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一夜长大

魏王果然不负慷慨之名,四人顺利求到千金,用宫中的马车载着,浩浩荡荡来到异宝馆。

那老板见了王宫徽记的马车,对唐谧他们更加客气了几分,只是关于宫灯的消息仍然没有打探到。不过老板倒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这东西在市面上出现过,异宝馆便一定能查出端倪,反倒是修理沉荻的事让他很是一筹莫展。

在仔细查看了沉荻半晌,又查阅了手边的不少书籍后,老板才敢下结论:“没错,这的确是宝珠沉荻——世上最强的防御法宝之一。”然后,他抬起头,有些迷惑地看向张尉,“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穷奇的一扑就把它弄坏了?你确定之前它没有受到过任何更厉害的攻击?”

张尉回想再三,方才说:“没有啊,之前遇见的树妖和赤峰四翼蛇等妖物,可都没有穷奇厉害呀。”

“那,在受到树妖和赤峰四翼蛇攻击的时候,沉荻的防御力如何?”老板继续发问。

“还好。在被那些妖物冲击得厉害时,珠子里的亮光会一明一灭地闪动。但是却防不住树妖和赤峰四翼蛇喷出的浆液,似乎是挡不住液体攻击。”

那老板听了更加不解,抚着花白的胡子在幽暗的店铺里来回踱步,摇着头道:“不对不对,那并非是因为防不住液体。树妖和赤峰四翼蛇喷出的浆液其实都是这些妖物的术法,沉荻可是专门防御术法和妖物攻击的宝贝,怎么会防不住呢?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之前受过什么很强大的术法攻击。”

张尉又仔细想了想,突然道:“有一次,我也许确实受到了什么攻击,但是,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术法攻击。那还是我刚入御剑堂、第一次去剑宗上课的时候,当日听说有一条可以穿过幻海下山的近路,我便带了沉荻试着走了一次。当走到幻海深处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亮得耀眼,双眼都被这光芒刺得看不见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瞎了,可是不想一会儿之后,那光芒骤然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而我也毫发无伤。”

这段过往张尉一直觉得并不怎么重要,又是在认识唐谧和白芷薇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对她们也就都没有提过,两人此刻听了,对看一眼,都觉得大头的这段际遇听起来着实有些不寻常,可是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老板听了,也不敢下定论,只是说:“这我就不好说了。但是如果你曾经遇到过很强大的术法攻击,便很容易解释为什么沉荻会如此脆弱,又无法防御术法。我推测,沉荻的力量大概只会有两个去处,一是在抵御攻击的时候消耗掉了,二是离开珠体去保护你的紧要部位,然后由于消耗太剧,那剩余的力量便无法重回珠体。”

听到这里,唐谧和白芷薇几乎在同时指着张尉尖叫起来:“大头,它一定就在你的心里!”

这叫声把张尉和桓澜都吓了一跳。

张尉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不十分肯定地问:“你们是说,一直阻止我心力发挥的,便是沉荻的力量?”

“对,很有可能。就像老板所说,沉荻的力量,至少是有一部分守护住了你的心,让你不受术法侵害,可是也让你自己的心力无法发挥。”白芷薇推测道。

“大头你想想,你第一次发觉感应不到心力,是不是就是那次幻海遇险之后?”唐谧问道。

“是啊,我的确是在第二次上剑术课的时候发现无法调动心力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还从未尝试过感受心力,所以也不知道……”张尉仍然觉得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口气犹疑不定。

“别想了,一定差不多就是这样,待我们回蜀山后一起去幻海仔细瞧瞧,说不定能帮你释放出心力。”唐谧笃定道。

一直没有开口的桓澜此时才问道:“张尉,你的剑魂之力是怎么回事,为何会那么强?”

张尉解释道:“大约是因为剑魂原先的力量并没有消亡。我最初取剑的时候,剑魂便说是在等我。”

“这种事很少发生啊。”那老板在一旁听了插嘴道,“大概是前任剑主在死去的时候心中有极其强烈的不甘或者不舍,总之是希望后来人替他完成心愿,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过的确是太少见了,真的太少见了!”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这话,互相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猜出两人又想到了一处去。

唐谧眉头一沉,抿住双唇,看向张尉和桓澜,思忖再三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是魏王宫新春游宴的头一天。

魏宫游宴四国闻名,是专门于新春之前款待满朝文武及其家眷,还有各国使臣宾客的。三天两夜的游宴宴客三千,极为盛大,席间珍馐佳肴如流水,歌姬伶人似莺蝶。这样的奢华宴会自然全是生性慷慨的魏王桓沧的主意。

刚开始的时候朝中还颇有些议论,但是桓沧治国有道,国库充盈,加之这宴会一来可以在他国使臣面前彰显魏国的国力,二来因为邀请的宾客众多,连很多低品级的官员们都能携家眷参加,更显得王家与民同乐的风度,于是渐渐就演变成一件全民众所期待的年度大事。

游宴第一日白天的内容略微正式些,多是魏王带领众人拜佛祭天等等迎接新年必做之事,而真正的游乐是从这天的晚上开始的……

夜色初降,御花园中点起无数花灯,还有许多宫中内侍打扮成街头小贩的模样摆摊叫卖,又雇了胡人杂耍班子表演,俨然把偌大的王家花园变成了民间的元宵闹事。

桓澜因为是先王未成年的幼子,所以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务,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客套,得以陪在唐谧他们三人身边,在御花园四处游玩。

四人正看得有趣,张尉忽然停下脚步。只因他看到了不远处司徒慎正仰头在猜一支鲤鱼灯下悬挂着的灯谜。

在游宴上见到司徒慎本不奇怪,他们家人丁兴旺又才俊辈出,他的大哥司徒忱更是魏国的左司马。只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女,虽然背着身,但张尉还是可以认出来。

——是君南芙。

此刻,她正侧着脸,面色微红,原本就极美的面孔在灯光下莹润如玉。待司徒慎指着灯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便微微笑起来,发上压着的珠串随着她的笑轻轻颤动,光华明灭,像是有星辰坠落在乌发之间。于是,司徒慎也跟着笑起来,并很自然地拉起君南芙的手,向灯火更加明媚耀眼的花园深处走去。

张尉远远瞧着,心中茫然一片,一时间全忘了身处何方,四周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光团,远远近近的人声都忽然听不真切了,恍然又是去年的元宵夜,那面若桃花的少女站在自己身边,笑指着一条灯谜说:“这个真简单,我已得了答案,就是不知是否已经被人猜了。”

于是他拉起她的手,快步在人群中穿梭:“那就赶快去看看,别被人抢了先!”

那时被他握着的手,温热,柔软。

张尉觉得有钝痛在身体里蔓延,像失了心一样,把手伸向旁边,正握住一只纤细柔软的手。

他昏昏然说:“走,快走!”于是开始发足在五光十色的灯火间穿梭,绚丽的灯火流泻成一片虚幻的光影。他从暗处冲入明处,再重新投入黑暗,毫无目的地乱闯,不知道是在寻找还是在遗忘。

“你站住。”他的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连他握住的手也是冰冷冷的。

那声音让张尉如梦初醒,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是一袭红衣胜火的白芷薇。她轻轻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听见她淡淡道:“张尉,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安慰,我都可以陪在你身边,但,不是现在。”

白芷薇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留下那少年一个人立在一片灯火阑珊中。

这边厢,唐谧看到张尉在见到君南芙以后,忽然拉着白芷薇疾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望着两人消失在了一片灿烂之中。

桓澜蓦地发现只剩下他和唐谧两人,心“噔”地一收,看定呆呆站在灯火中的少女。

只见她扭回头对自己笑笑说:“咦?他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搞的是什么鬼?”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吧。”桓澜努力地让自己显得轻松自然。

唐谧此刻有了心事,便不太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去,只拣了花灯寥落的地方随意走着。

桓澜跟在她身后,不经意抬起头,却发觉月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躲进了浓浓的云层之中,那一刹那,奇异的宿命感将他向前推动。

他想:下一刻,如果她回头,我就对她说……

唐谧转回头来,四周是浓沉的黑夜,唯有她站在浅淡的黄色灯晕中,熠熠生辉。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桓澜截口阻止道:“你先听我说。我母亲很少笑的,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当我与几位王兄比剑赢了的时候,她方才会浅浅一笑,我一直以为,那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了。”

灯火下的少女听得一愣,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桓澜只觉得似乎有无数的话一起在心头涌起,但徘徊在心底的胆怯和勇气交织在一起,让他一阵混乱。

然后,他终于抓住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但其实,你笑起来也一样好看!”

待唐谧回到自己屋中的时候,发现白芷薇竟然早躺在榻上,而且似乎已经睡着了。

唐谧害怕吵醒她,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却听见白芷薇低声道:“蜜糖,我今天和你睡吧,这样,我就觉得像是回到了御剑堂。”

唐谧躺到她身边,盖上被子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方才张尉一直拉着我四处乱跑。”白芷薇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落寂,“跑着跑着,我却忽然觉得很孤单。”

“嗯,我明白的。有时候周围越是热闹,就觉得自己越是孤单。”

她身边的少女长久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去,又或者只是陷入烦乱的心事中。于是,唐谧默默叹了一声,发觉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长大了。

第二天,四个人仿佛说好了一般,互相避着不见。

宫中请来的戏班和歌舞同时在六处搭了台子,唐谧拉着白芷薇每到一处,总会下意识地先探头看看桓澜和张尉在不在。就算明明知道他们不在,心却依然安不下来,那些长袖翻飞的舞姿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眼,依依啊啊的唱腔也仿佛尖刀刮耳,坐了没多久,她便拉着白芷薇又赶往下一处舞台。

白芷薇也是一样的心绪不宁,被唐谧拉着胡乱跑了一通,只觉得更加心浮气躁,一扯唐谧的袖子道:“咱们寻个地方坐坐。”

于是,两人躲进一间无人的偏殿,里面的炉火还未熄,榻上也有余温,似乎是刚刚有人离去。厚重的殿门一关,顿时将外面世界的嘈杂完全隔绝在外,两人对看一眼,重重坐到榻上。

“芷薇,你在烦恼些什么?”唐谧先发问了。

“说不清楚。大概能说清楚也就不会烦恼了。”白芷薇闷闷道,“我看了张大头那个样子就心烦,恨不得一棒子打在他脑袋上,可是我明明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该多帮他排解才对。你呢,你又是怎么了?”

唐谧低着头:“我希望大家都能像朋友一样永远留在我身边,但昨天我才发现,其实这完全是奢望。”

“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会开始想要得到更多。”

“那该怎么办呢?”

唐谧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袍袖间:“不知道。但昨天我处理得很不好,嗯,可以说是大失水准。”

可是此刻她回想起来,仍然不知应该如何处理才算好。

当时的她,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声:“谢谢,不过我可没玲珑夫人那般好看。”然后便转身疾走几步,佯装看着了感兴趣的花灯。

之后,她带着桓澜一路猜灯谜看美女,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有人来了!”白芷薇猛地一跃而起,将唐谧拽到帘幕后面。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内侍探头往里看看,见四下无人,才快步走进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不时向窗外望一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内侍见了,赶忙迎上去问:“有什么吩咐?”

那宫女递过来一只小小的白色丸子,压低声音道:“他的样子你可记清楚了?”

“清楚了,请姑娘放心。”

“那好。也不知道他今日何时会到,不过夫人已经吩咐过了,我家公子一定会来。”

“请姑娘回禀夫人,只要他来,小的一定不会失手。”

待到殿中又重新只剩下唐谧和白芷薇时,白芷薇转向唐谧问:“似乎是什么后宫阴谋,咱们管是不管?”

“自然是不管。谁知道其中有什么过往和恩怨。”唐谧答道,“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浑水,咱们可不能乱趟。”

两人从偏殿出来,发觉日头已近正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往宴席的方向走去。

由于不同身份宾客的宴席设置在固定的区域,她们此去必定会遇上张尉和桓澜,躲是躲不了的了。唐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迎面就见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翩然而至,笑着对她说:“我回来了。”

唐谧还从未有一刻比此刻见到这人更加高兴,她在心中大声欢呼:大救星来了!恨不得奔上前去拥抱他一下,可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克制的笑容:“太好了,慕容斐,你可算赶上一顿美餐了。”

唐谧认为,这一天,慕容斐绝对扮演了伟大的救世主角色。她不知道慕容斐是否已察觉出几人间微妙的变化,但他一路和众人说笑,讲起途中见闻,品评菜色优劣,将原本可能出现的尴尬化解于无形。渐渐的,几个人都说开了,总算又回到从前的样子,慕容斐这才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和他们讲起此次调查的结果。

他斟酌着用词,眼睛则看向唐谧:“我在赵国仔细调查了一圈,史瑞的身世毫无问题,他和家人的行为也可以说得通。只是,那个当初半路离开的车夫,就在你们离开兴安县的当天,就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官府说是不幸遇到了劫匪。不过,这件事的确蹊跷,那条路上此前从没有匪盗出没,更何况一般来说,匪盗也不会打劫只有车夫的空车。而那车夫的家人我也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当天车夫要回家,更没有捎信让他回来。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车夫说家中有事是在骗你们的。至于这个若想说得通,便只有一种解释。”

慕容斐说到这里,看向众人,笃定地道:“这个车夫该是在欺骗你们之后遭人灭口了。”

唐谧把慕容斐的话听到一半,已经得出结论,此时倒不觉得惊讶,只是问道:“那么,你可又去查了桥头村的情形?”

“查过了。你们住过的房子和那村子都已经烧成灰烬,因为那里早没了人烟,所以附近村镇的人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斐说完,发觉所有人的神情都沉了下去,知道也不用再多解释什么,转而面向唐谧,“这样斩草除根的手法,总是让人想起魔宫。”

唐谧点头应道:“是。魔宫中人肯定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踪,要不,也不会两次三番前去捉我。而且,芷薇的姨父出现在桥头村,也是因为追踪到魔宫中人联络的记号。只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魔宫所为,不说别的,这谋划之人怎么会如此了解穆殿监童年的事情。要知道,能够伪造出那些涂鸦的人,一定和穆殿监他们兄弟渊源极为深厚,对么?我想以宗峦二十五六的年纪,决计不会和他们有这层关系。”

“说不定是内外勾结。”白芷薇插口道。

这时,唐谧忽然想起慕容斐的用词,在讲到史瑞时他是说“他和他家人的行为也可以说得通”。她知道慕容斐为人谨慎,不太会臆断或者生造,这句话显然另有深意,于是问道:“史瑞和他家人的行为怎么叫‘也说得通’,你是说,还有其他说法能够解释他们的行为?”

慕容斐看着唐谧,觉得她当真和自己有着一种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默契,这样言语间的微妙处,也只有她能够发觉:“是的。据邻居说,他的家人曾经忽然间出手大方起来,邻居们好奇打听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钱,都说是史瑞给的。可是他们也没大方几天,就又回到从前的样子,邻居再问,只说儿子一共也没给多少钱,还要存着给他娶媳妇的,不能都乱花了。同样的事,史瑞也干过。邻居们说,他逗隔壁的傻子玩儿,说什么钱能生钱,随手就送了十个钱,可是后来傻子见到他时再要,便说再生不出来了。我听了心中疑惑,趁他家中无人,偷偷潜入,的确发现他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个寻常人家而已。所以,如果真如史瑞所说,他曾经得到一笔赌金,这些便都讲得通,可是……”

慕容斐略顿了顿,方道:“可是,假如有人给了史瑞一大笔钱,那么这件事也可以解释为,他们一家人刚开始是头一次看到钱太过兴奋,这才出手阔绰,后来被人警告过不要太惹人注意,便只得收敛,甚至不敢给家里添置东西。还有一种解释也说得通,就是有人答应给史瑞一大笔钱,但是只先付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等史瑞办完事情再给,而他和他家人已经把先给的部分花完了。”

这话听得唐谧连连点头。她当初之所以让慕容斐去查探史瑞的事,就是因为在所有人中,唯有慕容斐是最不容易感情用事又细心周全的人,如今看来,就连慕容斐也觉得史瑞很难证明清白了。

张尉却听得眉头不展,可是看到就连白芷薇和桓澜也是一脸认同的神色,再想想唐谧和慕容斐都是唇齿伶俐的人,自己想要为史瑞辩解又实在找不到任何凭据,只好先忍耐下来,且看看再说。

唐谧又说:“看来,我们必须要赶在回蜀山之前去一趟赵国了。一来,桓澜的魂兽从彦尚那里捎回消息,说是有人看见银狐常在赵国出没。

“二来,魏王说当年三国攻入赵国王宫的时候,只是抢夺财宝美女,而华璇的很多书简信件都被随便扔在宫中的某处,他过去曾经因为机缘巧合见过一些,想来要是没有被毁去的话,我们必定还能找到,说不定就会发现一些关于她的魂兽为何没有消亡的线索。

“还有,赵国是魔宫的老巢,我正在谋划一个计策,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说不定可以把这个搞阴谋的家伙一举揪出来!”

当日下午是打马球的时间,桓澜每年都是场上主将,今年他一看算上慕容斐、白芷薇和张尉正好能组成一个四人球队,便拉着他们一起参加。

四人换好白色的箭袖骑装,牵着宫廷御马走到场边,看见两边观赛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只有给魏王和王后预留的台子还空着。

唐谧站在场边,一身简洁的红色剑童装扮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宾中显得格外打眼,只听她大声喊着:“同志们,加油啊!”

场上四人都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慕容斐转头对几人道:“还好别人都听不懂,要不还真丢脸。”

“唐谧在嚷嚷什么呢?”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司徒慎和另外三个少年正牵着马匹、手拿球杆站在那里,每人都是一身玄色骑装,正是他们今日的对手。

张尉一见司徒慎,神色便有些黯然,白芷薇瞟了他一眼,靠近他耳边道:“张大头,本来我想一会儿抽空用球杆敲你的脑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慕容斐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当下上前和司徒慎寒暄道:“那是唐谧自己胡编的助威之词。这么巧啊,你也在这里?”

司徒慎有些骄傲地道:“是啊,我是来看我兄长的。哦,君南芙也在那边观战呢。”说完,他伸手指向赛场边,果然看见离唐谧不远处站着的君南芙,一身杏色衫子外罩了件雪白狐裘,显得格外娇俏。

比赛开始的时候打得还很是像模像样,双方少年都是此道高手,司徒慎那一队显然曾经在一起演练过,相互间的配合显得更加和谐默契。但是桓澜这方四人的个人能力均是极强,特别是张尉娴熟的马上技艺,简直仿佛生来就坐在马鞍上一般,看得众人赞叹不已。

后来,桓澜这一队的比分渐渐领先,司徒慎一方开始着急起来,场上的火药味愈渐浓烈。

这时,白芷薇看准一个截断司徒慎的机会,挥着球杆,看似向司徒慎杆下的皮球击去,实则手腕一拐,结结实实给了司徒慎一杆。司徒慎顿时大怒,挥杆就击向白芷薇。正从他身侧催马赶上的张尉见了,立时提缰前冲,用球杆架住了司徒慎的这一击。

白芷薇见机夺下皮球,挥杆传给慕容斐。司徒慎一看,顿时以为这两人是合计好了以这种下三滥的方法抢球,心下更是恼怒,又是一杆击向白芷薇!

此时白芷薇已经调转马头,将后背完全暴露给司徒慎,没有丝毫的防备能力,张尉见了立刻挥杆再拦。不料司徒慎这一击根本就是算准张尉会上前救驾,半空中一收球杆,张尉的重心已经前移太多,不及收回,顿时一头栽下马去!

看台上传来一片惊呼,众人皆以为张尉已摔下马来。然而一阵烟尘过后,却见那少年一只脚勾住马镫,身子仍然挂在马鞍上。

张尉腹部一用力,身子挺起,想要重回马鞍,不料坐下马儿忽然前蹄腾空,嘶鸣一声,又重重落回地上,开始发疯一般地又踢又跳。

好在此时张尉还没回到马上,离地面的距离极近,加之皮球已经被白芷薇传走,周围并没有其他马匹干扰,他瞅准机会一骨碌滚到地上,这才避开那发了狂的马匹。

唐谧在场边看得冷汗淋淋,她知道如若不是当时周围没有其他骑手,张尉恐怕便有被乱蹄踏死的危险。

她抬腿正想跑去看看张尉,却见君南芙已经跑过去。

她赶忙冲过去一把拉住君南芙:“别去,危险!”

君南芙甩手想要挣脱唐谧,才发现被她拉得死死的,转头急道:“我就是去看看,难道你不担心么?”

“担心,不过你去了我会更担心!”唐谧紧紧拉住君南芙,直到眼见着宫人和白芷薇他们把张尉送走才松开了手。

不久,白芷薇神色严肃地来到唐谧面前。唐谧以为是张尉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大头怎么样?”

“他没事,一点点皮外伤而已。”白芷薇说着把唐谧拉向无人的地方,张开手掌给她看。

唐谧只见白芷薇的掌上浮着一层薄油,不解地问:“你手上怎么会有油?”

“这是我在大头马鞍下发现的。现在是冬天,如果将毒针用凝固的油脂裹住,黏在马鞍下,等到马跑热了,油脂化掉,毒针便会刺入马背。唐谧,你还记得我们上午看见的那个内侍么?我刚刚去检查时在马厩见到他了,原来他是专门负责马匹的!”

唐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看来,咱们必须提前出发去赵国了!”

……

74、如花、小翠和小红

湍流不息的白江由西向东横穿过这片大陆,而江南面就是赵国。

唐谧一行人站在江北渡口,瞧着一艘客船缓缓驶来,船头伫立着一个少年,青衫纶巾,身姿英挺,正是男装打扮的李理。

李理未等船靠稳,便双足点地,提气越向唐谧,稳稳落在她面前,笑着说:“我没晚吧。”

唐谧见了李理也极为高兴:“没晚没晚。其实我根本不担心你,只是担心我那个‘行迟’的送信速度。”

李理从袖中掏出还在呼呼大睡的行迟,递给唐谧道:“你要打听的事情我都给你写在这里了。”话落,她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写满字画的绢帛,继续说,“你要记住,在赵国切不可随意与人提起魔王。此地是魔王的老家,民众分为两派,一派至今依然极其崇拜她,因为她在位的时候,赵国拥有这世上最辽阔的疆土,邯郸市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那是赵国建国以来最为荣耀的时刻;而另一派却极其厌恶她,因为她手下的魔将魔兵杀人如麻,而且她还封掉所有寺庙,引来三国联军,最终造成了赵国如今的局面。

赵国此刻证据众人都略知一二,虽然它从疆土上来说,还是四国中的第一大国,但百多年前的一战已经被三国瓜分走了不少富饶的城邦。而对赵国来说最伤元气的其实还不是领土的丢失,而是自华璇死后,被三国共同扶植的赵国君王个个都极为软弱,政令不能有效地在地方执行,军队也无法有效地维护治安。开始时,各地有实力的大地主为了自保,纷纷成立私人保安团,之后这些保安团逐步壮大,渐渐接管了当地治安,而这些大地主也最终演变成一方军阀,名义上效忠赵王,实则拥有自己的税收和管理体制,是近乎独立的国中之国。而白芷薇的姨夫陆彻,便是这些军阀中极具实力的一个。

因为这一原因,在赵国旅境内行走时更换过境通牒颇为麻烦,好在李理外国的鲲鹏帮是白江上的地头蛇,有了李理的陪同,一众人走水路沿江而上,再转入白江的第一大支流邯江,三天工夫就顺利抵达了邯郸。

李理在渡口和唐谧他们作别,临行前掏出一块用黑白相间的白江鹅卵石做成的石牌,上面雕有一鱼一鸟,正是鲲鹏帮的标志。

“你将这个收好,只要是在白江上,把它交给任何行船人都能得到帮助。一路多加小心,咱们蜀山见!”李理说完,像男孩子一般一个潇洒的抱拳,跃回船上,渐行渐远。

邯郸城市依山而建,普通百姓居于江边平原,及至山脚,地势升高,高大的灰色城墙合围住王城,延山而上便是贵族和宦官们的居所,半山处有暗红的宫墙凸起,其内则是君王居住的宫城。

几人站在渡口,可以隐约看见半山处的暗红宫墙和宫墙内错落的殿宇,殿顶上镀着赤金,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橙色光芒,映在山中未散尽的薄雾上,泛起或浓或淡的绯霞,恍然犹如高高在上的天神居所。

唐谧感叹道:“这个城市的风水果然极为不利于君王。”

慕容斐奇怪问道:“这怎么说?按照风水堪舆,此城面水环山,是建宫的上上之选。加之地处整个白江流域的河运周转之处,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极其富庶。要知道,若是没有邯郸城的税收,今日的赵王便很难维持局面。”

唐谧道:“我这么说,是因为高高居于云霞处的王者如果每天都俯视她的都城,久而久之便很容易忘记自己只是俗世的君王,而误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神佛。身为君王,如果这么想,恐怕好日子就不多了。”

“是啊,这大约也可以算作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张尉赞同道。

一行人在一间离山脚最近的客栈安顿下来,入夜时分,几人按照李理的指点来到一家名为“宝香楼”的歌舞坊。

唐谧将那枚黑白相间的石牌递给门口仆役,没多久,一个看模样三十上下的妇人便迎了出来。

那妇人见面前的几个少年虽然不过是寻常打扮,却气度不凡,脸上立时堆笑道:“几位贵客请进,奴家就是花二娘,李姑娘已经吩咐过了,请几位立即随奴家来。”

几人跟着花二娘来到歌舞坊后院,走进一间厢房,只见长几上摆着五六套女装。

花二娘指着衣服说:“请各位立即换上吧,若是不合适,奴家再叫人去准备。”

张尉一愣,问道:“我可是男子,也要穿这个?”

“那是自然。灰墙里入夜后只有歌舞姬和收垃圾泔水的可以进入,不知这位小哥是想扮作歌舞姬还是收泔水的?”花二娘问道。

张尉低头小声嘟囔一句:“收泔水的。”然而,他却知道对于唐谧和白芷薇来说,就是把剑架在脖子上,她们也万万不会答应扮成收泔水的,于是这只能是他的一个小小奢望罢了。

唐谧和白芷薇倒是兴奋不已,两人很快就各自挑了一套鹅黄和一套淡蓝的舞衣,跑到里见速速换上,待到两人跑出一看,发现三个少年仍然对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衣裙发愁。两人对看一眼,呵呵一阵坏笑,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就给他们打扮了起来。

最终,桓澜被套上一袭翠衣,慕容斐则是一身石榴红的裙衫。唐谧和白芷薇仍然嫌不过瘾,又兴致勃勃地为二人涂脂抹粉,绾髻插花,一番折腾下来,两个少年倒真真变成人比花娇的美女,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场,看上去别有一番娇羞的韵致。

轮到张尉的时候就比较难办了。不管唐谧和白芷薇怎么给他鼓捣,最后的形象总是不尽如人意。

张尉本就骨骼宽大,脸部线条也坚硬,如今个子又长高了,虽然后街还不是十分明显,可是已经完全是男子的轮廓,扮成个身着轻纱薄裙的舞姬,怎么看怎么别扭。

唐谧拍拍脑袋想了想,冲出屋去,一会儿抱着一套衣服回来,给张尉重新穿上,顿时将他变成一个丫环。

这一回,她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头,这身打扮不错,以后你就叫如花了,是我们的抱琴丫环。”然后她又指了指贴了墙边站得别别扭扭的那两个一绿一红抬头望天的“美少女”说,“你们两个就叫小翠和小红了。”

张尉习惯性地接受的自己悲惨的命运,一逆来顺受的姿态抱起身边琴盒,而桓澜和慕容斐则被搞得哭不出笑不得。

慕容斐问道:“那你们两个叫什么?”

“我叫莺儿,她叫燕儿,怎么样,很可爱吧。”唐谧说完,忍不住又是一阵坏笑。

歌舞坊的车辆很顺利地进入了第一道灰色城墙,车子在一座府邸的偏门停下,几人随着其他舞姬进入庭院,在一间偏房等了片刻,便有府中家奴来传唤。

众舞姬和乐师跟着那家奴往庭院深处走去,唐谧他们走在队尾,趁人不备,悄悄溜了出来。

五个人穿过花园,准备先回那间偏房换夜行衣,忽听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喝道:“你们几个要去哪里?”

唐谧转身一看,只见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正带着五六个兵卒站在他们身后。

唐谧见了,赶快率领众人行礼道:“奴家是宝香楼的舞姬,正要去给诸位爷歌舞祝酒。”

那男子相貌英伟,面色黝黑,眼神略混,似乎有些薄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个少女,面露惊艳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怎么我过去从来没见过?”

