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冷玉,宋平就感到一种东西从体内活了过来。

她在那边,那边几乎没有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手中端着一杯红酒。可以看出,她在有意回避什么。或许,她也和宋平一样,是个冒名顶替者。

下午,妻子回来便递给宋平一张请柬,她说她头痛、不舒服,让宋平去参加这个酒会。宋平有些犯难地说,这不合适吧?妻子说,她也是替副校长参加的,副校长有别的急事。

拜托了,这酒会没人去不行,你只要把请柬交给主办方就算万事大吉了。

宋平有点惊讶,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她很少向他拜托什么,好像什么事,她一个人都能对付。宋平不好再说什么。

宋平在这边,这边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宋平端着一杯酒,脸上虚着笑。那些盛装的男人和女人从他身边掠过,那些轻浅的笑意便也一闪而过。

宋平注意到那边的她。当然,注意到她的不光是他,这边的男人和女人都注意到她了。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气质与容貌完全压得住这庄重而高贵的黑色。

她太招眼了,最重要的是她在那边,大厅的西北角,和所有的人隔开有近三米远。这就如同在一个宴会上故意迟到的人,反而凸显了她的重要性。

这边女人的目光里有了一丝隐隐的不满与嫉妒,而男人们则有些跃跃欲试,但真正走过去的没有几个。她太招眼,站的位置更招眼,每个男人都在心里掂量着自己。

这边还在欢声笑语,但这边人的注意力都不由集中到走向那边的男人身上。那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衣着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的神态,一个人的生存处境与地位都写在上面。男人的神态沉稳而自信。

他笑着,举了举杯中的红酒。她有些矜持,并没有举起酒杯,甚至面无表情。那个男人只好自嘲地开了一句玩笑,然后讪讪地离开了。

又有一个男人走了过去。很显然,她分明是一种拒绝的姿态。男人的脸有些红了,只能离开。他注意到这边投过来的密集的目光,脸更红,但更多的是恼怒。

她的脸朝向这边,她的目光是恍惚而迷离的,像在寻找什么。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宋平身上时,她明显一怔。宋平感觉到了,他还感觉到她的嘴角在轻微地牵动。

她的变化让宋平既困惑又有些兴奋。他不能再迟疑了,他走向那边。她脸上绷着的线条越发柔和,她几乎是笑吟吟地望着宋平。

宋平愣住了,他嗅到了一种气息,那应该是香水与她身体气味混合的气息。这是一种熟悉的气息,曾经在宋平的生活中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但问题是,宋平实在想不起这种气息是如何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

我一眼就看出,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她笑着说。

这么说,咱们应该是同伙,都是冒名顶替者。宋平也笑着说。

没错。她和宋平碰了一下酒杯。

宋平喝下一口,注意到那边的目光,目光里有惊奇、不解,还有一丝嫉妒,他的心情更好了。

他们聊了起来,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宋平几乎可以认定她对自己是感兴趣的,他懂女人。

宋平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她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放进自己的手袋里。宋平向她索要名片,但她摇了摇头,目光却显得意味深长。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宋平有些不死心。

暂时保密。她吐了一下舌头。

宋平不懂她的暂时是什么意思。就在他困惑的时候,她突然提出要走。宋平几乎是鲁莽地说,我送你!她愣了一下,目光里有一丝警觉,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外面正下着细雨,宋平开车,她就坐在他旁边,但两人几乎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的夜色。她住在阳光丽景,那是本市的别墅区。到了小区门口,她没有让车开进去,而是问宋平借雨伞。宋平把伞交给她的同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宋平的声音有些发抖。

或许吧,我有你的联系方式。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暖昧的光。宋平笑了,松开她的手。她走了,向他挥别,然后就看不见了。

宋平回到家,已过了十一点,让他吃惊讶的是,妻子竟然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沙发上。妻子是个严谨的人,作息时间非常规律,十一点前,她一定会上床睡觉,雷打不动。

看样子酒会还不错。妻子放下手里的书,眼睛似笑非笑。

还行吧,竟然碰见了一个高中同学,就多聊了会儿。宋平错过妻子眼睛深处的狐疑与探究,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走进卫生间。

宋平洗完澡出来时,妻子已经进了卧室。他躺下,但睡不着,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他不由向妻子伸出了手,但手僵在了半空。

宋平早上起来时,已过了九点,但他一点不着急。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烟,他才爬起身来。妻子已去了学校,饭厅的餐桌上摆着油条和豆浆。十年了,他们的早餐一直保持着吃油条、喝豆浆的习惯。

宋平吃完早餐换衣服时,才发现衣柜里那件中华立领牌的红色夹克。他穿上,正合适。他还注意到衣柜下面有两盒雅戈尔内裤。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内裤,柔软、舒适。不用说,这都是不动声色的妻子给他买的,妻子总是记得他的需要。

公正地说,在家庭的具体事务上,妻子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她从来不麻烦宋平,也从不要求他什么。她厨艺不错,照顾宋平的口味;下水道堵了,她打电话找管道工;她还主动去小区服务站交各种管理费用妻子确实有点贤妻良母的样子,虽然她对他的关心与照顾有一种冷冰冰的味道。

临出门前,宋平还是脱下了那件红色的夹克。夹克的颜色太艳,充满了喜气,在这敏感的时期,会给单位的某些人造成暗示与紧张。他最终选了一件浅灰色的夹克。

宋平赶到单位晚了近一个小时。经过办公大厅时,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表示问候,毕竟他是副处。他点头微笑,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但另一个人叫住了他,那是另一个副处李显。他说,老宋,我刚到你办公室你不在。

宋平大大咧咧地一拍脑袋说,真不好意思,昨晚多喝了几杯,来晚了。李显笑了,目光深处的光像一条蛇似的游动着。宋平注意到别的同事也跟着笑,笑得有些古怪,还有些说不清的兴奋。

宋平打开自己的办公室,但李显并没有跟着进来。宋平知道他不会真有什么事,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宋平迟到了。或许迟到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在这个敏感时期,就不一样了,起码本身就是一个态度问题。

宋平半开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张涛,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宋平慌忙给他泡茶,但张涛摆摆手说,不用,我还有事。朋友昨天送给我两盒上好的铁观音,留一盒给你尝尝。宋平还没来得及道谢,张涛就起身离开了。

张涛也是二处的副处。二处总共有三个副处,并且郑处马上就要退了。但宋平没有任何想法,他知道想也白想,他没有什么背景,当这个副处完全是凭资历与能力。

而李显与张涛不同,李显和上面的大人物有瓜葛,对此就连厅长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张涛则是三个副处中能力最强的,走的是书记那条线。虽然厅长和书记表面上一团和气,但底下暗流汹涌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的宋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摸着过去的伤疤,他知道该怎样对付这档子事。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无为,说穿了,就是示弱。他不想让以后的李显或张涛忌恨他什么,几乎可以肯定,一旦处长的名额在李显和张涛之间产生,那么失败的一方一定会调离二处。

宋平刚喝下第一杯茶,吕丽就进来了。吕丽的花裙子有些短,使她那双长腿显得更加迷人。吕丽是六年前调来的,说实话,刚见到吕丽时,宋平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估计二处有不少男人都抱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吕丽是个漂亮而活泼的女人。但吕丽除了和郑处之间传出暖昧外,并没有和别的什么人有真正的瓜葛。

六年了,宋平一直和她保持着距离。但今天,宋平有些放纵,和吕丽开了一些暖昧的玩笑,吕丽笑得花枝乱颤。正热闹着,李显推门进来了,吕丽撅着嘴说,李处,宋处欺负我,你也不管管。李显慌忙摆着手说,我可管不了,真管不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办公室很静,外面办公大厅的同事都走了。但一种东西落下来,黏稠而轻盈,一层又一层,像蛛网。宋平茫然地抬起头望了望,上面空空如也,他忽然感到很累。

宋平上了致远路,才意识到走错了路,过了致远路没多久,他竟发现前面就是阳光丽景!他心里一动,慢慢在阳光丽景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他没有下车,只是看着从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一辆辆高档小车。他想看到她,但眼前没有她。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他又想起她眼里暖昧的光,他吃不透她,她其实是个谜一样的美丽女人。

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说她在开会,让他去接她。妻子上班总是坐公交车或打的,因为她害怕开车。但妻子很少让他接送,只是偶尔。

他赶到妻子所在的那所大学时,妻子的会刚结束。散会的人群向外涌动着,当中有他认识的,他们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并开着他和妻子的玩笑。妻子那张严肃的脸也有了笑意,并主动挽住了宋平的胳膊。宋平承认,妻子确实有作秀的味道。坐进车里,妻子一声不吭,脸也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妻子便钻进厨房,而宋平打开了电视。一集无聊的电视剧看完,妻子探出头嗯了一声。妻子从不说吃饭了,妻子只是嗯,这么多年了,他已习惯了妻子的嗯。他走进饭厅,看到了红烧鱼,他喜欢吃妻子做的红烧鱼。

吃完饭,他又坐回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抽完,洗完碗的妻子从客厅穿过。但妻子不看他,径自走向书房,好像他只是一团空气。他换了一个频道,还是一个电视剧,虽然无聊,他还是看了。

他一直看到妻子从书房里出来。妻子拿着睡裙去了卫生间,他又点燃一支烟。他摁灭烟时,妻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妻子穿的还是那件白色睡裙。他的目光触摸到妻子那隐约可见的身体,那是具美妙的身体,就像她的脸。妻子其实长着一张漂亮的面孔,但她脸上的线条有些僵硬。

就像此刻,妻子注意到他绵长的目光,她怔了一下,眼里的漠然变得有些不安,甚至警觉,但脸上的线条更硬了。无辜的是她的唇,她的唇红润、丰满、性感,此刻在她脸上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他很少吻妻子的唇,他们一点也不亲昵,自从结婚后他们就很少接吻,当然,主要是妻子不喜欢。就是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的吻也过于简单,几乎没有热吻。当初的妻子矜持、不安而紧张。他始终无法解除妻子的矜持与紧张。或许由于妻子是个知识分子,过分理性与沉静。理性的妻子还不善于表达,他甚至不记得妻子说过爱他,妻子还不说那些白痴般的疯话与废话,他的疯话与废话便也越来越少。

