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生,我失眠。

多长时间了?

四五年了。

四年还是五年?

……五年。

一直都睡不好吗?

不是,是每年一到这时候就睡不好。

这时候?

五月份,一进五月份就开始失眠。

是入睡困难还是睡眠质量差?

入睡也困难,质量也差,而且梦特别多。

这种状态一般会持续多长时间?

说不好,整好了一两个月兴许能过去,整不好得折腾个小半年。

看过内科吗?

我过去一直都是看内科。

这次怎么来看心理门诊了?

我觉得吧,内科就是吃安眠药,一片没用吃两片,这种没用换那种,顶一阵子是一阵子,根本去不了根。

你想接受心理治疗?

医生,我想催眠。

催眠?

对,就是躺那儿,医生在旁边说,人就睡着了那种。

你是说催眠术?

对对,是叫催眠术吧。

哦,你看我这有睡觉的地方吗?

真是的,怎么没有呢?这心理门诊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医学心理治疗一般不提倡催眠术。

可是……我看心理治疗好像都是催眠呀,就像《无间道》里的梁朝伟和刘德华那样,陈慧琳在一旁说着说着,就把他们说睡着了。

电影看多了吧?这么跟你说吧,你可能是把睡眠和催眠混到一起了。其实,睡眠和催眠不是一个概念。睡眠状态中的人大脑神经活动处于抑制状态,不存在意识活动;而催眠状态中的人意识并没有消失,对自己的存在非常清楚。

2

作家,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要去开学术会议,这个病人你先帮我照看几天怎么样?

我?

对。

医生,你……是不是有点太瞧得起我了?

你来体验生活有段日子了,跟着我出门诊也算经历了不少病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怎么,不敢接?

哦,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敢接,而是不想接。

不,你不明白,我是既不敢接,也不想接。

……还因为沈阳兵的事在怨我?

我在想,你当年也是这样随便就把沈阳兵扔给学生了吧?

这事我跟你解释过,当时情况紧急,我实在是顾不上……

作为医生有什么情况能比治病救人还紧急?

我……

我那么相信你,眼巴巴地把他交到了你手上,你可倒好……算了,不说了。

……那个……沈阳兵……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撤离之前我去了一趟他们部队,但没看见他。连长告诉我已经把他送走了,说是暂时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看仓库去了。

为什么不送医院?我不是让他们尽快送医院治疗吗?

我也是这么问的。连长回答我说要送医院也得抗震救灾结束以后再送,直接送去对部队影响不好。

唉,真没办法。我们就是不能正视心理和精神问题,总把正常疾患当作丢人现眼的事来遮掩。

你知道吗,医生,直到现在想起那个沈阳兵,我心口的这个地方还会疼。一想起他,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在一个大山深处,沈阳兵孤独地坐在洞库前,默默地向远方张望着,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无奈……

你一来体验生活,我就明白这件事你一直都没放下。

那你还同意我来,就不怕我不怀好意?

我是想,让你多了解点我们心理专业也好,能加深相互理解,不然心里总有疙瘩。

那你就更不该把病人交给我了。

不是要把病人交给你,只是让你替我关照一下。这病人问题不大,我给他开了点解郁安神药,想让你这几天多跟他聊聊,帮助他缓解紧张情绪。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别……医生,你真觉得我跟他谈话合适?

当然了,作家谈话本来就内行,何况你跟我接触过不少病人,也没少谈。

可我不专业。

你是没经过专业培训,但心理医生与其他学科的医生不同,心理医生是用心来工作,靠心来指引诊断治疗的,专业理论和技术只是相应的辅助手段。何况作家的工作本来就与心理专业靠得很近,你应该没问题。

那我以什么身份跟他谈话呢?

当然是作家,以医生的身份就是非法行医了,这可是原则问题。你只是以一个体验生活的作家身份,找一个病人谈话。

在心理门诊,以作家的身份,用心理医生的方式?

怎么样?

有点滑稽。

其实你也不必拘泥什么方式,就像跟我聊天这样,按自己的方式谈就行。

能行?

怎么不行?心理医生也没有固定的方式,再说了,让你用别人的方式谈你谈得了吗?

可也是。

无论怎么谈,只要能用心感受病人的内心,寻找出影响病人心理的致病因素就行。

我明白了,我得通过谈话想办法缓解他的紧张情绪,还得寻找他的致病原因。医生,你真觉得我具有这种非法行医的能力?

你没问题。其实我一直都在观察你,发现你进人情况很快,感受和介入他人心理的能力都很强。

这服药我爱吃。

你在心理方面是有天赋的。

天赋?医生,下药太狠了点吧?

难道你不承认作家通常都具有这种天赋?

我承认,一个好的作家一定得具有这种天赋。

同样,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也是需要这种天赋的。我一直认为,一般的心理医生也许谁都能当,但优秀的心理医生必须具有精准感知他人心理的直觉,而这种东西是无法通过理论学习和专业训练获得的,这是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在我看来,你的心理感知能力和心理引导能力比我带的大多数研究生都好。

别,医生,这么严重的表扬我可有点承受不了了。别说,让你这个心理专家这么一抬举,我这会儿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信心倍增、勇挑重担的意思了。

得意吧你。

哎,医生,我反应过来了,你这是不是在使用方法?在对我进行心理暗示?为了增强我独立工作的自信心?

你比我都自信,还用我暗示?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看好我,我这就去准备约谈病人了。医生,你看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这个病人只有点轻度焦虑症状,应该不难交流。你先谈谈看,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你放心,所有情况我都会向你报告,出现任何问题我都会及时请示你,你只要别关机,别嫌我烦就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我心理保护的方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一定要有自我心理保护意识,在与病人接触的过程中,要注意使用技术方法,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我不是医生。

您是……

我是作家。

作家?我可是来看医生的。

知道。我在心理门诊体验生活,医生这几天外出开会不能出门诊,他认为我可以先跟你聊聊,看能对你有什么帮助,你看可以吗?

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意……

行吧。

这么说你愿意?

