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露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是生病去世的,据说得了可怕的病--白血病。

小时候,余露无数次问母亲:“白血病是什么样的病?”

“绝症,治不好的病。”母亲总是这么回答。

“为什么会得那样的病?”

母亲通常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真够烦的,问起来没完没了。”如果碰巧母亲心情好,就会换一种口吻:“你爸爸体质不好,可能是这个原因吧。”说完,还会沉默地看一眼女儿,目光里浮着一层光,虚弱而潮湿,就像一口井。

余露固执地认为自己记得父亲的样子,她记得父亲抱着她看电影、逛公园,还给她买玩具--一只一捏就“咕唧咕唧”发出响声的塑料娃娃。她甚至记得娃娃的颜色,通体粉红,没穿衣服,胖乎乎的。她问母亲,粉娃娃哪里去了?母亲说不知道。母亲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哪有什么粉娃娃,从来没见过。”母亲更不相信她对父亲留有记忆,“怎么可能?你那时才多大?”

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余露说:“爸爸戴着眼镜。”

母亲白了她一眼:“这还用你说嘛。”家里保存着父亲的照片,文质彬彬,戴着眼镜。

“爸爸会画画。”

“那还用你说嘛。”母亲还是那句话。父亲是个业余画家,家中至今挂着他的画。

“爸爸抱着我看电影,电影院有很多人。”

“那是因为我告诉过你,你爸爸带你看电影,结果你睡着了。你把我说的话,当成你自己的记忆了。”

余露很认真地说:“不是,明明是我记得的。我还记得电影里有个红衣女人,骑着马。”

“那是什么电影?”母亲皱皱眉,“难道是《红牡丹》?我想起来了,你爸带你看的就是《红牡丹》,可是,你爸明明说你睡着了。”

余露得意地笑道:“我肯定没睡着。”

“你那时候不到两岁,怎么会有记忆?你还记得什么?”母亲的表情变得忧虑起来。

“爸爸抱着我逛公园,他把我放在草地上,他自己作画。”

“画的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说:“好像是荷花。”

母亲松了口气,家里挂的就是余露父亲的荷花图,墨绿茎叶托着一枝粉色荷花。

余露仿佛猜到母亲的心思,她更正道:“爸爸画的不是荷花,是一个阿姨。阿姨眉心有一颗红痣,就像画上去的,鲜艳极了。”

母亲吃了一惊,脸色变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没有的事,你不要胡说八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

母亲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不高兴。她的脸就像江南的雨季,时常阴沉沉的。

除了这些有限的、可疑的记忆,父亲在余露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张又一张的相片:父亲穿着中山装、父亲穿着白衬衣、父亲穿着风衣、父亲穿着皮夹克,还有……父亲骑着摩托车。摩托车是照相馆的道具,可余露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

有一次,她问母亲:“爸爸会骑摩托车吗?”

“不会,他压根没骑过。”

“不可能,爸爸一定会骑摩托车。”

“难道我不比你清楚?”母亲瞪了她一眼。

“爸爸一定会骑摩托车!”余露几乎喊道,她叉着腰,嘴巴撅得老高,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是同母亲示威。

“你吼什么吼,你说他会骑就会骑吗?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母亲终于生气了,伸手推了她一把,“走开,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孩子,一边去,别烦我。”

余露被母亲推倒在地,地板上有一片水渍,把她身上的花裙子弄脏了。

“裙子脏了。”她懊恼地嘟囔。

“活该,自找的。”母亲看也不看她。

第二天,余露去幼儿园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告诉班里的小朋友,放学后,她的爸爸会骑着摩托车来接她。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私家车的概念,时髦人家的标志是男主人骑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余露遐想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她,穿着相片里的风衣,威风凛凛,驶入幼儿园大门。这个场景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浮想联翩,兴奋不已。--可是,骑摩托车的父亲当然没有来,不可能来,永远不会来。

面对小朋友们的诘问,余露一本正经地说:“我爸爸的摩托车丢了。”

“你骗人,你根本没有爸爸。”知情者戳穿她的谎言。

她急了,争辩道:“谁说我没有爸爸?我有爸爸。”

“你爸爸在哪儿?你爸爸在哪儿?让我们看看。”大家挑衅地问她,将她团团围住。

余露搓着两只小手,左顾右盼,身子微微扭着,她想撒尿。“我要上厕所。”她试图推开挡在周围的同学。

“别让她跑了。”有人喊道,大家更紧密地把她包围起来。“你爸爸在哪儿,让我们看看。”

余露眼泪汪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哭了,她就会装可怜。”

“骗子,撒谎还装可怜。”

余露终于抽抽噎噎地说:“我爸爸在相片里,我爸爸在相片里骑着摩托车。”孩子们哄堂大笑,有个男孩笑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余露垂着头,无地自容。她的两条腿紧紧贴在一起,裤子湿了一大片。

“快看,快看,她尿裤子了。”他们一边拍着手,一边欢呼,就像庆祝什么似的。

多年以后,余露给潘晨光绘声绘色讲述这件事时,潘晨光紧紧揽着她的肩膀,满脸痛惜。他说:“傻丫头,我若早些认识你,就骑着摩托车去接你。”

“那时候你有摩托车吗?”