他们其实没有热恋便走向了婚姻。

妻子走进卧室,他抬头看了一下表,快十一点了,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小。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卧室。他有些困了,但还是睡不着,一种东西在身体里萌动着,那是潜伏的欲望。但他没有麻烦妻子,他几乎丧失了与妻子做爱的欲望。过去,他和妻子做爱时,妻子不让开灯,坚决不让,他只好迁就她。妻子在他身下总是一声不吭,无论他怎样用力,怎样折腾,她就是不发出一点声响,更不要说配合与交流了,好像做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说穿了,就像自慰。有时,妻子会很认真地说,她有点性冷淡,但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好像在探讨一个和她很远的东西。宋平只好无奈地说,我也有点性冷淡。

他睁大眼睛望着妻子的后背,那是比黑夜更为阴沉而坚硬的东西。

那条神秘的短信游进宋平的手机是在一个星期后。当时他正准备上单位的卫生间,但卫生间门口站着两个男同事,里面传出刺鼻的84消毒水味。宋平不免困惑,望着两个男同事,但他们微笑不语。宋平进去后吃了一惊,他看见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李显正戴着口罩忙活着。李显也看到了他。李显用胳膊蹭了下口罩,扬了扬套在手上的橡胶手套说,没办法,今天打扫卫生的小李请假了,这里面的味道实在太大,好事做到底,我彻底弄一下。宋平点点头,退了出去,卫生间外已没了那两个男同事。他上到二楼,正看见那两个男同事下来。他进了二楼的卫生间,忍不住笑了,没想到李显为了正处的位置,能用心到这个地步。

他回到办公室便注意到手机上的那条短信,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只说晚上六点在丽人岛咖啡厅见,但没有署名。他打了过去,但那边竟然关机。他觉得像个恶作剧,在这个敏感时期,更可能是个阴谋,到底是谁呢?也许是李显或者张涛,他们终究对他是不放心的。虽然他显得满不在乎,但还是没用,他们留着心眼呢。如果他真去了,或许就会成为笑柄,在单位以戏剧性的方式传开。宋平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笑了,他抬起头向上面望了望,感到那种黏稠的东西又落了下来。

下午的时候宋平突然想到了她,那个在酒会上认识的神秘女人。宋平无端地激动了。他想了想,决定冒这个险。但他不知道丽人岛咖啡厅在哪儿,他几乎很少进咖啡厅。这时,吕丽进来给他送文件,还对他有些暖昧地笑了笑。他想问问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吕丽出去后,他打了114查询台的电话。

宋平准时赶到丽人岛咖啡厅,里面光线昏暗,他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掏出手机,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还是关机。这时他听到一阵哧哧的笑声,他扭头,顺着笑声看到了她,正是酒会上的那个女人。

他走过去坐下,穿红色短西服的服务生问他需要什么,他点了茶。他不喝咖啡,只喜欢喝茶。

没想到是我吧?她似笑非笑。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热情与期待。

我是来给你还伞的。对了,我叫冷玉。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在随后的半个月里,宋平和冷玉有了比较频繁的接触。他们听过两次音乐会,还一起吃过几次饭。但宋平吃不准她,她的态度飘忽不定,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会彻底消失不见。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第一次吻她是在一次音乐会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在车里他们谈得非常愉快,她半歪着头,显得有些孩子气。他突然停了车,把她搂在怀里,很小心地吻了她。她的唇很柔软,但她一动不动。或许正是她一动不动,他不由松开了手。她正望着他,也就是说,他吻她时,她并没有闭上眼睛,她脸上没有沉醉,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神色。他发动了车子,多少感到一丝沮丧。

到了阳光丽景,他拉住她的手说,既然你这段时间有空,我带你去三亚好吗?她的目光里又浮现出他熟悉的警觉,说,让我想想吧。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和冷玉一起去三亚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她也一定知道。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宋平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就在他停车的时候,一条如蛇般诡秘的短信进来了,冷玉的短信。冷玉在短信上只留下一串她的身份证号码。他愣了好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激动地给冷玉打电话,但冷玉的手机已关机。

第二天上班,宋平就去找了厅长。厅长正在喂鱼,见他进来,热情地让座,并亲手给他泡了杯茶。一落座厅长便提起了NBA。厅长是个篮球迷,宋平也是。但厅长只有业余球迷的水准,比不上宋平专业。有时,厅长会给宋平打电话,说来聊一会吧,宋平就知道他又想听自己侃球了。

宋平今天没有展开聊,只是总结性地预言。厅长说,小宋,你找我有事吧?宋平说,我想休假。厅长愣了,你这时候休假宋平望着厅长,说实话,他对厅长是有倾向性的,起码在厅长和书记的路线上有。厅长年轻有为,比宋平大不了几岁,他们还算聊得来,彼此的气场也对,但厅长做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宋平一直吃不准。

厅长错开宋平的目光,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宋平也不再说什么。

从厅长办公室出来,宋平就打电话预订了机票。订完机票,他给冷玉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明天飞机的航班及时间。发完后,他又试探性地拨打了冷玉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还是关机,宋平笑了。

下午,吕丽来找他,开门见山地说,宋处,听说你要休假。这时候休假,看样子事情重大呀!宋平无所谓地笑笑,一些个人的私事,私事。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也算是给我送行。

吕丽愣了,望着宋平,宋平从没有私下请过吕丽。其实二处的人很少和吕丽接触,虽然大家喜欢在私下议论吕丽,但见到吕丽时都赔着小心,他们对她多少都有些忌惮。

就算帮帮忙。宋平说。

电话响了,是张涛打来的。张涛也知道宋平要休假了,想晚上请宋平吃饭,算是送行。宋平犯难地说,哎呀,刚约了人,吕丽。张涛在那边忙说,那就不敢打扰了。

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是李显打来的,李显也要给他送行。宋平又解释了一遍,李显笑嘻嘻地挂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帮你这个忙,不过我做东。吕丽笑着说。

宋平和吕丽去了一家料理店,吕丽说她喜欢吃日本料理。其实宋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日本料理。他们喝的是清酒,第二瓶清酒刚上来,宋平的手机又响了,是李显。为了让李显彻底放心,他干脆让吕丽接电话。吕丽一接,李显在那边多少有些尴尬,问候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接着,宋平的手机又响了。宋平让吕丽猜是谁打的,如果猜对了,他休假回来给吕丽带一件礼物。

吕丽从桌上拿起宋平的手机,径直说,喂,你好,张处。张涛在那边吓了一跳,他让吕丽转告宋平,宋平回来后,一定为他接风。

你准备给我带什么礼物?吕丽放下手机说。

我估计你一定猜得出我给你带的礼物。宋平打趣说。

吕丽笑了,眼神变得暖昧起来。宋平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那只右手修长、白皙,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

宋平站在登机口一遍遍给冷玉打电话,但冷玉不接,宋平脸上的汗都下来了。马上就要登机了,可还不见冷玉的踪影,如果冷玉真不来了,那这个笑话可就闹大了,难道他一个人去三亚?

冷玉是在宋平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出现的。她一身运动装,显得格外精神。宋平苦笑着说,你呀你,不过来了就好。冷玉哧哧地笑了。

到了三亚,他们径直打车到宾馆。服务生问他开几间房,他望着冷玉,冷玉也正望着他,但她的目光显得既轻佻,又有些漠然。宋平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两间,挨在一起的两间。

他们把行李送进房间,便下楼吃饭,在餐厅里商量着明天的行程。

要不明天先到天涯海角看看?宋平提议道。

嗯。冷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吃过饭,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在门口道了别,便各自回房休息。宋平洗完澡,却有些莫名的兴奋,他拨通了冷玉房间的电话。冷玉接了,她的声音有些倦怠。她说她有些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宋平放下电话,却睡不着,他听到窗外海浪的声音,在一遍遍扑打礁石。

第二天的旅行开始了。或许是受到环境的影响,冷玉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目光单纯而天真。从车上下来,她便挽住了宋平的胳膊,就像一株恣意生长的热带植物。宋平的感觉好极了,觉得那海水与天空都比上次来时要好。

一天下来,宋平明显感觉冷玉对他亲密了不少,他喜欢她有些孩子气的目光。吃过晚餐,他们照例准备回房间。在房间门口,冷玉回头望着宋平莞尔一笑。宋平心中一动,脚步刚抬起,她的身影却一闪进了房。

宋平讪讪地退回自己的房间,默默地洗完澡,又呆坐了半晌,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冷玉的电话。冷玉接了,但不说话。宋平鼓足勇气说,我想到你房里坐坐。冷玉沉默着,宋平也就保持着沉默。

半个小时后过来吧!冷玉终于说。

宋平在半个小时后准时敲响了冷玉的房门。冷玉一打开房门,宋平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到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裙,那具美妙的身体若隐若现。冷玉关上门,问他要不要喝茶,他摇了摇头,坐到沙发上,点了支烟。

冷玉坐在床上,离宋平的距离有些远,宋平又有些迟疑了,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冷光。

他们几乎都不说话,房里只有宋平手中的烟在袅袅上升。一支烟尽了,宋平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终于走过去,开始吻她。这次她还是没有闭眼,他感觉到了,松开她。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古怪,他突然就想到了妻子她竟然和妻子有着类似的眼神!

