上幻火,掏出准备好的“流火球”用火折子点燃,往空地上滚去。

“流火球”有拳头大小,其实叫“硫火球”或许更为妥当,小球滚过哪里便会在哪里留下一道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黏胶,是欧阳羽和唐谧将硫磺和树胶等材料混合、发明出来的“照明设备”。

等七八个“流火球”一个接一个滚出,空地上立时便出现了七八道长长短短的火线。借着火光,唐谧看见一只巨大的穷奇站定不动,双眼牢牢盯着她的藏身之处,似是在耐心等待着扰它好梦的不速之客。

“离穆殿监去世也有差不多半年光景了吧,这家伙竟然还没被饿死,真是个大祸害。”白芷薇忍不住道。“不过你看,上次它发现我们就扑了上来,这回却一动不动地观察情形,会不会是饿得没了力气?”唐谧猜测道。

“最好如此吧。”白芷薇说着掏出一枚竹哨,吹出一串尖利的短音。

须臾,覆盖天顶的黑雾骤然向四周散去,横生尖刺的树冠分向两旁,银色的月光一泻而下,一黑一白两只驮着魂主的大鸟浸在光雾中从天而降!

穷奇一见天顶骤开,果然不再顾及树林里趴着的入侵者,扇翅冲向高空。骑在魂兽上的桓澜和慕容斐早有防备,在穷奇腾空的刹那各施雷击之术,两道闪电正正打在穷奇的身上。

不承想,穷奇只是身子晃晃,向上飞冲的势头却丝毫未减。桓澜赶紧将一只准备好的活兔抛向穷奇,慕容斐则施出术法关闭了天顶,防止穷奇逃出。

穷奇身形稍顿,在空中一口叼住那兔子,不等桓澜和慕容斐看清,便囫囵咽下肚子,再次展翼袭向二人。地上的唐谧和白芷薇趁着这当口冲出树林,向衣冠冢门口的树门跑去。然而跑到半途,唐谧忽觉头顶一暗,抬眼去看,竟是那穷奇弃了天上的二人,掉转来堵截她俩。

白芷薇一手挥剑,一手掏出宝玉,冲唐谧喊道:“你快去,我们三个来拖住它!”不想那穷奇在看到宝玉的一瞬怒吼一声,竟似忽然暴怒,浑身须毛皆立,双眼瞪如祭鼓,疯了一般扑向白芷薇。白芷薇胆怯之心忽生,握剑的手竟是不受控制地一抖,刺出的剑便斜了两分。

唐谧眼见情形险恶,一时也顾不得开启树门,挥剑去帮白芷薇,眼睛却一下扫到她手中的宝玉,左眼立时大痛,一股力量好似要带着眼珠冲出眼眶一般,在眼中鼓胀搏动。唐谧被剧痛所扰,无法控制身子,脚下一软,仰面摔倒在地上。她心中暗叫不好,以为穷奇定然会趁机冲上,不料半晌却不见动静,就连四周也奇异地安静下来。此时,她眼中的痛感稍缓,急急睁开眼,只见那小山般的庞然异兽正匍匐在自己脚边,双耳微微耷拉,尾巴紧收,摆出驯服顺从的姿态,四周则围着三个目瞪口呆的同伴。

“出了什么事?”唐谧一头雾水。“我们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活像是找到主人的小狗。”慕容斐不解地摇头。

唐谧似乎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身,走到穷奇面前,试探着伸出手去,见对方毫不躲闪,便轻轻抚上了它的额头。一种奇异的感觉顿时由左眼藤蔓一样伸展向大脑深处,唐谧似乎重临当年在楚国竹林里六识被封后的状态,眼前所见仿佛不再受这一双肉眼的困扰,可以飞上高空看万物流转生息,可以纵横时间看生命新诞败亡。而面前的妖兽亦不再是现下的妖兽,她似是同时看到它无数年前的幼体和无数年后的老躯,现在即是过去,现在即是未来。

然而这感觉比一眨眼的时间还要短暂,唐谧只觉尚且不及细细体味,便已无迹可寻,只余心头茫茫然一片。

慕容斐对唐谧和穷奇前前后后这些古怪的模样最先反应过来,恍然道:“是因为唐谧眼里有玉魂的缘故吧。当年这穷奇不是也能被穆殿监驾御么,玉魂那时就是在他的眼里。”

唐谧缓缓长舒一口气,抖抖脑袋,强行将自己从迷茫中抽离:“不知道,我有一刹那似乎又进入了六识之境。又或者,那并不是六识之境,而是一种别的什么了解外物的方式。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们现在通过嘴巴、眼睛和接触等等方式之外,我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与穷奇沟通,仿佛我们同在一个世界。”

“可你们本就同在一个世界啊。”白芷薇不解道。

唐谧看着眼前的穷奇,温柔地轻轻抚摸了片刻:“不是,我和它过去不在一个世界,它可以听见一里以外谷口处蝴蝶振翅的声音,可以闻到山中第一朵桃花初绽的香气,我和它听见看见甚至感觉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这和我给你解释过的、身处不同高度的人看同一块石头感觉完全不同差不多。

“如果是过去,我们要让这妖物服从的法子,或者如同我们让一匹马或是一条狗服从的法子一样,都是以强力驯服,迫使它们接受我们的世界,但是就在刚才,我觉得我的六识之境和它的感觉达到了一致。而让它驯服的,也许便是这能够相互理解的力量吧。

“所谓穷奇只服从于内心险恶之人,我看也许只是个谣传。它或许只是服从它认为能理解自己的人。我想,为何我眼睛里的玉魂会强烈地排斥周静的宝玉呢,大约就是因为那宝玉便是某种强迫之力,而玉魂则是某种沟通之力吧。不过,也该感谢这宝玉激发出玉魂的力量,要不然,我根本不懂如何调动玉魂的力量,咱们刚才可就危险了。这穷奇长时间没吃东西,又被宝玉激怒,刚才的脾气可大着呢。”几个少年都觉得唐谧所言令自己似有所悟,然而又无法一下子说出到底明白了什么,更何况就连唐谧也是半懂不懂的,便也不再继续追究,而是抓紧时间进人衣冠冢探查了。

衣冠冢内的模样和唐谧去年进人时所见的并无不同,不过是空屋内居中放着一副战甲和一面巨大的铜镜。只是这一次再来,唐谧已经比当年多学了很多东西,也知道了更多的隐秘,重新审视布局,再看看地上石板拼接出来的五行图案,便有点明白了其中奥妙,指着镜子喃喃自语般道:“镜子有阴阳两面,莫不就是阴阳之心?”

白芷薇同唐谧一起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术法书籍,虽然没有具体修习,也了解不少门道,当即点头赞同:“镜分阴阳,在血术中被认为是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门,不过在正道术法中却并不常被用到。”

慕容斐看着地上的阵法图案,心生疑惑,转脸去看正盯着那战甲细瞧的桓澜问:“你怎么看?”

“这战甲如果正是传说中魔王的晶铁战甲,应该是增强力量的至宝,我只是一接近它,剑魂便似有所反应。既然这屋子就是迎接咱们开山祖师转世的地方,那么,召集蜀山武功最强的五人来配合这个宝贝,还有这样的阵法,似乎表明堕天大人认为,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便无法转世回来吧。”桓澜推测道。

慕容斐见桓澜与自己所想几乎一样,不觉莞尔,也走到那具战甲的面前,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点在暗光流转的乌黑金属上,来回滑动,腰间的迫雨似乎对战甲中的力量有所感应,在鞘内发出只有剑主才能察觉的低鸣,像是强者遇见更强者时心潮的涌动。

慕容斐抬眼看看对这战甲无知无觉的唐谧和白芷薇,对桓澜道:“是的,如果力量不够,则不会感应到这战甲的异处,比如她们二人。”

桓澜一愣,随即明白。这屋内只有他二人的力量达到了或许能与战甲匹配的程度,于是默契地回应以微笑,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慕容斐转而对唐谧道:“我想不通,咱们的开山祖师为何会认为他重临于世需要这样大的力量辅助呢?唐谧,你看过那么多他的手迹,可明白其间的原因?”

正对着镜子发愣的唐谧摇摇头,然而虽然说不出原因,又隐隐觉得,某个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夜探衣冠冢后,唐谧和白芷薇几乎是踩着最后的一下钟声进的御剑堂大门,两人平复一下呼吸,暗道好险,正要往梅苑走,就见门口树影里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头,你在这里等我们啊?”唐谧问道。“是啊,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们商量。”张尉应道,之后将刚刚君南芙所言一字不漏地讲给二人听。

他原以为二人定要震惊不已,不想却见到两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不禁心下疑惑:“你们觉得这些可信吗?”“八九不离十。我们也听石千明说过。那时没有立时告诉你,是因为我和芷薇也不敢确定真假,况且这事又涉及太多,怕你分心,便想着等你今年大试之后再告诉你的。”唐谧答道。

不等张尉再说什么,白芷薇忍不住接话道:“不想君南芙这时候来做事后好人,真是虚伪得紧。”白芷薇说的是君南芙,一双美目瞪的却是张尉。

张尉只觉头皮发紧,避过她的锋芒,对唐谧道:“就算那些是真的,可是我却想不明白,绘制地图之术又有什么打紧,居然要这样去算计?还有这沉风剑,既然沈、沈,我、我……”他一时不知该称呼沈牧“沈将军”还是“我爹”,窘迫非常。

唐谧笑着接话,替他解围:“你是想不通剑的事情是吧,这个我也不知道呢。不过我听李冽讲过,铸造晶铁剑是很有学问的,他似乎很懂,也许将来可以问问他。至于制图之术,这个深的我也不懂,浅显的么,来,你们跟我来。”

唐谧领着二人走到梅苑门前通往松苑的路上,问道:“你们说这条路是直的吗?”“是。”二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唐谧笑笑,带着二人攀上路边的大树,站在枝丫上往远处一指,又问:“再看看,还是直的吗?”张尉和白芷薇从高处一看才明白,这条路原来是稍稍有些向南倾斜的,只是因为斜得并不厉害,所以不站在高处便看不出来。

“你们想,我们如果绘制地图的话,因为这条路很短,所以把它绘成斜的和直的都不会对看图的人有多少干扰。但是,如果这条路很长很长,是斜的还是直的就会十分不一样。可如果这路真的太长太长,长到我们就算站在树的高度也无法发现它是不是斜的,也许必须到一座高山上才能看出来,那么附近要是没有山可以爬呢?而绘图之人该如何知道这路是直还是斜?

“还有,我们丈量道路的尺子长度有限,那么两城间遥远的距离我们该如何测量?假使按照步长来丈量,每一步不可能总是一样的大小,这样的话误差也许会很大,那么该如何得到比较精确的距离?再比如,山峰的高度又该怎么去测量?在沙漠和草原上该用什么来确认位置?如此等等,都需要有一些特别的方法和工具才可以做到。

“至于说到行军打仗,如果使用的地图准确,那么对诸如估算行军时间,选择适合战场等等都会大为有利,所以,沈将军的宝贝才这么被别人看重。而我猜测,假使你的翼马也是他所驯养,那么原本等这翼马长大能飞的时候,大约也会是他测量山川的好帮手呢。”唐谧解释道。

张尉听了,虽然明白不少,可仍然无法平静,仿佛原本很多坚信的事都在这一刻出了偏差,一时间心乱如麻,含混地“哦”了一声,便不想再多说什么,匆匆别过了朋友。

95、突然发生的比武

四月间对于蜀山来说,最大的事就是月末的天寿日。这一年由于穆显葬礼的关系,由各地赶来的蜀山门人尤其多,轮到最后剑童们祭拜时,唐谧已经被无量峰重阳殿外的大日头晒得有点发昏,一走进有些昏暗的大殿内,只觉得眼睛发花,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如今她已算年长的剑童,祭拜时排的位置也靠前,头一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牌位后王凛的画像。

那人远没有唐谧想象中的英俊,一双眼角微垂,透着些散漫的神气,眉毛倒是生得甚好,浓密英挺,是五官中最为出色的一处。这原该是一张看上去随和亲切的面孔,但由于下巴的线条硬朗坚毅,让人不由相信,他的确就是可以挥剑斩杀魔王的堕天。唐谧着了魔一般盯着王凛的画像,一阵失神,脑子里空空的,仿若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直到身边的白芷薇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袍袖,才猛然回神,匆忙下跪。

祭礼结束之后便是设在无量殿外的客宴了,今年的狮戏轮到司徒慎他们那一殿的剑童。唐谧听说扮金色狮子的两人正是君南芙和司徒慎,不禁边看边瞟向张尉。张尉的神情极是专注,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唐谧在看他,扭头笑道:“没有你们那时舞得好看。”

热闹的狮戏最后以金狮那组的获胜告终,几个剑童卸下行头的时候,张尉看到君南芙竟然是金色的狮尾,狮头则是司徒慎,神色微僵,不自觉地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唐谧轻按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头,我找机会就去向她道歉,你也不要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吧,不值得。”

张尉看向唐谧,只觉那张总是带着狡黠笑容的面孔,这时干净透明得如同这四月的晴空,言语间也并未带着她惯常的高高在上,倒有三分商量和七分关心,虽然并不是如何温情脉脉的话,却也让他觉得如沐春风,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不由地笑答:“好,我知道。”

几个扮狮子的剑童退下后,萧无极走到无量殿的殿前高台上,循例说了些感谢来宾的客套话,然后是对蜀山这几年连续有重要人物仙逝表达了遗憾,特别是对御剑堂殿监穆显死于魔王魂兽一事尤其愤慨,如此一来,自然就提到这些年魔道重兴之事,便也顺带地自责了几句。

这几句自责其实根本只是客套,场下原本不会有任何人就此说些什么,然而却听萧无极身后不远处、同顾青城和司徒明站在一排的谢尚冷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也知道责任在你,就应该即刻交出掌门人之位,以谢失职。”

谢尚说这话时用了内力,在场的武林群豪和蜀山众弟子都听得真真切切,刹那间偌大的殿前空场上鸦雀无声、呼吸相闻。所有人都注视着高台上那两个凝然不动的灰色身影,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大事。

萧无极缓缓回身,以一派掌门的威严口气道:“谢殿监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十二年前掌门人比武的时候,是为师我自己选择离开,也可以说,是我将这个掌门之位拱手让给你这个徒弟。只可惜我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却将蜀山越搞越糟,今天,我就要收回这掌门人之位!”谢尚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师父”俩字咬得极重,投向萧无极的目光似乎隐含恨意。

萧无极在触到那目光的刹那,立时就明白了几分,知道决裂已经避无可避,当即道:“谢殿监的意思是,今日便要当着诸多武林豪杰的面,把十二年前那一场没有进行的比武重新来过?”

谢尚冷笑道:“如果徒儿你觉得如此就可以心服口服地离开,当然是最好。”顾青城和司徒明闻言俱是眉头一蹙。

顾青城抢言道:“请掌门和殿监三思,不论你们有何过结,都已是陈年旧事,又何必重提呢?”在场的武林豪杰多曾是蜀山弟子或者至少与蜀山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都不想看到两人反目,便也纷纷出来相劝。不料不管有多少人来做和事佬,谢尚却是一点都不领情,执意要与萧无极比武。

萧无极最是了解谢尚的性子,知道他虽然于武功上造诣极高,但脾气却仍然犹如任性的年轻人一般,若是已经决定了什么,完全不会顾忌其他,不达目的决不会罢休。可萧无极却是个谨慎多虑之人,眼见着此战难免,而自己又没有必胜的把握,心念急转之下道:“谢殿监,以你我二人之位,在这里当着这么多武林豪杰的面大打出手总是不妥,不如这样,如果你我一定要比试的话,就换一种比法如何?”

“你且说说如何比。”“你我各挑一个蜀山弟子,在三炷香时间里各传一套武功给两人,这武功不得是蜀山原有的武功,必须由你我自创,然后这两名蜀山弟子再来比武决定胜负,如何?”萧无极问道。

他提出这个建议自有自己的盘算,一来是忌惮谢尚武功厉害,想避其锋芒。二来他这十来年的确苦思出一套脱胎于蜀山剑术的新剑法,虽然谢尚可能也创了新武功,但也极可能没有,若幸运的是后者,那么只有三炷香时间让谢尚编出一套武功再教给别人,就算是剑仙也做不到。三来就算谢尚也创了新武功,毕竟他只是刚刚重归蜀山,对弟子们都不甚了解,而自己占着人面熟的便利,相信挑出来的人一定最为适合。再退一步,就算是他自己教的弟子输了,只要不是自己输,万事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谢尚并非想不到这几层,但是他人有多聪明就有十倍于其上的骄傲,作为徒弟的萧无极既然如此说,他便立时答应道:“好,你先选人。”

萧无极已经料定谢尚不会拒绝,扫视一遍无量殿中的众多蜀山弟子,方才朗声道:“桓澜,你来。”他原以为谢尚多少会踌躇一下,却见谢尚想也没想就紧跟着说:“张尉,你出来。”

底下有不少认识张尉的人都惊得“啊”了一声,待到众人都看清从人群后走出一个身穿蓝色袍服、衣襟上绣着三朵金色纹样的少年时,窃窃低语声顿时更响了起来:“剑童,怎么是个剑童?”“才只是礼水殿的剑童啊。”

张尉自己也觉得很是意外,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几人都在小心地留意着萧无极等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当他将那日在碧玉峰硫泉所听到的对话告诉唐谧以后,几人更是将注意力多放在了谢尚的身上,可是他却完全没有看到过谢尚和萧无极有任何即将翻脸的迹象,他完全想不通谢尚怎么会突然在这一刻发难。而挑自己去比武就更是奇怪了。

张尉在被点到名字的瞬间便向唐谧投去征询的目光,而唐谧就算再怎样急智,此时也完全不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只好道:“尽你全力去比就好了,我们行一步看一步。”

张尉听罢,心中略略有底,这才迈步走出人群,躬身施礼道:“弟子在。”

谢尚将张尉带到无量殿后的一间偏院,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比之两年前初见时,张尉已经长高了不少,原本孩子气十足的脸也显出了些许棱角,那双眼睛倒是依旧清透不变。

他只觉甚为满意,唇角微微噙着笑:“我现在要教你的这套剑法是我这二十年来精研所得,名为‘幻乱八剑’。这八剑的招数看似简单,实则深奥,非心力极强之人不能用。因为这八剑是依靠强有力的剑魂才能施展,使出的时候可以迷乱对手的八识,也就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和阿赖耶识。你初学此剑,能迷乱对手的前五识就算不错,若是能达到惑乱意识,敌人便会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若能达到惑乱末那识,敌人则会耽于你剑下创造的幻象,而如若惑乱了阿赖耶识,敌人就将完全沦为任你操控的傀儡。”

张尉听了,瞪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只知道所谓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却还从未听过末那识和阿赖耶识这两识,然而虽然不懂那究竟是什么深奥的东西,却能隐约地觉得不依靠术法之力仅靠剑法就能惑乱人心着实匪夷所思。

他想了一想才有些不自信地道:“这么厉害的武功,我、我怎么能马上学会?我连末那识和阿赖耶识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怕,我虽然说得厉害,但是就连我自己也只能达到惑乱意识这一步,所谓惑乱末那识和阿赖耶识不过是我自己推断而来。虽然你的心力或许不强,但心力在这剑法中最大的作用其实是不让自己被惑乱于其中。而你还拥有剑魂之力极强的沉风,本心又不会为幻象所动,正是学这剑法的极好材料。我看过你在罗汉伏魔阵前舞剑的样子,你这剑的剑魂如此之强,一定是前代剑主有什么特殊的变故所至。”说到这里,谢尚把手按在沉风上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那孩子的剑,沈牧,对不对?你的样貌和他有八分相似,可是有什么渊源?”

张尉听谢尚提及此事,想起心里的疑惑,忍不住问:“这个我倒是不很清楚,不过,的确是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事。谢殿监如果认识沈将军的话,能否给我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谢尚此刻的心思都在比武上,只是简单答道:“听说他少时在御剑堂还算出众,曾一次通过两试,但是到上得山来,我看他却也只是平平,而且心思并未全部用在武学之上。至于他以后拜将征伐北方的事,我知道的也并不太多。”

张尉见问不出更多,略略失望,只得将这事暂时抛在一边:“谢殿监,如今能够让我看不见幻象的保护之力,在那次罗汉伏魔阵我晕过去之后就消失了,恐怕此刻的我已经不能抵御这剑法所造成的幻象。”

谢尚神色微动,沉吟半晌道:“没事,虽然麻烦了一点,你还是与其他人不同。你曾经感受过那种——就算面对力量强大的幻象也保持毫无感知的状态,这就足够了。你知道,那种心有壁垒的状态你自己也可以建立起来。方法有两种,一是靠强大的心力——蜀山的绝顶高手全都可以做到,二是靠天生的空灵悟性,对纷乱幻尘不知不觉,咱们的开山祖师堕天便属于这后一种。而你,本来资质就纯然,现在又体验过不迷不惑的感觉,应该可以学得。”

谢尚说完,拔出腰间佩剑。那是一柄泛着暗蓝光泽的窄长银剑,剑锋不动亦有寒气涌出。他横剑胸前,以最平实的起式开始第一招,边演示边说:“你看好了,我先慢慢舞一遍教你招式,之后再传授你心法。”

张尉认真看谢尚舞完一遍,对招式已经明白了大约五成。倒不是说谢尚这自创的剑法有多简单,而是张尉之前看过蜀山秘洞中的壁画,对剑法的认识已经高于他这个年龄的剑童很多,虽然仍然缺乏更多的修习与实战,但是对为何每一招要如此而为的领悟与理解已经颇为不凡。

谢尚见张尉看过一遍之后神色安然,就知道这少年心中恐怕已经有了些把握,随即手把手又指点了一遍,再让他自行演练两次,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这才开始教授心诀。

与招式相较,这套剑法的心诀显得极难,要求剑魂与剑主之间通过心力的沟通,再配合招式释放出可以惑乱八识的力量。张尉按照谢尚的教导试了一试,只觉得和平日里所学驾驭剑魂的心法竟是完全相反的,一时间只觉得万分别扭。谢尚见他如此,解释道:“你知道为何术法之力强于剑法,而我们修行时却仍然以剑法为基础?”“因为对战时术法出招慢于剑法,且心力的提升相当不易。”张尉答道。

“如果能在使用剑法的同时使用术法,是不是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谢尚又问。“但是两者是根本无法同时使用的,因为术法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所谓心力专一,而剑魂则会干扰心力。”

“那么以心力御剑又是什么道理?”“那是以心力沟通剑魂,发挥剑魂之力,并非是发挥心力。”张尉继续按照蜀山诸位殿判的教导做出标准回答。

“你可知何为剑魂的妖化?”“就是剑魂反噬剑主,使剑主的心智和剑魂合而为一,最后使剑主化身为剑。”张尉说完,脑海里立时出现那时宗峦被妖化的剑魂吞噬掉的场面,心上便是一紧。

谢尚却笑道:“好,学得不错。想必你也知道,如果在剑魂可被控制的情形下,暂时把自己交给剑魂是可以的,这样剑法往往会更凌厉。”

张尉第一个便想起邓方的离魂剑,点点头道:“知道。”“既然如此,我们自然也可以试一试在剑魂可被控制的前提下,让剑魂来反噬其主。所谓剑魂反噬,就是剑魂吞噬掉剑主的八识,而当剑魂如此而为的时候,你能够阻挡其术力,这术力便会施加到你的对手身上,这回你明白了吗?”

张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剑法所用的心法如此古怪,原来并非是操纵剑魂御敌,而是操纵剑魂反攻剑主,因为只有此时,剑魂才具有惑乱八识的术力。也正因如此,才需要用此剑法的人能有面对强大幻象而不迷失本心的能力。

“可是谢殿监,这样的剑法会不会于我们蜀山的武学背道而驰?”想通以后的少年却忍不住问道。谢尚于武学之道极是自负,被他这样一问,略略有些不悦,反问道:“蜀山武学讲究平衡与控制,我这剑法又有哪一条于之不符?”

张尉一想似乎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安了心,认真练习,然而他费尽力气也只掌握了六成。

此时三炷香的时间已到,谢尚虽然不是十分满意却也只能如此,一拍他的肩头:“去吧,对付一个孩子这样也该足够了。”

96、这样就很好

桓澜走出无量殿的时候,感到殿外众人的眼光纷纷投向自己,脚步不禁顿了顿,才继续前行。尽管明知道自己被大家共认为是蜀山百年不遇的奇才,他仍然不习惯被人瞩目。

在还未入蜀山之前,他一直是长兄桓沧身后不起眼的幼弟,远离权力中心,生活单纯却也单调。直到进入御剑堂,潜藏在他体内的天赋与才华才慢慢显露出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被众人艳羡的天才剑童,其实不过是一个在迷宫般巨大宫殿的一隅坐看天上流云的孤单少年。

身后有人走进,他没有回头,但整个身体已经自然地绷紧,做出防御的反应。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讶异自身的敏锐,仿佛他真的是被上天塑造出来的完美武器。这时,就听身后的那人说:“桓澜,你准备好了么?”

桓澜听到这声音,略略松弛,回头道:“好了。张尉,这事唐谧他们怎么看?”“她说尽力去比就好,行一步看一步。”

“那好,这样最好。”桓澜说完,率先走向无量殿前的空场。

空场上原本为狮戏准备的短木桩已经撤去,玄衣与蓝衣的少年各占一角,手按住鞘中剑,等待出手的时机。

即使在座的宾客大多出于蜀山,仍然不禁佩服御剑堂与蜀山调教出来的子弟,就看两人只是静立不发,已然毫无破绽,俨然一副高手的姿态。

桓澜是以剑快出名,这次萧无极教授他的剑法名为“破光”,寓意可以击破光的快剑,和他的剑路颇为匹配。但萧无极成名已久,向来以剑法舒展、气势磅礴着称,如今自创的剑法讲究的却是一个“快”字,桓澜多少有些讶异。

授剑时萧无极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少年学剑,总是输在一个‘快’字上,别说和你们穆宗主比,就是与司徒宗主相比都逊色一些,于是开始时我便一味求快,就算是一个出剑的姿势也会练上千百次。只是后来我才发现,人的天赋各异,我于此处虽不如人,但在其他地方却强于他人很多,而剑法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此。

“不过,从那时起我心中便有了一个执念,总是想何时也能够以快剑取胜一回。这些年练剑下来,我对‘快’字忽然有所顿悟——我原先追求的一直都是身体之快,而未曾想过其实剑魂也可以让出剑更快。”

桓澜听了有些不解:“澜只知道剑魂可以加强剑的力量,对幻术也有所帮助,却不知它也可以让剑速更快。”萧无极并未回答,只是把剑法慢速演示了一遍。桓澜看了,心下大惊——这套剑法全部由蜀山剑法中最锐利的攻击招式组成,却没有一招防守的招式。

萧无极收剑以后,看向桓澜道:“你知道为何没有守招么?因为剑魂在完全暴露于危险的时候,会自发想要抵抗危险,这比任何身体的动作都要快!对方越强大,剑魂的反应就越强烈,而你要学习的,就是利用这剑魂自发的抵抗力去驾驭手中的利剑,这样就能刺出比光还要快的剑。”

四月的阳光投射到对面少年的脸上,那明朗的样子叫对手也没有办法升起防备之心。桓澜看着那少年,心底有一丝遗憾。如若面对的是更强的慕容斐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握剑的右手滑下剑柄。

这个小动作对于蜀山彼此对决的弟子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含义,暗示对方可以比自己先出剑,是一种不伤人颜面的让招之举。

张尉见了,知道桓澜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实力与他不敌才有此举,微微一笑道:“多谢。”话落,长剑出鞘,攻向桓澜。这一剑,以桓澜意想不到的气势压面而来,让他心中既惊又喜,立时拔剑相迎。

张尉还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反击,犹如电光一闪,自己的剑气被撕裂,善于潜行的雪殇已悄无声息地攻至他面前。幸好张尉的剑魂之力甚强,而雪殇一路突进,速度大有减损,加之“幻乱八剑”最讲究的就是防守。张尉回剑的防招精妙,堪堪架住了这一剑。而桓澜一招被防,腕子一转,又是一击。这一剑又被回过神来的张尉挡了个正着,张尉的剑魂之力透剑而来,其力量之强让桓澜颇觉意外。

两招之内,两人已经知道对方绝非敷衍,心中竟都生出些欢喜,同时抖擞精神,战成一团。

围观众人都对桓澜的剑法之快利赞叹不已,相形之下,张尉几乎只剩下防守之力,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只有唐谧和白芷薇不知道该为哪边摇旗呐喊,只觉得双方的剑法都极其匪夷所思——桓澜的剑招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剑路,而张尉的剑法似乎并不具备攻击力,倒是防守起来颇为精妙,与桓澜力敌了四五个回合,仍然完全可以支撑。

“张尉那小子要输了。”唐谧身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玉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唐谧因为听张尉提起过,他曾经听到很像玉面声音的女子在硫泉边说话,见她突然出现也并不太过惊讶,而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银狐教的这套剑法太高深,远非这小子如今可以掌握的。”玉面紧紧盯着战局道,“这剑法看上去防御精巧,似乎只是在和敌人耗时间,但这一定不是它的本意。”“可能是耗着耗着就会让对手陷入什么陷阱呢?”唐谧猜测道。

玉面一挑眉毛,脸上的藤蔓跟着扭动起来:“那可难着呢。若真是如此,银狐自己怕是能做到,可是让一个孩子来做,未免有些想当然。不过银狐行事向来如此,全凭一时喜好,倒也不奇怪。”

果然,玉面这话说了还没有片刻,张尉的防守已经渐渐在桓澜犀利迅捷的攻击下瓦解崩坏。只见他一剑防得不当,被桓澜当胸斜劈一剑,衣服上顿时裂开一条半尺长的口子,鲜血跟着迸发而出。

唐谧和白芷薇没想到桓澜出手会如此之重,都惊得“啊”了一声。

不料桓澜即使如此,依然毫不停手,跟着又是一剑刺出。张尉狼狈地挡了这一剑,衣角又被削掉半截。

桓澜这才猛地收了剑道:“有血腥味儿,你伤了吗?”张尉趁机向后纵身一跃,退出战局,拱手道:“对,我输了,你的剑法着实让人佩服!”

桓澜面色不动道:“张尉,从此以后,我会把你当作对手看待。”张尉捂着流血的伤口笑了:“谢谢。”

萧无极看在眼里,朗声说:“胜负已定,谢殿监还有何可说。”谢尚脸色铁青,看着桓澜道:“孩子,你辨错方向了,张尉是站在你身后的,难不成你的耳识也被削弱了。”桓澜下意识地一转身,才察觉上当,忙又转回身,不再说话。

谢尚缓慢无声地走到桓澜面前,伸手在桓澜的眼前一晃,只见桓澜的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便冷哼了一声,又道:“这孩子的眼识被封,已经目不见物,想来舌识也被封住了,只不过现下无法立时证明。还有,你的身识也已被封了大半,你根本就不是在握剑,而是在用内劲控剑,对不对?”说到这里,他转向萧无极,问道:“如今他只有耳识和鼻识可用,这样打下去,两三招之内必败,而张尉是自己认败的,两人要是不停手,怎见得就是他输。”

萧无极口气强硬道:“桓澜不收剑,下一剑就会要了张尉的命,到时候哪里还能有那两三招?”谢尚听萧无极这么一说,心头怒起,却哈哈笑了起来:“好,搞阴谋、耍嘴皮子的功夫我都比不过你。可是这蜀山掌门的位子按照开山祖师的遗训,是要传于武功最高之人。谁的功夫高谁就是掌门,这便是蜀山的道理。”话落.他再也不给萧无极机会,手中长剑击出。

萧无极了解谢尚的性子,早就防着他出手,见他袭来,立时挥剑相迎。然而两剑还未相触.双方便都已经被对方强有力的剑气所抵,半寸也不得再进,谢尚随即换招,斜斜劈砍而下,又被萧无极回手防住。

围观的宾客中原本还有人想出来劝架,此时都被这当世两大高手的对决吸引,只顾着屏息凝神、仔细观战。那些离得近的,甚至因为感觉到两人剑气的寒意,被压迫得不自觉向后缓缓退了几步。唯有唐谧和白芷薇的心思并不在这场比武上,两人一商量,白芷薇立刻跑去看张尉,而唐谧则去看桓澜。

桓澜此时已经退至空场一隅,因为眼识被封,他不敢随意动弹,蓦然就听见唐谧在叫自己:“快走,当心被剑气扫着。”随后,有人拉起他的手便走。

他只觉得被唐谧牵引着在人群中不停穿梭,明明路过的都是极其拥挤的地方,却并未撞到一个人,只是与好多的衣衫一擦而过,虽然看不见,也知道是因为她正在为自己开路。他心下温暖,忽然很想很想握紧她的手,怎奈身识被削弱,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等到好不容易将桓澜带到人少的地方,唐谧看着眼神无焦的少年,关切地问:“怎么样,还看不见么?也不知张大头用了什么邪术,要不我把他叫来解除这术法?”

“不用了,这和术法不完全一样的。”桓澜微笑道,“刚才张尉临走时说,这状况持续不了很长时间,一会儿就会自己消退的。”

唐谧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你的手真的已经握不住剑了?”

桓澜点点头。他知道唐谧与张尉的关系甚好,心上不禁掠过一丝不安,赶忙又解释道:“因为手无法握剑,用内劲控剑又十分消耗内力,根本坚持不了几招,再加上看不见了,所以我才不得不下了狠手。”

“嗯,明白的,桓澜赢得很漂亮!”