潘晨光仰起头,眯着眼。余露很喜欢潘晨光这个动作,当他陷入思考,就会仰起头,眯着眼。他的眼睛不大,眯起来,就成一条线了。

“让我想想。”潘晨光仍旧眯着眼,“你上幼儿园的时候,是80年代中期,摩托车是奢侈品,我那时是个穷光蛋,买不起。”

余露的眼睛霎时暗淡了,把头偏向一边,委你好,我女儿身体不适,请假半天,请予准假。落款是余露家长。这张伪造的假条激怒了母亲,回家后,她不问青红皂白,对余露一番暴打。打完了,母亲才想起问余露,旷课干什么去了?

是啊,旷课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旷课?倘若说实话,母亲断不会相信。其实她什么也没干,她只是忽然不想去学校,没有任何说得出口的确凿理由。她在学校附近的山坡溜达了一下午,站在山坡眺望学校。上课了,操场上空无一人。她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发呆。放学铃声响了,看着同学们拥出拥挤的校门,她也背起书包,朝回家方向走。

如果她这么说的话,母亲肯定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第二次对她施暴。她干脆撒谎说自己去录像厅了。学校附近有一家录像厅,经常有学生旷课去那儿看录像。母亲果然信了她的话,咬牙切齿地威胁她:“你个挨千刀的,以后再敢去看录像,决不饶你。”

余露仔细检查卫生间门锁,它已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再也保护不了自己了。再发生类似事件,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甘心,决定给母亲一个教训。母亲的坏脾气就像莫名其妙的风,即使没有旷课之类情由,也是说来就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怎样给母亲一个教训呢?她脑子飞快盘算着,眼睛朝窗户望去。跳窗?行不通,风险大,万一真掉下去呢?她可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呢。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风、冬天的落日……世上多少美妙的事。而且,她早早获悉自己生而为人的使命--代替父亲活着,延续父亲的血脉。她活着,父亲就不死。她死了,父亲就真正死了。这奇特、古怪的逻辑,她无师自通。

跳窗行不通,那就当着母亲的面撞墙,像影视剧里寻死觅活的妇人?她咧着嘴笑了,仿佛已经一头撞到墙上,窘态百出。单单这个念头,就让她觉得蠢透了。

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器物的碰撞趋于缓和,这说明母亲内心平静下来。母亲性格暴戾,但她的怒气就像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余露可不这样,她不动声色,静水深流,喜怒不形于色。她笃定父亲是和她一样的人。父亲如果活着,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假如活着,假如父亲活着……余露吸了吸鼻子,几乎恼羞成怒地甩掉脑子里的假设。--父亲死了,她没有父亲。世上没有假设,一切假设都是虚妄。

余露平静地用梳子把乱蓬蓬的头发扎起来,不忘绑上一枚缀着珠饰的头花。她把自己的储钱罐砸了,一只肥胖的石膏猪。没费多大劲儿,往窗台上一磕,就碎了,跳出一堆零钞。有纸币、有钢?,聚集起来,数目也不少呢。随后,她把这些钱装在一只袋子里,沉甸甸的,让她生出阔绰的豪气。她想好教训母亲的办法了--离家出走。她对这个法子不太满意,被用滥了,没创意。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只好将就用它了。

厨房的排气扇“呼呼”旋转,炒菜的香味传出来。临出门时,余露嗅到尖椒炒肉的辛辣、鲜香。刹那间,饥肠辘辘。她有些犹豫了,可是--这次妥协了,一定还有下一次,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保护它。它是她的身体,它是属于她的,她有保护它的义务。从前,她对它不闻不问,令它饱受讲解一篇作文时提到白血病。有同学提问什么是白血病?老师不是专家,漫不经心地解释:“白血病是一种会遗传的病,死亡率很高。”有同学私下嘀咕,说得了白血病,血液会变成白色,血液里红细胞被白细胞吞噬了,所以叫白血病。有同学表示怀疑,哪有那样的事,白细胞只是名称,并不代表颜色。余露没有参与讨论,她脸色很难看。