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冷玉却开始脱身上的睡裙。她的动作很轻,只一下,睡裙便像树叶般飘落了,她的身体就像一件银器般闪闪发亮。

后面的事情更加出乎宋平的预料。冷玉的身体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还有她的呻吟,在抑制中似乎更加肆无忌惮。这几乎要了宋平的命,就像一种补偿,他感觉骨子里的野性像狂风一般吼叫出来。

当他们平静下来时,身上汗水滚滚。宋平颤栗地望着冷玉,她目光里没有沉醉,只有一种轻微胆怯的光。他困惑了,他们身上的汗水在慢慢变凉。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是在床上度过的。宋平退了自己的房间,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然后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做爱。

只有在黄昏时,他们才出门到海边散步,她挽着他。有时,她也会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那一刻,她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色,渐渐变得熟悉的亲密似乎无影无踪。那一刻,惊愕慢慢爬在宋平的脸上,他还是吃不准她。

那个黄昏,她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他感觉到了,她目光里甚至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他没问,只是拉着她的手在沙滩上慢慢地走。有一刻,她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他轻轻地吻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咸味,像是海水的味道。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迷离而恍惚,像是在看别的东西。他多少有些失望,她眼里的哀伤与他无关,可以看出,她生活中也有着困境。

他们在沙滩上来来回回地走,很晚了,她才提议回去。回到宾馆,她洗完澡,便站在打开的窗前。宋平洗完澡出来,她还站在那里,外面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还有白白的月光涌进来,宋平这才意识到她已关掉了房里的灯。

宋平坐在沙发上抽烟,月光亮得出奇,她侧面的脸显得黯淡而柔美。这一刻,他想起床上的她。他和她做爱时,总喜欢看她的眼睛,她那时的眼睛总是黯淡的,甚至有点空洞,好像她并不在那儿。

一种巨大的惶恐突然占据了他,他过去抱住她,她不动,她的手臂明显有点凉。他慢慢扳过她的身体,她的眼里有一种东西跳了一下,那是警觉与陌生,好像她第一次看见他。

但一种柔情在他体内慢慢升起,他轻轻地呢喃着,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变得柔和起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只是眼里还有一层淡淡的膜,久久不褪。

他抱着她,慢慢用力,他抱着她的肉体,但他一点也不快乐,他其实想抱的是别的东西,他其实对她有更多的期待与希望。性往往并不是一条捷径,而是更深的迷途。这一刻,他真的感到了悲哀。

他们聊起天来异常坦诚。她问他婚姻的情况,甚至问起了他的妻子。她提到他妻子时,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语气也变得亲切起来。他却一下子陷入语塞。妻子是个缺乏生活情趣的人,除了书本和学问,她几乎什么都不关心。不关心的还有他,自从他和冷玉交往后,他的谎言明显多了起来,并且经常不回家吃饭,包括这次外出。可是妻子从不多问半句,听到他去南方出差的消息时,就默默地为他收拾起衣物。妻子还把一瓶防晒霜放在了他的包里。

他最终还是说起了妻子。他说得非常详细,从他们认识一直说到目前的婚姻状态。她听得非常认真,有时会打断他,让他在某一个细节上做一次重复,她的好奇出乎宋平的意料。宋平只好停顿下来,重新述说那个细节。她一次次打断他,询问并判断他当时内心的感受,他的讲述便显得断断续续。但奇怪的是,这种讲述却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婚姻的寡淡与无趣。

你妻子是个奇怪而神秘的人。她总结道。

他愣愣地望着她,脑海里回想着妻子脸上几乎恒定的古怪而漠然的神情,突然觉得冷玉说得一针见血。这么多年了,他其实对妻子一无所知,对妻子的内心生活一无所知。

你有过别的女人吧?她的目光里有着更深的探究。

他迟疑起来,他有过。如果他的生活中没有别的女人出现,他或许早就不堪忍受现在的生活。他有过两个情人,不,准确地说是三个,但交往的时间都很短。

是的,有过,但最终都是过客。他叹息了一声。

她摸了摸他的脸。

我不想你成为过客。他望着她。

生活其实很复杂,我只是你的情人。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以前有过情人吗?他问。

你是第一个,估计也是最后一个。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严肃。

像是作为回报,她也说起了自己的婚姻。她的丈夫叫黎明。对这个名字,宋平并不陌生。这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和香港一位演员重名,而是本市一位房地产开发商也叫这个名字。若干年前,他是本市媒体的宠儿,但这些年却一下子销声匿迹,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

是那个曾经很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吗?他有些惊奇地问。

是的,是他。那时他事业做得很成功,可谓功成名就,我就是那时嫁给了他。我承认我嫁给他有虚荣的成分。她坦诚地说。

但他突然对生意丧失了兴趣,不光是金钱,他还对名誉、地位、社会的认同感统统丧失了兴趣。他把公司转让给了别人,开始无所事事,他好像只想过无所事事的生活。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可怕而陌生的人。

怎么会这样?宋平惊讶了。

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古怪的念头与想法。他总是在保姆把晚餐端上来的时候改变初衷,说他突然不想吃这些饭了。他还问我,要是现在有一盘素炒蚕豆是不是更好。说着就立马让保姆把菜撤掉,他要吃素炒蚕豆。就算家里没有蚕豆,他也不妥协,让保姆去买。等到保姆把蚕豆端上桌,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已没有任何胃口,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我的胃口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坏掉了。再比如说吧,过去我们做爱是在床上。自从他变了之后,我们一次也没有在床上做过爱,我们在卫生间里、楼梯上,甚至在保姆的房外,有时还有家门口的那个小花园而在公开场合,我们则装成陌生人。他过来和我调情,说一些轻佻的话,我骂他,让周围的人惊奇,而他却洋洋得意,我骂得更加歇斯底里,他就开始哈哈大笑,周围的人都傻了。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就一直骂他,从外面骂到家里,他确实欠骂。他坐在沙发上安静下来,而我的脑子一片恍惚,差不多要疯掉了

她喋喋不休,满脸的愤怒与厌恶。她继续说她丈夫在生活中的种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他在惊讶中,对她充满了怜惜与同情。但慢慢地,他却被她丈夫身上的一种东西打动了,这已不是有趣那么简单。他突然对她丈夫充满了深深的好奇。

现在好了,我们之间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漠然。她叹了口气说。当然,我一直在迁就他,但我现在不想迁就他了,我真的受够了,不想和他玩了,一切就像一场游戏。

那你丈夫愿意吗?他问。

他说过我随时可以退出,只要我愿意。我退出了,一切就这么简单。如果他还算有优点的话,那么就是他不会强迫别人,也尊重我的选择。是的,他尊重我,用他的话说,他对我的拯救结束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倒觉得你丈夫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愣了,望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怪物。她有些鄙夷地笑了,说,如果你对他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他望着她不说话。

宋平刚到办公室,吕丽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有个重要会议,上面通知务必参加。宋平当时第一个反应是人事上可能有变动,但细想想又不太可能,郑处还没正式退休。

吕丽来到宋平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吕丽的表情有些严肃,宋平便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果然,A市的天桥出事了,竟然发生了坍塌,酿成五死七伤的惨剧。这事轰动了全省,因为那座天桥交付使用还不到十年。

为了平息民愤,也为了给死者家属们一个交代,省里让咱们厅成立调查组。咱们处是城市建设处,调查组的主要负责人选估计会落到咱们处。吕丽说。

宋平愣了一下,陷入沉默。

你就没什么想法?吕丽话里有话。

这是趟浑水,再说人选也不会落到我身上。宋平自嘲地笑笑。

吕丽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宋平拿出一个精巧的礼盒递给吕丽,这是他答应送她的礼物。礼物是冷玉在一间女性用品店挑的,她把一个精美的礼盒递给宋平,狡黠地笑着说,你的同事一定会喜欢的。

你还真送我礼物。吕丽笑着说。

应该的。宋平也笑了。

会议是一个小时后召开的,郑处也来了。郑处一直在医院休养,等着正式退休,他不上班的结果,是把二处的人搞得提前进入战备状态。见到郑处,宋平他们都站了起来,连厅长也欠了欠身子。显得格外兴奋的是吕丽,她过去拉住郑处的胳膊,热情地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郑处的反应有些漠然,这跟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但吕丽浑然不觉,声音甜得发嗲。厅长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了,不笑的是郑处,还有书记。宋平望着郑处那张过于苍老的脸,想象着他和吕丽在私底下亲热的情景,觉得有些滑稽。

会议是厅长主持的。他介绍完情况便说,我们把郑处从医院里请来,更说明了确定调查组人选的严肃性与公正性,这是书记的意思,当然,也是我的意思。厅长把脸转向书记,书记点了点头。

老郑,你在二处干了快二十年,对几个副处的情况也最了解、最有发言权,还是你先说吧。书记提议道。

郑处却陷入了沉默,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郑处终于还是说话了:这确实有些难办,二处几个副处的能力都不错,这是有目共睹的嘛,但总的来说,张涛办监察办得比较多,经验也丰富些,我认为张涛是更合适的人选。

我没意见,赞同郑处的提议。厅长几乎在第一时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包括书记,而厅长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等着他表态。

我和刘厅是一个意见。书记说。

老郑,听你说过,王科长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让他给张涛当副手怎么样?厅长突然又说道。

郑处连连附和,王可年轻有为,给张涛当副手是再合适不过了。

书记也说,那就让王可给张涛当副手。

从会议室出来,宋平注意到李显的脸色有些发灰。

宋平刚回到办公室,张涛的电话便打来了,语气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是请宋平喝酒的,他还记得宋平回来后,要给他接风。宋平说,这怎么可以,应该是我们给你送行才对,就这么定了。挂了电话,宋平又打给李显,李显已经恢复了平静,听到宋平的建议,连连说好。

当晚,由宋平和李显牵头,二处的人在一家酒楼给张涛和王可送行。为了表示诚意,宋平和李显都没有开车,说要好好陪张涛喝两杯。张涛多少有些激动,他也没开车。

总共三桌,除了郑处,二处的人几乎全到了。张涛提议让宋平主持,宋平却让给了李显。李显当仁不让,首先举起了酒杯。

气氛很热烈,大家频频举杯。李显一次次给张涛敬酒,而张涛也一次次回敬李显。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满满的真诚,在酒精的作用下,竞显出几分天真。宋平也喝了不少,他给大家一一敬酒,敬到王可时,不免多说了几句,王可干脆一气喝了双杯。

