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赞美女人是男人的基本功。但真正的美女相对稀缺,夸女人有时会难以下嘴。于是,有人撰文指导说:如果她长得不漂亮,你可以夸她身材好;如果身材也不好,就夸她气质好;如果她什么都不好,那就夸赞她聪明,兰心蕙质,性格好。这篇文章可谓用心良苦,称得上曲尽其妙。但面对含逸,这篇文章派不上用场。含逸是个真正的美人,她面容秀丽,身材曼妙,气质超群。极言女人之美,套话很多,倾国倾城,国色天香,闭花羞月,沉鱼落雁,其实都夸张了,但看到含逸你眼前不由一亮,这是免不了的。眼前一亮是因为惊艳,也因为你面对的是电视机,电视屏幕是很亮的。

含逸是播音员,省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是台柱子。她在这个位置已经待了十二年了。十二年,电视机从荧屏到等离子再到液晶,都换了好几代了,但含逸没换——你把旧电视淘汰了,买个新的回来,一打开,含逸还在那里。除非你不看新闻,否则几乎每天,你都可以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也就是你家电视机的位置,见到这个女人。好多男人早已不正眼看老婆,但他们天天看含逸。

含逸所在的电视台早已“上星”,全国都能看得到。全国我们姑且不说吧,在省内,她即使不是人尽皆知,但家喻户晓那是肯定的。“今日要闻”晚上六点半开播,“正在播报”是中午十二点,如无特殊情况,含逸如约而至。所谓如约而至,就是她通过电波,准时深入你家里,或客厅,或卧室。她在你家里操着标准播音腔,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人们早已熟悉含逸的声音,倘若那些重要的国际国内以及省内新闻偶尔不从她嘴里说出,你简直不适应,要怀疑它的真实性。她的声音具有了某种权威性。说到声音,含逸的声音十分难得,极富魅力。所谓魅力,就是不但好听悦耳,而且富于变化。作为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大方庄重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她有时还很亲切随和,在节目的后半部,新闻常常与民生有关,这时的含逸自然亲切,那语调,抑扬顿挫,声声养耳,恍若邻家小妹。

这其实是两套迥异的声音系统。唱美声的唱不了通俗,唱通俗的唱起美声来,无异赶鸭子上架。但含逸按照新闻的内容,随时应节,操控自如。总体说来,她的声音珠圆玉润,悦耳动听,但细细品来,她既能如一行白鹭上青天,也可以是两个黄鹂鸣翠柳;有时是清平乐,满江红,有时却又踏莎行,声声慢,亲切。她这一亲切,很多人竟恍若置身于间关莺语,沐浴着冬日暖阳了。

十二年了,日子是一天一天过来的。含逸在这个位子上正襟危坐了十二年。这个“危”字,看节目的人只看到含逸坐得端正,潇洒,但含逸自己另有所感。年轻的丫头们一茬一茬长出来,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她们对这个位子心驰神往虎视眈眈。十二年,含逸的男搭档已经换了四个,她的声音其实也有了变化。喜欢她的人说更有磁性了,尤其是每一句的尾音部分,多了点沙哑,带了点滞涩,不客气地说,这是老了。这种滞涩她无法控制,可以控制的是播音的姿态。她花在化妆镜前的时间更长,妆也浓艳了不少。播音的时候,该庄重的时候更庄重,该亲切的地方更亲切,往观众身上贴。庄重是因为内容的需要,也是因为她内心的需要,那架势有点理直气壮,舍我其谁,这位子就该我坐的派头。近来,她播时政要闻的时候也有了些细微的调整,她在庄重里又糅杂了点随和,一点点漫不经心,那些新闻主角的名字——都是大人物——从她嘴中亲切地吐露出来,有点像是说着自家的事。这就透露出某种背景了,这或许可以阻吓那些企图取而代之者,但含逸自己清楚,她只是跟台长很熟,跟那些更大的人物,她没有交情。这种心态必然会体现在她的工作里,她自己也无法控制。播报完毕后,她要跟观众道再见,她的脸微侧,下巴一收,深深的一个点头,“各位观众,这里是正在播报,我是含逸。再见!”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诚恳,甚或还有一丝巴结。

“正在播报”的片头是全省俯瞰加祥云缭绕,但含逸并不生活在云端里。播音结束,她摘下耳麦,走出播音室回家,她踩的不是云,也就是一般的马路。马路上有污水,有垃圾,也有凹坑。她住的四方城虽是高档小区,但雨后的路面也有积水,一不留神,驶过的汽车溅了她半裙的污水。