“回这位爷,奴家名叫莺儿,这是燕儿、小翠和小红。”唐谧敛容答道。

那男子见小翠和小红都是一副低头垂眉的羞涩模样,不觉心动:“你们几个,跟我来吧。”

几人被领到一处水榭,早有人布置好热酒小菜,那男子坐在榻上,一指桓澜和慕容斐:“小翠和小红过来陪酒。”接着,又指指唐谧和白芷薇,“你们两个给我抚琴唱歌。”

唐谧知道桓澜和慕容斐虽然才刚刚变声,可声音已经不可能装成少女,便道:“这位爷,他们两个都是哑儿,但是舞跳得极好,不如我和燕儿陪爷喝酒,让他们给爷跳舞解闷吧。”

桓澜和慕容斐一听唐谧和白芷薇要被那人搂搂抱抱,心下都是一阵着急,不料那男子一摆手,以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道:“你这姑娘太过吵闹,乖乖给我弹琴,不许再出声,燕儿唱歌,小翠小红陪酒。”

唐谧本来憋着劲儿准备出手,一看水榭四处透风,不远处围着的所有兵士都能很容易地看到这里,只好和几人交换一个眼色,乖乖低头照办。

她根本不会抚琴,好在御剑堂第一年的各类杂课中有此一门,总算粗浅地学过一些,硬着头皮也能对付个一两首曲子。但白芷薇则完全是个五音不全的走调高手,若是开口岂不是立刻就会露馅?唐谧想到这里,心思急转,欲想出对对策。

那男子听见唐谧琴弦一动,弹的是一首极平常的《关雎》,这曲子就算身为武人的他也极是熟悉,在一段低回的前奏之后,歌者便应该开始唱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于是,他便抬起手,看着在水榭中央款款而立的燕儿,准备在她开唱的时候,便落手击案给她合拍。

不料这手抬在半空中就是落不下来,唐谧弹完前奏调子一转,又是一段新的前奏。他正要发问,小红的一杯酒已经送到他唇边。

他抬眼看见那张俏脸,心头一荡,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又要打拍子,却听唐谧琴声一转,竟是第三遍弹起前奏。他心下纳闷,正要发问,桓澜已经出手,正正点在他的睡穴上,慕容斐立时往前一扑,做出个投怀送抱的姿势,将他悄然放倒在地上。

几人此时方才长出一口气,却也不敢发笑,又等了片刻,才起身离去。

唐谧路过兵士的时候,故作关心地说:“那位爷醉了,几位还是把他抬到屋中去睡吧,外面的夜风硬。”

直到五人换好夜行衣飞跃出那府邸、疾行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时,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而这件事唯一的遗害就是,从此后,唐谧和白芷薇就喜欢管张尉、桓澜和慕容斐叫如花、小翠和小红了。

75、黑暗女王

五个人很快来到半山的红色宫墙之下,却见那墙极高,纵使一慕容斐和桓澜的轻功也难以翻过。

幸好唐谧有千金买下的如意钩可用。她一按手腕上那金属护腕的机括,钩子激射而出,牢牢嵌入她头顶十尺高的地方。

唐谧一拉垂下的链子,施出轻功,顿时借力腾上大约十八九尺的高处,此时她的钩子已经收回,趁着人在半空还未下落时再次射出,这一次,钩子钩到了墙头,她再次借力便一举跃上墙头。

唐谧坐在墙头,将护腕脱下扔给下面的同伴,在等着他们的空当儿,举目眺望高墙内的赵王宫。

赵王宫的殿宇并不是很大,但是亭台楼阁众多,回廊曲折繁复,而且大大小小模样相似,布局规划完全就着山势,并非是一般宫城那样整齐对称的格局。乍一看,简直像一座巨大的迷宫。

李理给唐谧的绢帛上之画出灰墙内的地图,而红墙内的宫城就算是消息灵通如她也没有办法搞到,唐谧他们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好在赵国因为地方税收被各地军阀控制,国库并不充盈,王宫的开支已经缩减到最低,宫中内侍、宫女和兵士的数量都不算多,入夜以后更是已不见什么人走动,几人一路上倒是并未遇到什么难处。

按照魏王桓沧的说法,他是在年少时作为使臣暂居赵王宫闲来无聊,在偶然情况下进到储存华璇书简的楼阁,如今他也只记得那地方是在不到山顶的某处偏僻宇内,其他的细节便都记不清了。

五人根据这唯一的线索,尽量往偏僻的地方寻,这才发现许多殿宇竟然都是空置的,因年久失修,朱漆剥落,蒿草丛生,蛛网低垂,再不复当年华丽堂皇的气象。

唐谧越走心中越是疑惑,总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只是一切在自己的脑海中,却并不是这般衰败萧条的模样。她仔细回想再三,忽然心中一亮,才想起这里竟然便是她在幻想中看见的那座宫院。

那座迷宫一样的宫院!

张尉也觉得眼前景象很是熟悉,耳听白芷薇低声道:“是谁建了这么个鬼地方,根本就是想盖个迷宫把所有人都绕晕么。”

这话让张尉一下子想起自己正是在唐谧的幻象中看见过类似的地方,一样是拐来拐去的游廊和看上去都差不多的亭台楼阁。

他走到唐谧身边低声说:“唐谧,上次在桃花障中我就是陷入了一个看上去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

唐谧看向他,略略思索片刻问:“你怎么知道的,进入我幻象的人不是顾宗主吗?”

“我也进去了,不过没能把你带出来。”张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当时你哭得厉害,还一个劲儿地让我原谅你。”

唐谧“啊”地惊叫一声,引得其他人一起向她看来。

她慌忙摆手掩饰道:“没事,没事的,刚看到一只猫蹿了过去。”

然后,张尉只听到唐谧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地对他说:“大头,谢谢你。”

他疑惑地转回头去看她,发现那张常挂着坏笑的面孔此刻正漾着淡淡的笑容,清浅如小池中微微泛起的涟漪,但不知为何,却让他的心头一阵感动,一下想起那时自己在幻想中对她说的话,于是他低声道:“我的那些话都是当真的。”

“我知道,所以,谢谢你。”

这一夜,几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搜索了多少房子,终于在一间偏僻无人的配楼里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这是一栋不大的二层小楼,从堆积的灰尘和密结的蛛网来看,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摇摇欲坠,人踏在上面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偌大的王宫内居然有如此破败的地方,让这些见识过魏国气派的少年们全都唏嘘不已。

来到二楼,几人各自在指尖燃起幻火,将黑洞洞的房子映得五光十色。

少年们只见面前的书阁和地上都散乱地堆放着许多书简和信件,虽然还未曾翻阅,但几人几乎同时预感到,这一定就是华璇的遗物了。

和那些被正式存档的奏章等文书不同,这些都是华璇的私人信函。他们粗粗一看,讨论了几句,都觉得如今已无法知道当年是谁在赵王宫的一片烧杀抢掠之中,把这些东西抢救了出来,并移到了这个地方。但想来那人当时必定极为仓促,故而所有东西都胡乱地堆放着,很多还带有被烟火熏烧的痕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纸张和绢帛全部质地考究,除了被烧坏的部分之外,虽然历经百年仍然保存完好。

五人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匆匆翻看信件,想尽快寻找到多他们有用的线索,可是渐渐地,透过这些久远的遗物,少年们一点点看清了传说中黑暗女王的轮廓,不觉便入了迷,沉浸于其中细细翻看。

因为这些书信都是别人写给华璇的,所有,不可能知道她自己到底回复了些什么给对方,但是根据信件上的内容,却多少可以猜出华璇的境况。正因如此,这件事变得更加有趣,几个人一边读信,一边猜测当年可能发生的事情,仿佛解谜一般,一点点去揭开隐藏在黑暗中的过去。

他们注意到,那些年代靠前的信件下面的落款,多是一些职位很低的官员或者将领,这些人在信中有时言辞颇为激烈,口诛笔伐着诸如世代承袭的官爵制度,不合理的赋税弊端等等。而且看起来他们的这些言论似乎是受到了华璇的鼓励,在后来的书信中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四国承袭大周的传统,只有在王家直系的男子全部亡故的情况下,才能由女子继承王位。但实际上,每当发生这种情况,局面都相当复杂。华璇十六岁即位,一定也是当年权臣间互相斗争的结果,而她要准备在羽翼丰满的时候脱离这些拥立她的权臣掣肘,必定要积蓄一些年轻的臣子,作为死忠于自己的力量。”慕容斐看着这些书信评论道。

果然,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写信人物落款上的官职逐渐迁升,随之而来的则是诸如削封地,断世袭,改税制等一系列被后人经常说道的历史事件。

“说到底,如今四国的税制和世袭不过三代等等制度都是仿照当时华璇所定的国策,但是你看,当时这些改革却被攻击得何等不堪。”桓澜说着,拿过一封信给几人看。

这信显然是华璇当年的亲信所写,信中直接点着人命复述了一些人反对新制的言辞和行为。而此时的华璇看来已经完全掌握了权力,故此在这个人接下来的信中提到,被他点名的十多人都已经或“流放”或“族灭”了。

唐谧看到“族灭”两个字,眼皮一跳,不禁叹道:“这就是血流成河的前奏啊。”

“但是,也就是这场血腥之后的十年间,赵国成为了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白芷薇说道。

很快天色将明,众人发现才看过很少的一部分,只好先行离开,计划等到夜里再重新潜入。

第二天,他们最先翻看的一封信是来自一个叫做裴庆之的低级将领。他在华璇即位之初就提出一个关于吞并三国,建立一个犹如大周般统一帝国的军事计划。在以后的书信中,这个计划被他一点点完善,终于在十几年之后,华璇开始按照此计划发动了宏大的扩张战争。

五个人都学过兵法,读到裴庆之的计划是不仅同声赞叹,仿佛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他誓死效忠的女王面前,陈词激昂地描绘着坐拥天下的蓝图。那触手可及的雄心壮志,让少年们的心一时激荡难平。

“看这个!”唐谧指着一封信道,“他在请求屠城。”

在这封信中,裴庆之奏请屠城,原因是西南一座越人的城池久攻不下,为了安抚士兵,他请求华璇同意破城后可以屠城掳掠。这样的书信大概来了两封,到第三封的时候,便能够看出,他已经按照华璇的命令将敌人“校尉以上者枭首,其余顽抗者坑之”。

唐谧看到此处,长叹一口气:“果然,开始走向黑暗了。”

慕容斐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在某一本书上看到过,魔将尸王原来的名字是裴贺,莫不就是此人?”

“不管是谁,他的宏图是建立在如此的暴行之上,坠入魔道根本就是罪有应得!”张尉愤然道,一掌拍在那信上,击起一阵尘烟。

唐谧预料的果然不错,在后面的许多信件都是出自最忠于她的臣子们之手,笔下洋溢着对华璇的赞美和支持,少年们还是可以犹如看见水中倒影一般,猜想到站在那虚幻另一端的女子如何抛却她最初即位时的胆怯、羞涩与惴惴不安,变成强大、果决同时也越来越冷酷的王者。

后来,白芷薇又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信,众人一看,全都是圈华璇尽早大婚的,几人这才想起华璇终生未嫁,感情生活也是扑朔迷离。

紧接着,唐谧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叠信件,落款写着一个潦草的“凛”字,那人信中的字迹也是同样的潦草,却又自成一种潇洒的风骨,而信中的内容则是讨论杂七杂八的问题,从功夫术法到佛学甚至是美食和风景。

“这是堕天大人的信!”唐谧道。

其他人一听,都以为是那封着名的清源寺回信,兴冲冲地围过来一看,没想到信中写的竟是这些内容,而且所有信件的日期都在那次清源寺事件之后,便不免有些失望,可是几人读进去后才发现,其中涉及的武学和术法都颇为深入,让人看了常有醍醐灌顶之感。几个人边读信边切磋,不觉又到拂晓,只好再次离去。

第三天,五人继续翻看那些落款是“凛”的信件,发现很多时候堕天大人会提到另一个讨论者的意见,那个人在信里被称为“瑛”。

白芷薇按照信中所及年月推算道:“这些信应该是华瑛十八岁嫁到楚国之后堕天大人写的。”

从信中的内容来看,华瑛的见解有时相当独到,应当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可是信中也提到她身体孱弱,叫人担忧。

几个少年不免对这三人的关系愈加好奇,怎奈这些信中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儿女私情。他们仔细筛查一遍,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封被烧得残缺不全的信笺,字迹潦草而不乱,像极了堕天大人的笔法。

只见上面写道:“……十五日夜,月色皎然,独立中宵,念及过往,心中幽怅,涕下而不自知……”

几人看着这张没有开头也没结尾的残片,良久不语。

忽然,窗外一阵狂风乍起,猛地吹断了已经年久腐朽的窗栓,江南冬季冰凉的夜风骤然涌入,将那张托在唐谧手上的碎片卷进窗外浓浓的黑暗之中,顿时消失不见。

唐谧望着将残片吞噬的苍茫夜色,没来由地悲伤起来,低语道:“从此以后,这些事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76、隐藏秘密的妖怪

此后,几人又找到了一些华璇与王凛之间的书信,只是落款全部都是极其正式的王凛两个字,信中则是一些更正式的内容,比如劝戒华璇不要对三国动武。后来,书信的言辞越来越严肃、生分甚至激烈,再没有当年轻言谈笑的踪影。

若是没有那张残片,几个少年看到这些信件恐怕也不会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怀想这样的两个人物曾经可能怀有的过往,虽然少年们还未曾经历人世的沧桑变迁,心中却感念良多,怅然若失。

“奇怪,为什么没有看到华璇和华瑛的书信呢?”白芷薇忽然想到,“就算之前两个人是住在一起,可是后来华瑛出嫁到楚国,也总该有书信往来才对啊。”

其他人这才发觉,果真是没有看到一封这对双生姐妹之间的一笔一墨。于是五人又仔仔细细地查找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

此时,慕容斐注意到墙角有一张信纸悬在距离地面半尺来高的地方没有落地,此处他之前曾经扫过一样,并没有任何东西,便以为是刚才被风卷起的信纸挂在了密结的蛛网之上,走过去想拿起来看看,却发觉背后根本就没有蛛网。他心中觉得奇怪,伸手往看似空无一物的墙角处一探,竟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他低声唤道。

其他人跑来一看,又分别用手摸了摸,都确定那处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大约半尺来高的长方匣子。

桓澜想了想道:“这恐怕是传说中隐藏秘密的妖怪。”

众人第一次听说这东西,都好奇地看向他。

桓澜解释道:“我还是听魏宫中的老人们说的。这种妖怪极为少见。外形就像一个盒子,除了主人以外谁都看不见。主人家把要藏起来的东西放在里面,没有事先设定的密语,这妖怪盒子便不会打开。”

“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难了,谁能猜到密语是什么呢?也许只是随口的一句,比如‘你吃了么’。”唐谧摇摇头道。

其他几人也颇为犯难。他们到现在都未曾找到此次潜入赵王宫的想要探寻的真正目标,也就是为何华璇的魂兽和力量没有消失,如今看着这个隐形的盒子,每个人都明白,若还有可能发现什么,就一定都在这里面了。

唐谧一边思索,一边低头在房子里走着,脚步踏在积满厚重灰尘的地板上,扬起淡淡的尘烟。偶尔,她的脚落在那些被烧毁的灰烬上,会发出极其轻微细碎的“沙沙”声。

她忽然站住,盯着脚下的灰烬一阵愣神,喃喃自语道:“可能是我们想错了!”

“什么意思?”白芷薇问。

“我们原本一直认为,是有什么人从战火中抢救出了这些书信,再堆放到了这里。而事实也可能是,有人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所以,这个人才有时间在这里烧毁一些他认为应该被毁去的文件,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信件的灰烬出现在这里。”唐谧说道,然后转向几人,肯定地说,“如果我推测得不错,这个烧毁信件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华璇本人!”

众人都没有答话,静静等着她继续分析:“华璇作为一场战争的最高统帅,应该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自己必败的命运,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先去做失败前的准备。我现在也说不好这些信件为什么没有被全部毁掉,可能有一些是她故意留给后人的,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她一定已经仔细烧毁了一些重要信件,或者是她出于某些原因不愿为人所知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想找的一些内容,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到了。”

说到这里,唐谧快步走回墙角,将手放在那个看不见的匣子上道:“既然华璇有足够的时间毁去信件,那么,我们看到的残片很有可能不是她忘记毁去,而是舍不得毁去,从火中抢出来的。”她叹了口气,幽幽地念道:“十五日夜,月色皎然,独立中宵,念及过往,心中幽怅,涕下而不自知……”

余音未尽,在幻火明灭的微光中,那个看上去一片虚空的角落内,几叠厚厚的书信骤然出现。

她拿起信,看见信筏一角有一枝被六颗明珠环绕的并蒂牡丹图案,心下一动,想起自己那把晶铁梳子上的图案,欢声道:“这该是她们的标记!这是她们的信。”

几人把这些信打开,细细读来,发觉它们与别的信件很是不同。一是这些信有不少是在华璇还没有继位时写的,而之前几人所见的信件则都始于她即位之后。

二是这里面竟然既有华瑛写给华璇的信,也有几封华璇写给华瑛的信。从时间来看,华璇写给华瑛的信都是在华瑛没有远嫁楚国之前的,大概是后来华瑛离开赵国时没有带走,交给华璇保存,这才留在了这里。

几人从信中得知,原来华瑛是在大约他们这般大小的时候就因为求医而离开王宫,所以她在信中多是讲述一些宫廷之外的见闻,而在某一封信中,华瑛提到自己遇见了一个名叫王凛的少年,才华横溢,令她敬佩不已。

后来,华璇在一封信中对华瑛说,她于蜀山游历时也遇见了那个妹妹提到的王凛,而那人误以为她就是华瑛。因为她想戏弄一下这个骄傲的少年,便没有告诉他实情。

在这些书信中,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些和武功术法相关的事。年少的华璇抱怨说自己因为俗事繁多,没有办法专心修习。华瑛便回信说自己虽然没有健康的身体去修习武功,却可以为姐姐阅尽典籍,找到一些能够更快更强的捷径。于是在通信中,两人便经常探讨这些,很多时候,那是与蜀山的修炼方式完全不同的思路,看得众人心下骇然,明白他们已在无意中接触到了魔宫一路的武功和术法精髓。

在华瑛的信中曾经多次提到她在看一本叫做《六道全书》的书,并且准备在看完之后为华瑛写一个能帮她快速阅读并理解这本书的《通要》。看到这里,唐谧和白芷薇不免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了藏在她们屋中的《六道全书通要》。

慕容斐看了却道:”《六道全书》的名头我倒是听说过,都说这书大而无用,号称录下了天下所有的术法,但是书法一门,原本就不在会的多,而在于能精研,就算有人学会了当世的每一种术法,可如果都只是肤浅掌握,那也无甚大用。

桓澜赞同道:“的确。术法一门,如果只得皮毛,还不如不学罢了。更何况华瑛身体不健,根本不可练习术法,她就算才智再高,写出来的所谓通要,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这样的东西看似是捷径,实则说不定是歧途。”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忍不住又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暗思那《六道全书通要》,看来也是不当学的。

这时,张尉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她们和堕天大人都喜欢讨论轮回转世的问题呢?”

的确,华璇无论是在与华瑛还是王凛的通信中,都曾数次提及轮回之事,对于轮回的看法,王凛最终的观点是:既然是不能确定有还是没有的事,那么我宁愿相信它是存在的。而华璇的最终观点则是:因为是不能确定有还是没有的事,所以我选择相信它根本不存在。

张尉这话是问慕容斐的,因为慕容斐所在的齐国又被叫做佛国,是四国中佛家势力最强盛的国家。

可是慕容斐毕竟年纪尚轻,又没有认真学习过佛法,也想不明白:“我也不清楚。不过,魔王这个名号和她封闭了赵国所有的寺庙有关,她可能一直就是一个喜欢和大多数人的信仰作对的怪人。”

唐谧摇头道:“其实,这并不仅仅是关于轮回的讨论,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说到这里,她发觉自己又使用了大家听不懂的词汇,想想也很难用别的词解释,便索性道:“如果一个人相信生命是无止境的循环往复,而另一个人则相信生命是刹那灿烂之后便会永久消失的瞬间,那么这两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和行为处事的方式就很有可能完全不同,明白了么?”

少年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毕竟在这一夜,他们忽然接触到太多太多的东西,即使再聪明也没有办法一一想得通澈。而唐谧也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真的想透了所有的事么?

在华璇和华瑛的通信中,越到后来讨论的术法就越是黑暗,最后问题的中心集中到如何能使力量延续不朽这个终极命题上。看到这里,少年们知道,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这些信件写于华璇即位十来年以后,此时已只剩华瑛的回信,但是透过她的回信,几人还是能够看到这个驾驭着世上最强盛王国的女王忧心忡忡的面孔。

华璇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衰弱,开始出现和她双生妹妹相同的症状,但是她在赵国中看不到有谁拥有继承她意志的资质,她担心王朝在自己死后崩溃,所以明知也许还不是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还是决定开始全面行动。

而华瑛则焦急地在为华璇寻找无论是使肉体或是使力量永恒的办法,这逐渐涉及到最为黑暗的术法,少年们第一次看到诸如“制造释鬼”等禁忌的词汇,显然,这对姐妹正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得到永生。

也是在这些最后的信件中,少年们第一次看到了涉及“魔血”的邪术,华瑛在信中说:“若到万不得已,唯此法可为之。”

“原来是由于‘魔血’啊。毁掉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血液渗透入千万人,再由他们代代传承,如此,只要这些身上流着魔血的人还存在,魔王的力量就会以某种方式得以延续。”唐谧推测道。

其他人也觉得虽然这些信中没有具体说明,不过大概就是如此了。

然而张尉又觉得有些不明白,想了又想,才开口问道:“如今看来,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流着魔血。也就是说,你身上可能有,我身上也可能有,这样其实和谁的身上都没有不是一样么?这两姐妹聪明至此,怎么倒是在紧要处糊涂了?”

唐谧听了,第一次觉得张大头同学原来根本不傻,竟然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通这件事。而其他人看向张尉的目光也带着惊讶。

白芷薇笑问道:“那么大头,你要是知道自己是魔血的继承者,你会怎么做?”

“原来怎么做就还是怎么做呗,我又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去杀人放火。”张尉无所谓地说。

“那你呢?”唐谧问向白芷薇。

“自然也是原来怎样就怎样,这种或有或无的东西,谁管他呢。”白芷薇答道。

于是少年们都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虽然被压得很低,但唐谧仍然觉得,它驱走了一直盘旋在房间里的黑暗阴影。

在黎明再次即将到来前,几人终于看完了华瑛的最后一封来信。在这封信中,华瑛告诉华璇,她在楚国境内发现了一颗很大的陨石,这陨石似乎有稳固术法的作用,但还不知道它是否也可以稳固住肉体,她已经把陨石运回地宫准备尝试看看,如果一旦发现有次作用,就会把它立刻送往华璇处。

“也许魔宫的守护幻象不灭,便同这陨石有关。”慕容斐道。

白芷薇看了一眼信上的日期,发觉离历史上那个着名的赵王宫被破的日子相隔没有几日,不由感叹道:“可惜,华璇终是没有等到啊!”

77、阴谋与决裂

最终,几人在看完所有信件之后,商议一下,觉得这些东西内容太过黑暗,留给后人不见得有何益处,若是被心术不正的人看到,甚至可能造成祸端,便干脆将所有信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才溜出赵宫。

回到客栈,众人分头去补眠。

这时,唐谧在房里睡得正香,忽听敲门声响,打开一看,只见花二娘正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

她闪身进得门来,连声道:“我说唐姑娘啊,我可是挡不住了,你行行好,告诉我谁是小红姑娘行不行啊?”

唐谧睡得脑袋发昏,愣了半晌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听花二娘絮絮叨叨地说完,才醒觉原来那日被他们放倒的男子名叫孙成,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对慕容斐改扮的小红姑娘念念不忘,几次三番地到宝香楼来找人。花二娘开头还能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不料那孙成也是个倔驴子,一根筋拧上了,居然每日都来讨人,花二娘无奈之下只好来找唐谧搬救兵。

唐谧听得直乐,笑问道:“那孙成可是什么大官么?”

花二娘道:“官儿么不大也不小,是负责护卫京城的京畿卫都尉,可是县官不如现管对不对,在这京城中,谁不让他三分。”

唐谧一直谋划着一个计策,听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动:“花二娘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你只和那位孙大人说,我们是客席的舞姬,日前在和你吵过一架之后便生气地离开了,不过我们欠着你的钱,你已经派人去找我们,一有我们的消息就会告诉他的。”

花二娘离开之后,唐谧叫来同伴,兴冲冲道:“我们如此查下去实在太过被动,应当主动出击才对!最近,我一直在盘算一个计划,现下看过魔王的书信,我觉得这件事便更有把握了。”

说到此处,她环视众人,问道:“你们还记得么。那些忠于魔王的臣子曾经不断上书要求魔王加紧修建陵寝,以保证死后灵魂不灭,转世投生。还有,魔宫的人因为我拿着未霜就以为我也许是魔王转世,可见,那些追随他的人是多么地盼望魔王可以轮回重生。”

“嗯,其实如今看来倒真有些讽刺。华璇这个不相信转世之人,她的追随者却都在盼望她转世。”慕容斐点头应道。

“我想,既然如此,而我们又觉得魔宫之人和穆殿监之死可能有干系,那不如我干脆声称自己正是魔王转世,一举打入他们的内部。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如若蜀山真有他们的奸细,这是将之挖出的最快方法;二来,如若魔宫和此事无关,那么,以我们的力量想要对付那个幕后主谋可能很难,不如动用魔宫力量以敌制敌。要知道,万一我们断定那人是蜀山的高位之人,可是又没有确定可以指正他的凭据,那么凭我们几个根本无法处置他,不如借刀杀人!”

说着,她看向白芷薇,道:“就连史瑞我也谋划进去了。到时候,我和你就说我俩都是魔宫的,也要拉他入伙,看他如何反应,这样最不济也能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喜欢你。”

另外四个少年听到此处,都眼露异色地看着唐谧,根本无法接话,除去被这个计策的胆大包天惊到之外,还有那隐隐藏于计谋背后的邪气,以及一份对人对事的算计……

虽然这些带给少年们的感觉根本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大家都忽然觉得,唐谧的心思远比自己深沉,看着眼前的她,居然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然而唐谧却只以为他们是被自己的计划吓到,继续解释道:“你们听我说,这个计策我已经想了好久,并不是很危险。

“第一,从当初魔宫之人抓我的那件事来看,他们的确是在寻找魔王的转世,而且显然一直没有找到,现在,我是他们最大的怀疑对象,远比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更容易让他们相信。

“第二,我自然不会自己跑上去敲门说:‘我就是魔王转世,你们都来拥立我吧。’我会想个法子,让他们死乞白赖地跑来非认定我是魔王。到时候,就算发现我其实不是,他们也不能怪我,对不对?

“第三,我假装成为魔王转世很有可能便能得悉魔宫的弱点,到时候也许不但他们伤不了我,我反而能将他们一举铲除。

“第四,现下我了解的魔王辛秘可能比魔宫中人还要多,不会那么容易露馅。

“第五,魔宫的人大概都希望魔王的转世拥有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我目前虽然没有,却可以假装成还未完全觉醒,如此,也许便能乘机偷学到魔宫武功,到时反戈一击也变得更加容易。”

不想这番解释仍没能得到众人的赞同。

张尉第一个反对道:“我不同意!第一,你这都是按照常理来推断魔宫中人,可是,他们的行事作为明明不可按常理来推断,所以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去无谓冒险。

“第二,你这么做,利用了芷薇不说,还在没有任何凭据的情况下牵连到史瑞。我只问你,如果史瑞是清白的,你却利用他对白芷薇的心意,将他拉入魔道,事后你该如何面对他?”

“问题是,他根本不可能是清白的啊。”唐谧有些被激怒了,顿时嚷道。

这件事已经憋在张尉心中许久,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终是再也忍不住,横眉反问道:“你到底凭什么说他不是清白的!唐谧,你平静下来问问自己,你了解的史瑞难道是那样的人么?想要看清一个人,就一定要动用你那个无比聪明的脑袋么?你别忘了,当初判断出穆殿监有问题的,正是你这个比我们任何人都聪明的脑袋!”

这句话一出口,张尉顿时就后了悔。他怎会不知道这是唐谧一直以来隐忍不可碰的痛处,他慌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我担心你走上邪路……”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张尉的脸上,唐谧银牙紧咬,拼命克制住怒意:“张尉,从今往后,你走你的正道,我走我的邪路!”说完,她看了其他人一眼,硬声道,“放心,我不会利用任何人,这是我的事,我自己来解决。”

说完,她转身奔出房门。

唐谧懵懵懂懂地乱走半晌,才发觉不知怎么竟已到了邯江边上。

江水滚滚东逝,看得她心上更是茫然一片,又想起张尉分明说过的,任何事情都会帮她担待,做错了事便替她顶罪……然而这些话语,余音犹在耳边,两人却已到了如此地步。

唐谧越想心中越觉委屈难过,探身看着脚下的江水一阵失神。猛然间,她的腰带被人一拉,只听身后传来桓澜焦急的声音:“唐谧,你别想不开!”

唐谧回转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解释道:“我只是往下看看水的深浅罢了。放心,我才不会为了那个榆木脑袋的大头鬼跳江呢。”

说完,她索性坐在江沿儿上,看着江上往来的白帆出了一会儿神,这才对身边随她一起坐下的桓澜道:“我原来一直就想不通,王凛和华璇原本是一对如此交好的朋友,以他们的才智,什么样的误会会解释不清呢,怎么他俩最后会走到那步田地。可是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没办法去解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不同路的人,终究是不能同路。”

桓澜沉吟片刻道:“唐谧,其实穆殿监的那件事你不需要自责太深,那根本怪不得你的。”

唐谧听了,脊背一僵,默然不语。

这的确是一直沉沉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很多时候午夜梦回,她总觉得其实自己才是杀死穆殿监的凶手,每每想起当时情形,她的手心便会浮起一层薄汗,心也跳得虚快,身上一阵阵泛着难言的疼痛,仿佛有人正在身后用鞭子抽着她,催促她快快找出幕后的元凶。

谁知,今日张尉却拣起她的痛处一顿猛戳,如今听到桓澜提及,她一直努力克制的情绪骤然崩溃,猛地弯腰抱头,将脸深深埋入双腿之间,说话间也不由带了哭腔:“不对,一切都怪我!如果我足够聪明,能一眼看穿那个阴谋,或者足够强大,有着保护他的力量,事情都不会是如此。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自己!”

