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爱喝酒,老钱也爱喝酒。两人在同一间办公室,面对面办公,下班以后,经常到单位门口的“小四川”饭店,点上两个小菜,或者干脆“饺子就酒”,一人一瓶五块多钱的“大高粱”,对口吹。

醉酒后,老赵出过洋相,跑到路边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下撒尿,事毕,却怎么也脱不了身。原来,老赵系腰带时,把腰与小树系在了一起。老赵一边用手推着树,一边还跟树客气:“我没醉!我没醉!别拉着我……”老钱也出过洋相。有一年夏天,老钱喝高了,脱光衣服,睡倒在街旁的绿化带里,说什么也不起来了,说是到家了。老赵无奈,只好把他老婆叫了来。老钱见到自己的老婆,感到很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一个劲儿傻笑。老赵管老钱老婆叫嫂子,老钱听见了,也跟着“嫂子、嫂子”乱叫,还一个劲儿说:“好吃不过饺子,最亲不过嫂子……”

当然,两个人也有同时喝高的时候。就有那么一回,两个人边喝酒,边说起单位领导的隐私来。老钱说:“你知道咱们单位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小吴为啥偷着哭么?我全看见了!那天下午,小吴去给副局长老李送材料,老李喝得醉醺醺的,看到小吴胸前毛衣上绣着一朵小黄花,色迷迷地问,这是什么花啊,真好看!说着,伸出手就去捏……”

“真的?你是怎么看到的?”老赵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天老李办公室的门没关好,我路过,正好看见。这事儿,你知道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说。”老钱压低了嗓音。

老赵听了,马上拍着胸脯,说:“咱俩啥关系?我还能往外说!”又骂道,“妈的!老李平时脸上笑咪咪,原来不是好东西!我还听说,上次县委调整咱局的领导班子,局长的人选本来是老李。听说新来的县长老王和老李是战友,两个人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老李心急,还没等宣布,就要求办公室以后给他派车,就派局长的专车‘帕萨特’。谁知道组织部来人宣布的时候变了,换成了老孙。老李弄了个烧鸡大窝脖!看来,上级还是有眼光的,要是老李当了一把手,单位准乱套……”

老钱横了老赵一眼,说:“你以为老孙是凭真本事干出来的呀?我听说,老孙年轻的时候,最会装孙子。那时还没有集体供暖,家家烧蜂窝煤炉子,老孙天天到某领导家帮着掏炉灰,一来二去,同领导的家人熟了,后来娶了领导老婆的表妹。老孙入党、提职,都是那位领导一手办的。那位领导你道是谁?就是咱们的县委书记老周!”

议论完领导的隐私,两人觉得彼此的感情更深了一层,你一杯,我一杯,两瓶“大高粱”吹完,每人又喝了三瓶啤酒,结果都喝高了。

喝到最后,老赵动了真感情,红着眼圈,说:“这些年我也就交下了你这个铁哥们儿,下辈子我要是托生个女的,一定嫁给你!”

老钱听了,感动得一塌糊涂,大着舌头,说:“咱……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说的,我……我要是托生个男的,一定娶了你!”

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忽然抱在一起亲了个嘴儿,“小四川”的女服务员正好进来续茶水,见状,手中的茶壶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常言道,麻将越打越薄,酒越喝越厚。老赵和老钱是多年的同事了,当年两个人大学毕业,同一张调令分配到这家单位工作。那时候别说大学生了,机关里连中专生也很少。开始,两个人被当作人才使用,都有点心高气傲。谁料,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最有希望提拔的时候,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白白错过了机会。如今倒是看惯了,但希望却越来越渺茫,至今还是大头兵。眼看提拔无望,两人都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没事就喝点小酒,说点怪话,工作上疲疲沓沓,领导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彼此境遇差不多,有许多共同语言,两人整天粘在一起。在单位,大家都知道老赵和老钱是一对酒友,还有个绰号“二不离”。

可是,后来两人的友谊却出现了裂痕,起因是老钱忽然当上了科长。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某天夜里,这家单位的一把手,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局长老孙,来机关值班,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忽然发现锁眼处黑乎乎一片,十分可疑。用手沾了一点儿,凑近鼻端一闻,果然是粪便。老孙大怒,第二天召开全体人员大会,破口大骂,谁干这样卑鄙下作的事,谁就不是人,是乌龟王八蛋!