最近一直在下雨。梅雨季节,下雨是常态。如果雨只是淅淅沥沥的,路面还不至于积水,早晨雨稍大,这小区的排水系统就吃不消了。当年只知道这里是高档小区,没想到档次高,地势并不高,再加上偷工减料,实实在在留了个暗疾。好在含逸家住20楼,只要到了家,永不至于担心水漫金山。

含逸早晨出门,心里还是悠闲的。丈夫是一家电气公司的老总,上班早,她一般总要赖到十点以后才去上班。“正在播报”中午十二点开播,她只要提前一小时到岗就没问题。她吃了早饭拾掇好自己,临出门,随手戴上了墨镜。自从成了名人,这墨镜已成为她出门的必备之物。墨镜很大,几乎遮住了脸的三分之一,它既标示这是个名人,又免除了遇见熟人时眼睛做出笑容之累。她锁好门,墨镜还没戴上,突然看见走廊里站了两个人,正朝窗户外张望。含逸吃了一惊,她注意到他们的脚下摆了一个长提箱,比小提琴盒略长。她狐疑着站住了,觉得不安。那人冲她说道:“没你事。你走你的。”含逸正犹豫是回到家里关上门,还是继续走过去,说话的那个人朝她走了过来。

含逸的心咚咚跳。她强自镇定地站住。那人板着脸走到她面前说:“我们正在执行公务。”随即他眼睛睁大了,带了笑意,“哦,是你?”含逸慌乱地点点头。她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她稍稍平静了些,道:“那打搅你们了。”那人一笑:“你忙你的吧。”含逸迟疑着挪动脚步,朝窗户那里看看,快步走了过去。

她见过大场面,是名人,但终究是个女人,面对这样的小场面理所当然会感到害怕:这是含逸事后给自己的解释。进了电梯后她又想起,那说话的男人手里还拿了副望远镜,这充分说明他们决不是冲自己来的。他们要看的是远处,真的是在执行任务。到底是什么任务,含逸一无所知。

这一天含逸心里都有些不安。她并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那些国家大事、省内要闻从她嘴里播出,那只是她的工作。她在镜头前发音,发音的内容由不得她做主。她只相当于那个话筒,只是一个零件。她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时事评论类节目,但她当时只觉得恐慌,觉得是老了,被退居二线了,一点不感到指点江山的快感,很快就努力推辞不做了。所谓努力,其对象就是台长。台长当着新闻部主任的面宣布,含逸不再做时事类节目,继续专心做好新闻主播。所谓专心,就是稳定的意思。所以这是维稳的谈话。台长强调:“你们新闻部是很重要的,含逸的工作也十分重要。国家的大政方针,领导的动态,要通过我们传达给人民。”他幽默地一笑,“你们很重要,我们都很重要。领导做了些什么,我们不播,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等于没做过;领导到过某个地方,我们不播,对人民来说,可以说就是没去过。”毕竟也是个不小的领导,这话水平高。含逸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想起了台长的这番话——看来,今天早上遇到的事,说明上面某个重要领导到省城来了。那两个带着装备的男人确实是执行特殊任务的。这当然不关含逸什么事,她只是好奇:是谁来了,这么大的阵势。来了做什么,她不想推测,也不必推测,总而言之,新闻稿一定会送到她面前来。

早晨的事转眼也就过去了。一切都还是稳定的。她在大办公室和同事说说闲话,翻翻报纸,很快就拿到了新闻稿,然后“正在播报”也就播完了。一点差错都没有,新闻内容也没有任何特别。唯一的不快是接到了丈夫的电话,问见到台长没有,台长有没有空。她知道他找台长什么事,他是做电气工程的,这电视台大楼如果去掉水泥,剩下的不是钢筋就是密如蛛网的电线电缆,正是丈夫的衣食之源。从理论上说含逸不能反对他找台长,但她不愿意他多找,更不喜欢他通过自己去找。那语气,有点巴结,还有一点赖到自己身上的样子。要知道是台长管着她,她又不管台长。她没好气地拒绝了他联系台长的要求,扔下手机,继续卸妆。她和丈夫的关系有点奇怪,不冷不热,也不吵不闹。他上班很少待在自己办公室,这会儿肯定不在家。含逸正犹豫着是不是先回家,她的替补,那个字幕上叫夏波外号叫波波的丫头迎面走了过来,她颔首一笑,莫名奇妙地叹道:“淫雨霏霏,好讨厌啊!快变天吧!”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值班表,擦身走了。含逸知道值班表上今天的“今日要闻”还是自己出场,没那个波波什么事。她大度地一笑,站起身挺胸走了。