我是想,正好我还没见过作家呢。

呵呵,有一次,我在电台的一档直播节目里做嘉宾。一位听众打进热线电话说,我从来没见过作家,特别想知道作家是什么样的人,你能告诉我吗?我就告诉他说,作家就是普通人,过着普通人一样的世俗生活,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喜怒哀乐,跟普通人一样也会咬牙、放屁、抠脚丫子。

哈,有意思。

这是个午夜广播的节目,我还以为半夜三更的没人听广播呢,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了好几个朋友的电话。无一例外,一接通电话就听见对方在那边乐,说,喂,你现在是不是正在咬牙、放屁、抠脚丫子呀?

哈哈……哈哈……

你是排长?

是。

五年前你在做什么?

那时我是士官。

士官?排长都是从军校毕业的,你怎么能从士官提为排长呢?

我是特殊提拔的。

为什么?

……我参加抗震救灾立了个二等功。

你去汶川了?

我去的是北川。

我也去北川了!

真的?

你们什么时候进去的?

震后第二天,我们是第一批进震区的部队。

哦,那你……什么都……看见了?

嗯,什么都……看见了。

我是一周后跟野战医院进的北川。

那会儿我们部队已经撤出来了,到别处去救援了。

我说呢,我在北川擂鼓镇住了两个月,驻扎在那一带的救灾部队我都跑遍了,怎么不记得有你们部队呢?

唉,我们离开得太匆忙了……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我们突然接到命令进山去解救被困在山里的群众,就急急忙忙走了。

你在震区救了不少人吧?

我……其实都是大家一起救的。

你立的可是二等功,一定不简单。

没有……我真的没什么,都是大家一起……

别谦虚了,二等功可不是随便就给的。

我不是谦虚,是……

是过分谦虚。

医生,不,作家……咱能说点别的吗?

4

病人显得很疲惫,面色憔悴,但目光一点也不黯淡,反倒有点显得过于亮了。

我就说嘛,作家的眼睛就是厉害,这种病态的亮光很可能就是患者心理焦虑的投射,被你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跟他交流倒没什么障碍,他情绪挺稳定的,思维清晰,语言表达也顺畅。

还算配合吧?

他虽然表示愿意接受心理治疗,但当谈话内容涉及到某些问题时,还是会下意识地表现出躲闪甚至拒斥的心理反应。

问题通常都会出现在躲闪、回避之中。有点思路了吗?

不知道算不算是。

你说。

我猜测他的病因很可能与五年前的汶川大地震有关。

时间上倒是符合。

开始我也只是注意到了时间,但通过交谈我发现,只要一涉及到抗震救灾话题,他的反应就会出现异常。

比如?

比如对立功这件事,他的反应就很不正常。在抗震救灾中立二等功,这么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他竟表现出明显的躲闪、回避、甚至拒斥的心理。这没有道理呀。

怎么没道理?你不也这样吗?

别提我好不好,我就立一三等功,跟他不一样。

你看,你不是也跟他一样在躲闪回避甚至拒斥吗?

别在意,作家,我只是在甄别。你看他是不是那种过于自谦的人?

他的表现大大超出了自谦的范畴。

那是不是行为习惯呢?很多人在环境的暗示下,都会养成自我压抑自我收敛的行为习惯。

不,他的躲闪回避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是下意识的流露。

你想用他对待立功的态度来补充你对致病时间的判断?

对。

还有吗?

还有一些笼统的说不清的感觉。

那就接着进行下去吧,也许渐渐就清晰起来了。

你是说我可以这样继续下去?

喂,医生,说话呀。

我在想,可能我把这个病人交给你真就对了,没准会有意外收获呢。

5

看你的样子昨晚又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是根本就没睡。

我昨晚也失眠了。

你们当医生的也失眠?哦,对不起,错了,您不是医生是作家。

呵呵,作家失眠就对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其实你会失眠,我会失眠,医生也会失眠,大家都一样。

对对,作家好像更爱失眠。

不一定,我就是个例外,我平时很少失眠。

哦。

我常开玩笑说自己为此深感惭愧,觉得自己特别愧对女作家的称号。

为什么?

因为女作家一般都有点神经衰弱,大多数都有失眠的毛病。平时在一起聚会,我看人家从中午就开始不敢喝茶,不敢喝咖啡了,生怕影响晚上睡觉。我可倒好,无论什么时间喝完浓茶浓咖啡都能倒头便睡,丝毫不影响睡眠。相形之下不免暗自气馁,觉得自己也太神经大条了,特别不具备优秀作家的精神气质。

您说话挺有意思的。

没事聊天呗,你怎么看自己?

我?我对自己也挺不满意的。

哪方面不满意?

好像哪方面都不太满意。

你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吧?

也不是,我真是觉得自己哪哪儿都不行。

就没有得意的地方?好好想想,把你想到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讲给我听。

最得意的……

就是那种私下里自己一想起就非常开心的事,比如买彩票中了个头彩,摔跟头捡了个金元宝什么的。

作家您可真逗。

或者是唱歌赢了个满堂彩,训练争了个第一,还有立功授奖什么的。

……全连就我一个二等功。

就是嘛!

团长亲自给我颁的奖。

你看!

我当时站在台上,胸前佩戴着军功章,真的感到特别自豪。

还说自己哪哪儿都不行呢,你比一般人都行。

是吗?

当然了。

……可是,有时我会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不符合实际情况。

那你认为实际情况是什么?

……实际情况是我根本就不如别人,只不过别人还没看出来。

所以你害怕哪一天会被别人看出来?

是,每当想到这,我就会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告诉你,我也有过这种念头。

真的?

真的。过去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够聪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聪明时我非常惊讶,心想大概是我碰巧把这人给蒙住了吧。后来不断有人说我聪明,我就越来越感到疑惑,想不明白是我真聪明呢还是我把别人都给蒙住了。结果越想越害怕,总担心哪天会被别人识破。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去悄悄问我爸,心想我爸肯定会跟我说实话。我爸是个公认的聪明人,听了我的话竟诡异地笑望着我,用一种同流合污的口气对我说,丫头,你爸被别人说了一辈子聪明,可你爸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聪明。至今你爸还觉得此事甚是怪哉,眼看这辈子都要走到头了,他们怎么还没识破我呢?然后,我爸就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丫头呀,既然如此,咱就坦然接受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了。用黑格尔的理论解释,这就叫做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您爸……他老人家是做什么的?