那天晚上,余露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来例假了。奇怪的是,经血不是红的,而是白的,就像……就像白色油漆,散发着刺鼻味道。它们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把她两条腿染成了诡异的白色,像刷了一层油漆。她从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拧亮台灯,伸手摸自己的下身。湿漉漉的,果然来例假了。她惊恐地把自己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伸到台灯下面,手指沾满黏湿的血迹,像受了重伤。这可爱的“伤口”,她简直想埋头深吻它。她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床单上赫然一片鸡蛋大的血迹。若是从前,她一定羞恼极了,然而这一次,她只感到庆幸,巨大的侥幸,仿佛劫后余生。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气中果然有油漆味儿。哦,她想起来了,有扇窗户坏了,母亲换了扇新的,新刷的油漆尚未干透。

噩梦在余露心头缠绕了好长时间,不久,另外一件揪心事再度纠结到她身上。她的同桌,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女生,发现余露胳膊内侧有一片密集的红点,惊讶地问她:“喂,这是什么?”

她以为是不小心在哪里沾染上的,用手绢蘸了水,使劲擦拭。然而,那些小红点越擦越清晰,青筋毕露般,一粒一粒像要破皮而出。

女同桌一惊一乍地说:“余露,我在电视上看过,得白血病的人,皮肤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红点。”

余露蓦地停下手里动作,瞪大眼睛,凶巴巴地喊道:“你胡说!”

同桌被她的神情吓着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嘛,况且,老师说过,白血病是遗传的,不是想得就能得的,难道你家有人得过白血病吗?”

同桌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把玩一支钢笔。钢笔帽脱落了,她没有发觉,钢笔在她手里快速地呈扇形旋转。蓝色墨水箭镞一样朝余露袭来,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胸前,也溅到了她的胳膊上。沾染了蓝色墨水的小红点转瞬变成红蓝交织的图案,狰狞可怖。余露举起胳膊,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同桌吓坏了,手里旋转的钢笔蓦地飞出去,笔尖不偏不倚扎到余露的脖颈,醒目的鲜血流出来,血和墨水混合在一起,斑斑点点。余露整个人像是被莫名的气流卷到空中,失去意识,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来以后,余露发现自己躺在医护室。校医目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问:“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点点头。

校医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就是脖子破了点皮。”

余露摸了摸脖颈,那儿粘着块白色纱布。她想起自己胳膊上的小红点,她伸出手臂,问:“阿姨,这些小红点是什么?”

校医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余露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不应该叫阿姨,应该叫老师或者大夫。她讨好地补救,把手臂伸到校医眼前:“大夫,您看,就是这些小红点。”

校医没有认真看,而是不耐烦地说:“擦伤的吧。”

“不是,这些小红点是皮肤下面渗透出来的。”

校医目无表情:“那就是皮下淤血。”

学校通知了母亲,母亲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把余露接回家。一路上,母亲喋喋不休。

“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我没有打架,是她不小心甩出钢笔扎伤我了。”

“你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相信,她的笔怎么偏偏伤到你,怎么没有伤到别人?幸亏扎得不深,万一扎到动脉呢,万一扎到眼睛呢?听说你晕过去了,是不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不行,我得带你到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不用。”坐在母亲自行车后座的余露跳下来,“我不去医院。”

母亲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你真的没事吗?”

余露摇摇头:“我不去医院。”

母亲没有勉强她,母女俩一道回家。母亲为她买了水果、糕点、饼干等零食。余露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回家以后,母亲忙着择菜淘米。余露坐在沙发上,像尊雕塑,一动不动。母亲为她买的一堆零食,她碰也不碰。

母亲觉察到她的异常,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们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万一真有什么事呢。哼,要真有什么事,绝不能饶过你那位同学。”

“和同学没关系。”

“怎么了?”

“妈妈,我大概快死了,我得了白血病。”余露终于向母亲说出她的担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眼里满含哀伤。

“什么?”母亲惊讶地跳起来,瞪着她。

余露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上面那一串密集的小红点:“得了白血病的人就会有这样的小红点。”

母亲重新坐回沙发上,拉过余露的胳膊,仔细查看上面的小红点。

余露是那种细而白的皮肤,轻微挤压触碰,都会留下淤痕。自从她耍了一出“离家出走”的把戏,坏脾气的母亲收敛了许多,那把质地坚硬的小笤帚再也没碰过余露的身体。即便如此,余露身上还是时常出现青紫不一的斑痕。她是个神思恍惚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一心常常二用、三用甚至多用。平日,碰到床沿、撞到桌椅、磕到门框,类似莽撞的举止比比皆是,肌肤也就常常挂彩。

--可是,这样的小红点还真没见过呢。

母亲仔细检查小红点,像淤血,她批评女儿:“大惊小怪,一定是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压住胳膊了。再说,凭这些小红点,就说自己得了白血病?小小年纪,神经兮兮的。”

余露说:“不只同学这么说,我看过电视,电视里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孩就是胳膊上有很多红点,而且……”

“而且什么?”