但她心里窝火。回家的路上又被溅了一裙子的污水,更是倒霉。她到家后飞快地换了身装束,出门,上街去了。所谓换一身装束,除了裙子,还包括配套的上衣,鞋子和包包,还包括上一点淡妆。这一连串的动作麻利而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倒似乎是她中午回家,就是为了要换一身装扮,就是为了换装后出门逛街。

蒙蒙细雨下,街上湿漉漉的。潮湿的天气并不能减少街上逛街的人数。很多人逛街,并不为购物或者其他消费,逛街本身就是目的。含逸以前并不同意这种断语,她认为这是男人们不解风情或者为了保护钱包的托辞。女人们常常上街前并无明确的想法,回来后手里拎着的购物袋就是收获,这个过程怎能说没有目的?况且,那些美丽的女子,譬如她自己,收获的又岂止是购物袋?路人的艳羡尤其是男人们的惊艳眼神,颗粒归仓都收在她心里带回去了。据说,延续了原始社会男人狩猎、女人采摘的天性,男人目标明确,女人随手收摘,但面对着含逸这么漂亮的女子,光天化日之下,男人们只敢拿眼神去射箭。这样的羡艳之箭,每一支都能给含逸带去自信。

街上的含逸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她的姿容,装束,包括墨镜,包包,都散发出一种比高级白领更高一点的气息。但又不是通常的所谓贵妇,她有一种优雅,一点书卷气。街上行人如过江之鲫,因为连日阴雨,好些人因为怕污水溅上裤脚,走出了花步来,含逸抿嘴一笑。她的心情似乎明朗了些。但突然,她犹豫了,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的包里有各种各样的卡,但她不需要购物,厂家赞助的衣服源源不断,有的只在镜头前出现过一次就被挂在衣橱里。去做美容?她不想去。美容基本是骗人的,短暂的效果以皮肤吸收乱七八糟甚至假冒的护肤品为代价,后患无穷;整容才是真家伙,在脸上动刀子,但含逸不需要这个。她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台里女人扎堆,整容是个经常性话题。一般是谈的人不做,做了的人不说。但这个规则是逐渐形成的,以前,几个女人还会谈论着商量着,互相打气,搭伴去做。那时候含逸刚坐稳主播的位子,可以说是稳如泰山,也尚未感觉到韶华易逝,嘴也快,但她从不参与这个话题,这不光因为她自己不需要去动这个手脚,也因为讨论别人脸上的缺陷,几乎等于公然嘲笑,态度越恳切,越显得自鸣得意居高临下。但有一次她还是忍不住插了嘴,那是因为她的前任三番五次把话头往她脸上引。含逸忍无可忍笑道:“玻尿酸,肉毒杆菌,嘿嘿。”含逸是很讲究吐字发音的,“尿,毒——有病!”最后这四个字她吐得轻重有度,节奏清晰。边上的夏波哈哈大笑:“尿,毒,症!”那时小丫头夏波还真只是个小丫头,在含逸面前十分巴结,气得那个前任直翻白眼。夏波恭维道:“人家含逸才不要去吃刀哩,她妈妈的肚子就是手术室,她妈给她做好了才出来的。”她双手虚拢着含逸的脸,端详一下,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生出去吧!”一时哄堂大笑,嘻嘻哈哈,各种笑。现在的夏波,双波越发凸出,经常虚虚实实在含逸前面晃,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前面就是一家整容医院。含逸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她有了发现。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走进医院。是夏波?含逸不能确定。夏波的双波挺高,鼻梁却不高,这是她脸上众多缺陷中的一个。她的傲人双峰并不别致得像骆驼一样长在背上,所以含逸并不能确定那就一定是她。含逸扑哧一笑,往前走几步站住,暗自希望夏波能出来“偶遇”一下。突然又觉得这地方也不宜久站,心里暗笑道:“她乳房不长在背上,你也别把鸡鸡长在脸上,那太过分了。”笑笑,往前走了。