搞哲学的。

连他这么有水平的人都有这念头?

我想,可能大多数人都有过这样的念头,只不过谁都窝在心里不敢说,怕人家还没看破呢自己就先露馅了。只有像你这样敢于面对自己的人,才能把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来。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说出来,没想到说出来的感觉这么好。

是吧?我们总喜欢把很多东西都藏在心里,以为说出来就天塌地陷了。其实真说出来之后就会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反倒让自己的心里更轻松了。人啊,心里堆积的东西越多,心就越累……

您是想说心太累就会常失眠,对吗?

没错。

唉,这道理谁都懂,可惜没用。

为什么?

懂道理就不往心里藏东西了吗?懂道理就能让心不累了吗?懂道理就敢把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吗?谁能担保说出来不会天塌地陷?万一真要是天塌地陷了怎么办?

你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东西,每个人的心都累,但不是每个人都失眠,对吧?

对。

失眠的人也不是都有心理问题,对吧?

也对。

您看,我就没有心理问题,我来心理门诊就是想做催眠。

还惦着催眠呢?

是。作家,您能不能帮忙给我跟医生说说。

医生不是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吗?

可是……作家,我这么说您可别见怪,虽然我很愿意跟您说话,可您不会做催眠再说也没用不是?

6

就这么败下阵了?

可不是。

呵呵……

还笑!

好好,不笑。

你看问题出在哪?

他的心理还是太紧张了,你得想办法让他放松下来。

其实我挺注意的,我尽量避免直奔主题,一直都在跟他东拉西扯。

是,这点连我们医生都做不到,医生要像你这样一天都接不了几个病人。

你这是表扬我呢还是揶揄我呢?

表扬,绝对是表扬。谈话是心理诊断治疗最重要的途径,这个过程最该不受时间限制,最该安神静气细心体察。但我们做不到,作为医生我们也很无奈。

那你看我为什么没能让他放松?

可能是你自己的心里太紧。

我?

人心是最敏感的,你心里发紧,他一定就会有感应。他感应到了你的紧,自己就没办法松下来。所以你还是得先放松自己,不就是谈个话吗,别憋着像是跟谁斗智斗勇似的。

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也是让我碰上了,你说这人怎么这么轴,盯住催眠就不松口了。

那你就给他催眠嘛。

开玩笑,我哪会催眠?

你会。

我要会就好了。

其实谁都会催眠。

这话可有点离谱了吧。

一点儿不离谱。你听我说,催眠的核心是暗示,是指用暗示的方法介入和影响他人的心理。但催眠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催眠单指催眠术,催眠术当然是有技术含量的,不是谁都能做的。但广义的催眠就不同了,广义的催眠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见,谁都曾有意无意地对别人进行过心理暗示,谁都曾自觉不自觉地接受过别人的心理暗示。

这也算是催眠?

可以算是广义的催眠吧。

照你这么说,催眠也太简单了吧。

本来也不难,别把催眠看得那么神秘。

有点意思。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在对病人进行治疗时利用催眠原理,有意识地使用暗示方法,对病人进行心理干预。

有意思。

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了?

还跃跃欲试呢,没机会喽,没看人家已经把我拒了吗?

别急,机会还不有得是。

7

作家,是我。

你怎么找到这了?

我去门诊您不在,我就……就……

进来吧。

谢谢。

脸色这么不好?

又失眠了。

那你先在躺椅上靠一会儿吧,我得把这几个邮件处理一下。

你刚才睡着了。

没有啊,我就闭了会儿眼睛。

还没有呢,我一个邮件还没处理完,你就在那边打上呼噜了。

不会吧?

别起来,就那么靠着吧。

那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在我这随便。

作家,您这躺椅可真舒服。

舒服吧?要不你怎么能睡着了。

您不是骗我吧?

没骗你,你刚才睡得还挺沉的。

我不信,我睡觉从来都很轻。

呵,你否认得这么坚决,倒让我想起了麦克尤恩的《深深睡眠,浅浅睡人》。

深深睡眠,浅浅睡人?什么意思?

是篇小说,写一个四重奏组的小提琴手。他像你一样,刚醒过来就不承认自己睡着了。医生对他说,你刚才睡得很沉,都没听见我在你耳边的拍手声。他坚决否认说,我通常都睡得很浅。你看你跟他是不是一样?

不一样。我睡觉的时候别说拍手,多小的声音都能听到。

是吗?那你告诉我,刚才你都听到了什么?

刚才我没睡。

好,就算你没睡;那你刚才都听到什么声音了?

开始是您敲键盘的声音,中间您接过一个电话……后来……后来我刚有点迷糊,他就又趴在耳边叫我,你醒醒,你醒醒……我只好把眼睛睁开了。

谁?准叫你?

是……反正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刚要睡着他就叫我,声音特别小,但就是不停,一直叫到我睁开眼睛他才会罢休。

他是谁?

你认识他吗?

你不认识?

是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小说里的那个小提琴手就想象出了一个人,他总感觉那个人在跟踪他,站在他的窗户外面或随便什么地方向他张望。但当医生让他把那个人画下来时,他却不知道那个人的模样,只画出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模样。

你认识他?

……我认识。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不想说?

没关系,既然不想说,那就……

他是沈阳兵。

?1

8

沈阳兵?

对。

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只叫他沈阳兵。

在哪遇到的?

北川。

……会是他?

应该是他。

……这么巧…

他说进北川县城里搜救时,看到那个沈阳兵正在奋力地扒一处废墟。沈阳兵喊人帮忙,他就带着两个兵跑了过去,看见在一个压塌的卷闸门下露着两只穿粉色运动鞋的小脚,这才知道下面压着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他们虽然看不见小女孩儿的脸,但听小女孩儿说话的声音特别乖。小女孩儿告诉他们,自己是来姨妈家串门的,跟表姐一起被压在里面了。她说表姐都流血了,请求解放军叔叔先把她表姐救出去。他们能听到小女孩儿的表姐在里面一阵一阵地哭,但那个女孩儿却很安静,一声都没哭过。

救出来了吗?

