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范晔的中国人,都是没有文化的人。如果不知道范晔是怎么写出《后汉书》,那是人生的一种遗憾。

范晔生于东晋世家。那时,投胎是项技术活,生于豪门大族,不知要少奋斗多少年。范晔运气不错,他的祖先阵容超级豪华,祖辈们不仅宦海沉浮,还满腹经纶,涉猎广泛,其父更是深得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信任。在这样的家族,只需耳濡目染,明星范儿就可十足。何况范晔又聪明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

只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人生,范晔虽出身高贵,却有一个致命的缺憾--他是庶出。东晋世家嫡庶分明,嫡待庶如奴,妻遇妾若婢。名分就像雷池,不可逾越半步。越显赫的家族,越讲究尊卑贵贱。而范晔的母亲,是小妾。

母亲无法选择,连出生地也无法选择。范晔的母亲不慎把他生在厕所里,砖头还磕伤了他的前额,血流满面的范晔不会知道,这是命运的刺青,更是命运的刺配,他的一生,将永远被流放在卑贱里。他的小名就叫砖,这个名字让他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的耻辱。

嫡母嫡兄自是轻贱他,父亲想必也是冷漠的,从将他过继给伯父就可想而知。他只有母爱,可惜母亲的爱是无助的、苍白的。在这样的屋檐下,范晔慢慢长大了。高贵的血统,低贱的出身,贵公子和庶出子的悖论,让范晔的一生充满了张力。

狂狷傲岸的魏晋风流,在那个年代,是士子们的通行证。或一双青白眼看人、或一壶浊酒慰生平、或一柄廛尾扫天下范晔也狂放不羁,自恃风流,只是这种风流是非常态的,掩饰自卑的成分更多些。

比如范晔好弹琵琶,自度新曲,但自娱可以,娱人却不行。宋文帝想听,范晔也不买账。末了,文帝只好自己打圆场:我欲歌,卿可弹。范晔奉旨而弹,但文帝刚唱完,琵琶声也戛然而止--他不肯多弹一个音符。

范晔的嫡母去世,按古礼,他应该立即回去奔丧,并作痛不欲生状。只是童年实在不堪回首,范晔不得已启程,却是携带妻小--哪里是奔丧,简直是全家欢乐总动员嘛。

这种雷人事,看似饱含魏晋风流,细推却不然:魏晋风流,虽也有作秀的成分,但大多是心底真性情的流露;而范晔的行为,却多是下意识的反抗。嫡母、文帝,在很大程度上,对他而言,是一种强势存在。

视他人为强者,就是把自己定位在了弱势群体,这种角色认知,给范晔的生命打上了悲怆的底色。

其实范晔的大部分人生,都和一个叫刘义康的男人密切相关。刘义康是刘宋王朝奠基者刘裕的儿子、文帝的弟弟,浅陋却有野心,骄纵却没有韬略。

这样的人,范晔本是不可能与其有交集的。奈何刘义康是皇二代,范跸的仕途,就是从他那儿开始的。刘裕刚刚建立刘宋王朝,范晔便闪亮登场,到彭城王刘义康的府中任职。

一开始,范晔和刘义康的关系还不错。一个仰其权势,一个,惜其才华,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后来范晔玩得太过火,在刘义康的母亲、彭城王太妃治丧期间,故态复萌,竟然喝着小酒听着挽歌助酒兴。时人以孝治国,刘义康当然很受伤,哪怕是老部下,也要打板子。结果,范哗被贬到宣城(今安徽宣城)去当太守了。

宣城是江东大郡,西晋末年,北人南渡,大多侨居于此。镇守此地的太守除了范晔,日后还有沈括、文天祥诗人李白、韩愈、白居易、杜牧等都曾寓居于此。宣城自古诗人地,山光水色与人文景观相映生辉。倒是一个怡情养性的好去处。

只是范晔第一个吃螃蟹,难免郁闷。游山玩水、挑灯看剑、喝酒使气是必须的,只是夜深酒酣、灯火阑珊,月落乌啼,梦回京都,那一份寂寞清苦,却难以隐忍。陷在颓废的泥淖中,他有一种自虐的快意。