桓澜心下一动,忽然鼓起勇气问:“唐谧,你最近一直在避着我吧。”

唐谧被猛地这样一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知道其实这些小p孩远比自己想象的敏感,很多时候已不能再如同对待小孩子一般随便敷衍了事了。

她沉吟片刻,坦诚道:“我确实有避着你,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先去解决,在这之前,我没办法去想其他的事情。”

桓澜一阵沉默,聪明如他,已经明白了唐谧的意思。好一会儿,他觉得眼睛开始能够模糊地看到眼前的一袭红衣,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问:“要是我看不见了,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唐谧边问边伸手在他眼前摇晃,一脸的着急。

“不是,是最近看书看得多了些,觉得看东西有点模糊。”桓澜随口说了个托词。

“哦,那可能是要近视了,得赶快想办法治疗,现在估计还是假性近视。”唐谧立即换上一副专家的口气。

“近视?”

“是啊。”唐谧边说边苦思道,“要不我先教你做眼保健操吧。”说完,她将两根手指放在自己内眼角附近的睛明穴上做示范,转而又想起桓澜此刻是看不见的,于是将手指点在他的穴位上道,“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第一节,按摩睛明穴。”

“唐谧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鬼话呢?”桓澜不解地问,却发觉那少女的手指虽然只是点在自己的眉间,却好像是戳到了心上一般,一颗心就这样不断柔软了下去。

“哦,对了,以后要少吃甜食,容易近视的。”唐谧兀自继续说。

“我不吃甜食的。唐谧,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哦,对了,也可能是因为缺乏维生素B族。”

“什么素?唐谧,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呀。”

“哦,问我什么?维生素B族的事?你多吃些黄色蔬菜和水果就好了。”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如果我看不……”

“下面是第二节,我说,你还学不学呀,不学我走了啊。”

“学。”少年忽然想,还是不问了吧,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也已经很好很好好了。

97、突袭者

桓澜在和唐谧说笑间眼睛己经能够慢慢视物,两人这才想起此时正有一场当今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还在进行之中。他们见前面有人山人海阻着,便跃上身后的大树,坐在粗枝上观看起来。

桓澜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这才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样明媚的春日天气,自已和身边少女同坐在这无量殿外的大树上看比武,时光电逝,如今两人又坐在了同一处,冥冥然如宿命轮回。于是他忍不往偷眼去看身边少女的侧脸,却见她一副全心观看比武的模样,仿佛并不记得这些,心上不禁黯然。

“桓澜,还是这里哦,好像连树枝都一样呀。”唐谧全神贯注地盯着比武,似是无心地说了这样一句。

“嗯。”少年一时不知该接一句什么才好,心中却莫名地欢喜起来。

谢尚和萧无极此时正打得难解难分。起初众人都以为这一役谢尚的胜机更大,如此推测不但是因为谢尚成名甚早,又是萧无极的师父,还因为刚才他临时教导张尉的剑法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都知道剑法与术法本是不可能同时施出的,特别是蜀山剑法讲究以心力御剑,若是想分出心力再施术法,一心二用,任谁也没有那样的能耐,几乎等同于自寻死路。可是刚才张尉虽然没有完成那剑法,但是众人都已明白那剑法确实如同能封闭感官的术法一样,可以让对手的所有感知能力完全被惑乱。这样的武功且不说具有如何的心法和招式,单是想一想,也觉得十分危险。大多数人若要用此武功恐怕没有惑乱别人,就会因为强求心力二用而心智先迷乱了吧。

故此,观战的武林中人莫不惊叹于谢尚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就调教出这样的一个剑童,也暗自期待这套剑法可以在谢尚那里看到全貌。

不料谢尚和萧无极斗了这么久,也并未曾使用幻乱八剑,而只是以蜀山最上乘的功夫与萧无极相斗。倒是萧无极的破光剑法在他的手里比桓澜施展又增加了五成威力,剑光回旋,如白电掠空,快得看不清剑路。

其实谢尚并非不愿用自己所创的剑法,只是那武功就算他也只是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练过,而在与高手的实战中却从未尝试。如今和萧无极相斗,他才发现在如此激烈的对战中,用这既要抵御对手又要抵御自身剑魂的武功着实危险,这才暗叹张尉那小子虽然功力不足,却能在实战中使出这套剑法,的确是武学奇才!

唐谧紧盯着战局,突然发现谢尚的身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脚下的步法灵动飘忽,绝非是蜀山沉稳的路子,倒是和魔罗舞十分相像。桓澜也有所发觉,扭过头问她:“会不会是那另外半支魔罗舞?”

“嗯,似乎就是那个。咱们的开山祖师给掌门和殿监各自留下了秘不传人的武功,掌门人所得的便是整部魔罗舞,其中一半是由华璇所创,另一半是咱们开山祖师为了配合华璇的步法所创,而殿监只得一个叫劈水术的术法。看谢殿监的步法似乎正是那半支属于咱们蜀山的魔罗舞。谢殿监自己说过,学过魔罗舞的人在紧要关头便会自然地将之用出来,看来,现下他正觉得对手不好对付吧。”唐谧分析道。

果然,正如谢尚所说,魔罗舞不但不和他的武功相冲,而且还加快了他进攻的节奏,每一剑刺出的角度也变得难以预料,数招之后,萧无极原本因为剑快所占的先机尽丧,劣势初现。

萧无极见谢尚的脚下步法换了魔罗舞,武力陡增一倍,接连败退三招后,脚下的步法也换成魔罗舞,那正是唐谧他们会的那半支。

刹那间,比武的场面变得煞是好看,明明是一场招招不留情的对决,底下人看来倒像是一曲相互呼应的剑舞,步伐交错,身形起落,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唐谧看得不禁心下暗暗感叹:当年的王凛与华璇也许只是在谈笑游戏间,一人为了配合另一人的步法,让应和的场面有趣又漂亮,才创出了这样的武功,当真是一对惊才绝艳的人物啊!

但是,尽管萧无极的步法也改换成魔罗舞,劣势还是渐渐明显。这倒不是因为华璇的那半支魔罗舞弱于王凛所创的半支,而是萧无极自幼对传说中的堕天便敬若神明,故此当年看到留给掌门的武功图册中有一半是魔宫的武功,很是不以为然,于是只认真学了王凛的那半支,而另外半支虽然也顺带练过,却完全只是为了知己知彼,目的仅仅是了解魔宫的武学而已,所以熟练程度甚至还不及唐谧他们。

刚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可以借着魔罗舞再次扳回劣势,可是随着两人的步法越斗越快,他的步子不由错乱了两次。高手过招原本就是毫厘之间决胜负,这两次失误,一下子把他拖入无可挽回的败局。

萧无极眼见自己已经只能被动招架,几次想将步法换回自己熟悉的另外半支魔罗舞。可这魔罗舞本就是王凛和华璇呼应而创,对方用了半支,只有用另外半支才能与之匹敌,而如若也想用同样的半支,反而会发现步步都将自己引向危险。

萧无极徒劳地试了两次,非但没有逆转败局,反而让自己越发被动。就连围观的众人心中都暗自纳罕:怎么一个高手突然之间居然会方寸大乱,连出晕招呢?

萧无极自知必败无疑,一瞬间后悔自己为何如此迂腐,不去仔细修习魔宫的半支魔罗舞呢?既然开山祖师把两个都留了下来,不就是叫我们一并学习的么?一瞬间他又觉得世事可笑,自己苦练蜀山武功数十年,最后竟然会因为掌握不好魔宫武功而落败,当真是人生的极大讽刺啊。

谢尚见萧无极的斗志已经丧失大半,心中恨意涌动,长剑一抖,心力与内力尽数凝于剑锋,想要刺出决胜的一剑!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一条墨绿色的身影电光般插人对战的两人之中,赶在谢尚出招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向萧无极。

谢尚正要出招,看到剑路上猛地冒出这么个家伙,想要强行收招已是来不及了,只得一偏剑锋向一旁击去。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顿时裂开了一道七八尺长的深缝,就算如此,那道强悍的剑气还是继续击在偷袭萧无极之人的背上。但那人的身形却丝毫没有停滞,似乎是生生硬受了剑气之击。

萧无极原本已在蓄力反击,只是那招式的角度是用来封挡谢尚的,此时却见另一道剑光斜刺里杀出,心下不由大骇。

照常理说,他此刻才改换出剑角度去防偷袭者的一剑已然迟了,只是虽然眼前突然杀出的这一剑不比谢尚的那一击气势雄浑,却带着喷涌而出的无尽杀意,而萧无极的破光剑法正是凭借剑魂对敌人攻击的敏锐反应而自发出剑,此时他的剑魂被那义无反顾的杀戮之气所撼,竟御动长剑自行一偏,顿时挡下了这一击。

这样的中途变招,已经超越了正常人所能反应的极限,非但那穿墨绿长衫的偷袭者没想到萧无极此时还能变招抵挡,就是萧无极自己也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是用剑的高手,瞬息间就看到偷袭者这一击已经拼尽全力,完全没有留后招,一剑被挡之后,再无回手的余地,随即在错身之际翻腕就是一剑,顿时一举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突袭之人当即滚倒在地上,萧无极心有怒意,正要再补上一剑,“哐啷”一声,他的长剑被另一柄剑架住,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萧无极,你住手,你错得还不够么!她是林婉,你要杀了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吗?”

萧无极一愣,看向倒在地上的突袭者,但见她满脸都刺着纠结的藤蔓文身,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竟看不出原本的相貌究竟如何,再瞧瞧架住自己长剑的女子,不置信地问:“岳莹,是你?你肯见我了吗?”

那个被唤作岳莹的女子一身剑宗打扮,虽然韶华已逝,容颜却依然清丽绝伦。她恨恨看了一眼萧无极,却并不答话,而是俯身抱起玉面:“林姐姐,你坚持一下,我这就救你!你有什么委屈就对我讲。”说完,她抱起玉面,向无量殿后奔去。

谢尚站在原地,盯着岳莹的秀丽背影一言不发。萧无极却像呆了一般,看着一滴血珠顺着他剑上狭长的血槽缓缓坠落到青石地上,开出一朵妖异的血花。

刹那间,少年挚友的面容和岳莹临去时的愤恨眼神在他的脑海中交替而过,再想起刚才于谢尚剑下捉襟见肘的窘迫之态,便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一时不知人生所求为何

良久,他转身提气,对在场诸人道:“萧某武功低微,蜀山掌门之位银狐谢尚当之无愧,以后蜀山三宗皆须听其号令。”说完,长剑人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经翩然离去。

围观的武林群豪和蜀山弟子顿时炸开了锅,谁都没想到此次竟会看到蜀山派掌门易主这样的大事。加之在胜负将定的瞬间又横着杀出这么个意外,议论之声立时四起。

顾青城和司徒明见情势不妙,对望一眼,率先躬身叩拜谢尚。蜀山中人见了,马上跟着齐齐跪拜,这才将喧哗嘈杂的声音渐渐压了下去。

唐谧并未看到众人跪拜新掌门的一幕,她此时正拉着桓澜绕到无量殿后去寻玉面。

桓澜见她神色焦急,知道她和玉面在治伤时便结下了情意,出言安慰道:“别急,那叫岳莹的女子是萧掌门的夫人,武功不弱,玉面应该有救。”

“嗯,我听玉面姐姐提过她的。”唐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低头搜索着地上的血迹。

两人跟着血迹,很快追踪到一间厢房前,刚要推门进去,就见莫七伤走了出来。

唐谧赶忙上前问道:“莫殿监,玉面姐姐的伤势如何?”

莫七伤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穿胸的剑伤本就致命,又被银狐的剑气扫到,已经回天乏术了。我方才已经给她服下九荣回天丸,但是也不过是稍尽人事而已。”

唐谧听了,眼中盈泪,推门而入。

只见玉面和岳莹正盘坐在榻上,玉面创口的血已被莫七伤止住了,而岳莹正将双掌抵在玉面的背心,为她运功调息。

玉面紧闭着双眼,此时听见响动,这才将眼睛缓缓睁开,见是唐谧,唇角微动,无力道:“岳莹,别为我调息了,我的内息全无,根本无法收纳你的内力,别再做这等徒劳之事。倒是请你再用内息帮我支撑片刻,我想和这个小妹妹再说几句话。”

唐谧听了心中难过,不由扑上去一把抱住玉面:“玉面姐姐,你为何会在这时候杀出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你和我说,我替你报仇!”

玉面缓了半晌,似是蓄足了力气,艰难地开口:“真是苍天有眼啊!本来听你们说起穆显去世时,我就想来祭奠,可是后来想想,还是自己摆了个牌位就罢了,有些故人总是不见为好。但你们走后,不知怎么,我忽然很想念蜀山,老是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后来听我的徒儿说起今年银狐竟然去了御剑堂担任殿监,直觉蜀山从此恐怕会很是有趣,我一时兴起,便趁着天寿日来看看,不想竟让我找到那个当年害我的恶人!”

唐谧本就猜不透今日突变的局面,看到玉面出现,就更是完全被搞糊涂了。她紧紧握着玉面冰凉无温的手,只觉又一个生命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依稀和自己所查之事隐隐有关,而自己却仿佛身在迷雾中,茫茫不知前路。

这时,她突然想起玉面攻向萧无极的时候,萧无极所用的步法正是魔罗舞,心里似乎明白了一点:“玉面姐姐,你是不是认为萧掌门就是那个害过你的人?”

玉面一听这话,神色大动,连带她身后的岳莹也跟着面色微变。

“好,反正我命不久矣,就把这件事公诸于众。桓澜,你出去帮我们守好门。”玉面说完,见桓澜依言退出门外,自感大限将至,强自压下心中的恨意,平静道,“我脸上密布着朱蓟刺下的菱形伤疤,而这满脸的刺青都是老莫为了掩盖那些伤痕才给我刺下的。”

这话说完,唐谧和岳莹虽然面上隐忍着没什么表情,心中却都极是震惊。只因这朱蓟是制造守宫砂的原料,处子被朱蓟划伤后,伤口愈合便无疤,但若已非处子之身,则会留下不灭的疤痕。而两人都知道玉面生于蜀山,只对武学有兴趣,于男女一事根本未曾开窍,十五年前她离开蜀山时,更不曾听说她与任何男子有过瓜葛,怎会被朱蓟留下疤痕。

玉面知道二人定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解释,继续道:“我那时候年纪虽也不小,就连岳莹妹妹你也早已嫁为人妇,可我却未曾对哪个男子动过心思,只是一心想在武学上有所成,未满三十岁便已是气宗的五长史之一,这在蜀山女子里可算极其少见的。可惜我这个人从来没有经历过江湖风雨,不懂人世凶险,武功再好终是着了恶人的道。

“一日我于晚间独自练武,忽遇一个蒙面人突袭。那人一身蜀山的功夫,与我可算旗鼓相当。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有歹意,谁知过了数十招,却发觉那人根本不下杀招,倒像是要与我切磋武艺。我孩子心性,以为是哪个蜀山同门想和我较量武功,又怕输给了我一个女子没有颜面,这才蒙面而来。

“那日我们比得尽兴,但那人的武功终究差我一些,最后退败而去。第二日夜里,他又来和我切磋,如此接连三日,他皆铩羽而归。到第四日,他脚下步法忽然一变,正是萧无极所用的那支魔罗舞。那时我从未见过魔罗舞,与他打得更是兴起,而他则利用魔罗舞飘忽的步法东躲西藏,渐渐把我引入一个山谷。那谷中开满了一种白色的小花,香气四溢,我闻到后没多久就意识涣散,失去了知觉。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衣衫凌乱,脸上似乎有一些被荆棘划伤的细小伤痕.心知恐怕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回屋见到满脸的菱形伤痕日久不退,这才完全明白了。?

“我一个未嫁的女子,怎能带着满脸朱蓟留下的伤痕示人?于是我只好悄悄找来好友莫七伤,让他帮我想办法。虽然最后不得已用刺青遮面,我仍然觉得无颜见人,更怕别人问起,丢了我爹爹宗主的颜面,这才不得已离开蜀山。”

唐谧不想玉面竟然遭遇过如此不堪的过往,怒道:“玉面姐姐,你是说萧掌门就是那个会魔罗舞的无耻之徒?”

不等玉面答话,岳莹神色慌乱地辩解道:“不会的!无极一直当姐姐是至交好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玉面听了心头火起,回手一掌打开岳莹正在为她运功的双掌,骂道:“如今你还替他说话?你若是真的认为他不是这种人,又为何在掌门人比武之后和他分居?今日谢尚又是为何会挑起这场比武?”

岳莹知道玉面如今完全是靠着自己给她的内力续命,忙把双掌又递出,不料玉面执拗如孩童的脾气上来,根本不领情,抬手又打开岳莹的双手,身子一晃,倒在唐谧的怀里,带着恨意盯着岳莹道:“岳莹,你碍于身份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我想让你最后看清楚自己究竟嫁了个什么人!”

然后,她猛地攥住唐谧的手,眼露恳求之色,喘息道:“唐谧妹子,虽然你我相交不多,你也不欠我什么,可是看在我曾经为你疗伤的情分上,求你在我死后尽力替我报仇!”

唐谧虽然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挑战萧无极不亚于蚍蜉撼树,可是念及玉面的凄苦遭遇,心生不平,当即应道:“好,我答应姐姐!”

岳莹眼见玉面眼神已经涣散,焦急地解释道:“无极只是执着于掌门之位,但若是说会为此伤害自幼相识的朋友,这不像他的作为。姐姐、姐姐!你听我说啊!”

98、奇阵谜团

唐谧看向怀中的玉面,只见她瞳孔放大,暗淡无光,竟是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耳听岳莹此时还在为萧无极开脱,她顿时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开扑上来抱住玉面的岳莹,呵斥道:“好一个不会伤害自幼相识的朋友!你可知道,穆殿监也是被这个奸贼杀的!”

岳莹一听,美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欲再说些什么,房门猛地打开,桓澜被甩进屋来,重重摔在地上。

只听一人道:“不错,穆显是我杀的又怎样?那人走上邪魔之路,诋毁开山祖师,还妄图散布谣言,夺我掌门之位,毁掉蜀山的百年基业。这样的蜀山败类不该杀么!”

岳莹一看,来人正是自己的夫君萧无极,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愣:“那么,玉面姐姐也是你害的?”

萧无极一脸漠然:“玉面的事我并不知情,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未加害于她。”

唐谧冷哼一声:“借刀杀人这么恶毒的计策你都能做得出来,发誓又顶个屁用?”

萧无极执掌蜀山十余年,还从未有人与他如此说话,加之他本就因为败于谢尚心情郁郁,此时杀意骤起,顿时抬剑击向唐谧。幸好桓澜一直防备着他,立时挥剑替唐谧挡下这一剑!

岳莹见状,执剑而起,挡在唐谧身前,神色凛然:“萧无极,不论是今天还是往后,只要我岳莹还活着,就不允许你动这孩子!”

萧无极看向爱妻的决绝面容,心头的狂躁霎时平静了下来,仰天长叹一声,带着些许哀伤问:“今年,他又送你彤管了吧?”

“我仍旧是没要。”

“那么,我说的话,你还愿意信么?”

“愿意,只要你说实话。”岳莹尽量将声音放柔和。

“我不知道这孩子和玉面跟你说过了什么,但是,我真的不曾伤害过玉面。至于穆显,却是罪有应得。我借刀杀人不过是因为一来顾忌他的武功着实厉害,二来我不想有我们蜀山之人自相残杀、或者御剑堂殿监修习邪术这样的传言流出。最终穆显与魔王的魂兽力战而亡,也算死得轰轰烈烈吧。”

唐谧听到萧无极一再说穆显修习邪术,更加气愤:“怪不得玉面他们都说你迂腐!穆殿监所查之事根本就是事实,你不愿承认,自欺欺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指责穆殿监走邪路!堕天大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转世,而且他也并不忌讳用邪术,怎么你就如此怕提?你口口声声敬畏的堕天大人,意愿到底为何,又有多少是你自己歪曲出来、强加给他的,你有没有想过?”

萧无极没想到唐谧竟会知道这么多,一时不禁开始权衡该如何处理这个总是惹麻烦的剑童,可是看到妻子将信将疑的目光,又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蜀山掌门,忽然觉得机关算尽也不过如是,心下突然没了杀意。

他眼帘一垂,将长剑入鞘:“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东西,我自幼所相信的真理又怎容他人诋毁?我不过是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在保护蜀山而已。”说到这里,他深望岳莹一眼,“可是我承认,我杀穆显也是因为他已经在算计我的掌门之位,此事有他的手谕为证。莹儿,你知道的,我为这掌门之位失去甚多,怎可让他得逞?至于玉面,我却从未做过任何事,也不知她为何今日要置我于死地。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如今我已不是蜀山掌门,你们愿意来寻仇,只要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尽管前来。”说完,他低低叹息一声,转身便走。

唐谧一阵愣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抓的坏人此刻已经跑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岳莹轻轻拉了拉她的袍袖,柔声道:“孩子,你可愿意听我一劝?林姐姐的事,恐怕有所误会。”

唐谧觉得思路极为混乱,懵懂地点点头。

岳莹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我认识无极的时候,只有你这么大,他是剑宗拘谨的大哥哥,而我只是御剑堂的小娃娃。因为喜欢他,所以我后来入了剑宗并拜在银狐门下,一切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我和无极成了婚,都不知道师父他喜欢我。这些就不多说了,只说无极吧。”岳莹说到此处,眼光投向虚空,好像看到很久以前的幻影,“十二年前,无极等来了他担任剑宗宗主之后的第一次掌门人比武。此时他的武功在蜀山已经几乎没有敌手,唯一可以胜过他的人,就是当时的掌门人——我的师父银狐谢尚。那时候,无极很是焦虑。

“要知道,以师父的武功,只要他自己愿意下场比试,就算再过十年,这蜀山掌门的位置也还是他的。可是,无极虽然是他的弟子,却和他有很多分歧。你也知道,银狐的性子散漫,对蜀山掌管不严,赏罚时也多是由着性子来,对此江湖上的微词颇多,只不过有蜀山百年的门面撑着,也不至于有人敢公然说些什么。总之,在银狐执掌之下的蜀山与无极心目中理想的蜀山相去甚远。无极一直都希望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整蜀山。所以,他在比武之前居然模仿我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给师父,说我早已喜欢师父很久,不过是碍于身份才将这份爱隐忍在心中,只要师父愿意放弃掌门之位,我就立即和他远走高飞、隐居山林。无极还在信中约好了出走的时辰和地点。

“你知道的,我师父银狐是个性情中人,掌门之位于他远没有儿女情意珍贵,所以他没有参加那次的掌门人比武。”

“那后来呢?”

“后来,师父见我过了日子仍然未到,怒气冲冲地赶来质问,我原本被蒙在鼓里,可是一听就知道是谁做了手脚。因为知道师父一直喜欢我的只有无极和我自己,可是那时我出于一心维护无极的本能,便对银狐说是我故意算计他的,就是为了让我的夫君能够顺利当上掌门。师父听后伤感至极,从此远走他乡。”说到此处,岳莹的神情越发沉暗,眼中盈盈似有泪水。

唐谧听她讲起这些过往,不禁和张尉向自己转述的硫泉偷听之事相互印证,再看她讲话时虽然神色凄然,一双美目却坦诚地望向自己,便信她所言不虚。“你可真傻,萧,哦,掌门敢这么做,就是连你对他的情意也算计进去了。”唐谧本想骂她,可语调却不自觉地柔和下去,对着这样眉眼秀美、姿容柔软的女子,她竟是也狠不下心来。

岳莹惨然一笑:“我又如何不知道呢?所以在那日之后,我便离家,去了蜀山碧玉峰静修,从此十余年不见无极一面。”

“那么,银狐又是怎么知道此事是掌门捣的鬼呢?”

“这件事的真相只有我和无极两人知道,银狐是如何得知的我也不清楚。

我与他原本也已十年未见,不想他两年前来蜀山祭拜,听人说起掌门夫人自掌门比武胜利后就离家静修,从此再未回过无量峰,他便以为多少和他有关,于是带着彤管来问我当年的事情是否还有隐情,可是却被我坚决否认了。”

“嗯,那一年我们在蜀山上碰到过银狐。”

“不想今年他忽然又带着彤管而来,说是已经全都知道了,还说要在天寿日夺回曾经失去的东西。我害怕会出事,这才赶来隐在人群中。只是没想到,出事的竟会是玉面姐姐!”岳莹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攥住唐谧的手道,“穆显的事情,我一时不知如何分辨谁是谁非,但我知道无极如果真的觉得穆显是蜀山的威胁,便一定下得去这个狠手。这个公道,我会替穆显讨回来。至于我们和银狐间的事,我也已经全盘告诉了你。如今掌门之位又归于银狐,也可算是一个了结。但是,知夫莫若妻,我相信林姐姐绝对不是无极所害。”

唐谧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痴情到愚蠢的地步原本是该骂的,可是这一刻看着岳莹凄楚的模样却是怎么也骂不出口,只是甩开她的手道:“是威胁到蜀山还是威胁到自己,恐怕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最清楚吧。”

说完,她霍然站起身,扶住玉面的尸身道:“桓澜,帮我一下,我们要尽快让玉面姐姐入土为安。”

“孩子,你仍要向无极寻仇么?”岳莹追问道。

“恩怨总会了结的,仇人也不止一个!”

当天夜里,整个御剑堂都显得有点躁动。蜀山百年间头一次出现有人同时执掌御剑堂和三宗的局面,就连年幼的剑童们也感觉到气氛的异常,私下里低低议论着,猜测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即将来临。

夜风横过山林便减了势,林中草木轻摇,簌簌微响。

四月三十,正是无月之夜,天色浓沉似墨。林中的五个少年围火而坐,一双双带着惊讶的眸中映着跃动的篝火,分外明亮。

“天下竟有如此卑鄙之人!”白芷薇低低骂道,眼角眉梢都是鄙夷,略一想又问,“那么,唐谧你认为是谁害了玉面姐姐呢?”

“这个虽然我现下还不知道,不过要想找出来倒也并不算难。你们想想,十五年前,这世上会华璇那半支魔罗舞的人会是谁?”唐谧的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一副已经有了答案的神情。

几人都未答话,等着唐谧自揭谜底,唯有张尉不善察言观色,认真地一转脑筋,脱口而出:“是赤玉宫的宫主。”

唐谧当即一个爆栗敲在他的脑门上,假愠道:“你也不转转脑子,十五年前咱们蜀山刚刚重创了赤玉宫,他们宫主重伤在身,病歪歪地拖了三五年便去世了,怎么可能是他。”

张尉捂着脑门一脸委屈,不甘心地小声嘀咕:“你问十五年前谁会魔罗舞,又没问谁是害了玉面姐姐的恶人,我怎么就说错了呢?”

张尉的声音虽小,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都忍不住乐出声来。

慕容斐故意帮腔,笑问唐谧:“是啊,你怎么能说大头错了呢。”

唐谧夸张地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小屁孩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好吧,且算大头没错。那你们再说说还有谁那时也会这魔罗舞的?”

慕容斐答道:“至少还有两人。其一是当时咱们蜀山的掌门,其二的话,按时间来看,华瑛的那盏灯那时应该已从楚国的皇陵流出,所以,说不定已到了‘某人’手上,而这个‘某人’或许也已经悟出灯中的奥妙,学到魔罗舞。”

几人都明白,慕容斐所谓的“某人”便是那位故意将王凛陵墓中被赤峰四翼蛇吞掉的灯用华瑛的这盏补上之人,也就是他们要挖出的幕后黑手,而所谓当时的蜀山掌门却是银狐谢尚。故此,这个推断一出来,谁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唐谧,等着她的反应。

唐谧早收去刚才的嬉笑之色,轻轻点头道:“是的,可以说至少还有两人,不过也可能只有一个人,因为我们也说不好是不是银狐就是那有灯之人。不过这件事暂且放下,我以为如果穆殿监被害的事情最后能查清楚了,这个害玉面姐姐的恶人恐怕也能顺藤摸瓜地找出来。”

一直没有开口的桓澜忽然接话道:“不过这‘某人’的行事做派的确不似萧掌门。”

“是,以萧掌门的心性,决不会与魔宫之人联手,可此事魔宫的痕迹太多,若是不出意外,倒像是潜伏在咱们蜀山的魔宫奸细利用了萧掌门和穆殿监有隙,推动了整件事。”慕容斐赞同地说。

不等唐谧说什么,白芷薇接着这话道:“我也这么看。如若当时在地宫顾宗主真的看见了唐谧却替她隐藏,那么就以他的嫌疑最大。唐谧,你说是不是?”

这事唐谧自己反复想过多次,可是被别人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好受,她只得避开面前少女明亮得有些逼人的目光,点头道:“是。”

然而线索到此也就断了。萧无极此去无踪,分派监视顾青城的慕容斐也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动,唐谧一直期待的异宝馆那边更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几人只好安下心留意着蜀山的形势,等待可以进入幻海之湖的日子。

唐谧和白芷薇两人晚间仍然会将大量时间花在地宫的静室之中,她们细细研读那些王凛留下的书籍,推究他注在书边的词句,有时候又比对穆显留下的那些相关的读书琐记,日子长了,虽然没有真正学习这些术法,倒是对邪术有了不少了解。最重要的是,唐谧越发透彻地了解到王凛最后日子的所思所想,有时她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仿佛到了八月十五,进入幻海之湖,看见王凛最后的布置,她就能解开一切的谜团。

夏季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又在平静里滑向尾声。有的时候,唐谧会觉得太平静了,明明是已经改天换地的蜀山,怎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安宁?但无论如何,八月十五到了。

秋日迟迟,少年们从王凛的墓中取出小宫灯赶到幻海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全黑,浸在夜色中的山林仍挂着一抹鎏金,蓝紫色的妖草在晚风中舒展身姿,窃窃谈笑,山中浓雾忽起,白团团的雾霭浸入树林草木,不一会儿又被夜风吹散,抬眼再看,前一刻的虚空之处已经矗立起沉碧色的森林。

少年们走入幻海,慕容斐看着这万年不变的巨树和老藤,恍然觉得又回到两年前五人同入幻海时的情形,不禁道:“真好像咱们那年来这里抓妖蛇时的样子啊,什么都没有变呢。”

“不是,人变了。”唐谧接了一句。

最后还想说一说续集。写网络版的时候,其实是没打算写续集的,虽然也和读者们说会考虑写续集,但其实动力不足。而这次修改了一遍之后,重新再走近故事里的少年们,心底忽然生出一些要继续这个故事的渴望。

如果说《蜀少》是写一段少年人成长的时光,那么续集应该就是写“男孩如何成长为男人,女孩如何成长为女人”这样的一段过程。

在我自己的看法里,这段过程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一个轻松的旅程,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困难,所以,续集的基调也不再会是活泼有趣,应该会更加关注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而不再以悬念解谜来推动故事。总之,相对于《蜀少》的基调来说,续集应该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大家也可以当做一个新的故事来看,而不是单纯的《蜀少》续集。但是我想,每个人都会经历成长之痛,挺过去,便长大了。所以,请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一个悲观灰暗的故事。

在续集里,还可以向大家保证一件事,就是一定会有明晃晃的爱情。嗯,是的,就是那种传说中看不见摸不着,可是闪亮闪亮的东西。因为那也是成长中很重要的东西——学会爱别人,拥有去爱人的智慧,这便是长大了吧。

就像《蜀少》最后一章的题目一样,结束亦是开始,在这里与大家说再见,是为了再次相见。再见了!

“不还是咱们几个么,哪里变了?”张尉不太明白地问。

“你没发现我变高了么,笨。”唐谧微笑道。

“嗯,大头是没变,仍旧是一根木头。”白芷薇一本正经地说。

几人说笑间,走过一块巨石,唐谧忽地停下脚步,围着石头转着圈仔细端详起来。

桓澜盯着这石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这块石头那年咱们来抓蛇时也见过,是摆阵用的,我记得远处还有一块,跳上去就能看见。”

唐谧点点头道:“对,就是这块,它摆在金位上。”说完她跃上巨石,往远处看去,果然又看见远处的一块,也不解释就身形一展,赤鸟一样疾掠过去。

她站在那块石头上又是一阵观望,才施展轻功回到原处,对四人说:“从那块石头上又可以看见一块,应该一共能找到四块。这四块石头的位置加上幻海之湖,就构成了一个五行阵。幻海之湖在水位上,劈水术必须在幻海之湖对着金土位的这个方向施出。”

慕容斐眉头微蹙,问道:“唐谧,那劈水术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劈水术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只能打开幻海之湖的水层和水层下的金水层,这是堕天大人专门为此而设计的术法。”唐谧解释道,“我和芷薇这段时日一直在研究堕天大人遗留下来的东西,如果我们猜得没错,这湖水应该分为两层,第一层是普通的湖水,第二层是将血水和水银融合成的金水,表面看起来像水一样透明清澈,但实则坚硬如磐石。”

这湖水虽然听上去很邪门,但几人已经知道王凛最后是在寻求通过邪术解决问题的方法,倒也不觉得惊讶。

他们走到湖边,唐谧随手捡起一根长枯枝往水里一插,果然插到两尺深的地方就再也插不下去。她看看众人道:“下面果然是金水。”

“五行阵看似简单,但稍作变化功用便有所不同,这个五行阵显然不是简单的阵法,这番变化之后,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慕容斐问。

“那要看这金水下面镇压着什么才知道,单看这几块石头,似乎都是天上的陨石,陨石本身可以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且万年不衰,所以我猜这个阵不是用来镇压某种力量就是用来释放某种力量的。”唐谧说完,拿起那盏小宫灯道:“这个就是劈水术的光引。”她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灯中的蜡烛,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糟糕,这蜡烛剩得可不多了。”

几人一看,可不是么,灯中的红蜡只有不及拇指高的长度,他们还依稀记得这蜡烛很耐烧,当年他们得到的那盏每夜被燃起学魔罗舞,到最后也没用掉多少。

白芷薇奇道:“会不会取得这盏灯的人比较笨,点燃多次才学会?”