吕丽没有喝酒,整晚只喝白开水,推说自己是开车来的。当然,二处的人都见识过吕丽的酒量。大家不好说什么,但宋平和吕丽碰杯时开玩笑说,还是你跟张涛的交情深啊,这酒都带着热气呢!大家哈哈大笑。

从酒店出来,李显和张涛都有些摇摇晃晃,但他们互相拉扯着对方,喋喋不休,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大家一看这架势,各自招呼着先走了。宋平本想打出租,但一辆豪车忽然停在了他面前,车窗里探出吕丽的脸。

你这车不错呀,估计没个四五十万下不来。宋平说。

朋友的车,借来开几天玩玩。吕丽轻描淡写地回道。

宋平微微一笑,知道这车并不那么简单。一个月前,宋平的一位大学同学请他吃饭。平时他一般不轻易出去吃饭,因为他待的部门比较敏感,但他和那位同学的关系很铁,不好拒绝。让他没想到的是,同学还带来一位开发商。开发商很殷勤,但在酒桌上并没有说什么,只说想交个朋友。吃完饭,开发商走了,同学请他洗脚。同学就是在洗脚时,说了那位开发商的想法在城南的经济适用房上有所发展。宋平当时就表态,他办不了,他虽然是个副处,但没有实权。同学不信,还颇为神秘地提起了吕丽,说吕丽在二处不过是一个科长,但她名正言顺地帮一位开发商办了,那位开发商一出手就是一辆好车。宋平不好说这里面的道道,虽说吕丽是个科长,但有时她手眼能通天。当然,宋平也不是真不能办,他得求人,别人碍于情面也会办,但别人知道他一定拿了好处。宋平不想落人话柄,再说他对钱也不是太贪婪,所以坚持说自己办不了,那位同学不免有些失望。

吕丽一直把宋平送到楼下。宋平下车前,吕丽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宋平一愣,吕丽就松开了,但眼里却有一种柔软而真实的东西: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礼物。宋平有些发懵,只好暖昧地笑了笑。

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宋平坐在客厅抽烟,越想越觉得吕丽反常。他给冷玉发了条短信,问那个印有英文字母的礼盒里到底是什么。冷玉很快回了短信:情趣内衣,外加一个恶作剧的头像。宋平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冷玉给宋平发了一条短信,让宋平和她丈夫见一面,并且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宋平看到那条短信脑子有些发懵,冷玉居然把自己的情人介绍给自己的丈夫。但奇怪的是,他心里竟有一种隐隐的兴奋,那是来自对她丈夫的好奇,他最终还是决定去。

他是提前一刻钟到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走进冷玉订的雅座,对方已经来了。他看到了他冷玉的丈夫,正满面笑容地望着自己,目光如婴儿般纯净。宋平几乎没有见过成人有这么纯净的目光。他过来握住了宋平的手,他的手绵软而有力。

我知道你一定会提前到的,我和冷玉打了赌,看样子我赢了。他说。

宋平把脸转向冷玉,冷玉微笑不语,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冷光,像是嘲弄。

冷玉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们一定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他的目光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真诚与热情,宋平一下子踏实下来。

他们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黎明聊天的方式很特别,他径直问起宋平昨晚做的梦。宋平有些愕然,他昨晚没有做梦。但黎明很固执,甚至固执地讲起宋平昨晚做的梦:你走进那片树林,林子里有些黑,像是另一种夜晚。你听到流水的声音,你觉得只要穿过树林便能看到一条小溪或河流,你觉得更像是河流。你走啊走,一片树叶落在你的手上,对,你当时的手正在奇异地张开。你注意到那片树叶正慢慢呈现灰白,它的脉络格外清晰,如钢筋般伸展着。你嗅到一座城市的气息,就从那片树叶中,但树叶突然不翼而飞,你有些奇怪,你更奇怪的是,周围树上的树叶都在呈现灰白,而它们在发出尖叫。你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你跑出了树林

黎明突然停了下来,他目光里有一种狂热与激情。

宋平笑了,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还是回想一下,认真地回想一下,因为我真的看到你做梦了,我在我的梦中看到了你的梦。你不要感到惊奇,只要静下心来想你的梦,就一定能看到。黎明的眼神里有一种坚定与自信。

宋平有些恍惚了,黎明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魔力,他开始想自己是否真的做了那个梦。但他还是无法准确判断,这样的梦,他好像曾经做过,但不是昨晚,时间一下子变得纷乱与无序起来

你试着讲讲后面梦中发生的情景。黎明的声音越发低微,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好像穿过了树林,但眼前并没有河流,连小溪都没有。流水声还在,更奇怪的是,流水声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宋平的口吻接近梦幻。

黎明笑了,他的笑就像一道闪电,让宋平惊醒过来。他愣愣地望着黎明,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就像一位技术精湛的催眠师。

对,没错,流水声是从树林里发出来的,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困境。你以为它或许是在那边,但其实不是,你在现实的途中,那边已经在改变。黎明说。

不,问题是我真的做过那个梦吗?宋平辩解道。

你做没做过那个梦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它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你对我的信赖。我说过,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宋平更困惑了,我真的信赖他吗?

刚才只是一个小游戏,或者说是一种测试。你有些拘谨,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你应该学会打开自己,这样对你会有好处。你应该快乐一点,真正快乐一点。黎明的目光似乎忧心忡忡。

宋平苦笑一声,把脸转向了冷玉。冷玉无动于衷。

当菜上来的时候,黎明又改变了主意。他说他今天心情很好,要庆祝一下,而庆祝的最好方式,就是自己动手做顿饭。他要让宋平和冷玉尝尝他的手艺。

虽然宋平对他的行事风格已经略有所闻,但不免还是有些目瞪口呆,他再一次把脸转向冷玉。冷玉微笑着站起了身,宋平只好也站起来。

出门时冷玉没有坐到黎明的车里,而是径直坐到了宋平的车里。宋平觉得不妥,但他不好说什么。

你感觉如何?冷玉说。

有一点不可思议。宋平说。

他从来没做过饭,我倒真想尝尝他的手艺。冷玉说。

宋平走进黎明和冷玉的家,里面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奢华。黎明让冷玉陪着宋平说话,而他一头扎进了厨房。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年轻的保姆便过来喊他们吃饭。冷玉带宋平走进饭厅,黎明正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几盘菜,目光沉醉,好像那几盘菜是几件精美的艺术品。

菜的味道不错,尤其是那道鱼,足见功力。

你是一个做菜的天才。冷玉惊讶地说。

我不是什么天才。我做菜的时候你不知道罢了,我喜欢背着你干这些玩意。黎明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得意,更多的是一种嘲弄。

他们举起了杯子。

第二天宋平约了冷玉。

你们不像是夫妻。宋平说。

是的,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

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

生活很复杂。

宋平沉默了,他不知道她所说的复杂是什么。

他其实很孤独,几乎没有朋友,也许你们真的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冷玉笑了。

宋平也笑了。

在靠近南郊的夏威夷别墅里,他们拥抱在一起。他打趣地说,黎明肯定不知道你还有这套房子。

是的,他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不过我想,他也一定没有兴趣知道。她笑着说。他望着她的笑,她的笑里除了嘲弄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凄凉。

二楼卧室的那张床很大,并且造型精美,床头雕刻着一对飞翔的精灵。她们有着同样浑圆的乳房和柔软的腰肢,拖着同样长长的蛇的身子。奇怪的是她们的表情,既甜蜜又痛苦。宋平完全被那雕刻吸引了。

冷玉递给他一条浴巾,说,你用这个吧,这里没有男式睡衣。宋平拿着浴巾走进了卫生间。他出来时,浴巾围在他的腰间。他的身材很好,既修长又强健。

他注意到她在看他的身体,但她的目光不安而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奇怪了,好像他的身体是一个怪物,或者他是一个怪物。他过来抱了抱她,但她推开他,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传来流水的声音,他躺在床上等待着冷玉。床对面的衣柜半开着,里面挂着好几件女式睡衣。他的注意力被一件大红色睡裙吸引了,他想起他的妻子。妻子曾经就有这样一件大红色睡裙,他还记得那件大红色睡裙的衣袖很特别,有着镂空的绣花图案。但他只见妻子穿过一次,仅仅一次,那件睡裙就不翼而飞了,他打开妻子的衣柜也没有看见过。或许,妻子觉得那件睡裙太艳,把它退了。但他觉得好看,起码比妻子一成不变的白色睡裙好看。

冷玉是穿着一件粉色睡裙出来的,她的身体略显僵硬,好像这幢别墅里有一种东西在拉扯着她,纠缠着她。或许因为这座城市太熟悉了,它没有了三亚那独有的暖昧而潮湿的空气,以及那蓝得充满虚幻的天空。

宋平把节奏放慢下来,他细细地吻她,但她的身体越发像一块铁。宋平惊讶了,他慢慢扬起脸,而冷玉就是在他惊讶的时候突然爆发了。她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嘴唇像着了火,他被她的唇吻过的地方灼热而疼痛,她在咬他。宋平本能地推起她的上身,看到她脸上抽搐的肌肉,以及在迷乱的激情中闪着仇恨般光泽的目光。

这几乎是一场完美的性爱,他完全松弛下来的身体被一种柔情充满。他抚摸着她的身体,而她一动不动。他抬起身子,凝视着她。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充满倦怠与茫然。她这奇怪的表情像在否认什么,好像他们刚才并没有做过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宋平真的困惑了。

是宋平的手机铃声把冷玉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中拽出来的,宋平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冷玉问他是谁的电话,他报了号码,冷玉笑起来,告诉他是黎明的。宋平这才想起昨天与黎明告别时,互相留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宋平更不能接了,他无法做到躺在冷玉身边接黎明的电话。但冷玉把继续作响的手机夺了去,摁下了接听键递给宋平。宋平慌成一团,但黎明的声音没有异样,平静、温和,他邀请宋平明天到他家里,好好聊聊。宋平慌忙答应下来。放下手机,宋平看到冷玉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习惯的嘲讽。

冷玉起来穿上衣服,提议离开这幢别墅。宋平表示反对,他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和她做爱,绝不仅仅是,他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想给她做一顿饭。

你不是说在家里都是你妻子做饭吗?