桓澜原本也不赞同唐谧的主意,追出来一则是担心她,二则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劝劝她,可此时见她前所未有的哀伤样子,那小小的身子如同受伤的幼兽般蜷成一团,轻轻地颤抖抽搐,便觉得疼惜不已,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这就是她想要做的事,那么就帮她好了,无论让我做什么,只要能让她高兴就好。

“别哭了,无论别人怎样,至少我一定永远站在你这边。”桓澜安抚道。

唐谧抬脸看他一眼,抽着鼻子问:“就算是杀人放火也站在我这一边?”

“嗯,杀人放火也站在你这一边。”

唐谧觉得这少年答得太过轻巧,假嗔道:“桓澜,你没有原则。”

“不,这就是我的原则。”

等两人回到客栈,慕容斐和白芷薇立即迎了出来,说自己也都愿意帮助唐谧。如此结果原本就在唐谧的意料之内,她自然明白自己在这群小p孩中一向处于主导地位,只是原以为这计谋一出定会万众呼应,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张尉来,把她气得哭了一场。然而现在,就算除去张尉大家都答应了帮忙,她心中也总是存了口气,暗想此计涉险之处,定要自己一力承担,决不能连累伙伴,定要让那个张大头无话可说。

几日之后,赵王宫中的内侍们在巡夜的时候,突然发现冬季百花凋零的御花园中有一株牡丹兀自绽放,颜色赤红,花开并蒂,烁烁放光。内侍们以为看错了,走近细瞧,果真是一株比寻常花朵大上数倍的并蒂牡丹,花蕊处形似六颗银珠,伸手去摸,花瓣厚重滑腻,指留余香。

可是第二天,内侍们欲将这件祥瑞报告给赵王之前,有小心谨慎之人先去御花园确认,竟发现那花儿居然不见了!众人害怕担待欺君之罪,便按下此事不表,但入夜之后,又有人禀告说看到了那朵并蒂牡丹。这样反复了几次,宫中之人都变得有些疑神疑鬼,不知从何人那里开始流传出谣言,说那正是代表先代赵王华璇的牡丹。

这事情原本只是宫中传闻,却不知怎地很快飞到了民间,没几日,街头巷尾便有人议论起魔王之花夜放,魔王已转世重生。那花朵被许多百姓描述得真真切切,仿佛是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谣言流传开以后,唐谧和白芷薇、桓澜、慕容斐便每夜潜入御花园埋伏在暗处。

头两天没什么动静,到了第三日上白芷薇有些忍不住,问道:“你说,会不会魔宫之人已猜到这是有人制造的幻象,所以不来了?”

唐谧摇摇头:“不会的。魔宫之人急于找到魔王转世,这种事他们宁可信其有也不会信其无,无论怎样都会派人来一探究竟。”

这话才说了没多久,几人就看见有两道黑影自御花园的墙上跃下,一看那身手,便知是高手到了。

唐谧一见来了两个人,心中就有点没谱。她原本想着,因为穆显一死,封住她和张尉、白芷薇剑魂之力的结界就消失了,这样再加上桓澜与慕容斐,他们五剑齐出,相互呼应,一定可以造出比当年桃花障更强大的幻象,就算来了一个魔宫高手,恐怕也很难被他看破,可如今张尉不在,对方又是两个高手,到底能不能成功她便没了把握。而一旦被这两人看穿,后面的戏也就都没办法再唱下去。

白芷薇看出她的犹豫,轻轻一拉她的手,指指不远的一处草丛。唐谧顺着看去,竟然见张尉正趴在那里,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唐谧见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手一挥,已发出制造幻象的信号。

五人手中所持的,是五柄自从铸就便能天然相互呼应的宝剑,它们自从出炉以来,就再没有五剑齐出的机会,今日五个剑主同时唤醒剑魂,五个剑魂似乎也感应到同伴的存在,变得兴奋异常。

刹那间,一株红色的并蒂牡丹悠然绽放于庭院中央,月光之下,但见金蕊霞英,千瓣舒卷,妖艳异常。

待那两个前来探查的高手摸到御花园的中央,果然看到传说中只有在夜晚才能得见的魔王牡丹。两人看了又看,再伸手去碰,又调动心力尝试查探是否存在可以突破的幻象,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其中一人低声问道:“怎么会白天就看不见呢?”

不等他们两人细细思量,由慕容斐和桓澜假扮的内侍已经冲了出来,高声叫道:“什么人,竟敢夜闯王宫!”

那两人一看被人发现,再不及多想,几个腾跃便蹿出御花园,消失不见了。

只是,这叫声自然也惊动了真正的护卫和内侍,可此时五人已经不知在这王宫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多少遭,对那些人迹罕至的犄角旮旯儿恐怕比护卫们还要熟悉,等到一行人提着灯笼赶来时,五人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中午,唐谧和白芷薇正在邯郸城最大的饭馆吃饭,却见孙成带着一小队兵士赶来。

他看了看两人,眼中露出几丝疑惑,最终还是客气地开口问道:“请问莺儿姑娘,小红姑娘可在么?”

唐谧迷茫地看了看孙成,不解地问:“请问这位大人,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正是,姑娘难道不是宝香楼的莺儿姑娘?”

唐谧指了指红色袍服上的金色刺绣:“我叫唐谧,是蜀山剑童,这位大人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孙成摇头道:“不可能的,认错一个也就罢了,怎么会一下认错两个,你明明是莺儿,她就是燕儿。”

白芷薇秀眉一蹙,脸若寒冰道:“你混说些什么,我母亲是楚国的公主殿下,我怎容你如此出言不逊!”

孙成也是个横人,此时脾气上来,加之多日的相思成灾正苦于无处排解,当即伸手抓向唐谧:“不管如何,你先跟我走!”

唐谧自然不肯,双方随即动手,顿时在馆子里打了起来。

其实,唐谧和白芷薇两人若想逃走原非难事,但二人故意和孙成一行纠缠不清,一会儿就打到了大街上,引来更多的围观百姓。

待到围观者多了,桓澜和慕容斐这才赶到。

桓澜纵身过去,一把捏住孙成的手腕,喝道:“不得放肆,这两位姑娘是我们的同伴,快向唐姑娘赔礼。”

孙成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一看来人竟然有八分像小翠,而另一个则有九分像小红,只是两人都气度高华,又是蜀山打扮的男儿身,他也不敢开口就叫小翠小红,只好忍着疼问道:“你们是谁?”

“在下是魏王之弟桓澜,这位是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斐。”桓澜说完,松开了手,却趁着松手之际微微将孙成一送,推到了两尺开外。

桓澜比孙成的身量小得多,这一推看上去轻得好像分花拂柳,却又稳稳将他送出好远,仅这一下子,便让孙成知道他的身手了得。

孙成再看看二人,且不说魏王之弟,就算是慕容世家,那也是闻名天下的古老家族,势力不小。再瞧瞧周围不知何时已然聚起的众多围观百姓,正对着他们几人指指点点。他想了又想,分明觉得这几人像极了当日的一众舞姬,可权衡再三之下,还是说了软话:“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看着孙成灰溜溜地走掉,唐谧忍不住笑道:“不出今日,所有人就都知道我唐谧也身在这邯郸城了。”

78、意料之外

然而,几人在客栈内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有任何魔宫中人造访,倒是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史瑞。

史瑞怀里抱着行迟走进房间的时候,除了唐谧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惊讶,特别是白芷薇。

她轻咬嘴唇,看向唐谧,心中涌起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白芷薇知道,以行迟送信的速度,再加上从史瑞所住的兴安县到邯郸的路程来推算,唐谧大约是在遇见李理后不久便放出行迟去送信了。所以那时候,唐谧大概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谋划,只不过在看到魔王的信件以后,这个计划变得更加完善而已。可是,在昨天以前,她却什么也没对自己说过,只是在最后才说:“你必须拉史瑞加入魔宫。”

念及此处,白芷薇忽然很想问唐谧:“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也许会拒绝么?”。然而转念一想,无论怎样,自己终究还是要依着她帮助她的,也许换句话说,便是纵容着她吧。

史瑞倒是一脸开心,甚至与根本不相熟的桓澜和慕容斐也热情地打过招呼,又转向张尉问道:“我一收到唐谧的信说你们要来赵国玩儿,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不过说实话,我虽然是赵国人,可也就是两年前跟着我爹来过一次邯郸,对这里好吃好玩儿的也不是知道很多。”

张尉的脸上现出毫不遮掩的怒气,他在御花园中出手帮唐谧,并非是因为赞同她,而是因为担心她。此外又确实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伤人,原想尽快找个时间再和唐谧谈谈,不想她却事事早有布置,原来不管几人是否支持,她都已经在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了。

唐谧看了一眼张尉。见他僵着脸不理史瑞,正要打圆场,却听白芷薇先开口道:“你不熟也没事的,我们就是想人多热闹点儿,况且,这里的口音我听来好难懂,有你在总是方便一些。”

史瑞没想到白芷薇会主动先开口和自己说话,心头雀跃不已,也没留意到张尉的异样,转头对白芷薇道:“是啊,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路回蜀山去,多好啊。”

白芷薇笑着答道:“是啊,多好啊。”手却藏在袍袖里,按住她身边张尉的手,微微用力示意他不要生事。

张尉在触到那只一向冰冷的手的时候,只觉心头一软。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只手在自己的掌心写过一个“否”字,那一次是为了叫自己不要承认学过魔罗舞……还有不久前,自己在一片灯海中慌不择路的时候,如同救命草一样一直紧紧抓住的,也正是这只手……

他咬咬牙,终于拼命按耐住怒意,避过史瑞的目光,敷衍地应了一声。

几人在各怀心事的情形下胡乱说笑了一阵,唐谧眼见着月亮一点点升上中天,心下暗自有些发急,她寻思无论如何,孙成可也算是个邯郸城的名人,这么个名人当街闹事已经算是新闻,再加上她出钱让慕容斐雇的那些人四处散布一下消息,怎么着这事也应该传到那些魔教中人耳中了吧,以他们的联想能力和对魔王转世的渴求,怎么到此刻还不找上门来呢?

只见月亮渐渐偏西,唐谧索性叫众人散去,自己和衣躺在榻上,渐渐进入梦乡。她如今身负武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也自然保持着三分警觉。

一片蒙胧中,她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翻身想要起身,然而麻穴上已经被人伸指一点,顿时瘫软在一个带有异香的怀抱里。

那人扛起她,轻巧地从窗子跃出去,在黑夜里一路疾行,鬼魅般穿街过市。

唐谧猜测此人十有八九是魔宫之人,心中兀自懊恼,自己还是没能猜对魔宫中人的行事习惯。她原想,既然魔宫中人推测她可能是魔王转世,那么一定会比较彬彬有礼地上门求见,不曾想他们却又像上次一样,犹如对待大包一般扛着她就走,难道他们就不想想,要是真地魔王转世在此,不会一怒之下宰了他们么?

想到这里,唐谧又觉得此次和上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一来,这一回负责扛大包的人可比上次的释鬼武功强上太多。以她如今的功夫,再加上还紧邻着桓澜、慕容斐这样的蜀山年轻一辈天才,竟然可以让他如此轻易地摸入房中带走自己,想必他的武功高出自己和其他人恐怕不是一星半点。难不成,迎接自己的规格已经提升了?

二来,这回也没有蒙上她的眼睛。这可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魔宫之人觉得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决定不蒙眼睛,要么是他们这次恐怕不打算让她活着回来,所以蒙不蒙眼睛都无所谓了。这个念头划过脑际,唐谧突然觉得从心底泛出凉意,身不自禁地轻轻抖了一下。

但也只是轻轻的一抖而已,在胆怯涌起的刹那,她的心头忽升横勇之意,只觉得这一步既已迈出,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走下去的!

当初唐谧设想这个计划的时候,并非没考虑到“死”这件事,甚至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自己竟能有这么决绝的一面。如果是在两年前,唐谧猜测自己可能,不,应该是肯定不会如此的,但是现在,她承认,在某些方面已经改变了许多。

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不好,她也说不清楚。也许,变得更勇敢算是一件好事,但有一点她在心里知道张尉是对的,自己的确也曾经决绝地想过,到最后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用!所以张尉在她看来,仿佛是一道刺眼的阳光。随时在提醒着自己,她心底深处的黑暗面。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那人来到一个宅院门口,轻叩了几声,门吱呀开了一道缝。他闪身入了院子走到中堂,将唐谧往椅子上一放道:“行了,都别再吵了,我把人给带来了。”

这人一说话,唐谧才知道她是个女子,坐定了望过去,竟然是一个发色金棕、高鼻深目的胡人美女。这女子的相貌极其美艳,身材也比一般女子丰满高挑,虽然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仍然难掩玲珑有致的线条。

唐谧再向她说话的对象看去。

只见有三个男子正一同望向自己。其中一个认识,正是赤玉宫护法佟敖,而另外两人,一个看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身形瘦小,面色焦黄,眼小无神,仿佛久病的痨病鬼。另一个人却让人猜不出年纪。他虽然相貌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可唐谧却觉得他缺少一种真正年轻人才有的青春的气息。倒不是说他生的不好,相反,这男人相貌阴柔精致,极为好看。但见他长发未束,随意披着,身上的紫色锦衣虽然华美,却衣带凌乱,穿得潦草,放荡不羁之中透出颠倒众生的魅惑。

唐谧知道,这世上的男子只有小孩和疯子是不束发的,见到这人的样子,她不禁心想:此人如果不是刚睡醒被人从床上揪起来,就是喜欢拗造型,绝对可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古代的时尚人士。而直觉告诉她,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点。

“古代时尚人士”此刻正半眯着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唐谧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孩子?”

佟傲对这样的语气很是不满,故意以郑重的口气答道:“对,这就是我和神兽都认为可能是魔王转世的那个孩子。”

两人说话间,“痨病鬼”已经闪身到了唐谧面前,低语一声:“得罪。”

他细瘦的手指点在唐谧身上,给她解开了穴道,随后探手抓住她的手腕,回头对那两人说:“她内力算不得顶好,但是以她这个年纪算是相当不错了。”

“古代时尚人士”听了,顿时仰天大笑起来,用不带半点掩饰地讽刺语调道:“好极了。原来我们大家就是在期盼一个比一般小孩儿武功稍好一些的魔王转世,这回总算盼到了。”

佟傲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双掌紧紧攥成拳头:“黄埔昂,没有人说过王上转世时力量就一定会马上觉醒的。”

“哦,是谁说的?王上还是第一代宫主?她们自己甚至都不相信有此一说,又到底是谁在一代代地为这种空穴来风不断添油加醋?”黄埔昂反问道,眼睛扫向佟傲,充满挑衅。

在场的另两个人一听此话,脸色都是一变,知道刚刚平息的争斗再一次爆发在即。

一切只因佟傲的家族世代侍奉在魔王身侧,魔王华璇死后,他们更是把等待她转世作为家族使命。黄埔昂这番话不但针对了佟傲,甚至把他的整个家族牵连其中,以佟傲的脾气怎能继续忍耐?

只见佟傲的额头上青筋立现,抬手一掌劈了过去。黄埔昂早有准备,侧身躲过佟傲的掌风,回手击向他的肋下。佟傲见状并不收掌,而是肘部外顶,架开黄埔昂这一击。两人各自再要出招,已经被“痨病鬼”和那胡人女子拦下。

只听那胡人女子叱道:“别打了!不是说好把人请来看看再说么?”

唐谧在一旁见此情形,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显然魔宫中人意见也并不统一,其中热切期盼并四处寻找魔王转世的代表人物大概就是佟敖了,而黄埔昂显然是属于不相信或者至少不相信目前魔王会转世的那一方。

这情形她事先倒是没想到。她原以为魔宫之人必定和蜀山门人将堕天转世当作一种信仰一样,坚信着魔王也有重生的一天,不曾想事实并非如此,若是这样的话,要想证明自己就是魔王转世,说服那些原本不信的人,难度可就大了!

唐谧原先的计划,完全是以佟傲当年的态度为参照所设的,心想到时候自己不需要去证明什么,魔宫的人便会先把她假定为魔王转世。而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如果自己不拿出些凭据来,恐怕小命都难保了。但是怎样才算能证明自己确实是华璇呢?

她唯一知道的被认可的轮回转世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堕天转世,可是到底当时蜀山中人是怎么确定这个转世身份的,她可就完全不清楚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胡编些证据什么才好,她这样想着,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

究竟当时再蜀山,堕天的转世是凭什么被确认的呢?身上记号,手中的兵器,还是身形相貌?现如今,如果非要让我来证明自己就是魔王,又要拿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唐谧正在快速盘算,却见黄埔昂眼中冷光暗藏,一步步走近,她顿时只觉大脑几乎停滞,身体仿佛在这人的眼刀之下被一层层扒开,却是不得躲也不得抗,唯有凭着胸中意气生生扛下。

这世上还从来没有谁给过唐谧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她完全无法猜测推究黄埔昂究竟是一个何样的人物,只觉得他身上的邪气自然流露,仿佛每个瞬间都在变幻不定,完全无法拿捏他的好恶喜乐。

“你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他问,唇角勾着笑,声音温和,一反刚才的不屑。

“本来不知道,但现在看出来了,佟护法一定是又误会我和魔王有什么瓜葛了。”唐谧答道。这是她原先便设计好的台词,自己决不承认什么,而完全利用佟敖他们寻找魔王的急切心理,主动把她送上魔王的位置。

“这么说,你认为自己和魔王没有瓜葛了?”黄埔昂又问。

“如果我说没有,你们能放我走么?”

“不能。蜀山的人进了这里还想出去么?”他声音陡然转历,“御花园中的幻象布置得不错啊,也蛮会放消息的,可惜塞得钱不够,稍微威胁两下,那些小混混就什么都招了

。”

唐谧一听这话,脊背冒出一层冷汗,一时间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硬着头皮顶了一句:“请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想假冒魔王转世,究竟有什么企图?”黄埔昂的声音更加凶狠。

唐谧差一点就认为自己的计划依然败露,可是转念一想,才觉得事情不对,要是真的败露了,证据确凿,魔宫的人还打个什么架?再者说,那雇人放消息的钱也不是自己给的

,这些事都是慕容斐完成的,而慕容斐为人谨慎,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暴露了身份。

退一步说,就算暴露了,魔宫之人也只可能追查到今日街头与孙成打架的事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的。至于御花园中的牡丹之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一传十,十传百,魔宫中

人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可能这么快查出消息的源头。

想到这里,唐谧心中略定,神色坦然道:“对不起,大叔,请你搞清楚,是你们三番四次、死乞白赖地说我和魔王有关系。先前一次,非说我的未霜是魔王的剑,可是明明魔

王的佩剑叫做羲光,于是你们又说,那是因为未霜是对剑,认华瑛和华璇这对双胞姐妹为共主。好吧,这些我都能接受,可你们也该知道,剑主死去,剑就会新生,和过去再无关

系,就算我拿了未霜又如何?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魔王转世,更加不屑于假冒,所以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实在不行,你把那个什么全招了的人叫来,我们当场对质。”

黄埔昂没想到这么个小孩在自己面前可以如此镇定,心中也暗自称奇,面上的狠历之色却不减:“哼,你以为这里是官府衙门么,还会给你当堂对质的机会?”

唐谧听到此处,突然想起张尉曾说,自己不该按常理来推断魔教中人的行事作为,没想到这话现下居然应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怎么还不如那个木头脑袋看事通透,还是因为

一直以来自己真的太过高高在上,过于自以为是?可是事到如今,除了嘴硬她再没有任何退路,只得说:“是,你们要杀要剐本来就全凭喜恶,那何必还要给我定个罪名。”

此时,一直被那“痨病鬼”和胡人女子拉着的佟敖总算已经平息了怒气,对两人道:“病无常、依娜,你放开我,我和黄埔昂好好说。”

病无常和依娜对看一眼。依娜对佟敖说:“铜狮子,你和黄埔昂好好说话,别让一个孩子看了我们四大护法的笑话。”

佟敖见病无常和依娜已经松了手,一抖肩膀,甩开两人,大步走到唐谧和黄埔昂面前,伸手拦在 两人之间:“黄埔昂,我只问你,你希不希望王上的转世出现,一举重振赤玉

宫?”

“如果真的有的话,我自然希望,不过我期待的是真正的王者,而不是这么一个小孩,别跟我说什么她可以觉醒之类的话,那会是什么时候,又要怎样觉醒?”黄埔昂一改刚

才和佟敖说话时的讥讽口气,严肃地问道。

佟敖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孩子手持未霜,而且一来到邯郸,御花园中就出现异象。至于那牡丹是不是幻象,你我都没资格说,前去查看的是病无常和

依娜,对他们还不信任么?”

“手持未霜算不得什么凭据。至于病无常和依娜,我并非不信任他们,但是为什么御花园中白天就没有牡丹了呢,最直接的解释就是,有人趁黑躲在暗处制造幻象,而白天他

们不易藏身。你说呢?”黄埔昂反问道。

这话听得唐谧心中一阵阵涌上寒意,事到如今她才执法哦自己是多么地自作聪明,原来跟一群小孩混得久了,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竟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陷入自己的摆布

和算计之中。而其实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论是眼前的黄埔昂,还是杀死穆殿监的真凶都是极为聪明的人物,绝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对付的。

此时,她看见佟敖神色略有动摇,心中暗叫不好,急中生智,决定背水一战。

佟敖刚要答话,只听唐谧突然以一种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说:“怎么,御花园的牡丹花开了?瑛最喜欢那里的牡丹,我答应她,今年花开就接她回来。”

佟敖和黄埔昂惊惧地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唐谧,只见她一双大眼睛迷惘无神地瞪着前方,继续用毫无平仄的声音道:“瑛说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以块陨石对吧,此刻在哪里呢?

黄埔昂原本不信这种玄虚之事,可此时唐谧竟然提到陨石,这可是魔宫最重大的秘密,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知道这是华瑛寻来要送给华璇的礼物。

当下,他不可置信地转向唐谧:“姑娘再说一遍,在下未曾听清楚。”

唐谧眼睛一眨,表情转瞬又灵动起来,反问道:“大叔,你让我说什么?”

佟敖此时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拉住唐谧的手腕:“唐姑娘,你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吗?”

唐谧又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知道啊,我最后一句话是说你们想怎样处置我全凭喜恶,又何必给我加个罪名,然后,我就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了啊。”

唐谧话落,明了生死悬于这一瞬间,完全在于对方是否选择相信,她只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凝滞在半空,有冷汗从后颈缓缓滑向脊背,面上却强自摆出坦然之色。

黄埔昂猛的一拉神色激动地佟敖:“铜狮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先跟我来后面,我们再谈谈。”

唐谧听到这话,一颗心从不知什么地方坠回胸腔。她明白,黄埔昂这一刹那的犹豫和动摇,至少让自己可以再多活一时半刻,而之后自己若想活命,唯有利用黄埔昂的将信将

疑和佟敖的热切期盼,在两个人的矛盾中寻找机会。

就在等着佟敖他们的当儿,唐谧听见外面传来打斗之声,她心中一紧,暗道不会是白芷薇他们追踪而来了吧。一想到可能会是这样,她心中便懊悔连连。如今她可不是去年那

个玩转魔宫的美少女,而是朝不保夕的倒霉鬼。如果真的是他们来了,能救出自己还好,万一救不出来,反而平白枉送了性命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魔宫的四位护法鱼贯从里屋走出,唐谧看向四人不辨喜怒的面孔面孔,一咬牙想:不论怎样,也要先拼命保住朋友们周全!

这样一想:她反倒镇静下来,问道:“几位护法到底想怎样?”

黄埔昂往窗子外面望了望,语调平和地道:“看来是唐姑娘的几位朋友到了,这几个孩子倒也当真不凡,竟然能这么快便追踪到这里。”

唐谧见他的语气与开始已经有所不同,心中便略略有底:“大叔,虽然蜀山和魔宫是对头,可是以魔宫在江湖的地位,也不至于胡乱杀人。我这几个朋友都是和我情同手足的

生死之交,纯粹只是为了救我而来,你们要是不想放了我,就由我出去和他们说个清楚,叫他们速速退去就好,这件事,不要再牵连到并无干系的人了。”

黄埔昂修眉一掠,看向唐谧:“唐姑娘年纪虽小,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在下这么和你说吧,唐姑娘就不要惦记着这几个人了。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极为可疑,如果我们确定了

你是王上转世,那么这几个蜀山之人和你就再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应该立刻杀了为你接风;如果确定你不是的话,那么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有资格顾及旁人?”

“好。那你们不妨现在就来确定!”唐谧毫不犹豫地道,心想既然如此,只有硬着头皮拼一回了。

“这个还要等等,有一个关键人物还没有到场,不过我们已经发出消息让他尽快赶到,唐姑娘稍安勿躁。”黄埔昂答道。

唐谧虽然不知他说的那人是谁,但现在至少明白了所有人都希望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情势比刚才已经有所好转。她捏住自己受伤唯一的这颗筹码,笃定道:“行,我等。不过

,既然我有个能是魔王转世,请问几位是否可以给个面子,放我的朋友一条生路?”

“放走却是不行,不过,我们可以出去为唐姑娘迎接一下客人。”黄埔昂说完,带头跃出屋外,另外三人也紧跟其后,纵入了沉沉的黑夜之中。

好一会儿工夫之后,魔宫的四大护法押着五个人走了进来,果然便是白芷薇、张尉、慕容斐、桓澜和史瑞。几个人都被五花大绑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好在虽然衣服多有破

损,却没有一个人流血受伤。

唐谧见几人暂时无事,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想起如此境地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所致,心中一阵懊恼,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张尉的目光。

不过黄埔昂行事果真不能以常理推断,他把几人放进屋中,随手一挥长剑,斩断了他们的捆绑:“没想到英雄出少年,几位的功夫在下真的有些佩服,就凭这个,你们也有资

格成为我赤玉宫的座上宾。”

唐谧心想,此人当真是桀骜不驯,放着我这么个可能是魔王的人不给面子,反而跟几个小p孩大打一架后,把他们当成人物来对待,不过看来,大家的命暂时算是保住了,只是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何人,那人来了事情又会怎样?一定要赶快想一条出路才行!

79、狭路相逢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

唐谧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

“这还要多谢史瑞。”张尉抢一步道:“他刚好起夜的时候看见你房子里窜出一 个黑影,赶忙跑去你房中一看,你却已经不在了。幸好他及时叫醒我们,又闻到屋内有淡淡的香气,而我的魂兽麒麟的嗅觉最是灵敏,这才能趁着一路未散尽的香气追踪而来。、

张尉这话的本意是想替史瑞说好话,不想唐谧听了,垂着眼帘淡淡回了句:“哦,是么?”转身便仿佛根本没留心此话一样,对身边的白芷薇道:“看你们几个的狼狈样子,刚才应该是一场恶战吧。”

“可不是,那胡女好生厉害,使一条金色的鞭子,专会会剥人衣服。”白芷薇说这话时的口气里带着浓浓的讽刺。

依娜在一旁听了也不生气,呵呵笑了两声,语调抚媚道:“是啊,不但剥你的衣服,还剥了这几位小公子的衣服呢,你可算是有眼福了。”

此话一出,窘得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们立即涨红了脸。

唐谧见了,当即反击道:“我们几个小孩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姐姐的美腿又白又嫩,真真让人大饱眼福啊。”

依娜忙向腿上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夜行衣不知何时已给某个小鬼在大腿上刺破了一剑,露出一线幼白的肌肤。其实这一道衣服上的破口原本不大,仅仅露出那点肌肤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见眼前的小女孩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说话却如此不羁,当真是邪气得很。

“请问几位刚才使出的步伐是不是魔罗舞?”此时病无常插话进来,语调颇为恭谨。

慕容斐回答说:“正是。”

“你们几位蜀山弟子,又是如何修得我赤玉宫的武功呢?”病无常又问。

慕容斐刚想答话,唐谧已经抢先道:“那是因为你们宫中出了奸细,偷偷跑来教我们的。至于是谁,我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一向蒙面示人,你们自己去查吧。”

黄埔昂冷哼一声:“小姑娘,你这离间计未免太不入流。魔罗舞虽是我宫中的镇宫之宝,可是已经失传,根本无人会此武功

唐谧听得此言,心中一亮。她刚才不过是想胡乱搅搅浑水,这时却计上心头:“我可不是在用什么离间计,我就是再不济,也知道大叔你聪明绝顶,决不会这么简单被骗。只不过我说了实话,恐怕你们更加不信,所以才只能信口胡编。”

“你且说说你的实话。”黄埔昂神色一缓。

“算了,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再说实话,大叔却一句未信,这一次更加匪夷所思,说了你也不信。”唐谧说。

“那倒不见得,且说来听听。”黄埔昂的声音柔和下来,带有一种诱拐小孩子的魅惑感觉。

“好,真实的情况是我某夜在月下练武,练着练着便不知不觉迈出此等步法,所以这武功算是我自创的,后来,我教给了我的几个伙伴,并在天寿日的狮戏中使出,结果殿监说这个看上去和魔宫的魔罗舞相似,用了有损我们蜀山派的声誉,叫我们以后不要再用,但大家一到保命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用出来。”

唐谧此话一出,几个少年中除了不明真相的史瑞以外,其他人都着实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他们都知道唐谧确有急智,只是这次未免太过天马行空,但凡脑袋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信吧。

不料赤玉宫的四位护法听了,脸上都现出惊喜莫名的神色,看上去绝非是不相信的样子。几个少年均想:难不成,魔宫之人脑袋真的异于常人?

佟敖听后更是不掩喜色,用颇为恭敬的口气道:“请几位先到后院休息,稍住几日再说。”

当即,佟敖将众人送入一栋独立院落,在唐谧就要跨步迈进院门的时候,他却叫住她,低声恳请道:“唐姑娘,这魔罗舞虽是我宫的镇宫之宝,却没有武功图谱,一直是一代代口口相传,但是前一代宫主于十几年前暴毙,未及将此技传于他人,这才不幸失传。上次佟某与几位交手时,已觉得你们的身法看着熟悉,既然就是魔罗舞的话,不知道唐姑娘可否教给在下,也让这魔罗舞不至于断在我这一辈上。姑娘若是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得。”

唐谧一听,心中盘算开来,心想若是不教的话,佟敖只给自己来个十大酷刑也还罢了,若是以白芷薇她们的性命要挟该要怎么办呢?但若是教的话,会不会让魔宫更加如虎添翼呢?