“也可能有人动过这灯了。萧掌门他们那日要银狐把灯放回他们都懂得进入的陵墓,而不是只有银狐一人可以进入的静室,也许就是为了方便取灯。”桓澜说,他仍然和唐谧他们一样,不习惯叫谢尚谢掌门。

“这蜡烛的顶端整齐平滑,犹如被刀切割过一般,不是燃剩的模样。”慕容斐仔细看过后又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切走了一块蜡烛,那是为什么?”张尉不解地问。

唐谧盯着那红烛发呆片刻后猛一摇头:“不想了,先办正事。”说罢,她点起灯举在左手,右手在空中画着符咒,默念口诀,凝聚心力,施出劈水术。

平静的湖水忽然奇异地分向两边,骤然竖起两道十丈高的透明水壁,露出湖底一条狭长的土地,并逐渐向下倾斜而去。唐谧举着灯走过去,灯光照在水壁上,原本透明的水壁便现出银红色的艳丽金属光泽,灯中人影舞动,投射在泛着冷光的水壁上,妖异如鬼魅乱舞。

这术法只能让手持光引者一人通过,其他人唯有在岸上看着唐谧延路而下,湖水在她的身后重新合闭,转瞬便宁静如玉,张尉心中觉得担忧,抽剑刺入水中,果然入水两尺便感觉剑势被阻,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硬物,剑身一颤,发出低回的嗡鸣。“唐谧竟然进入到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里!”张尉不禁惊叹道。

唐谧自己也觉得奇异,巨大的水壁在她的身后闭合,遮住了头顶挂着满月的天空,而水晶一样透明的湖水却将银辉送入水下。有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坚硬的固体中穿行,而身体则好似虚无的烟气,可以穿越任何实体,而下一刻,她却又觉得周围的一切才是虚无的存在,唯有自己是坚硬如钻石的实体。

在这样变换的感觉中走得忘记了时间,唐谧终于来到湖心深处,借着灯光,她看见五只巨大的妖兽凝立在眼前,一动不动,但却保持着鲜活的姿态。唐谧不全部认识这五只妖兽,只知道那长着利齿的马就是駮,而顶着龟壳的大蛇则是玄武。

在这五只妖兽的中间有一张羊脂色的玉床,床上躺着一个死人,一个穿着战袍,但是被解去盔甲的女子。因为被金水与外界完全隔绝,那女子的身体完全没有腐烂,仿佛只是沉睡过去,然而那苍白无色的清丽面孔却比睡容多了一份冰冷的忧伤之美,带着寒气侵入心底,让唐谧的心和身体都不禁瑟瑟抖动。

她深深抽了口气,走近两步,看看那女子的睡颜,又看看在自己的灯中舞动的女子,自语道:“我们终于见面了,魔王。”

华璇的尸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算是极其意外之事,唐谧仔细端详着她,发觉她的左臂是摆上去的,知道这一定是那时华璇自断一臂让血飞冲天所致。那切口的位置从左肩开始,直至腋下,看得她心头一惊,恍然觉得自己左肩上的伤口隐隐疼痛。

伤口几乎是一样的位置啊,她突然想,我又是谁呢?

唐谧这样凝视着华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看五只妖兽的位置,再想想其中的一只是属火的駮,一只是属土的玄武,那么如果剩下不认识的三只妖兽分别属金、木和火,那么这五只妖兽的位置便恰巧又构成一个五行阵,而华璇的尸首则处于阵中。

因为五行阵可以变化出各种用途,她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阵的意义,可是又琢磨了一阵,发觉这个五行阵的位置和地面上巨石与湖构成的五行阵方位不同,地面上那个金木水火土的方位逆时针转动一个位置,就是现在这个妖兽五行阵的位置。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一动,再次在脑海中把所有这些组成阵型的元素排列组合起来,比对自己在蜀山地宫下看过的书籍,终于恍然大悟地叫出声来:“啊,原来他是这个意图!”

终于明白了!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唐谧竟从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悲哀来。

白芷薇他们四人在岸边等得既无聊又不安,不论再怎么担心也只能望着平静如凝翠的湖水发呆。

白芷薇索性不再去盯着那湖水,往林子里随便走走。没走两步,她看见前面便是一块构成石阵的陨石。因为来时只是一味跟着唐谧,她并未仔细看看那陨石,此时倒有些想一看究竟,于是便走过去细瞧。

她发觉这巨石上虽然布满青苔,可是大片的青苔却是焦黑色的,看上去似乎是被灼烧过,有的地方在焦黑的青苔上又长出新的苔衣,则是浓绿的正常模样。她心下觉得奇怪,想看看其他用来摆阵的巨石是否也是如此,便跳上巨石往另外一块巨石望,看清方向,向那边走去。

大约走了半程,白芷薇右脚踏空,险些摔倒,好在她反应快,身子凌空一个旋身,跃起数尺,落在一处平整的草地上,再往自己险些失足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是个一脚来宽的小地洞,很像是黄鼠狼之类的小兽挖出的洞穴。林子里这样的小洞最是危险,半掩在草叶间,一不小心踩了,便可能蹩断一条腿。

白芷薇暗自庆幸自己还算好运,正欲离开,也不知怎么就生出异样的心思,走过去又瞟了一眼那小洞——洞口溜圆,洞壁光滑,留着黑乎乎的灼烧痕迹。她心中觉得古怪,点起火折子往里看了看,洞只有尺许深,直直的,一眼就可见底,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小兽的洞穴。她心下更觉奇怪,想去看看另一块巨石,又怕这小洞以后不好找,随手捡了个枯枝插在洞边地上,又从衣襟上撕下一条红布绑在上面做记号,这才离去。

白芷薇来到那第二块巨石上一瞧,竟然发现同样被灼烧成黑色的青苔,便觉得肯定有什么蹊跷,再跳上巨石回望第一块巨石,赫然发现自己插着红布条的树枝正正立在两个巨石连线的中点位置。她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心里却是一紧。无论如何,这个正好位于精心布置的五行阵两个阵位连线中点的洞穴一定有古怪,她这样想着,忙飞身跃下巨石,去找同伴们过来。

张尉、慕容斐和桓澜按照白芷薇的指点查看了陨石和小地洞。张尉对山林植物的了解颇丰,从巨石上新长出来的苔藓大小粗略估计了一下道:“这些巨石大概是三五年前被烧过吧。”

“似乎只是这个地洞和这些陨石遇火了,而周围的草木都安然无恙。一般的火不可能不波及周围,这只能是术法搞出来的焦痕。”慕容斐在检查了周围的树木以后断定道。

几人随即又查看了五行阵的另外几个阵位,发现竟然每两个相邻的阵位连线中点都有一个同样带着焦痕的小洞,而这五个洞的大小和深度几乎一样,洞壁被烧得坚硬异常,不知怎样灼热的烈焰才能烧成这样。

慕容斐越发觉得不对,他抬眼四下环望这个用陨石和湖泊组成的五行阵,怎奈这阵的面积太大,站在地上根本无法窥得全貌,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阵法之术极其精妙,以我所学尚不能看透这些洞穴的用途,不过,如若这些洞穴的位置上曾经安放过什么法器或者宝物,可能会完全改变此阵原本的用途。”

“那唐谧会不会有危险?”桓澜赶忙问道。

“我猜应该不会,因为现在这里只剩下焦洞,已经不会再干扰原来的五行阵了。”慕容斐答道,却又有些犹豫,“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就在这时,湖水忽然开始波动,四人忙向湖边奔去,正瞧见湖水分向两边后唐谧一步步走了出来,待她上岸后提灯默念口诀,湖水便沸腾起来,荡起十尺高的巨浪,整个湖水开始越变越红,渐渐化作一湖翻滚的血水。三人见这场面看上去如此妖异,也就难怪唐谧去年见了会以为穆殿监在搞什么邪术。

白芷薇见唐谧安然无恙,正想上前去叫她也看看自己的发现,却发觉这小丫头的神色有些凄然,忙问道:“唐谧怎么了,那地下是什么?”

“这里果然是为镇住华璇的力量而摆下的五行阵,作用是削弱所有与她有联系的力量。”唐谧答道。

白芷薇觉得这个答案并不让人吃惊,既然王凛的遗信中说这里是防卫的核心,此阵有如此用途自然很是合理,不解地追问道:“那是什么让你这么难过呢?”

唐谧舒开眉,叹息一声道:“芷薇,你还记得我们在书上见过的五行往复血阵么?”

“记得,那是五行阵的一种变化。布阵之人将与自己有密切联系的人,比如伴侣、儿女、父母等的尸身放置于阵中,然后,与此人相关的力量就都会被剥夺,并且为布阵之人所用。”白芷薇答道,心念随即一动,“你是说,这是五行往复血阵?”

“是的,是一个被五种属性的妖兽强化的五行往复血阵,而阵中心的,正是华璇的尸体。”

“啊!”白芷薇听后低低叹了一声。她记得自己当时看到这阵法的时候还和唐谧讨论说这果然是邪术,怎会有人将自己亲人的尸身放于阵心,何况此间最笃信六道轮回之说,如此对待尸身,便是要让亲人永世不得入土为安,重入轮回。

“不想堕天大人对魔王可以做到如此决绝,我一直以为两人之间是有情谊在的。”慕容斐也感叹道。

“如果真是如此决绝就好了。”唐谧摇头道,“炼制金水很困难,这是研究邪术、不信轮回的人用来保存身体所炼制的东西。他们认为,只要想办法让尸体不枯朽,魂魄有一天还能重新回来,那样死去的人便可以复生。如果堕天大人只是想布一个五行往复血阵,并不需要用金水保存好华璇的尸身,将她埋入地底一样可以办到。可他如此做,一定是希望她还有回来的可能,所以才想办法用金水让她的尸身不腐。”

“想来堕天大人那时一定很矛盾吧。”张尉一向反应慢半拍,可是不知怎么,此时却感觉好像可以触及到王凛当时那辗转反侧的灵魂。

唐谧神色又是一暗:“是,我当时一明白过来,心中就没来由地觉得难过,仿若可以感知当时布阵之人的心境。对于堕天大人来说,轮回是无法被证明的事情,用金水镇住尸体等待死人复生也一样是纸上谈兵。他以阵法不让华璇轮回转世,并夺走她的力量,又仍然为她的归来留下一条可能的路,然而所有这一切,他自己却都无法确定会不会有结果。那样的心情,我想起来便难过。”

少女话落的时候,有哀伤低吟的风掠过湖面,吹得水边荻草沙沙作响,竟在夏末的静夜里生出些许早秋的萧索。少年们立在风中,恍然感悟到人世的无奈,一时俱是不能言语。

缓了好一会儿,桓澜最先开口道:“无论如何不确定,夺走与魔王相关的力量这事肯定是做到了。魔王麾下的妖物,包括那个尸王,已经有百年不能作乱,定是这个阵法的功效。如今看来,尸王再次出现,一定是如堕天大人预料的那样,他的阵法只能维系百年,而百年以后,这阵法从魔王麾下那些妖物身上汲取力量的作用便消失了,而妖物们就会逐渐恢复力量。尸王是最强的妖物,所以第一个出现。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堕天大人给咱们蜀山布置下的结界防御会消失的原因。”

唐谧点了点头道:“是,现在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别人死后力量就会消失,唯有他们两个的力量可以维持。只是,如果说赤玉宫幻象的力量来自于华瑛找到的陨石,却又不知他们用什么办法让魔王的魂兽不散。”

“这个先等等再想,唐谧你且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白芷薇说完,拉着唐谧就往她发现的小地洞走去。

唐谧一样对这些古怪的小洞和陨石与洞壁留下的灼烧痕迹不能解释,伸手摸了摸被烧得焦黑的四壁,眉头紧锁,想了好一阵,有些迷茫地抬起眼,正看见张尉的面孔,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大头,你说这些石头大约是三五年前被烧过的,你在幻海遇到袭击被沉荻保护起来的那晚,不也是四五年前你刚入御剑堂时的事情么?”

“我记得异宝馆的老板说,不是遇到巨大力量的攻击,沉荻不会出现那种状况。同样,如果不是剧烈的术法火焰,不会同时将几块陨石都烧成这样,会不会发生事情的时候你恰巧在场呢?”

不等张尉说什么,桓澜已经敏感地抢问道:“哎呀,我和张尉入御剑堂的那一年正好是堕天大人离世满百年的那年。张尉,你可记得你是几月几号遇袭的?”

这件事过去了太久,张尉已经记不真切了,好在御剑堂每年开始授课的日子总是在二月末,他稍稍估算,不确定地道:“是三月初几吧。”

“会不会是三月初三?”桓澜又追问了一句。

这话让众人的心都是一紧。所有人都知道,蜀山之人从来只在开山祖师的寿诞之日祭拜而不在他去世的日子做任何祭奠,这是因为他们相信开山祖师终有一天会回归,而并非是死去,因此以祭奠死人的方式去祭奠他是不吉与不敬的。因此他离世的日子虽然大家都知道,却不会有任何特别的仪式,而那日期正好是三月初三!

张尉为难地摇摇头,并不能肯定,幸好桓澜那一年与他同殿,两人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回忆了一遍自他们第一日入御剑堂后每日的课业安排,终于,张尉深吸口气,抬头望了一圈其他人:“那天,应该就是三月初三。”

四年以前的三月初三,王凛安排下百年后转世回归的日子,在这隐藏于密林深处的巨大五行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那就是为什么他没能转世回来的原因?

少年们几乎同时想到这里,站在灵光异动的远古森林深处,在即将看见隐秘真相之前却突然生出了莫名的紧张。

99、月圆夜

对于普通人来说,八月十五是合家团圆的中秋佳节,而蜀山的剑童们因为不能归家,这夜便允许大家夜宴游乐,甚至喝一些甜米酒,但今夜,唐谧他们几个却因为夜探幻海森林而错过了这些。

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张尉抬头看看月亮,道:“快走吧,御剑堂下钥的时辰就要到了。”

关门的钟声还未响起,几人因为早就有比此时更紧迫地赶回御剑堂的经历,此时倒走得不太急。

唐谧道:“稍迟些大约并不打紧,今日御剑堂一定热闹得很,再加上,秦嬷嬷此刻肯定和福伯去看月亮了,我敢肯定咱们不会被发现。”

“要是进不去了可以去术宗宿一晚,今夜各宗的人大都去掌门的无量峰吃中秋宴去了,喝醉了便会睡在那里,只有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留守,你们过去应该没什么事。”慕容斐也道。

“估摸咱们御剑堂的殿判也都在无量峰呢,似乎你慕容堂姐说就他们几个资历浅的会留在御剑堂照应,要真进不去你就叫魂兽给你堂姐报个信,她还能不通融一下放我们进去么?”白芷薇微笑道。

几人正说着,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桓澜猛地停住脚步,回身转向后面的四人,右手在嘴边一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指左右的草丛,示意众人速速躲进去。唐谧他们虽然不知何故,却都默契地躲入草地,收敛呼吸,透过草叶向外观望。

此时几人所处正是上山的青石阶与往御剑堂山道的岔口,上了山道没多远就是御剑堂的正门。不一会儿,几人听得一串闷而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便有十来匹骏马从山道上疾驰而过,往御剑堂的方向而去。

待到那队马走远了,桓澜眉头微蹙,转向四人道:“看清楚了么?十六匹深色快马,马蹄全部蒙牛皮消音。”

慕容斐的神色也沉下来道:“是,马上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并蒙面,骑姿矫健似是高手,看来是来者不善!”

“但就算来的是十六个高手,想夜袭御剑堂也未免……”张尉的话没说完就想起如今御剑堂的守护结界是银狐布下的,银狐的力量再强终究不及堕天大人,若是那十六人中有一个和银狐旗鼓相当的高手,甚至就算比他差些,但十六人联手的话,结界说不准就能被攻破,再加上银狐和大多数殿判今日都在山上,御剑堂今日的防御的确可算是全年最薄弱的时候……

他看向四个同伴,从四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转而问道:“你们怎么看?”

“我们先悄悄潜行过去,看看他们的意图再说。”唐谧答道。

五个少年忌惮那十六人的武功,不敢以轻功接近,好在他们藏身的地方离御剑堂已经不远,凭五人如今的术法都可以土遁过去,遂各自凝聚心力默念口诀,刹那间,五人犹如被大地侵吞一样陷入地下,消失在洒满银色月光的蒿草间。

唐谧从土里冒出的时候,明知身上不会沾土,还是习惯性地甩袖子掸了掸衣裳。她看到桓澜和慕容斐从约定的御剑堂外那棵古树下如两枚新笋般钻出,而自己却还有两步之遥,暗自觉得有点惭愧,好在随后从地下钻出的白芷薇和张尉比她离目标还要远些,才多少让她平衡了些。

如在平时,她自然要显摆一下,自夸几句,可今日却完全没了那份心情,赶紧拉起白芷薇和张尉跃到树上,躲入枝叶间,就在此时,御剑堂下钥的钟声响了。

钟声一下一下敲得安稳如常,少年们的心却一下紧过一下,似乎预感到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果然,钟声过后没多久,那十六个黑衣人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御剑堂的高墙外。少年们离得远,那些人的低语他们听不分明,只见他们对着围墙比比划划,然后又转身离开,沿着墙去了别处。

慕容斐见那些人都不见了,方才低声道:“他们似乎是在寻找突破结界的最佳处。”

五人在树上一动不动地埋伏了很久,耳听高墙内逐渐变得寂静无声,那十六个人才又转了回来。看上去,那些人走了一圈,最后还是选在离唐谧他们藏身处不远的院墙处动手。

只见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一抬手,似有一片带着星芒的云雾飞出。那云雾在离御剑堂的院墙不到半尺的地方停滞不前,仿若撞到无形的墙壁,转瞬四散开去,消失了踪影。

再过片刻,这娇小黑衣人的声音隐约传来:“……隐蛛丝布好了……一举击碎……”

唐谧并未看见什么“蛛丝”,侧过头换个角度一瞧,心中顿时升起寒意。只见在那娇小的黑衣人面前,一面巨大的丝网紧紧吸附在无形的结界之墙上,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流动的银光,犹如成百上千条吸食血液的水蛭,正在贪婪地吸取着防御结界的力量。

大约盏茶的工夫之后,只听那身材娇小的女子低喝一声:“差不多了,出剑!”剩下的十五个人听得号令,同时拔剑击向那遍布丝网的结界之墙。

只见整个御剑堂好像在一瞬间猛闪了一下,便听那女子笑道:“破掉了!银狐的力量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吓人啊。”

少年们静静伏在树上,等到那伙黑衣人一一跃入御剑堂的高墙后,才敢出声。

张尉看向唐谧问:“你说咱们怎么办?”其他人随即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唐谧这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在这紧急情况中担起领导的角色,沉眉略略思索道:“凭我们五人是敌不过这些人的,必须放出魂兽去报信,找人来救大家。”

“去找谁来救人?”桓澜问道。

唐谧一愣,这才想起如今蜀山已经没有一个人是他们可以完全信赖的,心中先是慌了一下,可马上又有了主意:“我们自己上无量峰去,到山上大声嚷嚷救命,把大家都惊动出来,不过,之前必须先悄悄潜回去看看黑衣人要做什么,如若他们不准备马上对大家下毒手,才能走,如果是他们立即就要提剑杀人的话,我们只能……”说到这里,她自己也犹豫起来。要真是如此,自己和这四个小屁孩又能做些什么呢?她这样想着,抬眼向伙伴们寻求答案。

“那就只能舍命一搏了!”张尉断然道。

慕容斐却立刻反驳:“不,那样的话,我们还是只能藏在暗处想法子救人,身在暗处是我们几个现在唯一的优势。现在御剑堂里的殿判只有几人,硬拼的话怎么都对我们不利,御剑堂这么多人,他们就算杀也不是一下杀得光的,我们活着总有机会。”

张尉心中一寒,脱口问道:“难道眼看他们杀……”他话未说完,一把被白芷薇拉住,神色冰冷的少女瞪了他一眼道:“救一个人和救一百个人哪个重要。”

张尉听了虽然不再说话,可是神色仍然不悦。唐谧见了,知道他与白芷薇、慕容斐和桓澜生长的环境不同,对于那些生于王家大族之人,牺牲少数人保全大多数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可张尉却是除了自己的命可以丢,别人的命都必须保的死心眼。

她一拉张尉的手道:“大头你相信我,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会努力让所有人都活着!”

五人不敢再耽搁,翻入御剑堂的高墙。几人稍一商量,唐谧和张尉、白芷薇三人往剑童们的住处奔去,而慕容斐和桓澜则去殿判们的住处看看情形。

慕容烨英这夜睡得有些不踏实,半夜里醒了便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走出自己的小院,在安静无人的御剑堂信步闲逛。

月过中天,日间生机勃勃、热热闹闹的御剑堂此时万籁俱寂,夜色深处远远的有两盏风灯越飘越远。慕容烨英凝神细看,见是梅苑司院秦嬷嬷和松苑司院福伯正提灯往远处走去。

秦嬷嬷身形肥大,头倚在瘦小的福伯肩上,仿若把全身的重量压了过去,慕容烨英不由得担心福伯走着走着便会倒下,可那两人却自得其乐,步履间都带着幸福的轻盈。

看着两人最终消失在路尽头的转角,慕容烨英这才发觉脸上不知何时漾起了微笑。两人的事其实她早有耳闻,但今夜头一次遇上,仍是会想:他们想来也认识了许多年了,怎么今年突然就走到一起了呢?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

而这两人的情事可算作是剑童们的福祉,听说自此梅苑查夜已没有原来严格,晚归的剑童很容易便可以蒙混过关。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不由想起唐谧来,那孩子可是有过夜不归宿的不良记录,这种时候会不会正浑水摸鱼呢?

思及此处,慕容烨英转身便往梅苑走去,快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自嘲地一笑。想来自己做剑童的时候,最怕啰唆多疑又喜欢监视人的殿判了,怎么如今自己做了殿判,竟也成了这副模样?她这样想着,立时掉转方向,往回走去。

殿判的住所是御剑堂东侧一个连着一个的独立院落,慕容烨英正要推门迈入自己小院的刹那,猛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停在半空的脚欲要往回收,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感觉到脚被一股力量困在半空,低头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再微微侧头,随着光线的改变,就见数十条仿佛透明蛛丝一样的细丝正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的腿上。

慕容烨英心下大骇,抽剑便要斩断那些蛛丝。

她的剑名承影,在墨蓝色的晶铁上有橙棕的絮状锈迹,虽然曾被慕容斐笑话说剑和人一样的古怪,却是传说中天下最坚硬的利剑。但此刻承影击在那些蛛丝上的时候,慕容烨英却觉手上一震,宛如击在坚硬无比的岩石之上,而看上去比发丝还要细的脆弱蛛丝根本未断一根,冷光一闪将承影反向弹开。

嗤嗤一阵低笑传来,慕容烨英循声看去,院子里的桃树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人——黑色的夜行衣里裹着娇小丰满的身子,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顾盼风流的美目,一看就是个女子。

只听那女子用甜腻的声音道:“都说锈霜铁是晶铁中的极品,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是我这隐蛛丝更胜一筹。”

慕容烨英立时明白遇到了强手,手上运足内力再次挥向隐蛛丝,一剑割断那些细丝,身子向后一掠,退到门外,不屑道:“不过是靠偷袭得手而已,邪魔歪道的东西,经不起推敲。”

那女子手一扬,黑夜中有点点寒光聚向手掌,似是收回了隐蛛丝。只听她问道:“你怎不问问我为何能进入这被重重结界守护的御剑堂?”

慕容烨英在看到她的第一刻就已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百年以来,外人能够穿过堕天设下的守护结界进入御剑堂的事还从未发生过,仅是想一想眼前这女子居然有如此的力量,就已令慕容烨英的心中升起阵阵寒意。好在她的江湖经验老道,面色不改道:“我何必管你如何进来的,不过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向来没有好下场。”

那女子并不生气,又低低笑了一声道:“是么,蜀山不过是吃老本而已,我以为银狐的力量能有多强,不想他布下的结界却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你们没了堕天的守护,还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句话却惊出慕容烨英的一身冷汗,脱口而出道:“你是什么意思,蜀山的结界与谢掌门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忍不住低低娇笑起来,笑止后用白皙的手指敲着树干道:“怎么,你还不知道么?堕天的力量早已消失,现在这里的守护结界全是银狐布下的,而其他各处的结界则是你们的宗主们重新布置的。可怜的丫头,你竟然还在这里高枕无忧。我真想知道,如若你们崇敬的开山祖师不能尽快转世回来,你们蜀山还有什么可依仗的?”

慕容烨英刹那只觉头脑空白一片,不及思索,下意识地以怒气掩饰心中的惊惧,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孽,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女子一旋身轻盈地落在地上:“我知道这件事你们蜀山之人很难接受,可惜事实就是如此。你想一想,若是堕天布下的结界还在,我能进得来么?”

慕容烨英知道她说得有理,可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先输了气势,长剑一抖,指向她道:“就算没有了堕天大人的结界,你以为就能走过我的剑么!”

那女子不再近前,低低笑着说:“慕容烨英,少时入蜀山,于剑法一门极有天赋,后入剑宗,得剑宗五长史之一的左淮山亲传,被视为剑宗最有潜力的弟子,可惜出师后剑法却突然不再有进境,从此浪荡江湖,荒废多年,去年才被已故的御剑堂殿监穆显召回,我没认错人吧?”

慕容烨英心下一紧,横剑胸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为魔王陛下庆祝寿辰的人。”那女子带着愉悦的声音回答,“八月十五月圆夜,正是魔王陛下的寿诞,把御剑堂作为贺礼送给魔王陛下,应该是最好的礼物吧。”

女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未尽,已经骤然出手。然而慕容烨英混迹江湖多年,最知道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虽然心中对女子所言震动非常,却并未放松半点,立时挥剑迎上。

因为前次的经验,慕容烨英知道这细丝看似纤柔实则坚韧,运剑时便含了十成内力,然而剑锋还有寸许才触及细丝的时候,那一束原本直直飞来的蛛丝便倏忽一荡,弯了下去,转而换个角度又攻过来。

慕容烨英见状忙变招封挡,而蛛丝仍然是还未触及到她的剑锋便换了角度再度袭来。慕容烨英连出两剑都不能触及到对方的兵器,心思急转,暗道使软兵器的对手也并非没见过,不管是琴弦还是绸练,道理上都是将内力灌注于兵器之上,才能让纤软之物可以如刀剑般易于操纵,而这女子害怕承影之利,蛛丝每每半途改道,难不成是忽然收了内力?如此的话,内力收收放放这般频繁,这女子就不怕内息出差错吗?思及此处,她越打越快,欲意扰乱对手的内息。

瞬息间十几招已过,承影却始终无法触及蛛丝,可对手依然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内息不调之兆。慕容烨英心下称奇,不知这对手究竟是用了什么古怪的内功法门,再一算计,自己这样以全部内力与她相斗,而她内功法门独特,说不定时间久了反而是自己先内力不支,那隐蛛丝坚韧异常,如果不灌注内力于剑上,单凭承影之利便不能斩断,那时可就麻烦了。

慕容烨英看破这点,手中长剑骤然离手。但见承影蛟龙般在空中纵横翻飞,几个起落间便将一束蛛丝缠在剑上。那女子见状,忙猛力抬手收回蛛丝,不想慕容烨英的御剑术甚强,承影的剑魂突然发力,带着整柄剑飞坠而下,回到她手中。

慕容烨英的手指一触上剑柄,立刻将十成内力运到剑上,挥剑向地上一划,利剑撞击在青石板地面上迸发出一串火花,缠在剑上的蛛丝当即碎断成几截。

那女子见状,将手中被斩断的白丝一抛,冷冷道:“御剑竟然比手持的时候还快,难怪这么受赏识。”

“姑娘的内力收放自如,在下也很是佩服。若是此次你能活着离开御剑堂,回去可要继续勤加修习这收放内力的法门,看看下次是不是能快过我的御剑术。”慕容烨英面带笑容地应道。

女子听闻此言,却咯咯笑起来,口气颇为不屑道:“什么内力,本姑娘从来不需用内力。”话落,又一束白丝电光般从手中射出。

慕容烨英不及理解对手所言何意,便忙放出飞剑应敌。但见这束白丝在半空中突然绽放,化作无数条细丝向四面八方飞去,慕容烨英的御剑术就算再快,也赶不及这变化,承影在空中急速一转,只缠上几根蛛丝,其余的漏网蛛丝竟一道向慕容烨英袭来!

这个变化让慕容烨英心下大骇,有人能反反复复地将内力收放自如也就罢了,怎可能又分成数股力道,再操纵蛛丝从数个方向攻击?这样非人的内力操控术即便是银狐恐怕也不可能做到。

然而她不及多想,十多条蛛丝已经袭至面前。此时她剑已离手,唯有向后一跃,堪堪避过这一击,同时催动心力,召回承影。

那女子却防着承影被召回,牵动几根缠在其上的细丝向自己的方向拽去。承影被两股相反的力量牵制,凝在空中,动弹不得。而女子手上控制的另外几根蛛丝却丝毫没有停滞,继续攻向慕容烨英。慕容烨英手上没有兵器,只得一边左躲右闪避开几条细丝的攻击,一边再次催动心力召回承影。

然而这次承影仍是没能被召回,慕容烨英的牛脾气上来,站定身形不再躲闪,任凭几根蛛丝缠到身上。这样一来,她心神安定,引导承影的心力大增,剑魂感应到剑主的决绝之心,猛然爆发出力量,刹那化作一道虹光重回剑主手中。电光石火之间,不待对手有所反应,慕容烨英已经挥剑斩断缠在身上的细丝,将仍然缠绕着蛛丝的承影当胸一横道:“果然是没有内力,我已经明白你是什么东西了!”

那女子虽然黑巾蒙面,眼里的神色变化却仍然无法掩饰,慕容烨英见她眼光闪烁,便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容色一肃道:“你年纪轻轻,却选了这样的一条路,将来必定要后悔。”

女子却一副无所谓的口气道:“有何后悔?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别在这里假惺惺地说教。”

慕容烨英低叹一声道:“既然已经看破了,你以为要杀你还不容易吗?”说罢,她将长剑在青石板上一划,割断缠在剑上的蛛丝,腕子一转,向对手攻去。

女子见慕容烨英这回不再用御剑术,便也换了招式,手上操控的隐蛛丝不再集结成束,而是化成数十条细丝,铺天盖地向慕容烨英攻去。

慕容烨英见到这如豪雨般铺面而来的蛛丝却并不惊慌,臂膀一展,长剑迎击而上。奇怪的是这些触到剑身的蛛丝再不会如以前那般弯曲避开,却也不会被割断。

只见慕容烨英手腕疾转,带动承影快速旋动,一瞬间便将触及剑身的蛛丝缠绕在其上。然而这些蛛丝从七八个方向袭来,她这边收缠蛛丝的时候,那边便已有蛛丝攻至,但不知为何,这些蛛丝却如撞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弯曲,偏离了原先的攻击路线。待那女子再次操纵蛛丝重新攻去的时候,慕容烨英却已经有工夫回手防御,轻松地便把这些蛛丝也收缠在剑上,横剑往地上一劈,切断了所有缠绕在其上的细丝。

女子见状,索性再次抛掉手上被切断的隐蛛丝道:“这就是慕容殿判的‘指东打西’剑法,对不对?”

慕容烨英被她问得一愣,不及回答,对面的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内力所生的剑气凝在剑影之上,剑指东,气打西,是不是这个道理?看来慕容殿判的确是明白了呢,知道这隐蛛丝并不是我以内力操控,也明白了它们之所以避开你的剑,是因为被你剑上的剑气所迫,所以只要剑上没有剑气便可以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慕容烨英横剑不语,面色虽然镇定,心下却激荡不已——“指东打西”剑法的名字被她这样轻易地叫出来,其间奥秘被她如此简单地说破,她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见慕容烨英不答话,伸出葱白般的手指向天上指了指道:“你看看这样还能有剑影吗?”

慕容烨英只觉四周光线忽生变化,抬眼向天顶一扫,顿时大骇,原来不知何时天地间竟被撑起一张晶莹的蛛网,夜色完全隔绝在其外,满眼唯有一道道变幻着霓虹之色的流光顺着蛛丝划过,仿佛水晶细线织就的天顶上有七彩流星坠下一般,幻丽又妖媚。

光无处不在,影消失无踪。

那女子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原就想着慕容殿判这能斩断我隐蛛丝的锈霜铁剑肯定最是麻烦,果然真不好对付。好在我也早早有所准备,怎样,我的伙伴专门为你造的这无影结界,你可喜欢?”

女子说话间,无数晶莹的细丝从她的指尖如泉水般涌出,坠落在地上,向前蜿蜒流淌。她轻抬秀足,缓缓向前,如在银色的细流中漫步般惬意,一句一句地道:“在没有影子的地方,你如何指东打西?

“剑气迫开了蛛丝,你如何能与我相斗?

“不运用内力,你如何能斩断蛛丝?

“御剑术再快,你一把剑能防住多少?

“这盘棋,你啊,已经无路可走了呢!”

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忽生,慕容烨英强迫握剑的手停止颤动,牙齿咬住下唇,不让上下齿列不安的碰撞声泄露了心底的惊恐。无路可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谁在与自己下这盘棋?在自己异想天开地想要创造出一套独一无二剑法的少年时代,究竟对谁讲过那些古怪的想法?又是谁,能让面前这样的女子臣服于座下?

“对于我来说,只有手拿不起剑的时候才叫做无路可走,教你下棋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吗?”深吸一口气,定定站在万千光丝里的女子横眉反问,向着无路之地挥剑而去!