哪知道,过了几天,老孙办公室的门上,又是黑乎乎一片,面积比上次还大,连锁眼都糊住了,——看来,还真有人不怕当乌龟王八蛋!

老孙一怒之下,把单位看大门的老头辞退了,换上了自己认为可靠的人看大门。可就在当天夜里,局长办公室门上又被抹上黑乎乎一片……

黑乎乎一片!黑乎乎一片!那段时间,老孙眼前就没有别的,全是黑乎乎一片!县政府大院里的人,都把这件事当作笑谈。老孙气疯了,在单位楼道里跳着脚大骂,声言是谁干的,他就要和他家的所有女性发生性的关系!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捂着嘴笑。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老赵和老钱在“小四川”喝酒,喝到了很晚。喝完酒,老赵先回家了。老钱内急,捂着肚子跑到单位蹲厕所,忽然觉得外面有动静,提起裤子出来,一眼看见有人挑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往老孙办公室的门上抹,定睛一看,居然是副局长老李!

当时,两人都十分惊慌。

老钱忙不迭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说完,站在那儿,两条腿直哆嗦。

倒是老李,毕竟当兵出身,又当了多年领导,先镇定了下来,把老钱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让他坐下,说:“看见了就看见了,他妈的老孙忒不是东西,我就是要恶心恶心他!要不是靠县委书记老周的裙带关系,凭能力,论贡献,他能当上一把手?这事你知道就算了,对谁也不要说,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

老钱欠着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谁也不说!谁也不说!”

——果然,除了一次酒后实在忍不住,偷偷告诉了老赵,老钱对其他人谁也没说!

从那以后,老孙办公室门上,再没有出现过黑乎乎一片。老孙心下还有点奇怪,怎么说没了就没了?连点缓冲也没有。

事隔不久,经过副局长老李力荐,老钱就当上了科长。单位上科室编制早就满了,为了安排老钱,专门设了个综合科,别的科室不管的事,全归综合科管。

老钱当了科长后,主管老赵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吴。

刚开始,老赵和老钱都有点不自然。昨天还在一起喝酒,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上午一宣布任命,怎么就成了领导和被领导了?两人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下了班,老钱主动请老赵到“小四川”喝酒,坐下后,很交心地说:“虽然我如今当了领导,可咱们不分尊卑上下。”说完,一口干了一大杯酒,足有三两。

老赵听了,立刻把心也交了出来,说:“领导就是领导,工作上我一定尊重你!”说完,也一口干了一大杯酒,足有三两多。

结果,菜还没上,两人都喝高了,一时间情绪很是激动,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小四川”的女服务员以为他俩又要亲嘴儿,扭过头不看。结果老钱和老赵只是紧紧地握了握手,坐回去继续喝酒。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得大醉。

日子慢慢腾腾地过着,老赵感觉,老钱当了科长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说有变化,也只是饭局增加了。一到饭点,办公室就会叫他:“老钱,兄弟单位来人了,安排在‘大富豪’酒楼!”或者,“老钱,上边又来领导了,安排在‘霸道’火锅城!”科长之间互相有应酬,也都叫上老钱,“同去!同去!”于是大家一同去了。

刚开始,老钱看看老赵,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领导叫呢,我先走一步了。”老赵假装看报,头也不抬地“嗯”一声,算是回话。时间长了,听到人叫,老钱拔腿就走,也顾不上理会老赵了。老赵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等下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都没什么,最让老赵来气的是,老钱每次吃完大餐回来,都会兴冲冲地告诉他,今天吃了龙虾,以前光听说过,没吃过,真好吃呀!过了几天,又兴冲冲地对老赵说,今天吃了鲍鱼,确实大补,吃完后全身热烘烘的!又过了几天,说吃到了贡米煨辽参、象拔蚌……说得老赵脸上讪讪地,再也不好意思请老钱饺子就酒喝“大高粱”了。

渐渐地,老赵发觉老钱变了,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拿领导的款儿。老钱没当科长之前,忙不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互相指使一下,你去干这个,他去干那个,谁也没感到有什么。老钱当了科长,老赵就不好意思指使老钱。老钱指使老赵,老赵也有点不乐意。但老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乐意也得去。最令老赵生气的是,有一回老钱居然当着小吴的面使唤起自己来,说:“老赵,去把这份文件复印一下,给我送过来!”