那个地方很难扒,扒了不一会儿天就黑透了。这时他们已经连续搜救二十多个小时了,连队命令他们暂时停下,吃点东西再回来继续搜救。他这才想起问沈阳兵是哪个部队的,问怎么没看见他的战友。沈阳兵说他就是当地驻军的,地震发生时他不在营区,结果就跟部队失去了联系。他让沈阳兵跟他到连队去吃饭,沈阳兵不去,说自己有办法解决。结果他们刚一转身,沈阳兵就从地上捡起半个面包往嘴里塞。他一把打掉了面包,指着遍地的血迹残骸吃惊地问,你怎么能吃这?沈阳兵尴尬地说,没事,这两天我都吃的这……他心里一阵难受,伸手去拽沈阳兵。沈阳兵还想挣脱.这时小女孩儿说话了。小女孩儿声音乖乖地说,叔叔你去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把我们救出来。见沈阳兵不再使劲儿挣了,他就趴在地上对小女孩儿说,你乖乖地等着,叔叔一会儿就回来救你!说着,把身上带的矿泉水和方便面都从卷闸门下的缝隙塞了进去。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吗?

他们刚吃了几口东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上级命令,命他们连队原地休息,早上八点转场进山搜救。

那这里怎么办?

这里的搜救工作由新来的部队接管。他一听就急了,跑去找排长说要带人回去救人。排长不同意,说那边已经有部队接管了。他说他们刚来不了解情况,我们已经救了一半了,得去把人救出来。排长说一班长,你看你的兵都累成什么样了?他们已经不吃不喝地干了二十多个小时了!现在是下半夜两点半,五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得出发,听说进山的这段路特别险,不让战士们休息一下,出了事谁负责?!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一听他不去了,沈阳兵疯了般地冲着他大喊,你骗人!你明明告诉她等着你,说一会儿就回来救她,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她那么相信你把命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骗她!沈阳兵失望地后退着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也得把她救出来!说罢,转身就跑了。

这么说,只有沈阳兵一个人回去了?

当时,他默默地看着沈阳兵远去的背影,内心里一直在拼命地挣扎着。就在沈阳兵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把这个小女孩儿救出来,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安心了。他马上找到跟他最铁的三班长,悄悄告诉三班长自己要回去救那个小女孩儿。他估计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把人救出来,说他天亮前一定会赶回来的,让三班长给他保密,替他照看下一班。之后,他就趁着夜色偷偷地跑了。

后来呢?

他原以为两三个小时足够了,没想到一直折腾到大天亮。他说他和沈阳兵到后来都红眼了,什么危险都不顾了,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只想要把人救出来。最后,是沈阳兵拼死用肩膀扛住压在卷闸门上的水泥柱,他才把小女孩儿和她的表姐拖了出来。直到人救出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小女孩儿的伤比她表姐重多了。小女孩儿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只看了他们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他和沈阳兵跪在小女孩儿身边拼命地呼喊,但小女孩儿却一直没再睁开眼睛。

唉……

他说就是在这时,他发现沈阳兵有点不对劲儿了。沈阳兵突然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说,别吵,没看她睡着了吗?你那么大声会把她吓着的。接着使劲儿把他扒拉到一边说,你靠边,我来。然后就俯在小女孩儿的耳边,用很轻的声音不停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

这就是他听到的那个声音。

没错。后来救护人员赶来了,他好不容易才把沈阳兵拉开,又忙着帮救护人员把小女孩儿和她的表姐抬上担架送走……

等等,小女孩儿没有……

没有,只是深度昏迷。

还好,还有抢救的余地。

就在这时,他看见排长和三班长来了。原来三班长见他一直没回来,就报告了排长。排长拉着三班长一路寻来,路上差点被二次倒塌的房子砸着,虽然侥幸脱险,但排长的胳膊擦伤了。排长一见到他,立刻两眼冒火直冲过来,一把扯下他头顶上的迷彩帽,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我他妈的差点被砸死!他垂下头看着地上的帽子,还没等开口就被排长一把搂了过去。排长紧紧地搂住他说,我还以为你小子死了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他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和排长、三班长拥抱在一起。那一刻,他们三人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沈阳兵呢?

他说那阵子他几乎把沈阳兵给忘了。后来有记者向排长了解救人情况,排长把他拉到镜头前说,这是我们一班长,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小姐俩救出来的。他当时有点发蒙,忽然就想起了沈阳兵,赶紧四下张望,说不,还有……是我和……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沈阳兵不知何时早已不见踪影了。

找到了吗?

没有,他们没时间了,马上就要出发了。

……我记得他曾经跟你说过,他们走得太匆忙了。

是说过,当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令我费解的复杂表情。我立刻追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就随便一句话把我搪塞过去了。

后来,他再没见过沈阳兵吗?

没有,接下来再见到沈阳兵的,就应该是我了。过去我以为见到沈阳兵的经过不重要,所以没讲过,现在我特别想讲给你听。

医生,你在听吗?

抽空再说好吗?下午我大会宣读论文,得赶紧去会场了。

9

作家,谢谢您。

谢什么?

昨天晚上我睡得挺好的。

是吗?那太好了。

这件事在我心里压了五年了,从来都没说过。

说出来心里是不是轻松多了?

是轻松多了。

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接到团里的通知,让我5·12那天去给新兵作一场报告。

你不愿意?

我害怕讲这件事,一讲这事就会想起沈阳兵。我特别后悔一开始没说是沈阳兵和我一起救的人,后来就没法说了。所以每次讲这事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偷,觉得是我从沈阳兵那里偷了个二等功。其实刚开始我想说,但排长不让。排长说,当然是我们在救人中起了主要作用,我们人多,他一个人能起多大作用?我为沈阳兵争辩,排长就骂我,说你小子别傻了,自己不要命又差点把我这条命搭上,到头来还想把功劳往别人脑袋上扣,把成绩往外军区推,你还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

你们排长挺横的。

不,我们排长可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排长早就料到我会偷偷跑回去救人。在我之前排长就找过三班长了,他悄悄地对三班长说,这小子肯定得偷跑回去,人不救出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我这辈子也不会安心。我不能吐这个口,但可以闭一只眼放他走。你就负责给我盯着点,一旦人没回来赶紧向我报告。

如果那天你真出了问题,排长是要承担责任的。

是啊,后来我才想到了这一层,当时排长要是真不想放我,我根本就跑不了。

你们排长还是挺不错的。

就是。所以我就想,还是得听排长的,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我个人,还关系到我们排、我们连、我们军区部队,我得有集体荣誉感。

我想,你可能在这件事上低估自己的作用了。你看,你是班长,沈阳兵喊你们去救人之后,就一直是你在现场指挥,后来又是你把个人的一切置之度外跑回去救人;最后,也是你和沈阳兵一起冒着生命危险把人救出来的。你看,在整个救人过程中,你是不是自始至终都起着主要的作用?