一想起那个关于大象、骆驼和蛇的笑话含逸就忍不住要笑。这三个活宝互相嘲笑对方乳房或鸡鸡的位置长得不对,引得台里那些色鬼好一阵子都热衷于互相调笑。有的男人属大象,鸡鸡长在脸上,一望而知是色鬼;还有些男人像蛇,鸡鸡长在脸的后面,脸很冷峻,一本正经。私下里,台长平易幽默,什么话都说,他也曾对这个笑话有所评点。想到这里,含逸的脸沉下去了。牛毛似的小雨撒在身上,顿时感到了重量。细雨如雾,绝不是怀春的柳絮,含逸只觉得厌恶。含逸跟台长的事是台里不能说的秘密,但知道细节的却只有台长和一些女人,含逸是其中一个。台长在私密场合也就是个男人,一个有特点的男人。想到他的特点,含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含逸跟他也放得开,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含逸曾调笑台长一定属蛇,因为他的鸡鸡藏在脸后面。台长哈哈大笑,说我倒是想属蛇,属蛇我还能多干几年,又严肃地说:“蛇不如我。你要注意一个事实,蛇的鸡鸡虽然很长,却蜿蜒弯曲,我可是直的!曲直是非不可不察啊!”想到这里,含逸竟然嘴角带了笑。边笑边骂自己无耻,不要脸。

有些事是不能多想的,多想了你就活不成,更当不了主播。含逸踏上台阶,走进了电器城。

这是淡季,电器城里人不多。门口的地面亮晃晃的,反射着顾客带进来的雨水。含逸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望望。新潮流行的小电器都摆在一楼,因为逛街的人可能随手就买了;要买大件电器,你就必须要上楼,你有目的来,就不该嫌麻烦。这就是商家揣摩的人生。含逸冷笑一下,承认商家有理。她踏上自动扶梯,远远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是这世界上她最熟悉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整整三面墙,层层叠叠,摆放着各种电视机,一个比一个靓,一个比一个大,最大的那个仿佛墙上开了一个巨大的落地窗,不过窗外不是风景,是含逸,含逸“正在播报”。这是复播。那声音,那语调,那美丽的姿容,含逸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格外陌生。许多电视机都呈现着同样的画面,她置身于三面宽阔的电视墙中,面对着无数的自己。她们以同样的姿态,说着同样的话,环绕着含逸。虽然含逸今天不是为了这个场面而来,但她早已预见到这一幕,因为她在这十二年中已领略过许多次。还有些电视里播放的是高清风景片,它们点缀其间,使含逸也成了这世上最美风景的一部分。她不得不承认她享受这个场面。一时间她竟感到虚幻,仿佛自己是孙悟空,拔一把毫毛就幻化了无数的替身。她朝迎过来的营业员微笑着摇摇头,突然想提醒他们,不该开这么多电视的,太浪费了。但是她没说。这有点矫情了,多此一举。她连墨镜都没有摘下。她早已不需要被认出,被搭讪。她如果摘下墨镜,那简直是在主动去招人了。正要离开,营业员又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副厚重的眼镜,说这电视是立体的,效果绝佳,请含逸试试。含逸摆摆手,转身离开。立体的含逸还没走到楼梯那里,手机就响了。是台长。

含逸皱起了眉头,那边的台长不可能看见。他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腔调。电视里的自己继续侃侃而谈,一脸的国计民生,经国大业,含逸突然觉得厌烦,她听着手机,快步走下了台阶。台长又在召见她了,即使她推托,今天晚上下班前她也得去奉召。就是说播完“今日要闻”,她还得“加班”。“加班”这两个字,几乎已成为他们之间的密语。所谓加班,其地点就在台长那个位于顶楼、配套齐全的办公室里,他们将坦诚相向,她也将继续保持工作状态。所谓工作状态,具体说就是播音,含逸需要再次播报新闻,内容不拘,一般就是当日的国际国内大事。台长十分重视新闻工作,她播得好,台长的状态也就好。这也是新闻的效应。