“白血病会遗传。”余露小声嗫嚅,眼里飞快地闪过恐惧。

“谁说的?”母亲质问。

“老师说的。”余露低下头。

“哪个老师说的,吃饱了撑的,吓唬小孩,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话。”母亲手里的抹布“啪”的一下甩在桌子上。这是发怒前的信号,余露下意识地缩了下身体。

母亲没有动手打她,而是转身进厨房洗了一根黄瓜,削了皮,递到余露手里。余露举着黄瓜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边吃边看外面的风景。窗外有两株开花的梧桐,春夏之交,白色的花朵浮着隐约的紫色,像是洗不干净的白手绢。

母亲不知何时站到余露身后,母亲的手轻抚余露的头发。她的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她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你的头发真软,和你爸一样。”

余露顿了一下,没出声,她等待母亲继续说下去。

“你爸不是白血病死的。”母亲忽然说。

“你说什么?”余露诧异地看着母亲。她的目光与母亲平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个头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

“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母亲躲开余露的视线。

“那他怎么死的?”余露盯着母亲的脸。

5

画画是父亲的业余爱好,他在一家企业工会上班,主要工作是写标语。他熟谙各类美术字体,私下里,常有个体商贩请他写广告。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这样的手艺很吃香。

家里至今留着几幅他的画,除了墙上挂的“荷花图”,另外一些用塑料布包着,扔在衣柜顶上。年底大扫除,母亲总会把这几幅画拿出来,用略含讥诮的目光审视一番。余露看过那些画,有一幅是个女人,臃肿肥胖,眉眼与母亲酷似。这一点令母亲不悦。她说,瞧你爸,画个丑女人就算了,还画成我的模样。说这话时,语气是嗔怪的,有点像撒娇。那一刻的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令余露感到陌生。还有一幅是几个人的脸,宽的、长的、胖的、瘦的,各张面孔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像是密谋什么。余露不解,他们在做什么?母亲撇了撇嘴,这得问你爸,谁知道他画的什么?

余露想,母亲早晚会把这几幅莫名其妙的画丢掉。然而,没有,母亲一直没有丢掉那些画。大扫除后,母亲重新把它们卷好,掸净外面的灰尘,用塑料布包起来,仍旧搁到柜顶。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母亲表情严肃,对十二岁的余露说,“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早晚会知道。”

余露竖着耳朵,手里还抓着半截黄瓜。

母亲说:“那年你两岁,你爸带着你去公园,你不是说你记得吗?”

“是,我记得。”余露点点头。

母亲没理会她,继续说:“他在湖边作画,你在旁边的草地玩耍。你爸给你买了一根冰棍,你吃冰棍的时候把一个年轻女人的裙子弄脏了,她刚好也在草地坐着。”

“她穿着白裙子,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我以为是画上去的,想去摸一摸……所以弄脏了她的白裙子……”余露说。

“你果真记得?”母亲半信半疑,“你怎么会记得两岁时候的事?太奇怪了。”

长大以后,余露读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叙述自己清晰记得幼年时的事。许多人当那是小说,是编的。余露相信他不是编的,他是真记得,就像她也记得自己幼年时的事。

“然后呢?”母亲问,“你还记得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母亲接着说:“你弄脏了那个女人的裙子,她很生气,骂了你几句,还把你推到一边。你哭了,你爸爸跑过来责备她以大欺小,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结果那个女人不甘示弱,与你爸爸争吵起来。”

余露闭上眼睛,她陷在回忆里,穿过漆黑的时间之河,吃力摸索。黑暗中,一扇一扇的窗户徐徐打开。

“阿姨掉进了湖里。”

“你想起来了?”母亲愈加惊讶。

“是的,她抢爸爸的画,然后掉进湖里了。”余露仍旧闭着眼睛,像个盲人。

“怪你爸爸自己,他竟然偷偷画人家。还骂人家徒有其表,白长了一副好面孔,污染了他的画笔。那女人恼羞成怒,跑过来要撕了他的画。两个人推搡起来,她就掉进了湖里。她大喊救命,说是你爸爸把她推下去的,公园保卫科的人把你爸爸抓走了。你爸爸抓走以后,没出一个月……”母亲垂下了头。

“怎么?没出一个月怎么了?”余露手里的半截黄瓜掉在地上,她摇着母亲的手臂追问。

“还能怎样,活该他倒霉,正赶上‘严打’。”母亲脸色冰冷,反身走回卧室。

余露追进卧室:“就因为这个?”