她心下正自踌躇不决,猛地想起佟敖的用词只是让自己教他一个,再说这武功看来在以往只有宫主才会,那么会不会原本就是只传给宫主继承人的武功呢?真要是如此的话,自己教给佟敖一人倒是很有可能引起魔宫中人的矛盾。

想到此处,唐谧笑着应道:“佟护法,教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必须保证不管我是不是你们的魔王转世,都要放走我和我的朋友们。因为这件事本就是你们不对,虽说我蜀山派和赤玉宫对立,但毕竟我们没有招惹你们,对不对?”

佟敖喜道:“这个自然。既然当年在地宫可以放走你们,唐姑娘难道还不相信佟某的为人么?佟某以身家性命保证,不论唐姑娘是否为魔王转世,只要你肯授予在下魔罗舞,我就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佟护法,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怕你不是黄埔昂的对手,到时候,你若是迫于他的威压变卦了怎么办?”唐谧故意用言语去刺激佟傲,见他神色微动,便继续道:“这样,我只教你一半,另一半如果我安全回了蜀山再教给你。佟护法大可不必怕我食言,因为你要是想抓我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佟敖略略思考,道:“好,就这么定了。”

待到所有人都安歇下来,唐谧瞅了个时机避开史瑞,把众人叫到一起,和他们讲明了当下形势。

慕容斐听后,笑了笑道:“唐谧你别怕,黄埔昂不过是在使诈。他不可能查到有人雇人放消息说你在邯郸。”

“为什么?”唐谧问道。

“因为我根本没有雇人。我觉得你第二次雇人有些不太谨慎,此次情形不同于放出魔王牡丹之时,那次,你有充足的时间等待消息传扬开,就算有人查也查不出来。而这次的时间那么短,若是魔宫中人稍有怀疑,追查消息来源,你就危险了。所以我就没去雇人,可又见你最近脾气不好,也没敢马上和你说。”

唐谧听完,看着面前正在一点点摆脱孩子气的面孔,这才醒悟原来大家都在悄无声息地成长,竟然在自己未曾成发觉的时候,变成了真正地可以并肩而立、相互信任的伙伴。

有友如斯,唐谧只觉心下安定,然而感谢的话到了唇边却变成假愠:“慕容斐,我何时脾气不好了?

慕容斐看看其他的几个朋友,并未正面回答她,只是含笑不语。

唐谧见他神情,又看向其它三人一脸无限赞同的表情,顿觉倍受打击,埋头逃向门口,边跑边道:“我脾气不好还不是因为操心太多啊,谁让我有这么多必须在意的人呢……”

之后几天过得十分平静,魔宫中人对待几人很是客气。似乎是将他们当成贵客相待。但唐谧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几位护法在等待那个能确定自己魔王转世身份的人而已。

这个人会是谁呢?唐谧在教佟敖魔罗舞的时候不时旁敲侧击,想打听出一点点消息,怎奈佟敖并非是一个多嘴的人,不该说的话半句都不透露,不过从他对唐谧的态度来看,倒是真的已经将她当成了魔王转世一般。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唐谧越发忧虑起来,经常在夜里躺在床上盯着房顶无法入睡。

这一夜,她再度失眠,却听到窗外似乎些动静。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窗子,手在暗中探向枕下的未霜。

就见挨近窗闩的窗纸处被捅开了一个小洞,然后有一只小手伸了进来,轻轻拨开窗闩。

唐谧心中一紧,她知道人手再小也不可能穿过的小格子,那一定是

——还未等她推测出结果,窗子已被掀开,一只绿色的小猴子将小脑袋探了进来。

唐谧自然对这个巴掌大的绿色小东西再熟悉不过,那正是将她差点害死却又救了她的魔王魂兽。当即她一边眯着眼睛继续假寐,一边暗中运气防备。

只见小猴子利落地跳到地上,手中似是拿着什么东西。一缕月光恰巧从窗上破洞透进来,划过小猴的手,银光一闪,方见它手上之物竟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小绿猴轻巧地跃到榻前,伸手点向唐谧的穴位,怎料唐谧早有准备,立即抽剑刺向它的面门,它往后一跃躲过这一剑。唐谧翻身而起,接着又是三剑追身跟上,小绿猴轻巧地躲过这三剑,却既不还手也不逃走,而是低声说:“听我说,我不是来害你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唐谧冷声问道,收了招式,却仍然摆出防备的架势。

“轻一点,周围都是看守你们的人。”它说话的声音仍像第一次与唐谧在华山说话时一般的艰涩。

唐谧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手持利刃还敢说不是来害我的?”

小绿猴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诡异的幽光:“我只是想要收集一点你的血而已,你知道么,他们要用融血的方法确认你的身份。如果你的血和我的不能相融,他们就能认为你不是魔王转世了。”

“为什么是你,难道你和魔王的血液是一样的?”

“这是当然,我是她的魂兽,由她心中唤出,自然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唐谧觉得这“融血相认”的法子真不是一点荒谬,凭什么魔王的转世就一定要和魔王的血液一样呢,但她也知道,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办法和魔宫之人理论的,人家确定用什么方法,那就是什么方法了。

“那么你想怎么做?”她问。

“我想收集一点你的血,灌入一小段肠衣里面,藏在我手腕的长毛之下,到时候我拿匕首刺破肠衣,这样滴下来的血就是你的,一定能和你的血相溶。”

唐谧一时心中迷惑,不知道这小猴子为什要这么做,而它的话又是不是能够相信。

那小猴子似乎也看出她在犹豫,当即道:“如果我要害你,当初就不会救你了,你要好好想清楚。”

这件事唐谧自然也已想到,却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小猴子会出手救自己,于是问:“你这么做是想得到什么?”

“那是我的事。到底想不想活命,你自己选吧。”

那小猴的声音暗哑生涩,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唐谧明白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心一横,把手递了过去。

白光划过指尖,鲜血在暗夜中漆黑如墨,她看着这黑色的液体坠入浓沉的夜色中,恍惚觉得自己也在不断地下坠,坠向不可知的未来……

80、心的背叛

对于史瑞来说,这几天显得格外无聊。他本是爱热闹的个性,回到兴安县放假的这些日子,他天天和一众朋友走鸡斗狗,正有些烦了,就收到唐谧的书信,说是她和白芷薇、张尉等朋友正在赵国游玩,请他来邯郸“尽地主之谊”。

虽然说同在赵国,但兴安县离京城邯郸算不得近,自己也只能勉强和“地主”这个词沾点边儿,可一想到能和白芷薇一起游山玩水,他就不知道在心底热烈赞美了唐谧多少遍,当即兴冲冲地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谁知到达的第一个晚上,就碰到唐谧被魔宫之人劫持,结果他只得拖着已经在马背上快被颠成四半的屁股,跟在几个轻功好得恐怖的家伙后面,稀里糊涂地闯入一个院子。

说起来,那天也实在很是憋气。他的轻功比白芷薇等人得不是一星半点,只能远瞄着他们的背影一路追赶。但见几人消失在一处院墙极高的宅院里,他却在院墙下发了愁。

这么高的墙他平生连想都没想过能从上面“飞”过去,就算如今自己也勉强可以说是身负轻功,可这轻功的好处也就是在偷偷溜出家门时,翻过自家的土墙那会儿能够有点儿用处,还有就是在打架的时候比别人跑得快一些些。至于这后一点好处,因为他自从蜀山归家后打架还没有输过,故而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史瑞曾自诩自己做人的优点就是,绝对不把力气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比如此时,他看了看那高墙,一摇头,便开始琢磨其他入园的法子了。

当转到院子的一侧外墙根时,他发现有一条小河从院墙里流淌出来,看方向应该是汇入邯江的。这种陈设他上次随父亲来邯郸时就听说过,据说是极其有钱的人家会直接截断一条汇入邯江的小支流,然后在院子中挖出人工湖泊,造出一方可以泛舟戏鱼的活水。

史瑞见了这小河,心中一阵高兴,原想凭着自己的水性一举游进去,可是待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在小河流出院墙的地方安置着形似铁栅的水闸,上面的铁条每一根都有手腕子粗细,以人力根本不可能破坏。

就在这时,他听见庭院里面传来“锵锵锵锵”的金锣示警之声,接着就有呵斥声和兵器相击的金鸣声传了过来,隐约间,只听一个女孩子的娇叱最为明显。他越听越觉得那就是白芷薇的声音,心中顿时发急,恨不得急速冲进去英雄救美。史瑞平日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最是灵光,此刻在这紧要关头,他脑中又灵光忽现,拿起一块趁手的石片。一咬牙。跃入冬天刺骨的河水中。

待潜到水闸下面时,他伸手按了按闸门之下的淤泥。果然如他料想的一般柔软,于是便开始用石片把淤泥挖开,不一会儿,水闸下就出现了一个一尺深的洞来。正巧此时他一口气用尽,只好浮出水面换气。

赵国地处江南,冬季虽然不致令河水结冰,但也是彻骨寒冷,史瑞已经被冻得牙齿打架,心想若是再挖不出能钻过去的洞穴,自己恐怕就将被冻死在这里了。好容易鼓足勇气,再次潜下去一看,他居然惊喜地发现,那洞口竟被流水冲得又大了一圈。他心下暗喜,觉得就连老天都在成全自己那“悬崖牡丹”的姻缘,身上顿时生出一股力气,又努力挖了几下,便可以从那洞中钻过去了。

水闸那边是一条顶上扣着青石板地暗河,好在河水并未充满,让史瑞可以不时换一口气,然而这水道幽长漆黑,他游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害怕起来,身子浸在冰凉的河水之中,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除去划水声便是一片寂静,偶尔水中还有不知是水草还是什么的柔软东西蹭过手部或者颈部的皮肤,激得他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即便史瑞是个心思粗豪的孩子,被隔绝在这样的狭幽静谧处,心里也难免涌上几分不安,可想想既然已经如此,害怕也怕不出条路来,他便干脆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一块一块地去推头顶上压着的青石板。这样推了五十来块石板,仍然没有一块能被掀动。然而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却已开始冻得麻木,史瑞暗叫不好,忙催动内息在体内循环,抵御寒冷。

身体中的内力一经调动,那彻骨的寒意便退却了几分,史瑞心下稍稍安定,又继续去推青石板,大约再推了二十来块儿,竟然在即将绝望之时,遇见一块松动的石板。史瑞心头大喜,铆足力气推开来,一股干爽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在心底赞美自己 :“我真是一个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神奇男人!”随即,他撑住石板沿爬了上去,四下一看,竟然身处在一个由假山石搭建的山洞里。

洞口外传来阵阵的打斗之声,史瑞听了心上发急,正要跑出去助拳,一个红色的人影一跃而入,与他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条毒蛇般的金色鞭子已经探进洞中,抽向他怀中人的背心。

史瑞不及多想,将怀中人一下子抱紧,眼看着那金色鞭头堪堪划过了那人的红衣,却未曾伤及身体。紧接着,怀中之人低低叫了一声:“史瑞,是你么?”

正是白芷薇的声音。

史瑞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心头激荡不已,但还未曾细细体会怀中的温软,已被白芷薇一把推离。

就听她微喘着气道:“趁你还没被发现,快走!我们打不过他们。这里离寒江城很近,你快去向我的姨父求援。”

不等史瑞答话,外面穿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女娃娃,快出来,以为躲在里面就拿你没办法么?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放烟熏你了。”

白芷薇并不理那女子,继续对史瑞低声道:“你快走,这里有我挡着,这是我姨夫送我的玉佩,你只要拿出来,他自然就会信你。”

史瑞听了心头一震,热血翻涌:“不!我不走!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

白芷薇瞪了他一眼,叱道:“犯什么傻呢,我才不想和你一起死呢,快走快走!”说完,把他往后推了一把,长剑一挥,纵身跃出了山洞。

史瑞心中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走,却听洞外那娇媚的女子道:“洞里还有什么人?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没人。”白芷薇话落,提剑又要攻上。谁知她的身形还未远离洞口,便又退了回来,堵在洞口,大声道:“哼,就算有人,此刻也走远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我们蜀山的援兵就来了!”

“傻丫头,如是只有你们几个也许还能活命。若是还有什么援兵,你们可就死定了。”那女子道,“还不快快让开。”紧接着长鞭的破空之声和金属相击地尖鸣又在洞外响起。

史瑞知道白芷薇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情形,外面那女子一定是已经认定了洞中有人,白芷薇只好死守在洞口,为自己拖延时间

一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心潮澎湃,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直冲霄汉,当即大喊一声,推开堵在洞口的白芷薇,手提宝剑喝道:“我在这里,有本事冲我来!”

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金光闪耀,衣服已被抽出了两条裂口。他本能地挥剑要挡,腰上却是一紧,那毒蛇一般的金鞭已经将他死死缠住。接着那妖娆的声音嘲笑道:“这是哪里来地蹩脚货,竟是一招也挡不住。”

史瑞此时才看清使鞭的是一个极为美艳的女子,她一收鞭,将史瑞带向自己,冲正在鏖战的众人说:“蜀山的娃娃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的话,我先将他一刀杀了。”

每每回想到此处,史瑞便觉得心中极其不是滋味。他清楚地记得白芷薇当时把长剑往地下一扔,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刀子一样正正戳在他的心口,纵使过了这么些日子,只要那眼神一掠过脑际,他仍觉得从心底里涌起凉意,竟是比那夜的河水还要冰冷一万倍。

史瑞踌躇了好几天,心中越想越别扭,不知骂了自己多少遍,当时不该这般脑袋一发热就冲了出去,可是又再多想一层,却觉得哪怕不冲出去,自己终究是这不会舍了白芷薇自己去寒江城的,应该是力战群雄将她送天下水道,而自己死守住洞口。如若真能够这样,该多好啊!

这样又叹又悔了几日,史瑞终于忍耐不住,跑去找白芷薇,想要解释清楚。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着应该如何开口,到底是先道歉说连累了大家好,还是先剖白自己当时的心情好。思忖间,史瑞已走到了白芷薇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发现没有人,想要离去又害怕这一走便再也没有重来的勇气,,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进去等她回来。

片刻之后,史瑞听见门外有一个丫环的声音问:“白姑娘在么?”

史瑞知道这里所有的丫环仆役其实都是监视他们的,他自己还是好不容易避过这些人的耳目偷偷跑来的,此时可决不能被人瞧见,便闪身躲在了屋角的屏风后面。

那丫环见没人答应,就推开门走进来四处看了看,正要转身出去,却被唐迎面堵在了门口。那丫环道:“唐姑娘,屋里没人,白姑娘可能去别处了。”“那你帮我去找找吧,我在这屋里等着。”唐谧说。

“这……”那丫环似乎还有点犹豫。

“我又跑不了,这院子外面、花园里面那么多人看着还不够么,佟护法怎么说来着,你可是要事事听我吩咐的。”唐谧说。

“那好。”丫环说完闪身出去,留下唐谧一个人在屋子里踱着步。

史瑞躲在屏风后面,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出去,屋门已经再次被推开,原来是白芷薇回来……

81、重要的朋友

白芷薇一进门就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快说吧,跟着我的那个丫环很机灵,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唐谧凑近她,低声道:“昨夜我知道他们要如何验证我是魔王了,这事以后再讲。总之,今日验证的时候,咱们都会被请去,如果那家伙可信的话,我应该会过关。到时候,史瑞一定会被惊到,你就趁机跟他说,无论我是什么人,你都站在我这一边,希望他也如此。”

“唐谧,这件事真的会和史瑞有关么?就他那两下子武功,谁会信任他?要找卧底也该找些武功更好的吧。”

“不知道,但是不能不防。除了咱们原来怀疑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这次被魔教的人抓住,最先却是被他发现的?要知道,你们不追来不被俘,我可能还不会如此被动,而现在你们被捉,我因而受制,事情就更难办了。”

“但魔宫之人要想挟制你,当时把我们一同从客栈抓来不是更容易么?”

“那可不一样。一来动静大,容易失手。二来,史瑞也不一定就是魔宫的人,别忘了,我们还没有推断出幕后之人是谁。不论他是谁,史瑞都很可能是一个被派在御剑堂暗中监视我的角色,现在他见我被抓了,自然要跟来看个究竟。总之,不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的意图就是先让他不能再保持一个不起眼儿的观察者角色,这摊浑水一定要把他也卷进来,到时候难保他不会在什么地方乱了方寸,露出马脚。”

白芷薇显然已经被唐谧说动:“你这么说也对,现在想来,当时和魔宫之人相斗,若不是他冲出来一喊,又半招没出就被依娜擒获,作为人质要挟我们,我们几个还不会那么快被抓住。再想深一些,他这样的武功,连墙都翻不过来,又能帮什么忙呢?可他竟然在冬天潜水道进来了,倒真是说不好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因着什么叵测的心思而要硬凑进来。放心吧,就由我来说,且看他这回要如何反应。”

史瑞站在屏风后面,字字句句听得真切,浑身上下顿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只觉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么气愤难耐又委屈莫名,胸中有一股怒火直蹿向脑门,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什么人?”白芷薇耳尖,已经听到身侧屏风后传来的异样声音,雾隐刹那之间出鞘。

唐谧也握住未霜,和白芷薇疾转过屏风,正看到脸色铁青的史瑞站在屏风之后,怒火中烧地瞪着她们两人。

“唐谧,他都听见了,怎么办?”白芷薇问道。

杀人灭口!这竟然是唐谧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词语。

唐谧完全被自己刹那之间闪过的黑暗想法震住了,握剑的手止不住微微抖动,未霜似乎感应到握剑之人的杀意和犹豫,顿时躁动起来,澎湃的力量透过剑柄涌至手心,再传向心中,潜伏在唐谧心底的猛兽似乎即将苏醒!

“你不喜欢貔貅么?”她记得胡殿判曾经这样问过。

“嗯,不气派,不凶猛,太过可爱。”

花白胡子的老者笑了:“可爱只是表象而已,每一只魂兽小的时候都很可爱,仿佛没有力量的孩童。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貔貅是传说中的猛兽,当拥有力量的时候,它便会显露本性。”

“但想要变得比别人强,那也太遥远了。”

“并不遥远。因为力量是相对的,你总会遇见比你还要弱小的人。”

是的,比如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杀死他真的太容易了。

“你对剑魂之力的操控很差啊,很难唤出来吗,唐谧?”她记得慕容烨英曾这样问过。

“嗯,我的剑魂性子平和,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不愿意出来。”她当时如此胡说八道。

“瞎说,所有的剑魂都天性嗜血。”

“那持剑者岂不也都必须是嗜血之人?”

“不是,是能克制剑魂凶性的人。”

真是这样么?这听起来怎么是一件如此矛盾的事呢?

史瑞看着面前两个神色凛冽、眼藏寒意的少女,莫名地害怕起来。他强压惧意,脊背一挺,倔强地反问道:“你们到底怀疑我什么?”

“我怀疑你是故意带我们去桥头村的。”唐谧沉声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确是被路碑引到那里的啊。”

“是你教白芷薇将那魔王的魂兽小绿猴假作她自己的魂兽带在身边的!”唐谧的口气更加咄咄逼人。

“你……我、我那是想帮她。”

“那么你现在又为何会躲在我的屋子里?”白芷薇也问,口气如出一辙的冰冷。

“我是来向你解释,为何当时在假山洞中我没有逃走。”

“是啊,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解释。”唐谧的口气硬硬的,还带着一点点轻蔑的意味。

史瑞这才发觉自己如何解释也是没用的,口气不禁也硬了起来:“那你们如今想怎样,难不成要杀了我么?”话落,他看见唐谧握剑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以为她真的要拔剑,本能地退了一步,明知自己也许连拔剑的时间也没有,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握在铁剑之上。

唐谧没有拔剑。她握剑的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青白,眼神瞬间有些迷茫,身子却稍稍侧动,闪出一条不足一人宽的空隙。

“在墓地发现了什么我们还无法知道,但是,在‘静室’发现的事情,我已经大约能明白了。”

“你是指萧掌门说穆殿监和他讨论邪术的那事?”白芷薇问。

“我是说,他可能像我一样,明白了堕天大人为何在看邪术之书。”唐谧觉得自己后面的话可能让人难以接受,而且,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些十三四岁的少年···

片刻,唐谧还是决定讲出来,为了不太突兀,她先问道:“你们还记得我说的那八件误导我的事么,当时我们不是觉得奇怪,为何魔王和堕天大人的术法在他们死后仍然存在,还有为何魂兽可以在魔王死后也继续存在。”

“对,记得。”

“关于魂兽的疑问我还没想明白,但魔宫中的幻境守护结界大约是因为华瑛公主找到的那颗可以维系力量的陨石,而我们蜀山,以现在我在地宫所见的推测,最可能是靠邪术造成的,不过这邪术的力量只能维持百年。这一点,施术之人,也就是堕天大人非常清楚。”

四个少年神色远比唐谧料想得镇定。桓澜说:“嗯,是不是邪术其实无关紧要,堕天大人若不知道只能维系百年,也就不会留下遗言了。”

唐谧见几人的接受能力还不错,便继续道:“我这几天看完了堕天书上的批注,这些东西虽然是随手写在书页上,可是看多了,还是可以明白当时他的想法。对于当时的堕天大人来说,最困扰的问题说是如何抑制魔血,我猜这可能也是他最开始研究邪术书籍的原因。”

“看起来他似乎尝试了很多方法,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一种万无一失的办法,这几乎耗费了他最后的所有精力。到临终前,他虽然用了一个办法,但对这个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从这一点上看,魔王倒是在最后占了上风。”白芷薇插了一句。

唐谧赞同地点点头:“堕天啊,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施出的术法也就能维持百余年之久,所以,后来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什么方法来证明人确实是可以轮回转世的,并且,还可以控制轮回转世,让自己能够在术法失效前,也就是他死后一百年时重回蜀山,但是最后始终没有找到,并且对究竟有没有轮回转世这件事也发生了动摇。”

“所以,穆殿监看了那些书,也受到堕天大人的影响,才会写下那些东西?”白芷薇恍然大悟道,“大约这些太过惊人,加之涉及堕天大人转世出了意外,所以他才跑去和掌门探讨?”

“对,这种可能是最大的。”唐谧答道,“穆殿监一定是越查越迷惑,总之,为了找到这许许多多事情的答案,墓地与幻海之湖是必须要去的,如果最后发现真如我推测的那样,那么掌门就有了杀死殿监的动机。”

唐谧说到这里,看了看众人:“他们于御剑堂少年结识,穆殿监这个喜欢钻研琢磨,他有什么样骇世惊俗的想法原本都不奇怪。但是玉面说过,萧掌门从小就是堕天大人最忠实的追随者,如果穆殿监与他探讨诸如堕天大使用邪术,不再相信轮回等等这样的问题,其实就是在挑战萧掌门心里最为坚信的东西。就算萧掌门因此认为穆殿监已经成为蜀山的潜在危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他会为些杀了穆殿监?”张尉不可置信地问。他虽然也是个心是有坚守的人,但是若说为了自己的相信与坚持的东西去杀人,他还是完全不能想象。

白芷薇却蹙着秀眉,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很有可能。再说,既然宗峦曾经把穆殿监当时在掌门人比武时安排布置的手谕给李洌看过,那么试想,如果萧掌门先看了那手谕会怎么想呢?那上面写的可是布置提防最后胜出的新任掌门,而萧掌门就是最后的胜出者啊。”

唐谧倒是忘了手谕这事,些时白芷薇提起,觉得颇为合理,赞许地点了点头。

慕容斐却摇头说:“但若说萧掌门是魔宫的人却说不通啊。”

唐谧点头答道:“对,所以,如果最后能确定萧掌门参与杀死了穆殿监,背后捣鬼的人就可能有两个。至于他们是合谋还是互相利用,又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勾结在一起,就要再探查了。”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么,我们去不去墓地呢?要知道,若是被抓住在蜀山就呆不下去了。”

“去啊,这还用问么!”几个少年异口同声。

史瑞来不及去仔细揣摩这个微小动作的意味,立时撞开面前的两人,夺路就跑,一撞门,正好遇见一个丫环推门要进来,便一把将那丫环推倒在地,冲了出去。

白芷薇面带忧色地看向唐谧:“唐谧,史瑞他会不会……”

“你别问我,我不能确定史瑞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唐谧的面色苍白,僵直而立,声音十分低沉。

“那你为何……”

“我只是不想这样子赢过对手而已。”她说,忽然抬起头,看向白芷薇,脸上骤然绽放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芷薇,史瑞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我现在能够掌握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这时,两人身后那个摔倒的丫环揉着摔疼的手爬了起来,抱怨道:“两位姑娘,黄埔护法有请两位去前厅,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唐谧和白芷薇比其他人来得稍迟了一些,慕容斐、桓澜和张尉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们因为早上已经被唐谧悄悄告知有了对付验证的办法,心中并不怎么太过担忧,见了唐谧和白芷薇苍白的面孔,均想这两人是不是太过假戏真做了。

长几上放着一只白云釉的细瓷小碗,小绿猴已经恢复成原来巨猿的模样,站在几后宁然不动,四大护法则负手立于它身后。

黄埔昂见还少一人,问道:“那个叫史瑞的孩子呢?”

“回护法,女婢刚才瞧见史公子刚刚从白姑娘的房里冲出来,往后花园跑了,似乎刚和唐姑娘她们吵过架。”跟在唐谧身后的丫环答道,不敢有半分隐瞒。

“哦,吵架了?”黄埔昂似乎嗅出什么不寻常的味道,微微一笑道:“还真是一群小孩子啊,稍等,我这就去找找。”

任凭唐谧再如何急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法子阻拦黄埔昂,她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想:若是命丧于此,倒是当真应了妇人之仁这句话。

史瑞冲出小院的时候,正和张尉撞了个满怀。张尉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角,一边问:“史瑞,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佟护法他们叫咱们大家这就去议事堂呢。”

史瑞看着张尉,委屈顿生:“张尉,你觉得我对朋友是不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

“是啊。”张尉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尉看他的神色,猜测他或许已有所察觉,想要解释,可又觉得自己来替唐谧做这件事似乎不妥,便道:“唐谧她们或许对你有所误解,可是我是一直相信你的。其实我曾经和唐谧为此争吵过,还被她打了一耳光,本想找个时间再和她说说,可是你看,她这些日子看都不正眼看我一眼。”

史瑞原本只是发泄般地问问,不想竟然张尉也知道此事,还和唐谧一同瞒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恨,一拳将他打开,骂道:“妈的,你们都是一样的!”

张尉莫明其妙:“怎么一样,我是一直都当你是好兄弟啊。不管她们怎么想,至少我完全相信你!”

史瑞却不想再听,甩开他往花园里奔去。

在花园里乱转一通后,史瑞忍不住走到上次爬出水道的那个假山洞,心想:老子不害你们,可也不陪你们玩儿了。他正想溜进洞里从水道逃走,就听身后一人唤道:“史瑞,你怎么还不去议事厅啊?”

史瑞一转头,见黄埔昂正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禁打了个冷战。

“怎么,怕我?”黄埔昂逼近一步,“听说刚刚才和好朋友们吵架了,是为什么呢?”

史瑞心潮翻涌,只觉告密的话已经压在舌尖,只要一开口,就会自己拼命蹦出来。

“怎么不说话呢?平日你可不是这样的。”黄埔昂脸上的笑意更深。

“我平时就没和你说过话。”

“可是我一直在留意你。你和他们几个不同,与他们之间少了那么一份亲密劲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史瑞震惊于眼前男子的洞察力,可是也忽然悲哀于自己的一厢情愿,曾经那么快乐地自己骗着自己,而在外人看来,一定像是个傻瓜吧。

“有什么想和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

温和的声音,亲切的笑容,少年忽然想,引诱众人不能成佛的摩罗,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呢?

黄埔昂说:“这巨猿是魔王所遗的魂兽,身上的血便是魔王的血,你的血只要可以和它相溶,就能证明你是魔王转世。”

唐谧没想到黄埔昂还要让这件事继续下去,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说:“那好,就这样。”

那巨猿拿起一把锋利的薄刀,在自己铺盖着浓密长毛的腕上划了一下,鲜红的液体顿时顺着长毛滴入白云釉的小瓷碗中。那瓷碗内原本盛着清水,红色的血滴缓缓晕开,立刻化成一片绯色。

唐谧走过去,拿起几上的另一把小刀,在腕子上轻轻割了道小口,几滴赤红的血珠坠入碗中,然后慢慢散开,消失在那片绯色里。

四位赤玉宫的护法几乎同时吸了口气,只见那巨猿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也不及再多想什么,几人都纷纷跪下,齐声道:“恭迎我主,重回人世!”

唐谧在这呼喊声中有些晕眩,她看向史瑞,见他仍旧低着头不看自己,一时不知是不是该继续演下去,只得硬着头皮按照原先设想的台词道:“你们、你们再考虑一下,我绝对不是什么魔王转世。”

佟敖跪在地上,抑制不住激动地颤声道:“主上,请快快觉醒吧,你手持未霜,并无师自通摩罗舞,又与前代魔王流着相同的血液,难道这些都不能让你回想起过去么?”