是的,但我今天想给你做顿饭。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柔情。

她变得迟疑,像在做一种莫名其妙的斗争,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做饭的时间还早,他们从楼上下来,坐在客厅里说话。说实话,冷玉的漠然让他心里有些沮丧,但他很快便说服了自己,觉得那是过去的生活留给冷玉的阴影。她不快乐,甚至对人充满戒备,他得努力走进她的内心才对。

他们的谈话进行得不错。但基本上是他在说,他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想对她述说什么的欲望。他说起了年少时的一段经历,那时他摔断了腿,每天只能待在院子里看天空,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孤独。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童年的孤独打动了她。他真的有些伤感了,好像童年的孤独不光存留在他的记忆里,而是从身体里散发出来,那是另一种孤独。此刻,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里有岁月交错与重叠后的厌倦与茫然。

她的手不觉放在了他的胳膊上了,慢慢变成抚摸。他感到痒,还有他的心。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唇,她的唇颤栗不安。他开始慢慢吻她的唇,边吻她,边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些坚持不住了,慢慢合拢,就像一道微妙的闸门。此刻,静极了,他从没有感到生活本可以这么安静。

但她又把微微闭上的眼睛猛然睁开,就像一种强力的反弹。她推开他,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气,眼睛里布满了一种奇异的恐惧。

咱们出去走走吧,这里太闷了,我有点透不过气。她提议道。

宋平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屋里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昏黄的路灯把夜色变得迷离,她挽着他,紧紧的,像是一种补偿。但他们谁都没有说活。

他们围着附近的别墅走了一大圈,可没有碰见一个人。整个别墅区好像空无一人,静得有些可怕。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提议去小区的超市看看,顺便买些新鲜蔬菜给她做晚饭。她说不用那么复杂,冰箱里有一些。

他们往回走时,一辆车擦过了他的视线。那是一辆好车,他记得几天前就曾见到吕丽开过这种款式的车。那辆车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他看到吕丽从车里款款走出来,和吕丽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走到门廊时转了一下头,让宋平大吃一惊,是厅长!

宋平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冷玉说她没有胃口,凑合着做吧。宋平做饭的热情不由大减,他炒了两盘素菜,下了些面。吃饭时,冷玉夸他菜炒得不错,他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吃过饭,冷玉挨着他坐下,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宋平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还不算晚,他想和冷玉多待一会儿。

刚放下手机,便来了一条短信,他有些纳闷,竟然是吕丽发来的。吕丽约他明天晚上八点在一棵树茶楼喝茶。他真有些弄不懂了,按说这个时候吕丽应该正和厅长在别墅里激情缠绵,她怎么会有心情和空闲给他发短信?

他的发愣引起了冷玉的注意。冷玉问他是谁发来的短信,他有些尴尬地说是一位女同事,约他明天晚上喝茶。她说,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接受他礼物的那位女同事。宋平只好点头承认,但他还没想好该不该去。

冷玉脸上即焕发出一种活力,一把夺下了宋平的手机。她的蛮横举动让宋平兴奋,他觉得这多少有点亲密与嫉妒的成分。冷玉调出那条短信,手指在上面来回摁动,宋平任由她胡闹,几乎可以认定冷玉回过去的短信是拒绝的。

我帮你答应下来了!她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兴奋。

宋平怔住了,他不信,调出发件箱一看,冷玉果然用有些暖昧的语调答应下来。他抬起头,看到冷玉还在笑。这笑让宋平觉得有些悲哀,原来冷玉并没有把他真正放在心上。

我们走吧。他说。

她立刻站起了身。

宋平发动起车子,冷玉坐在他身边陷入了恍惚。他扭头看了一眼那栋可能是厅长也可能是吕丽的别墅,那里面黑洞洞的,恍若无人。

宋平是一大早去拜访黎明的。他停好车,便给黎明打电话。黎明很兴奋,说要亲自给他开门。但门却是那个年轻的保姆打开的,保姆解释说,黎明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

被保姆领到客厅的宋平吓了一跳,他看见黎明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保姆却视而不见地退了出去。黎明脸上的笑还是那么亲切自然,他说他本想去开门的,但突然间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宋平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去医院?他摇摇头说,不用。

黎明有点沮丧地说,这种状况是五年前第一次出现的,当时他的整个身体一下子变成了一块铁,还是一块生锈的铁。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天后,那种奇怪的感觉才消失,他的手脚便重新行动自如。

宋平目瞪口呆地望着黎明。

你能坐在我跟前抽一支烟吗?黎明恳求地说。

宋平便坐到他身边,点上了一支烟。让他惊奇的是,那支烟刚抽到一半的时候,黎明的腿开始慢慢弯曲;当他手里的烟燃尽的时候,黎明已经站了起来。

谢谢你,是你帮我站了起来。黎明笑得越发纯净。

宋平的脑袋里有一万种声音在响。

他们坐在客厅里喝茶,宋平在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才想起问冷玉。黎明说,冷玉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想打扰我们,让我们好好聊聊。宋平抬了一下头,四处望了望,客厅的光线很好,但瞬间又变得黯淡下来。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但基本上都是黎明在说。黎明很坦诚,他告诉宋平他有严重的偏执,并且这种偏执有时已经控制了他的意志与身体。他不得不把公司交给别人,一心一意和这种偏执做斗争。他曾经秘密到精神病院看过,但精神病院的医生拿他这种偏执毫无办法。因为他的偏执不是由于幻觉或狂热,恰恰是由于他过分的清醒与冷静。黎明聊起这些时,甚至还有一点沾沾自喜。

黎明大致向宋平介绍完自己目前的状况,真正的聊天便开始了。黎明的思绪是逆向性的,这让宋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往宋平觉得应该这样的,而黎明恰恰有相反的答案,更要命的是,黎明的依据又是那么的合理。

他们开始了争辩,但争辩的结果是宋平又被另一种古怪的方式说服。黎明就像一位魔法师,在宋平面前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门,那里面有惊奇、新鲜,仿佛一切皆有可能。

宋平不知不觉着了迷,在恍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出了问题。他们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加激烈,却也更加和谐,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急切的真诚。

黎明突然站了起来,孩子般兴奋地提议出去散步,好像这间客厅已经容纳不下他四溅的灵光。

黎明带宋平走进一个无人的小花园。散步时黎明的步伐时快时慢,有时还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他本人却浑然不觉。宋平望着黎明怪异的散步方式,并没有太多的惊疑,他觉得他是在遵行着另一种节奏,或许在那里,他是平衡的。

回到别墅时,年轻的保姆已经把午饭做好了。黎明提议喝点红酒,宋平表示赞同。他们微笑着碰杯,但在后来的整个吃饭过程中,黎明却不再说一句话,这让宋平有些无所适从。

饭后黎明重新变得兴奋起来,又开始滔滔不绝。他们坐在客厅里聊了近四个小时。在这近四个小时里,宋平的话很少,他在观察、判断黎明的精神状态以及他种种怪异行为后面的动机。当四个小时过去后,宋平差不多大致弄清了,在偏执的外表下,黎明其实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行为艺术家。他无时无刻不在反抗现实的约定俗成,在生活那蒙尘般的细节中捕捉着他想要的一种诗意。他的反抗与捕捉已经成了一种完全自觉的生命状态与表达。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抵御来自内心的恐惧,才能使自己不真的变成一块铁。

宋平起身告辞的时候,黎明紧紧握着他的手说,真的很感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说过话了。

宋平笑了笑。

但愿你没把我当成精神病。黎明也笑着说。他纯净的眼神里有一种光芒,就像一种无边的力量伸展着。宋平再一次感到了好奇,还有说不清的兴奋,他紧紧抱了抱黎明略显瘦削的双肩。

从黎明那儿出来后,宋平准点赶到了一棵树茶楼。吕丽注意到宋平身上有一种抵制不住的愉悦,他脸上的笑很深,和平日判若两人。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即笑靥如花。

这时候出来和我喝茶,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哟!吕丽半是取笑地说。

宋平耸了一下肩,无所谓地笑了。他端起小小的茶盅,放在齿间,品着铁观音那种独有的香气。

吕丽望着宋平,目光深处有一种东西,但绝不是暖昧。

那是宋平曾经熟悉的一种东西,自从吕丽调到他们处,他们就有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没有来由,好像本身就存在似的。吕丽对待同事,由于热情而显得单纯,但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狡黠与成熟。当面对宋平时,她的神态与语气中明显多了信任与信赖,还有一种新鲜。这让那时的宋平每天对上班都充满一种隐隐的期待,觉得每天都是新鲜的。但他们的默契只限于办公室里,他没有请她出去喝茶,或吃饭,他们的默契只在暗处。

他们的关系有实质性的进展缘于那次出差,巧了,就他们俩。当脱离了熟悉而令人窒息的环境,他们放开了,活过来了。他们打开各自那扇半掩的门,让对方自由地出入。虽然没有接吻,没有上床,但所发生的比这还要重要得多,也深刻得多。或许正是由于少了这种世俗的身体接触,反而让他们更深地卷入了一场内心的风暴。

宋平和吕丽出差回来后,就感觉不对劲了。说穿了,是同事们的眼神不对劲了,他们甚至有意无意地开他和吕丽之间的玩笑。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他捕捉到了危险,一种真正的危险。

他开始回避她,也就是关闭他眼里的光。她陷入莫名的黑暗中。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安、狂躁,她用眼神向他索取、求证、哀告,但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绝望了,眼神变得黯淡、平静与漠然,他们之间的默契没有了,真正恢复了同事关系。有时,宋平有点庆幸他始终缺乏勇气去捅破那层纸,正是由于没有捅破,他才能从容撤退,让一切只是用铅笔写在纸上,小心翼翼擦去便是。当然,他还记得听到吕丽与郑处之间的传闻时,他内心的失落,就像吃下了一块石头。