可是……

只是由于这件事是因沈阳兵而起,又因沈阳兵而坚持,所以在你的心目中沈阳兵的作用就放大了,你自己的作用就缩小了。你想想,我说得有没有点道理?

我不知道,我从没朝这上面想过。

你不能对自己太苛责了,自责可以,但得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否则会伤害自己。我觉得你对二等功就有点反应过度,超出正常范围了。其实,上级给你立二等功一定是经过综合考虑的,一定是因为你在抗震救灾中的表现比别人更突出,一定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你配得到这么高的荣誉。

作家,听您这么说我心里踏实多了。

你得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最棒的。

我也想相信自己,可是我没法忘掉沈阳兵。每次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都会冷不丁冒出一身冷汗。我特别害怕那样的早晨,一睁开眼心里就发紧,好像白天里危机四伏,心生恐惧却又不知是为什么,所以就特别绝望,特别想干脆结束这一切算了。我真的没法忘记他。

不要忘记他,他值得你记住。

那我怎么办?

把他讲出来,像给我讲那样。

太晚了……

不晚,什么时候讲出来都不晚。比如你这次给新兵作报告就可以讲,像给我讲这样。

可是……会不会……

不会。我听了之后就很感动,无论是你、沈阳兵、还是排长,都令我十分感动。

真的吗?

真的。

……那好吧,我讲。

讲完给我来个电话。

是。

10

我特别理解他作报告前的心理焦虑。

你好像挺有同感的。

没错,他使我想起了我在抗震救灾表彰大会作报告前的心情,我当时几乎崩溃了。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接受?

开始我以为只是让我给机关干部讲讲灾区的见闻。说实话,在灾区这两个月我经历了很多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挺想给大家讲讲的,就认真准备了一个讲话提纲。没想到机关不同意,要求讲我自己在抗震救灾中的事迹。我说讲事迹应该让一线部队来讲呀,我一个作家又没救人又没负伤,我哪有什么事迹?机关说一个方面一个代表,你是代表文化团体的。到了这会儿我才弄明白,原来是要召开一个抗震救灾表彰大会,让我作为文化团体的立功受奖代表发言。

是你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对,明白之后我就不干了,我说你们换人吧,面对在地震中出生人死的官兵,我一个作家怎么能跑到台上去讲我的事迹?这个话我讲不了。机关说,每个发言代表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由首长审定的,不经过首长谁也无权改变。怕我写得不符合要求,机关于脆替我写了个演讲稿。

呵呵,替作家写稿。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有没有的事都敢往上诌,多麻人的话都敢往上写,让人起一身一身鸡皮疙瘩的演讲稿。我不是个不敢自我表扬的人,但实在经不起这么严重的自我表扬。我把演讲稿上的不实之词和肉麻的话删掉之后,就剩下了半页纸。机关一看就急了,说这是机关最擅长写演讲稿的大笔杆子给我写的稿,这个稿无论形式、内容、字数都很规范,用每分钟220个字的语速,不多不少正好讲15分钟,完全符合标准。我说好吧,是我不符合标准,那就找符合标准的人来讲吧。

机关可不会由着你任性的。

是呀,最后还是我认输了。知道我为什么认输吗?因为我发现面对这件事,不仅我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很无奈。我发现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我面对的是一套自行运转的机关程序,所有人都是捆绑在这套程序上的软件,一旦进入了这个环环相扣的程序,就得严格按照规范走下去,谁也退不出来,谁也阻止不了。机关人员早已习惯了执行这套程序的指令,也由不得他们不习惯,谁不按程序走,谁立刻就会死机。我不习惯,我不想接受程序的指令,但如果我执意退出,造成死机的将不止是我,还会牵连一连串的机关人员。

我明白了,你是不愿意因为你影响别人。

对,所以我放弃了。我在删得乱七八糟的演讲稿后面写道:我特别想把手里这个破罐子摔碎,把这件事彻底搞砸。但我下不去手,因为我砸得起自己砸不起你们。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屈服。演讲稿改完不用给我看了,你们怎么写我就怎么念。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们改稿时手下留情,多少顾及点我的脸面,别让我上台念时太过难堪了。

真难为你了,在那样的心境下当众念那样违背内心的演讲稿,对你来说的确是一种心理伤害。我感觉你似乎一直都没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

我以为咬着牙念完了这件事就能过去了,没想到一直过不去,至今还觉得可耻,瞧不起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你在被迫做这种与自己的价值观相悖的事情时,出现了心理应对不能的情况,这个过程必然会对你的心理造成伤害。

是啊,开会前我特想跑肚拉稀爬不起来,或者发高烧昏迷不醒,只要能躲过演讲让我怎么着都行。

看看,这就已经超出正常思维,朝自虐方向发展了。所以你不能再苛责自己了,我们既然生活在这个生态之中,就得受制于这个环境,其实每个人对此都有太多的无奈。

我没法原谅自己,我是个作家,即便我没能力清洁别人,至少也得让自己活得干净点吧?但我不仅把自己弄脏了,还站到台上去为别人做表率。我怎么原谅自己?这是刻在我胸前的那个红字!

作家,你这就有点反应过度了。你对病人说得就很好:自责可以,但要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就为了这一件事,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那你真得找我看看心理疾病了。

你以为我没有心理疾病?

我没以为。

那你以为我有?

我也没以为。

算了,还是谈谈这个病人吧。医生,我想知道学术研究跟临床治疗到底有没有关系?