“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过,我答应你们,我可以留在这里试着回想一下,这样够了么?”唐谧假装勉为其难地道,接着又说,“不过,你们必须把我的朋友们都放了。”

“不行,主上,这些人如今只有追随主上或者是死在这里两条路可以选择。”黄埔昂正色道,“这几个少年虽然年纪还小,可是武功不弱,又和主上情谊深厚,若是愿意为主上效劳,对主上的大业一定大有裨益。”

“我的什么大业啊?你容我再想想好不好,我想好了自然会和他们谈。”唐谧答道,假意显出有一些不耐。

佟敖见了,也不敢把唐谧逼得太紧,立刻道:“是,主上尽可以去细细权衡考量。”

唐谧见到至此一切都颇为顺利,心中却更是不安,看向一旁的史瑞,这一次恰巧与他的目光相对,史瑞却马上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一直等到入夜,几人都各自回房,唐谧仍然觉得惴惴不安,想不清楚史瑞在背后究竟会不会动什么手脚,好在这时魔宫已经撤去对她的贴身监视,她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干脆直接找史瑞说个明白。

她在史瑞的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只听里面传来史瑞的声音:“唐谧么?请进吧。”

唐谧走进去,关好门,直视着面前的少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么?”

史瑞觉得这话很是可笑,冷哼一声,反问道:“你怎么能相信我现在说的,就是真话呢?”

“不知道,你同样也不相信我吧。”

史瑞扭过头去,看着几上跃动的烛火,眼中同样也有两团火焰闪烁不定,良久才说:“我本来是可以告密的,就像你之前可以杀了我,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你相信么,不是因为我想出了什么更毒辣的计策,只是因为,我想,我曾经是真的喜欢过你们,相信过你们。”

唐谧心中一动,说不出为什么,她忽然愿意忘掉所有严密和理性的分析,就这样去凭直觉相信面前这个头发总是蓬乱成一团的少年。

史瑞见唐谧目光闪烁却没有答话,便兀自继续道:“可这些话我也只能是说说而已,我没有任何凭据来证明。我知道,即使我这么做了,如果你选择不相信,你还是可以解释为其实我已经把你的秘密跟魔宫的人讲了,然后,再与他们串通,让他们装成不明真相的样子,继续设计你些什么。”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转回头看向唐谧,眼睛清澈明亮得有些耀眼:“我这辈子就数这次最窝囊了,反反复复、思来想去,像个女人一样不爽快。可是,后来我想,你和白芷薇两个是张尉最最重要的朋友,而不论别人如何,我终是相信他始终把我当做了好朋友,所以哪怕就只凭这一点,无论你们怎么猜疑我,我也决不能告密。”

唐谧被那样的一双眼睛震慑,那是真正属于少年的眼睛,通透得不藏半点阴霾。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垂下眼帘道:“史瑞,也许是我错了,我想,我至少应该先假定你是无辜的。”

“不会的,唐谧,你不明白么,你要是这么做也就不是你了。”史瑞摇摇头,“一直以来,你都是站在高处指点我们,仿佛你已经洞明这世上的一切。我当初真的对你羡慕得紧。我想,要是有你这么个朋友,或者像慕容斐那样的朋友就好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原本的朋友也是极好极好的,至少,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我。今年我就会离开蜀山了,想起来真的有些遗憾,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终结,可是,我总算还认识了张尉,也算不枉来了蜀山这一遭。唐谧,就算你现在相信我了,你也别觉得太内疚,毕竟,当时你并没有下手杀我,对么?”

“你怎么会如此想?”思及当时心底忽生的黑暗,唐谧心上一颤,声音少了底气。

“生死关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当我是张尉那样好糊弄啊。”

“史瑞。”

“嗯?”

“如果我说,以后你也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相信么?”

“不相信。你这不是在哄我么。”

“第二重要的,信么?”

“不信。”

“第三呢?”

“嗯,这个……你这是在道歉么?”

“史瑞,对不起!”

“唉,好吧,我相信你。”

82、明天的大魔王

唐谧告别了史瑞,在月华流泻的庭院中站了很久,转身走向张尉的住处。

张尉打开门,看见门口微笑的少女,先是一愣,随即掩饰不住喜悦地说:“唐谧,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这话怎么说?你也没主动和我说话啊。”唐谧眉头一压,假意生气地道。

张尉见了心中发急,忙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哎、不是,是我……我,是我太笨了。”卡了半天,他总算想明白要表达些什么,“朋友之间意见相左也没什么,我要是像慕容斐那样聪明,知道怎么在合适的时机,用正确的法子跟你讲就好了。可是我、我就总是只会惹你生气,那天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吧?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找机会看你的脾气脸色,可是越看我越找不到时机,说来说去,还是我太笨了。”唐谧看着眼前少年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一沉,垂下眼帘道:“对不起,大头。原来我竟然不知不觉变成一个要叫你们小心着脾气脸色的恶人了。你看我,怕是真的快要成为大魔王了。”

张尉以为唐谧说这话是因为又被自己惹得不高兴了,心中愈发焦急,忙道:“不是,不是的,你怎么能和魔王比呢,我是心甘情愿看你脸色的!”

唐谧抬起眼睛看着他,微笑道:“魔王身边未必也都是些被逼无奈的追随者啊。大头,我这么说也许你不明白,但其实,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有魔血在流淌,只不过要等时机到了才会显现而已。”

“你是指华璇那个什么魔血的法术么?”张尉问道。

“不是,我怀疑,那不过是一个让鲜血飞上长空,再如细雨一般落下的简单法术而已。从我们找到的那些华璇与华瑛之间的通信来看,没有任何凭据能证明最终她们成功搞出一个能够用鲜血延续生命的术法来不是吗?所谓沾到魔血便会成为魔血的继承者,以后还会代代相传,也许只是魔王说给堕天大人,不,应当是说给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你明白么,这也许是华璇在失败前最后的反击。这件事一定给当时的堕天大人造成了极大地困扰。数万沾到鲜血的人他自然不同意杀害,可其他领袖中说不定就有主张杀的,为了说服这些人,他肯定相当头痛,费了很多工夫。本来那就是为了对抗魔王而组成的三国联军,也许为此还发生过流血冲突。而就算最后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堕天大人还要想办法研究出克制这个法术的办法。呕心沥血去研究如何对抗一个莫须有的法术,想必一定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吧。

“所以他并不长寿,我记得是在魔王战死后十五年他就去世了,说不定这正与他太过于劳心费神有关系,非但如此,魔王还在她死后仍然让人们世世代代地活在对魔血的恐惧中。”

“要是这样,魔王的智计真是厉害。”张尉感叹道。

“是啊,虽然如果她真的练就了魔血之术会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退上一万步,若是根本没有练成这样的法术,还能让对手忌惮和头疼至此,也许才更加厉害呢。”

“那你所说的魔血是什么?”张尉突然有一种直觉,眼前的少女虽然笑得轻松,却也许有一些很重要的话要讲。

果然,唐谧收起笑容,用低低的、但是极其严肃的语调说:“我说的是,在一群人中间,总会有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处于主导地位,也许是依靠他的才能,也许是依靠他的武功。总之,不论依靠什么,开始的时候他可能会带着这群人完成很多困难的事情,所以其他人都完全信任他,依赖他,认为有他在就没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如此时间长了,因为所有围在他身边的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像看待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渐渐地,连他自己可能也会觉得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一旦他这么想了,他身上的魔血也就苏醒了,而且,他还会带动那些追索者身上的魔血一起觉醒过来,甚至追索者们会变得比他本人更狂热。然后,这种狂热会像漩涡一样把更多人卷进来,让更多人身上的魔血现形。如果他正好是一位君王,也许会最终造成一个国家的集体狂热。大头,你可以像想象在这个人的带领下,这群人会做一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就好像,你们在我的带领下,身入如此险境一样。

张尉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问道:“那这个人既然原本如此聪明,又是这么好的领导者,就算做了蠢事,只要能及早明白过来,不会带着大家补救么?知道错了马上改不就行了么?”

唐谧听了这话,摇摇头说:“不是那么简单啊,且不说他是否能及早明白过来,只说很多时候,情势所逼,已经没有办法去改。比如,华璇在并吞三国的战争还没有打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似乎起兵仓促,可是你看当时各地给她的书信,赵国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扩张迷梦中,你叫她怎么停呢?再比如,现在,我已经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刚刚也向史瑞去道过歉了。可是,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如此境地,如果我不去当这个魔王,大家都要死在这里,所以,我唯有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下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前所未有地郑重:“大头,虽然现在我是如此清醒,可是我不能保证在我成为魔王以后,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我仍然还是如此清醒。如若有那么一天,我身上的魔血苏醒了,我请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能完成。”

张尉觉得心脏莫名地一缩,问:“什么事?”

“请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如果发现我身上有魔血苏醒的迹象,就要提醒我,如果我还是这么执意妄为。不听劝告,你可以杀掉我。”

张尉一听。下意识地拉住唐谧的手,说:“不会的,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不可能犯那样地错。”

银色月光下的少女忽然甜笑起来,说:“这么说。你答应一直守着我喽?”

“答应了。”

“那么,明天开始,我就是大魔王啦。”

被派去监视唐谧他们的人得到指示,不能让唐谧他们发现至今还有人在监视着他们地举动。因为知道这些蜀山少年的武功不错,这些监视者不敢离得太近,所以关于那一夜地事情他们只能如此汇报:唐谧在庭院中独自站立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然后就去敲了张尉的房门。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很久才各自回房休息。

虽然不知道唐谧和张尉说了什么,可赤玉宫的四位护法认为他们大约也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因为第二天。唐谧便说:“好吧,既然如此,我愿意接受我可能是魔王转世这件事。我的朋友们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会追随在我左右。请你们不要为难他们。”

赤玉宫的四位护法一听。立时跪下恭迎新一代地魔王陛下。唐谧站在那里,只能看见这四个跪着的武林顶尖高手的头顶。她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从此以后,站在这个位子上,不知道要看见多少人的头顶,而又还有多少人,会让自己看到真实的那张面孔到底会看到多少呢?这个数量远远超过了唐谧的预期。

按照佟傲从这天起给唐谧补习的江湖黑道知识,唐谧才知道原来黑道也有这么复杂的体系。简单来讲,黑道分为由赤玉宫统领和不由赤玉宫统领地两个部分,由赤玉宫统领的各门各派追究其由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魔王的部下在战败后退隐江湖创立地门派,第二种是在华瑛死后,赤玉宫分裂出去的门派。第一种地武功可能只有很小地一部分来自于华璇,更多的是他们一直尊华璇为旧主。第二种地武功完全传自华璇,只是由于当时赤玉宫内部不和,不再怎么往来。但是因为赤玉宫是唯一一个由华璇和华瑛建立的江湖组织,所以百年来在名义上都由赤玉宫统领。而唐谧,不,应该说是魔王转世的重要任务就是要将这两种力量统一在一起。

至于不由赤玉宫统领的部分,都是一些江湖上行事狠辣邪佞的门派。这些门派虽说与赤玉宫没有真正的渊源,但是对魔王却也心存敬意,黄埔昂认为只要魔王转世能把赤玉宫的声势重振,这些门派也必将听其号令。

唐谧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肩上扛着凝聚整个黑道的重任。

“你们上任宫主死后就没有宫主了么?”唐谧想起了这件重要的事情。

“自然有,宫主如今有事在身,晚一些时日自然会见到。而且,宫主说只要主上你回来了,这赤玉宫便自然就是主上你做主。”佟傲解释道。

“那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主上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黄埔昂答道。

唐谧听了发觉其实自己根本还是没有真正的权利,这些人真正听从的还是那位宫主的号令。

佟傲看到唐谧的脸色有些不对,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说:“宫内的事宜暂时不能全交到主上手中,一是因为主上年纪还太小,很多事还要慢慢学习。二是因为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我们几人推测,随着主上渐渐长大,过去的能力和记忆就会一点点回来了。所以,在这之前,我等的职责就是保护和教导主上。”

唐谧知道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可能很快接触到赤玉宫的核心机密,心思一转,问道:“那好,只是我还想至少在御剑堂修习完,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这是自然,主上既然有此机缘,能够兼学两家当然好。”佟傲说道。

“但是,我担心就算我那几个朋友不会透露我是魔王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不知道那里走漏了风声,蜀山之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怎么办?”唐谧担忧地问。

“这个请主上放心,即使在那里,也会有人保护主上的安全。”黄埔昂答道。唐谧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她知道,这件事还是给自己套出来了,蜀山上果然有魔宫安插的人在。

83、就坡下驴

唐谧认为自己现在的身份有点像英国女王——看上去地位很高,受人尊崇,但实际上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决定权,赤月宫真正的权力仍然掌握在那位没有现身的宫主手里。

这件事对她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好的一面是,她不需要去做任何违背良心的决定。当初计划来冒充魔王。唐谧最大的顾虑就是会像武侠小说中写的那样,魔宫中人来向她请示某某人是不是该杀,或者某某门派是不是必须灭门。唐谧当时想:万一遇到这种事自己该怎么办呢?难不成舌灿莲花,告诉他们建设和谐江湖的重要性?或者晓之以理,讲事实摆道理,劝说众人黑道是没有前途的,就连意大利黑手党都在努力洗白,何况咱们还没那么黑呢。

不不不,这样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如果真的这么说了,估计黄埔昂一定会弄一点哑药或者下点毒蛊什么的,把它变成一个只会点头和微笑的傀儡魔王。

坏的一面是,她探知更多魔宫机密的计划完全泡汤了。不论唐谧是从正面发问还是从侧面打听,都没有一个人给他透露哪怕一点点关于赤月宫在蜀山安插了什么人的消息,更不要说能知道魔宫有什么针对蜀山的阴谋了。

所有人都对她十分客气,只说到时候自然会由宫主亲自解释,而所有的事情也只有这位尚未露面的宫主最为了解。这让唐谧心下疑惑万分:这个宫主为何迟迟不出现呢?难不成还在怀疑我么?

唐谧想探听的另一件事是。赤月宫是否有华瑛和华璇当年留下的什么遗物,他希望能够通过这些遗物发觉一些新的线索。可是,在邯郸城的这座大宅院中所有她能够查找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发现。

事实上按照佟敖所说,这俩姐妹确实也很难留下些什么。百多年前三国联军在王凛的率领下攻入赵宫,本来三国的将领决定一把火烧掉赵宫,再将华璇的尸体鞭挞之后挂于城头。后来因为王凛的阻止,众人才是仅仅将赵宫劫掠一空,而华璇的尸体也在混乱中失去了踪迹

白芷薇忍不住低叹一声:“剑宗也许还可以从几位长史中挑选出一位宗主来,但是御剑堂的诸位殿判,我觉得很难选出合适担任殿监的人选。年纪老如胡殿判的那样的自不必说。年轻一些的,谁能有穆殿判的声望和本事啊。”

几人一想,可不是如此么,十四五年前年仅三十出头的穆家兄弟就因扫荡魔宫之役声望大振。几年后掌门人比武,时任剑宗宗主的萧无极成为新的蜀山掌门,而剑宗的长史穆晃便顺理成章地接任剑宗宗主之职,而之后没多久,前任老御剑堂殿监便把御剑堂交到穆显手中。虽然穆显比萧无极还要小上一两岁,可是谁也不觉得那时的他坐不得这个与掌门平起平坐的位子。可是现如今放眼整个御剑堂,就是勉强推选一个殿判来做殿监,似乎都觉得要比萧掌门矮上一大截。

“怪不得穆殿监嘱咐我要去找到银狐啊。”唐谧不由道。

“可是银狐行踪不定,连李理和颜尚都没有他的确切消息,我们离启程回蜀山的日子也不远了,要到哪去找他才好呢?”白芷薇着急道。

唐谧愁眉苦脸地回应:“就算知道了他的行踪,我们还要想办法怎么找理由开溜。我这个魔王总不好显得十分关心蜀山的事情吧。”

这天夜里,少年们各自散去,慕容斐正准备歇下,忽听门口有轻微的敲门声,刚一开门就见一条黑色的身影欲往屋子里溜。他下意识地劈手去挡,那人身影骤定,拉下面上的蒙巾,低声道:“慕容施主可认得贫僧?”

慕容斐一愣,定睛去看眼前身着夜行衣的人,见得是一个容长脸、三十多岁的男子,眉淡,眼细,似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见他一时认不分明自己,又将包头巾摘了,露出布有香痕的光头:“贫僧清源寺智清,我们在华山见过的。”

慕容斐这才想起,的确是在山顶夺旗后随着掌门和宗主们拜见清源寺方丈的时候见过这个僧人,不禁奇道:“智清师父,你怎么回来这里?”

智清闪身进得屋中,合上房门急急道:“那位唐施主身宿玉魂,却重伤难治,方丈怕你们一路上有个什么意外,一直叫我和师弟智源暗中保护。不想她伤虽然治好了,你们却被魔宫之人抓住。我们原打算尽早救你们几个出去,怎奈这里防卫森严,魔宫的四个魔头又都聚在一起,我们二人着实不敢贸然行事,这些天我一边为救你们做准备,一边在暗中观察,发觉监视你们的人撤走了不少,现下正式出逃的最好时机,这才冒险前来。”

慕容斐一听,心下盘算,若是拒绝不走,反倒显得自己这几个蜀山中人很是奇怪,便叫智清稍等片刻,自己跑去找唐谧商量。

唐谧和他一合计,也觉得此刻确实是回蜀山的最好时机,更何况虽然黄埔昂说过会将几人送回蜀山,可是魔宫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谁知以后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不如顺坡下驴跟着清源寺和尚逃一次试试,大不了被抓回来也可以解释说不过是为了不要让清源寺中人起疑心,这才不得不逃跑。

两人谋定之后,便去叫上几个伙伴,跟随智清一路趁着夜色往花园的深处潜行而去。

智清的武功修为甚高,来时已经清理好路上碍眼的暗哨明哨,几人一直走到花园的假山洞内都未曾遇到什么麻烦。

待进入洞中,史瑞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位师傅,你知道我的水路?”

智清掀开水道上的青石盖板道:“正是,贫僧当时就跟在你们的后面,恰恰看见你这位小施主找出这么一条出路,说起来真要多谢你,此处哨位森严,若非有这条路,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带着你们这么多人安然逃走。”

史瑞听了,心里颇有些得意,正巧身边的张尉拍拍他的肩头,似是无言的赞许。他心中义卖,便忍不住瞟向白芷薇。此刻洞里黑漆漆一片,也瞧不见她是什么神情,但史瑞却权当她也一样对自己赞许有嘉,心里美滋滋的。

几人迅速走水路潜出院子,除了水闸上岸走了不远,就见一辆四匹健马拉着的马车停在暗处。智清招呼几人上得车,便驾车直奔码头,到了码头,又有客船早早等候在岸边。少年们湿漉漉的上了船,见舱内已备好等换的干净衣服,无不暗叹智清细致周到

船行一夜便靠上岸,再换马车上路,路上也不找客栈歇脚,只是不断换马换车,几人轮流驾车吃住都在车上,奔命一般地向前逃亡。

如此走了数天,几人都甚是疲累,唐谧见并没有追兵跟上,觉得定然已经甩掉了魔宫之人,便想找家客栈安安心心过一夜。而智清却说那病无常是天下一等一的追踪好手,半点都不可掉以轻心。

原来这一路上大家能够逃得如此方便,皆因智清害怕自己不敌魔宫四大护法,于是派了师弟智源先行回清远寺请帮手,顺便一路为他们提前打点,如今只有尽快与清源寺的帮手会合,智清才能完全安心

唐谧见智清安排的如此妥当,不免觉得是沾了眼中玉魂的光,问道:“智清师父,这玉魂到底是多么重要的宝贝,居然有这么大的用处?”

“玉魂传自先人时代,到底有多少法力和能耐自然没有文字记载,只能全凭后人揣测。但是,除却可以帮助沟通六识之外,对于我们清源寺来说,它是确定生佛转世的凭据,关系着传承,所以才重要至极。”

“一旦前任生佛自觉大限将至我们就要去四处寻找身负异象的孕妇,待生佛圆寂后,这孕妇所生的孩子便是转世生佛。但是很多时候往往会同时找到几位孕妇,当定不下来的时候,玉魂人了谁,就是谁了。”

“那玉魂怎样确认转世生佛呢?”唐谧更是好奇。

“生佛圆寂之前,待选的孕妇围坐在他的四周,等待玉魂在生佛圆寂是离体,宿入谁的腹中婴孩眼里,谁便是被确定的生佛”

“啊?难道不会宿入孕妇或者在场其他人的眼中吗?”

“不会。虽然玉魂一定要宿入人体,但是因为它能通达六识之境,又是有灵的宝物,故而只会选择内心最为纯净灵慧的躯体,自然只有真正的生佛转世婴孩才会被选中。”

唐谧听了却颇不以为然,暗想这不过是人为的解释罢了。假设玉魂只是喜欢宿在最为年轻的生命力,自然会去选在场最幼小的的那个婴儿,却不能说这样就是他认出了什么生佛转世。

至于华瑛。则是由于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楚王突然将之赐死,她身边物件立时该销毁的销毁,该陪葬的陪葬,如今除了去挖开她在楚国的墓穴一途,恐怕也是很难找到些什么了。

如此看来。唐谧这个深入虎穴地无间道计划基本上可以说是白白地带着大家冒了一回险,最后却是一无所得。

“大家都放开了骂我吧,要我怎么谢罪都可以。”唐谧低着头,沮丧地说。

白芷薇拉了拉她的手,劝慰道:“何至于此?你看我们不都好好的么?再者说,也并非什么收获也没有啊。”

“是啊,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蜀山肯定有赤玉宫的内应,而且,他们也一定有针对蜀山的计划。再有,只要他们愿意相信你。日子长了,你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慕容斐也宽慰道。

“可是眼看着就要启程回蜀山了,时间可没剩下多少了啊。”唐谧仍然懊恼着。

“你别急。对方花了这么长时间定下的谋略,怎么是你一时半刻就能想破的呢?”张尉也说。

“唐谧。我倒是挖出来一件事来。”史瑞说道:“我这些日子有意和护卫们多混了混,每日与他们喝酒赌钱。昨天一个护卫喝多了,和我说我一定要多谢他,没有他我就没办法成为魔王的朋友了。我一听,就开始一点点套他地话,最后总算弄明白了。”

“原来上次在兴安县的客栈里,那个车夫真的是他们收买了才突然离开的,本来他们几个乔装在门口扮成等活儿地车夫,预备让你过去雇他们中的一个,然后将你拉到桥头村去。不料半路上杀出我这么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他们本想在我回家的路上就把我给杀了,可一思量又怕连着两个车夫都没了,会引起你们的怀疑,这才留了我一条小命。后来他们赶在我前面改了路牌,才把咱们一路引到了桥头村。”

唐谧一听,喜道:“这么说,我猜测他们那时候就开始步步为营地算计诱导我,果然是没错啊,看来我们调查的大方向应该是对的。史瑞,你还真有一套,干得太棒了!”

史瑞被唐谧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讪讪道:“哪里哪里,论武功我不行,也就喝喝酒,赌赌钱,套点消息什么的还可以。”

“别这么说,我们中间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个啊?换了我,消息还没套出来,一定就先被别人灌醉了,这本来就是一样好本事。”张尉也称赞道。

史瑞听得高兴,眼睛瞟一眼白芷薇,见她也微有笑意,心中一美,便不再谦虚,呵呵笑着道:“说地也是,说得也是。”

这时,桓澜在一边道:“魔宫的目的倒是好猜,最终不过是毁掉蜀山,只是,他们肯定不会只想杀掉穆殿监和穆宗主,要想法子知道下一步他们的图谋才好。”

唐谧点点头道:“是啊,可看眼下的情形,我很难马上知道一切,我们只能回蜀山看看有什么线索能把那个内鬼找出来。”

“怎么就能肯定只有一个内鬼呢?”慕容斐问道。

众人一听,才觉得的确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只是找一个都这么困难了,要是还有好几个,可真的是更叫人头痛啊。

“你们说,现在蜀山这个样子,谁会受益呢?也许,这可以是我们的一个探查方向”唐谧思忖半晌道。

“照理说,谁成了新的宗主和殿监,谁就是受益者。但现在剑宗宗主由掌门人暂时兼着,殿监的人选还不知道,所以只能等等看。”白芷薇答道。

“嗯,宗主过去都是由前任宗主推荐,再和宗内的五位长史商议决定的。殿监也差不多是如此推选出来,只不过是前任殿监推荐,再由所有殿判商议。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宗主和殿监都已去世,肯定没办法如此推选。所以,如果新的宗主和殿监,是在原先情况下不可能成为宗主和殿监的人,那么。就最为可疑。”慕容斐说道。

“那要是遇到我这种情况,或者生佛圆寂的时候没能及时找到有异相的孕妇,该当如何呢?”唐谧又问。

“如果不巧是在生佛圆寂后才找到待选的孩子,或者因为其他意外玉魂的宿入者不是生佛本尊,那么,就由玉魂打飞宿主用清源寺的秘法取出玉魂,沟通这些待选孩子的六识,由宿主查看谁有佛性,谁便是生佛转世。”

“啊?就是说下一任的生佛要依靠我来分辨佛性,确定人选了?”天下还有比这等不靠谱的事儿没有——这半句被唐谧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唐施主若是觉得不妥,自然也可以现在就在贫僧面前自绝,让玉魂宿入贫僧的眼里。”智清淡淡答道。

“和尚大叔你可真有黑色幽默啊。”虽然嘴上用了个对方听不懂的玩笑敷衍一下,唐谧却越看智清疏淡无波的表情越觉得说不定这和尚真有这样的打算。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她立时无比坚决地表态:“智清师父你放心,我明白玉魂进入我眼里这便是佛家所说的‘缘’,我一定不会辜负这份‘佛缘’,不但会好好修习清源寺的秘法,还要好好研读佛经,为将来需要之时做好准备!”

然而智清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少女,怎么就觉得未来如同那天上的浮云一般,不可相信,无法捉摸呢?

几人如此一路疾奔到达齐国边境,直至过了关隘,进入离齐关最近的故宁镇,智清才松了一口气。

车子一进到客栈,里面便迎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和尚道:“师兄,你可来了!路上还好吧?”

“都好,多亏智源师弟你一路安排。对了,智衡师兄他们五个都随你来了吧?”

“都来了。承仁他们七个我也带来了。此外方丈为防万一,还另派了不少师兄弟,都分散在这个镇上的各处,师兄请放心。”智源答道。

对答之间几人已经走进客栈。智源比师兄智清更为机敏伶俐,一边寒暄说笑,一边已经将诸事安顿好,照顾大家先行用饭。

唐谧心下奇怪,问道:“智源师傅可是把‘人生就是一悲剧’的那七位小师父都带来了?”

智源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她所指何人,笑着点头称是。

这让唐谧颇有些不解。她也知道如今清源寺的大体情形,“同”字辈的都是高位僧人,“智”字辈的则是年富力强的中流砥柱,至于“承”字辈则和自己差不多,还是在修行中的小辈,如今要防范魔宫,倒叫这几个人跟过来做什么?

虽然说那个不动明王阵很是厉害,可惜这几个小和尚自身的修为尚浅,定力也嫌不足,还不能将阵法威力发挥到极致,难不成清源寺还妄想用这种等级的阵法对付赤月宫护法?

恰是此时,饭菜已经上桌,几个少年一路都没有安定地吃过一顿饭,唐谧便也无心细问,埋头吃喝起来。

智源比智清多话不少,陪坐在一边问道:“说起来,几位施主是如何得罪了赤月宫的人呢?”

“只要是身为江湖的正道弟子,自然都是他们的敌人。”唐谧含糊地应道。

智源见她不愿多解释,便只是笑笑,又道:“魔宫的这四个魔头向来行事诡秘,不知踪迹,这次倒是一举聚齐了。可惜在赵国他们的势力大,我们不好出手,如今进入齐地,便不用忌惮他们了。不知道回事哪个魔头来捉你们,我们清源寺定叫他有去无回,顺势斩去魔宫的一条手臂!”

唐谧这才明白,原来进入齐地,和尚们就要转守为攻了,难怪连一路上不苟言笑的智清和尚也看上去轻松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些喝什么究竟藏了什么杀手锏。

“师弟,我进镇子时就发现路上又不是江湖中人走动,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旁的智清问道。

智源指指几个埋头吃饭的蜀山少年道:“他们的殿监不是去世了么,那些人都是赶去吊唁,路经此地的。”

慕容斐随即向朋友们解释了一句:“故宁镇使我们齐国的交通要地,东去是往都城的大道,西北那条路是去蜀山的必经之地,北上便是胭脂峡了。”

智清听到“胭脂峡”几个字,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多了一份浅浅的傲色:“说起那胭脂峡,若不是百余年前我们清源寺的生佛在那场“胭脂峡之灾”里从死人堆中救起你们的开山祖师,这天下也便没有你们蜀山派了。”

几个蜀山的少年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典故,但都知道清源寺的人历来都因为蜀山开山祖师幼时长于清源寺,蜀山武功又糅合了不少清源寺的功夫,便总喜欢摆出武学正宗的姿态,故而此时再多一个“救命恩人”的头衔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几人里只有恭谨守礼如慕容斐这般的才会礼貌地笑笑,算是回应,其余人等则是一概继续埋头吃饭。

唯有唐谧瞪大眼睛,似是颇感兴趣地感叹道:“原来我们的开山祖师经历过‘胭脂峡之灾’啊!在那样的灾难里还能活下来,可见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真厉害!”

智清见话题居然被拐去赞美蜀山中人了,便不再继续,却忍不住深看了桌对面状似天真无害的小姑娘一眼。

清源寺的人在齐地的派头果然极大,整座客栈已全被包下,唐谧他们被安排在二楼的几间上房。

唐谧和白芷薇同住,饭后两人回了屋子,白芷薇关好门窗才拉住唐谧问:“你是怎么想的?此地回蜀山甚是方便,你是真要跟清源寺的和尚回去学秘法,还是咱们这就回蜀山去?”