100、一步之错

祝宁和其他殿判一样,在御剑堂的东侧有一间居所,可是他大多数时候,总是习惯住在藏书阁。

这夜,他修好手头一个从剑宗替换下来的旧机括,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几案上还未拆封的信来。

老友每月一封的信里通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读的东西,开头一如既往地要他照顾好自己的弟弟。祝宁一想到那个弟弟,忍不住撇撇嘴,咕哝道:“那小子又需要什么人照顾呢。”

这并非是祝宁一人对桓澜的看法,即便是最最喜欢桓澜的殿判,大约也会认为那小子就算没人管也能自己茁壮成长的吧。并且,大凡同时认识桓沧与桓澜的人,都会说:“这两兄弟啊,除了样貌相似,脾气秉性可是没有半点儿相同。那么随和可亲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信的后半段仍然是一堆拉拉杂杂的闲话,结尾处,提到王宫的机关师不知如何修理王座下先代师傅留下的消息机关,希望祝宁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祝宁一见到和机关术有关的东西便来了兴趣,原本打算明日再回信的,此时却忍不住铺纸提笔写了起来。

讲完机关,祝宁抬眼恰看见窗外一轮满月,便忍不住在信上唠叨了几句,说是如今银狐一做殿监兼掌门,便改了不少蜀山的规矩,比如这上山喝酒的资格,并不看当殿判的年头而要看年纪。所以今日自己这个比李巡还多当了一年殿判的人,却要留守在御剑堂。

闲话一拉开闸便收不住了,祝宁又东拉西扯地写了一堆琐事,直到御剑堂下钥的第一声钟敲响,他才放下笔,转动轮椅,行至二楼书库,两手叉腰,冲着一排排书架狮吼:“小家伙们,都给我出来,回去睡觉!”

顿时,原本看上去空无一人的书库里,从书架后冒出几个剑童的小脑袋来,祝宁见了,又大吼一遍:“放下书,赶紧睡觉!”

祝宁的“狮吼功”向来威力无比,眨眼工夫藏书阁内已经清退所有闲杂人等,他下到一楼,一按机关,落下大门,转动轮椅正要往一楼自己的居所而去,却听身后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哪个小家伙又忘拿东西了?”他嘟囔着,转回去开门。

大门在机簧的拉动下缓缓开启,但见朗空明月下一人含笑临风而立,月白色袍服上的银丝映着月晖,仿佛有一道道光在他轻动的衣袖袍襟间流动。

“伯寒!”祝宁脱口而出,望着突然而至的桓沧,险些要从轮椅上一跃而起!

桓沧见祝宁惊喜的模样,脸上漾起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一如少年时恶作剧成功后的模样:“子安,不请我进去喝杯酒吗?”

祝宁原本只顾愣愣地盯着桓沧细瞧,这一刻方才醒悟过来,忙转动轮椅向后退去,一连声道:“请进,请进!”

桓沧抬步往门里走,身子刚探向门槛,忽觉头顶有什么呼啸而来,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还未看清是什么,一扇乌黑的千斤门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他不及撤出的右腿上,伴着“咔嚓”一声腿骨折断的声响,将他隔绝在藏书阁之外。

祝宁坐在藏书阁里,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门边跪俑落地铜灯上的机关,看着门内留下的半条腿,气哼哼地道:“竟然没被压死,早知该装上个万斤的,那样身法再快也逃不过去了。”

门外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和恶毒的咒骂:“祝宁,你这心狠手辣的妖孽!你不得好死!”

祝宁冷冷一笑道:“假扮我的好朋友,擅闯御剑堂,你还有脸骂我心狠手辣?快说,你是谁派来的,有何图谋?”

“你得意个屁,你都死到临头了!这里已经被我们的人包围,你聪明的就自己投降出来,我只斩你一条腿,否则的话我们就将你活活烧死在里面。”

祝宁听外面那人的话音时高时低,似是疼痛难忍,可即便如此却也仿佛无人来相助,便知道此时外头定然没有他的同伙。然而,若说有人敢一个人独闯御剑堂,他却也不信,因此这人必定有人接应,只是因为什么缘故还未到罢了。想明白了这些,他手边将那跪俑铜灯的灯盘向下一按,便听到外面传来一连串“啪啦啦”的响动,应该是所用木窗外的石板都被放了下来。

石木结构的藏书阁唯有木窗棂怕火,这外面的石板一落下,便再无一处可以被点燃。祝宁拉一下门边的绳索,一个看上去形制复杂,上插各种扳手机括的金属管子便缓缓地从天花板上降了下来,他对着管口,有恃无恐地冲着管子喊道:“你有本事就烧吧,我恐怕屋子没烧着,你就先失血过多而亡了。你要真的有同伙,先求他们给你包扎一下再同我斗。”

祝宁的声音被管子传到外面便有些变了音,阴阳怪气地比平日里听着还要叫人恨得牙痒痒。那男子呻吟着回骂道:“烧不死你也热死你。”

“不巧的是,我平日住在这里,为了方便,特地引了一道冷泉以供我徒弟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我徒弟偏生是个懒人,从来不爱端水擦地,便将这藏书阁的四处都埋了喷水管子。一会儿要是太热,我想正好可以打开水管凉快凉快。”

“妖孽!”门外男子恨恨骂道。

“要气就气你自己吧,或者是气给你出主意假扮我好朋友的人。”

“你如何看出来的?”

祝宁下意识地看看地上那人的半条断腿道:“鞋子不配你的衣服啊,下次记得穿靴子,别穿夜行鞋,伯寒才不是这么不讲究细节的人。”

祝宁说完等了一会儿,却未听见外面有何动静,心下奇怪,一拉管子上的一个扳手,却只听到“咔嚓”一声,并没有什么弹出来。他忍不住低低咒骂一声:“唐谧这个懒鬼,潜望镜怎么还没给我装上,成天忙忙叨叨地都在干什么啊!”

没有了潜望镜,祝宁无法观察外面的形势,只好屏息静听,隐约只能听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却再无其他。显然,不管门外那人在做什么,他所谓的同伙都并没有来。

祝宁心下盘算:藏书阁铜墙铁壁,就算一百个人也攻不进来,自己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但这人必定有同伴,此时不来救人,显然是都分头去做别的了,只派了一个人来对付身有残疾的自己。现下别人不知道得手没有,如果得手了,不一会儿见他还不出现,也许就会寻来。今夜御剑堂只有四位殿判留守,这些人既然能突破结界,便不是等闲之辈,所以现下最要紧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要赶快出去给山上报信。

想明白此处,祝宁心中杀意顿起,对着管子道:“客人,你知道吗,用我徒弟的话讲,你的人生真是一场悲剧。一会儿你便知道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若有来生,记得从第一步就要穿好鞋子。”

说完,祝宁扳下管子上横向一排机括的第一个,只听见门口先是“嗖嗖嗖”几声弩箭出舱的声音,然后便是“叮叮叮”几声箭头射入石板的撞击声。

“算你狠!”门外之人骂道,声音轻颤,显然是受伤不轻。

“没有弩箭入肉的声音呢,看来你是斩断一条腿逃开了,我也算你狠。”祝宁答道,随手一边拉下第二个机括,一边说,“我说客人啊,你若是单腿的话,可逃不出二十步以外,请留意脚下的石板,看看此处石板上是不是有一排排小孔。我徒弟一个月前刚刚把所有的小孔都疏通了一遍,现在应该很好用,里面此刻喷出硫火了没有?火柱有没有三丈高呢?”

101、隐蛛丝

先是一声惨叫传来,又过一会儿,祝宁隐约闻到皮肉烧焦了的气味,然而他听着断断续续的呻吟仍是不放心,又拉动第三个机括:“客人,你要是硬着头皮冲过了硫火障,一定要小心前面的刀阵。”紧接着,又拉动第四个机括,“用轻功跳过刀阵的话,要注意下落的地方石板会松动,那下面可是一个注满化尸水的沟渠。”

话落,“扑通”一声清晰的落水声传来,祝宁长舒了一口气,仍旧对着管子道:“明白了吗,你在第一步之前就错了,错在不该小看一个残废上。”

稍后片刻,祝宁听见外面再无动静,推算那人大概是死透了,便要打开石门,赶快出去报信。然而当他的手刚伸向跪俑落地铜灯的时候,却发现指尖上不知何时缠上一丝半透明的细丝。

祝宁将手指拿进眼前细瞧,只见这细丝状若蛛丝,仿佛有生命一样,沿着手指在一点点向臂膀延伸。他顺着细丝的源头瞧去,心下大惊,原来这细丝竟是由地上那半条断腿里流出的。万千纤丝,若隐若现,攀爬到他的身上,刺入他无知无觉的残腿上,再顺着血脉,向他身躯的更深处蔓延开去……

唐谧他们三个跃上屋顶,在殿宇的阴影和古树的枝杈间腾跃躲藏,片刻已经接近了松苑和梅苑,远远看见两个院子的院墙上站着十来个黑衣人,似乎只是在监视院子里面的动静。

唐谧一摆手,叫其他人停下,低声道:“这里只有十二个。”

“另外四个估计是他们中间的高手,大概是去对付殿判他们了,留守的殿判都有谁?”白芷薇问道。

“是慕容姐、宣殿判、阎殿判和祝司库。”唐谧答道,“看情形他们不准备马上动手,我们再观察一会儿,如若还没有动静,就上山报信去。”

然而三人没等多久,慕容斐和桓澜就悄悄摸了过来。慕容斐面露焦虑道:“慕容殿判已经被制住,此刻正被那半隐半现的隐蛛丝捆缚着,剩下的三位殿判未曾看见。那三个敌人的武功甚高,依我们看,咱们蜀山除了殿监和两位宗主以及几位长史,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唐谧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只是制住了,没有杀人?”

“对,只是制住了,没有杀人。”

“看来,这些人的目的决不是杀人放火。”唐谧说完又觉得不对,“你们确定只有三个敌人吗?我们这边十二个人,怎么还少了一个。”

“确定是三个。我们隐约听到似乎有一个去藏书阁的还未回来,还有,那个破结界的女子说什么把御剑堂作为魔王的生辰贺礼。”慕容斐答道。

唐谧眉头一皱道:“是魔宫的人啊,怎么他们要袭击蜀山都不知会我一声,难道是仍然不信任我么?我们先不忙走,再离松苑那边近一些,看看他们还要干些什么。”

五人潜伏在高墙的阴影里往松苑的方向又靠近了些,看准一棵枝叶浓密的老树,一个个飞身跃上粗枝,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外观察。

松苑门口挂着的两盏风灯在夜色中异常明亮,院门紧闭,院内无声,想来此时剑童们都已经睡下,却不知高墙之上有十多双意图不明的眼睛正在监视着他们。

没多久,从前殿的方向遥遥走来两人,唐谧一看,正是殿判宣怡和阎楷之。她疑惑地看了慕容斐一眼,此处离那些蒙面人已经太近,慕容斐不敢出声,只得微微摇头表示他也不明情况。

宣怡和阎楷之的手里一人拿着一面黄铜大锣,那是专门在有火灾或者其他紧急情况时用来预警的。此时宣怡拿着大锣走向梅苑,阎楷之则在松苑的门口停下。两人站定后,几乎是同时敲起大锣,一时间急迫的金鸣之声直直冲入剑童们的居所,里面立时吵嚷了起来。

松苑这边第一个冲出来的就是邓方,他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提着剑跃出院门,大声嚷嚷着:“阎殿判,怎么了,怎么了?”然而不等他看明白,埋伏在墙头的蒙面人手一抬,似乎向他掷去了什么东西,他便立马收了声音,安静地走到阎楷之的身边。几乎与此同时,松苑和梅苑院墙上埋伏的十来个人也纷纷向跑出来的男女剑童们出手,被射中者立时全都如邓方一般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后跑出来的剑童已经感觉到不对头,有的向阎楷之跑去,问:“阎殿判……”却话未说完就被墙上的蒙面人射中。有的机灵警觉,虽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本能地转头就往屋内躲,然而脚还没迈进屋门,也被射中,身子一僵,轻轻关上门又走回到院子里。眨眼之间,梅苑和松苑的全部剑童都被射中,瞬息之前还吵杂纷乱的院落又安静了下来。

树上的少年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也不敢相信宣怡和阎楷之竟是魔宫的奸细!唐谧心思一转,侧头换了个角度去看阎楷之,赫然发觉他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在明亮的风灯照不到黑暗中,有一条隐蛛丝蜿蜒着伸向他所站立的光亮里。奇异的是,那隐蛛丝在微有月光照射的黑暗中,还可以从某个角度看见,但在明亮的光下,却真的隐没不见了。

阎殿判的古怪举动会不会正和这条细丝有关呢?她这样想着,冲众人使了个眼色,指指地上那条隐约的丝线,示意众人变换角度看看。几人会过意来,也微微转头,果然看见了隐蛛丝。再试试变个方向去看那些站在院子里不动的剑童,原来每人的后脖颈子处都有一条极细的透明蛛丝牵出,而那细丝的另一头,则牢牢攥在墙上的蒙面人手中。

就见阎楷之拿出花名册,开始以机械的语调点名,男剑童们也机械地应答,唯有念到张尉的时候,叫了三四遍仍是无人答应。待到点完名字,就好像有人发出了无声的命令一样,所有剑童齐齐转身,悄然走回了各自的房间。阎楷之身后不远的暗影里传来一个男子仄仄的低笑声:“没想到御剑堂还有贪玩不回来的孩子呢。”

“真是麻烦,女孩子这边也缺两个。”这甜软的女声正是那个破掉结界的女子。

男子的声音忽地冷下来:“老十七被那残废杀了,此行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女子叹了一声道:“好在老十七的半条腿进了那屋子,这才把隐蛛丝放了进去。我看那残废我们也别留着了,现在就杀了祭老十七吧。”

男子断然道:“不能杀。”

女子哼了一声似有不满,却并不反驳。

男子又道:“先派人把所有的仆役也制住,御剑堂的人不能漏了一个,万一走漏了消息明天可就难办了。你我合力先把这里封闭起来,那几个贪玩的小鬼只要还在蜀山就一定能搜出来,再派三个人去林子里搜寻,找到就地杀了便好,反正少了三个也看不出来。”

树上的少年们一听,不由都望向唐谧。唐谧知道不能让对方来个瓮中捉鳖,凭借魔罗舞出其不意地逃走才是唯一的生机,当机立断道:“逃!”

那躲在阴影里的男子还未布置完,便听见不远处的树上微有声响,抬眼一看,只见几条少年人细瘦的身影已经如夜晚出没的蝙蝠一样投向了黑夜,当下大惊,命令道:“玄蜂,带两个人去追那几个孩子。”

一个站在墙头的蒙面人得令,随即点了两人追踪而去。

那男子盯着少年们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方道:“这几个孩子的身法怎么会这么快,而且似乎不止三个,莫不是我看花了。”

身边的女子听出他的不安,又咯咯笑了起来:“放心,再快能快得过玄蜂么?再说还有青牛和玉羊,就算对手是十个剑童又能怎样。”

“嗯,不用活捉的话应该不难对付,只是原本这次不想杀人的。”那男子说完,细长有力的手指一牵,指尖缠绕的隐蛛丝微微收缩,站在光亮中的阎楷之便缓缓走入了黑暗。

少年们冲入黑暗,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飞速疾行。魔罗舞的确是保命的好武功,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在追赶,到后来便只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这样一路冲上去往无量峰顶的青石阶,唐谧突然觉得不对,大喊一声:“别跑了!”其他人急急刹住脚步,诧异地转回头来看向她。

唐谧稳住呼吸道:“我们不能这样上无量峰,这个意图太明显了!”

慕容斐神色微变,看向来路道:“是啊,后面已经没有追兵了,有些不对头啊。”

唐谧四下看看,青石阶两边的密林在风掠山林的时候发出沙沙的低吟,即使有人从林中接近也会被掩盖住声音。她心下一寒道:“要是追兵判断出咱们的意图,穿树林抄近道堵在前面就糟了,他们既然能找出突破御剑堂结界的法子,现下这些青石阶上的结界也已经不再安全。我们不能再在青石阶上跑,这里毫无遮挡,恐怕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这话刚落,几人就听见前面的青石阶上传来低低的笑声,不由得各自退了半步,横剑胸前,做出防御的姿势。

只见高出的青石阶上闲闲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手上一副银色的分水刺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那人笑罢道:“还算聪明,可惜醒悟得有点晚了。我说那个领头的小姑娘,你刚才像没头苍蝇一样埋头猛跑的样子倒是怪可爱的。”

这声音听起来也不过是个少年,唐谧听得心下懊悔,知道自己临战经验不足,的确是棋差一着,可此时却决不能软,一挺脊梁道:“那又怎样,羡慕我们蜀山的轻身功夫么?我们就是喜欢走大路,可不像那些邪魔歪道,做事情从来都蒙着脸,见不得光。”

坐在青石阶上的少年冷哼了一声道:“给死人见见我玄蜂的脸也无妨。”说罢,他抬手拿掉蒙面巾,果然是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枣黑,凤眼斜吊,叶眉如刀,煞气天成。

不待唐谧多说,桓澜回了一句:“死人自然不必蒙面。”话落提剑攻了上去。桓澜的剑快而安静,玄蜂感到剑上寒气的时候剑已到了面门,幸好他手中的分水刺是短兵器,出招比长剑快了许多,抬右手一护面门,堪堪挡住这剑。

分水刺上本安有机括,手一按下,本来状如两齿叉的双刺顿时分成两个单刺,玄蜂右手挡剑的瞬间,左手接住一只脱落的单刺,反手一招刺向桓澜。桓澜没料到对手在勉强接招的当儿还能同时攻击,心中也是一寒,好在他剑法扎实,这一剑虽然看上去是倾力一击,实则留着回手防御的余地,腕子一翻,挡下了玄蜂这一击。

玄蜂本以为只是追击三个蜀山的小剑童,远远看见被追的是五个人,但身形都还年幼,也并未放在心上,哪知竟然遇到强手,当下不敢再轻敌,手上的双刺翻飞旋转,与桓澜斗到一处。

桓澜剑法虽精,但因为第一击就攻到玄蜂的近前,与使用短兵器的对手贴身相斗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要时时提防能左右开工的双刺,连过几招之后,总觉得自己明明武功略高一筹,却处处受制,正想着要与玄蜂拉开些距离,不想玄蜂自己却边打边向后退去,心下暗喜,追敌而上,一剑紧迫过一剑。

唐谧看到五六招之间桓澜就把玄蜂往青石阶的高处迫去,觉得玄蜂未免退得太早,微微侧头,看见玄蜂退过的石阶上似乎隐隐有一丝丝银光,顿时明白过来,大叫一声:“石阶上布了隐蛛丝。”随即放出飞剑射向那里。白芷薇、张尉和慕容斐三人一听,也几乎同时放出飞剑去救人!

此时,石阶上的隐蛛丝网腾空而起,铺天盖地地笼向桓澜,四道剑光激射而去,欲要挑开那网,不料凭空一把轮斧飞出,击向四人放出的飞剑。唐谧、白芷薇和张尉三人的御剑术还不到家,飞出的剑无法自如控制,叮叮叮三声过后,已被轮斧击落。而慕容斐却是手掌一转,带动迫雨剑在空中一旋,躲过轮斧,搅入丝网,再一抬手,挑飞了那似有似无的蛛网。

桓澜只觉得有细而坚韧的丝线从面颊划过,脸上一痛,知道是被划伤了面皮,虽然庆幸未被网住,却怒从心头起,挺剑再攻向玄蜂,剑剑夺命,不知不觉已经用出了破光剑法。

这边厢的四个少年召回飞剑,就见一个体型魁伟的少年持斧站在青石阶上,如一座小山般挡住了几人的视线,将他们与桓澜完全隔绝开来。

“青牛,剩下的几个你先挡住。”持斧少年的身后传来玄蜂的声音。

“好。”青牛答道,也不多话,挥起轮斧,如天神降世般劈头砍下。

慕容斐本想把迫雨上缠绕的隐蛛丝弄掉,不料这蛛丝似有生命,千百条细蛇一样紧紧缠绕在剑上,一时无法甩开,往地上去切又切不断。此时眼见着青牛攻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拿着缠满细丝的剑就去抵挡,一边对唐谧他们喊道:“我和桓澜挡住他们,你们三个从林子里绕过去,赶快上山报信。”

唐谧见玄蜂和青牛看上去武功比桓澜和慕容斐略逊一筹,心下稍稍放心道:“提防他们的隐蛛丝。”说罢,就带着白芷薇和张尉没入了青石阶旁的密林。她担心被后续的追兵发现意图后太快追上,往林子深处又走了一段才又向峰顶而去。

这季节林中的草木最是旺盛,又没有现成的山路可走,三人只好披荆斩棘在林中跋涉,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白芷薇一剑挥向荆棘时,似乎看见什么一闪,她直觉不对,将剑抬到面前一看,低叫一声:“隐蛛丝!”

声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女子咯咯的笑声:“被发现了啊,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你们呢。”唐谧听了心中打了个突,以为是那个破掉结界的女子到了,如此高手,他们三个就算是拼了性命也斗不过的。

却见不远的一个大树枝上站着个估摸着和玄蜂差不多大小的少女,鹅蛋脸、杏核眼,眼角下各画着一朵红梅,颇有媚态。

那少女有些懒散地倚着树干道:“玄蜂的布置果然没错,我原说在这林中广布隐蛛丝很是麻烦,不想刚弄好你们就来了,也不给我些休息的时间,想累死人家啊。”

唐谧立时明白一定是玄蜂布置了他和青牛在青石阶上截住自己一行,给这少女留出时间在林中撒网,以防他们从林子绕道上山,可是心中却有一事想不明白,心念一动,故意用讥笑的口气道:“别吹牛了,这林子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跑到哪里。什么布置,分明是运气好撞上了而已。”

树上的少女笑道:“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我倒是还没杀过呢。好吧,为了让你死时能合上眼睛,玉羊姐姐就告诉你其中的奥妙好了。”

三个少年见自称玉羊的少女也不过就比自己大上岁余的模样,却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谈论杀人,心中都生出些微的寒意。

只听玉羊道:“你们以为这隐蛛丝是普通的丝线么?错,错,错,它是妖物,是可以自己走动生长的妖物,自然还可以寻找伙伴。我只要在林子中四处都撒上一些,它们就能主动找到你了,因为嘛,你们低头看看那小子的脚就知道了。”

唐谧和白芷薇看向张尉的脚,见一条若有若无的细丝正正缠在他的脚踝上,只是他们这夜所见的隐蛛丝大都是棉线粗细,这一条却细如发丝,如果不是玉羊提醒,根本就无从察觉。

张尉气急,伸手去拉那细丝。唐谧想起方才慕容斐都无法切断细丝,桓澜也被它划伤,便知道这细丝坚韧如刀,忙说:“小心。”不想张尉一把就扯断了那蛛丝。

玉羊在树上看得直摇头道:“真是欺负弱小,要是三股隐蛛丝拧在一起你再扯扯试试,非割掉你的手指头不可。”

唐谧这才明白原来这叫隐蛛丝的妖物其实和棉线一个道理,单单一条很脆弱,但是几股合在一起便极其结实,只是也就容易被看到一些,便不服气道:“哼,要是三股合在一起的,我们还能遭你暗算?”

“随你们怎么说,天色不早了,没工夫和你们再费唇舌,赶快领死吧。”玉羊说完双掌一张,数十条几近透明的隐蛛丝如雨一样从她的掌中倾泻而下。

唐谧知道这隐蛛丝是妖物,不敢与之接触,忙施出风盾罩在三人头顶。隐蛛丝遇到风盾,弹落到地上,立时跳起,又从四方攻击过来。张尉和白芷薇忙挥剑抵挡,宛如同时和数十条细蛇激战,只是剑击在隐蛛丝上,无法斩断它们,只能击飞,那蛛丝在地上一弹便又攻了过来。

唐谧加入战局,边打边对张尉道:“大头,这么耗下去咱们最后还是输。你用幻乱八剑,我和芷薇护着你。既然是妖物就是有感官的,混乱掉它的感官看它还怎么和我们斗!”

102、至少不是一个人

玉羊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上,看着地上的三个少年剑花翻飞,与数十条隐蛛丝斗得难分难解,觉得十分有趣,但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打着打着就几乎变成那个少年在独立支撑,而两个少女则只是在少年顾不过来的时候为他补防一剑,难不成两个少女已经内力不济了不成?

又看了一会儿,只见先前进攻得很有章法的隐蛛丝越打越像没头苍蝇,心下暗叫不好,猜到一定是哪里不对,眼见着几十条隐蛛丝渐渐失去战斗力,双手一张,又射出数十条。

唐谧正在全力护着张尉,冷不防头上又是一场丝雨砸下,慌忙用风盾去抵挡,骂道:“死丫头,你身上哪里藏了那么多鬼东西,难不成你自己就是妖怪!”

玉羊嘻嘻笑道:“差不多,这些隐蛛丝是寄生在我的身体里的,我和它们早就合为一体了,你要愿意叫我妖怪也行。”

唐谧一惊,心道不好,如果玉羊没有瞎说,不知她还能放出多少隐蛛丝,可张尉的幻乱八剑极耗心力,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当机立断道:“芷薇、大头,设结界!”

三人逼开一轮隐蛛丝的进攻,抢到一刹布下结界的时间,互相握住彼此的手,合力设下一个将三人四面围住的小结界。隔着无形的结界,只见无数隐蛛丝纠结成网状,吸附在结界上,开始吸取力量。

玉羊跳下树,在结界外边绕圈边道:“怎么,不想打了么?我的隐蛛丝虽然没姐姐的厉害,不过吸光你们的那点力量也不用耗时很久的。我劝你们可千万不要继续耗费心力维持结界,反正最终都会被吸走。”

白芷薇有些不安地看向唐谧,问道:“怎么办?”

“我们再坚持一会儿,这样总比幻乱八剑耗费的心力少,只要等到桓澜和慕容斐赶到就好,他们的武功强于对手,一定会赢!”唐谧答道。

玉羊听了,仰天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小妹妹,我没告诉你玄蜂和青牛也是和我一样的妖怪么?”

唐谧他们三个在赵宫都见过华璇和华瑛讨论将人与妖结合的邪术,唐谧和白芷薇又见过释鬼,加之最近两人还读了颇多邪术的书籍,对青羊他们三人身上都寄生着妖物这事倒并不很震惊,倒是有些担心桓澜和慕容斐是否能应对。

唐谧心下两难,不知道是该继续坚持守在结界中,等着桓澜和慕容斐击退了对手找过来,还是冲出去战斗。如若坚守在结界中,那么三人必须不断消耗心力以维持结界不被隐蛛丝破坏掉,时间长了,若援兵不到,便只有耗尽心力,全凭武功硬拼这一条路。而冲出去的最大顾虑则是不知要如何克制这些隐蛛丝。他们三人的武功不及桓澜与慕容斐,若是没办法快速杀掉玉羊,和数百条隐蛛丝鏖战下去,最后还是要力竭而死。她这样左右盘算颇久,见玉羊的隐蛛丝远没有那个破掉御剑堂结界的女子厉害,而自己三人布下的结界似乎损耗不大,终是决定守下去。为了减少耗力,三个人索性盘坐在地上,闭目静心。唐谧正好可以静下来思索这夜发生的种种,心里渐渐有些明晰起来。

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桓澜的声音传来:“我们到了!”

三人心中一喜,同时张开眼看去,只见桓澜和慕容斐并肩站在七八步之外,此时天色微明,林中淡白的晨雾初升,漫过两人的衣摆,恍然有几分不真实。

唐谧刚想唤住两人,忽然觉得不对,低叫一声:“芷薇、大头,加力维持结界。”

“怎么了?”白芷薇问道,虽然没有明白还是依言而行。

唐谧盯着对面的两个少年道:“你何时见过桓澜和慕容斐两个站得如此近,还用‘我们’这个词来着?”

白芷薇一想,可不正是这样?虽然五人常在一起,可是桓澜和慕容斐之间总是保持着距离,此时如果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大一些,并且桓澜是说:“我和慕容斐到了。”这才像他们平常的样子。而会出现面前情景的原因,如若不是刚才两人合力浴血奋战之后前嫌尽去,就是——

白芷薇想起在御剑堂看见这些蒙面人用隐蛛丝控制殿判的一幕,猛然醒悟道:“啊!他们也被隐蛛丝控制了。”话落,桓澜和慕容斐身后的暗影中传来哈哈的大笑声,玄蜂和青牛走了出来。

玄蜂一牵手中的丝线道:“蜀山人倒是不能小觑啊,这两个家伙这么能打,我原以为就是异类了,不想还有一个这么精明的小丫头。”

援军被制住,唐谧无人可依靠,反而生出了血勇。她看了看结界外三个被妖物寄生的少年,扭头正色对白芷薇道:“芷薇,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书上怎么写妖物寄生的事情么?宿主自伤其身,献出鲜血,甘心求妖物寄生,以身心饲喂数月遂可人妖合一。”

白芷薇不明白为何这时候唐谧会提及此事,可看她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觉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思,便道:“记得,你想做什么?”

唐谧一拉张尉,对两人低语道:“你们听好,一会儿一定要按我说的办,分毫不可差!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们能答应么?”

两人一看她的模样语气,不自觉地都点了头。

唐谧这才道:“一会儿我有一个法子把所有的隐蛛丝都引到我这里。没了隐蛛丝,桓澜和慕容斐就会脱离控制,这时,白芷薇和他们两个一人对付一个敌人,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攻击我。而张尉你要对所有的隐蛛丝用出幻乱八剑。我看明白了,这剑法能封闭掉生灵对外界感知的能力,封掉了以后,这些隐蛛丝就是一堆没头的苍蝇,只要这些妖物没有威胁了,桓澜他们的武功高于这几个家伙,我们一定能赢!”

白芷薇立刻明白过来,失声道:“难道你要那些妖物寄生过来,不行!”

唐谧笑笑道:“还是神仙妹妹聪明,按书上说,妖物寄居在一个人身上长了,那人的精气逐渐被掏空,肉体腐朽,这时如果有新的人愿意提供自己的身体,它们一定会乐意的。”

“这不行,那你以后怎么办呢?”张尉断然拒绝道。

“傻啊你,我能做吃亏的事么?”唐谧故作轻松地一笑,“人与妖结合稳固需要月余,只要你们能赢,术宗的人定能想办法帮我除去身体里的妖物,再说还有赤玉宫的人呢,他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变成人妖吧。”唐谧想缓和气氛,故意把“人妖”两字说得极重,可是一看面前两张眉头深锁的小脸,才想起这个幽默他们是不会懂的,安抚地拍了拍张尉的肩头道:“一定要赢,赢了,我们才可以保住每一个人,我答应过你的。”

“不行!不能用这个办法。”白芷薇再次拒绝道。

不想张尉却一拉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就用这个办法,我们一定能赢!”那个瞬间,白芷薇似乎被眼前少年坚定的声音蛊惑,双唇微启却没有说话。

就在她微微失神的当儿,唐谧已经撤去结界,不待白芷薇阻止,她已将未霜在手腕上割出寸许的血口,顿时血流如注,紧接着,就听唐谧以吟唱般的声调道:“我自愿以我之血肉供养你之血肉,我之精气供养你之精气。”

刹那间,无数的隐蛛丝如千万道光芒一样从玄蜂他们三人的身体中射向唐谧,蜂拥钻入唐谧手腕上那道寸许的伤口内。唐谧倒不觉得疼,只感到仿若有万千小蛇在伤口处拱啊拱,让原本有些疼的伤口反倒麻木起来。她顺着露出袖口外的一截胳膊,可以看见臂上的血管凸起,色呈蓝紫,也不知是因为隐蛛丝进入身体后撑涨了血管还是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异物进入。

那情景看着很是吓人,可唐谧知道此时已经绝对不可以犹豫,因为书上说以身养妖的关键就是在妖物进入的时刻要有完全自愿的心态,抛弃精神与肉体的全部抵抗,否则的话人与妖本是异质,妖物很难进入人的体内,它们感觉敏锐,一旦发现如此就会立即退走。

唐谧索性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让自己更加放松,然而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这时候让她安心的并非是朋友们一定会胜利,而是她心中笃定,无论如何她都相信,不管顾青城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任自己与妖物合体,一定会想出办法驱走这些东西。

与此同时,正如唐谧所料,玄蜂三人的肉体已近侵蚀一空,全凭妖气支持,隐蛛丝一脱离三人,三具肉体顿时快速地衰败下来。白芷薇见了,向刚刚脱离控制的桓澜和慕容斐大喝:“桓澜、慕容斐快出手,护住唐谧!”