哟,这么冲,一股子火药味。

问你问题呢。

当然有关系。

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关系呢。

作家,话里有话吧?

没错,我就是挺想不明白的。当初我把沈阳兵交给你的时候,你要去开研讨会没工夫管病人。这次我给你讲当时的情况,你又要去宣读论文没工夫听……

不是凑巧赶一块了嘛。

我不觉得是凑巧。

你不会是觉得我有意吧?

那倒不会,我是觉得在你们的心目中,学术研究比临床治疗更重要。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想让我怎么想?

你看,我一得空就给你打电话,不就是想继续听你说吗?我就知道不让你讲出来会把你给憋坏的。

是啊,你再不来电话我就憋死了。

那就讲吧,你再不讲我也要憋死了。

他们连队从北川县城撤出后就驻在擂鼓镇。我是跟巡诊医生去的他们连队。连长听说我们是沈阳军区的,就随口说了句他们连队有个沈阳兵。我说那还不快叫来见见老乡?连长就犹豫了,说这个沈阳兵现在有点问题。我问什么问题,他指着脑袋说,这里有点不正常。我追问怎么不正常,连长说他不愿跟人接触,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说这顶多是性格问题,怎么能说脑袋不正常呢?连长说,不,他还从地上捡东西吃,被发现好几次了。我问他一直都这样吗?连长说地震前还挺正常的,地震发生后连队所有人都在四处救人,惟独他不知道躲到哪去了,等到归队后就发现他有些异常了。连长说他是新兵没经过事,可能是被地震吓出毛病了。

看来连队完全不知道他救人的事。

不仅不知道,还认为一个战士被地震吓成这样,说出去挺给连队丢脸的。至今,我还记得连长提到他时的那种遮掩和难以启齿的尴尬。

……怎么会这样。

我跟连长说,正好我们军区的心理专家也来了,让我把他带去看看吧。连长就把他叫了出来。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心里就特别不好受。他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怯生生地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像个惊吓过度、随时准备逃窜的小动物。只有当我提到了“沈阳”时,他才突然抬起头,目光变得极其热切。他说,报告首长我是沈阳人!我说我知道你是沈阳人,所以才跟连长给你请了假,准备带你去看沈阳老乡呢。他立刻灿烂地笑了,此后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后来你就把他带到了心理救援分队?

对,在你的帐篷里,我亲手把他交给了你。

真对不起,当时我正要去参加一个震区心理应急救援研讨会,你走之后,我就把他交待给了我的学生。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他,你应该向他说对不起!你知道吗?我只离开了一会儿,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看见他蜷缩在帐篷角落里,两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把脑袋埋在双腿之间。没有人敢接近他,只要一听见有人说话,他就会发出惊悚的喊叫。看见我的那一刻,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死死地抓住我,带着哭腔央求着,首长你快带我离开这吧,我害怕。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因为你的那些学生一个接一个轮番跑来向他询问病情,在他们眼里,他不是一个格外需要小心保护的心理病人,而是一个可能会对他们撰写学术论文有所启发的病例!他们毫不顾及他那已经受到了伤害的脆弱心理,一遍一遍地用同样的问题刺激他,一次又一次地扒开他的伤口。别说是他,连正常人都承受不了!

对不起,我真的感到十分羞愧。

你是应该为你的学生感到羞愧。

不,我更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从不知道沈阳兵经历了这么多的……我……我很难过。

你不知道我把他带回连队交还给连长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我不敢看他,不敢看他孩子般的信赖的目光,不敢看他充满希望的求救的眼神儿,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对不住他……

别说了,作家,你让我无地自容……以前,我总认为你指责我是作家的偏激,是小题大做,总认为我在灾区做了那么多的心理救援工作,自己问心无愧。但现在,我真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了。

别,你别让我弄得也反应过度了。其实,我知道你率领心理救援分队在震区四处奔波救助了许多人,也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不可能每个病人都亲自诊治,只不过这件事儿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只能朝你发泄。

不,我不是反应过度,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扪心自问,我之所以在震区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组织群体心理救援上,是因为我手里当时正做一个《关于突发战争中的群体性心理应激反应》的全军科研课题。抗震救灾虽然是非战争军事行动,但与突发性战争对心理产生的影响最相似。所以,我希望能在震区获得大量的数据。

医生,你这么坦诚,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说老实话,你对我的触动很大。因为沈阳兵的事你一直在责备我,促使我不得不反思自己。我这次参加学术会议的论文,就是阐述心理医疗实践中的医学伦理问题。

你这个问题很有意义,但对那些会我可没什么信心。可能是我太偏激了吧,我觉得现在的学术会议和我们的文学作品研讨会差不多,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有价值的不多,大多都沦为沽名钓誉的秀场了。

话说得尖刻了,但不无道理。可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你我又能怎么样?是你能拒绝作品研讨会,还是我能拒绝学术会议?

我在你的这本心理学书上,看到了一个叫李波特的心理医生。

他是南锡学院的创办人,催眠术的先驱。

这里有一段他的追随者、杰出生理学家博恩海姆教授对他的描述。他说“李波特医生完全远离医学专家,埋头于他的研究中,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病人,他的大部分病人来自于穷人阶级”。下面写道:由于谦虚,他拒绝照相,他说“给心理学家或者医生留影不会给学院增加价值和荣誉”。因此我们无法展示这位伟大的催眠学先驱的照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坦白地说,我做不到,只能是心向往之。

能心向往之就已经不错了,其实我也做不到。

所以作家,你不能这样给人开方子。不能一上来就用人参,病人身体虚弱,受不了人参这么高级的大补。我受不了,那个病人也受不了。你让他讲出来是对的,但让他在大会上讲,这就有点难为他了。

11

医生,你总算是回来了。

没事吧你?

有事。

有事?

我想做催眠。

不会吧?那个病人又磨你了?

不是他要做,是我要做。

怎么了作家?

他会开完了?

开完了。

没在会上讲吧?

你说对了,没讲。

那咱也不至于失落成这样吧?

失落倒谈不上,就是心里特别压抑。

我就说下药不能太猛,压在心里五年的心理负担,你让他怎么能一下子就坦然面对当众去讲呢?