“不止这个,警察在他办公室搜出几张人体画。那时社会不像现在开放,换到现在……我以前骂过他,他不听,果然闯了大祸。”

“人体画是什么?”

“不穿衣服的人。”母亲紧咬嘴唇,“我现在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你长大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你不用担心什么白血病不白血病的,你爸压根不是白血病,你也绝不会得那个病。”

余露呆若木鸡。

真相大白无法令余露安心,她恨透了自己,为什么弄脏阿姨的白裙子?如果不是她弄脏了对方的裙子,父亲就不会与她争吵,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是,很快,余露原谅了自己。要知道,那时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她换了个角度继续思考这件事,父亲画人体并非不能原谅,余露参加过学校美术小组,见识过类似画作。她不小心弄脏女人的白裙子也情有可原,她只是个两岁孩童。父亲与那个女人争吵更没有错,任何一个父亲看到两岁女儿被欺负,都会忍不住指责对方。也许父亲不该偷偷画那个女人,可是……父亲也没有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父亲是个画家。画家看到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都会情不自禁拿起画笔。

余露对往事抽丝剥茧,就像打开包裹严密的长途邮件,一层一层解开,里面包裹的,是一个眉心长着红痣的女人。对,就是她,没错,身穿白裙子的女人。余露抿紧嘴唇。

余露问母亲:“掉到湖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本想找她求情,帮你爸爸澄清,结果没等我找呢,判决就生效了。你爸爸撞到枪口了,听说正缺呢--他就撞上了,这就是命。”

“正缺什么?”

母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那是个特殊时期,你不会懂的。”

6

余露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了。

丈夫死后的前几年,母亲也曾被热衷牵线做媒的远亲近邻惦记过。那些人纵使没有踏破余家门槛,却也登门无数。介绍的对象有为人师表的教师、体面的机关干部、国企工人、个体商贩……母亲全都没有动心。她有个高尚的理由,“为了孩子。”

“为了女儿有个完整家庭,才更应该再婚嘛。”媒人苦口婆心。

“不,等露露长大再说。”母亲主意坚定。

“她长大了,你就老了。只怕再嫁,也不容易了。”

“那就不嫁了,一个人挺好的。”

媒人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余露说:“你妈为了你,牺牲自己的幸福,将来,你可得好好孝顺她。”

余露佯作懂事地点点头,心里却说,我当然会孝顺她,她是我妈。她不认为母亲为了她牺牲幸福,她想,那是因为,母亲根本没找到幸福。幸福是什么?多么抽象的两个字。美食、玩具、新衣裳,这些算不算幸福?应该算吧,可是,它们带给她的幸福太短了,它们带给她的只是一种新鲜感,就像新鲜蔬菜水果,保鲜不及时,转眼就蔫了。人都是缺什么才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是一个魁梧的父亲。愿望是会发酵的,经过若干年的发酵,她的愿望膨胀成一团巨大的云朵,把她完全覆盖了。无论母亲嫁给谁,她都不会满意。对方不是父亲,即便冠以“父亲”称呼,也代替不了心目中的父亲。

到底什么原因使母亲改变主意再嫁,余露至今也不清楚。许久以后,她把这根由想象成爱情。她对潘晨光说:“女人,无论什么年龄、什么境遇的女人,都不会丧失对爱情的渴望。爱情是女人体内埋藏的弹药,一遇触发就会爆炸。就算是卖春的风尘女郎,也时刻怀着巧遇良人的心愿呢。”

潘晨光说:“可是,爱情就像某种疾病,它有免疫力,经历多了,就不会再犯。你说那些风尘女,她们还有爱的能力吗?”

“能不能爱和想不想爱是两回事,好比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他没有能力走路,可是,你以为,他就不想走路吗?”

“我被你搞糊涂了,能不能,想不想,似乎是这么回事。那我再问你,我是你的引擎吗?”