他们几乎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茶。但在眼神交会的一瞬间,那些怀旧的底色让一些东西慢慢显形。

你应该多和刘厅聊聊。她终于说。

宋平一片茫然,他脑海里重现着昨夜吕丽和厅长走进别墅的那一幕。

回到家还不到十点,这几乎和昨晚回家的时间一致。更一致的是宋平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妻子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昨晚回来时,他多少有些沮丧。这和冷玉有关,他觉得这是一次并不算成功的幽会。虽然他们上了床,但他没能真正走进冷玉的内心,没有唤起冷玉对他的柔情与信赖,他感到了孤独。

昨晚他进门时,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没有扭头,只是盯着电视。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名的怨气。

或许他那股说不清的怨气与妻子的态度有关。他换了拖鞋也坐到沙发上,他嗅到一种气息。那是从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来自冷玉。他偏了一下头,和妻子相隔有近三十公分远。这几乎是他们恒定的距离,无论他们说话、吃饭,还是睡觉,这种距离都精确而微妙地保持着。

或许是由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他动了一下身子,紧紧挨着妻子坐下。他想让妻子嗅到他身上那股淡雅而持久的香水味,想让妻子察觉到什么,从而对他进行盘查与询问。

妻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注意力好像完全被电视里那个稀奇古怪的节目吸引了。妻子看的是新闻调查,关于同性恋。说实话,宋平对同性恋的常识知之甚少,他觉得那简直不可思议,甚至让人恶心。

电视的画面随着导播的讲述在一次次切换,一对对同性恋在画面中倾吐心声。但那一对对同性恋都没有露出面孔,导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对同性恋的手上,他们的双手紧紧相扣,让宋平深深震撼。

宋平上班没多久,便接到郑处的电话。郑处的语气明显有巴结讨好的成分,宋平懂他的意思,郑处又想找他下棋了。说实话,郑处是一个标准的臭棋篓子,也正因为是个臭棋篓子,所以特别爱下,尤其喜欢和宋平下。宋平和他下棋时,一点客气没有,每回都风卷残云般把他杀个片甲不留,但郑处总指望着能扳回一局。

为了钓郑处的胃口,宋平推说这会儿正忙,一会儿过去看他。郑处慌忙说,不急,不急,以工作为重。

放下电话,宋平给自己泡了杯茶。自从郑处到医院休养后,宋平就渐渐变成了一个甩手掌柜。刚开始时,下面的人也找他,他的口头禅是:这事你们先找李处和张处看看,以他们的意见为准。自从张涛到A市去调查天桥坍塌事故后,他的口头禅便改成:这事,去找李处。

宋平喝完第二杯茶,才从单位出来。他没有开车,郑处所住的那家医院离单位很近,只需要走十分钟的路就到。

宋平推开病房门,郑处正无聊地看电视。郑处住的是干部病房,一个人,宽大,但也寂寞。宋平一低头,目光落在了茶几上,郑处已经提前把象棋摆好了。看见他,郑处咧嘴一笑,就像一个孩子。

望着郑处伏在棋盘上已秃了大半的头顶,宋平想起了吕丽,想起上次开会时郑处对吕丽的漠然。他几乎可以肯定郑处和吕丽之间并没有什么,他小看吕丽了,其实吕丽的手段比这高明得多。

郑处直起了身子,脸上有一丝得意。宋平低头看了一下,笑了,郑处花了十分钟所想的那步妙招,其实还是一步臭棋。

郑处输了,脸涨得通红开始习惯性总结,总结的结果是如果他不跳那步马,而是回一步象,结局一定大大不同。宋平点头称是,两人便又摆上。

这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了,李显拎着水果进来了。

望着一脸谦卑的李显,宋平不由一愣。他每次来看郑处,都能和李显不期而遇,真是巧。但宋平知道,郑处和李显并不是一条线的,郑处和书记不是一般的关系,所以郑处其实对张涛更为器重。那么,李显的做法就真是难得了,也让宋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从棋盘旁起身,给李显让座,顺势告辞。郑处的脸苦了下来,宋平知道郑处还惦记着能扳回一盘。

回到办公室,下班时间刚过,办公室很静,静得有些可怕。宋平咳嗽了一声,但那声咳嗽像是从墙壁里发出来的,他感到一种黏稠的东西正从上面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感到那种黏稠的东西还在下落,径直落在他腿上。他的右腿一片酥麻,接着便是僵硬。

他试着挪动身子,但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他在恐惧中又试着活动右腿,还是没用,他的右腿真的就像变成了一块铁,还是生锈的铁。他隐隐嗅到了铁锈味,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明白了什么,当然,那种古怪的感觉已经消失,一股新鲜而亲切的血液从他的腰间向右腿传递。他突然站了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此刻,他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偏执。

他坐回到椅子上,手在电话上无意识地拨打一个号码。当那边传来黎明的声音时,他感到一种东西从心头落了下来,踏实中甚至有一股淡淡的暖意。

是我。他说。

要不要一起吃晚饭?黎明的语气里有一种兴奋。

他愉快地答应下来。

宋平赶到黎明的住处,那个年轻的保姆给他开了门。保姆向他笑笑,把他往里面引。宋平说了声谢谢,但保姆微笑不语。宋平进到房间,却没有看到黎明,正觉得奇怪,便看见宽大的茶几上有一张便笺,上面留有一个餐厅的地址和雅座号。他拿起那张便笺,找到保姆,保姆平静地说,黎明先生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宋平突然意识到一场游戏开始了,他笑了。

他赶到那家餐厅,服务员把他带到荷花厅。照例还是没有看见黎明,照例还是一张便笺,便笺上是另一家餐厅的地址。他要走,但服务员拦住了他,服务员说,那位先生说了,订包厢的50元费用你会出。宋平愣了一下,掏出50元递给那个服务员。

宋平赶到下一家餐厅,走到一张小小的圆桌边,看了一下上面的桌号,没错,是50号。他坐下,服务员过来问他要些什么,他说再等等。他仔细地看了看桌子,但桌子上没有什么便笺;他弯下腰又在地上查看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一下子陷入了茫然,不知后面的游戏该怎么进行。他掏出手机给黎明打电话,但黎明的手机关机。他掏出一支烟点上,周围饭菜的香气在搅动他的胃口。

当服务员再次走过来时,他要了一份套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服务员把一张折起的便笺交给他说,是一位先生交给他的。他把折起的便笺打开,但上面空无一字。他愣了,转了一下头,便看见了黎明。黎明正在他侧面的一张餐桌上坐着,面前也放着一份套餐。他的嘴里由于包满了食物而高高隆起,他吃得专心致志。

黎明吃完后,便走出了餐厅。宋平追了出去,叫了黎明一声。黎明转过身来,脸上有亲切的笑意。

黎明提议去喝茶,宋平点头同意。他们到茶楼坐下来的时候,黎明没有对他的行为有任何解释,更没有任何歉意。宋平不问,只是觉得有点好笑,还有点好玩。

黎明眼睛深处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嘲讽与平静,这让宋平觉得黎明拥有着一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是无意间说到裸奔的。宋平对这种行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觉得俗气,有些形式大于内容。黎明没有反驳,只是问他是否裸奔过。他摇了摇头。

走!黎明站起来说。

他的语气短促而有力,有一种天然的威严。宋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从茶楼出来,黎明上了宋平的车,并坐在了驾驶位上。黎明熟练地开着车,宋平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黎明要到哪里去,但他没问,只是保持着沉默。车窗外是一片片急速倒退的明明暗暗的夜色。

黎明径直把车开到郊外,在一片空旷中停了下来。黎明下了车,宋平也下了车,在车灯的照射下,分不清脚下种的是庄稼还是杂草。

旷野中的风很大。脱!黎明说。他简短的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宋平吓了一跳。

你试试看,真的,你亲自体验一下。黎明点着头说,目光里有一种鼓励,更多的是忧郁。宋平不知这一刻他为何忧郁,他不知道。黎明转身进了车,关掉了车灯,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宋平从呼呼的风声中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呼吸。

宋平开始脱了,先是外套、衬衣,接着是长裤。风吹到他裸露的肌肤上,一股寒意让他变得迟疑,接着是感到羞耻,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他鼓足了勇气才脱掉了内裤。但他没有脱掉鞋子。

他在旷野上慢慢地走,旷野的风更大了,他感到了冷,那种冷从身体里扩散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就像体内有一种奇怪的能量。他开始感到被束缚,那是缘于脚上的鞋。他把鞋脱了,拿在手里,脚下是一片毛茸茸的草,一种潮湿而新鲜的地气从脚下升腾而起。

等他跑回到车子跟前时,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他有好多年没有这么激烈地运动过了,这让他几乎喘不上气。黎明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

把车灯打亮。宋平喘上一口气说。

黎明打开了车灯,周围一下子变得一片雪亮。宋平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在车灯下昏黄而陌生,身上的热气在慢慢流逝。当然,流逝的不光是身上的热气,还有他的呼吸与意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好像整个人都在夜色里飘浮起来。

宋平快下班时又接到黎明打来的电话。

几天来,他就像一个游魂似的和黎明泡在一起,黎明建议玩一种成人游戏,他爽快地答应了。游戏没有既定的规则,完全取决于黎明当时的灵光一现。游戏的改变和执行由一张秘密纸条来传递,而那张纸条就放在街心公园西北角的一个石桌上,用一块硅化木压着。那张纸条上有一句留言,谁看到了都可以下达指令,它将对愿意服从它的人有效。

开始纸条上只有一道指令,是黎明下达的:在公园里寻找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并和她开一句玩笑。宋平行动起来,他转了近半个小时才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年轻女孩。宋平迎上去叫了一声宝贝,那个女孩吓了一跳,宋平笑着走开了。

当他再次走到那张石桌边拿起那张纸条时,上面已经有了新的指令。但字迹不是黎明的,而是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陌生人的指令是:看谁先找到第一片落叶,它上面有不一样的纹路。