老赵当时脸色就很难看,把手里的报纸一拍,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呢!”把老钱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安排小吴去复印。小吴见老钱指使不动老赵,却来指使自己,也撅着嘴不愿意动。

等小吴出去后,老钱发火了,拍着桌子,训斥老赵,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

老赵也发火了,说:“我忘了您是领导了,科长科长,不就是个股级干部么,官不大架子不小!”

两个人隔着办公桌,乌眼鸡似的对视着,都很不愉快。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老钱主管老赵,想给他穿只小鞋还不容易?那是说穿就穿,想穿就穿。单位安排到旅游城市培训或开会,都是老钱去,老钱有事去不了,就安排小吴去,从来没有老赵的份儿,到基层下乡却每次都少不了老赵;老赵辛辛苦苦写的材料,送到老钱那里,一次通不过,两次通不过,三次还通不过。局领导催着要,老钱居然安排给小吴去修改,小吴胡乱勾画了几笔,送上去就通过了,这不是啪啪地抽老赵的脸么!

在后来的记忆里,那段日子是老赵人生中最灰暗最苦闷的一个时期。受别的领导的窝囊气,老赵不说什么,但受老钱的窝囊气,老赵就觉得忍受不了。老赵时常独自哀叹,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恰在此时,老赵时来运转了。

此事又是说来话长。话说几年前,局长老孙因为门上总出现“黑乎乎一片”,一怒之下辞退了一个看门老头。这个看门老头叫老郑,是个老光棍,原先靠收废品为生。十多年前,老郑常到副局长老李家收废品,有时候还帮着干点掏炉灰啥的脏活累活,同老李的家人相处得不错。老李一高兴,就把他安排到单位看大门。老郑被辞退后,只好重操旧业,又收起废品来。以前收废品,老郑没觉得多累,看了十多年大门,再收废品,一天下来,腰酸腿疼,觉得看大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

老郑原本想看一辈子大门算了,谁知被老孙一句话就敲了饭碗,这是什么世道!刚开始,老郑还不知道是老孙要辞退他。管后勤的科长找他谈话,理由是老郑年岁大了,不再适合看大门的岗位。老郑去找副局长老李,表示自己还能干几年。老李摊开手,无奈地说,这是老孙的意见,我一个副局长有什么办法?原来如此!老郑越想越生气,就开始上访,告老孙腐败。老郑认为,如今当官的都腐败,不信老孙就不腐败!你不让我看大门,我也让你的局长当不安生!这一上访可不得了,几年下来,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踏破了各级信访局、纪检委和检察院的门槛,特别是一到敏感时期,必定到上边惹点麻烦。久而久之,老郑成了全县有名的上访专业户,还得了个外号“郑难缠”。

老郑上访有个特点,上访前必烙饼,烙好饼揣在怀里才去上访。到了饭点,就往路旁卖安徽板面的饭摊凑,问:“在您这儿吃饭,醋要钱么?”

人家说:“不要。”

又问:“那油泼辣子呢,面汤呢?”

人家说都不要钱,老郑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掏出自己烙的大饼,就着人家不要钱的醋、油泼辣子,喝着面汤,大嚼起来。吃完一抹嘴,拔腿就走,卖板面的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由于看过大门,比起其他的上访者,老郑算得上见多识广,上访的招数也多。前年省里开党代会,老郑在会场门口挥舞着上访信,拦了代表们的车队;去年新省委书记上任,老郑腰里缠了一圈鞭炮,手里举着打火机,站在省委大院门前,扬言新书记不接见他,他就闹点动静……如今建设和谐社会,上上下下特别重视信访稳定工作,老郑一次次上访,弄得局长老孙非常狼狈。眼看省里又要开“两会”,县委书记老周亲自给老孙打电话,说:“今年‘两会’有选举任务,上边要求大事不出,小事也不能出。这几天把老郑给我看好了,别看咱们是亲戚,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老孙听了,立刻感到压力很大,派人找来老郑,拍着桌子说,再上访,我拘留了你!我劳教了你!