“你说呢?”她含情脉脉看着他。

“会不会有一天,你遇到新的引擎了……”

余露不等他说完,就扑过去,两手攀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嘴。潘晨光喜欢余露这个样子,他觉得这就是幸福。

母亲再嫁的人姓陈,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再婚后,母亲脾气变好了,肤色红润,举止优雅。这让余露很不习惯,她感觉母亲就像演戏。她自己或许不累,倒让看戏的人跟着累。

陈工程师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即便他换下工作服,洗了澡,机油味还是挥之不去。那种气味藏在他的头发、指甲、毛孔里,经久不散。久之,连母亲也被这种气味裹挟了,烧熟的饭菜、削掉皮的苹果、冲泡的茶水,甚至餐具,都沾染上了可疑的机油味儿。余露像只嗅觉灵敏的小兽,放学回家后,便和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味作斗争。她堂皇地戴上了口罩,她的行为激怒了母亲。母亲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拎到卫生间,让她面壁思过。

夜里,余露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门口,竖着耳朵聆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里面的响声时,她止不住得意,又忍不住悲伤。她为自己洞察秋毫得意,又为母亲背叛父亲悲伤。翌日早餐,趁陈工不在身边,她故意慢悠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流,氓,荡,妇。”

母亲脸色大变,颤抖着声音问她:“你在说什么?”

她瞟一眼母亲:“你们最好不要发出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母亲气得浑身战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陈工对余露十分友好,给她买冰激凌,带她吃肯德基。但无济于事,余露对他充满敌意。她认为,他试图取代父亲的角色,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白日做梦。

“你会画画吗?”她挑衅地问。

“这个,我不会。”陈工老实回答。

“我爸爸会画画,我爸爸是个画家。”

“这个,我知道。”陈工飞速地瞥了一眼余露母亲,母亲耸耸肩,无可奈何。

“我只有一个爸爸。”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吗?为什么要搬到这里,这是我爸爸生前住的房子。”

母亲厉声说:“露露,不许你和叔叔这样说话。”

“叔叔?你不是说他是我的新爸爸吗?怎么又成叔叔了?”

陈工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类似的摩擦从陈工搬进余家开始,接连不断,余露乐此不疲。

陈工也有女儿,女儿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和余露母亲结婚,只能搬到余家,总不能让余露母亲带着余露到他家里,五六个人挤在一处。两家格局就是这样的。陈工女儿比余露大一岁,名叫陈敏。陈敏偶尔会到余露家吃饭,母亲便烧几道像样的菜招待她。有时,陈工也会带着余露和妻子回自己家。灯光下,饭桌上坐着五个人。一对再婚夫妻,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妇人。老妇人包的饺子偏大,余露夸张地说:“这是包子呢,还是饺子?”母亲不失时机地瞪了她一眼,这个举动是专门做给老妇人看的。

余露扒拉着盘里的饺子,说:“我奶奶包的饺子比这好看多了。”

“不好看你就不要吃,没人逼你吃。”陈敏不高兴了,年龄相当的女孩,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工和老妇人一齐瞪了陈敏一眼,他们这样子,也是专门做给余露母亲看的。

他们都在做戏,吃力地做戏给对方。三个各怀心事的大人,两个心怀鬼胎的少女。

平心而论,陈工这个继父做得很努力。无论余露怎样无理取闹,冷嘲热讽,他都不与她计较。余露笃定他的修养是装的,她想逼出他的真面目。就像母亲,再婚后完全成了戏子。休息在家还不忘在头发上扎条头绢,扎给谁看呢?至于嘛,累不累啊?以前在家总是披头散发。看来,陈工并不了解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被蒙蔽了。但是、可是、然而,也许父亲在世时,母亲也是这样注意修饰的。女人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是两张面孔、两种心态、两张皮。余露又迷惑了,她眼中的母亲和陈工眼中的母亲,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

母亲每次给余露置备衣裤、鞋袜,都不忘给陈敏也准备同样的一套。碎花连衣裙、咖啡色背带裤、白色旅游鞋……余露一度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穿得一模一样,她们甚至背着一模一样的茶色书包。说也奇怪,一方面,余露对陈工以及他的女儿抱有深刻的敌意,另一方面,却又乐于同陈敏穿戴一致。而且,她发现,陈敏对此也欣然接受。她们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课间相遇,周围同学惊讶地指点,“哦,你们穿的衣服是一样的,真漂亮,哪儿买的?”她和陈敏对望一眼,表情漠然,仿佛压根不认识。然而,内心却是活泛的,跳跃的,还有一点窃喜与得意。--母亲在着装方面审美独特,况且单件不起眼的衣物,一旦撞衫,显得格外别致。两个骄傲的姑娘心安理得享受着同学们的注目,她们姓氏不同,出身不同,如今却堂皇成为一家人。这确是件奇妙的事。某个星期天的上午,一家人还去人民照相馆照了全家福。相片上,余露与陈敏穿着相同的红色滑雪衫、蓝色长裤、白色球鞋。母亲把相片放大后装进相框,挂在家中。余露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每当看到那张相片,她内心胀鼓鼓的,形容一个人内心汹涌澎湃,大概就是这样的。

