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为什么生在你们家了?”

他问我这个问题时,是上一年级的第三天,我接他回家,走在路上。

我想了好半天,觉得这是让他懂得亲情的一个小机会,于是回答:“因为你和我们有缘分啊。”

他却没有为此欢喜,相反,略有失落地“哦”了一声。问他怎么了,他就仰起头,用一个6岁孩子黑白分明、无比纯真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可是我想生在大老板家,就像点点那样。”

他的话出乎我意料,于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这个只到我腰部的小男生,问他:“为什么?”

“因为点点的爸爸开车来送她,她爸爸的车好大好漂亮,同学都说,她爸爸是大老板,有很多很多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爸爸,为什么你不是大老板……”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地问,丝毫不知这样的口气,那么微妙地伤到了我做男人、做父亲的自尊心。

所以,我的脸板下来,扯紧他的手朝前走,边走边开始跟他讲道理。我用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小孩子不能爱慕虚荣,跟他讲关于一只小狗狗都不会嫌弃主人家里贫穷的道理。

讲完了,问他:“懂了吗?”

于是他再次仰起头:“爸爸,什么叫爱慕虚荣?小狗狗的主人为什么不给他肉吃?”

我气极,没好气地说:“小狗狗的主人穷,没有肉。”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赚钱买肉给狗狗吃?”他固执地看着我,“他们不爱它吗?”

结果,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我知道我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明白:他的思维跟我的完全两岔了。

可是他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问,正是凡事爱问为什么的年纪,我再没耐性听他左问右问下去,扯住他:“回家!”

一路上,他的嘴巴微微撅着,明显地委屈。

回去后,他写作业,我看新闻。忽然他跑出来说:“爸爸,72吋有多大呀?点点说,她家的电视是72吋的,看动画片可过瘾了。”

“闭嘴!”我终于冲他发吼了。

他小小的身体一哆嗦,闪回自己的小屋里。

妻听到我的吼叫,从厨房探出头来:“干吗呢,你们?”

我很颓丧:“你儿子已经开始爱慕虚荣,嫌弃他老爸老妈没钱啦!”

后来知道,他和那个叫点点的女孩是同桌。点点的爸爸开连锁饭店,如他所说,的确有许多许多钱。

他终归太小,记吃不记打,转头忘记了我的吼叫,我再接他放学,他还是问同样的问题:“爸爸,你为什么不当老板?你为什么没有很多钱?你为什么……”

那天被问急了,我对他说:“那我把你送到点点家给她老爸当儿子好不好?”

他却很诧异:“为什么?我不是你儿子吗?爸爸,我到底是谁儿子?”

六岁孩子的思维真能让人崩溃。我说你不是想当有钱人的儿子吗?

他明白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不是点点爸爸的儿子,不会去他家的。爸爸,我只是想让你变成大老板,有很多钱。这样,我就是大老板家的儿子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我的儿子,他恐怕很难实现这个愿望了。我生就穷书生的命,做个报社副刊编辑,每个月拿固定薪水,虽然衣食无忧,但这辈子,恐怕都成不了富人。

可是我怎么说,小小的他才会明白?索性不说。

但他好像着魔一样,最后将愿望准确地落在一件事上,那就是他希望我能够买一辆车,他比划着:“哪怕是一辆长满锈的车也行啊!”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讲道理,所有道理都说过了,甚至说过我像他那么大时家境拮据,常常穿哥哥穿旧的衣服,没有零食,没有玩具。这些道理在他那里是行不通的,他听了,反应雷同,就是疑惑为什么那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不爱我,不给我买零食和玩具,还让我穿旧衣服。

我发现我和他之间根本无法沟通,不知道是他太笨还是他天生就虚荣。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我知道我都不能纵容他这样的思想。所以到了他7岁生日那天,他再次告诉我他希望我买一辆车的时候,我坦白地告诉他:“爸爸没钱,长满锈的车也买不起。”

“那你去赚钱啊!”他说。

“我赚不来,你爸没那么大本事。”我铁了心要让他知道他的愿望不能实现。

“那,那……”他“那”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你可以写小说啊,妈妈说你会写小说,写小说不是可以赚很多钱吗?就像童阿姨那样。”

我彻底崩溃!他口中的童阿姨是我的同事,工作之余写小说写剧本,收入颇丰,经常请我家这个虚荣的小男生吃西餐。未承想,也成了他的参照物。他每次说起童阿姨就像说点点的老爸一样,又欢喜又敬慕。

总之,他对有钱人另眼相看。

我告诉他,不是每本小说都能卖很多钱的,童阿姨是例外。

“那你可以炒股啊,要不就开一个网店!”他并不放弃,为我想赚钱的办法。

我拂乱他毛茸茸的头发:“儿子,你认命吧,你爸,什么本事都没有,想有车,你长大自己赚钱买吧!”

他终于不再说话,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这次,这个话题终于以我的胜利告终。暗想,小子,当我真斗不过你!

他不再提车的事情。可是过了几天,在老师批过的他的日记里,我看到这样一段话:“我梦见爸爸买了一辆轿车,可好看可好看了,爸爸带着我和妈妈去兜风,我们还回了爸爸的老家,然后开着新车把奶奶接到我们家,我高兴坏了!奶奶也高兴坏了!”

忽然心里一酸,想起他那句“长满锈的车也行”,他撅着嘴巴的样子,他失望的眼神,还有他日记里写的开着车去接奶奶。我黯然,那天胜利的喜悦尽失。

下意识地,我开始留意起关于车的各种信息。在网上看新闻,看着看着会转到汽车栏目去。看不同的车和价格,盘算哪个牌子哪一款可以买得起。

所谓买得起,当然指按揭。甚至,我开始转弯抹角地向他敬慕的童阿姨讨教起投稿的事项,开始研究一些杂志的风格——在大学时,我是卖过文章拿过稿费的,工作后,有了稳定收入,没有再想过动笔,渐渐,手也生了。

那天,当我冥思苦想了三个小时、快下班的时候,终于写下构思了半天的一篇文章标题时,忽然觉得,我着了他的道了,竟然动了买车的念头,并不动声色地开始为之努力。

这小子,我还是没能赢他。或者说,我舍不得委屈他。也许所有父母都是如此吧。原来,我并不例外。

文章发表是两个月后的事了,是我决定重新写东西之后写的第六篇,发在一本生活杂志上。又过了段时间,我收到稿费,800块钱。

如此,我计算了一下,每个月发两篇文章就够买车的按揭了——竟然就这样开始在他指的道上前行了。

稿费拿回家交给妻子,她比我更欣喜,不是为钱。当初是我的文章吸引了她,我那点儿小小才气成就了我们的爱情。后来不写了,她一直觉得遗憾。

我让妻先别告诉他,但妻还是没忍住。

他听了,跑来找我,一脸的兴奋:“爸爸,你现在是作家了吗?”

我跟他解释,我和作家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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