没想到,老郑一点儿也不害怕,还说好你个老孙,敢吓唬我!你等着,回去我就烙饼,明天我就去省城,我就不信你不腐败,我就不信告不倒你!说完,倔倔地走了。

这下,老孙坐不住了,急得抓耳挠腮,私下许诺,这几天谁要能搞定老郑,一定提拔重用!

老赵听说此事,一个人苦思冥想了好半天,临下班的时候,下了很大决心,找到老孙如此这般说了。听罢,老孙却有些迟疑,问这么办行吗?老赵拍着胸脯说,全包在我身上!对付老郑,只有上点手段了。只要您联系好有关部门,我保证拿下“郑难缠”!

原来,老赵与老郑很熟。老郑虽然是个看门老头,却也是个酒鬼。看门的时候,经常端了一大茶缸白酒,一会儿抿一口,一会儿抿一口,当水喝。由于爱喝酒,老郑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花。老赵和老钱一起喝酒那阵子,老郑也常去“小四川”,装作“偶遇”,蹭吃蹭喝。对此,老钱很反感,背后骂老郑,越老越不值钱!老赵却抹不开面子,好几回拉了老郑坐下一起喝酒。

老郑喝高了,喜欢背着手在单位到处转悠,事儿事儿的,还爱传点闲话,什么过年的时候,有人给谁谁送了两瓶“五粮液”放在了门岗;什么大半夜的,谁谁车里坐了个年轻女人到机关来……单位上的人都挺腻歪他,一个看大门的,看好大门就是了,哪来那么多事!但老赵见了老郑,却总是客客气气打声招呼。老郑经常说,这家单位,屈指数来,除了副局长老李,也就老赵一个好人!

凭这层关系,老赵找到老郑家,看到老郑果然趴着锅台在烙饼,已经烙了厚厚一摞。

见了老赵,老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赵,你是为老孙来当说客的吧?虽然你是个好人,但管不了我的事。我早听说了,明天省里就开‘两会’,不解决我的问题,这回我非得闹点大动静!”

老赵说:“我才不当说客呢,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来找你喝两盅。”

老郑听说有酒喝,马上不烙饼了,半推半就,跟着老赵去了“小四川”。老赵点了两个好菜,和老郑一人一瓶“大高粱”,对着吹。

喝着喝着,老郑先喝高了,拉着老赵的手说:“老弟,你说老孙多腐败,吃得那么大肚子,批文件都不用趴桌子,一挺肚子就是写字台!我听说,最近他还换了辆新‘帕萨特’,胯子远的路也要坐车去!我为咱单位看了十多年的大门,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虽说是临时工,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吧,你说不上访行吗!”

老赵嘴里连连称是,却有意无意把话题不住往老钱身上引,说老钱曾经说过你,越老越不值钱。老郑听了,大怒,说以后我连老钱一起告!

两个人越说越投缘,越喝越高。见老郑喝得差不多了,老赵说:“不喝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完,把老郑领到了一个所在,叫“比佳美”温泉洗浴城。

两个人泡过、蒸过、洗过,老郑还要老赵帮他搓背。老赵说:“我给你搓背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也找个妞儿吧。”

说完,给老郑找来了个妖妖娆娆的年轻女子。在包房门口,老郑有些迟疑,老赵对女子一使眼色,说:“陪这位老哥进去,服务好点。”

那女子娇笑着答应一声,使劲把老郑往里一推,随手带上了门。等进了房间,女子立刻伸开水蛇般的双臂搂住老郑的脖子。老郑是个老光棍,一辈子也没沾过女人,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裆,一动也不敢动。女子大笑,上前一把拽开他胯间的浴巾,说出一句名言:“这玩意儿呀,本小姐见过一筐!”