“秘法总归是要学的,毕竟那是关系人家传承的大事,可现在却不是时候。我想着一来可查出杀死穆殿监的真凶最为要紧,二来,我如果不是有了穆殿监那样的本事,这么着去了清源寺还真是处处受制于人,所以我们等和尚们用不着我们时,就客气的告辞吧。”唐谧回答

白芷薇听到她这么说,默契的笑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嗯,看情形,来的几个都是清源寺的高手,除去是为了保护我们,更是想以我们为饵,借机除掉平日里挖都挖不出来的赤玉宫护法吧,只是不知道那几个小和尚能顶什么大用处呢?”

84、超级强大的罗汉伏魔阵

唐谧正念叨着几个小和尚,门口遍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那七个小和尚之一的承世。

唐谧还记得他对自己颇好,曾经背自己走了很久的路,虽说喜欢和女孩子说笑,可是并不招人讨厌,便笑着叫他进屋来说话。

承世看着屋中烛光映衬下两个面色晶莹生光的少女,心上挣扎一下,还是没敢挪步。唐谧见他神色,才想起人家毕竟是出家人,了然一笑到:“承世小师父,好久不见了,是来找我们叙旧的吗?”

承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着你们一路奔波,不知道是否安好,便来看看了,现在算是放心了。唐施主你们先休息吧,小僧不打扰了。”

承世说罢正要转身,却被唐谧叫住:“你们几个小和尚为何也会来此地?是要以你们的阵法对付魔宫的大魔头吗?”

“正是,我们的师傅七人练得阵法是罗汉伏魔阵,如若是有我们几个师兄弟的不动明王阵配合,威力便会大增,魔宫的护法再厉害也不怕的。”

承世的话音刚落,便听楼下天井传来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我道是谁敢在我们赤玉宫的低头抢人呢,原来是一群臭和尚啊。”

唐谧和白芷薇立时认出那是依娜娜的声音,抢门出去,扶着栏杆朝天井下看去,但见佟熬和依娜娜被智清和智源等七个和尚围在院中。

佟熬青衣冷面,煞气逼人。而依娜娜一身翠裙,衬着卷曲的金棕长发,带笑的娇颜像罂粟般在夜色中盛放,明媚却含毒的摸样让人一时挪不开眼睛

承世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风姿绰约的女子,眼中不掩惊艳之色。忽听身后的一人骂道:“承世你个小色鬼,就知道你偷跑过来看蜀山的小姑娘了。魔宫的人都到了,还不快走!”那人说罢,也不等承世反应,拉着他的后脖领子就往楼下跳。

唐谧和白芷薇还未看清到底是何人,就见两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身影已经飘向天井,唯有两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承仁,你快松开, 快勒死我了!”

“色鬼,快去布阵,承久呢?”

“每有大事发生,承久必在茅厕。”

唐谧和白芷薇笑嘻嘻地趴在栏杆上,看一众清源寺小和尚匆匆布阵,在房顶打坐冥思的承逸被小个子承具从上面拽下来的时候差点扭伤了脚;小头领承仁大呼小叫,比手画脚,将最唯命是从的承悲和承盛指挥的不知东西;承久依旧是最后一个提着裤子匆匆赶到……然而场面虽然闹哄哄,片刻之后,不动明王阵还是布好了。

小和尚这边厢乱糟糟布阵的当口,佟敖和依娜娜却早就与围着他二人的七个和尚斗到了一处。待到唐谧和白芷薇的注意力转移过去的时候,双方已经不知抖了多少个回合。

此刻,张尉他们四个少年也早已闻声出得屋来,盯着战局看了一阵,慕容斐便微微摇头道:“这七个和尚武功虽好,但以七敌二也不过是平时,佟敖和依娜娜要是被逼的凶了,施出看家本领,恐怕输赢难定。”

恒澜在一旁附和道:“嗯,虽然清源寺想以阵法取胜,可是佟敖和依娜娜两人似乎也正在施展什么阵法一般。?

唐谧听他们这样一说,细细琢磨果然觉得恒澜所言不差。

清源寺那边的七人攻防默契,显然是早就排演过的阵法,可是再看佟敖和依娜娜,看似两人各自为阵,可是仔细瞧瞧,依娜娜的长鞭更适合于击杀远处的敌人,一旦有人冲破她的攻势杀入近前,她却不易抵挡。所以按理说,她的招式上总要留几分余地,以防被人攻入,形成近战的局面。然而如今他的鞭子舞得风声呼啸,攻势凌厉霸道,全然不顾这些,每每有清源寺和尚看准她的破绽想要切入,近身相斗,竟然全被佟敖挡下。

唐谧曾与佟傲交过手,对他剑法的沉猛颇有感受,可是现下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剑路深得魔宫一脉的精髓,奇诡灵巧,于贴身近战更是得心应手,即便不费十分的气力,在近战时也犀利异常。如此看来,这两人的御敌之法,一个功远一个防近,省力又扬长,还真是配合默契,其威力不下于阵法。

“这罗汉伏魔阵也不怎么厉害啊。”唐谧忍不住品评了一句。

“这就是罗汉伏魔阵?”慕容斐听了面露讶异。

“你可是听说过这个阵法?”

“是。江湖传闻,说那是清源寺最为厉害的阵法,将武学和幻术融为一体,然而却从来没人见过。便有人说,这世间根本没这么个阵法,只是清源寺传出来吓唬人的玩意儿。”

“不错,那个不动明王阵虽然我们过去谁都没听说过,但是罗汉伏魔阵可是很有名气的,虽然,也只不过是有名气而已。”桓澜也附和道。

说话间,清源寺的小和尚们已在那罗汉伏魔阵的外围起了阵。同唐谧熟悉的一样,这个阵法安静异常,如果没有人去攻击那些小和尚,小和尚们便只是安静地合十,站定不动,无声无息地瞧着里圈相斗的众人。

然而阵中的智清几人却忽生变化。原本他们所使的棍法虽然一看便是已得清源寺武功的精髓,可是此时,不知因何突然比刚才凌厉凶狠了十分。

霎时间,只见月色下无数根寒铁棍织成白晃晃的铁网,寒气和杀意顿时铺天盖地,即便唐谧他们这样远远地瞧着,仍在心头激起一片凉意。

阵中的佟傲和依娜娜却并未惊慌。

依娜娜低笑一声,道:“铜狮子,咱们也叫帮手吧。”

话落,她抬起左手低唤一句:“碧落”

一条青色的巨蟒忽然出现在身侧,紧接着,巨蟒长长的身子一晃,便不知怎么缠上了依娜娜的金鞭。依娜娜挥鞭再击的时候,鞭头打向一人,而鞭子上缠着的巨蟒却攻向其他人,一击好似两击一般。

佟傲见状,脸上竟也挂了丝笑,道:“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能让我唤出魂兽了,当真有趣!”

就在佟傲的魂兽被唤出来的刹那,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阵金光耀目,待看清时,一只一人高的狮子已经立于佟傲背后。那狮子身上似麒麟一样长有一层鳞甲,头颈上的鬃毛如同黄金拉成的细丝一般,金光闪闪,在月下流光溢彩。

那狮子长啸一声加入战局,左扑右咬,就是舞动的长鬃轻轻扫到人的身上也会留下一片血痕,而它身上的鳞甲却另利器毫无作为,一时之间,在它的猛烈撞击下清源寺一方的阵法竟然乱了起来。

魔宫中人召唤出魂兽的法子和蜀山如出一辙,然而蜀山的少年们却从未见过自己门中有任何一个高手会像依娜娜和佟傲这样,将魂兽养得如此威力无穷。

慕容斐和桓澜几乎同时望向对方。慕容斐自嘲般地说了一句:“相比起来,你我那时的魂兽不过是大而无用啊。”

桓澜没有接话,扭过头继续去看战局,然而眼睛盯着那黄金猛兽时溢出的光彩,却让慕容斐会心地一笑。

原来大家喜欢的、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啊。

清源寺一方劣势初现,七个和尚便开始念起佛家箴言。

低低的、毫无起伏的佛咒分明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就连站在二楼观战的蜀山少年们也感觉到心念似有波动。

“清源寺最擅长以咒法起幻想,看来是要出杀手锏了!大家最好提起心力防范,虽然我们不在阵中,但也能听到咒法,不要陷入幻象里。”慕容斐提醒道。

唐谧指着最外围的七个小和尚说:“到底那七个木头人是来干什么的啊。”

“说不好,但我总觉得,在这个外围的不动明王阵布好以后,里面的智清他们除去棍法更加凌厉,还有了说不出的变化。”

“是有了杀气!”桓澜跟了一句。

唐谧眯起眼,眼前那些狂舞的铁棒便模糊成一道一道的寒光,忽略掉招式的变化,忽略掉攻守的意图。寒光下隐藏的暴戾之气便隐隐浮出,原来清源寺的武功也有这么杀气森森的一面。

她刚想开口也点评一句什么的,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一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被那人拦腰抱起向着屋顶掠去。

智清于战斗中瞧见有人出手劫走了蜀山之人,不及多想,便掷出手中的双截寒铁棍。

那棍子夹风带雨地扫向空中之人,那人却毫不闪躲,袍袖挥动,卷向棍头,泄去了击来的力道。不想那双截棍的前段力道被泄去,以铁环相连的后段却仍然带力,棍尾一甩,顿时击中那人的后背。那人身子一震,被迫下坠,带着唐谧一起落到了战局中央,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来人正是黄埔昂。

三大魔宫大魔头一同现身,就算清源寺的和尚们早有准备,也难免惊讶不已。

智清忍不住看向阵中被俘的蜀山少女,猜不出为何区区几个蜀山的孩子竟然要劳动魔宫的三个大人物来倾力追捕。

智源靠近他,低声问:“蜀山的人也入阵了,如此难免要伤了她,我们是否还继续?”

智清一压眉头,看向智衡他们,却见那几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心一横道:“魔宫三个魔头一同落入我们的阵中,这样的机会哪里去找!”

智源暗想也是,那孩子要是万一此时出事,玉魂的麻烦倒也一并给解决了,便咬牙道:“如此的话,师兄,我们变阵吧!”

观战的蜀山少年们原本并不为唐谧担心,只因明白魔宫之人此时可是抱着“拼死救主”之心来的,绝对不会伤害于她,然而等他们继续看下去,却不免忧心起来……

清源寺一方七个和尚的棍法已起了明显的变化。如若说刚才的棍法突然之间杀气浓重,而此时,真可谓有了妖魔之气!

七人虽然都是用棍,但长棍、双棍和双截棍又各有不同。原本若是从研习武学的角度来看,此刻真是绝佳的了解棍法的机会:长棍横扫千军,霸气十足;双棍攻时迅猛,守亦有度;双截棍灵动迅捷,富于变化。可此时少年们却只觉得所有棍法似乎都变成同一个模样,疯魔的,狂躁的、犹似失了心一般,然而却又威猛异常,仿如非人。

但更加古怪的是,魔宫的三位护法并未被这样的阵仗抑制住,反而似乎也被狂气感染,越打越凶。三人脸上都燃烧起异样的潮红,眼底泛着失控的狠厉,特别是最后入阵的黄埔昂,更是狂性大发,披发仗剑,四方砍杀。而他唤出的魂兽青鸾盘旋在半空,冲啄扑抓,凶恶的如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罗汉伏魔还是魔伏罗汉啊?”一直未曾开口的白芷薇忍不住低语一句。

“怎么觉得这情形似乎在哪见过啊?你看黄埔昂,为何让我想起那时候妖化的宗殿判来了呢?”张尉沉声道。

慕容斐猛然醒悟过来,一掌拍在栏杆上,失声道:“糟糕,应该就是一样的东西!”

“慕容斐,你是什么意思?”白芷薇见一向定力颇足的他都突然失色,赶忙追问。

慕容斐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解释道:“我们蜀山讲,不论武学还是法术甚至推而天下万物,最终都讲究一个控制均衡,失控即为魔。所谓妖华剑魂,就是以剑炉催发出剑魂的全部凶性,然则以此换来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最后都会将剑主本人也吞噬掉,就像我们见到的宗殿判那样。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清源寺这阵法一定是通过某种幻象,让阵中之人心底的魔性兽欲无限激发,最后,便是一样会走到无法自控的地步,毁灭自己!”

“那清源寺的和尚为何也像入了魔一般。”白芷薇又问。

桓澜接话道:“虽然还不能确切地明白这阵法的道理,但是现下看来,这个阵法如果要想最终唤起敌人的全部魔性,布阵之人自己也必须达到入魔成妖的地步。”

“似乎正是如此。否则的话,恐怕布阵人一来没有力量与敌人抗衡,使之深陷阵中不得逃脱。二来,我猜他们这是以自身魔性引出他人的魔性。”慕容斐道。

白芷薇立刻恍然大悟,指着最外围的清源寺小和尚道:“难不成那不动明王阵是为了守护里面几个清源寺小和尚的心性,让他们即便心中起了魔性,最后还是不会失去心智,如若不然,这个罗汉伏魔阵就变成了一个同归于尽的阵法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就见身旁的史瑞忽然抽出佩剑,跃上栏杆就要往下跳。好在她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腰带,娇叱一声:“史瑞,你犯得什么疯病啊。”但见史瑞眼里冒火,一副要冲下去拼命的神情,竟是连白芷薇也不认了,抽剑向她砍去,叫着:“让我下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慕容斐和桓澜几乎是同时出手,速速封住他的几处穴道,将他关入屋中。

“史瑞的心里最差,大约是被佛咒影响了。”慕容斐肃容道。

“那唐谧又会怎样?”白芷薇此话一出,又将诸人的注意力引向战局。

原本唐谧被三个魔宫护法护在正中,只是静静观察着形势,可是此时她忽然显出很是痛苦的模样,蹲下身来双手抱住脑袋,身体颤抖不停。

“我去把她带出来!”桓澜说罢,已纵身跃下。

慕容斐见状,回头嘱咐白芷薇和张尉道:“你二人护好自己,切莫变作史瑞那样。桓澜一人恐怕不行,我这就去帮他!”

白芷薇心中升起不安,欲要嘱咐两句,慕容斐已经追着桓澜杀入阵中。

从楼上看去,那小小的一方天井之下已经变作一个肆虐的修罗场,兵器横飞、猛兽咆哮,眼里燃着烈焰的武者已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每个人都在流淌着鲜血的狂镜中焚烧着自己。

两个少年一入战局,便像被卷入巨大的漩涡内的枯叶,转眼便陷于苦苦的缠斗之中。和尚们的铁棍夹风带雨地打去,依娜娜的长鞭子直击向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青鸾从天空猛扑而来,如钩的长啄泛着致命的冷光。

他们是谁?血肉喷溅的是谁?升腾的怒意为谁?身躯中孕育的猛兽又是谁?白芷薇只觉看得满眼迷茫,心下燥乱,嘤嘤嗡嗡的佛咒伴着厮打和咆哮声在耳中纠缠成一团,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怒意搅得脑海翻滚不息。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雾隐之上,雾隐的躁动便顺着手中的蔓延向心房,便是强提心力抵挡,也阻不住一颗心跟着剑魂突突搏动。

“你要是还想观战,就别乱动弹。”张尉突然发话,言罢已封住了白芷薇的穴道。

白芷薇立时明白自己也渐渐被佛咒感染,险些变成又一个史瑞。她心下一寒,转而问张尉:“你怎么样,没关系吗?”

张尉笑笑道:“我还好。你忘了我对这些能扰乱心神的东西向来反应迟钝的。”

张尉虽然如此说,却不过是在宽慰白芷薇而已,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一点点穿凿着自己的心壁。那力量来自于腰间所配的沉风,穆殿监死后失去了封印束缚的沉风竟比他这个剑主还要敏锐,已经感应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癫狂,开始呼唤剑主。

他不敢去握沉风,然而剑魂的力量却还是一点一滴地渗透而来,并不汹涌,但是却坚韧不断,就像那时候在桃花障中一样,仿佛有一把锥子正耐心地敲击着包围住自己心灵的铁壁……

85、纵千万人不往,而吾往矣

不知何时,一道笛子激越清扬的乐音忽然闯入耳中,原本杂沓纷乱的噪响竟然潮退般没了踪影。

张尉心中稍稍舒坦,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屋顶上盘坐一人,横笛而奏,正是魔宫的第四位魔头病无常。

想不到这病无常看上去形似痨病鬼,笛子却吹得中气十足,只是曲调甚是奇怪,好不好听且不论,那笛声上上下下的音调起伏里无不透着股怪劲儿,只是听起来,倒是比一直钻入耳中的佛咒舒服一些。

“清源寺的幻术以迷惑耳识为始,进而迷惑意识,最后六识皆丧,沉沦幻象,这法门和我们蜀山由眼识为始的幻术完全不同。看来,这病无常是要用笛声去破解佛咒。”白芷薇缓过神来道。

“如此的话你最好不要听,免得受了影响。我反正是块木头,感受不到这些的。”张尉回应道。

白芷薇瞪他一眼:“可不是木头一块,我都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如何给自己堵耳朵啊。”

张尉恍然大悟,可是一时之间却不知找什么去给白芷薇塞住耳朵,心里一着急,随手将棉袍撕开一角,掏出些棉絮帮她塞上。

就这么不及盏茶的工夫,张尉扭头再去观战,却见那七个在外围布阵的清源寺小和尚已然倒下,然而其余战局中的人却似乎丝毫未受影响。

屋顶对面的病无常见此情景,纵身而起,跃向张尉所在的二楼,夜枭般落在栏杆上,裹着黑衣的枯瘦身子摇摇摆摆,看似随时要从栏杆上坠落:“姓张的小子,你怎么会没事儿?”

“我应该出什么事?”张尉不解其意。

病无常一指天井里横倒在地的七个小和尚:“应该和他们那般因为心思混乱而晕厥。我的笛声和佛咒一样,都是以耳识去惑乱意识的法门。”

“我也不清楚啊。不过我过去就一直看不到幻象,现在就算能够看到,也需要造起幻象之人的力量非常强大才行。唐谧他们说,这是因为我心里被什么力量保护着的缘故。至于你的笛声,虽然非常古怪而且一点都不好听,可是在我听来,却似乎只是把那些嗡嗡隆隆的佛咒给扫荡干净了。”

病无常冷不防地出手扣住他的腕子,面色微沉道:“这么弱的心力,几乎可以算没有,甚至还不如从未修行过的普通人,你倒真是异于常人。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为什么没有倒下的?”

病无常所指的“那些人”,便是天井里仍旧混战成一团的诸人。

张尉望过去,只见除了阵心处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唐谧,余下诸人早已杀红了眼,身上虽然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却似是毫不在意,就连慕容斐和桓澜也像是忘了入阵的目的一般,卷入乱战不知自拔。

“这我就不懂了,前辈的笛声原本该让这些人怎么样?”

病无常和张尉虽然接触不多,却觉他不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听他此时的对答也显得颇为老实,略一权衡,便坦言道:“天下人都知道清源寺的佛咒幻术厉害非常,所以,我一早就埋伏起来,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破除他们的幻术。我隐在一旁瞧了这阵法半晌,觉得它的道理其实就是以佛咒激起这些和尚们的狂意,而同时佛咒又会造出让铜狮子他们发狂的幻象,阵中和尚们的魔性会继而带动铜狮子他们的。到了这一步,我们赤玉宫之人便算入了圈套。

“只因这些和尚平时修习武功,最讲究的就是去掉魔性,每每修行到关键关头,不能再继续下去,便会等平复了心头随着武功而起的魔性之后,再继续修行。可是我们赤玉宫的武学讲究的却是天地五行万物皆为所用,七情六欲皆要淋漓尽致,心中魔性一起便再难收回。这样下去,铜狮子他们必定疯魔狂躁,魂兽也会妖化,以致最终丧命在自己的魂兽手里。所以,我的笛声便是去破开那佛咒,以笛音惑耳识,以耳识惑心智,我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举破解这个阵法。”

张尉见病无常的分析和他们几人的猜测相差不多,只是没有说明外围那个不动明王阵的用途,便道:“清源寺七个大和尚的阵法叫罗汉伏魔阵,而我几个朋友对这个阵法的猜测和你差不多,但是你却不知,那几个外围的小和尚布下的却是另一个阵法,用意是保护罗汉阵中的七个大和尚不要因为魔性大发而失控。那些小和尚看上去虽然没有念佛咒,可唐谧说过,他们是专门挑选出来,互相之间有其他方法能够听到彼此默诵佛咒。这些佛咒应该就是专门念给那几个大和尚听的,好让他们的心神不要失守。”

病无常听到此处,脸上神色突变,却忍不住自嘲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从未听说清源寺练成了罗汉伏魔阵,看来他们也无法在阵中控制自己的魔性,非要再摆弄出一个不动明王阵来,才敢使用这阵法,而不动明王就是暗喻慈悲之心不可动摇的意思。”

张尉见他笑得扭曲,心里害怕起来,忙问:“那现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前辈搞清楚了吗?”

“清楚了!那些小和尚被我的笛音击倒,于是这个不动明王阵便被破了。可是那些大和尚也就此失去控制自己魔性的束缚,所以就算笛声同时也破了他们的佛咒,他们已经入魔的意识还是会支撑起幻象,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仍旧沉浸于杀戮中,根本无法清醒。”

“那么然后会怎样?”

“然后,待到铜狮子他们心头的魔性激起魂兽妖化,这阵里的人便全都是死路一条!”

张尉一听,前扑一步便要给病无常跪下,口中急道:“前辈!请快快想法子救救大家啊!”

病无常不待他跪下,一把将他扶住,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犀利异常,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蜀山小子,我可以信任你吗?你要是能把我送入阵心,我便会以笛音击破所有人心中的魔性,可是我必须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否则自己便会先行被幻象迷惑。所以我需要你当我的眼睛,为我抵挡攻击,一直送我进入阵心,你可以做到么?”

“能!”张尉想也没想便应道。

病无常冷笑一声,却一把将张尉推倒在地:“现在你可以这么痛快地答应,可是如果我成功了,连我在内所有人必定都元气大伤,唯有你这个不怕笛音的人毫发无损,到时我们岂不是任你宰割?”

张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指天发誓道:“前辈若能助唐谧他们脱困,我就是舍了性命也要保护几位魔宫前辈离开此地!”

病无常还在忐忑犹疑,瞟了一眼天井里的情形,又看看面前眼睛明澈的少年,终于下了狠心:“那好,常某信你,就冒这一回险!”

张尉拉着蒙住眼耳的病无常,寻了个时机,切入混战的两人之间,向唐谧所在的阵心走去。

盘旋在头顶的青鸾最先发现了他们,猛地俯冲而下。张尉剑横头顶,挡下青鸾这一击,拉着病无常往旁边躲开一步。当青鸾盘旋再攻时,张尉身后忽地有一个清源寺和尚舞动长棍袭来,直戳他后心。

张尉突然两面受敌,心中一急,脚下不自禁地迈出魔罗舞的步子,带着病无常出其不意地滑开半尺。而那和尚的一棍便正正抽在青鸾身上。青鸾性子凶悍,顿时和这和尚斗到一处。

张尉一瞧,发觉魔罗舞在此间倒是比其他武功都管用,顿时施展开来左躲右闪,带着病无常一路往阵心而去。

然而剑魂回噬之感此刻却再次出现,似乎是剑魂感应到阵中的暴戾血腥之气,按捺不住和剑主一同大杀四方的狂念,再次开始向张尉心上的壁垒冲击!

张尉强忍住心头绞痛,终于将病无常送到唐谧所在的阵心位置,趁着病无常吹笛的工夫,他俯身去扶唐谧,急切地问:“唐谧,你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唐谧被张尉从地上拽起,仍是止不住哆嗦,眼里好似正看到天下最血腥恐怖之事,惧意弥漫。张尉刚想再问几句,忽觉耳中所听的笛音似是化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一般,直直冲向他心底。刹那之间,笛音之力和剑魂之力在心中相撞,他只觉心口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得眼冒金星,只得松开唐谧,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然而病无常的笛音却越来越强,没有分毫停歇之意。张尉只觉痛到极处,半点也无法忍耐。剧痛之下,他想起上次在桃花障中的经历,便挥剑狂舞起来,不知不觉间,脚下踩出魔罗舞的步伐,如鬼魅一般在相斗的人群中左冲右撞。

然而这一次,疼痛却是丝毫没有缓解,反而一点点攀向高峰,冲击心房的力量不断增强,终于抵达了不能承受的极限处……耳边笛声化作一记尖锐至极的强音,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满目都是趴在地上呻吟扭动的身体,张尉却觉得身体轻松至极,似乎是在刚才晕倒的刹那,有什么桎梏着心灵的东西终于被打破了。

“小子,你别忘了自己的承诺,快过来将我们扶到外面的马车上去。”病无常的声音传来。

张尉扭头一看,见病无常正盘坐在阵心,面色惨淡如纸,显然元气大伤。而佟敖和伊娜、黄埔昂三人也均全身挂伤,虚脱一般委顿在地,魂兽却不知去向,大约是被他们收了回去。

“前辈稍等,我先把我的朋友送到楼上。”

张尉将同样精神不振的唐谧、慕容斐和桓澜送上楼,又解了白芷薇和史瑞的穴道,让两人照顾大家,这才又跑回庭院中,却见一个乌衣白发的男子正背对自己,站在院中和病无常交谈着什么。

“常乐,这次你的笛子倒不算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了啊。”白发男人带着戏谑的口气。

病无常不屑地哼了一声:“自然是比你的破扇子强上不少的。”

张尉忍不住冲上前问:“是谢大哥吗?”

乌衣人转回头,露出一张与白发毫不匹配的年轻面孔,正是几人不知何处可寻的银狐谢尚!

“小兄弟,干得不错啊,比这几个老家伙强。”谢尚笑说。

“哼,你才最老吧,像个妖怪一样。”病无常愤愤道。

“你也像个妖怪啊,隔上一年不见就能老上十年的妖怪。”谢尚反击道,随即转向张尉,一本正经地说,“小兄弟,给你个机会,我在这里做个人证,你把这四个魔头全都抓起来,从此你就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张巨侠了。”

张尉一愣,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身后传来声音:“阿弥陀佛,谢大侠此言差矣。这四个魔头是被我清源寺的阵法困住的,我们在此布置多时,地上的伤者也都是我清源寺的弟子,怎么能说是这个蜀山剑童的功劳呢?”

张尉扭头去看,说话之人竟然是在华山见过的清源寺四大班之一、西堂僧同悟,他身后跟着六七个清源寺僧人。

谢尚听同悟这么一说,顿时黑了脸,半分也不退让道:“法师所言差矣。谢某来此的时候,恰恰看见我这小兄弟将魔宫护法病无常逼迫入阵,又在阵中奔走杀敌。而清源寺的诸位一个个连站都站不起来。当时这病无常可不是此刻的颓唐模样,大可以杀了他们。由此以来,怎么能说是你们清源寺立下的功劳呢?”

张尉本想解释,可一听谢尚如此说,便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送病无常入阵心和为了缓解疼痛在阵中舞剑的那一段,却故意稍稍修改实情,倒是不知该不该拆穿他,让他下不了台。

同悟怒道:“哼,要不是你在客栈外布下结界,我们早当进来援手,这分明是你们蜀山之人要争功!”

张尉一看两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心一横,朗声道:“诸位前辈不要吵了,晚辈并不想争此功劳,并且,晚辈一定要信守诺言,将这几位魔宫护法安全送走!”

此话一出,谢尚一掌抽在张尉的后脑勺上,骂道:“傻小子,你胡说什么呢!”

张尉的脑袋被拍得嗡嗡作响,却仍是一脸倔强:“这是晚辈的诺言,况且以当时情形来看,如果不是常护法不顾自己的安危施出笛音之术,这个院子的人就全都死了,哪里还分什么清源寺、蜀山还是魔宫?”

接着,张尉便一五一十地将之前种种复述了一遍,可是虽然心里恨不能将那时的凶险描述出十分来,却可惜没有唐谧那般的好口才,只将整件事情讲得干干巴巴。

然而谢尚听完如此干巴的描述,再结合自己所见,则深信不疑,把张尉拉到一边,贴近他低声耳语道:“傻小子,即便是如此,这几个魔头也不能放啊。真是想不出,天下间除了你,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

“这么做有何不对?在蜀山的时候,殿监殿判们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有侠义之心,行公道之事吗?”张尉仍是半句不退。

谢尚摇摇头,颇为无奈地问:“侠者,持强力而扶弱小,你现在并无强力,那些魔头也算不得弱小,不要再固执己见。你如此作为,非但与清源寺结仇不说,而且天下还没有一个正道之人会念着你的好。”

张尉面露惑色道:“但是谢大哥,我以为就算一人并无强力,总也有行侠仗义的可能。于我而言,如果明知道一件事是对的,那么纵然千万人不往,而吾也必独往矣,也可谓之‘侠’了!”

谢尚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坦然无畏的年少面孔,忽然觉得胸中似有块垒崩碎,顿感一片开朗,当即高声笑道:“说得对!枉我向来言行不羁,却从未想过纵千万人不往,而吾往矣,亦可谓之‘侠’,此言深得我心。好,我就和你一起去一次这千万人不往之地!”

话落,谢尚转而对同悟问道:“法师,这孩子所言你可相信?”

同悟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道:“信和不信有什么区别?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形,天下哪里还会再有这样将魔宫四大魔头同时俘获的机会?这一次绝对不能放过!”