重要的事情往往要延后。含逸把雨水弄脏的裙子拿去干洗了,第三天又拿回来,那条预料中的重要新闻才送到她的面前。确实是重要新闻,因为来的人物很大,大得除非他到地方上去,一般只会在中央台的屏幕上出现。领导带来的是关于文化发展的精神,高屋建瓴,无疑是春风化雨。含逸播报前凝神聚气,播报时语调庄严,绝不亚于中央台的水平,难得的是,她的神情还带了一点欢欣鼓舞,有久旱甘霖之意。所谓声情并茂,大方得体,就是这个境界。含逸内心并未看出这条新闻与自己有什么直接关系,却能播出如此效果,这就是功力。出了直播间,她居然有一点成就感,仔细回味,播报堪称无懈可击,但却似乎少了点东西。她卸完妆,又坐了一会,这才明白少的是什么:凡遇特别重要的新闻,台长都高度重视,在播报前鼓励,播报后肯定,可今天没有。在这条新闻的画面里,含逸曾看见台长,一闪而过,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播前播后这两个环节的缺失却不能不说有点异乎寻常了。

近两年来,有关台长升或者退的传言一直不绝于耳。所谓升,就是到广电总台或者厅里去,升不上去,就逼近退居二线的年龄了。但传归传,并没有人公开谈论,要谈他们还不如谈点饮食男女,谈点美容养生。两天前,台长召见含逸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当时两人重整衣装,含逸随口说起了在整容医院看见夏波的事,台长慈祥地呵呵笑道:“年轻人,想进步,有勇气!”含逸听了这话十分不爽,冷笑道:“我看你也要去整形!”台长一惊,皱着眉头道:“你是说我丑?嫌我老了?”说到“老”字,声调拔高,有点声色俱厉的意思了。含逸不慌不忙道:“你只要去做两项,一个丰胸,一个隆臀,”含逸站起身一手抚胸,一手摸臀,摆出个S形,“这样,你就可以随时摸,想摸就摸。”台长一愣,哈哈大笑了。大笑的效果使台长再贾余勇,又“高升”了一回。

电视台从来不缺少消息灵通人士。这两天传闻渐起,含逸谨言慎行。她除了播音,基本闭嘴;摘下耳麦,耳朵张得大大的。这些传言来路不明,莫衷一是,虽呈七上八下之态,但确有点渔歌唱晚的味道了。或许,台长对重要新闻表现出的轻慢或者疏忽,也是一个印证。按理说这事只有有限的几个人注意到,但新闻部主任知道,就等于尽人皆知。大多数人难得见到台长,无法察言观色,含逸算是台长身边的人,但她一切如常,看不出特别。

所谓台长身边的人,你懂的,就是那个意思。含逸也知道这个意思。她没有喜欢过,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但这两天,她竟有点分神,坐在那里,总觉得凳子上有人用手骚扰,坐不稳,要庄重大方得靠毅力。坐不稳也还罢了,“正在播报”时嘴里还出了错,幸亏号称直播,其实有十多分钟的延时,要不然就真无法补救了。她这分神来得真不是时候,真要命,却无处可说。要说也只能跟台长说。台长喜欢她跟着一起忙。他自己忙上忙下,忙得不亦乐乎,含逸也不能闲着。所谓不闲着,也就是播送新闻。从朱唇玉齿中,那些重要的国际时讯国内要闻娇喘吁吁着鱼贯而出,别有一番风情,传播效果极佳,台长显然受到鼓舞,精神振奋,干劲更足了……所谓“加班”,还真不全是调笑。这样的加班是一味药,这药对含逸也有效果,效果一是含逸的位子坐得更稳,效果二就是坐着的含逸面对镜头有时会走神。含逸职业素质高,对这第二个药效已经产生耐药性,也就是说她基本不会在正式播音时娇羞或者磕巴了。要不是近来谣诼四起,牵涉到台长的位子,她这次决不会在播音时突然红脸。

能免除第二个药效其实也不容易,就像他们达到和谐与默契也有个过程一样,开头总有点难。台长刚开始私密约见时,嫌她太闷,叫她出声。含逸知道自己的强项,却含笑道:“出什么声?我不喜欢出声。”突然想起什么,自己笑了出来:“你是让我叫?”台长一愣,笑道:“啊对,你叫——”这其实滑到段子上去了。于是含逸轻轻叫道:“床——床——床——床!”她叫出了四声,叫出了平上去入,果然不同凡响,显示出功力。台长乐不可支,板起脸道:“你啊你啊,这么好的声音,怎么能浪费到如此简单的单音节上去?”于是台长开始示范,含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迟疑着开始“复播”。从此她掌握了台长的药。这药从她嘴中金丹般度出,字字珠玑,台长即使白天工作再疲劳,也能重整旗鼓,再掀高潮。