刚刚脱离控制的桓澜和慕容斐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身形腐败的玄蜂和青牛正向唐谧攻去,忙挥剑拦阻,白芷薇则攻向离自己最近的玉羊。

那三人因为妖物离身,原本健美的身形忽然萎缩,身上露出肌肤的部分唯见一层死气沉沉的姜黄皮肤紧裹在骨头外,夜行衣晃晃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极了三个穿了大尺寸衣服的稻草人。

慕容斐第一个拦住青牛,因着记得先前交手时这家伙的力气惊人,自己应对时颇觉吃力,此时便改单手剑为双手剑,将双臂之力尽数灌注于剑上,又辅以十成内力,迎向青牛的轮斧子。

他原想这一剑意在先阻拦青牛的攻势,然后迅速换回单手持剑,以轻灵制敌。不想那轮斧方才与迫雨相击,竟被震飞了出去。而青牛非但失了兵器,人也被震得向后一坐,摔在地上,随即抓起一把沙石向慕容斐砸去。慕容斐剑分左右,将飞石挡开,一剑挑破了青牛的臂膀。被迫雨所割的伤口即便微小也会血流如注,然而青牛身上的尺许伤口里竟只有点滴浓稠的黑血渗出。慕容斐见了,忍不住对着面前曾经强壮如山的敌人叹了口气,道:“活到这份儿上,还是送你上路更慈悲吧。若有来生,一定要记得,做坏人比做好人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玄蜂亦不比青牛难对付多少,桓澜初次与他交手时,只觉对手的双刺招数诡异,然而过招多了却也不难破解,唯独当时对隐蛛丝防备不足,加之专注于破解对手的怪招,这才着了道。现下不用提防隐蛛丝,两招便压制住了玄蜂。然而玄蜂的分水刺招式精妙,就算力气减弱,单凭精巧的招式也可抵挡一阵,桓澜心下焦急,不想拖延时间,剑上加力,欲意像慕容斐一样震飞敌人的武器。不想玄蜂看穿他意图,并不正面迎击,只是在闪躲中抽冷刺出一击。三五招之间,就连那边的白芷薇也几将玉羊毙于剑下,玄蜂仍像一只讨厌的蚊子一样打不死也赶不跑。

白芷薇在一旁见了,沉脸蹙眉,咒道:“妖怪,你还躲些什么,你的同伴都死干净了,你早晚也是一死。瞧瞧你那恶心的样子,我要是你,不用别人动手,直接撞到人家的剑上自我了断。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说完,她双手向前一伸,结了个手印,低语道:“冰墙。”

一人高的冰墙顿时矗立在白芷薇的身前,明镜一样映现出正在争斗的两个少年——一个眉眼飞扬,衣袖翻飞,青春俊美之色耀人双目;另一个面色阴郁,未老先衰,状如垂暮将死。

玄蜂偷眼瞟了一下冰墙,神色忽变,眼底的一丝活气刹那退去,看向桓澜刺来的雪殇,张开胸膛,迎了上去。

桓澜未曾想到对手忽然自己来送死,收势未及一剑洞穿了玄蜂的胸膛,抽出剑来,看着地上干瘪的身躯,摇摇头,转而对白芷薇说:“这个算你杀的。你的毒舌功总算也能杀敌了。”

这边厢张尉则凝聚全部的心力和内力,围绕着唐谧身边飞舞盘旋的隐蛛丝施出幻乱八剑。唐谧割开手腕的时候本就留了个心眼儿,口子切得不大,再加上三人身上的隐蛛丝都贪婪地想要钻入她的身体,一时间大量的细丝都堵在伤口处,后面更多的则连伤口都挤不过去,只是围绕着唐谧回旋飞舞,不断攻击她的眼耳鼻口,希望可以找到其他进入的途径。

张尉虽然对这邪术并不十分明白,但直觉告诉他进入唐谧身体的妖物必须越少越好,一把剑便舞得狂了起来,一剑一剑击在纷飞的细丝上,虽然无法砍断妖物,却发觉这些妖物真的渐渐不再疯狂地试图挤入唐谧的伤口,一会儿之后,数百条细丝汇聚成碗口粗的一条,好像巨蛇一样缠绕在唐谧的身上,缓缓地扭动盘绕,却不再与她的身体结合。

“这是怎么回事?”白芷薇奔过来问道。

张尉这套剑法最大的问题就是极其耗力,他这次又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不惜力,此时已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以剑撑地,勉强站住,道:“不清楚,银狐说这剑法练到最后一层才能惑乱人的全部八种感知,我不知道这妖物有几种感知,我又惑乱了几种,但至少它们不太一样了。”

唐谧见状原本觉得心喜,可是转眼她就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开始变得困难,才发觉这些隐蛛丝正在缓慢地将自己缠紧,真的犹如巨蛇要缠死猎物一般。桓澜和慕容斐此时已明白了因由,见状不对,双双出剑砍向唐谧身上的蛛丝,却丝毫没有作用。

唐谧艰难地发声阻止道:“没用的,这妖物极其坚硬,根据我的经验,这世上但凡透明的东西,比如钻石啊、玻璃啊、晶铁啊都很坚硬。你们还是赶快上山报信吧,我一时三刻死不了。”

慕容斐虽然不知道玻璃是什么东西,却被“晶铁”这两个字提醒,忙说:“我堂姐的剑是锈霜铁所制,据说是天下最硬的晶铁,我立即就去拿来,应该能砍断。”说罢提剑就要走。

唐谧大声喝止道:“回来,现在去御剑堂你不要命了!快上山报信,慕容斐,夜里在御剑堂你说什么来着,怎么这时候分不清轻重了。”

慕容斐明白唐谧是指他说过就算看见有人死了也要以大局为重的话,转头一笑道:“唐谧,虽然我分得清楚,可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说罢,他转而对那三人道,“你们上山报信,我去找剑。”

桓澜和白芷薇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也和你去!”

不待慕容斐答应,唐谧便大声斥责道:“你们都不许去,脑袋不清楚啊你们。锈霜剑能否断了这隐蛛丝还是未知,敌人高手都在那里,你们为这个未知数拼上性命合算么。”说到这里,她觉得胸口憋闷,连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你们听好,这件事我已经想明白了。那些人绝对不是赤玉宫的。第一,赤玉宫的人不会杀我。第二,这种事就算他们不要我决定,总会事先知会我小心。第三,释鬼和这些家伙的路数不一样,和释鬼比起来,制造这些半妖的方法太低级。虽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可他们的目的我却清楚了。你看,这些人除了那几个高手,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就算身体里寄生了妖物,凭十来个少年对付蜀山也是妄想,敌人不会笨到这个地步。”

这时候,唐谧觉得胸骨已经被隐蛛丝勒得有些疼,忽然想,如果不是窒息而死,肋骨被勒断,戳破内脏恐怕死得还更快些,这念头划过时,她真切地看到死亡的阴影从清晨的树林间掠过,却不知怎地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就连思路也变得异常清晰:“这些少年的用处一定是因为他们的身形和御剑堂的剑童们相似,稍加易容就可以混在其中,而八月十六正好是剑童上无量峰献果的日子啊。”众人这才想起此事。原来御剑堂东侧是大片的果园,虽然平日交由杂役种植管理,但果熟时是由剑童们帮助采摘的,而中秋之后的第一天则是每年剑童们上山献果的日子。

白芷薇惊问道:“你是说,他们想混在剑童中灭我蜀山?”

唐谧说:“不是,就算他们再厉害,这些人手还灭不了蜀山。但是却可以出其不意地杀掉他们想杀的人,再以剑童为人质脱身。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们要杀的必定就是我们唯一可以相信的那个人,如果你们再不去报信,我们在蜀山就连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

张尉听到这里,忽然说:“慕容斐,你们三个上山报信。这三个家伙至今未归,敌人说不定又派了其他人出来找咱们,你们三个的武功好,上山去保险。唐谧这里我已经想出了解决的法子,我留下来。”

“什么法子?”白芷薇不安地问道。

然而张尉却铁了心不说,呵斥道:“快走,剑童们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去晚了还有什么用,我保证你们回来的时候唐谧一定还活着。”

白芷薇还要再问,桓澜却一把拉住她道:“我们走,相信他!”

待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张尉转头对唐谧说:“唐谧,真对不起,我的剑法还是不到火候。”

唐谧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你已尽力了。”

张尉也是一笑,忽地将左臂往沉风的剑刃上一划,整个小臂内侧顿时破开一条尺许的口子。只听他学着唐谧的语调道:“我自愿以我之血肉供养你之血肉,我之精气供养你之精气。”

张尉的性子实,远不如唐谧算计多,这条伤口划得甚大,鲜血汩汩流出,血气顿时弥漫在空气中。那些隐蛛丝原本的确已经被他的剑法迷乱了感官,但是由于他的剑法还未练到家,所以妖物残存的感知让它们本能地汇聚在一起,一点点绞紧所缠绕的物体。而此时妖物们被浓重的血气所激发,残存的感官发觉一个新的人类生命正以开放的姿态迎接它们的侵入,数百条蛛丝立时蠢蠢欲动起来,片刻之后,便放开唐谧激飞而出,一起扑向张尉。

那个瞬间,少年忽如被卷入风暴的中心一般,失去了所有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身边的少女轻轻的叹息之声:“好吧,这样也好,至少我不会再是孤独一人了。”

103、白芷薇同志,我们要开始准备反击了

八月十六,天气晴好,夜露初涸,烟气未散。

谢尚和顾青城、司徒明三人步入御剑堂正殿。

殿堂正首上多年来一直一字排开的五张长几只剩下三张,令人看着总觉突兀。

谢尚微一沉吟,对顾青城和司徒明道:“剑宗宗主的位子还是要早些定下来才好。”

顾青城和司徒明相视一眼,均是敷衍地答了句“是啊”便不再作声。

谢尚知道这事若是好解决也不会由去年拖到今日还未定下来,想必二人都不想趟这趟浑水。一直以来,剑宗之人在三宗里最是傲气,不但总是自觉比其他两宗高出一等,就是宗内诸人也互相看不上。前任的宗主穆晃是个铁腕人物,在他之下没人敢出声,然而他一死,剑宗内便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最有资格顺利上位,一时争得不可开交。

以往萧无极担任蜀山掌门的时候,一来一直有他的私心,二来也怕这宗主之人定不好会横生些事故,所以就始终压着,一副看最后谁能拖得起的架势。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想得到宗主之位的关键就是要沉得住气。然而这些谢尚也并不是看不明白,只是如此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三人落座后,蜀山三宗的弟子便随之在大殿两侧摆好的一排排矮几后坐下,等待御剑堂的剑童们献上秋果。

虽说蜀山的水土好,然而山上的果子倒也并不见得就味比仙果,这个仪式纯粹是要让所有人都牢牢记住——春华秋实,不论从这蜀山出师的少年们将来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也都是由蜀山的师长教导出来的,心中要永存敬畏之心。

这时,司殿的仆役唱报了一声,众人循声往殿外看去,只见身穿蓝衣的少年和身穿红衣的少女排成两队,每人都手提着一只装满时鲜果品的藤条篮子,拾阶而上。所有剑童都恭谨地低着头,看不清面目,队形和脚步颇为整齐,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

剑童们入了大殿,队伍最前端分出三个剑童来,谦卑地低头走前几步,来到谢尚、顾青城和司徒明面前,双膝跪下,将手中篮子高举过顶,齐声道:“御剑堂剑童谨以新秋鲜果拜谢蜀山前辈教导荫庇之恩。”

脆生生的话音还未落,三个少年骤然出手,三根手指粗细的透明细索疾电般分射长几后正要起身接果篮的谢尚、顾青城和司徒明三人。

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三人都是刚刚起身,在半空中难以施力,又没有半分防备,就算是高手也难逃一击。但此三人已不是寻常所谓的高手,电光石火之间,谢尚身形未顿,便借着起身的力道微微一侧避过,紧接着回手探向空中,一把便抓住那几乎隐在空气中的细索。而司徒明那边避也未避,袍袖一挡,袖风中强劲的真气生生将丝索推出一寸,袍袖顺势一卷,将丝索缠在了臂上。顾青城则是在细索击出的刹那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半起的身子猛然落回榻上,那原本击向他咽喉的细索轻飘飘划过他头顶,跟着他看似轻巧地一抚头,便将细索牵在了指尖。

然而只比这三个剑童慢了半拍,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另外三个剑童也朝三人射出丝索,这两轮攻击只有瞬息间隔,蜀山三巨子心下都是一寒,正要防备,站在剑童队列旁的慕容烨英已然出手,长剑横扫而去,击断细索,不待三个剑童回手,已经身形一闪点了三人的穴道。

这样下去,我会脱水而亡的!张尉想。然而,汗水却是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他开始感觉到轻微的虚脱,意识有些恍惚。

看似笨重的巨兽似乎察觉到对手的问题,再次向前爬了几步。这一次,它们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远。当张尉发觉的时候,鼍龙距离他仅有不到两丈。

不能让它们再接近,否则,下一个扑击,它们就会冲到我的身前!他这样想着,几乎是用最后的意志力催动了飞剑。

这一轮鼍龙的进攻被击退之后,双方都被太阳折磨到了极点。终于,冷血动物被自己身体的缺陷击败,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败下阵来,再也承受不住不断上升的体温,一步步退回到水里。

张尉长长舒了口气,仰头望向明亮得耀目的天空,也许是因为眼睛被强光刺伤,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原来,就算你离开了,也还是在帮助我啊。

当张尉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邓方、李巡、谢尚还有君南芙等其他信土殿剑童都在一旁看着自己。他不及和他们说话,便低头去看手中握住的英灵珠,见那翠色已经褪成白色,心中不禁大喜,失声叫道:“我赢了!对吧,我赢了!英灵珠变色了!”

谢尚面露惋惜之色,李巡神情有些尴尬,邓方则是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好一会儿,还是李巡先开了口:“对,你赢了,真是了不起。不过,你耗时太多,钟声已经响过很久了。”张尉缓了一阵,才完全领悟李巡话中的意味,试探地问:“就是说,我赢了,可是并未通过信土殿之试,对吗?”

“对,就是这样。”谢尚接过话答道。说完,他还想对这个自己喜爱的少年说句什么安慰的话,却发觉一时词穷。

张尉愣了愣,转而去问邓方:“邓老大,那你呢?”邓方愁着脸:“我败了。”

“那史瑞呢?”“他第三试就完蛋了,不过总算拿到了剑。他不能进来,正在殿外面等着咱们呢。”

“哦,这样啊。”张尉平静地答道,顺手抹了抹眼角,却发现那里没有任何哭过的迹象。他看看干燥的手指,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重重拍了拍邓方的肩膀:“那好!就由我们三个去闯荡江湖吧。”

这天,一直到张尉临睡之前,都没有再见到白芷薇。他只是听同殿的剑童们说起白日里白芷薇和王动在灼海中神勇异常,竟然生生一人独斗两只夜鬼,坚持到五殿大试的完结钟响。

他们说那一刻白芷薇的身上沾着滴滴答答的夜鬼黏液冲出溶洞,之后就接到双头鹰从信土殿带来的消息,再之后就一言不发地独自下山去了。

直到御剑堂下钥时分,才从梅苑传来消息,白芷薇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说是想提早回家过年,今年要早些启程。张尉听了心中焦急万分,趁夜跃上梅苑的外墙,向那扇熟悉的窗户一颗接一颗地扔着石子。

不知扔了多少颗之后,里面终于有了回应。

只听白芷薇幽幽叹息了一声:“我没有生你气,我只是不高兴。我不高兴的时候,谁也不想见。”“对不起,辜负了你。”张尉一出口,心头就有些难过。

“何来对不起,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只是想,要是唐谧在就好了,以她的聪明,怎么会留不下你?”白芷薇说到这里,声音里隐约带了些哭腔。

张尉听了,心下着急,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若说刚才听说她要走心里便起急,此时竟是涌起了说不明的伤感,像是有什么十分百分舍不得的东西就要没了一般。

两人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屋里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张尉先开了口:“你,你别那么快走好不好?”

“瞧你说的,倒像是那个不再回来的人是我一般。”“那、那也不是我啊。”

“你还要回来?”“自然,那时候大家不是定好了五年之约吗?”

一阵沉默。好一会儿,窗子吱呀一声打开,露出白芷薇秀丽的面孔。

她盯着墙上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又一次长长叹息一声:“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打算回来的?你这么个呆子怎么能想到?”“不知道,似乎就是能知道。”张尉老实回答。

“再留在这里真没意思了。”“现在回去你娘会张罗你的婚事的。”张尉说完,忍不住佩服自己的才华,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件事来吓唬白芷薇。

果然,对面窗子里女孩的眉眼刹那间皱成一团,恶狠狠道:“大头鬼,你咒我!”然后,她口气一转,莫可奈何道,“好吧,我认输,我会留下来,把最后一试完成,然后再去剑宗修习三年,将来要变成一个纵横江湖无敌手的女侠。这样,你满意了吧。”

按照御剑堂的惯例,十五岁还未通过五殿大试的剑童会比其他人先行离开。送行这天,御剑堂门口殿监、殿判和剑童们站了不下三四十人。

轮到史瑞、邓方和张尉他们三个告别的时候,谢尚突然将张尉叫到一边,低声道:“小子,我替你再找个厉害师父吧。”

张尉微笑答道:“多谢谢殿监,只是我暂时不想专注于武学之道。”

谢尚很是惊讶:“为什么?”“因为,自从我知道沈牧将军可能是我的生父以来,便一直在蜀山留意有关他的蛛丝马迹,我发现之所以他在蜀山的这段日子里默默无闻,并非是因为没有才华,而是因为看起来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仿佛是对于他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吸引他的东西。”

“你要去找寻那个吸引他的东西,是吗?”

“不是,我是因为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在我爹的自幼教导下,我一直以沈牧将军为楷模,这才会说自己的理想就是从蜀山出师,成为大将军。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沈将军自己从未追寻过这样的人生,他有自己真正喜欢,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而我,也该去寻找我真正喜欢,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就像这世上的武学并非只有蜀山一脉一样,道路也并非只有这么一条,我想要找到自己想走的那一条。”

谢尚闻言,心生感慨,忽然明白为何那日这少年第五试失败,却毫不失望,一脸的淡定从容。他原以为那不过是少年人心性骄傲,在强撑而已,原来却是他早就想得如此通透豁达。

于是,谢尚重重一拍少年的肩膀道:“那好,记得找到的时候要来看我!”

依依惜别总有尽,三人终于上路,却并不骑行,只是牵马缓缓向前走着。史瑞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一会儿抓抓耳朵,一会儿偷偷回望一下御剑堂门口还未散去的送行人群。

邓方终于被搞烦了,忍不住道:“你像个男人好不好!你有什么话要和白芷薇说就大声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小心不说出来,遗憾终生。”

“可是说出来,也许会终生遗憾。”史瑞有些沮丧道。

“那就说吧,反正横竖都是遗憾,还怕什么。”张尉怂恿道。

史瑞被二人鼓动得终于生出决绝之心,猛一站定,转回身,冲着御剑堂门口人群中那个纤长秀致的火红身影大声喊道:“白芷薇,我喜欢你!你要记住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话落,史瑞心头莫名一轻,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快乐,向着白芷薇挥了挥剑,不等她回答,已经转身快步向走远的朋友们追去。

白芷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突然表白,面色却一丝未变,眼中一片茫茫,心思不知何处。半晌,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他得到的剑竟然是我弃下的那一把啊。”慕容斐未听清她的低语,问道:“你说什么?谁的什么剑?”

“没什么,我说,最后,咱们五剑就这么散了啊。”

慕容斐笑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呢。桓澜,你说呢?”

“是,应该只是一个开始。”

(全文完)

后记

斟酌很久,还是觉得《蜀少》完结在这里最好。小唐的心愿了结,大头要去寻找新的道路,小白承诺要做个侠女,小斐和小澜决定给世界定一个新的规则,三顺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期待,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世界就在眼前。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这个故事里所谓“会动乱世界的五剑”连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都没做到?

其实,这个故事原本也没有任何计划去写这些少年的“成功史”,于我来说,他们不过是一群小p孩,不能对之有任何不合理的期待。但是实际上,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这群少年,发展的轨道一定不是现在的这个模样,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已经被他们动摇了,不是吗?

可能还会有人遗憾,在《蜀少》里没有看到像样的爱情,这是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在这个故事里写什么明晃晃的爱情。可能是因为我本人是个很理性的家伙吧,哪怕是再怎么欣赏十三四岁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为了爱而殉情的悲壮,我笔下的少年们也不会那样去做。

这些蜀山的少年们,在这段短暂的三年人生旅途中,有太多的事情要完成——修习武功、对抗黑暗、解答谜题、找到友谊、更深刻地了解自我、确定未来前行的方向……

所以,爱情便被挤到一个不算很重要的地方。这就像我对现实中少年时代的看法一样,如果将来回忆起那短暂的几年时光,只有一场轰轰烈烈、最后还以惨淡收场的爱情,那么这段时光会是多么的乏味呀。

另外,根据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时候轰轰烈烈的,往往并不能真正走到最后,而那时只是眉来眼去的,却时常有最终结为夫妻的“严重后果”。我希望我笔下的少年们能相伴走得更长久,所以,在《蜀少》里才给他们留下了感情的空间。

不知道是不是会有读者看到结尾没有所谓的“堕天转世”,唐谧的疤痕也没什么意义等等内容,有一种被作者忽悠了的感觉。其实,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就是决定要写一个涵盖各种大俗套元素的故事,比如穿越、某人转世复活,甚至穿越女主必须唱流行歌曲倾倒众生(小唐倾倒了活参)……

可能因为是学设计的人吧,在我的眼里,元素本身是没有雅俗之分的,关键是看如何将这些元素合理运用。就像维多利亚时代被设计界公认为“坏品味时代”,但是今天的设计者们依然不断从那个时代提取元素,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一定要学会打破思维定式。

最初动笔写《蜀少》的时候,是我人生的一个低潮时期,我把它发在网上,和我的读者们一起走过那些坏日子,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命运给了我一段不好的时光,人总是在这样的起落间才能看清自我,挖掘出潜能。我也要谢谢故事里的少年,还有陪我一路走来的读者,虽然有时候,我很坏心眼地在书里给你们安排了炮灰角色,但那只是我与你们之间默契的小游戏,你们懂的。

而网络版本身存在很多缺陷,所以,在武侠版连载的时候,我又跟着武侠版的连载进度,用一年时间慢慢修改,和傲月寒一起再次打磨了一遍这个故事。这一次呈现给大家的,是我自己已经比较满意的版本,不过仍然有些遗憾和不足,等到出版单行本的时候,我想会再做一次修正工作。

说起单行本,特别想对那些读这个故事的少年读者们多啰唆一句,因为这个故事初写的时候,我的读者主要是些二三十岁的后青春期大叔大婶们,这个故事原本并不是为了真正的青少年读者而写,所以,里面有些情感和语句,可能需要等你们也到了后青春期,变成大叔大婶的时候再读一次才会完全明白。如果可能的话,请保存好《蜀少》的连载杂志,或者将来留一套《蜀少》的单行本,作为青春的纪念。等到某一天,你在匆匆忙忙的生活中发现时光不觉流逝,你镜中的容颜留下岁月的痕迹,你棱角分明的心被人世的激流打磨成光滑的鹅卵,这些多少让你有些情绪低落。也许,可以在书架上找出《蜀少》来重新读读,这是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安慰。

“嗯,白芷薇十二岁才来,王动已经有过一次殿试不过,这两人都不能再输任何一次。不过,既然他们选择了这么做,就该先想明白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这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只要保证他们不死不伤就够了。”慕容烨英答道。

张尉和邓方一脱离战局,便朝诸位殿判躬身施礼。

邓方问道:“弟子二人已经摆脱夜鬼,可否去参加信土殿之试?”

“去吧,我会让魂兽送信过去。不过邓方、张尉,你们要想清楚,这里是术宗无忧峰,离御剑堂信土殿还有一条漫长的山路,你们这样赶去,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考信土殿之试。”慕容烨英正色提醒道。

“弟子明白,即便如此,也当全力一搏!”张尉回答,眸光坚定,仿佛已经将前路看得通透。

张尉和邓方施出轻功快步跑出灼海溶洞,就见门口静立着一黑一白两只巨鸟,慕容斐和桓澜站在一旁,见二人来了,点点头算是招呼,随即做个手势,示意各自的魂兽卧下等待载人。

邓方半步没停,纵身跃上慕容斐的双头鹰,速速说了一句:“谢了,兄弟。”慕容斐点头受谢,随后立即示意魂兽起飞。

张尉则跃上桓澜的玄鸦,刚要道谢,却被桓澜阻止。

“别多说了。要是唐谧在,她定有办法让你通过此试。我们智计不如她,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一定要努力留下来,她会回来找我们的。”桓澜说罢,抬手催动玄鸦起飞。

“我知道,一定努力!”张尉说完,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灿烂得像是已经取得了胜利。

桓澜和慕容斐望着魂兽们消失在天尽头,两人静默良久,慕容斐冷不防说道:“原来,你也这么想。”

桓澜知道慕容斐所说为何,像是突然泄露了心底最隐秘的期待一般,竟生出一丝古怪的紧张,双唇动了动,并未接话。

慕容斐却不在意,继续仰望天空,看流云如何被风雕琢成变化莫测的模样,眼里有捉摸不定的光华暗藏,低声道:“就算回来了,这个世界的规则里容不下她可怎么办?桓澜,不如我们来订一个新的规则吧。”

桓澜身形微微一动,转眼去瞧身边那悠闲看云的少年。这少年是对手,是朋友,是他最想击碎的完美假面,但是,从今天开始,也是共谋者。想到这里,桓澜忍不住笑了,以开始一段游戏般的轻松口吻回应道:“好。”

魂兽们将二人送到信土殿门口的时候,殿判李巡已经迎了出来。他话不多说,带着二人步入信土殿,沿梯走到高处,向下一指。

两人一看,底下原本空旷的大殿今日被隔出十多个小空间,每个空间里都静坐着一个剑童。虽然猜测这两个剑童必然已经打听过这一殿大试的内容,李巡还是一指面前长几上摆放的数十只拳头大小的翠色石球:“这是英灵珠。咱们蜀山的先辈高人在去世之前,都会把他心中认为平生最艰难一战的回忆放入这枚珠内,以供后人修习。一会儿你们各自选一颗珠子,然后默念我教你们的心诀,就会像那些剑童一样进入所选英灵珠中承载的回忆。在回忆里,你会化身成曾经记入这段回忆的先辈,不论是心力、体力还是内力都和这人当时相仿。你运用这些力量,看看是不是能同先辈一样战胜对手,而胜利时,你的英灵珠便会褪成白色,在钟声响起之前胜出者便算通过这一试。”

解释完毕,李巡不敢耽搁,让二人随意选了一颗英灵珠,再授以心诀,速速带二人各自进入一间小室,见二人都握着珠子入了定,方才转身离开,一回身,发现御剑堂殿监兼掌门谢尚已来到自己身后。

“时间就要过半了啊。”谢尚的声音有些低沉。

“嗯,不过其实也不差一时三刻的。这样的事情,过去也有剑童试过,但是从来没人成功。就算是这一殿的剑童,想要闯过先辈们曾经最艰难的一战都是难事,何况他们还缺一年的修行,以他们的武功修为,这道坎儿极其难过呢。”李巡略有些担忧地说。

“有时候,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并非是靠力量闯过,而是靠智慧,所以,也说不定吧。”

张尉只觉有耀眼灼热的阳光突然刺入眼睛,他下意识地合上眼帘,好一会儿才敢再慢慢张开。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之后,他终于看清楚所在何处。

这里看上去似乎是某条干枯的河床,原本的河面应该很是开阔,此时却不知是遇到了大旱还是处于枯水季节,只在河底还有一道浅浅流动的浊水。

他再看看自己,虽然不能看到面貌,可是手指的关节粗大,身体魁梧,显然应该是已成年的身体。

一阵剧痛从脚上传来,他低眼一看,原来自己的一只右脚此时正被一只身形庞大的鼍龙咬在口中,然而那条鼍龙已经死了,一双眼睛被戳成两个血洞,粗糙如树皮的皮肤上也留下好几处利剑划出的伤痕。

张尉粗粗估计了一下,以这只鼍龙的长宽来看,它的重量大约会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三到五倍,和如此一只巨兽搏击该是怎样一场血淋淋的战斗,他几乎难以想象。

然而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当下的这个时刻,而不是在和这巨兽搏斗之前?难不成对于这颗英灵珠的主人来说,最艰难的时刻还远远未曾到来?前面还会有比这巨兽更凶险的敌人?

想到此处,张尉试了试自己的内力和心力。这一试,他心头大骇,再握拳一挥,立时明白为何此时才是最艰难的时刻——体力、内力和心力,身体里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居然都几乎耗尽了。

不管接下来会遇见什么,趁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先要赶快恢复三力,能恢复多少便恢复多少!

张尉想明白这点,原想起身打坐,然而一只脚却被死去的鼍龙死死咬住,挣脱不开。他不敢再多耗费一丝力气挣扎,好在想起唐谧特有的瑜伽练功法,索性像她那样静静平躺在地上开始吐纳。

阳光灼人,这样躺下没有半盏茶的工夫,他的皮肤已经被烈日烧得刺痛,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浸湿了衣衫。

他生于北方,从未体验过这样炎热干燥的天气,虽然说也曾去过南国楚地,但是楚都郢城是楚境靠北端的所在,真正的酷热之地要翻过苍梧山脉,进入楚人祖先的发源地。

汗水越流越多,日头越来越猛,刚刚冒出的汗水很快就被蒸发干净,在衣服上留下白色的盐迹。这些白色的痕迹又让他想起了唐谧来……

——自己在烈日下练功的时候,衣服上也会出现这样的痕迹,唐谧见了,就说:“大头,你要注意流汗的问题。流汗是我们的身体在帮助我们降温,使我们的体温恒定在合适的温度之下。因为人和鸟兽还有任何活物都有适合自身的体温,过高或者过低于这个温度就会死亡。但是,我们却不能流太多汗,因为汗就是我们身体中的水,如果汗流得太多,人就会脱水死亡。所以,你必须在流汗的时候多喝水,不断补充流失的水分,懂了吗?”

其实,他依然是半懂不懂的,然而以后唐谧每次见他白日里去独自练功,总会笑着说:“大头,要注意补充水分哦。”于是到最后,不懂也就懂了,反正就是需要补水,补钙,补维生素,这就是唐谧的“三补”养生大法。

然而现在是无法补充水分了,张尉不知道自己会在日头下耗多久,或者什么时候会有敌人袭来,如果不能补充水,便只好想办法阻止水的流失。他想明白此处关键,决定将身旁这条鼍龙的皮割下来遮挡阳光,减缓汗水蒸发,于是在身上搜了搜,希望能找到一把匕首,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的剑呢?应该有一把剑,否则,这鼍龙身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张尉坐起身,四下看了看,发现一柄剑正躺在距离自己头顶两三丈开外的地方。他调动残存的心力,将那柄剑召回手中,迅速连皮带肉割下鼍龙背上大约一人长宽的一块厚皮,盖在身上。

这些行动几乎一下子耗尽了张尉残存的体力和心力,他不敢再多做什么,重新躺在地上开始安静地吐纳。

不知过了多久,张尉听见四周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扒开鼍龙皮一看,只见从远处残存的浑浊河水里,有五只比咬住自己的死鼍龙身形略小一些的鼍龙正缓缓朝着自己爬过来。

这就是最艰难的一战了吧?

少年在看见这些灰黑巨兽缓慢爬向自己的时候骤然明白过来——三力耗尽,干渴灼热,身受重伤,我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从这五只鼍龙的口中活下来!

神思恍惚之中,过往的一幕又在他心中浮现……

“快看,江岸边有鼍龙!”白芷薇站在船上指着江边喊道。

李理倚着船栏,没什么兴趣地瞟了一眼:“白江里很多地方都有鼍龙,没啥稀罕的。瞧你兴奋的,楚国的河里没有鼍龙啊?”

“怎么没有,翻过苍梧山就有。那里的河中有世上最大的鼍龙!”白芷薇不服气地说。

“那里有又怎样,你们楚人自己都嫌弃那里热。我说你家的那么多亲戚朋友中有谁去过那儿,见过真的鼍龙啊?都是从画上看来的吧。”李理的口气颇为不屑。

白芷薇秀眉一蹙,本欲和她理论,唐谧却冲了过来,抱着白芷薇的肩膀,笑嘻嘻道:“在哪里,哪里有鼍龙?”

白芷薇知道她是来平息纷争的,也不再说什么,往江岸上一指。

“哦,就是鳄鱼啊。喂,张大头,快来看鳄鱼!”唐谧高兴地叫起来。

张尉闻声而来,他也没见过活生生的鼍龙,难免很是兴奋。

唐谧见了,便显摆起来:“你不知道吧,鳄鱼,不,鼍龙是冷血动物,它不能和我们一样自己调节体温。也就是说,天气要是越热,它的体温也就越热。”

“你不是说,任何活物的体温都不能高过自己适合的体温太多吗?”张尉好奇地问,“那它不是很容易被热死。”唐谧习惯性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道:“笨!它热得受不了不会退回水里去降温啊。”

张尉抬眼看了看烈日,自言自语:“是的,它们热得受不了就会退走!”想通这个道理,他便有了对策。趁着那几只鼍龙还没靠近,继续吐纳恢复。

鼍龙们原本被刚才一人一兽的激战所慑,不敢贸然近前,然而慢慢地,它们发现那人似乎也没了力气,便摆动身躯,试探性地一点点接近张尉。

张尉一边躲在鼍龙皮下吐息静修,一边侧耳倾听鼍龙们的动静,心底默默估算着距离,待到感觉它们走进三丈之内,他迅速撩开鼍龙皮的一角,看准一只鼍龙放出飞剑。

这一剑正正刺在领头那条鼍龙的长吻之上,为了保存力量,他并不敢刺深,故而对那皮糙肉厚的鼍龙根本造成不了什么严重的伤害。然而,那鼍龙却害怕了,不敢再近前半步,反倒是向后退了数步,静止不动地掂量起情势来。其他鼍龙见状,也纷纷止步,不敢向前。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只体型较小的鼍龙企图上前试一试,然而它刚往前爬了几步,张尉的飞剑又至,一剑刺在它的额头上,虽然没什么大力,还是让它畏惧地后退了几步。

于是乎,这场战斗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张尉在鼍龙没有上前的当口便赶紧吐纳养气,恢复三力,一旦发觉对手有异动,便用御剑术将它们阻挡在三丈开外。然而每次一使用御剑术,他刚刚积存的力量便会迅速耗尽,只好趁着鼍龙不敢贸然攻击的时机尽可能恢复力量。

然而,张尉和鼍龙还有太阳这个共同的敌人。时间推移,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移向正当空,张尉用来遮光的鼍龙皮前一刻还在滴血,下一刻却已经干硬。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烫人,汗水不受控制地从皮肤里冒出,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这样的热度,迫切需要汗水来降温。

此时第一轮发起进攻的三个剑童也已被谢尚三人制住,慕容烨英一转身,执剑向前紧走几步,来到谢尚面前道:“弟子无能,竟然让奸细混入御剑堂,以致惊扰了……”

慕容烨英的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谢掌门,小心!”那声音离得甚远,谢尚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只一愣神,慕容烨英的承影剑已经刺出。

这一剑的速度和力道远非刚才少年们的丝索可比,谢尚全无防备,不及反应,只觉全身瞬间被寒气笼罩,以为此命休矣,不想眼前一道白影一晃,定睛再看,竟是司徒明飞身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穿胸而过,从司徒明的背后露出小小的一截剑尖,谢尚当下大怒,拔剑击向慕容烨英。慕容烨英身形急速后撤,退回到剑童中间,大喝道:“退后!这些剑童的命你都不想要了么?”