--但是,只有两年。是的,只有两年。两年后,余露母亲与陈工的婚姻解体了。离婚的原因,只有余露最清楚。

不知从哪天起,余露不再对陈工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对他的反感渐渐消失。他有一双巧手,会折纸鹤,他折的纸鹤栩栩如生。他用针线把大小不一的纸鹤串起来,垂在窗边,挂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会叠幸运星,用挂历纸叠,外面衬一层彩纸。新年元旦,他叠了六十六颗幸运星,装在玻璃瓶内送给余露。他说:“露露,六六大顺,有这六十六颗幸运星,新的一年你一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事事顺心。”余露收下了,放在书桌上。晚上写作业写累了,抬眼就能看到它。

她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同样的幸运星你也送给了陈敏,我嫉妒她。她是亲生的,而我不是。”

7

陈工从工厂拿回一堆簇新的棉纱,一团一团撕开,擦拭家具。棉纱含着一股新鲜的机油味儿,母亲怕余露不喜欢,用报纸包起来,塞进角落。余露发现了,竟然扯了一团装进书包。在学校,她把棉纱从书包拿出来,放到鼻子边嗅。多么奇怪啊,她竟然爱上了这股味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她被这种味道感染了,污染了,传染了。

回到家,余露总是无意识地靠近陈工,他身上是香皂味儿与机油味儿的混合体。占上风的是香皂味儿,机油味儿被压制了。但就像土里掩埋的种子,种子不甘。余露老师不就是你吗?”

余露眼睛一湿,接过蚂蚱。

9

余露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过马路时,风一吹,帽子吹进了旁边的工地。工地不大,围着一人高的简易围墙。透过缝隙,她看到帽子孤单地落在一隅,墙内空无一人。绕到入口处,门上挂着结实的铜锁。这似乎是一个因故搁置的小工地。余露不甘心新买的帽子白白丢掉,试图翻过围墙。可是,努力几次,都攀不上去。

路边停着一辆轿车,里面坐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余露一蹦一跳想攀上墙头,便从车里出来,饶有兴趣地问她:“嗨,姑娘,你想干什么?”

“我的帽子吹到里面了,想把它拿出来。”

“应该有门,干吗不去找门呢?”男人观察围墙四周,寻找入口处。

“去过了,门在那边,锁着呢,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帽子很值钱吗?”男人凑到缝隙处向里看,“哦,看到了,挺漂亮。”

“刚买的,所以舍不得。”余露苦恼地说。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报亭:“你去那边借个凳子,再要两根绳子。”

余露站着不动:“人家肯定不借,再说,哪来的绳子,要绳子做什么?”

男人说:“看来你不是真想要帽子。”

余露赶紧说:“不是,不是,我真想要帽子。”

男人自顾朝报亭走去。余露继续趴在墙缝上向里边?望,她多么希望里边忽然出现一个人,帮她把帽子扔出来。

没一会儿,男人又回来了,手里多了只凳子,还有两根尼龙绳。余露眉开眼笑,恭维道:“您真是活雷锋哈。”

男人不理她,把绳子捆到凳子上。

余露追问:“人家怎么肯借给你凳子的?报亭哪来的绳子?你捆凳子做什么?”

男人没好气地说:“我答应人家一会儿要买几本杂志,人家就借给我凳子了。这些绳子当然是捆报纸和杂志用的。捆凳子做什么?你说做什么?”

男人捆好凳子,站在凳子上,把绳子一头扔到墙内,自己则轻而易举地攀上墙头,跳进里面了。

余露惊喜地叫道:“快把帽子给我拿出来。”

男人在里边喊道:“先把凳子给我递进来。”他从里面拽绳子,凳子徐徐上升。哦,他真聪明,余露这才明白他用绳子捆凳子的原因。她赶紧帮忙托着凳子送上墙头,里应外合,凳子也翻过了墙。男人不慌不忙去捡回余露的帽子,隔墙扔了出去。余露拿着失而复得的帽子,又是惊喜,又是感激。

男人又用同样的方法先抛出绳子,踩着凳子从里面爬出来,再缓缓拉着绳子把凳子提到墙头。这次,余露使不上劲儿,只能干看着,一边虚张声势地说些“小心,慢点,好了”之类的废话。凳子顺利拉至墙头,男人个头高,伸手就把凳子接出来。余露不住地称赞:“你真聪明,我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男人笑道:“少拍马屁了,好了,你拿到帽子了,我也得去还凳子。”

余露巴结着跟上他:“你想要什么杂志?我给你买。”

男人说:“不用,不用,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正好等人,顺便帮你个小忙。”

买杂志的时候,余露早早把钞票掏出来,男人一把推开她:“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你戴上你的帽子走吧。小心,别又被风吹走了。”

男人从钱夹掏钱的时候,掉出一张名片。余露捡起来,问:“这是你的名片吗?”