不能说含逸现在急于见到台长,但说她有所期待并不为过。傍晚下班前,那夏波竟戴着个硕大无朋的墨镜到台里来了,她忍着术后感染的危险那是她的事,可气的是她竟拖腔拖调地朗诵起诗来:“啊!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啊!”去掉这两个“啊”,这是舒婷写的《神女峰》,因此她也没忘记摇晃自己肚子上方的峰。这实在太过嚣张了。她的朗诵里提到了两个男人,一个叫悬崖,一个叫爱人。台长含逸暂时还没见到,丈夫的电话却来了。丈夫告诉她,他跟台长联系上了,那个工程基本搞定,他要去上海一趟,这就动身。含逸心里大致有了数。果然,今日要闻刚播完,台长的电话来了。台长约见含逸,但这次地点不在他的套间办公室,他要去含逸家里坐坐。所谓“坐坐”,其实必定要动动,但到含逸家里去,一头扎入最基层,却是前所未有。他还有如此兴致,似乎暗示了他大局稳定,甚至心想事成,但也可能是他自感去日苦多,再鼓余兴,究竟怎样,一时还真无法判断。含逸不肯去家里,但拒绝无效。半小时后,她驱车到家时,台长的车已经停在楼下的停车场了。

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约见。含逸的家很大,很豪华,近两百平米的平层,卧室三个,电视机有四台。这四台电视并不能证明含逸的虚荣或自恋,事实上,她并不嗜好在家里的电视里看见自己。电视都是丈夫搬回来的,他是电器工程的行家里手,对各种新设备保持着狂热的兴趣。最新式的立体电视摆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两副立体眼镜。

台长坐到沙发上,拿起立体眼镜摆弄一会,戴了起来。立体眼镜含逸没戴过几回,因此两副眼镜都可以说是丈夫的,她看着台长,眼里闪过一丝烦恶。台长戴着大白框眼镜,十分不搭,而且看什么都是虚的,含逸的厌烦也是虚的,他没看见。考虑到台长的职务,他深入收视终端,研究最新设备的使用情况无疑也算是职务行为。他摘下立体眼镜拎在手上,用他的老花眼含笑打量着含逸。含逸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领着他四处参观一遍。台长边走边赞,站在卧室门口不动了。

含逸走开,随步走到客厅的镜子前,看一眼自己。镜子里的自己面若芙蓉,眉头轻蹙。她今天本怀了察言观色的心,但台长毕竟老到,她什么也看不出,也不好出言相询。她打开镜前灯,看到了自己眼角细微的皱纹,心中不免一沉。那边突然传来了含逸的声音,又是复播!是台长打开了卧室的电视。含逸怔住了,突然觉得怪异。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瞪大了眼睛,但她看不透镜外人,电视里的那个女人又何尝不是幻景?如果此刻家里另三台电视也都打开,调到同一个频道,那这房子里就将有六个含逸!这太滑稽,简直是恐怖了。她啪地关掉镜前灯,抢在台长踱过来之前离开了镜子,因为接下来的那一出她已预见到,台长将会凑过来站在她身后,端详她,伸出双手搂住她。

但那双手终究还是要伸出。台长抓着她的手,半搂着,把她带到了主卧室。他这是反客为主了。既然来了,当然就要占据要冲,哪怕只是暂时的。这是战场的主峰,是一个家庭的要津。野渡无人舟自横,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是男人就要做主,即使不能做大楼的主人,做做一个房间的主也别有意趣。除了略施小计腾出这方天地,对此后的过程他并不费心去构思。从心所欲才是真正的做主,他今天决意随心率性。

他斜躺在床头,含逸没有过来,也没有说话。这是个聪明女人,她什么也不问,他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她坐在圈椅上,拿起遥控器,把自己换掉,随意调着电视频道。屏幕上的画面顿挫闪烁,变化莫测,刚看见一个孩子正在舞台上卖萌,突然又是一场婚礼;婚礼进行曲尚在回旋,忽然变成了哀乐,是追悼会的场面。含逸把声音关掉。于是无声的屏幕上,那个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的人,大开大阖的手势和嘴就显得十分夸张。含逸抿嘴一笑,手轻轻一动,串到了法制频道,一双手铐扣住了一双手。一支话筒伸进了画面,对准了一张沮丧的脸。

含逸打开声音,那嗫嚅的嘴正发出忏悔,垂头丧气语无伦次,却也主题鲜明。她偷眼看看台长。台长舒适地倚在床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动了一下身子,朝圆茶几上指了一下。那是另一个遥控器,空调的。含逸把空调打开,朝台长摇摇手,拨通了丈夫的手机。