说得老郑十分羞愧。

正在此时,几个穿制服的小伙子破门而入,推推搡搡把老郑塞进了警车,等老郑从拘留所放出来,省“两会”早就胜利闭幕了。

事后,老郑堵着老赵家门口骂了三天。

不过,老赵却觉得很值。不久,经过局长老孙力荐,老赵也当上了科长。鉴于单位上科室编制已超,为了安排老赵,就把综合科分为了综合一科和综合二科。

老赵当了科长,所在的科室却一时没有科员,连个打下手的也没有。老孙只好安排小吴两边晃悠,这一天跟老赵,那一天跟老钱,两个科室合用一个科员。有了事,老赵和老钱商量不到一块儿,就听小吴的。

老赵当了科长后,饭局也增加了,也吃到了龙虾、鲍鱼、贡米煨辽参、象拔蚌……感觉也就那么回事,根本没有老钱说得那么美味、那么滋补!

老钱是科长,老赵也是科长。老钱是副局长老李的人,老赵是局长老孙的人。老李和老孙不合槽,老钱和老赵也不合槽。由于过去两人十分要好,知道彼此很多隐私,无端又生出许多猜疑,闹得很生分,见了面,只是用鼻子哼一声,算打招呼,后来干脆互相理都不理。

从此,两人再没有一起喝过酒,这一晃又是好几年。

这一天,老赵来到单位上班,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同事们交头接耳,既神秘又兴奋。一打听,原来昨天晚上单位出了大事,局长老孙被“双规”了!各科室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老孙被双规,是“郑难缠”告下的。“郑难缠”从拘留所出来后,先是消沉了一阵子,就有闲人故意问他,为什么进去了?开始,“郑难缠”还有些难为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当回事,拍着胸脯自我解嘲:老汉是个好老汉,就是有枪没子弹!渐渐振作起来,继续上访告老孙;有的说,以前“郑难缠”上访,反映老孙腐败,却没有真凭实据。这次,副局长老李给他提供了证据,足以让老孙进去好几年;有的说,检察院已经查实,老孙贪污受贿二百多万,家里搜出的金项链、金戒指装了一脸盆,高档烟酒拉了一拖拉机……有的说,老孙不但腐败,还有作风问题,这些年来一直与县招待所的一个女服务员“靠”着,有时候在招待所会议室开着开着会,想了,借口出去抽根烟,两个人就好一回,估计一根烟的时间到了,回去接着开会。

老孙被“双规”后,副局长老李最高兴,马上要求办公室以后给他派车,就派局长的专车“帕萨特”,接着召开全体人员大会,说:“王县长跟我谈话了,老孙的案子要一查到底!最近一段时间,就由我主持工作。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瞎激动什么,又不是你被‘双规’!”

老钱也跟着高兴,成天屁颠屁颠地围着老李转。

大家传言,老李马上要扶正当局长了。老李若当了局长,单位就空出来一个副局长的位子,凭与老李的关系,这个副局长极有可能是老钱的。

老钱信心十足,每天很早就来到单位,不但把分内的工作干了,把分外的工作也干了。

大家见了,都开老钱的玩笑:“老钱真忙啊,上来下去,出来进去!上来下去,出来进去!”

老钱装听不懂,憨笑。

老赵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一咬牙,找到老李,说:“李局长,早想给您汇报一件事,不说,良心上过不去。”

老李:“你说,你说。”

老赵嗫嚅着,就把老钱曾经告诉他,老李用手捏小吴胸前毛衣上小黄花的事说了。说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一定是老钱造谣,我相信您不是那样的人!”

老李听罢脸一红,随即大怒,恶狠狠地说:“这个老钱,真错看他了,算我瞎了狗眼!”

从此不再搭理老钱。

老钱十分纳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过了些天,老孙竟然又回单位上班了。

原来,经过调查,老孙除了收过下属瓶把酒条把烟,没查出来有什么严重问题。大家都是领导,这么点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回去算了!