谢尚不及理会她,先俯身去瞧倒在地上的司徒明,然而他连腰都还未弯下,就见司徒明腰上的长剑已然化光而出,直飞天际,消失不见……

剑主离世,长剑回冢!殿上的谢尚和顾青城全都望着剑光消失的方向略一失神,等反应过来再去瞧那些剑童和殿判的时候,只见所有剑童已围成一个圆,而圆形的中心则是慕容烨英和宣怡、阎楷之以及突然能够站立的祝宁四人。四人的外圈又有十来个剑童围成一个小圆,每人都高高抬着手,似乎牵着什么东西。细细一看,他们的手上都牵有十来条透明的细丝,而细丝的另一端则深入另外那些剑童的后颈处。

此时,方才出声预警的少年已经奔入大殿,正是急急赶到的慕容斐,他身后紧紧跟着的,则是桓澜与白芷薇。

“她不是慕容烨英!所有剑童和殿监都被恶人用隐蛛丝制住,呀!”慕容斐站定道,但最后一个字却被他吞入口中,变成惊讶的一声低叫,盯着横尸殿上的司徒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假扮的慕容烨英得意地笑道:“不错。现下这些剑童全都被我们制住,如果不顾惜他们的性命,你们就上吧。”

谢尚听说过隐蛛丝,知道那是一种质比金刚的妖物,一时忌惮,只好按剑不发,怒视着假慕容烨英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过节儿?”

只听假慕容烨英冷笑道:“我赤玉宫和谢掌门倒是没什么过节儿,只不过谢掌门如今是蜀山和整个武林的第一人,我们不过是想用你的血祭旗,迎接魔王陛下重临人界和魔血百年后的觉醒。”

闻得此言,蜀山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谢尚怒斥道:“胡说!华璇那妖孽的魔血早就被我开山始祖以无上的术法镇住了!“

假慕容烨英仰天狂笑道:“谢掌门,你这话骗谁啊。王凛的力量不过就能维系百年,如今百年已过,他的转世仍未出现,蜀山的各处结界早就不再是当年他所布下的了。御剑堂的结界想必是阁下的手笔了?结实倒还算结实,只不过还是被我们攻破了,这若是早先王凛布下的那个,哪儿能让我等这么容易得手?”此话一出,一殿哗然。

谢尚眼见此事已经掩盖不住,便不再继续纠缠,转而问道:“你们要怎样才能放了这些剑童?”

那假扮的慕容烨英以略带遗憾的口气答道:“千算万算,算不到会出现一个替死鬼,不过好歹是位宗主,也算勉强交差。请诸位记清楚今日,昨天是魔王陛下的寿辰,而从今日开始,我们魔门和蜀山就要重新真刀真枪台面上见了!至于这些剑童,我们倒是并不想伤害,可这也要看你们是否听话合作。”

众人此时都已听得明白,原来这些魔宫中人此来不但是要刺杀蜀山掌门,更是要当面羞辱蜀山,投下战书。蜀山百年以来从未受过此等大辱,当下众人俱是怒火中烧,顿时从方才知道堕天力量已尽,转世又未出现的震惊中回转过来。

只听人群中有人喝道:“你们这些妖孽,休要拿剑童威胁我们,你们杀了司徒宗主,还想活着离开蜀山么?”

“掌门,休要心存妇人之仁,投鼠忌器。这些孩子要是黄泉有知,也会因为成全了蜀山大义而含笑九泉的。”又有一个声音道。

谢尚冰锋似的目光扫过这些说话之人,沉沉对假慕容烨英道:“说你的条件。”

假慕容烨英笑道:“果然是掌门,和这些凡夫就是见识不同。我知道你的御剑飞行术甚为厉害,所以呢,我要带着这些剑童退出蜀山四十里,而你只能让两个蜀山弟子跟随,到了地方我们自然会撤去隐蛛丝,这些小孩也就自然会清醒,不会有任何遗害残留在他们身上。接下来,你派去的两个弟子就可以领着他们平平安安地归来。”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不凭什么,你不答应这条件,这些孩子就能安全?”

谢尚权衡沉思良久,方才道:“好,我答应你。不过记得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此仇此辱他日我蜀山定将双倍奉还!”

这天在无量峰上发生的事唐谧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她和张尉本来也要往山上赶,不想没走多远便因两人的身体还不能适应刚刚进入的妖物,双双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被顾青城找到时,二人已经几乎丧失意识。后来的几天之内,两人更因为身体内固有的防卫机制开始强烈地排斥进入的异物,连续数日高烧不退。

唐谧在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发烧四十度躺在医院里打点滴,扎针头的手随着药水一点点地滴入而变得越来越冰冷,妈妈便把手垫在她的手下。那手掌温热的温度传来,如绵密的春雨渗入身体。她忍不住艰难地开口低语:“我想你,很想你啊。”

恍惚间,那只握着她的手忽地握紧,仿佛要攥碎她的骨头,她疼得“啊”地叫了起来,睁开眼看见顾青城还未掩饰干净的面孔,迷迷糊糊地想:是你啊,又慌个什么呢?

她这样持续高烧了三天,张尉则因为比她身体里的隐蛛丝更多,足足烧了七天方退。退烧后,顾青城和莫七伤便开始着手为他们驱除妖物,又是泡药浴又是坐术法阵,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堂搞了一圈,妖物的确被驱出来不少,但顾青城却始终担心还未除净。

终于一日,他努力了一整天也没能从唐谧体内驱出一条隐蛛丝,竟然少有地发起脾气来,冲唐谧喝道:“你的脑瓜子坏掉了么,这种东西进去了能那么容易出来么?万一有一条没清干净,以后你这一辈子怎么办?”

唐谧吐了吐舌头,微笑道:“当时顾不了那许多,现在想想倒真是后悔极了,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顾青城看着她,神色有刹那的飘忽,转而口气清淡地问:“唐谧,那你便只好一辈子紧紧跟在我身边,我总会有法子抑制住这些妖物。你,愿意么?”

唐谧的心头一紧,低下头惶惑不已。为什么在自己几乎已经认定他就是魔宫中人的时候,却遇上这样的事呢?她,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忧伤。

顾青城见她低头不语,仍旧用淡淡的口气道:“不过,我年长你这么多,总是要先你而去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这样吧,我还是教你二人一套心法,你们每天练习一遍,就算体内的妖物没有除尽,也会被抑制住。”

她说:“好。”松了口气,抬眼看见顾青城飘开的眼睛,恍然觉得失去了什么,心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待到唐谧与张尉被允许重回御剑堂的时候,已经到了八月末。唐谧仔仔细细地听白芷薇讲完八月十六那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慕容斐后来从被救出来的慕容烨英那里得到的十五日那夜御剑堂的情形,问道:“他们真的说自己是赤玉宫的?”

“那时我们还未赶到,不过当时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慕容斐答道。

“哼,这些骗子!”唐谧骂道,“他们定是没想到我这个大魔王还呆在蜀山呢,一句话就漏了马脚。”

白芷薇正色道:“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想搅乱局面。你知道,那些人大白天的带着那么多剑童退出四十里,一路上遇见了无数的行人,江湖上还能不很快就知道此事?听说赤玉宫原本是放出话来说此事与他们无关,可白道江湖已经认定出手的就是他们。如今魔王转世重归,魔血觉醒,还有堕天大人的力量已尽等等传闻弄得人心惶惶,据说江湖正道的各路人马都将在司徒宗主葬礼的那一日齐聚蜀山,明着是祭拜,实则是要和掌门商讨和赤玉宫决一死战的事情。”

“那样就上当了啊!”唐谧眉头紧缩,不再言语。她感到自己掌握的许多线索正在一点点合拢,可是最关键的东西却还是没有找到。

“唐谧,你说过被杀死的那个人就是咱们可以相信的人,那么如今那个人算是谢殿监还是司徒宗主呢?”张尉在一边问道。

唐谧摇摇头:“不是,那个推断我下得太草率,说实话,现在我连死人都不相信了。”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张尉脱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唐谧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如果司徒宗主有问题,而且他发现问题就要掩盖不住了,便可以借着一死从这个世上消失,然后再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对不对?”

慕容斐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急急抢言道:“可不是!他们几人中,只有司徒宗主最喜欢享受俗世之乐,儿女成群,自己更是一直在追寻长生之道,一个这样的人能有勇气飞身救人,倒是甚为反常。”

唐谧见慕容斐因发现疑点而兴奋失仪的样子甚是可爱,习惯性地想如往常那般,在这完美小公子失态的时候挤对一番,然而话到嘴边,忽然领悟到这少年可不正是因为全心想着她的事才会如此的么,心头不禁一暖,已经挂在脸上的揶揄笑容里自然透出点滴的温柔之色,转而赞道:“说得对!小斐识人的眼力渐长啊!”

慕容斐听唐谧称赞自己时用了慕容烨英才会说的称呼“小斐”,就连口气也是模仿慕容烨英对自己说话时的那种半吊子长辈口气,心上很是有气,原本要张口和这臭丫头斗上一番,不想正正对上唐谧一双满载真诚谢意的笑眼,这气便不知怎地被半途抽去,摇摇头,自认没脾气了。

唐谧想想又道:“不过,司徒宗主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时冲动便做了英雄。我们现在还缺少一些重要的线索,要是异宝馆能把关于那宫灯的消息探听出来就好了。另外,我仔细想了想,我当初说过的那误导我的八件事里,有很小的一处我还没去探究,那就是为什么藏书阁会恰巧那时整理借阅录,因而让我看见了穆殿监的记录。”

唐谧来到藏书阁的时候,看见祝宁正在伏几书写。

“师父又在写信么?”唐谧问道。

祝宁与她甚为亲厚,并不避她,放下笔道:“是啊,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要和你师叔好好讲讲。”

唐谧的“师叔”便是大名鼎鼎的魏王桓沧。论理说,桓沧当年拜在气宗门下,和祝宁并不同宗,这“师叔”的名分很是勉强,更何况祝宁自己在蜀山也远没到可以收徒弟的地位,就连唐谧和欧阳羽严格说来也只能算他的助手而不是徒弟。但祝宁一向就是个任性胡来的人,如同去年强把唐谧这个还不够拜师资格的剑童拉来当徒弟一般,也硬给她和欧阳羽“白送”了这么个“师叔”。好在祝宁也不糊涂,这样的称呼只是师徒三人私下才用,就连桓沧也不知道自己有唐谧这么个“师侄”,否则,大概也会笑他们高攀吧。

听说月圆那夜,隐蛛丝利用祝宁腿上没有知觉、无法抵抗和排斥异物的弱点,强行侵入了他的身体,唐谧便讨好地问:“师父现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那儿还有莫殿判给的补药,给师父送点过来吧?”

“去,净瞎扯。你那些药我还不知道,都是熏脑瓜子用的,听我们宗主说,你的脑袋就是被妖怪给搞坏的。”

唐谧嘻嘻一笑道:“反正师父身体里也有妖怪,我们还真是一家人呢。”

祝宁听到“一家人”三个字,一愣神,但笑不语。

唐谧看他脸上的神情少见地现出那么一丝温柔,知道他的心情定是不错,趁机问道:“师父,咱们去年整理借阅录是谁下的命令,萧掌门?”

“不是啊,每二十年整理一次,是老规矩了。问这个做什么?”祝宁反问道。

“成文的规矩?能拿来给我看看么?”唐谧直截了当道。

祝宁瞪她一眼,但因为心情实在不错,便还是俯身到几下去寻找,一会儿之后,递给她一个册子。那册子的首页是管理御剑堂藏书阁的诸项规矩,其中便有每二十年整理一次借阅录这条,往后翻还有每次整理者都有谁,以及其间查出什么书籍缺失等等的登记资料,最后一次登记上的正是自己和祝宁、欧阳羽三人的名字,再往前一次则是前任的藏书阁司库和唐谧的现任师父及师叔。

唐谧这边厢没有任何发现,失望地往回走,正遇见迎面而来的白芷薇。白芷薇急急递上一封信道:“异宝馆来的!”

两人抑制不住兴奋,当即拆来就看,可是信中内容却让人大失所望。

——那异宝馆主人说自己这多半年来一直在打听宫灯的下落,但因为这灯是不起眼的古董,最后只能确定它是在三十年前楚国内乱时王陵中流出的物件,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记录便是二十多年前被人买走了,只是这东西不算值钱,便没有留下买主的姓名。

唐谧在藏书阁一无所获,如今再加上这封信,两人眼看着所有线索全部断掉,只觉甚是沮丧。

当下,唐谧安慰白芷薇道:“没事,这信还是有很多有用消息的。”

“是么?”

“我此刻还说不好,你容我再想想清楚。”

这夜,唐谧躺在榻上细密地梳理了一遍所有线索,猛地发觉一件事,一跃而起叫道:“芷薇,也许,也许会有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白芷薇爬起来,睡眼蒙眬道。

“邓方,邓方啊!”唐谧叫道,“去年本是邓方该去华山比武的,可后来他因为脑子混乱就没去成,这才替换成我。而他的脑子没有恢复过来这件事如果是巧合,那么就是老天爷都在帮那些搞阴谋的人了,但如若是连他们也没想到就算如此帮我,我还是输给了别人,那么他们就必须赶快想办法让邓方不能去华山比武。我还记得,邓方是那日比武散场一回去之后,就有人说他越来越糊涂,之后便一直由咱们殿的剑童看护,所以他们最可能下手的地方就是在邓方回去的路上。要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突发的意外,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安排布置,只要他们对邓方下了手,就不会像其他事情那样丝毫不留痕迹。走,我们赶紧去问问邓方那时发生过什么,对他出手的人就算不是正主儿也是帮凶!”

邓方大半夜被唐谧从床上揪下来,气哼哼地骂道:“唐谧,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姑娘家,这都是第几次掀我被子了?”

唐谧没心思和他解释,急切地问道:“邓方,你仔细想想,去年比武之后,你在回去的路上可遇见什么人,或者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记不清了,那时我的脑子糊涂了啊。”邓方嘟囔道。

“刚开始不是还勉强清醒么,我求求你仔细想想,很重要,求求你!”

邓方从未见过唐谧这么求人,只见那两只大眼不断闪烁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的心中一软,认真想了好久,方才道:“刚出殿门没走多远我就遇见了司徒宗主,他拍拍我,说我的那场比得漂亮,原话可能不大一样,大致意思就是如此。”

第二天清晨,白芷薇起身的时候发现唐谧已经不在榻上,她忙披衣出门去找,一推门,正撞上唐谧拖着疲乏的身子要进屋来。唐谧一见白芷薇,倦颜顿时绽出明亮的笑容,像是刚刚趁夜挖到什么宝贝一般,抱住白芷薇,将手上的红色晶铁梳子得意地在她面前摇了摇,道:“我整晚都在剑冢里,一支一支把所有的剑全部查看了一遍。”

“啊!”白芷薇低低惊叫一声,剑冢里沉眠着数百支无主之剑,这丫头一晚上就清查了一遍,真是疯了。

唐谧却亢奋地继续道:“我看见了穆宗主的破甲剑,还有穆殿监的南离剑,但就是没有看见司徒宗主的碧渊剑。它不在那里,你明白吗,它不在!”

白芷薇凝眉略一思索,不大肯定道:“你的意思是,碧渊剑不在剑冢,就表示司徒宗主并没有死。但如果他没死,碧渊剑那时怎么会化光离开,它又去了哪里呢?”

“这个我还不知道,但司徒宗主是假死却已经可以肯定了。以司徒宗主对谢殿监的了解,定然算计得到如此大乱的时刻,银狐身兼殿监和掌门两职,不会有心思去猜测他是真死还是假死,更没工夫去剑冢查剑。司徒宗主的确老谋深算,只可惜他这计策没把我们给算进去。”唐谧说到这里,顿了顿,握住白芷薇的手,露出一个信心十足的微笑,“我现在就叫行迟给慕容斐和桓澜送信,让他们日夜盯牢气宗。你赶快叫青翊找到颜尚,请她务必为我转送一封信。白芷薇同志,我们要开始反击了!”

104、堕天转世

蜀山派剑宗宗主司徒明的葬礼比这年初御剑堂殿监穆显的还要更为隆重。如今江湖上早已传开司徒明舍身护救掌门,被魔宫所杀之事,故此来祭拜的除了蜀山中人,更有众多敬其勇义的江湖豪侠。然而除去祭拜英灵这个缘由之外,江湖正道齐聚蜀山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半月前魔宫中人大闹蜀山之后,所谓“堕天不会再转生,百年前被其力量压制的魔血已经觉醒,魔王即将重临人世”的谣言已经传得满天飞。关于蜀山派那日御剑堂结界被破,满门当众受辱之事更是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大家伙儿一来是想打探虚实,二来也是为了共谋除魔大计。

虽然尸身会在灵堂停放七天供人祭拜后再下葬,但赶着第一天来的江湖豪杰最多,蜀山弟子中,除去御剑堂剑童被分配去待客而留在山下,其余山上各宗弟子也都于今日来祭拜,于是乎,平日里清幽的气宗无慎峰青虹阁一时挤满了天南地北的各路人马。

灵堂就设在青虹阁正殿,所有的窗子上都蒙了厚厚的白布,殿内垂着层层白麻帘子,光线暗淡,烛火摇动,倒有三分阴曹地府的样貌。

司徒明的灵柩还未盖棺,里面的尸体虽然放了月余,但因被药物所护,仍然看不出一丝腐败的迹象,肤蕴光泽,面色红润,宛如生人。

灵柩前摆着一个烧冥纸的大火盆,司徒明几个儿子中最小的司徒慎跪在火盆前,早已哭肿了眼睛,正机械地把手中冥纸一张张丢入火盆。

虽然司徒明的夫人已于数年前亡故,但司徒家的亲族人数众多,除去司徒慎,仅是披麻戴孝、分跪火盆两侧的至亲中,就还有两个成年儿子和一个女儿,拖家带口,有十数人之多。殿内左右两侧跪着一众气宗弟子,谢尚和顾青城则以长辈身份主持局面。殿门大开,门外是排队等候入殿祭拜的众人。

最先入殿祭拜的,是清源寺住持同光方丈。就在那眉须皆白的老者接过司徒慎递上的冥纸、投入火盆的刹那,火苗子猛地蹿起三尺来高,燎向他的胡子。同光本能地向后滑了半步避火,只听身后殿门外等候的其他僧众担心地喊道:“方丈!”他本想回身告诉众人不妨事,却被眼前的奇景震住,一时不能言语!

——只见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一个男子的身形忽现,渐渐面貌也可以被一点点看清。那形貌竟与每年天寿日祭拜时蜀山挂出的王凛画像一模一样!殿中的蜀山众人见了,均忍不住低声惊呼,引得殿外众人也拥向门口,欲看看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盆中火势愈烧愈猛,火中王凛的身形暴长到一人来高,最后竟手持长剑舞动了起来,大约舞了盏茶工夫,火势方才变小,他的身影也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刚才一直屏息观看的众人这才舒了口气,然而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见灵柩内的司徒明一声长叹,接着便见他缓缓坐了起来,眼中精光内敛,神情威严道:“凛于天地六道徘徊数日,今日守诺而归。”这话音刚落,就见一支长剑由大殿之外破空飞来,稳稳落在司徒明的手中。

那乌木镶银的剑鞘上刻着古朴的“太央”二字,司徒明缓缓将长剑从鞘中拔出,众人只见这把剑色泽银中泛绿,无刃且比一般的剑厚长,竟然和图画中王凛之剑别无二致。

太央剑在跃动的火烛中泛着明灭不定的绿芒,传说中它随王凛进入墓室后并未飞回剑冢,于是人们相信,它必将同剑主一起重返人世,就像,今日……

青虹阁内有刹那的寂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不前,而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一声:“蜀山弟子跪迎堕天大人转世!”话音一落,一众蜀山弟子这才恍然醒悟,齐齐跪下。

堵在门口的人中有好事者转脸便向殿外众多探着头等消息的人喊道:“是堕天大人,堕天大人转世了!”殿外顿时跟着喧哗起来。

随即有人就喊:“跪下,蜀山弟子跪下,恭迎堕天大人转世!”那些殿门外等着祭拜的剑宗和术宗弟子瞬间便又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这时又有人喊:“堕天大人是武林正道的统领,咱们万众一心,齐抗邪魔,都应该以大礼恭迎他老人家转世啊!”说罢便带头跪了,这一跪更带动了殿外诸人纷纷跪倒。

于是前一瞬还有些纷乱的局面转眼安静下来,数百人深跪不起,头与脊背构成虔诚的弧线,犹如迎接至尊的神佛临世。

诸如清源寺这般的名门大派却是不能随便去跪拜蜀山开山祖师的,然而这些人只是站着毫无表示又自觉尴尬,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唯清源寺马首是瞻,决定等清源寺方丈有了明确表示再说。而同光方丈却并不发话,静待蜀山二位大人物的反应。

谢尚和顾青城仍旧站立不动,司徒明神色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未说话,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青城眉头一蹙,眼中犹疑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撩衣跪了下来。

谢尚看着司徒明,只觉这人的气度同往日平和的模样的确颇有不同,可又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堕天转世时他未在现场,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都只是听说而已,但无论如何,现下的局面是整个蜀山和江湖正道都被魔王重现和魔血复苏这事搞得人心惶惶,迫切需要一个神一般的人物去凝聚众人,统领全局。他想到这里,虽然觉得给样貌如司徒明的男子跪下很是别扭,还是一咬牙,双膝一弯,准备跪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殿门口有一个清脆的少女之声响起:“等了这半天,总算看明白演的是什么戏了。谢殿监千万莫跪,这人是个大骗子!”

这声音不是很高,但是在如此安静的氛围中已足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剑童手提一盏小宫灯站在门口。她脸色粉嫩,眼睛灵动,还带着几分稚子的娇憨之气,见众人望着她,也不惊慌,一步步走到殿内的火盆面前,指着数尺开外的司徒明又说了一遍:“这人是个大骗子!”

“唐谧,你胡说什么?”一旁的司徒慎怒道。

唐谧瞥他一眼,并不答话,而是转身对众人道:“大家且听我讲完,看看我是不是胡说。”她说着,点亮手中的宫灯,转眼灯中便出现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待那女子舞了一会儿,她熄掉灯中烛火,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道:“此物是我蜀山开山祖师所制,里面跳舞女子所用的步法便是魔宫武功中大名鼎鼎的魔罗舞。诸位想知道这灯为何能够凭空造出虚像的原因吗?如果明白了其中缘由,就不难知道刚才为何会看见我们开山祖师舞剑的虚像。”

此话一出,司徒明刚才还强作镇定的神色已经微变,厉声喝道:“如今蜀山弟子都是如此目无尊长么,给我拿下!”

谢尚立见唐谧突然出现,一想剑童们今日都该在山下待客,这孩子此来必不是恰巧路过,定然有所筹谋,立时阻止道:“让她说完。”这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极其威严,四下欲要动手的人顿时退了回去。

唐谧一双清凌凌的眼在殿门外的蜀山弟子中逡巡一圈,冲一个瘦高的身影朗声道:“师兄,你愿意帮我解释一下这虚像是如何而来的吗?”

那身影顿了顿,似是略感意外,随即明白过来,走出人群。

众人只见一个身穿术宗袍服的少年几步来到殿上,冲殿内诸位尊长施礼之后,才慢条斯理道:“弟子欧阳羽,求学于术宗祝司库门下,最善各种机巧之术。这灯弟子曾受唐谧所托琢磨数日,虽然并未全部参透,但想让火中出现人影的法门已想明白,而且,火光越大,人形就越大。至于如何让火光暴长的法子则有很多,最简单就是涂些松香粉在冥纸上。”

谢尚凝眉问道:“如此,你们是说刚才堕天大人的影像是假造的?可有凭据。”

欧阳羽答道:“不管用什么方法,造影之术都必须用到一种西海巨鲸身上提炼出的蜡质,这东西来自于灵兽,极其耐烧,普通火焰只能将其融化。我们此刻就可以翻翻火盆,看看这些灰烬中是否有融蜡。”

欧阳羽此话说完,唐谧便要出剑去挑那火盆中的纸灰,不想一旁的司徒慎突然冲上前来推开她,不等众人反应,他已双手结印冲着火盆施出一个火球。那带着术法的火焰一入火盆,残火顿时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司徒慎拔出剑,脸上带着怒红,脖子上青筋迸现,怒道:“不许你碰火盆!你这丫头最是诡计多端,你一下手,清白的也能被你抹黑。”

司徒慎这番做法在众人看来可谓胡搅蛮缠至极,反倒像是做贼心虚的样子,他跪在一旁的姐姐司徒悦一蹙眉,便想上前把他拽回,不想她身旁那位身居魏国左司马的兄长司徒忱却一把按住她的手,低语道:“别管,让阿慎闹去。”

司徒悦闻言面色一沉,转头去看兄长犹如岩石般毫无表情的侧脸,旋即明白了一切,脸上浮出怒意,却只是压低声音问:“阿慎知道吗?”

“不知。阿悦,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维护司徒家的声誉,这才是司徒家的人!”司徒忱说这话的时候,半转过脸来,以更压抑的声音坚决而冷酷地道,“哪怕,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人。”他话落不再看司徒悦一眼,转回头静默地冷眼旁观这一场灵堂上的闹剧。

如果父亲保不住了,就舍去父亲,弟弟年幼,又什么都不知道,最多算是胡搅蛮缠,将来不过是因为维护了父亲而被世人讥笑,而无论如何,都要先撇清这事与司徒家的关系——司徒悦在明白了兄长的深意之后,望向前方似乎随时准备为维护父亲而拼命的幼弟,还有面色仍然保持镇静的父亲,心头一阵抽搐,身体却如凝固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

唐谧不想这时司徒慎会出来搅局,看着面前少年蛮不讲理的模样,又扫了一眼冷静观局的司徒家人,她心生疑惑,恰在此时欧阳羽提醒道:“唐谧,先灭火,术法之火会烧光鲸蜡。”

这一句让唐谧陡然明白过来。司徒家这是故意放纵司徒慎胡闹,就算此举会被众人怀疑是毁灭证据,但是证据没了便什么都说不清,于是她一剑刺向司徒慎,欲意将他逼开。不想司徒慎报了拼死之心,并不躲闪,依旧以身子护住火盆,一剑挡下唐谧的进攻。

谢尚见状长臂一展,一剑击飞司徒慎的长剑,顺势将他推出数步开外,紧接着回身双手结印,欲以术法灭去术法之火。司徒慎却如疯了一般,趁着谢尚剑回鞘中施出术法的瞬间又扑了回来,去抱谢尚的后腰。

谢尚的武功不知高出司徒慎几筹,未等他扑到便闪身躲向一边,不想司徒慎却并不收步,直扑火盆。而他整个身子扑到火盆上之后,手脚一阵扑打,顿时纸灰乱飞,火星四溅。

谢尚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见此情形完全失了耐心,上前一把揪起胡闹的司徒慎,顺手点了他穴道,将他丢到一边,再灭去火焰,语带讥讽地对司徒明道:“也不出手管管,连自家孩子也不认了么?”

司徒明却像是的确不认识司徒慎的模样,局外人一般超然地看着这乱局,淡声道:“如今连蜀山门下都这般是非不分,白能说成黑,黑能说成白,难怪世上会有妖孽横行。”

司徒慎原本只是害怕唐谧所言是真,心生狠意,想着就算拼死也不能让唐谧证实什么,但一听此话,他忽觉满肚子委屈,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哭喊道:“祖师公公、堕天大人,您替我爹申冤,还我爹清白啊!”

他一个半大孩子这样被制住穴道,僵着身子却扯着脖子连眼泪带鼻涕嘶声哭喊的样子着实看着叫人心疼。当下便有气宗弟子气不过,起身冲唐谧骂道:“小丫头,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快给祖师爷跪下!”

又有一人拔剑而出,跃向唐谧,喝道:“血口喷人,居心叵测,先把她抓起来再说!”

谢尚纵身过去一剑挡下那人,冲着殿内殿外乱哄哄低语的众人大声道:“先听这孩子说完,谢某自当主持公道。”这一声内力十足,震得殿内众人的耳中嗡嗡作响,里里外外顿时安静下来。

唐谧见此情形,又去查看那纸灰,却见散的散,飞的飞,烧的烧,若想找出鲸蜡已经不大可能。

唐谧冲谢尚一施礼道:“谧斗胆想与司徒宗主比试比试武功,如此也可看出真假。只是,谧一人武功低微,想请几个好友一起,不知可否?”

“如能辨出真假,自然可以,你且叫他们进来。”谢尚答道。

白芷薇、张尉、桓澜和慕容斐按照唐谧的安排预先躲在殿外,大殿里发生的事情只能听却看不见,此时心中俱是焦急不已,然而唐谧临走时嘱咐几人,没有她的招呼,任何事都不能管,故而四人只得干着急。现下一听唐谧召唤,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殿内。

唐谧见几个好友已到,虽然脸上挂笑,心上还是轻轻叹了一声。

她原想着若是能自己一人出头就将事情搞定那便最好不过,毕竟这事并不是除去司徒明这么简单,此人身后必有牵连无数,几个小p孩若能不牵涉进来,当是最好。可是事已至此,已是完全由不得她了。

当即唐谧向司徒明一拱手,礼貌道:“大人,不介意我们比武辨真伪吧?”

司徒明不知唐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此刻,司徒慎方才的胡闹已让众人心中生疑,谢尚隐约中似乎也更加支持唐谧,此时他便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自然不介意。清者自清,请几位小朋友先出手吧。”

唐谧向同伴们递了个眼色,白芷薇和桓澜、慕容斐走上前来,四人向司徒明微微施礼,同时拔剑。

这四人的武功在各自同辈中自然算是好的,但就算四个加在一起和司徒明也不可匹敌。然而双方一交手,却发现事情却并非如此,四个少年竟然将司徒明缠在当中无法脱身。众人瞧了一会儿,终于发现端倪。原来这四人攻守有度,互相补防进攻,竟是用了什么阵法。

这个四人阵法正是当年唐谧、桓澜、白芷薇、慕容斐从狮戏中琢磨出的合斗之法,只是这次四人互相呼应,比两两对战时更加攻守有度。司徒明的剑气虽然厉害,然而四人脚下都是王凛那半支魔罗舞的步法,最是灵动飘忽,总能避开他的锋芒,虽然看不出胜机,却仿佛可以和他无休止地缠斗下去。

时间长了,周围观看比武的人便有些不耐烦,而一旁的张尉却在此时对清源寺的同光方丈大声道:“大师,您看这么打下去是不是非要打到有人力气耗尽为止啊?”

同光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一层暗色,盯着那争斗中的五人,回答道:“力气耗尽还要很久,因为他们的步法非常省力,特别是你们司徒宗主的魔罗舞步法更是既灵活又省气力。”

同光方丈这话一出,谢尚的脸上便挂不住了。他自然早已看出司徒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魔罗舞的步伐,这事虽然让他心中不解,然而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之所以司徒明会被逼得被使用魔罗舞,其实是因为那四个与他相斗的孩子用了王凛所留的半支魔罗舞,于是如同那时他与萧无极相斗时的情形一样,这半支王凛的魔罗舞便顺势诱导出了另外半支华璇的魔罗舞。

不论是作为蜀山剑宗的宗主还是转世而来的堕天,使用魔宫的武功总是不妥。好在魔罗舞已经在江湖上绝迹十多年,能认出来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刚才唐谧用灯给大家看了一遍,想来也没人会这么容易地认出来——谢尚因为抱着这样的侥幸,从一开始便没有作声,然而,同光大师却在此时毫不留情地点出此事,谢尚听出他言语间的意思,抢先一步大声说:“停手,请听谢某做个公断。”

唐谧他们四个闻声先撤出战局,司徒明自持身份,便也不好缠斗。众人一时都看向谢尚,等着他的公断。

谢尚只觉事乱如麻,各种利弊一时难以权衡,心头烦躁不已,只得先胡乱搅局道:“谢某觉得事情一时难以辨清,不如与此无关的诸位暂且离开,只留下顾宗主、同光大师和谢某来辨析真假。”

唐谧却断然阻止道:“各位不要走!这事一定要当着大家说明白。”

谢尚原本就不喜欢太过精明的唐谧,见她现下不顾大局,当众给自己拆台,更是心头不悦。然而这小丫头却根本不理睬他的脸色,仿佛生怕里里外外的人听不见一般,大声道:“同光大师说得不错,刚才司徒宗主所用的,就是魔宫武功中大名鼎鼎的的魔罗舞。”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唐谧见到了预料的效果,忍不住笑笑,拿起那盏小灯继续道:“众所周知,魔罗舞已在魔宫失传多年,只有拥有这盏灯的人才可能从里面学会,所以,这盏灯原来就是在司徒宗主的手中呢。”说罢,她忽然转向司徒明,指着他咄咄逼人道,“你当年得到此灯学会魔罗舞后又觊觎气宗宗主的位置,所以才设计害了玉面姐姐,对不对?你和穆殿监自幼交好,穆殿监担心开山祖师不能转世,要查看堕天大人过去的布置前定然会和你商量。你为了使你那借刀杀人的计策顺利进行,就把自己的这盏放回祖师爷的墓中,对不对?你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堕天,就故意找来邪魔歪道侵入蜀山,搞得人心惶惶,再假作堕天转世,对不对?”

唐谧这一连串的问题掷出后,既不管众人的震惊,也不给司徒明时间辩白,冷冷盯着面前道貌岸然的男子,续道:“可惜你不明白什么叫做魔罗舞啊,一旦学会,它就潜在你的武功里,藏也藏不住。魔罗就是那些能毁掉你的痴妄!”