“如此,法师就莫怪谢某任意妄为了。这几人在下此次是一定要送走的。”谢尚顿时换了一副毫不客气的桀骜腔调。

同悟见谢尚欲以强力送走魔宫诸人,虽然知道他的武功高绝,即便是同光方丈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可是毕竟此人如今什么身份都没有,最多不过算一个江湖游侠或者前辈高人,就算得罪了也没什么大碍,更何况自己身后的弟子众多,打起来也不见得一分胜算也没有,便暗下决心,定要出手强行留人。

恰在此时,二楼传来一个少女婉转的声音:“谢殿监说得是,我等蜀山弟子亦当追随殿监左右,全力护得这四位护法的周全。”

同悟抬头,认出那少女正是玉魂的宿主唐谧,听她管谢尚叫“谢殿监”,不禁眉头一皱:“御剑堂的殿监每有新任,必以名帖通传江湖,怎能由你胡说?”

唐谧倚着栏杆,面色苍白,却笑得甜美:“我是蜀山御剑堂的剑童唐谧。我们御剑堂的殿监向来由前任殿监推举而来,而这次穆殿监意外过世时,只有我在身边,他自然只得把继任人选告诉于我,那人便是站在此地的这位谢尚谢殿监了。这位法师面善得紧,想是在华山见过的,应该知道我所言不差。”

同悟一时无法反驳,暗忖若是谢尚的身份变成御剑堂殿监,那现下还真不好办了。若是和谢尚正面冲突也就意味着和蜀山正面冲突,且又不知那屋中的几个蜀山弟子武功如何,要是万一撕破脸还败了,传扬出去必然丢尽了清源寺的脸面,可谓得不偿失。如此一权衡,他终究是退让了一步,叫弟子扶走受伤的智清诸僧,不再和蜀山之人纠缠。

几个蜀山的少年们这便跟着谢尚,将四位赤玉宫护法送到接应的魔宫弟子手上,再结伴乘车往蜀山而去。

唐谧在车中对谢尚解释道:“我并不是在糊弄清源寺的和尚们,穆殿监去世的时候,的确对我说过,让我找你回御剑堂的。”

“我的确打算去御剑堂。前些日子,我收到蜀山来信,说是穆显去世后,他们争来争去也争不出谁来继任殿监,就想要请我出山了。”说到这里,谢尚淡淡一笑,看上去并不很是在意蜀山御剑堂殿监这个被世人尊敬的名衔,口气里隐隐含着勉为其难的意味。

唐谧心生警觉,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发觉他们也正把目光投向自己,几个人一交换神色,便互通了心意,不再说话。

就连张尉也是一愣,脑海中跃出当时他们分析说,如若当上宗主或者殿监的人是原来无论如何也轮不上的人,就值得怀疑了,可是他心中一万个不愿谢尚与此有关,忙问道:“谢大哥既然当年辞去蜀山掌门归隐山林,应该是厌烦了繁杂俗事,为何如今又愿意出山了?”

唐谧也说:“是啊,其实我们几人虽然想求谢大哥出山,可这一路上都在想,谢大哥多半会拒绝的。”

谢尚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含糊道:“我自有原因,以后再说。”

然后,他忽然将话题一转,问道:“张尉,你怎么会半个魔罗舞?”

张尉不明白“半个魔罗舞”是什么意思,当即简单解释了学会魔罗舞的经过,又问,“谢大哥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灯中的魔罗舞只是这种武功的一半么?”

谢尚答道:“可以这么说。魔罗舞是当时魔王为了和开山祖师堕天大人比武这才创出的武功,后来开山祖师见了,对这武功大为赞赏,并且受到激发,也创了一套步法来配合,但是他没有给新的步法起名,因为他说这步法完全是脱胎于魔王的魔罗舞,就好像是一个人的另一半身体,所以也叫做魔罗舞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谢尚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屑:“只不过,我们蜀山人比较忌讳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魔罗是扰人心智,让人不能成佛的障碍,蜀山的开山始祖又怎么能创出这么个武功呢?殊不知,当年那些巨子们的心中哪有这么多的芥蒂和羁绊,他们才是真正的风流人物啊。”

“是啊是啊,想想如若堕天和魔王两人在比武时一人施出半支魔罗舞,配合得天衣无缝,该是怎样的绝世风姿!”唐谧应和道。

谈到这事,谢尚变得颇有谈性,续道:“魔罗舞除了步法轻灵飘逸,又不消耗很多内力以外,其实还有一个被称作魔罗的原因。你们有没有发现,如若在紧急时刻,脚下的步伐便会不自觉地变成魔罗舞。还有,不论你用什么武功,脚下的魔罗舞步法都可以和你的武功相配。”

张尉被谢尚这一提点,发觉事实果然是这样。譬如刚才他身在阵中,本来是为了缓解疼痛胡乱舞剑而已,可不知怎么就不自禁地用上了魔罗舞的步伐:“真的是这样呢,但是为什么会如此呢?”他不由奇道。

“我曾经仔细想过,一来魔罗舞不需要很多内力,所以,到了紧要时刻,人们便会不自觉地将内力集中在手上,那么会魔罗舞的人自然而然就将步伐变成魔罗舞,用以节省体力。二来,它看上去复杂,可是单看每一步却都极为简单,不与任何武功的上身招式冲突。人都是被魔罗不知不觉迷惑的,当时起这名字,一定也有这层意思,也就是魔罗舞会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你的本门武功中,与之融合成一体。”说到这里,谢尚在几个孩子面前毫无顾忌地感叹道,“魔王此人,的确非常有才华,当真是即使敌对也必然叫对手钦佩的人物啊!”

几个少年不免互相看了一眼,唐谧故意又问:“这么说,谢大哥也会魔罗舞了?”

“自然会的。开山祖师去世的时候给了掌门、御剑堂殿监和各位宗主一人一封信,其中掌门人和御剑堂殿监各得一部秘笈,以便两人互相挟制,而掌门人的这一部正好就是这世上唯一一部完整的魔罗舞秘笈。”

听到这里,就连张尉这等脑子转得极慢的人都立时反应过来,若是谢尚此刻接任御剑堂殿监之职,那么他就是百多年来世上第一个同时看全两本秘笈的人了!

张尉向来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这么一想,看向谢尚的眼神立刻就有些不对。

那谢尚是何等聪敏之人,眼光一扫,就发觉了这少年神色的变化。江湖人称他是银狐,并非单指他天生的一头白发,也是说他为人甚为机灵,加之武功修为极高,驻颜有术,仿若不老不死的狐仙。好在他知道张尉一向单纯,就没有往更复杂的地方去想,以为张尉只是觉得蜀山掌门也会魔罗舞这事有些不能接受,便笑笑道:“这是怎么了,不过武功而已,名字邪一些罢了,堕天大人都不在乎,你紧张什么?”

唐谧大概猜到张尉神色变化的原因,怕他失言,忙打圆场道:“是啊,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呀。”

待到谢尚不在之后,几人找机会一商量,都觉得虽然不能就因为这个怀疑谢尚,可看情形还是要小心些为好,至少在没有找到谢尚与此事无关的证据前,不可再对他多说什么。特别是几人还知道,玉面可能就是被一个会魔罗舞的人害过,就更对他要有所防备了。

商议已定,几个少年互相看看,竟然发觉如今唯有彼此可以完全放心地信任。

车窗外的夜幕不知道何时已降下,浓沉的黑色透过窗子和车门的缝隙透进车厢,缓慢地侵蚀着那一点微弱的烛火之光。唐谧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几张年少面孔,跳跃的烛光映在这些如此纯稚的脸上,她忽然便觉得十分温暖:“就算没有任何人可以依凭,有你们在,我也足够了。”

86、隐秘初现

越接近蜀山,唐谧便越发不安。

在无人的时候,她越来越频繁的从怀中掏出穆显留给她的那把铜钥匙,用力握在手中,许久之后展开手掌,钥匙的齿痕便深深的印在掌心上,留下几个小而凹陷的紫红印记。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摩挲那印记,并不觉得痛,反而心中稍稍安宁,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还掌握着一条也许有用的线索。

只是这哪钥匙能打开什么,却让他有点想不通。一出事时候的情形看,李冽并没有在重伤穆显的时候搜身,也就是说,他并不想要,或者至少并不急于想要穆显的东西。那么这把钥匙后面的东西为什么能帮自己找到谜底呢?穆显在死之前到底留下什么线索呢?

一行人到达蜀山御剑堂,已是二月末了,大多数剑童都已返回。

唐末随着众人一同踏进御剑堂的大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大片白色冲击的心中一片慌乱。虽然在路上他就明白,自己要坚强的面对这一切可是当真的看到那些招魂的白幡,,,全部都是为了一个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死去的人在翻飞时,她心中就涌起说不出的悔恨,尽力垂下头,避开那些在春日下耀日如锋刃的白色,咬住嘴唇,向自己的住处默默走去。

白芷薇发觉他有些不对,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也不说话,陪着她一路走回梅苑。

在葬礼开始的前几天,御剑堂都澄清在一种悲痛而又繁忙的气氛中。剑童们都不太说笑,因为前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众多,每个剑童都被指定了一项工作,所以大家都肃着脸,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物,迎面见了,匆匆一个招呼便错身而过。

所有剑童都换上了白麻外袍,唐谧只觉避无可避,打眼看去哪里都是白蒙蒙晃动的影子,恍如浸在白色的海洋中,让她突然觉得有些窒息,仿佛要被这涌动的白色哀伤淹没。

穆显的住处在御剑堂东侧的单独院落,唐谧回来后已经偷偷去了一次。那钥匙可以打开穆显居室的房门,屋中陈设简单,数月没人打扫,薄灰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层细雪覆盖在其上她仔细搜索了几遍,并未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第二天她遇到统筹葬礼的慕容贞露,故作随意地说起银狐就要回来,住处也不知道收拾好没有,慕容贞露这才想起此事,道:“哟,瞧我忙得把这事都忘了,唐谧,你去叫几个仆役打扫一下吧。我听仆役说穆殿监身上没有居室的钥匙,你先叫祝宁想办法撬开那锁。”

“当时在华山,我在穆殿槛身边捡到过一把钥匙,是这个么?”唐谧拿出钥匙来问道

慕容贞露看了一眼,说:“不知道,你去试试,对的话就快快打扫,银狐明儿就到了。”说完,她便匆匆离去。

这样,唐谧正大光明地在白天进入了穆显的居室。

然而就是在大白天再次搜索,她还是没有找到什么,不过她熟悉机关,在四处敲打了一遍之后,觉得那书橱后面最可能是藏着一扇暗门。这书橱内的书已经满到不能再满,若说是像食堂的橱柜一样靠更换隔板的位置来开启机关,未免就太过麻烦,而每一本书她都动了一遍,也没有暗藏任何机关。这让她不免疑惑起来,不知道穆显叫她来这里到底找寻些什么。

她手里把玩着那个铜钥匙,想起慕容贞露叫自己撬锁,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头,这把钥匙就是普通的铜钥匙而已,要想撬开用它开启的锁并不算十分困难,穆显用此来锁住什么重要的东西未免有失小心。

然而,一把钥匙如果不去齿合一把锁,还能怎么用呢?唐谧一边想着一边四下里观望。这屋子的陈设除了睡蹋与书橱,只有几只装衣物和杂物的大檀木箱子,里面已经被她翻了个遍。书橱前的坐榻上横着一张长几,几上除了一些纸墨笔研别无其它,几边立着一盏落地铜灯。这铜灯的款式是此间常见地人俑托盘的造型。左右两手上举,各托着一个灯盘,看上去像一个天平的模样。

“天平”这个词闪过唐谧脑海地时候。她心中一亮,跑过去试着搬动那铜灯。果然无法移动,便知道这就是机关的位置,于是把钥匙放在左边显得高一些地那个没有灯油的灯盘上,结果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她原以为自己找到了开启机关的秘密。就是利用钥匙的重量把这个“天平”变到水平的位置,可是此时却毫无变化,不觉有些想不通。上上下仔细端详了一阵那油灯,眼光在右边略微低地那个灯盘上停了须臾,忽地拿起那灯盘,把里面未烧完的灯油倒掉,再重新把钥匙放在左边高些的那个灯盘上,只见右边这个灯盘立刻开始缓缓上升,直到与左边放着钥匙的灯盘持平时才静止下来。随即,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触动声“卡啦”一响,唐谧立刻回身去推那书橱。一间小小的暗室出现在其后。

这暗室极小,确切地说。不过是墙上开出的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蓝布包袱。一个小木盒和好几叠纸。

唐谧先打开蓝布包袱,发现里面放着两封书信和一把小梳子一样的钥匙。她拿起钥匙。一看这钥匙梳子似的形制,马上认出来这就是打开御剑堂正殿下地宫地钥匙。她曾经仔细研究过自己的那把晶铁梳子,发觉梳子齿看上去虽然差不多,实则每一齿的粗细和长短都有细微地差别,要想仿造极其困难。如今比对一下这一把钥匙,可以看出来这一把比自己的梳子少了好几个梳齿,这才明白为什么地宫中有地门是穆显无法打开地,肯定是因为那些门需要这几个穆显的钥匙没有地梳齿。按照掌门人可以打开剑室,而王凛又有让掌门和殿监互相挟制的想法,唐谧推测,掌门的钥匙一定也会缺一些梳齿,这样,两人就可以打开不同的地下宫室。自然,更大的可能是,就算掌门和殿监在一起也不可能打开所有的地宫之门,因为他们的钥匙也许都缺少某一个或者某几个梳齿,想到这里,唐谧下意识地按了按未霜的护手,她明白,自己拿到的是一个可以打开所有地宫之门的钥匙。

关于自己那把晶铁梳子的事,唐谧不及细想,又去看包袱中的两封信。第一封信封上写着“掌门、殿监及各宗主启”这几个字,她想起玉面讲过王凛去世前给了蜀山这最高位的五人一人一封相同的信,看来就是手中这一封了。信上的字迹她已经见过,正是王凛那种有些潦草的笔迹。信的第一段王凛谈及在自已死后蜀山派要如何经营,唐谧看了觉得王凛果然是一个门派观念很淡薄之人,因为这一段的大意就是蜀山之人不要拘于蜀山,去各国求取功名也好,自己开门立派也好,总之,蜀山只要教会弟子“仁”与“侠”两个字就足以。

唐谧看到这里心中一叹,她自然明白王凛的用心,一来这样可以用人才制衡四国,二来,若是所有蜀山人都心怀“仁侠”之心,这世上就不知少了多少纷争。只可惜,如今的蜀山却因为他这样的布置而卷入了这世界的权利漩涡,这恐怕是他生前料想不到的吧。想来王凛在最后也有些太过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人的心是最不好操控之物,他的这个愿望恐怕只有神仙才能达成啊。

全部听完之后,白芷薇停了半晌才问:“嗯,唐谧,到底是谁?又是哪里露馅了?”

唐谧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有些混乱的思路:“你还记得我说过导致我判断错误的八件事么?其中之一是那小猴带我去看穆殿监的一些古怪行动,比如,他用很邪乎的术法从幻海湖底出来,还带着那盏灯。现在看来,当时正是穆殿监在查看尸王或者堕天转世的事,而那幕后之人必定知道穆殿监在做这些,否则,不会让小猴在这么合适的时间带我去,对不对?那么,刚才我告诉你,是谁自己说的,他知道穆殿监在暗自追查那些事,还知道穆殿监拿走了灯!”

白芷薇看着唐谧那双不停闪烁,分明正热切期待着自己答案的大眼睛,有些犹豫地说:“是,是掌门?”

唐谧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在空中一挥拳,道:“对!就是他!”

“但是唐谧,这里有很多事都说不通啊。比如,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如今看起来,银狐回来,对掌门可没什么好处。再有,你的猜测并不严谨。你知道,也许还有别人也知道穆殿监在做什么,掌门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些的人。”白芷薇想起前几次和张尉关于史瑞的争吵,心中颇有点顾忌,尽可能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话。

唐谧知道自己有屡次判断失误的不良前科,这回已经一点也不觉得受打击了:“对,你说得都对。我知道我的问题是有点凭直觉和灵感去找答案,所以,我只是先假设他有问题,这中间的确有好多事情没有解开,比如穆殿监去湖里做什么,去墓地取灯又是为什么,总之,这些事情必须一件一件弄明白,才能下定论。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先看看掌门能不能撇清自己。”

“怎么看?”

“明天去问慕容殿判!”

第二天,两人找到慕容烨英,装作没事闲聊,胡扯了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唐谧他们三人去年在比武时的精彩表现了。

唐谧借机道:“其实呢,这个比武的筛选制度帮了我们很大忙呢,要是没有这制度,比如改成让穆殿监选出他觉得好的三名剑童参加比武,又或者根本就允许守孝的剑宗弟子参加华山比武,哪里还会轮到我们三个上华山呢?”说完,她展露甜笑,“慕容姐姐,这个制度一定是你定的吧!你真好,偏袒我们到了这个地步。”

慕容烨英笑着说:“怎么可能是我呢?我倒是想帮你,可是我哪儿有这个职权?这事最后是由穆殿监和掌门决定的,别人都只是提出些建议而已。”

唐谧听了,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白芷薇的手。

白芷薇明白唐谧的意思,这是唐谧当时分析的那八件事中的另一件——在这样的比武制度下,幕后之人只要想办法让唐谧胜出,就可以顺利地让她的未霜剑掩护有妖气的小绿猴进入华山。如今,八件事至少有两件指向了萧无极,虽然很多事情还讲不通,白芷薇也不得不说,萧无极的确值得去怀疑。

“但是,你想怎么做呢?”白芷薇在慕容烨英走后问道。

说这话时,唐谧正托着腮帮子坐在御剑堂一棵虬结的老树根上,看着漫山飘飞的白色招魂幡好一阵出神:“容我再想想。我怎么觉得这还只是冰山的一角呢?顾宗主那天在石室如果看见了我,他的举动也很奇怪,银狐会被叫回来也很奇怪,那灯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几乎完全变成了自顾自的絮絮叨叨。

忽然,唐谧一拍大腿,懊恼地叫道:“不成啊!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们必须先去一趟堕天大人的墓地,看看那里还什么线索,然后,再想想如何到幻海的湖底去,这些地方不探查,还是解不开很多疑团啊。”

白芷薇自问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但还是被唐谧要进入堕天墓地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即劝道:“一定要进入开山祖师的墓地么?要不,咱们先去幻海的小湖看看吧。”

“不成不成。穆殿监是先去墓地的,所以我们也应该先去墓地。我觉得,如果想弄清楚穆殿监究竟在做什么,就必须按照他的轨迹再走一遍,他入静室看书,我们也去,他去墓地,我们就跟着。只要搞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就知道为何有人要除掉他了。 ”

话音刚落,唐谧又想到自己谎称魔王那件事连累过众人,而擅入蜀山陵园如果被发现,是要被逐出蜀山的,忙又道:“这一次就我自己去,万一有事也是我一个人背。”

白芷薇笑着摇摇头,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我且不说这个,你问问张尉,慕容斐和桓澜,谁会放你一个人去的。”

唐谧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忽而觉得温暖,一把抱住那个正浅笑望着自己的少女。

90、另一个对手

穆显的灵柩如期下葬,送葬的素白队伍绵延数里,在蜿蜒曲折的蜀山山道上,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悲伤河流。

而这之后,御剑堂的气氛犹如蜀山四月的天气一般,开始渐渐生机盎然起来。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剑童们开始继续修习,蓝衣的少年和红衣的少女们走在青石山道时偶尔会瞥一眼两边的花草树林,希望能够第一个发现转红的彤管草。

史瑞在这样的季节里拿着一支笔一张纸,独自一人在松苑苦思的模样,看得人很是纠结。

司院福伯终于受不了他继续在自己面前这样抑郁地晃来晃去,问道:“史瑞啊,你是不是要写信呀?有哪人字不会写我告诉你,我念过书的。”

史瑞如蒙大赦,笑逐颜开地将纸笔一并捧到福伯面前:“福伯,你写首情诗给我呗。”

福伯防备地往后一跳,双手在身前交护,脸上现出贞烈不可侵犯的神情:“我很正常的,虽然平时对你们这些小子好些,可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啊!”

史瑞嘻嘻笑着,继续纠缠道:“是我不正常,福伯我需要你,太需要你了!”

福伯懒得和他继续闹,手向前一伸接过纸,正色道:“行了行了,不和你胡来,说正事儿吧,要写给哪位姑娘?福伯我纵横情场三十年从无败绩,这点小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可太好了!你就写首诗,大意就是说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之类的,姑娘的名字我自己加。”

“哼,你们这些混小子平时一个个都跟皮猴儿似的,一到关键时刻倒是知道害羞了?”福伯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停,片刻功夫,情诗大功告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史瑞念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福伯啊,你说女孩子家真的会那么迟钝吗?你平日里行的做的都摆明了对她好,她还会不知道?”

福伯神色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女人心,海底针。也许是迟钝,但也许,有的女人就是越喜欢谁便越对谁摆脸子。”

这话在史瑞听来,仿佛被一道强大的元气打入体内。只因之前唐谧怀疑他的时候,其实最伤他心的恐怕还数在整个过程中白芷薇一直坚定地站在了唐谧一边,每每想到此处,他觉得心灰意懒,但此时见号称纵横情场三十余年从无败绩的福伯如此说,他心里便又生出一丝希望。

那难以言表的情愫悄悄地从一摊灰烬中冒出一个芽来,在四月的熏风里蠢蠢欲动。

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从礼水殿下课出来时,便远远地看见了史瑞。刚结束的术法防御课让三个人都觉得很是疲累,这不但是术法防御本身耗费心力。也是因为在这一殿,殿判们的要求会更加严格,督促所有人为下一年的第五殿大试做准备。但唐谧看见迎上来的史瑞,很高兴地问道:“史瑞,怎么样,拿到了么?”

史瑞有点显摆地递上那张写着情诗的纸:“自然了,我史瑞和这御剑堂上到殿监,下至杂役,每个人都有交情,这点东西还搞不来?”说完,他偷偷留意一旁白芷薇的神情。

唐谧接过纸一看,只见“今日二更,信土殿后,人约树下,松苑孙福”这几个字如果仔细琢磨,还是能看出和情诗的字体不一样,便指着说,“这几个字是你仿的吧,能看出来不是你们福伯的笔迹啊。”

“是,这几个字可编不出来,只好我自己补上了,很明显么?”

“无妨,秦嬷嬷应该看不出来的。”唐谧坏笑着,揣起了那纸,“一会儿我就用飞镖射到秦嬷嬷屋里去,这样咱们今晚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溜出去了。”

史瑞心里很是羡慕,张口道:“还是不能带上我么?”

“不能,史瑞你武功不够,还是算了。”唐谧答道。

史瑞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此前学武不上心了。

晚饭过后,天还未黑,唐谧他们三个就溜出了御剑堂,在通往蜀山主峰无量峰的青石阶上等着桓澜和慕容斐。不一会儿,两人前后脚到了,五人便隐入青石阶旁的树林,找了个林间空地坐下,由唐谧细细讲了一遍这段时间的发现。

桓澜和慕容斐都算是颇有经历的少年,可是听说堕天的转世已死,还是惊讶得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慕容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觉得心头一片茫然,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坚信珍惜的东西。

这样的反应唐谧在张尉的身上已经看到过一次,她知道虽然没有人挂在嘴上,但蜀山中人都相信不管究竟会发生何事,终有一天王凛会转世重归蜀山。

这是一种类似信仰的坚决,不需要总是萦绕在唇舌间,但每个人都相信它的存在!

但对于唐谧来说,正如魏王桓沧所言,除了那着名的清源寺通信,根本找不到任何王凛与华璇自称自己是堕天或者魔王的证据,而那封清源寺通信如今又不知在何处,所以,这样仿若神祗的名号似乎更像追随者的一厢情愿。

她对被神化了的王凛与被妖魔化了的华璇都有些不以为然,拍了拍慕容斐的肩头道:“转世没了天会塌下来么,这是我们的世界啊。”

唐谧为了不要让气氛太过严肃,故意将这句话说得轻松,但慕容斐和桓澜却俱是神色一震,连张尉和白芷薇也表情微动。

唐谧见了耸耸肩道:“同志们啊,我们可是世界未来的主人翁,这么俗的话我都懒得说,千万别崇拜姐,姐只是个传说。”

少年们顿时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刹那,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自己鞘中的剑在微微颤动,发出渴望出鞘的低鸣。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慕容斐问道。

唐谧这些天一直在整理思路,当即答道:“我想,第一,萧掌门值得怀疑,可也并不一定就是他;第二,如若顾宗主当时看到了我,而没有揭发,那么···”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的顿了顿,发现就算自己已经想得很明白,但要当着其他人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低叹一口气,继续道:“那么,他也很可疑。而且,我觉得他最有可能就是魔宫之人。”

“至于穆殿监生前到底在做什么,我琢磨了这些天,并且又去了地宫的‘静室’翻看过那些书几次,如今倒是大致想出了一个眉目,且说给你们听听。”唐谧征询地看向众人,“如果我是穆殿监,看到尸王进入地宫,怎么会不去追查是怎么回事呢?那么,殿监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因为堕天转世失败,他留下的镇妖术法失效或者守护术法松懈所致。而实际上,他也是这么解释给我听的。虽然堕天在遗信中写了如何布防等等细节,想来还是不能解答穆殿监的疑问。为了探究当年堕天大人在最后的时光究竟做了什么,又或者,为了找到更好的保护蜀山的法子,殿监才会不顾禁忌,去了静室和陵墓。在这些地方,他一定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情,而且至少是和萧掌门讨论过。”

“无极行事虽然保守,但比我稳重,我不在地这十多年,蜀山不是也挺好。”谢尚答道。

白芷薇在大殿内隔着门缝看着这几个人,不知道他们为何要齐聚此处,只是这几人都是顶尖高手,她虽然离得不算近,仍把呼吸放得极轻。那几人看上去没有进入大殿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好一会儿以后,谢尚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无极怎么还没到。”

“掌门总是比我们事务繁忙些,要不我们先下地宫去吧。”顾青城说。

谢尚哼了一声,道:“不用,我等他。”

白芷薇听得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这几个人是要一起下地宫去的。她跑到地宫地门口探身往下看去,只见甬道幽长,四壁嵌着的萤石发出暗淡地白光,哪里有唐谧地半个影子。而此时门外的几个高手随时会进来,她既不敢下去高声喊叫,也不敢随便跑下去乱找,纵是平日如何机灵,也想不出更好地示警办法。

魂兽,要是我有魂兽就好了,白芷薇想,头一次这么懊恼自己没有办法召唤出魂兽来。

她躲在一根巨柱后面,开始尝试召唤魂兽,然而正如此前无数次召唤一样,她仍是无法唤出任何东西。其实之所以会如此她心里清楚分明,召唤魂兽的刹那要求放弃自己所有的力量,而她没有办法做到,哪怕就是一个刹那。

力量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她这样想着,像固执地抓住玩具的小孩一样,以为这样就抓住了全世界。

“这些都是你的,芷薇喜欢么?”她母亲总是这样问,然后把漂亮的衣衫或者有趣的玩意儿推到她面前。

“喜欢。”

“那就好,拿去,别给任何人。”

但是那些小孩子来了,他们是她的弟弟妹妹,有她没有的圆眼睛。他们说:“姐姐给我这个吧,姐姐我想要那个。”去,但是你们要和我一起玩

他们拿去了,呵呵笑着,紧紧抱在怀里,四散而去,只留下她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她母亲找到她的时候,看见她在哭,问明了因由,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教训她要看管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唤人抓来了那些孩子,不管她们的母亲如何抱着她的腿哭求,仍是把每个孩子打到半死。自此,她的弟弟妹妹便搬去与祖父同住。

他们走的那天。她躲在大门口偷看。每个孩子地屁股都被打得无法坐下,爬在乳母身上被抱进了马车。她父亲安顿好所有人,牵过自己的坐骑。毫无征兆地转回身,眼睛仿佛可以穿透她藏身的朱漆门板。说:“你去和她说,她想要地,什么也得不到。”那是她还年幼,不懂得母亲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看着那队车马离开。终于隐没在弥漫街巷地晨雾中,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

“芷薇,如果下次觉得放弃掉力量会紧张,就想想我好了。”那时候唐谧听她说了自己唤不出神兽的是这样建议。

“想你有什么用?”张尉不解地问。因为我总是会想着芷薇,看见的时候会欢喜,看不见的时候会记挂。嗯,对了,芷薇你想想大头也可以。大头,把我说的话讲一遍,赶快发誓。”唐谧狰狞着说。身子前倾,压向张尉。做出威胁地表情。

“这有用么?”

“有用。快说。”

“那好,白芷薇。我发誓看见你的时候会欢喜,看不见你的时候会记挂。”

白芷薇想到这里,眼前仿佛跃出那两个活宝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地陡然有刹那松懈,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在心底涌动,像是一只有着勃勃生机的小兽要破茧而出,一个名字忽地冒出来,她低低唤道:“青翊。”

89、麟与虚无之墙

就见白芷薇掌中赫然蹲着一只烟青色的麒麟,除了颜色和头顶上少了一个圆圆硬硬的小凸起之外,和张尉的那只魂兽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头上的那一点小小的差别让她明白,自己的魂兽确切地说是一只麟,而张尉的则是麒。

“仁义之兽啊。”她低叹了一声,对自己的魂兽是麟感到惊讶,自语道,“哪怕是一条小蛇也比这个小东西合情合理呀。”

此刻,唐谧正在专心地看书,忽然觉得腿边的衣襟被拉拽,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烟青色的小兽正咬着她的衣襟使劲将自己往门口拉。唐谧自从被那小绿猴设计之后,对外表可爱的小东西便有了提防之心,她一拉衣角,甩掉那小兽,喝道:“你要干什么?”