可悲的不是他不能讲,而是人家不让他讲。

谁不让?他那个排长?

排长现在已经是连长了,连长倒挺痛快,说既然你小子心里过不去那就说出来吧,反正这事儿也翻篇了。

那是谁不让?

机关不让。机关要求必须按他们写的稿子念,一个字都不能改,而且要全部背下来,按每分钟220个字的语速脱稿讲。

明白了,我只从心理角度考虑了,忘了这个茬了。

可我应该想到呀,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医生,你说我这人怎么吃一百个豆也记不住豆腥味呢?

作家,你得注意心理防护,别被病人的情绪干扰到了。

我已经被干扰了,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

我说你怎么提要求都跟他一样,还催眠,怎么想的你?

我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想催眠了。

你说他为什么?

因为他太压抑了,想通过催眠解脱自己。

不,是因为他想放弃了,想通过催眠逃避自己。

说法不同而已。

不一样,解脱还有解决问题的意愿,逃避可是不想再面对自己,不想再与自己对抗了,是放弃。

你是不是想说我跟他一样,都在逃避自己?

我是想说你跟他不一样,你有能力面对自己战胜自己,不必借助任何方法。

医生,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我是挺高看你的,作家。说老实话,我一直都很敬重你,虽然你时不时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但我喜欢你的精神洁癖,包括你的小脾气和你的尖牙利嘴。

别这么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干净。

底色在就脏不到哪去。你不过是违心上台演讲那么一次,就觉得把自己弄脏了,就内疚得要死。依我看,有这份内疚你就比许多人都干净。

我可不敢跟别人比。我跟你比不了,跟这个病人比不了,跟沈阳兵更比不了。你知道吗,我这段日子连续失眠心情烦闷,就是因为与你们相形之下我感到了羞愧,感到了无法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又反应过度了吧,作家,就那点事至于吗?

何止那点事,要是就那点事我也不会如此愧疚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正洗耳恭听。

就那么自信我会主动告诉你?

不是我自信,是你自信,只有自信的人才敢这样面对自己的内心。

……好吧,你一定想不到,抗震救灾的那个三等功是……是我伸手要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挺淡泊的人。

我也以为是。

而且一个三等功对你来说好像不该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你立过不止一个三等功了。

唉,谁知道当时是怎么了。

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从震区撤回之前,前指首长突然找我谈立功受奖的事。他说,你们部这几个人的奖励回部里报,前几天前指已经把你们的情况反映到了部里。说到这里,前指首长忽然用不解的目光盯看了我一眼,迟疑着说,刚才部里来电话征求前指意见,不知为什么奖励名单上没有你。见我只愣愣地望着他,又接着说,你在灾区蹲的时间最长,跑的地方最远,写的文字也最多,我已经再次强调了你的情况,希望能把你考虑进去。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尴尬地立在那里。说老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立功受奖的事,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这事好像挺严重的,牵涉到部里对我的认可度了。

没那么严重吧?可能是部里对你在震区的情况不够了解,一时疏忽了。

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我也会这么想,但这之前我已经有过一次不愉快了。我前一年获了个全军一等奖,单位按规定给我报请了三等功。几天前在震区碰到承办这事的干事,我突然想起就问了一下。没想到,他竟像撞见了白痴似的惊讶地看着我,诡异地笑着说,作家你可真有意思,这种事你不盯着抓落实,那个功能自己落到你头上吗?我说不是有规定吗?他说规定是规定,立功的名额有限,你自己不活动就被平衡下来让别人上了嘛。我这才知道原来部里根本就没给我报上去!

难怪你会往心里去了。

当时我还真没太把这当回事。虽然心里也不愉快,但更多的还是感觉可笑,觉得为个三等功到处找人活动实在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再说我又不是没立过三等功,再多的三等功也换不了二等功,为这事烦自己不值得,也就放下了。但这会儿却立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事,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感到自己很受伤害。

可以理解。但你想没想过也许还有这种可能:虽然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看,很像是针对你的有意伤害,但这两件事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都只是机关行事方式造成的无意伤害,只不过偏巧落在了你一个人的头上?

我也不认为谁会有意,但为什么总是对我无意?

这是个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你总是无意。

这就是问题所在——是我教会了别人对我的态度!

有道理,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因为我从前指首长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什么?

对我的质疑。前指首长认为凭表现我应该排在立功受奖名单的前面,没想到部里连我名字都没提,你说他会怎么想?

会猜测部里对你有成见。

没错,会想我这个人可能很成问题,所以无论怎么表现部里都不认可。

也不一定,你得相信谁都有自己的判断。

我不能相信谁都有自己的判断,前指首长对我有所了解还会这样,那别人呢?大多数人都只看结果,只用结果进行判断。所以,如果听任这个结果,我将在更大的范围内在更多的人面前颜面全无,尊严尽失。

所以你决定要这个功?

对。我问前指首长怎么办?他说前指当然尽力推荐,但你自己也得做工作。我问我能做什么?他就提到了来震区视察过的副司令员,说首长对我在灾区的表现赞赏有加,建议我找首长。

你找了?

找了。

没想到你也会求人。

我也没想到。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感受。我一秒钟都不敢耽搁,赶紧趁心里那股气儿正盛的时候拨电话,生怕稍一思索自己就会失去勇气,就再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了。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事的确是太难了。

好在首长答应得很痛快,他说我去过震区有发言权,一个作家能深入震区这么久我很敬佩,我会如实反映情况的。放下电话,我就哭了。

心里委屈?

心里觉得特别委屈,特别伤感,特别无奈。

就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毕竟首长肯为你说这个话?

没有,直到三等功的命令下来,我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高兴。那感觉就像是一时兴起生抢了一件东西,到手后才发现这东西只是人家送的才好,自己抢的总不是那么回事。这才知道失德的东西即便归了你,也会立刻贬值不是原本那个价了。

说得好,是啊,失德的东西即便归了你,也会立刻贬值不是原本那个价了。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自愧不如,为什么不敢面对你们了吧?