老孙官复原职,老赵也跟着高兴,成天屁颠屁颠地围着老孙转。

大家该忙什么,接着忙什么。只有副局长老李一下子变得很消沉,上班后就关起门来想心事,有人去请示工作,老李最多“嗯”一声。办公室以后派车,也不再给他安排“帕萨特”。老李索性连车也不坐了,一个人步行上班,一路上低着头,见到熟人也不打招呼,在单位更是整天不说一句话。大家私下议论,老李可能抑郁了。

可是,不久老李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原来,老李的儿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老孙的儿媳妇前段时间也生了,不过却是个孙女,正赶上老孙被“双规”,连满月酒都没摆。而且,老孙的孙女不足月便出生,生下来才三斤多,瘦瘦弱弱像只小耗子,放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半个月才活下来;老李的孙子,足月出生,生下来足足八斤!

老李开始张罗着请同事们吃满月酒,把单位上每个人都通知到了,包括局长老孙。吃满月酒那天,老李还特意让老婆把小孙子抱了来,当众感叹:“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老李家后继有人了,一个局长算根鸡巴!”说完,还在小孙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家伙胖乎乎,十分可爱,大家都争着抱。传到老孙手里,老孙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大家不解,问他看什么,答曰:看看这孩子有没有屁眼儿!老李闻言,大怒,两个人当时就翻了脸,动了手。老赵和老钱赶紧上前去拉,结果,老孙和老李倒没怎么着,老赵挨了老李一掌,鼻血直流;老钱受了老孙一拳,眼眶乌青。

不久,经县委研究,老李被安排到一个清水衙门去当调研员。据说,在常委会上,为本单位的班子问题,县长老王与县委书记老周闹得很不愉快。老王坚持对某些干部为政不廉的问题就应该一查到底!老周却说决不能纵容某些干部支持、操纵个别老上访户告黑状、告恶状!老王当兵出身,是个炮筒子脾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省委书记大会上都讲了,咱们县他就认识仨人,县委书记、县长还有个‘郑难缠’,有些干部不关心群众疾苦,把群众逼成了上访专业户,光彩呀?老周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前些天全省卫生城市评比,咱们县扛了黑旗,完全是县政府不作为造成的,更不光彩!老王闻言,大怒,顺手抄起一个水杯砸向老周……

老李是晚上搬东西离开单位的。第二天,单位的公务员打扫卫生,发现老李的办公室已经空了。按惯例,单位领导调走,都要开个欢送会。但老李走后,开欢送会的事却谁也没提,老李就那么灰溜溜地调走了。

几天后,“郑难缠”收到了老李送来的一只电饼铛,两个人还嘀咕了好半天。有了电饼铛,老郑再烙饼就方便多了,上访的次数也更频繁。原来每周上访一次,如今每周上访三次;原来只到省里上访,如今开始到北京上访;原来只是拦代表车队、点腰里缠的鞭炮,如今把上访信镶在镜框里,举着到毛主席纪念堂前哭诉,求老人家显灵,打个天雷劈了老孙这样的贪官。这是什么影响!为这,省里对县里进行了严厉地通报批评。急得县委书记老周再次亲自给老孙打电话,说:“你说你这个局长怎么当的?连个鸡巴‘郑难缠’也拿不下。省领导说了,‘郑难缠’再上访,就要对全县的稳定工作实行‘一票否决’,你可得掂量着,别看咱们是亲戚,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老孙听了,又感到压力很大。想来想去,又找来老赵合计,说实在不行,再给老郑上点手段?老赵说我听您的。两人合计好了,老赵又去找老郑,说局长老孙想和他好好谈谈。从上次事件后,老郑本来不再相信老赵,但听他说得郑重,以为这次老孙真的怕了,又要安排他回去看大门,兴冲冲地来到老孙的办公室。谁知,老孙一见面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老王八蛋!”说着,抓起一个水杯摔在地上。刚开始,老郑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听清楚后,大怒,上去也摔了一个水杯。见老郑也摔水杯,老孙就摔烟灰缸;老孙摔烟灰缸,老郑就摔暖瓶;老郑摔暖瓶,老孙就摔电话机;老孙摔电话机,老郑居然去摔电脑……摔完电脑,老郑傻了。到底被老孙寻了借口,劳教了几年!