宋平困惑了,几乎没有哪两片落叶是一样的,每片落叶都有它特殊的纹路。但他还是从地上捡起一片又一片落叶,认真地比较着,筛选着。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后有个人正在贼头贼脑地跟踪他,那个人跟踪的方式太拙劣了,让他一眼就看得出。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兴奋,飞快地拐上另一条路。这时,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落,他捡起来,那片落叶的纹路果然与众不同,看上去有些复杂,就是它了。他点燃一支烟,再抬起头来时,正面过来一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女人。她走到宋平跟前,眼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小声嘟哝了一句:抓住你了。而后加快步伐向前面走去。

当宋平拿着那片落叶走回石桌跟前时,他发现石桌上放着三枚自认为不一样的落叶。也就是说,至少有三个人看过这张纸条,也至少有三个人执行了这道指令。他把落叶放在石桌上,拿起那张纸条,不免吃了一惊,上面已经有好几道指令。其中一道指令说:跟踪那个穿中华立领的家伙。而宋平正好穿着那件妻子买给他的中华立领。

黎明设计的这个游戏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越来越多的人在下达指令。最初的那张纸条显然不够用了,有人放上新的纸条,并开始在纸条上编页码。

宋平有选择性地执行着自己感兴趣的指令,他觉得公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诡秘与兴奋,就像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似的。他弄不清这种荒唐的游戏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的人,大家恐怕都疯了。

宋平执行的最后一条指令是关于黎明的。指令让他和一个穿棕色皮鞋的人接头,他首先想到了黎明,黎明穿着一双棕色的皮鞋。他穿过树林时,发现了黎明,黎明眼神飘忽,不用说,他也正在执行一道指令。

你有骆驼牌香烟吗?宋平走过去说起了指令上的暗语。

黎明笑了一下,垂下头,盯着宋平的脚。宋平也低下头,看到自己竟穿着一双棕色的皮鞋

黎明打电话问宋平晚上是否有空,宋平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妻子今天要回来,黎明便挂了电话。宋平知道黎明一个人的游戏又要开始了。

说实话,这几天,宋平完全把出差在外的妻子忘了,他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发过一条短信。过去妻子外出时,他总要表示问候的。他想起了自己的疏忽,当然,疏忽的不光是妻子,还有冷玉。

他先给冷玉发了一条短信,但冷玉没回,很可能是生气了;他又发给妻子,妻子很快回了短信,说大概五点到。

宋平到家后,考虑是不是先把晚饭准备一下,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妻子曾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吃他做的饭。

他便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一支烟刚抽到一半,门被推开了,他一扭头,便看见了妻子。妻子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柔和,像被什么融化了似的。但这柔情稍纵即逝,当她的目光与宋平交会的瞬间,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生硬而略显疲惫。宋平愣了一下,好像妻子刚才的表情是出自他的幻觉。妻子走进客厅,并拉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放在了茶几上。不用说,那是妻子带给他的,妻子每次外出都不忘给他带些什么。

他没有打开包装,却抽动着鼻翼,嗅到了妻子带回来的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那么熟悉,又有些陌生。这一刻,冷玉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这让他有些困惑。

但游戏还在继续,他从厅长办公室出来没多久,便接到书记的电话。到了书记那里,书记也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的坦诚,一样的交心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又接到组织部门的电话。组织部门很热情地跟他谈了上面的意思,最终组织部门的负责人说,这只是先通个气,民主评议更重要,已经着手进行了,估计结果就要出来了。

民主评议是第二天出来的。不光宋平没想到,可能就连厅长和书记也完全没想到,二处的人在单独谈话中,无一例外都推举了宋平,包括张涛和李显。

下午是全体大会,郑处也来了,对宋平点头微笑。当书记宣布由宋平担任二处的处长时,台上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地鞠了三个躬。等他直起腰来,就看到了吕丽,吕丽的眼睛里是一片迷雾。

第二天,宋平坐进了郑处的办公室。他有点不适应,最主要的是不习惯。张涛和李显先后进来了,态度谦卑。接着进来的是王可,王可的眼里有一种光。

宋平懂,那天厅长找他谈话时,最后就提到了王可。对于厅长的暗示,他听明白了。他当上正处后,副处就会空下来一个名额,而他的提议至关重要,也水到渠成。当然,当他听懂厅长的暗示时,他想到了更远,甚至想到了天桥坍塌的调查事件,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王可出去后,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他在等一个人,但那个人迟迟没来。到了下午,他坐不住了,拨通了她的电话。

找我有事?吕丽平静地说。

晚上我想请你吃饭。宋平说。他脑子里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在盘旋,他只能问吕丽。他只信赖她。

我猜到了。吕丽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

下班后,吕丽直接上了宋平的车。

你的那辆好车呢?宋平笑着说。

我说过那是一位朋友的车,我已经还给那位朋友了。吕丽的语气异常坦诚。

他们去了一家不错的酒楼,要了一个安静的单间。单间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却恰好合适。

菜上来了,接着是酒。吕丽说她今晚要好好喝,但她要求宋平喝茶。吕丽的理由很充分,宋平是开车来的。

宋平在吕丽喝下第三杯酒时提到了李显。

你真不知道?吕丽有些意外。

宋平摇了摇头,或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早已知道了,但他确实不知。

李显上面的那个人就是从A市调出去的,前不久已经被秘密双规,听说突破口还是从天桥坍塌事件切入的

宋平脸上的汗不自觉间流了下来。

我不是厅长或书记线上的人宋平接着说。

或许吧,李显和张涛明争暗斗的结果,反而让处里的人觉得你谦和低调,这就是人心的微妙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宋平坦诚地说。

也许你什么都做了,按照刚刚流行起来的说法,说你以退为进,利用和厅长聊NBA以及和郑处下棋的机会,把什么都做了。你没想到吧?当张涛失势后,郑处竭力推荐的是你,并给了很高的评价。至于厅长那里嘛,有人传你手里有一张齐白石的真迹

我真的没有,你应该相信我。宋平争辩道。

谁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人有时最看不清的就是自己。吕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悠远。

宋平沉默了,吕丽说得没错,他不是一直在用既定的方针来周旋上上下下的关系吗?他其实一点也不无辜。

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你,我知道你在背后为我做了很多。宋平终于说。

吕丽怔住了,好一会才露出笑容,苍白,、甚至有些凄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从酒楼出来时,吕丽明显喝多了,脸绯红得厉害。宋平把她扶到副驾驶座上,她吐出夏威夷三个字。宋平愣了一下,看样子那套别墅是吕丽的。

到了那套别墅,吕丽继续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宋平熄了车,也坐着不动。车灯紧接着也熄灭了,四处黑下来。吕丽轻轻地叫了宋平一声,宋平不由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身,看见了吕丽的脸。她的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我今天下午辞职了。吕丽终于说。

宋平惊愕地望着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一把将吕丽搂在怀里,吕丽的肩膀开始抽动,但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奔涌的泪水打湿了宋平的肩膀。宋平不由把她搂得更紧了

一道雪白的灯光擦过宋平的眼睛,一辆车停了下来,只隔几米远。让宋平没想到的是,从车里下来的是冷玉和他的前妻。更奇怪的是她们脸上的表情,在路灯与车灯的交织下,有一种奇异的温馨与柔和。那是宋平过去从没有看到过的。

她们下车后,就紧紧相依着走向冷玉的别墅,最终只留给宋平一个背影。宋平透过背影,看到了她们握在一起的手,那两只手,紧紧相扣

他提议妻子稍微休息一会,然后一起出去吃晚饭。妻子说她在飞机上吃过了,不饿,现在她只想睡觉。

还是你自己出去吃吧!妻子又补充说,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倦怠。

妻子进了卧室,而他站起身,出了家门。

宋平坐在车里给冷玉打电话,问她能否出来一起吃饭。冷玉说她有点累,改天吧。宋平迟疑了一下说,他想她了。冷玉说,她也是。

宋平只好一个人去附近的餐厅吃饭。这时,手机响了,是吕丽。这些天,吕丽明显有亲近他的意思,有事没事就到他办公室坐一会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吕丽的眼神里没有暖昧,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她好像想从他这儿找到过去的那些那些默契、美好而微妙的时光。宋平有些吃不准了。他和吕丽的暖昧,只是出于玩笑,只是想让李显他们觉得他的随性,让他们放心。吕丽肯定是误会他了,尤其是那件情趣内衣和那次约会。但他没法和吕丽解释。

在干吗?吕丽的声音发软,像一把随风飘逝的流沙。

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宋平说。

我有点想你了。吕丽的声音变得低沉,甚至有些伤感。

要不过来一起坐坐?宋平心里突然一动。

有人请我吃饭,我在卫生间里给你打电话呢。吕丽说。

噢。

李显今天请我帮忙,让我帮着引见引见几个画家。

噢。

那我进去了,再见。吕丽挂了手机。

宋平一下子清醒起来,吕丽的这个电话,绝不仅仅是表示亲近这么简单。宋平突然想到厅长喜欢收藏字画,顿时明白了李显的动机。但李显为什么让吕丽引见画家呢?他完全可以托人去买,而神不知鬼不觉。那么,李显向吕丽露底是什么意思呢?更重要的是,李显和吕丽之间到底又是一种什么关系?