千万别这么说,作家,你这样让我更无地自容了。那天你说我坦诚,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我并不坦诚。我虽然说出了自己是为做科研课题,却没有完全袒露内心。我想避重就轻,因为我知道为科研课题再怎样也算不得大错,我还说得出口。但这些天沈阳兵、他和你轮番逼着我反观自己,令我的内心越来越感到不安……知道我为什么特别看重这个科研课题吗?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被提名进入高层学术委员会的候选名单,我很需要一个有分量的东西,来提升我在学界的影响。怎么能想象,面对那样的大灾难,面对那么多的生死,我居然还会在心里存着这样的一份私念!回想开始赴震区的时候,我们哪个不是一腔热血抱着拼死的信念,哪个不是豁出命去救人,哪个为自己的生死考虑过一丝半毫?

……医生,你说我们这都是怎么了?

……是啊,我们这都是怎么了?

12

作家,您以后不来门诊了?

不来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想问您个事儿。

什么事?

您那天是不是……给我催眠了?

哪天?

就是我去找您那天。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那天挺奇怪的,怎么不知不觉什么都轻轻松松说出来了。

我还觉得奇怪呢,你天天喊失眠,结果到我那呼噜打得震天响,睁开眼睛就什么都往外招。哎,我好像没严刑拷打你吧?

作家,您真没给我催眠?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会,不信你问医生。

作家说得对,别说作家不会做,就是会做不经允许也不能随便做催眠。

……那就是躺椅的问题。

躺椅怎么了?

躺椅有催眠作用呗。

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作家的躺椅很舒服?

是,特别舒服。

你坐在上面是不是觉得自己进入了电影上的那些场景?

对对,特别有感觉。

作家,你看这就是环境暗示,也可以称为环境催眠。

我现在明白心理暗示的作用有多大了。

作家,我能不能向您提个要求?

说吧。

我以后有事能不能再去找您?您放心作家,我不会轻易打扰您的。

你这是冲着躺椅吧?

不,不是,我……

冲着躺椅也没关系,好赖咱们都是抗震救灾的战友,有事就找我。

谢谢作家!谢谢医生!那我先走了。

我说过他会先信任你,然后逐渐对你产生依赖感。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依赖你了。

是依赖我还是依赖我的躺椅?

你知道是依赖你。

我知道?

对,你心理已经感应到了。

你就这么确定?

我是心理医生。

……就算是吧,那我该怎么办?

没什么,你需要这个。

我需要什么?

你需要别人对你的依赖。

我?需要别人对我的依赖?

对,别人的依赖会激发你的热情,给你带来心理上的满足,有助于你从心理焦虑中摆脱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心理焦虑?

我是心理医生。

……没错,我心理焦虑,我特别害怕,不敢跟任何人说。

你担心自己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又不想声张,所以才来体验生活吧?

果然是心理医生,没想到早就被你看出来了。

其实,看出这点之后我心里挺难过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作家这样通达的人都不能正视心理疾患?

……可能还是觉得不好听吧,一般说这人心理有毛病,就跟说这人太神经、说这人精神不正常差不多,挺受鄙视的。

但你不该鄙视,你是作家,你一直关注人的精神,你更应该懂得尊重那些脆弱的心灵,这其中也包括你自己。在我看来,大多数有心理疾患的人包括精神异常的人,都是内心高贵的人。是内心中的那份高贵使他们比别人更敏感,更容易自伤,所以我特别反感鄙视心理疾患和精神疾患的态度。

医生,你这番话真令我汗颜,看来我需要治疗的不仅是精神焦虑症。

作家,你没发现你的精神焦虑已经得到缓解了吗?

是吗?……对呀,医生,原来我最怕早上醒来的那一刻,一睁开眼睛就感觉心头发紧,像大难临头了却又不知缘由,瞬间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就觉得万念俱灰。近几天这种情况好像一直都没出现。为什么?医生,你都对我进行了什么样的暗示?或者说你都给我进行了什么样的催眠?

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做的。是你在与这个病人交流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把心里堆积着的那些东西逐渐释放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医生,怪不得你说“可能我把这个病人交给你真就对了,没准会有意外收获呢”,当时我还纳闷能有什么意外收获,看来这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

也不算是有意吧,只是当这个病人提到五年前的五月时,我朦朦胧胧地感觉你与这个病人之间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心想,让你跟他谈谈可能对你们俩都有好处。我当时也只想到可能会对你有意外收获,没想到连我也从中获得了意外收获。

医生,你可真够恶毒的,用他当诱饵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内心里最不能示人的东西都扒出来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作家,我不也在你的带动下心甘情愿袒露自己了吗?

那倒是,要不然我现在可后悔死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其实能袒露出来的都不是你最不能示人的东西……

等等,你是说你我袒露得都不彻底?

我是说不可能有彻底的袒露,这是人性。

……你说得对,这是人性。人总会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私处,特别是有道德感的人,更难于袒露自己,即便袒露也要先给自己找一块道德的垫脚石,让自己这一脚踩踏实,好越过心理这道坎。就像我,我找了那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是不得不要这个三等功,但这真的就是全部的理由吗?这里面还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让我更难以启齿的私念?这样一层层地扒下去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告诉你……

打住,作家,我说这是人性,是想告诉你到此为止,不是想让你继续往前走。

可是……

如果这样扒下去是很危险的。你想,我难道就没有更深的私念吗?可是我们即便脱光衣服,也得留个三点式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吧?袒露也是要有限度的,得在心理承受的范围之内,否则不仅无益反而会造成新的心理伤害。

……好吧,从心理学的角度这样说,我可以接受。

心理治疗的目的是疗伤,不是制造伤口。只可惜我们大多数心理医生都只热衷于扒开伤口,没有耐性也没有能力修复伤口,这里面不单是个医疗水平问题,更主要还是医学伦理问题。

受教了。

别这么说。

医生,你刚才还说了个词,“环境催眠”。

对。

这也是广义的催眠吧?

没错。

我忽然想到,其实我们都接受过催眠,我们的很多行为都是在暗示的引导下发生的。我记得你说过,催眠的先决条件就是受者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催眠,否则再高超的催眠师也无法使受者进入催眠状态。也就是说,生活中处处有暗示,关键看你愿意接受什么样的暗示。

医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沈阳兵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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