单位总算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中又有点暗流涌动。老李调走后,单位真的空出了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大家又私下议论,凭与老孙的关系,这个副局长极有可能是老赵的。

老赵也信心十足,每天早早就来到单位,不但把份内的工作干了,把份外的工作也干了。

大家见了,又开老赵的玩笑:“老赵,你也开始忙啦?上来下去,出来进去!上来下去,出来进去!”

老赵也装听不懂,憨笑。

老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一咬牙,也找到老孙,说:“孙局长,早想给您汇报一件事,不说,良心上过不去。”

老孙:“你说,你说。”

老钱嗫嚅着,就把多年前撞见老李往局长办公室门上抹粪便的事说了,说着说着,老钱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老孙说:“我早就怀疑是这个乌龟王八蛋干的!”接着安慰老钱,“我理解你当时的处境,没有你撞破,老李还会继续作案,给我制造坏影响。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说出来了,就还是好同志。”

随口又问:“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老钱:“还有老赵……”

老孙原谅了老钱,却不原谅老赵,心里说:“好你个老赵,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直瞒着我,可见不能重用!”

从此不再搭理老赵。

老赵十分纳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宣布副局长的任命,副局长居然是——小吴!

小吴当副局长,老赵不服气,老钱不服气,大家也都不服气,直到后来听说,小吴是县委书记老周的远房外甥女,与局长老孙拐着弯也是亲戚,大家才不说什么了。

小吴当上副局长后,主管综合一科和综合二科,也就是说,主管老赵和老钱。刚开始,三个人也都有点不自然。老赵和老钱岁数比小吴大,资格比小吴老,还当过小吴的领导,如今却成了下属,这位置该怎么摆?于是,小吴上任第一天,就专门找了老赵和老钱谈心,客客气气地说你们都是老同志了,我还年轻,以后工作当中要多加关照。

老赵和老钱异口同声,说:“一定关照!一定关照!”

但这时的小吴,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时候的青涩的女大学生了,历练成了一个泼辣能干的少妇,披肩发烫成了鸡窝头,毛衣由高领换成了低胸,一发脾气两条眉毛就竖起来,干工作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而且,一朝权在握,便把令来行,每天使唤得老钱和老赵团团转。

一会儿,喊:“老赵,去把这份文件给我复印一下!”

一会儿,喊:“老钱,去把某某某给我找来!”

老赵不高兴,嘴里嘟囔:“这娘们儿!”

老钱也不高兴,嘴里嘟囔:“这娘们儿!”

在楼道里,老赵和老钱彼此遇见,互相看了一眼,忽然都感到十分亲切。

老赵有个毛病,上班的时候,喜欢端着个大茶杯,到其他科室串门聊天。一天,小吴急着安排他办点什么事,发现老赵办公室空着,隔壁科室却笑语喧哗。推开门一看,老赵正在里面高谈阔论,唾沫星子乱溅。小吴当时就恼了,说:“老赵,以后上班时间不许串门聊天!”

老钱也有个毛病,开会的时候喜欢脱下鞋子,旁若无人地抠脚指缝,抠出点什么还喜欢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一次开会,老钱又习惯性地脱了鞋,小吴实在忍不住,当着大家的面,说:“老钱,收起你的臭脚,真讨厌!”

这一天,为了屁大点儿事,小吴把老赵和老钱一起叫到办公室,也不让座,就让他俩并排站着,拍着桌子,发了半个多小时的脾气,说出的每句话,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冷飕飕直往人心尖儿上扎。

出了门,老赵和老钱都是满肚子气。

老赵说:“这娘们儿!”

老钱也说:“这娘们儿!”

说完,老赵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老钱。老钱也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老赵。

老赵:“下了班,去喝两杯!”

老钱:“好,就去喝两杯!”

从那以后,大家发现老赵和老钱又一起在“小四川”喝酒了。两个人喝高后,互相搀扶着,走在大街上,真像一对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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