男人说:“是。”

“潘晨光。”余露轻声念出来。

“好吧,名片送你了。”潘晨光慷慨地说。

余露收起名片,再次道谢。这时,潘晨光等的人也来了,是个女人,远远叫道:“晨光,晨光。”

潘晨光抱怨道:“可算来了,等了这么久。”

余露调皮地说:“幸亏等了这么久,不然我的帽子就没指望了。”

潘晨光说:“那你应该感谢她,不要感谢我。她是我妻子,糟糕,她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了。走,一起过去打个招呼。要不然,一准又要盘问半天你是谁,我有得解释了。咳,我这才是,没病揽伤寒。”

余露说:“没关系,我不说您是活雷锋,就说是我求您帮忙的。”

潘晨光:“你姓什么?”

余露说:“余。”

潘晨光说:“别提雷锋不雷锋的,也别提帽子的事,就说买杂志碰上了,你是我同事。”

余露连连点头。

走到近前,潘晨光对妻子说:“这是我们单位小余,刚才买杂志正好碰上。”不等妻子说话,他就抱怨道,“你干什么了,等这么久。”

余露伸出手:“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潘太太戴着太阳镜,摘下眼镜客气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余露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潘晨光不解,看着二人,问:“你们认识?”

潘太太摇摇头:“不认识呀。”明亮的太阳光下,她眉心一颗醒目的朱砂痣,就像画笔描上去的。

“画上去的?”余露伸手去摸。

潘太太受惊般地往后退,余露的动作把她吓着了,“你,你,你……”

潘晨光阻止道:“小余,小余,不是画的,是天生的。”

“天生的?”

“是的,天生的。”潘晨光说。

潘太太嫌厌地扫了一眼余露,这目光,天呢,这嫌厌的目光多么熟悉。穿过漆黑的时间之河,记忆的窗子一扇一扇打开。这个女人,当她青春妙龄时,曾用同样嫌厌的目光横扫过余露。两岁的余露就像现在一样试图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她一定忘记了,她当然忘记了,她怎么可能记得。余露却没有忘,这张面孔在余露的脑子里冰冻了二十余年,现在解冻了,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潘太太对丈夫说:“快走吧,还有事呢。”

潘晨光朝余露挥了下手,没再说多余的话。

二人上车,离去。余露呆愣在路边,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10

余露给潘晨光发短信,感激的话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坚持请潘晨光吃饭,潘晨光拒绝了N次后,这才千呼万唤,答应赴约。

接下来,余露和潘晨光之间的故事就像若干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中年男子相见恨晚,未婚姑娘一见倾心,双双坠入爱河。所不同的是,余露不是一般的小三儿,她坚决不花潘晨光一毛钱,相反,她几乎把所有积蓄都花在了潘晨光身上。为他买衬衣领带,为他置价格昂贵的玉坠护身符,为他购手表皮鞋。为他洗衣,为他烧饭。潘晨光招架不住了,哪个年轻姑娘肯心甘情愿为一个半老男人做这些?“你图我什么?”他忍不住问。“就图你这个人。”余露想也不想地回答。

其实,到了最后,余露对潘晨光已不再是曲意逢迎玩心机,而是真心实意喜欢他了。她爱上潘晨光了,相处愈久,愈觉得这个男人好,他吻合了她理想中对异性的所有想象,幽默、风趣、热情、睿智,善良。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让那个女人拥有?当然不能,绝对不能。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如果活着……她再度陷入轮回般挥之不去的虚拟命题。是的,没错,她理想中的父亲就是潘晨光的样子。

潘太太不同意离婚,离婚演变成一场持久大战。这正是余露想要的结果,对方愈不想离婚,说明她愈在意潘晨光。她把那个女人最在意的、最珍惜的东西抢走了。想想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成就。潘太太骂她不要脸,骂她狐狸精,骂她会遭到报应。她骂得越狠、越毒,余露越觉得兴奋。报应,是啊,她早就得到报应了。她现在是个孤儿,一个孤儿还有什么可怕的?现在轮到她了,她坐等看那个女人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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