那青翊倒是颇为执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继续扑上去咬住唐谧的衣角向外拽。

“你叫我出去?”唐谧又问。

青翊点点头,继续不懈地拽她,唐谧心下疑惑,放下书跟它走到门口,就听到甬道里传来谢尚的声音:“应该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再拐过去……”

唐谧顿时吓得往甬道里一探头,只见还没有人拐过来,可声音却已经相当近了,此时要是出去,难免撞个正着,但是要藏的话,这间石屋又实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就是这里。”这是顾青城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十分近了。

唐谧此时已无法可想,她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要来,目的又是什么,可是本能告诉她,决不能让人知道她也在这里。

当下,唐谧将心一横,把门关上,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抱着青翊走到内墙边上,手握晶铁梳子,凝聚心力,施出幻术。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晶铁剑中剑魂曾经有过的巨大力量了,当下在心底默念着:“剑魂都会保护认定的主人吧?你已经认定了我对不对?那么,就请展开幻象之墙吧!”

是的,一堵墙,我需要一堵墙!

唐谧不安的想,还有就是赌一把,赌那些人不会带着防备之心进入这间屋子。她知道就算剑魂之力再强,自己这剑主的力量不够,也不可能施出极为强大的幻象,想要蒙蔽谢尚和顾青城这样的高手,唯有期望这些人因为是要进入王凛生前的居室而非什么敌人的阵地,所以不会心生警惕,否则,自己一定会被抓个现行。

片刻,石门被缓缓推开,唐谧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她背靠的这堵墙正面向着门口,而此时门边站着的谢尚,已经和她直直相对了。

只见谢尚扫了一眼整个居室,目光并未在唐谧这里多停留,便张口道:“进来吧,这里应该一直保持着堕天大人去世前的原样。”

唐谧心中舒了半口气,知道谢尚应该没有看出来他对面的这堵墙只是一个幻象,自己施出幻象之墙算是过了第一关。

紧接着,是萧无极和司徒明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扫过唐谧,也没有任何异样。而最后一个步入的是顾青城,他在门口举足正要进来,抬在半空的脚却微微一顿才落在地上,可是眼光并未扫向唐谧,而是直接走到先前几人的身边。

唐谧刚想放下那吊着的半口气,却见顾青城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凝然如墨玉的眼眸透过那道幻影结成的虚无之墙与她静静对视,不发一言。

唐谧相信,那一刻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顾青城的确抓住了她的眼睛。静视片刻后,顾青城才扭转过头去。

只见司徒明拿起架上的小灯,递给谢尚道:“谢师叔,就是这个,果然被藏在了这里。当时我们几人在堕天大人的墓中都见过,不想穆大真的将他取了出来。”

谢尚端详那灯半晌,将手指申入灯中在烛芯上一捻,蜡烛便燃了起,须臾,灯中美人轻舞而现。他眉头微压,说:“有个叫张尉的剑童和我说过,他和同伴于赤峰四翼蛇中得到过此物,之后被你们几人毁去,怎么又有一盏?你们为何进入堕天大人的陵寝?”

司徒明说:“那一盏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当时我们见了那盏灯,只觉得邪魔之物不可留。后来,因为穆二于此地被魔将尸王所杀,穆大怀疑可能是地宫之下的防御结界松动,才让妖物进入,但我们几人一同检查过地下的四道门,都被宝物封得很好。当年堕天大人的转世出了意外之后,我们几人商议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的陵寝,故此只是用我们几人之力加强了各处防护,地下四门本是被宝物所封,我们几人尚且打不开,就没有管。那次查看之后,穆大不放心,说服我们按照堕天遗信去他的陵寝看看,这一盏就是在那墓中所见,但我们并未拿出。”

“那后来如何发现这灯没有了,谁又去过了陵寝?”谢尚又问。

“我又去过了。”显得随意。

萧无极与谢尚一说话,气氛就会隐隐有点古怪。因为谢尚是他的师父兼前任掌门,就算如今地位平等。但是辈分上还是不能乱。司徒明叫谢尚师叔,他自然该叫谢尚师父。而如今萧无极已经掌管蜀山十余年,与司徒明和穆家兄弟又是同侪,几人平日私下里都习惯唤名字,或者穆大穆二这样的亲近称呼。当着弟子或者外人,萧无极则是被人恭敬地尊称掌门或者师父,很久没有自己开口说过“师父”这两个字。如今对着谢尚,亲近随意地称呼自然不合适,但恭谨地唤作“师父”或者“谢殿监”他自己又觉得已不习惯,两人相谈间不卑不亢地态度他总是拿捏不好。故而也尽量避着谢尚。

“为何去呢?”谢尚问道。

“穆显大约是因为他兄弟的死有些悲伤过度了,开始和我讨论一些儿轮回转世的事儿,他后来一脑子邪魔的想法,竟然来和我说他认为堕天大人自己都对自己是否能转世没有把握,如此等等,还说该再去墓中看看。所以我放心不下。就去看了一次。”萧无极答道。

“虽然这‘静室’的钥匙是由御剑堂殿监掌管,但是历代殿监都遵循不擅入此处的传统。而穆殿监显然多次进入此处,还藏物于此,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顾青城在一旁说。

谢尚点点头,又问萧无极:“堕天转世的事我刚一到御剑堂就问过你,这是我们蜀山最要的大事。你为何老是回避不答?”

谢尚当年便是严师。此时说话难免又有些质问徒弟的口气,萧无极心下虽有些不悦,面上仍然恭敬。道:“因为,我们几人也说不好到底如何了,当时我们按照堕天遗信在‘避室’布好五行阵,起先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接着忽然传来巨响,火光冲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后来,穆晃认为,堕天大人地转世应该是死了,而我虽不敢下此定论,但久未见转世重临,也知道一定有了意外。”

谢尚听后看向司徒明和顾青城,见两人都点了点头,说:“这事我们再查,这灯还是要送回堕天大人的墓中,蜀山陵园是堕天大人和历代蜀山先贤的长眠之地,本就是禁地,不可总去烦扰,正好穆显就要下葬了,这灯暂时由我保管,下葬那天一并带去放回原位。”

谢尚一开口,自然而然就有了号令众人的气魄,萧无极等人点头称是,随即离开了石室。

唐谧自始自终都盯着顾青城,可是他却再也没有看向她这一边一眼,甚至连余光都未曾再扫过来。然而唐谧现在已经无心去想顾青城究竟是不是看穿了幻象,如果看穿了又为何没有揭发她,她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响亮,好像突然发现金矿的淘金者一样想要兴奋地大声叫出来。

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直到确信那几人已经走远,才一口气冲出地宫,一把抱住迎面奔来的白芷薇,大声道:“芷薇,他露馅了,露馅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白芷薇一头雾水地看着唐谧,问道:“还好你没被发现,怎么了,谁?说什么了?”

唐谧一想,如今也不能隐瞒堕天转世已死的事了,再说白芷薇一向抗打击能力超强,不会轻易被吓到,于是便把她在地宫的经历仔细讲了一遍。但是她讲得太快,一下又灌输了太多东西给白芷薇,就算是这么一个镇静又敏感的少女都被她说得眉头紧锁,眼神迷惑。

她这样想着,继续看了下去。

第二段讲了在他去世后百年,如何迎接他的转世回来。这一部分,唐谧读是读了,可是几乎完全没有弄明白。上面提到,在刚满他去世第一百年的当天午时,不论当时的掌门、殿监和宗主是谁,要到他在蜀山夕照峰的“避室”以阴阳为心摆出五行阵,聚五人的心力与内力于“阴阳之心”,恭迎他转世的到来。唐谧未曾听过什么“夕照峰”、“避室”和“阴阳之心”这些东西,然而且不说这些,她知道这封信更重要的是意味着王凛是会转世重生的,这虽然和她自己的观念相差太远,但姑且认为确有其事,算日子那该是自己来蜀山两年以前发生的事,那么,这个转世重生的王凛为什么又死了呢?她越想越糊涂,只好接着看下去。

看了第三段的内容,唐谧才知道原来王凛对自己是否能转世也并不是很有把握,他告诉后人,如若用信中的法子无法迎接到他的转世,那么,百年以后,自己为了保护蜀山和克制魔血所施的术法会失去力量,需要当时的蜀山高位之人用他们的力量去维系。这段信中详细说明了各处守护蜀山的结界应该在哪里施以怎样的术法,特别提到如果遇上与蜀山危亡有关的重大事情,当所用办法用尽的时候,可到他的陵墓中寻找最后的办法,随后详述了如何进入自己墓地的方法。

唐谧把这封信装回信封,又去看第二封信。这信同样也是出自王凛,但此信只是写给御剑堂殿监,信中王凛传授了一套名为“劈水术”的术法,叫御剑堂殿监在必需时可用。

看完包袱内所有的东西,唐谧猜测,这包袱恐怕是每一任御剑堂殿监必须交给下一代殿监的东西,唯一奇怪的是如果按照谢尚所说,单独留给殿监的应该是一套厉害的术法,可是这劈水术只是打开水路用的,难不成和那日她看见穆显进入幻海的湖中有关?她没功夫深想,又打开那木盒,发现是两颗九荣回天丹,再看看那些纸,发现都是穆显的笔迹,稍微翻了翻,全是穆显自己写的一些读书有感之类的东西。她此时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那些纸甚多,有的已经被装订成册,但还有很多散页,她没有时间细读,可是一想穆显把这东西放在密室,一定有什么原因,在心里盘算一番,觉得如果自己拿走了蓝包袱,继任的谢尚找不到这东西,一定会第一个怀疑自己,但是这些读书笔记是穆显的私人物品,自己可以赌一把,如若没有人知道这东西存在,她拿走了也不会有人发觉。

当天夜里,唐谧趁着夜色再次进入穆显的居室,把那些穆显写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大包袱悄悄带走,临了一贪心,还顺手牵羊拿跑了九荣回天丹。

87、暗少年

唐谧回到自己的房间,和白芷薇两人趁夜挑灯翻看那一大包穆显的手迹。原来穆显幼时家贫无书,入得御剑堂便喜欢从书阁借书。御剑堂的藏书都有结界保护,不能在上面涂写,他有时看到兴处,总有想注上几笔的欲望,只好拿纸另写一处,后来他又喜欢写一些读书有感一类的东西,日子久了,把一些自己觉得重要的集结成册就是,就是眼下唐谧和白芷薇所看的东西。

“大约穆殿监去华山之前还未整理好,才会有这么多散页。”唐谧边翻边说:“却不知穆殿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暗室中只有那蓝包袱和这些算是特别的东西,他说我看了也许能发现线索,可是,我看他写的读后感能找到什么?”

白芷薇也同样不明所以,她先粗粗翻看了一下那些已经订成册的,发觉都是按照读书的类目来编订,比如史书类会订成一册,妖物类则订成了三册。“若是按照看书的时间编册,至少咱们还能知道殿监去世前这一段在做什么和看什么书。现在这么分类,除了知道他生平看过些什么,对什么感兴趣,还有什么用呢?”她说到此处,心中陡然一亮,道:“哎呀,会不会穆殿监想告诉你的事情写在某一本他看过的书中,至少,是有什么类似暗示的语句指点你,而你必须从他写的这些手稿中先找出那本书?”

“嗯,是有可能,或者是诸如把一封信什么的夹在某书中,而他在手稿中会提到看这书时夹入了一封信。我最初也是这样猜测,可是那样的话。要把这些东西都读一遍才能知道,而且,一遇到觉得可疑地方。就要再去看所涉及的那书,如此一来咱们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抓出那个坏蛋。”唐谧有些沮丧地说。

白芷薇看向灯下唐谧那张半浸在暗影里的小面孔。灯影摇动,把那少女焦躁地灵魂清晰地呈现在明暗之间,心生怜惜,按住她的手,说:“没事。你就是太急了,我们一起看,总会找出来唐谧觉得心中温暖,知道白芷薇虽然不说,但一定看出来自己从入了御剑堂就不对劲儿起来,会心一笑,说:“好。”

“但是,那包袱也不能不考虑。”白芷薇又说:“我总觉得不应该是有人要夺穆殿监之位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如此。穆殿监临死时应该有时间和你讲清楚,只要说一句我怀疑是有人要夺我之位。”就能讲明白的啊,可是他叫你去暗室自己找。也就是说,事情比较复杂。他一时也说不清。只能你自己去理出头绪,找寻因果。”

“这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今晚去偷手稿地时候,把那两封堕天遗信都背了下来,里面涉及的事情我们也要慢慢搞清楚才好。”唐谧说道这里,不由一声叹息,道:“真是急不得啊。”

如此一来,唐谧觉得心中果然安稳了不少,她并非不知道自己地急功近利把一众朋友卷入了魔宫险地,可是一入这满目素缟的御剑堂,心里的焦躁不安就如藏于心湖的怪兽般浮出水面,尽管刻意掩饰,还是被白芷薇看出了端倪。想到这里,她心中感怀,沦落到这苍茫异世,却得知交如此,总算是人生幸事。

第二日,银狐谢尚果然在掌门和诸位宗主及殿判的陪同之下出现在御剑堂地早会上,当萧无极宣布由银狐继任殿监时,剑童们因为早就听到风声,并未觉得太过惊奇,倒是都在偷偷打量银狐异于常人的外貌,互相递着眼色。

谢尚入住御剑堂后,第一件事自然是主持穆显的祭礼。此时御剑堂的剑童已经全部归来,但是由于江湖各地的蜀山弟子以及其他各路人马都纷纷前来祭拜,所以暂时并未授课。唐谧今年新升入了礼水殿,这一殿的剑童和最高一殿信土殿的剑童们除了白天为穆显守灵外,夜间还要继续轮班守灵。

这夜轮到唐谧和庄园两人守灵,庄园虽然平常是个热闹爱笑的家伙,但是静下来就喜欢思考很多玄而又玄的问题。两人待着无趣,随便聊了几句,便扯到存在和虚幻这样地话题上。

“唐谧,你知道么,我刚来御剑堂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坐在幻海里思考这问题,结果陷入了死胡同,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似乎是出现了幻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后来是顾宗主恰巧路过救了我。”庄园说道。

“你也够胆大地,一个人晚上跑去幻海。”唐谧说。

“是啊,那时候怎么那么不知死活呢,现在可没有那种胆量了,人啊,懂得越多越胆小。”庄园说道这里,压低声音,两颊晕着绯红,说:“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的目地也不单纯哦。”

唐谧笑着问:“哦,你个小丫头还有什么不单纯地目的?”

庄园白皙脸上地小雀斑因为兴奋显得更加清晰,道:“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顾宗主这样的男子,迷得不行,老是留意他,结果发现他时常晚间去幻海,所以,我就跑去了,想着说不定能遇见他,然后假装害怕啥的让他护送一下,呵呵,结果还真的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不过那都是小女孩时的事了,现在可没这胆量。”

唐谧已经好一阵子没让自己想起顾青城这人,猛地被庄园提起,故作不在意地扭头看向灵堂之外,口气调侃地说:“嗯,你是比四年前长大不少,改喜欢桓澜这种小不点儿了。”

庄园笑起来,说道:“不过是大家都说好我就跟着起哄而已,真有多喜欢可不见得。倒是啊,最近越来越觉得张尉不错,说起来,我入御剑堂那年,他正好第一次一试不过来我们这里重新修习,可我几乎都不记得他了。似乎他都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埋头苦练,现在他可是改变不少,这多亏了你和白芷薇吧?”

唐谧的视线从灵堂门口转回,笑得甜暖,说:“我也变了很多啊,这多亏了大家。”话落,她已经出手点在了庄园的睡穴上。

唐谧将庄园轻轻放倒,对着灵堂门外说:“你进来吧。”

门口闪出一道身影,比唐谧印象中显得纤瘦了些,那人并未走进,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烧一炷香呢。如果来的话,又该在什么时候来。”唐谧看着那那人说:“其实你不必挑我在的时候来,因为除了我的几个好友,我没对不相干的人说起过人是你杀的,蜀山的人都搞不清楚你究竟哪里去了,你就是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御剑堂也没有关系。”

那人没有说话,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在灵堂柔和的橘色灯光与外面漆黑夜色交界的分割线前止步不前,整个人浸在阴影里,似乎是畏惧温暖明亮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说:“谢谢。”

“不用,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而已。”唐谧说着,去拿了香,在灵前炉火里点燃,递到隐在阴影中的少年手里,蓦地看见黑暗中映着灯光琥珀色眼睛,心头一缩,退回了自己的光亮中。

在异常的静谧之中,那少年跪地举香祭拜,身体的弧线紧致如防备攻击的野兽,唐谧在一旁看了,叹口气,走去接过香,插在灵前的香台上,背对着他,说:“何必这么小心,我答应过你伯父,放过你,你还是什么人都不相信啊。”

唐谧身后半晌无声,她以为他已经走了,转身发现他仍在那里。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爹是一个早死的,平庸的家伙。”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但是他每年都会去看我,他是击败魔宫,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因为他常来,我以为他多少喜欢我,有一次就想要与他在人前显得亲近些,却被他推开了。连手都没有用,内力一送,隔空将我退出半尺。就算后来知道了身世,我来蜀山也不过是想成为不能被他那么轻易推出半尺的人而已。”

唐谧看着他,不知道为何此时这少年要与自己讲这个,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是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我要的并非这些。那时候,他们说你死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似乎不想在说什么,转身抬步要离开,有不忍把话断在心中,沉吟片刻,说:“你活着,真好。我欠你的。”

唐谧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安,大声说:“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啊。”

他没有回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话落,身影沉入黑暗夜色,消失不见。

88、恍若有情

整个三月,由于来拜祭的江湖中人络绎不绝,直到下葬那日,御剑堂也未曾授一天课。但是唐谧他们这些年长的剑童反而没有平日闲工夫多,因为人手不够,他们每个人都被指派了工作,虽然只是诸如引领客人这样的轻松任务,却要一直守在那里,任凭时间白白流逝。

不过唐谧和白芷薇倒是过得挺充实,两人把穆显的手稿随身带着,一有空闲就看看,要是发现了有些特别的地方,晚上如果不需要守灵就去藏书阁查阅相应的书籍。如此一来,两人反而比平日还要勤奋百倍,一个月时间借阅的书籍比去年一年看的还多。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两人这样耐心地犹如细密的篦子一样筛查下来,终于在这些手稿中发现了一件不一般的事情。“穆殿监在看的这些书中的内容很敏感啊。”唐谧指着一本刚刚订了十来页的卷册说,她随手试了试纸的质地,发觉仍然丰厚,不像是年代很久的样子。

白芷薇接过去读了几段,说:“嗯,这些书都算是一些邪书,探讨六道轮回,如何让身体不朽,终极术法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我们蜀山不允许探讨的事情啊。唐谧如今也知道这些,比方说如果要去追寻肉体上的不朽,这就是一个和轮回转世相背离的观念,这世上的人普遍认为,所谓永生不死不入轮回者就是妖孽,而真正的永恒只能是超越六界顿悟成佛,摆脱肉体和所有有形事物的羁绊这一种正途。故此,气宗的人虽然讲究养生。但绝对不会提“永生”这两个字,而是希望通过经年不断的养气修神最后达到类似顿悟成佛一样地空灵境界。究竟这个气宗的最高目标是否有人达到过,唐谧无从证实。因为摆脱有形事物的前提是摆脱肉体,而对于那些尚未摆脱地人来说。他们只能看见肉体的败亡。但是无论如何,因为气宗在内力和心力上地执着追求,这一门出了很多宗师级的人物,其内力之深厚,心力之精纯都是江湖中人日常的谈资。

“这里提到的书我发誓我没有在藏书阁见过。”唐谧一边看一边说。她虽然不能把藏书阁所有的书名都背下来。但是模糊地印象总是会有些,这些书的名字完全陌生,绝非是自己在整理借阅录时见过的。

“你也没有整理过全部啊,不是欧阳羽也做了一部分么?”白芷薇说。

“虽然如此,但是,这样的书不可能放在藏书阁随便供人借阅吧。”唐谧道。

两人晚上去藏书阁找了找,果然不出所料,那些书并不在藏书阁中。唐谧倒是并不惊讶,说:“我知道这些书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说完。拉着白芷薇往正殿走去。

两人溜入正殿,看看四下无人,唐谧对白芷薇说:“我有地宫的钥匙。只是我下去时你要在这里帮我把风,因为地宫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据我猜测。可能有除我之外的三个人能打开这里。”

白芷薇有些疑惑,她知道唐谧早已把穆殿监的居室钥匙交给谢尚。以谢尚之智,找出来暗室中的那把地宫钥匙是迟早的事情,至于第二个有钥匙地人自然是掌门萧无极,却不知从哪里出来了第三个有钥匙的人,便问:“那个可能打开这里的第三个人是谁?”

唐谧地眼睛在黑暗中映着窗外的清辉,闪烁如宝石,道:“如果万一把尸王放入地宫地不是掌门和殿监,那么一定有第三个人能进入这里。既然我有一把地宫地钥匙,就保不齐还会有别人也有一把,对么?白芷薇点点头,她忽然觉得,离真相越来越进了,不知为什么,心中不愿无故地升起一丝畏惧来。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唐谧已经翻身跃入地宫的入口。她在跳下去地瞬间,凝聚心力,抵御地宫的幻象想结界,这样步入地宫的时候,虽然眼前是曲折幽长的甬道,却不会觉得有一种令人烦乱甚至畏惧的无穷尽之感,脚步落在青白长石铺就的地上心中分外踏实。

每走一段甬道,唐谧就会看到一扇紧闭的石门,门边是一排细小的孔洞。大多数门没有锁住,用力一推就会开启,但这样的石门后面往往是空无一物的石室或者连接着另一条甬道。唐谧一路边走边推,有好几次推开门一看是甬道,都会生出要换一条路走的念头,可是她想起张尉说过当时和她一起走在幻象的迷宫之中,脱困的方法就是坚定地一直靠着一边走,便又缩回了抬起的脚。

走了好一会儿,她遇见了第一个需要用钥匙打开的门,推开来一看,正是自己曾经来过的“剑室”,一看到那深陷底下的巨大坑洞,她的心就是一抽,想起那时在这地下深处发生的事,觉得一阵发冷,后脖颈上似乎有凉风吹过,回头看向身后的甬道,快速关上门,匆匆离开。

这样走走推推,在岔道口再做一下记号,唐谧也记不清究竟看了多少间石室,走了多少个岔口,终于在用钥匙打开一扇石门之后,发现了一间零散放着不少书的石室。这石室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一个人的居室,不算大,一眼就可以看尽。室内的长几上摆着几卷书,摊着笔墨,似乎是主人没有走远,随时会回来执笔疾书。几后有一个井字型小书架,摆着十数本卷册和与唐谧他们被毁去的宫灯一样的小宫灯。墙角是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和一个半人高的小橱,透过镂空海棠花纹的柜门,可以看出似乎是一些日常衣物。

唐谧脚步微微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进入别人的居室,不过这是她一路走来唯一看到有书籍的房间,踌躇了一下。还是举步走进去。

她先去翻了翻几上和小书架上的书籍,果然有穆显提到的那些书,这时她对这石室地主人是谁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转回去看几上铺着的纸,发现是一篇祭文。那字迹潦草中不失风骨,正是王凛地笔迹。

“与君相识未及弱冠,同游蜀山颇多奇遇,唯此寻得先人地宫一事莫敢忘怀。犹记当年君于此地旋舞而笑曰:此地甚好,如若他日吾恶贯满盈。仇家遍天下,定躲身此处,做不见天日之恶鬼,怀惴惴之心却平安终老。彼时余答曰:若此,吾当与君同归,共做恶鬼。不想世事不随人意,君之尸骨尚且不得安于此地,而诸事皆余一手而为,唯自闭于地下。自此不见天日,不食与君戏言。”唐谧读到这里,大概猜出这祭文是写给华璇的。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地宫是当年王凛和华璇一同发现地先人遗迹。不免猜测。王凛最终选在此地建立蜀山派,莫不为了不食当年之言?

她原先心中一直觉得如果说华璇的尸骨没有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王凛葬在什么地方,现在看来,显然没有安放在这里,不禁好奇被放在了什么地方。祭文后面是大段感怀与舒发思念的文字,但是唐谧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些文字只能说两人果真有情谊在,却还是不能硬说这字里行间有什么儿女之情。她每每想到如果王凛与华璇是相爱的两个人,却要兵戎相向,心中就升起隐隐地疼,好像是有极细地坚韧银线缠在心上,被人微微拉紧,不会疼得彻骨却于心上留下缓缓发作的钝痛。如今真的看到这出自王凛的祭文,觉得朋友也可写得,爱人也可写得,心里也不知是觉得该庆幸还是失望。

然而这封祭文却让唐谧明白了的确有存在着第三把钥匙这个可能。如果王凛自己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所有的门,那么和他一同发现地宫的华璇为何没可能也有一把钥匙,至于这把钥匙在当年赵国之战中落在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至于自己手里的这把又是从何而来呢?她握着晶铁梳子想,既然这是华瑛的那把剑改造而成,而王凛与华瑛也极好,会不会是在华瑛去世地时候,王凛取走晶铁剑的剑身做纪念,也许恰巧那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王凛原来的钥匙坏了,于是他就把晶铁剑地剑身改造成钥匙随身佩戴以纪念华瑛。但她明。,这只是推想而已,百年前的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后世之人永远也难窥全貌。

按照这样去想,唐谧觉得自己手中地钥匙很有可能是喜欢进入墓穴地赤峰四翼蛇在王凛的陵墓所得,想来王凛地陵墓应该会有结界保护妖物不得侵入,但既然如穆显所说,因为王凛的转世出了意外,他生前布下的结界被削弱,那么妖蛇自然会有机会进入。唐谧想到这里,伸手去取架子上的小宫灯,她记起慕容斐说过他们从赤峰四翼蛇那里捡到的宫灯下方有“恭祝十六岁芳辰”的小字,便不自觉地往自己手中这一盏的底部看去,一模一样的七个小字赫然入目,惊得她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那小宫灯。

唐谧拿出火石,点燃手中这支宫灯,曾经见过的女子再次出现在然然烛火之中,开始轻盈地跳起自己熟悉的魔罗舞。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觉得这盏灯有什么不一样,然而她盯着那灯中的清丽女子把魔罗舞足足跳了三遍,还是不能抓住让自己感觉不同的究竟是什么。

唐谧原来就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和众人亲眼看见被毁去的灯笼还会出现,这时候,她心念一闪,自问道:谁说一定只有一盏呢,过生日的是姐妹两个人啊。这念头一闪过,唐谧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何觉得两盏灯有所不同,原先那盏灯中的魔罗舞她看了不知多少次,和手中这一支灯中的比起来,那一支的灯中女子气势更足,而这一支的女子明明是一样的相貌,却有些娇弱的感觉。如果那一支是送给华璇的礼物,那么这一支就很有可能是送给体弱的华瑛的礼物。

想到这里,唐谧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这两盏灯既然是送给十六岁的两姐妹的礼物,那么就应该在那两人手中才对,怎么会都回到蜀山了呢?她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这记录着百年前往事的小物件里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唐谧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两盏小灯有过如何的辗转经历,放下灯又去细瞧王凛的书籍。

都说一个人的藏书可以显示出这个人兴趣爱好,唐谧把王凛的书粗粗看了一篇,心下不禁迷惑起来:这个人怎么也这么喜欢看邪术的书呢。

所谓邪术自然是蜀山派或者说是名门正派的叫法,比如唐谧在赵宫看到华瑛在心中和华璇探讨不死术法这样的问题,其中多有涉及诸如血祭等妖异的法子,就是最典型的邪术。而蜀山之人认为,天地五行之气充溢在人自身体内和体外的整个世界。在体内的五行之气凝聚便形成了身体的各个器官,而充溢体外世界的五行之气凝聚则形成天下万物。术法一门的实质就是以自身为媒介,通过心力汇集外界无形的五行之气,施出术法。反观邪术,多是在探讨怎么利用血肉、灵魂、恶念等等这样的媒介和材料施术,这便是蜀山派极其不齿的了。

唐谧知道王凛母亲在怀着他的时候就不知何故住在清源寺,王凛的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也是在那里度过,故此大家都说堕天不陷于幻象是由于从未出生就谛听佛音之故。至于为什么王凛并没有入清源寺为僧而是自创了蜀山一派,事到如今已经谁也说不清了。蜀山武功和术法虽然自成一格,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脱胎于佛家的一些痕迹,最明显的就是施术时所结手印全是照搬佛家手印。虽然这让如今势弱一些的清源寺多少有些自傲的资本,但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两大同源的势力可以安稳相处。

因此,唐谧一直认为王凛在骨血里是深深认可诸如六道轮回这样世界观地。否则怎么会在和华璇讨论的书信中说既然无法证明轮回一事又还是没有,姑且就认为有呢?但是现在看来,他在自己人生之最后一段时光中为何要研究这些邪术呢?唐谧一边想着。一边翻看摆在几上的那几本卷册。

这些书与藏书阁中被施了结界保护地干干净净的地书籍完全不同,书角微卷。偶尔还有一两滴墨迹,让人怀疑看书之人着实不是个小心细致的人,有些地方会批有看书人的三言两语,唐谧一看就知道是王凛的笔迹,便沉下心思仔细读起来。

白芷薇在正殿等得无聊。靠着紧闭的大门昏昏欲睡。初春地夜风寒凉,透过门缝钻进来,小刀子一样割着肌肤,让人又没有办法真的睡过去。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记得她们吃过晚饭就去了藏书阁,没多久便来了这里,而现在看看外面月亮的位置,离梅苑关门的时辰恐怕不远了。

此时月亮里似乎忽地多出了一个小黑点儿,白芷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点。只见它越来越大,竟是一个人御剑飞行而来。那人直落在正殿前的空场上,月白色的衫子迎风微动。正是气宗宗主司徒明。再过了片刻,顾青城也御剑而至。两人在殿前随意闲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未几,身穿灰色袍服的谢尚到了。三人互相寒暄之后,司徒明道:“看谢师叔穿灰衣的样子,总是让人想起当年师叔做掌门时的风采,那时我们蜀山多么意气风发,把魔教中人几乎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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