一分钟不到她就收了线。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最令人放心的音效。其他的任何声音背景都可能是虚晃一枪,只有高铁风驰电掣带来的效果才让人安心。空调已有了效果,房内的气氛也暧昧起来。她放下手机,垂眼不看台长,脱掉了外衣。她身姿窈窕,有如成熟的浆果,饱满而艳丽,轻轻一碰就会热液流溢。但这浆果依然悬挂在枝桠上,就是说,她依然坐着没动。台长站起身,走了过去。

下面的过程已是水到渠成。但这是一个特别的场所,最近似乎也是个特殊的时期,正因为最近流言四起,她才勉强答应在这个场所见面。然而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出,哪怕电视里出现贪官被抓的场面也对他毫无触及。这真是个老江湖哩,摸不透。含逸松了身子,任其所为。她甚至不得不有所迎合。就在即将真正开始的时候,台长似乎对自己不甚满意,他停顿一下,说:“开始。”

所谓“开始”,你懂的,就是播音。不从千家万户的电视里播出,只为一个人表演。这种播音是他的伴奏。含逸今天突然不想开口了。她哦了一声,伸手摸到电视遥控器,乱按着,很快就传来了正在播报的复播声。她把音量开大,整个房间立即弥漫起自己的声音。她的意思是用这个作为替代,讨个巧。她以前偶尔也使用过这样的简易工序,但是台长今天不愿将就。他看着含逸询问的眼神,坚持说:“开始,走你!”

含逸只得打叠起精神,换了一口气,开始工作。这是一种特别奇异的感觉,此地远离电视大厦,是在自己的床上。含逸吞吞吐吐,娇喘吁吁,与电视机里的含逸判若两人。电视里的是导师,床上的是学员,相映成趣。这奇幻的场景显然激发了台长的工作热情,他如疾风暴雨,似惊涛拍岸。含逸弱不胜风,几乎语不成句,所有的标点符号被打落一床。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灵光一现,脱离了电视里提供的文稿,现编现播了。

以前也不是每次都照播今日要闻。偶尔台长白天工作时过于劳心费神,晚上简直如沉疴难起,这时候,他就会拿来最权威的报纸,要含逸浏览一下最重要的新闻,让她脱稿播,还说这是考验含逸的应变能力。往往新闻的级别越高,出现的人物越大,台长的激情就越高,简直有起死回生之效。含逸今天反其道而行之,她没有多想,方才电视里的贪官新闻就是启示。她略一思忖,一条官员贪腐下台的消息就成了形。她义正词严,正气凛然,将官员“就地免职”了。台长顿时愣了神,然后,飞快地缩小了无数倍。

他居高临下,喘息着看着含逸。半晌,他昂起头,评点说:“你够狠,但是还不准。”含逸嘴里的新闻其主角纯属随嘴乱说,前面说的是张三,被撤职查办的却是李四。台长说:“就地免职便宜他了!”他看着含逸询问的眼神道:“就是某某某!他收受贿赂任用亲信,该当撤职查办!”含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某某某是本省最高首长,台长如此要求,特别怪异。含逸有点晕,有点怕。但台长幽默地说一声“走你!”用身子一催促,她不得不开播了。她无法播得连贯,檀口香唇不大利索,也播不出某某某犯事的具体情节,这倒无意间符合了高级别官员负面新闻的通常格式。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流利:“移送司法机关侦察处理。”说时迟那时快,台长如山涧湍流,飞花溅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良久良久,含逸衣装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发愣。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洗衣机轰隆隆地旋转着,床单在里面纠结缠绕,她脑子里也在缠绕。看来,台长的话目前还管用,至少看不出马上就不管用。他曾经强调说:领导做了些什么,我们不播,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等于没做过!含逸起身,走到主卧室的电视机前,仔细察看。电视关着,屏幕是黑的。她弯下腰,伸手到后面,摸到了一根线,拽一拽。然后,她走到丈夫常睡的小卧室里,打开了电脑。这些设备都不是她安装的,是丈夫的手笔,但她早已有所警惕。没用多久她就找到了那个文件。她用U盘拷下来,把电脑删除干净。

小卧室里的电视也黑着,没有任何画面,当然也没有艳照。U盘在她随身的包里装着,只由她掌握。和天下所有拍下此类视频的男女一样,她认为这东西将永远由自己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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