宋平头都想痛了,也理不出一道清晰的脉络来。但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张涛的调查组不会一帆风顺,张涛越精明强干,或许,他的麻烦越大。

宋平的预感是对的。张涛的调查组本是一番得胜回朝的架势,他做得漂亮,虽然是趟浑水,里面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但他拿捏得恰到好处,知道该什么时候罢手,又该在什么地方打结。A市城建的前任主要负责人被撤职查办,也算是平了民愤。

厅长和书记对张涛的滴水不漏非常满意,要给他庆功。由于郑处已被批准正式退休,便把庆功会和欢送会放在了一起,说是双喜临门。

说是双喜,但很明显一喜一悲。张涛虽然有意克制,但还是无法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因为所有的人都明白,庆功会和欢送会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郑处表面上春风满面,但眼睛深处显得空洞,甚至失落。宋平过去和郑处一气喝了三杯。最终郑处还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宋平不免感慨。当然,整个酒会上还有一个人很沮丧,那就是李显。虽然他也在笑,但所有的人都看出了虚假与夸张。

接下来的三天是张涛最后的辉煌。张涛虽然表面上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气势出来了,对待下属的语气在平和中明显有一种威严。李显则开始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一律推给张涛。

但也就三天,三天后,风向突变。消息首先是从网上传出的。网上说得有鼻子有眼,说A市城建的负责人只是一个替罪羊,天桥工程的招标与当时A市的一位主要领导有关,而现在那位领导已是省里的一位常委,并主管全省的城建工作。一时间,议论纷纷,各大网站都在转帖。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内部人泄露出去的,但到底是谁呢,又不好说,因为调查组除了张涛和王可外,还从别的处抽调了三个人,说是协同调查。当时,宋乎没觉得什么,只认为是领导对天桥坍塌事件的高度重视,但现在看来,这里面的水深得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下午,厅长和书记轮流接到上面打来的质问电话。厅长和书记惶惶不安,开始找调查组的人谈话,但谈来谈去,也无法弄清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张涛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是调查组组长,他得承担最主要的责任。虽然这事也不好让他承担什么,但可以肯定,他的仕途不会再有更大的发展了。他变得木讷、委顿、呆滞。宋平看了,不免触目惊心。更重要的是,不光二处,别的处的人也都开始回避张涛。而重新有了生机的,是李显。在宋平的推脱下,他接管了处里的一切事务。

二处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也越来越阴沉,宋平越发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只好找黎明。似乎只有听到黎明的声音或和他在一起干那些荒唐透顶的事,才能使内心变得轻松。

这其实是一种恶性循环。和黎明过多的交往,使他形成了一种依赖,越发不能忍受现实生活中的沉重,只能更频繁地和黎明接触才能获得短暂的轻松。黎明在不自觉间打开了他封闭的内心,他体内有一种东西在冲撞,又有一种新鲜的东西在进入。在和黎明单独相处时,他会变得失控,不光是情绪,还有行为。

宋平真的有点像发疯了,他告诉黎明他要单独玩一个游戏,只有玩过这个游戏,他才会真正平静下来。黎明点头微笑,表示赞许。

那天中午,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在公园出现。他在一座雕像前摆出一个奇怪的造型,公园里的人纷纷围观,并拿出相机拍照。他的脸上和上身涂着厚厚的油彩,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是宋平。望着众人惊讶的眼神,在短暂的羞耻与不安之后,一种东西从他身体里升腾起来。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但他清晰地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上班,宋平刚走到办公大厅,就看到同事们围着电脑议论不已。吕丽向他招了招手,他过去一看,正是昨天他在公园里的照片,题目是:行为艺术家的呐喊。

同事们都在讨论行为艺术家身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有的说象征着一种自由,有的说象征着绝望。正纷乱着,吕丽突然笑了起来。

宋处,你发现没有,网上的这个行为艺术家和你很像。吕丽取笑说。

是很像,估计我就是那个人。宋平一本正经地说。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宋平决定和冷玉好好谈谈,他想结束他们之间这种关系了。这期间,他和冷玉又幽会了两次。第一次,是他提出来的。当时从床上下来,他就很清楚地意识到,冷玉只需要和他做爱,她不爱他,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厢情愿与自欺欺人。她眼里的光始终那么冰冷,他温暖不了她。

第二次幽会是冷玉提出来的。或许她感觉到宋平近来变得消极与倦怠,或许仅仅是为了证明他们还是情人,谁能猜到她真实的意图呢?宋平当时多少有些意外,心里又隐隐燃起了一种希望,但结果却是大失所望。他甚至觉得她在床上的呻吟,都是那么空洞与夸张,让他所有的热情与期待都化成了冰。

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他实在不堪负重,他必须结束。也许他应当承认,是黎明在冥冥中给予了他力量,一种类似于自由的东西。

当宋平艰难而又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后,冷玉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眼神变得慌乱,那种神秘莫测的光消失殆尽。这一刻,宋平陷入了恍惚,在恍惚中,好像他的决定只是为了看到她眼里的慌乱与茫然。

既然你决定了,那么我同意。冷玉很快便平静下来说。

宋平垂下了头,看着茶盅,一缕热气在袅袅上升。

我有一个要求,想和你再幽会一次,并且是在你家里。冷玉突然说。

宋平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冷玉。难道冷玉把在他家里约会看成某种实质性的掠夺与侵占?这不像冷玉,虽然他并不了解她,但这肯定不像她。

好吧,不过,要等机会。宋平最终说。

我有的是时间。冷玉微微一笑。

让宋平没想到的是机会来得很迅捷。第二天,妻子就说她要去外地讲学,至少要三天的时间。妻子的语气平静,甚至温和。

宋平便给冷玉打了个电话。冷玉提议晚上先出去吃饭,然后去他家。宋平答应了。

冷玉进门时四处看了看,最终在卧室停下,扭头看着宋平说,我今晚不走了。宋平一笑。

冷玉拿着一件宋平妻子的睡衣进了卫生间。宋平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上,并打开了电视。冷玉从卫生间出来时,宋平不由一愣,他第一次看见冷玉穿白色的睡裙,在恍惚中,他嗅到了妻子的某种气息。冷玉过来,端起红酒,和宋平碰了一下杯。

对不起。冷玉突然说,然后一饮而尽。

宋平感到纳闷,不知她为什么会说对不起。

当他们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时,一种伤感从宋平身体里弥漫起来,还有沉重,他好像还在爱她。他大口喘息,看到她的目光在渐渐发亮,渐渐发亮

卧室的大灯是在他们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打开的,那突兀的灯光雪亮、生硬、冰冷。宋平的妻子出现在卧室门口,旋即又面无表情地从那里消失。

宋平木木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冷玉却平静地一件件穿起自己的衣服,一丝不苟,穿好后还对着镜子看了看。她过来摸了一下宋平的脸,她的手有些凉。宋平蓦然一惊,飞快地穿上睡衣,和冷玉离开了卧室。

妻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着、冷静,保持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与尊严。冷玉向沙发走去,她的包在那儿。她拿起包,看了宋平妻子一眼,宋平妻子也看了她一眼,两人都很平静。冷玉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宋平过去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妻子发作。但妻子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慢慢地喝。热热的蒸气扑打在妻子的脸上,使她的脸湿润而有了一种奇怪的柔和。

我们离婚吧。妻子平和地说。

宋平愣愣地望着妻子,觉得妻子就像一个陌生人。

宋平和妻子是第二天一早去办的手续。到了地方,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办完了,当然,这得归功于妻子的细心。妻子把所需的证件都备齐了,就是关于财产的分配,昨晚也已经和他达成了协议。妻子什么都没要,慷慨得简直让宋平无法想象。

宋平回到单位,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又感到一种东西落了下来,从心里,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离婚了。

让宋平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妻子单位的人就给宋平打来了电话。打电话的人虽说是妻子的同事,但也是宋平间接的朋友。打电话的人没一点客气,态度鲜明地指责宋平的不是。宋平拿着话筒只是静静地听,没有辩解,打电话的人说的都是事实,他是在外面找情人,并带回家幽会。

刚放下电话,妻子的又一个同事打来了。还是宋平的一个间接朋友,语气里充满了对他们婚姻的惋惜,责备之意不言而喻。

宋平再次放下电话,真有点搞不懂妻子了。按理说,像妻子这么自尊的人,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离婚的事散布得沸沸扬扬?难道仅仅是为了博得一点可怜的同情?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消息扩散的速度完全超乎宋平的预料。第三天上班,宋平刚坐到办公室,吕丽就进来了。

听说你离婚了。吕丽说。

宋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吕丽不笑。吕丽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密不透风,像要穿透他的身体似的。

二处的风云再一次突变。宋平推开李显办公室的门,愣了一下。李显的脸一片灰白,眼睛里透出一种空洞的光。宋平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说,李处,还是你来签批一下吧。但那份文件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被李显慌忙推了过来:我签批不太合适,还是由你来吧。

李处,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宋平说。

没什么,噢,我身体是不太舒服,我准备休息几天,休息李显有些语无伦次。

宋平回到办公室,一杯茶还没喝完,同事们又拿着两份文件来找他。宋平坚持让李显先看,但同事们坚持听他的意见。同事们出去了,但那欲言又止的语气,让他预感到什么。他想了想,给吕丽打了一个电话。

吕丽很快到他办公室来了。他提起李显的反常。

你真不知道?吕丽说。

宋平摇了摇头。

我敢肯定二处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吕丽低低地笑着转身走了。

下午刚上班,宋平就接到厅长打来的电话,让他过去聊聊。宋平过去,厅长已经把茶泡好了。

来,小宋尝尝,正宗的铁观音。

厅长一副亲切的架势。宋平端起茶喝了一口,点了点头说,没错,是正宗的铁观音。

厅长先提到了NBA。

我觉得湖人队会赢,现在的湖人队完美无缺,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有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科比。厅长说。

或许是凯尔特人。虽然三巨头有些老了,但还不算太老,更重要的是三巨头都没有获得过总冠军,而科比手上已经有好几枚总冠军戒指了,没有什么比一颗渴望总冠军的心更为可怕宋平说。

厅长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宋平也笑了。

厅长开始步入正题,他的语气变得越发温和、坦诚:小宋啊,说实话,你的能力在二处是有目共睹的,并且处事低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也早把你视作了自己最器重的人。我之所以一直对你不透露什么,是有自己的想法,也是想保护你。现在是时候了,你应该担起更重要的担子宋平整个脑子都空了,没想到会是他!真的没想到!这简直有些荒唐,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懒散、随性、对工作不闻不问,还有,他因为作风问题而离婚厅长的嘴还在喋动。宋平眼前有一种东西开始晃动,一左一右,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就像一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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