司徒明在少女一连串的言语攻击下已经失了颜色,脑中急转应对之策。

不想司徒慎却在此时嚷道:“唐谧,你胡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这步法当年你和桓澜几人在狮戏中用过,今年天寿日萧掌门也用过,天下并不是只有我爹爹,不,祖师爷一个人会这步法!”

唐谧一愣,心里暗叫糟糕,不想自己这唯一的破绽竟然被司徒慎抓了个正着。原来她事先安排此事的时候,为了能够最后确定司徒明就是这盏小灯的主人,和同伴们商量出用王凛的半支魔罗舞逼出司徒明那半支的法子。虽然几人并不会王凛的半支,但桓澜和慕容斐都是武学奇才,几人又对华璇的半支熟悉至极,故而只看过谢尚在比武时用了一遍就能想通其中的道理,记住最关键的步子,再根据已经掌握的华璇这半支,一步一步琢磨出与其呼应配合的步法。

然而,唐谧却知道,就算司徒明被逼出了魔罗舞步伐,还会有许多狡辩的理由。比如,真的王凛必然也会魔罗舞。若是如此胡搅蛮缠下去,事情便会越来越弄不清,所以她必须根本不给对方辩白的机会,只一下子就让他觉得事情已经全部败露,再重重给予他最后一击。

不想司徒慎为了争夺剑童第一天才的名号,一直在留意着桓澜,以至于连别人都未注意或者已忘记的小事也全部记在心上,于这节骨眼上反而又救了他爹一次。

司徒明被儿子的一句话点醒,淡淡笑道:“小丫头,你到底还要往我身上泼多少脏水?”

唐谧摇摇头道:“算你养了个好儿子,不过,你可知道,我并非要证明给世人看,我只是要证明给一个人看,只要那个人信我,你就完蛋了!”说完,她转过头,望向殿门口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心中生出些许的忐忑。

李冽,事到如今,你信我了吗?

105、魔王降临

就见人群微动,有人分开众人缓步走到殿内。那人身形修长,面部轮廓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暴露出楚国“南蛮人”的古老血统,看面貌应该还算是个少年,但沉稳里暗藏尖锐,已不再是少年人的气质。

殿中有人认识他,低声道:“是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李冽啊!”

李冽恭谨地朝殿内诸位前辈施礼道:“浮生阁阁主李冽,拜见各位前辈。”

“浮生阁”是江湖正道中低调却被众人敬仰的门派,最出名之处就是一向对魔道中人从不手软。李冽自报家门时用了这个名号,便是表明自己此刻已经由蜀山出师,自立门户了。

他的眼睛扫了扫司徒明,并未马上开口。这个小小的停顿让唐谧的心不由得一紧。虽然说她知道李冽此时肯出来,多半是信了自己,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谁又能说得准呢?

数天前当他持信而来的时候,仍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唐谧将证据和推断一一摆给他看后,他沉默很久,才斟酌道:“唐谧,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唯一能证明的只是司徒明没有死。如果你要凭这些就让我和司徒宗主作对,我觉得得不偿失。蜀山会怎样已与我无关,我完全没必要得罪谁。”

唐谧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隐在夜色里,思虑重重,心思深沉,像是已经化身成这黑夜的一部分。

李冽见她没有答话,又道:“你已想得这般笃定,又何必与我说呢?”

“有些事,我无法办到,但我知道你可以。你一直都在追查这些事吧,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把凶手抓出来!”

“那么,你就拿出些足够让我相信的东西来交换吧。我完全不觉得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在暗处低低道。唐谧莫名有种感觉,那张被夜色模糊的面孔上此时定是挂着不屑的笑容。

“我能证明他就是华瑛那盏灯的主人。”

“那好,证明给我看。作为交换,我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司徒明正在造太央剑,你觉得他这是要做什么?”

此刻,李冽只是以沉默掩饰心中的狂躁,待到觉得心绪平静,可以不带任何恨意地开口时,他才道:“司徒宗主,我一直在想,能做到那些事的人,一要在蜀山身居高位,二要与穆宗主和穆殿监亲厚,而符合这样条件者,放眼整个蜀山也只有你和萧掌门二人而已。”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没头没脑、不明所以,唯有唐谧心中长长舒了口气,暗道:“这个小p孩,竟是一直在装蒜,原来早就信了我啊。”

司徒明面色不动,身子却不为人察觉地后退半步,似是要和这透出杀气的少年保持距离。

李冽继续道:“派人盯着司徒宗主动静的时候,我发现一件极其有趣的事。司徒宗主不知为何,正在这蜀山的某地建造一座可以炼制晶铁剑的剑炉。之后,这炉子被放入司徒宗主碧渊剑的一半断剑,这又是为何呢?好在我略通铸剑之术,所以当得知司徒宗主被杀,碧渊化光飞离以后,便立刻想明白了这一切。司徒宗主一直将自己的半柄断剑带在身上,在重伤后心力不足的时候,断剑就不会再受剑主控制,自行化光飞去那剑炉,与自己断去的部分合而为一。原来,司徒宗主这么费力,就是想制造一个剑主亡故的假象。”

“哼,我当来的是什么人,原来又是个无凭无据、血口喷人的小儿。”司徒明冷笑道。

“宗主先莫急。且说那剑炉虽然已经被拆,这碧渊剑却依然被司徒宗主某位藏在外面的帮手带在身上,刚才宗主又用御剑术将之招来。虽然这剑看起来极像了太央,可惜却有一个缺陷——太央和碧渊都是由青色晶铁锻造而成,但碧渊比之太央却显得短而薄。因为一块完整的晶铁不可能和另一块晶铁完全融合,所以,如果要将碧渊打造成太央的模样,必须加入其他矿石,如此一来,这柄假太央便不是由纯晶铁锻造而成,就算看着再怎么像,技艺精湛的铸剑者还是能验得出来。司徒宗主如果觉得我血口喷人,不防把手上的太央拿给铸剑师验验看。”李冽不急不缓地说完,冷眼看着仇人被这一击直直推向失败的深渊。

司徒明脸色灰败,握剑之手微微颤动,却唯有抵死不认,面色不变道:“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唐谧此时却对司徒明笑了笑道:“司徒宗主一直做得漂亮,只可惜,西荒之沼已经百年没有冻结,所以近百年来,再没有商队能穿过沼地得到西海鲸蜡,故而你只好截取我手上这宫灯内的一段蜡烛来制造幻影。若不是我见这蜡烛突然减少许多,还真是很难猜测司徒宗主的意图呢。”

说到此处,唐谧决定给予他最后的一击,将左手抵在左边的胸口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转头对众人道:“不错,司徒宗主中的那一剑的确是刺穿了他心脏的位置,谢殿监、莫殿判还有其他人都已经验看过了,这可做不得假。但是你们可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的心脏都在左边,大概一万人里面就有一个心在右侧。”这话听得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唐谧知道此处的解剖学不发达,又没有X光,这话恐怕根本没人相信,便道:“不如请莫殿判或者任何一人来摸摸司徒宗主的胸口,当然,前提是要让谢殿监先扣住司徒宗主的脉门,不让他使用内力。要知道,司徒宗主的内力精深,否则也无法先用内力逼出大量鲜血造成心脏受伤的假象,再用龟息心法让身体处于几乎死亡的状态。”

“司徒明的心脏靠右”这事完全是唐谧根据自己的知识猜测而来,故此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然而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见得必须真是稻草,唐谧秉着事到如今就算血口喷人也无妨的原则,将这最后的一枚炸弹扔得掷地有声。

果然,这一击彻底击溃了司徒明的伪装,但见他一直佯装镇定的面上狠厉之色忽现:“不错!我是耍了花样,可那都是为了除掉你这个妖女。”说到此处,他一指唐谧,咬牙狠狠道,“这个妖女,就是魔王华璇的转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唐谧心中有鬼,但知道司徒明定然不是赤玉宫之人,故而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另外一个身份,也拿不出什么凭据,于是努力装出愤怒的模样道:“你倒打一耙、血口喷人!”

司徒明冷笑道:“我也给你看个凭据,本来这是我想在成为堕天大人的继任之后献给诸位武林正道的礼物,现在只好早些拿出来了。悦儿,把把我房中阁柜里的那只檀木盒子取来。”

未几,司徒悦取来盒子,司徒明打开来取出一枚比拳头略小的琉璃球,球中装着半满的红色液体。

他举起来对谢尚问道:“谢掌门,这个你可认得是做什么用的?”

谢尚当然知道,那是唯有自己可以打开的剑冢中所藏的“血影琉璃”,但据说已经全部被一个叫做李三的仆役毁坏了,不知为何现身在此,他不禁犹疑道:“这是堕天大人留下的‘血影琉璃’,通过它可以看出谁的身上有魔血,可是它不是应该已经全部在意外中毁坏了么?”

司徒明沉声道:“不错,这正是‘血影琉璃’,这世上唯一一颗没有被毁掉的‘血影琉璃’。它是堕天大人将华璇的血液兑入各种药液施以术法而成,如若谁的体内有魔血,在它的光照之下身上便会呈现血管毕露的痕迹,而体内华璇的血越多,那血痕就越清晰。如今,请诸位看看这个妖女吧!”说完,司徒明拿着那血影琉璃走到殿门外的阳光里。

在秋日明丽的阳光下,这拳头大的红色圆珠向四周散发出一圈圈犹如潮汐的浅淡红光,一点点淹没了殿内殿外的每一个人。人们浸没在淡薄如雾的红光中,发现自身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再把目光投向那站在大殿内的少女,却见她身体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几乎变成半透明状,唯有殷红而狰狞的血管遍布面孔、脖颈和手部,颜色鲜艳如赤红的珊瑚。

“魔王,她就是魔王转世!”

“抓住这个妖女!”……

纷乱的声音顿时不绝响起。

唐谧震惊地睁大眼睛,抬起手,看着红光中自己清晰异常的血管,那里面奔腾的血液红得张狂妖异,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她半透明的皮肤,喷薄向天空,洒下一场腥风血雨。耳边,人们嘈杂的呼喊都变了声调,她无法听懂任何一个句子,周围的世界快速旋转起来,似乎要将她抛离,又或者要将她吞噬。

忽然,一个声音冲破混乱。她清楚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少年道:“唐谧不是魔王!”这声音底气十足,带着年轻的锐度,利斧般劈开由无数声响纠结而成的混沌。

唐谧回过神来,发觉四个好友已经仗剑围在她四周,而刚才开口的正是桓澜。就像每次这少年一认真起来的模样一般,他的身体会在不知不觉中绷紧,却并非是因为紧张以至于僵硬,而是仿佛有什么力量被从沉睡中唤醒,开始酝酿爆发前的风暴,于是肌肉和皮肤被这孕育中的力量充斥,显出充满力度的线条。

唐谧对桓澜似乎要拼命的架势有些担心,凑近他低语道:“桓澜,没那么严重,帮我拖延些时间,我一定能想出办法解释清楚。”

“好。”桓澜应道,转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容,然后,又转回脸继续盯着面前蠢蠢欲动的人群,似乎是说给身后的少女听,又仿佛只是在坚定自己守护到底的决心,压低声音道:“解释不清也没关系,我说过,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其他几人里以白芷薇的脸色最是难看,然而她平素虽然毒舌,一旦真的生气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只是剑横胸前,一副谁要上来就和谁拼命的架势。慕容斐虽然不语,脑筋却动得飞快,估量形势,谋划对策,却一时想不出个满意的法子,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张尉本拙于口舌,然而这时候却只觉心血涌动,仿佛有什么迫着自己要为唐谧大声疾呼,却又不知该如何替她辩解,无数言语堵在喉咙咯,终于冲出一句:“我拿脑袋担保,唐谧不是魔王!”

司徒慎此时已不知被谁解开了穴道,走到张尉近前,以他特有的尖锐嗓音骂道:“你的笨脑袋能担保什么?张尉,看在你我同室而居的份儿上,我奉劝你不要执迷不悟。这丫头平日就行为不端,分明就是个妖女!”

殿内殿外的众人前一瞬还或者鄙夷,或者愤怒,或者惊讶地盯着被揭穿骗术的司徒明,这一刻在血影琉璃的红光照耀下,却仿佛一同中了什么咒术般,对唐谧同仇敌忾了起来。司徒慎的话音刚落,已有气宗弟子按捺不住,举剑刺向唐谧。

四个少年原以为应该有理可讲,事情不会真的发展到要兵戎相见的地步,方才冲上来围住唐谧也不过是想先护住她,给她个申辩的机会。不想现下竟真的有人持剑袭来,剑气呼啸,杀意腾腾,分明是要取人性命。幸而桓澜反应奇快,纵身一跃接下这剑。

两人一交手,桓澜心中便有了底,知道这气宗弟子武功平常。他心中担忧唐谧,只想速战速决,手上便不留情面,调动雪殇一味快攻快打,三招便将其逼退。其余的气宗弟子见本宗弟子连剑宗弟子的两三招也招架不住,难免又气又羞,登时又有四个弟子持剑合攻而来。

桓澜以一敌五便立时显出几分弱势,白芷薇见了忙提剑上去帮忙。

这边司徒慎看气宗已经有人出头,心中戾气忽生,剑指张尉道:“让开,将那妖女交出来,要不然你真的要赔上脑袋了!”

“不让,你冤枉唐谧!”张尉断然拒绝道。

“我冤枉她?张尉你看清楚,她身上魔血奔涌,她根本就是魔王转世!我奉劝你,不要因为她与你交好,就黑白不分。”司徒慎越说底气越足,仿佛这样便摆脱了刚才唐谧带给自己和父亲的耻辱。

张尉也想不清魔血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即便想不清楚,这当口却也丝毫退让不得。他坚决道:“不让!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身上流着什么血,她没做过错事,她没害过一个人,你们这就是在冤枉她。除非我的脑袋真掉了,否则你休想靠近她半步!”

“好,这就是说,就算她是魔王你也要护着她了?那我和你也就没什么情谊可讲了。”司徒慎说完,长剑一抖,攻向张尉。

张尉和司徒慎一交手,便只剩下慕容斐一人在唐谧身侧。

他眼见四周虎视眈眈的众人,不敢随意行事,长剑护住唐谧,贴近她耳侧低语道:“唐谧,你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没有。”

“想出脱身的法子了吗?”

“没有。”

虽然情势迫人,慕容斐却忍不住笑了笑道:“真糟糕啊。我也想不出对策,那就继续用张大头的法子吧。”

张大头的法子吗?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面对千夫所指,作为万人之敌,唐谧在明白了朋友心意的刹那,竟然也忍不住笑了笑。

混乱之中,慕容烨英和祝宁已经从外面冲入殿内。慕容烨英见桓澜和白芷薇以二敌五,当即出手相助。祝宁快转几下轮椅,挤过人群,向谢尚大声恳求道:“掌门,不能不让唐谧解释啊!”

谢尚眼见形势忽突,心中一掂量,觉得相较魔王转世这事,司徒明可算是“家丑”,倒不如等清源寺等武林门派走了之后再计较,于是长啸一声压过众人的喧哗,大喝道:“住手!”众人被这一声爆喝震慑,立时停手安静下来。

谢尚的目光一扫殿内殿外诸人,转向唐谧道:“唐谧,你自己可有什么话要说?”

纵使唐谧平时巧舌机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得迂回作答:“为何要我解释?”然后她一指躲到人群中的司徒明道,“这人是个大骗子,他已经假装过堕天转世,为什么你们却还要相信他随便拿出的一个琉璃球?”

唐谧将矛头重新指回司徒明,不料司徒明此时却已镇定下来,毫无愧色地道:“不错,我承认我欺骗了大家,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开山祖师已经不能转世,魔血即将觉醒,而我蜀山却无法齐心合力,这才出此下策,以堕天转世之名凝聚蜀山和天下正道,共伐魔道。”

说到此处,司徒明转向李冽,言真意切道:“冽儿,我承认穆显之死与我有关,可那是因为他早已背离开山祖师的遗训,沉迷邪魔歪道的术法。而你爹爹的确是被他所杀,就是因为你爹爹一向主张不能对魔宫手软。我杀穆显是在为你爹报仇啊。”

这世上知道李冽生父是剑宗宗主穆晃的人并不多,故此大部分人听司徒明提到李冽的爹爹都不知所言何人,然而听司徒明所言,那人显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和魔道势不两立。于是,众人的目光一下又都投向李冽,倒要看看这英雄之子要如何作答。

李冽盯着面部呈现出鲜红血管的诡异少女,半晌无语,脸上更是没有半分表情。

司徒明见了,连忙又道:“这妖女不管和你说过些什么,有哪个凭据能证明你爹不是穆显所杀,你又怎么能知道她没和穆显勾结?如今你竟然受她蛊惑,和她一同对付我。不错,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不择手段之错,对你也有过利用和欺瞒,但那又如何?我总不能眼看着魔血觉醒,魔王重临而无所作为吧?你爹爹倒是不使阴谋诡计,行事光明磊落,可是结果却被这些奸人所害。今日之事,他如果泉下有知,如何能瞑目?”

司徒明这话说完,李冽强装平静的面孔微微变色,琥珀色的眼睛里一时间风云涌动。

唐谧盯着对面眼神骤然变化莫测的少年,忽然莫名有些伤感,不自禁地开了口:“李冽,我告诉你的一切,还有给你看的凭据,和我让我的朋友们看到、知道的一样多,你不想想,为何他们就可以相信我?”

李冽缓缓握紧双拳,终于开了口:“唐谧,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现在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我选择了不信你。因为只有这样,对我,对我爹,对浮生阁,甚至对蜀山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李冽此话一出,便犹如代表蜀山之外的武林正道摆明了立场,殿外聚集的江湖中人立时有人应和道:“不错,不管如何也要先抓住这妖女!”“李阁主说得对,魔道中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清源寺的同光方丈在众人的叫嚷声中转向谢尚,双手合十道:“谢掌门,这孩子虽然是蜀山剑童,但还请秉持江湖公道,将她擒住,给武林正道一个交代。”

白芷薇听到此处,终于再也忍不住,出口骂道:“臭和尚,你根本是想借机害死唐谧,取走玉魂。”

白芷薇对清源寺方丈如此无礼,顿时激起武林群雄的怒气,一时间,殿内殿外无数人叫骂着抽出武器冲向殿中的几个少年,慕容烨英和祝宁欲要阻挡已是不及。

就在少年们横剑胸前,准本拼死一战的当口,唐谧却忽然被人拦腰抱起,待她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已在顾青城的怀里。

“王上莫怕,有臣在。”他轻轻在她耳边道,说着将剑抛向半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着唐谧御剑而起,冲上了蓝天……

106、最后的碎片

唐谧的脑袋仍然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她从高空往下瞟了一眼,烟火缭绕、人头攒动的青虹阁已被撇在了远处。想来那里此刻的局面一定混乱无比——术宗宗主携魔王逃跑,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个更耸动和令人震惊的事了。

她这样一想,用力挣了一下环住自己腰部的那双手:“你让我回去,我不是魔王转世,我能说清楚,有人陷害我!如今我要是跑掉,就讲不清了。”

“怎么又如此说,不是在佟敖他们那里就已经认了么?”顾青城微笑,仿佛在同斗气的小孩儿说话。

唐谧就算早料想到顾青城的身份,这一刻心中依然一沉:“我那时是为了能活命和不祸及我的朋友才那么说的,完全是权宜之计。顾宫主,我无意与你们赤玉宫为难,但是你也别让我在蜀山混不下去,可好?你放我自己回去,我总有办法澄清真相,如果我们是被追兵抓回去的,反倒陷入被动,也于你不利。”

顾青城温和镇静地道:“追兵倒是不怕,整个蜀山这驾剑飞行的功夫能赶上臣下的只有谢尚一人,此时恐怕他正焦头烂额、不知所措呢。谢尚武功虽高,却不善于应付复杂的局面,更缺乏解开千头万绪的耐心,这一回够他头疼的。”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转而问道,“王上还是未曾想起来么?”

唐谧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怨气,只觉身后之人不顾性命也好,耐心温言也好,都并不是为了自己,不由冲口而出道:“我不是什么魔王转世,难道还没讲明白么!华璇自己都不相信有转世一说,就连王凛最后也寻求其他的办法来维系力量,你们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

顾青城却并不生气:“待我替王上取回一件东西,王上也许就能想起来了。”

唐谧这才发现两人此时已到了“断背山”上空,正快速冲向山下的黑雾谷,她忙问:“是去什么地方?”

“避室。”

唐谧心中忽有所悟:“因为那里的盔甲?”

顾青城环着唐谧的手一紧,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王上感觉到了?那可是王上最得意的宝物!”

唐谧心中气结,扭头喊道:“究竟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我不是魔王的转世,我只是去过那里,所以才知道一切,如此而已。”可是说完,她又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在接近幻海湖底和避室的时候所产生的奇怪感觉,还有去年在桃花障的幻象中所见的情景,心中便有些发虚。

然而,她从心底里极力排斥自己是华璇转世的可能。我就是我!她这样想着,赌气地瞪视着顾青城。

顾青城却并不愠恼,什么也不说,默念口诀,伸手指向挡在眼前的黑雾。那雾随即向两边散开,避室的灰白圆顶依稀可见。

顾青城为了避开穷奇那个麻烦,并未用术法打开树冠撑起的穹顶,而是催动飞剑灵巧地在巨大的枝桠与尖刺中穿梭,向避室的圆顶落去。

唐谧装作已经全盘了解真相的模样,问道:“你让华璇的魂兽引我来这里看穆殿监饲喂穷奇,不怕我出什么意外么?”

顾青城正引剑下落,听她这么一问,稍一迟疑,还是带着唐谧跃上屋顶,长臂一挥,飞剑凌空回旋,反转入鞘,这才道:“原来王上连这些也都知道了。”

唐谧点点头说:“是,我知道了你们借刀杀人的计策。避室是迎接堕天转世的地方,只有宗主和掌门还有殿监才能来,能知道穆殿监何时来,来干什么的便只有你和萧掌门、司徒宗主三人,而魂兽是华璇的,所以这自然是你的安排。但是我不明白,你身为赤玉宫主为何不考虑我的安危?”

唐谧这话说得口气寻常,不想顾青城却听得极重,猛地身子下沉,跪在唐谧面前道:“请王上恕罪,臣此计确实有所疏漏,没防备王上会被李冽所伤,几乎送命,但引王上来这里之时,臣确有交代青猿要守护好王上。后来王上在华山出事,臣也问过青猿为何没有保护好王上,只是它不能人言,表达不清,但似乎是不及出手,王上就被李冽所伤,而之后救王上的也是它。臣虽然不知为何王上会替李冽掩盖,但既然王上有此意,臣便也未曾去动那少年。如若王上要报一掌之恨,臣定于十日内提此子人头来见。”

唐谧听了心中又生疑团,如若顾青城此时没有说假话,那么灵璧或者说青猿就算是在顾青城的面前也掩饰了自己能说人言这一点,这又是为什么呢?魂兽都是靠和魂主心意相通来行动,自己会说话写字本就是闻所未闻,那个可以脱离华璇独立存在的青猿从这些特点来看,怎么越看越像是一个怪物?

唐谧一想起这只行事诡秘的青猿,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很久未曾想起的画面——白光划过指尖,鲜血在暗夜中漆黑如墨,黑色的液体坠入浓沉的夜色,恍惚间自己也在不断下坠,坠向不可知的未来……

“啊。”唐谧失声叫了出来,“那青猿取走过我的血!”

顾青城不懂唐谧所言何意,却兀自紧张地追问道:“王上的意思是青猿伤害过王上?”

然而唐谧却忽然不再言语,仿佛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顾青城见状,以为她还在分辨他方才所说的真假,有些焦急地说:“王上这就请去取回英铁战甲吧,拿到宝物王上也许就会想起臣。臣等了王上足足百年,又怎么会不顾虑王上的安危呢?”

唐谧来不及去想顾青城怎么可以等上百年,便被带下屋顶,入得室内,一看仍是她曾经见过的模样——空屋内居中放着一副战甲和一面巨大的铜镜。她想起上次和同伴们来时未曾解开的谜题,指着战甲问道:“顾宫主觉得这里为何要放置增加力量的宝物?”

顾青城闻言,神色顿时有些许激动:“王上想起来了是吗?英铁战甲是王上当年最得意的宝物,穿上此甲战力陡增,王上当年……”

唐谧摆了摆手,示意他已经离题,继续问道:“那日在御剑堂地宫的静室,我听见你们讲述迎接堕天转世的经过,那镜中的大火和你可有关系?幻海五个破阵位上出现的小洞,你该清楚是从何而来的吧?”

顾青城没料到唐谧竟然已经知道了如此多的事,心中既惊讶又有些期盼:“臣十三岁入蜀山,在这十二座山峰中寻找了十余年,就是为了能够找到蜀山压制王上转生的秘密,并且阻止王凛转世,从而一举击败蜀山,完成王上的霸业。皇天不负苦心人,臣终于赶在王凛转世前发现了幻海那五行阵和此地还有他的陵寝三处相互呼应,构成一个大阵,而这阵应该就是为王凛转生而准备的,破阵之处就在幻海。至于王上问及为何王凛于此地放置增加力量的宝物,臣以为,王凛所期望的转世并非普通世人所说的重生转世,而是他企图带着过去的力量和记忆重回人世,故而,在他转世的那日此地才需要臣与蜀山其他四巨子的力量,并以英铁战甲增强,那时这面铜镜便化作六界之门,将他迎回。”

唐谧一听顾青城说原来那蜀山的三处所在竟然一起构成了一个大阵,便在脑海中摆放了一下避室和幻海阵法以及王凛陵墓的位置,发觉正好形成一个正三角。然而,她再把这三处的结构仔细对比一下,顿时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心湖骤然翻腾难平。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言自语,垂下眼睛,掩饰住初面真相的悲哀,轻声问,“你这十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不妨讲给我听听。”

见此前一直硬撑着的少女忽然柔软下态度,顾青城有些始料未及,若是她始终如方才那样与他对顶,他便觉得心中仿若也有一股心气顶在那里,即使是面对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仍能不卑不亢地从容应对,可是这一刹那,苦甜难辨的心情犹如春水破冰般奔涌而出,声音便突然失了控制,有些喑哑道:“这十多年有着盼头,臣倒不觉得辛苦,只是那被封在炼火炉中的一百年却很是煎熬,然而每每想到王上说过,我们这些追随者中必须有人能够活下去,否则百年以后,这些耻辱和仇恨终究会被后人淡忘,臣便拼命忍耐了过来。好在臣被封在炉中为了存活,每天只得练习王上教授的心法,积攒下百年功力,这才能在到达蜀山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成为宗主,若非如此,也无法接触到他们最重要的秘密。”

唐谧抬眼看了看顾青城,见这一向矜持自制的男子此刻略显失态的模样,心中酸涩,有一瞬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再探查下去,继续问下去,残酷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那时自己是否要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呢?可是她顿了一顿,终是开了口:“炼火炉是什么?”

“那是用瑛公主为王上寻找到的那块可以维系力量不灭的陨石所制。瑛公主本希望用它为王上找到可以让肉体不朽的方法,可惜还未试验成功,王上便离世而去了,但后来公主还是造出了此炉,人入炉后将炉半浸于岩浆中,百年后方可打开,能保持肉身百年不衰。青城入炉时是十三岁,百年出炉时仍是当年的模样。”

“被封百年,一定很难熬吧。”

顾青城见唐谧问这话时眼中现出悲悯之色,那是他在百年以前的那个女子眼中从未见过的神情,心中柔暖,微微摇头,故作轻松道:“比想象中的好,因为在里面整个人似乎都慢了下来,比如在那里眨一下眼睛的时间,在这里却可以眨上十次眼睛。再说,还有人每天来陪臣说话。”

唐谧忽然话锋一转道:“如此,百年之后你便以一个背景干净的少年身份,顺利进入蜀山御剑堂,再用十五年的时间成为术宗宗主。这期间,你仔细留心观察着蜀山,一点点掌握了各种对你有利的情报,比如每个人的性格弱点,制度上的漏洞等等,这样,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因势利导,让一切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在地宫放入尸王的是你,设计杀死穆殿监的也是你,确切地说,穆殿监是被你和萧掌门、司徒宗主共同杀死的,对么?”

顾青城对唐谧能了解得这么透彻颇为惊讶:“王上如何得知这些?”

“别的不提,只说你没有在静室揭穿我,便已经暴露了身份。地宫的钥匙华璇应该有一把,既然你是魔宫的人,那钥匙自然最有可能在你的手里,这样你便能将尸王放进来,更不用说你如果是魔宫宫主的话,还能调动魔宫人手在路上引我去桥头村,青猿也会听从你的指令。其实我如果早一些认出青猿就是当年在藏书阁偷看我的人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上它的当。那时它去藏书阁做什么?是不是因为之前我们打伤了尸王,你害怕出事,所以才令它去撕掉相关的书籍?”

顾青城略一沉吟道:“正是,臣见了尸王的伤口,担心伤它的人去藏书阁查找杀它的办法,所以才那么做的。要是青猿能把书拿出来就好了,但是王上恰巧也去了那里,它没时间找出解开护书结界的办法,这才忍着结界之火的灼烧,强行撕掉了书页。

“而尸王原是因为它的力量这百多年来一直被抑制,直到王凛转世失败后才开始恢复,将它放在幻海也是为了让它复原得更快些。那时,司徒明告诉臣下穆晃图谋血影琉璃的计策,臣下便顺势将尸王放入地宫,让它伺机除去这个赤玉宫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你却没想到穆宗主放弃了夺掌门的计划,而他后来入地宫的时候穆殿监也在那里,既然穆殿监见过了尸王,必然会起疑心,若是一路查下去,难保不查出来些什么,于是你就顺水推舟又设计了他!”唐谧说到这里,神色已不自觉地显出怒意。

顾青城会错了意,以为唐谧是气愤他也利用了自己,急急解释道:“王上恕罪,臣之所以那么做一来是因为觉得此事不会伤及王上,二来是臣一直不敢确信王上的身份。要知道,王上是出现在王凛转世的法阵中,那时臣在幻海内见到的只是一个不着片缕、左肩受伤的小女孩。照理说,既然是在王凛转世的阵中见到,我应该立时除掉这来路不明的小孩,但是那斜劈在左肩的伤口让臣下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它实在是太像当年王上自劈左臂的伤口。王上当年曾指着那鲜血如注的伤口,对臣说,你要记住我的伤,我的恨,我的耻辱。此言此景臣百年来未敢有一刻忘记!”

唐谧听到此处,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抢步上前,抓住顾青城的手:“你把捡到我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仔细说一遍!”

顾青城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却不敢违命,犹豫片刻,方才道:“臣在王凛幻海的阵中放入五颗破阵的陨铁珠,等到臣与蜀山其他四人按照他的遗信来到这避室发动五行阵后,只见到了镜中有模糊的人影,之后就是爆炸与熊熊的火光,紧接着便一片漆黑,而王凛的转世也并未出现。此后臣回到幻海想取走陨铁珠,却发觉它们已然融化,并把地面烧出五个洞来。这与臣所预料的结果有所差异,加之臣也并未看见王凛的转世死在眼前,不敢轻易触碰这些小洞,唯恐有所差池前功尽弃。

“数日之后,臣再去幻海查看,便看见王上昏在湖边,周身被淡黄的光晕笼罩。那光是保护王上的力量,臣施出全力才将之破除。至于王上为何会在那里,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王凛在世时与王上之间的事本来臣等就不全部知情,何况他的阵法深奥精妙,臣自知不能窥其全部,故此任何意外发生也不算出乎意料。但自那以后,幻海大阵的一草一木臣都不敢改动,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如今只要王上取回英铁战甲,想起往事,也许可以亲自去幻海一探,或可知道因由。”

唐谧听了,几乎已经可以看见那个破茧欲出的真相,面对事实的最后一块碎片,她的心中竟生出畏怯,犹豫再三,终是鼓起勇气道:“我确实有些事情记不得了,但那次在桃花障中,我陷入幻象,自我催眠之下看见了一些旧事。我本以为那和陷入其他幻象时一样,看到的不过是虚妄的幻影,可是如今想来,也许那次所见便是我心底潜藏的记忆。”说到此处,她转身用手轻轻摩挲起那面巨大的铜镜,“我总觉得,这面镜子就是连接往事的大门,你能否在此处让我陷入类似桃花障那样的幻觉中,也许我便会看见那些忘记的过去。”

顾青城虽然不明白什么叫自我催眠,但知道桃花障与一般幻术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能够唤起被迷惑之人心中残存的虚像,而并非施术之人制造一个幻境将他人困在其中,所以当时唐谧所见必是藏于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听她这么一说,他心中喜悦,当下应道:“好,虽然此时节并没有桃花,但是以我之力,类似的事也能办到。”

彼时九月天气,秋色乍现,山中清凉,顾青城在施术后凝立在唐谧身后三步之外,看着对镜伫立的红衣少女,仿若也深陷幻象,回到当年时光。

那时的女子与这少女有截然不同的容貌,长身立于一人高的铜镜之前,身穿玄色绣金红燮龙纹的王服,两臂伸开,任宫人为自己整理。

她并不回身,只是从镜里模糊的影子中看了看跪地的十多个十来岁男童,口气随意道:“见过了,难为他们找来这么多头脸齐整的孩子,带去殿上候着吧。”

他不想与王的初次见面连正脸也未曾看见,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在离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子鲁莽之勇,扭头回望过去,正对上一双春山秋水般的眉眼,纵是十岁的顽童,他心下也是一突。

玄衣的王者看见未曾应旨便抬头看向自己的少年,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大殿上一班少年列队于王座之下,两边是执圭而立的臣子。王唇角勾笑,意图不明道:“给他们每人一把剑。”

这群男孩儿在来之前已被专人悉心教导过王的喜好,知道她喜欢干净整洁的男子,知道她笑的时候便要提了小心,于是心中都有些忐忑,要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些教导自己的人所说也不尽然。

王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十来个持剑的少年面前,命令道:“向孤出剑。”

少年们一愣,没有人动,他一犹豫,第一个拔剑,这才带动了其他人。剑将将离鞘半寸便被击飞,十来把长剑一一落在地上,有节奏地叮当脆响,而王已转身,手中却无剑。

她坐回御座,面无表情地看着众臣道:“这些孩子就算再教导五六年,能与孤匹敌么?说什么让孤教导一队自己的亲卫军,到底何意?站出来讲个明白。”

殿下一片死寂,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躬身出列:“王上既然不愿大婚,子嗣却总是该有的。既然寻常男子王上看不入眼,那何不亲自教导一个满意的出来?这些孩子身家清白,心纯质朴,三五年后必是芝兰玉树之才,常伴左右也是人生美事。”

后来他才知道,王的婚嫁和子嗣之事几乎已经成为朝堂最令人头痛的难题,在这之前,臣子们已经想了无数办法,上了百本奏折。但那时候模糊明白些人事的少年只想赶快逃离王宫,而王遣在走其他几人之后,却唯独留下了他,那个首先拔剑的少年。

王只是于闲暇时以教导他来打发时间,并未存着任何其他的心思。她何尝没有自己的男人,只不过不愿为他们生育。只有一次,她私下对他说:“我希望从我腹中孕育的孩儿会像一个人,有他那样的眉目和性情,只是终此一生也无此可能,故此还不如没有。我创造的东西结束在我的手里也是很好呢。”那时的王看上去那样的年轻,站在宫城的最高处俯瞰这世上最繁华的都市,极远处的江水开阔,千帆万舸穿梭其上,匆匆如时光之流逝。

少年忽而觉得伤感,竟是鼓不起勇气去问那个人究竟是谁。

107、不如归去

顾青城见唐谧站立不动,在幻境中徘徊良久也未醒来,心中觉得不安,伸出双指点在她的眉心默念口诀,进入她的幻象。

那幻象竟是百余年前赵宫被攻破时的情景,血色的暴雨从天而降,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战甲上满是血污的王又一次站在宫城的最高处,左臂已失,右手捂住左肩的伤口,笑得张狂如胜者。

宫殿下仰望她的银甲男子脸色悲戚,嘶声道:“对不起,原谅我!”

年少的自己在那一刻提剑赶来,扶住王遥遥欲坠的身体。她全副铠甲的身子实在太重,少年一个踉跄方才站稳,发现手中已经有了把缺齿小梳样的东西。

“这是蜀山地宫的钥匙,也许有用。”她的手指向身上那道有鲜血汩汩涌出的伤口,“要记住我的的伤,我的恨,我的耻辱。”

银甲的男子这时已奔到他们的身边,少年挺剑想要护住王,可是还未出手,长剑已被击飞,整个人仰面飞出,血雨灌入口中,在喉间留下刻骨的疼痛。

银甲的男子抱起王奄奄一息的身体,转头对满面恨意的少年道:“想报仇的话,你要更加强大。”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见那传说中天人一般的男子,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拿不起复仇之剑的手,在血水中瑟瑟颤抖。

顾青城闭上眼睛,不愿去看这一幕。这十余年来每一次对着那银甲男子跪祭的时候,他的喉间便会疼痛,那里自然并没有伤口,可是血肉关于痛的记忆却是如此的深切真实,恍如淋漓的血雨又在灼烧。

待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面前神色惊慌的女子俨然就是唐谧长大之后的模样。

只见唐谧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她急转回身,盯着身后错愕了一瞬,才醒悟过来,冲去开门。门打开的瞬间,熊熊的烈火伴着气浪将她一下子推倒,她翻身爬起来要再往火海里冲,却看见两个身上冒火的人也在冲向她。那两个人尖叫着,挣扎着,身上的毛发和肌肤在火焰中被烧得滋滋作响。

“谧谧,快跑,快跑啊!”在烈火中挣扎的女人号叫着。

“爸爸,妈妈!”唐谧哭喊着试图去帮助他们,忽然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气浪袭来,将她完全掀翻,撞在一面落地镜上,镜面四分五裂砸下来,明晃晃的一大片玻璃如闸刀一样切入了她的左肩。

就在这个时候,顾青城觉得身后有掌风袭来,他回身想去挡,又担心唐谧陷入如此惨痛的幻象中无法自己脱身,一个犹豫,还是先施出术法破掉幻象。

然而此时的他再要去挡那击来的一掌已然来不及了,他唯有侧过身,用左肩硬生生扛了这一掌。细微的骨头碎裂声响起,他知道,左肩胛骨大约是已经碎了,却也顾不得这些,右手已全部功力击出,重重落在偷袭者的胸口。

顾青城和偷袭者各向后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只听顾青城低叫了声:“青猿,怎么是你?”

青猿刚要张嘴,一口血倒喷出来,双唇翕张好久,才喃喃说:“想不到你的功力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你一直在隐藏实力。”

顾青城受袭本已大惊,见青猿能说人言,更是诧异到了极点:“你,你到底是不是青猿?”

“我不是,我是小安。”青猿答到。

顾青城回想片刻,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被抓来和青猿合体的小内侍?这怎么可能,你应该在合体以后就完全丧失掉意识了啊!”

青猿恨恨道:“不错,魔王座下所有怪物在人妖合体的时候都已丧失了人的意识,唯有我因为是和魂兽合体方才保有了意识。其实刚开始的那些年,这魂兽的意识一直想要侵吞我,可是每每想到被华璇强行变成怪物后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就挺了过来。这一百多年里,我和青猿的意识在一点点地互相折磨,都想侵吞对方,完全占据这个躯壳,最后还是我赢了!虽然这耗费了一百多年,可是,还是我赢了!”

“这就是华璇的魂兽没有消失的秘密?”说这话的是唐谧,她站在铜镜前,满面泪痕,神志却已经清醒了。

“是的。华璇眼看兵败,心有不甘,想要复仇又没有勇气忍辱偷生,希望有人替她报仇雪恨又害怕这仇恨终究会随着时间被慢慢淡忘,便召唤出了完全忠于自己的魂兽青猿。她一直在研习肉体永存的邪术,又曾经把数万兵将与妖物合体为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这点小事本就不倒她,可是当时的赵宫已经树倒猢狲散,忠于她的亲卫也不知在何处御敌,于是她便顺手抓了我。我,小安,熙庆殿内唯一一个没有偷偷逃走的内侍,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么?”青猿说到这里,心中激动,吐出一堆血沫子,大口喘气良久,才接着道,“可惜,华璇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她留下来复仇的种子毁掉了她复仇的大业!”说完,青猿完全不顾内伤,放肆地大笑起来。

顾青城听得心头一紧:“你是什么意思?”

青猿指着唐谧道:“你问她,她如今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魔王转世!”

顾青城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转向唐谧,那不置信的神色让唐谧觉得心中一痛。她深吸一口气,道:“是的。刚才我已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记忆,我并不是华璇转世,而你,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话音落下,避室内一片寂静,突然青猿狂笑起来:“是的,我一直一直就知道,从我第一次在藏书阁看到她就知道,那时这身体里的青猿还残存了一线意识,能够感觉到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魂主。可是我故意告诉你们她给我的感觉不一般,我就是要看你们布置了那么久,最后白白辛苦,前功尽弃。”

“所以你取走了我的血做了一个血影琉璃。那术法在你给我们的《六道全书通要》中有记载,以一人之血做血影琉璃,唯其血脉的子嗣可显于琉璃光下。王凛以华璇的血做的那些全部都被毁了,你便用我的血做了一个新的,自然只能照出我一人。给司徒明献计的恐怕也是你吧。你让他成为堕天转世后马上在众人面前拿出血影琉璃,好把我当作魔王抓出来,同时也可以逼出顾宗主,对不对?”唐谧厉声喝问道。

然而不等青猿答话,顾青城便凄声道:“胡说八道!我不相信,那伤疤是怎么回事?你脑海中的赵宫是怎么回事?”

唐谧叹了口气道:“伤疤是我家打碎的镜子所留,刚才你已经看到。至于脑海中的赵宫,那是因为我残存了一点王凛的记忆。也正是因为那残存的记忆,让我对幻海和这里有莫名的感觉,并且在六识混乱之时,见到王凛幼年时亲历的胭脂峡之灾。”

“你是说,你是王凛的转世?”顾青城的声音几近嘶哑。

“不是,我不是王凛的转世,我就是我!”唐谧说到这里,身形一矮,蹲在地上,手指沾着青猿落在地上的血水,画了一个幻海、避室和陵寝之间的位置图,“这是你所知的阵型,可是你未曾看过王凛留给御剑堂殿监的遗信,所以你并不知道在湖底还叠加了一个这样的五行阵,以五妖兽镇住华璇的尸身。单看幻海这阵,是一个吸取与华璇有关所有力量的阵法,这就是为什么尸王或者其他妖兽在王凛去世百年里都很衰弱的原因,它们的力量都被这阵法源源不断地吸取,化作维持蜀山结界的力量,这也是王凛死后力量仍然维持的关键。但是现在,你把这阵型全面来看,你看到的这个完整大阵是什么?”

唐谧说完,抬眼去看顾青城,她知道顾青城比她更精通阵法,应该能猜得出来。

顾青城怔怔盯着那血水的痕迹半晌,忽然用平静至极的声音道:“是六界禁术。”

“是的。王凛在最后的时刻,因为找不到轮回存在的凭据,无法相信能够在阵法的力量消退前重回蜀山,于是使用了六界禁术,在他死前,在陵寝中打开时空的缺口,把魂魄送入异世界的一个肉体中沉睡,而我就是机缘巧合下被寄居的那个身体。当这个世界百年以后,再由你们在此地发动五行阵,重新打开那个时空,把我由这镜门中带回,沉睡在我体内的王凛魂魄就会苏醒,占据我的身体,这就是堕天转世的真相!”

顾青城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问道:”为什么我破了阵法却没有杀死你?莫不是破阵没有成功?”

“不,你成功了,所以我的父母才死在火中,之后死的,本应该是我。可是天不助你啊,就在你们在此处发动五行阵的时候,张尉带着世上致强的防御宝物沉荻进入了幻海的阵中,破坏了整个布局,还保护我穿越了两个世界,存活了下来。之所以你过了几天才发现我,那是因为穿越不同的世界也需要耗费时间,并不是一眨眼就到了另外一边。”

唐谧说到这里,看看自己少女一般的身体,继续道:“至于我为何变小了,这就很难解释了。在我的那个世界有一种理论,若想穿越时空必须超过光速,而超过光速也许就会发生时间倒流,人便会越来越年轻,不过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但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破阵的力量毁掉了王凛的魂魄,也伤害了我,才让我变小了十岁,但因为沉荻的保护,我才没有死掉。”

唐谧解释完一切看向顾青城,发觉他似乎瞬间衰老了下去,眼底满是沉寂的灰色,犹如死去的亡魂。而唐谧此刻已没有悲悯,只觉疲累,坐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只有青猿低声冷笑道:“好,好,我挣扎了百多年,总算看见了想要的结局。奉劝你们最后一句,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就想办法快走,若是觉得人生无趣,便不妨再多等一时半刻。我已经告诉司徒明你们必会来这里。”青猿说完,转身踉踉跄跄而去。

顾青城突然开口说:“你受了这样的伤,也活不了多久。”

青猿没有回头,朗声笑道:“活着早已了无生趣,不过为等候今日而已。想来当年我在熙庆殿扫地的时候,定是想不到终有一天,可以毁掉魔王的复仇大计,哈哈,哈哈……”

狭小的石室内只余唐谧和顾青城两人默默相对而立,静默中,两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都欲张口说些什么,然而看着对方双唇轻动,便都同时停下,静待对面之人先开口。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顾青城率先打破寂静:“我对不住你。”

唐谧心底冷笑:这时应该用什么样的句子去回应“对不起”呢,难道是“没关系”吗?因为无言以对,她继续沉默着。

“我欠你良多。”

“你还不起。”唐谧说完这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眼框里打着转儿。她突然憎恨起自己的软弱,仰起头,看着青白的拱形石顶,不让眼泪流下来。

108、结局亦是开始

人们说,当那天江湖群雄赶到黑雾谷的时候,正看见谷中升起一股黑色的龙卷风。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风柱,由地通天,回旋呼啸,强大的气旋仿佛带着天与地的怒意,要吞噬掉世间万物。

那直冲天际的风柱狂躁地在山谷中肆虐横行,所过之处,飞砂走石,将树木连根拔起。待到龙卷风消失的时候,十里长的黑雾谷中,毒烟已被狂风驱散无踪,树木尽皆倒下,人们细细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个活物,却也同样没有发现一具尸体。

从此,逃到这里的那些人便成了一个传说。

“她没有死。”白芷薇低声却强硬地说。

庄园无奈地摇摇头:“我没说唐谧一定死了,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可以。”少女执拗地拒绝一切不好的猜测。

庄园撇撇嘴,不再与她说下去。一旁的张尉见此情势,忙打圆场道:“灼海到了,你们两个快一些。”

术宗的“灼海”并不是海,而是一股温度极高的地下热泉。那热泉流出的溶洞口平日里被铁栅封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只有五殿大试这天,才为礼水殿的剑童们打开。

慕容烨英站在溶洞口,弥漫的湿热水汽在她的头发和皮肤上凝聚成细小的水滴,水滴又和被热气逼出的汗水混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被刚从水里拎上来的一般。

她明知无用,还是挥动袍袖,想要扇开雾茫茫的水汽,将那些淹没在白气中的剑童们一个一个看清楚。自从那日起,她有时便会有一种幻觉,总觉得她的剑童里会突然会冒出一个眼光灵动、人面桃花的小丫头来,然而每每如现下这般清点一遍,却仍是发觉,毕竟少了那一个。

悠扬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五殿大试的时辰已到,几位殿判互看一眼,慕容烨英掏出钥匙,打开栅栏门,对众剑童道:“大家随我来,注意进入灼海后不要去碰泉水,小心烫掉你们的一层皮。”

剑童有好事者如邓方,听到这样的警告反而故意一猫腰将手往泉水里一探,显摆道:“这算什么,不烫不烫,我早就习惯了。”

跟在他身后的殿判阎楷之笑道:“这是从洞里流出的泉水,已经冷了不少,到里面你就知道有多烫了。灼海可不是随便瞎起的名字。”

果然,一入溶洞,湿热难当的空气便让人几欲无法呼吸,剑童们在殿判的带领下,沿着泉边镶嵌有发光萤石的石道往溶洞的深处走去,没走多久,带队的慕容烨英便停了下来。

阎楷之见状,前走几步立定站好,双手结印施出术法,原本热气腾腾、白雾茫茫的洞里忽然吹起一阵清风,雾气骤然散去,剑童们这才看见,原来已是身在一块被碎石铺就的大平台上,台下两尺左右便是一汪翻滚不定的热泉。

慕容烨英指着泉水道:“一会儿和夜鬼相斗的时候,我和诸位殿判会护着你们不要掉到泉水里去。这水热得很,扔下个鸡蛋一会儿便能熟透。至于夜鬼么,我想你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并非是难对付的东西。”

剑童们自然早就打听清楚夜鬼是什么东西,如若它们不是被困在这样灼热的地方失去活力,那便是水中最令人生畏的妖物之一,故而众人都觉得慕容烨英以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提及此妖物,未免有些忽悠小孩子的嫌疑。

慕容烨英说完,拔剑往泉中一探,来回搅动几下,随即向上一挑,一摊透明黏液一样的东西就被她从水里挑到了台上:“这东西,就是夜鬼了。”

虽然早就听御剑堂前辈们描述过夜鬼的样子,但是当剑童们真的见到这样一摊软趴趴的透明状东西在自己的面前蠕动时,还是觉得有些惊异。

慕容烨英看看大家的表情,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解释一遍:“夜鬼只要一受到攻击就会去反击攻击它的人,然后死缠不放。当你们攻击它的时候,每攻击一次,它就会记住你的攻击,然后再以同样的法子回击你,所以你们攻击得越多,它对付你们的法子也越多。

“一会儿每人会分得一只夜鬼,只要你击打它一下,它便会把你认作敌人。”说到此处,慕容烨英伸剑一击那夜鬼,那夜鬼果然忽地拔地而起,变成一道竖直的液柱,再以方才出剑同样的角度和速度给了慕容烨英一击。

慕容烨英不等这一击打到自己身上,手中长剑已经迅速变招,剑童们连看还未看清,那夜鬼已被她长剑一挑,甩下了泉里:“看见了吧,剑快若此,这东西其实很好对付。你们谁过不了这一关,以后出去可不得说我教过你们剑法。”

一众剑童对慕容殿判的轻松口气莫可奈何。

邓方对身边的王动嘀咕道:“我们谁要是有她那样的剑法,还和她学个什么劲儿啊。”

王动点头道:“就是。书上写的还有和夜鬼斗过的剑童大都说没这么简单,慕容殿判当我们都不做试前调查的啊,我们怎么会是那么不严谨的人。”

“夜鬼是很缠人的东西,和谁斗上了就要一斗到底。你们谁能在一个时辰内摆脱夜鬼,就算通过此试。谁要一个时辰内还没摆脱,就算失败。另外,如果谁的身子上有一半以上被夜鬼的黏液覆盖,也算失败,因为如若夜鬼不是被热泉退去活力,这般情形之下,别说你们,就是我们这些殿判也一样活不成。最后,我要提醒那些喜欢投机取巧的剑童……”慕容烨英说到这里,眼光在一众剑童的身上又扫了一圈,下意识地在白芷薇和张尉身上多停了一瞬,心底里暗自一声叹息:“这话大约是多说了,那个最喜欢投机取巧的剑童分明已经不在这里。”

然而出口一半的话总是要说完的,慕容烨英顿了顿,继续道:“夜鬼被热泉所困失去活力,才会如你们看到的这般软塌塌地没什么精神,但是一旦出水,它会很快恢复。所以你们每一击必须竭尽全力,否则只要让它得到一息喘息的时间,下一瞬也许就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了。不想失败的人,只要不偷懒就可以,一个时辰,你们应该都能撑得过去。”

慕容烨英解释完,便和同来的五个殿判一起从热泉里把夜鬼一只一只挑到每个剑童的面前。哪个剑童一得了夜鬼,便立刻出剑狠狠一击,和那只夜鬼斗到一处,并未有一人敢怠慢这些看上去完全没什么威胁的黏液。

慕容烨英分发好夜鬼,恰巧走到阎楷之身边,看着认真与夜鬼相斗的剑童们,舒了口气。阎楷之恰恰也收了术法休息,让同来的另一位殿判接替他以术法驱走水汽之职,便随意和慕容烨英闲聊道:“你放心,这些孩子都很小心认真,没有轻视对手,不会出什么差错。”

“嗯,每年这一试,都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啊。”慕容烨英低声道,“这么多只夜鬼,一旦有哪一个恢复常态,真是想也不敢想。”

“放心,咱们有七个人呢。”阎楷之宽慰道。

慕容烨英点点头,就算总是需要有一个殿判用术法驱散水汽,其他的六个殿判应该也足够对付任何问题了。

两人说到这里,便不知还能再聊些什么。阎楷之是司徒悦的丈夫,自从那次司徒明被唐谧揭穿,颜面扫地,唐谧又被认定为魔王,和司徒明与顾青城一起消失在黑雾谷中之后,阎楷之和慕容烨英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因为一口咬定司徒家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实情,司徒慎也只是年少无知救父心切,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们是共谋,司徒明的事并没有殃及到司徒家。但无论如何,这是家人的一件丑事,没有谁会觉得脸上有光。同样,慕容烨英最喜欢的弟子是魔王转世,也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谢尚追究此事的时候,连带受罚的人不少,大部分是有证据证明与司徒明或者顾青城是同党的蜀山弟子,唯独张尉、白芷薇、桓澜和慕容斐最特别,一道被划在唐谧的同党里。好在这四人年纪都小,可以算作少不更事,慕容烨英和其他人一同求了再求,四个少年这才只是关了一段时间禁闭算作惩罚。

“张尉和邓方同你说了吧,他们还想去考第五试的。”阎楷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话题。

“说了。这几个孩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依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慕容烨英答道。

“是啊,别的不说,时间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和夜鬼战斗就是和自己战斗,哪里有那么快就能胜利的。”

尽管试前已被御剑堂的前辈们告知所谓“和夜鬼战斗就是和自己战斗”,张尉直到真遇上了夜鬼,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开始的时候,他的每一剑只要击出,这摊奇异的液体便会以相同的角度和方向回击一道液柱。因为被告知每一击都要尽力而为,否则,这夜鬼的活力就会迅速恢复,他每一剑都不敢有所怠慢,然而就算如此,两三剑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对手的力量比原来增强了。如今,它已不再是一摊烂在地上的黏液,而是一个一人多高竖立而起的不规则胶体块,非但如此,它已经不再是简单重复刚才从张尉那里学习到的三招,而是将这三招按照某种方式组合,变换着和他相斗。待到张尉和它比划完一套蜀山回风剑法,它便将这套剑法悉数掌握,能用整套剑法与他相斗了。

张尉恍然大悟,这个对手是有思维的妖物,而且显然凭他的力量并不能彻底压制住它的复苏,要是再这样斗下去,时间拖得越长,对手就越强大,它会变得越来越像另一个自己。

他尝试改用术法攻击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剑回鞘中、结印施术的时机,一道火球击在夜鬼身上,立时便也有一道火球从夜鬼的体内射出,直扑他的面门。他连忙施术防御,就在攻来的火球被他化作水汽的刹那,对手身上燃烧的术火便也被灭去了。

这样看上去,夜鬼没有任何弱点。长剑击在它身上,它柔软的透明身体就会自然凹下去一块儿,紧接着,从它身上不知何处便会鼓出一道液柱,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向张尉。那一击的力道和张尉原本击出的力道完全一样,张尉尝试运用内力和心力增加出剑的攻击力,然而夜鬼的回击竟然也一样裹挟着凛冽的剑气,简直就像将前一瞬它自己所受的打击立即传递了回来。

张尉想到这里,心中又有所领悟。原来这场争斗最后果然就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对决,而所谓战胜对手,就是找出自己武功的弱点。

这样想来,其实这场殿试也可以说是御剑堂为剑童们安排的又一次指点,在最重要的第五殿大试来临之前,让剑童们更深刻地了解自己。若说要是这样斗下去的话,输掉倒是不大可能,可是要想速战速决却是比登天还难。张尉想到这里,估算着不断流逝的时间,心里越发地焦急起来。

眼见殿试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四分之一,慕容烨英检视了一圈剑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既没有谁已经处在下风或者身上附着了过多的黏液,也没有谁能够看出有明显的获胜可能。

这样下去,大概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吧,只是……她想着,有些担忧地向张尉和邓方看去。

就在这个时候,正与自己分到的那只夜鬼相斗的白芷薇和王动突然一个向张尉的夜鬼,一个向邓方的夜鬼发起了攻击。那两只受到攻击的夜鬼立刻将所受攻击原封不动地还给二人,甩开张尉和邓方,与白芷薇和王动斗到了一处。

阎楷之一见,低低骂了一句:“这些孩子都疯了!”说罢,纵身就要过去。不料慕容烨英一把拉住他,大声对诸位殿判道:“别管他们,他们自己选择的后果,必须自己承担。”

“万一他们有一人压制不住两只夜鬼,这两个孩子就过不去这一试了,这两个孩子都是不能输的吧。”阎楷之沉声道。

并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其间还有这般的因果。

很久之后,她确信眼睛里不会再有液体流出,方才正过脸,看着顾青城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些事也还会这样发生。从王凛的灵魂栖入我的身体或者也许是从他和华璇认识的那天起,这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但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只希望,我不会喜欢你。对你,哪怕是一点点的动心也没有。”

顾青城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然后将手伸向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竹管,递到唐谧面前:“这是想要送给你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寻个合适的时机。”

唐谧接过竹管,在打开之前,忽然生出奇异的直觉,预感到将会看见什么。于是,她正要拧动盖口的手僵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我不是她,这不是该给我的东西。”

那男子竟然温柔地笑了:“这是一直想给你的东西,只是你而已。那一年你第一次来要,虽然是为别人求的,可是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笑得天都晴了。看到你那时快乐的样子,我就想,怎么为别人求得个东西都能让你这般快活,如此的话,不如以后每年都把它留给你,所以,里面有两支。”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继续道,“可是你看,我活了这么久,仍旧是不长进,连把它们送给你的合适时机都挑不好,总想着,也许要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者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又或者还有什么更好更完美的时机。没想到,最后却是发生在现在。对不起,你父母之死我是无心的,是我害你卷入这个纷杂的世界。”

唐谧握紧小竹管,摇摇头道:“事情已经如此,道歉有什么用?我在这里也结识了很重要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以及会保护我的人,总算不枉此行。方才在幻象中,我刚明白一切的时候真的很恨你,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恨了。我明白你也有自己的苦,况且你已经受到了惩罚。如今想想,这样最好,所有的恩怨都结束在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堕天与魔王,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世界。”

顾青城垂下头,避开眼前少女明澈的眼睛:“还有一件事未明。司徒明贪图世俗之乐,最是惜命,又一直受我辖制,这一次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为何受你辖制?”

“他追寻养生之道,每日耗费的名贵药材甚多,账目不清,后来又用药上瘾,这些证据都被我抓在手里,所以他一直听命于我,才会把好友穆晃的计策告诉我,又和我合谋杀死穆显。至于萧无极,其实也是我们两人合谋挤走的。

“你记得当年掌门人比武时我对萧无极所用的幻术莲火么?术法中比莲火强的有很多,但莲火却可窥探他人的内心,不过对高手却无用,可当时萧无极全力反击,心中防御薄弱,我这才通过这术法窥到了他与谢尚之间的隐秘。我想这秘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果然穆显死后,御剑堂殿监的位子争得不可开交,我和司徒明一商量,用谢尚来挤走萧无极最好。要知道,以萧无极那四平八稳的性子,很难找到弱点,而谢尚武功虽高,却并不适合当掌门,他在这里,我更容易掌控整个蜀山,我一直不去认你,只因想着等你记忆恢复时,把整个蜀山作为礼物送给你。”

唐谧勉强地笑笑:“是送给魔王,不是我。”

顾青城神色一僵,然后有些无耐地摇摇头:“对不住,我还有些不习惯。”

“全新的世界总会让人有些不习惯,但没办法,时光不会倒流。”

顾青城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突然道:“唐谧,我可以送你更好的礼物,快,站到镜子前面去。”

唐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还是依言走到镜前。

顾青城看了看地下的五行阵位,走到金位道:“以我一人的力量,加上英铁战甲之功,可以逆行五行阵,这样或许可以把你送回去。”

唐谧一听是这个,兴趣缺缺地拒绝道:“回去有什么用,我如今已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

“不,我想逆溯时光应该可以把你送回那爆炸发生之前,你父母健在的时候。虽然没办法改变我们的世界,但是你的世界一定会不一样。去吧,我把他们还给你。事到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顾青城说完,也不管唐谧是否愿意,闭上眼睛自行开始运功。

虽然顾青城说只是或许有可能回去,唐谧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阵兴奋。她紧紧盯住铜镜,看着那铜镜上开始出现铜板大小的一点光晕,然后渐渐向外扩散开去。

此时,忽听避室的门吱呀一响,原来是司徒明带着笑容迈步进来。

顾青城正在全力运功,已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唐谧惊得拔剑想要护过去,才发觉那镜面上正在扩大的光晕竟然发出强大的吸力,让自己半步都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她冲司徒明喝道。

“我要把魔王和蜀山的奸细都抓回去。臭丫头,你这次害我不轻。不过,如果能把你们带回,我便有了回旋的余地,至多算是想除掉你们心切,鬼迷心窍走了歪路,无论如何,总能得到谅解。”司徒明说着,走向闭目运功的顾青城。

“你不怕顾宗主把你和他的事情都讲出去么?”

“怕,所以,只要你们的人头就够了。”

“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摆脱顾宗主的辖制?”唐谧尽量拖住时间。

“不,其实此时也不怕告诉你,我另有听命的主人,和顾青城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唐谧心下大惊,以她了解的如此之多,却不知这司徒明的主人到底是谁,当下喝问:“你的主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司徒明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给你一些提示。他在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那些人会自愿给他讲这里的情形;他在这里修习时和顾青城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顾青城的目标是毁了蜀山,而他的目标是掌握蜀山,掌握天下;另外,魔王擅长把人与妖结合,偏巧他读过魔王关于那些术法的书信,便也成功地造出来了那么几个,比如你已经见过的玄蜂和青牛;他常说自己或许就是魔血的继承者,但是,他不需要一个转世的魔王。”

当这些线索开始聚合的时候,唐谧只觉血液霎时凝聚在了一起,轻轻吐出四个字:“魏王,桓沧。”

司徒明原想借机羞辱逗弄唐谧一番,未曾想到她如此快就猜出正解,停住脚步,讶异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桓沧以交友慷慨为世人称道,曾于蜀山修习,他还亲口对我说过在这里有很多好友,比如我所知的,祝司库就常和他通信。而我在藏书阁内看过整理记录,二十年前整理那里的人就是他,所以,借刀杀人的计策与其说是你和顾宗主想出的,不如说是魏王桓沧和顾宗主想出的。还有,他和我一样,看过华璇与华瑛探讨怎么延长肉体生命,人借妖身这样的书信,很有可能受到启发另辟门路。”唐谧说到这里,感觉到身后的吸力大增,几乎站立不稳,便知道离开的时间将至,急切地问,“你们掌握了蜀山要怎样?”

“那要看魏王的意思了,也许都变成玄蜂那样的半人半妖,想来白芷薇、慕容斐他们变成半人半妖要比玄蜂、玉羊有用得多。”司徒明说完,不再理她,径自走向顾青城。

“顾宗主小心!”唐谧声嘶力竭地叫道,几乎是与此同时,顾青城睁开眼睛,喝道,“唐谧,门已完全打开,快走,这世界再不关你的事!”

顾青城话落的一刹那,司徒明的长剑已刺入他的胸膛。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对唐谧继续道:“你快走,什么也别管。”随即左手握住司徒明的剑刃,向自己身体的深处又送了几分。

司徒明的手紧紧握着长剑,被他这样冷不防地一带,身子前倾,几乎撞在顾青城的身上。他习武多年,这样一倾的瞬间便自然要后仰找回平衡,然而却猛然发觉身子被什么桎梏住,紧接着胁下一阵让人战栗的疼痛袭来,这才发现顾青城竟然在方才他倾身的瞬间,一爪探入他的胸腔,五根手指鹰爪一样死死扣住他的肋骨。

“顾宗主!”唐谧失声尖叫。

顾青城冲她惨淡一笑,脸上生命的光彩一分一分暗淡下去:“我已经活了太久,没法习惯你说的新时代,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你回到你的世界,留给你的朋友们一个新世界,我也不需要再活在不会再有她的世界。你快走吧,我阻不了他很久的。”

司徒明心头暴怒,狂性大发,骂道:“顾青城,你逆行此阵,就算修为再高最后也会血脉爆裂而死,我原本好心想让你痛快一死,你竟然要和我同归于尽!”话落,他将长剑抽出顾青城的身体就手去砍他的右臂。然而伪造成太央模样的长剑同真的太央一般并无剑刃,刺还尚可,砍却不利,他一剑竟未砍断那条臂膀,于是又狠狠地补上第二剑……

唐谧看着眼前情景,不知由哪里生出一股决绝的勇气,抬手按下腕上如意钩的机栝,银色的飞钩顿时激射向司徒明。

司徒明于狂怒中刚刚砍断顾青城死死抓住自己肋骨的臂膀,对唐谧全无防备,室内空间狭小,他听到银钩破空之声的时候便已无法躲闪,刹那间被钩索牢牢捆住。唐谧再一按机栝,钩上的银索迅速收回,将司徒明拉向自己。

司徒明一见,施出千金坠的功夫想要抗拒,然而镜中已经卷起一股人力不可抗逆的风暴,摧枯拉朽一般将二人吸卷而入。

顾青城目送二人消失在镜中,长长嘘了口气,自语道:“她和你真是很像呢。只是这般任性而为,硬将两个人卷入,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随你吧。”言罢,他左手撑地,缓缓站起,腰还未直的时候,眼光扫到横在血泊中的右手,便再弯腰去捡,却一下摔坐在地上。

他不住自嘲地笑道:“看来,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啊。”于是他向后一靠,舒坦地将身子斜倚在石墙上,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整整发冠,再将断去的右手拿回摆入长袖里,仔细瞧了瞧,确定从衣袖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这才闭上眼睛,满足地笑着自言自语:“吾王啊,就算你从不相信有轮回,我还是相信它的存在,否则,我这一去,该如何再次遇到你?”

唐谧在坠向时光彼端的刹那,看见银色的绳索牵着司徒明也坠落而下,终于放了心,想起那些自己爱着的朋友,似乎可以看见他们未来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模样,不觉便微笑了起来。

在不断的下坠之中,那个世界的光芒一点点变小,暗淡下去。她心里忽然生出些伤感和留恋。可惜,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

这样的念头一在脑海里出现,她的左眼便突然疼痛起来。那种刻骨之痛由眼睛开始,向心脏和大脑蔓延,疼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眼睛,想要把那疼痛的根源从眼中抠除。然而眼珠却并没有被抠出来,手中却多了一块半透明的石卵。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藏着那个世界至为重要的珍宝。

玉魂在时光的洪流中发出淡淡的白光,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意识,眼前的石卵不再是什么具体的物质,而是感情、时间甚至任何属于那个世界的、口耳鼻舌身都无法描述的抽象存在。

它不能离开那里,它离开那里便无法存在。她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这些,仿佛是玉魂自己在用某种方式和她交流。

我该怎么办?她想。不待有答案,玉魂突然发出强烈的耀眼白光,刹那间吞噬了她的意识,还有这滚滚时间洪流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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