还好范晔幼年的爱好拯救了他。读史使人聪明,读经使人睿智,那么做史呢?范晔有这个野心和胆略。西汉史由司马迁和班固抢了头筹,只有写后汉(东汉)了。后汉离他最近,且史实最翔实,最重要的是,虽有十几家学者都在著述,但在范晔看来,不值一晒。

他要为后汉做史,为前人画传,尤其要为那些被压抑、被雪藏的同路人做传,要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顺便为自己赚一把政治资本。于是,皇后从宫闱走出,君临天下:《列女传》中,女性争奇斗艳,尽显风姿,沦为仆妾的文学也挺直了腰身,独自成传

著述的日子想必是清苦的,但思想却是清澈的,心情更是丰盈的。范晔被贬宣城,一贬就是六年。六年间,他是一种半隐居的状态,读书写史、种花栽竹、游山玩水,当然,像他那么懂生活的人,红袖添香、金屋藏娇什么的自然也少不了

站得高了,眼中的风景自然殊异。繁复无序的生活在他面前竟显现出理性来: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这当然可喜可贺,只是,史实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政治又是一回事。三者有界限,有交集,更有清晰的脉络。

范晔却自信,要把三者融为一体: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只是以后来的形势看,真的是理想很丰满、结局很骨感。参透三者,要么有真通脱的大智慧,要么只是纸上谈兵。很不幸,范晔属于后者。

刘宋初,地方官吏的任期是六年。六年之痒,范晔调到长沙做了将军,这一年,他4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代。一部《后汉书》是他沉甸甸的收获,也将是他官场芝麻开门的咒语。宣城岁月,变成了一部励志大片,时刻激励着他。之后,他的官运一直不错,当过长沙王镇军长史、始兴王后军长史,直至相当于尚书令的太子詹事。而对刘义康,范晔始终恨不起来。

对范晔,刘义康也恨不起来。

范晔本是他的属下,又因自己冲冠一怒,被贬宣城六年,心中倒有点不忍。更重要的是,六年的时间,将范哗由一个虚夸浮浅的少年磨砺成一个沉稳干练的官僚。而要和文帝哥哥保持微妙的平衡,就需要不断充实更新自己的人才库,范晔这种人,正是自己圈子需要的。

那么此时,向范晔伸出橄榄枝,不仅不会有辱身份,反而能彰显自己的胸怀和才具,是一种负荆请罪式的美谈,更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战略。

对这种姿态,范晔先是不屑。但刘义康的说客太给力:有范晔的外甥谢综、文史星算,无不兼善的军师级人物孔熙先刘义康是谢综的老板,更是孔熙先的恩主。这两个人唱双簧,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强:亲情牌、友情牌、财富牌轮番打出,360无死角全面轰炸。

但是,范晔一直很淡定。不是他有足够的定力,而是他今非昔比。宦海沉浮十几年,他尽管不是媚中,却已不再是愤青,而是务实的体制内人,是掌管禁军的高级官僚,犯不着去趟浑水。

无奈,孔熙先试着打出了最后一张牌:您说朝廷待您厚重,为何皇室始终不与您联姻?不就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吗?人家把您当猪狗,您却要为之效死,不是被洗脑了吗?这张激将牌终于动摇了范晔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其实与皇室通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室对你的姿态。

刘氏不与范晔通婚,原因很多,诸如范晔家风不正(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而国家不与姻娶)、长得不帅(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但肯定和自己是庶出有关--一个庶子的后代,只能是庶支。

于是,事情急转直下。

对刘义康,范晔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同情总是有的。刘义康也是庶出,虽说为人粗枝大叶,但在皇帝哥哥强悍的气场前,他肯定是压抑的、无奈的,甚至是叛逆的对范晔来说,什么都是浮云,嫡庶才是问题的关键,刘义康是他挑战世俗的盟友,况且他对自己如此降尊纡贵。

范晔的感情很快向刘义康倾斜。

于是,一支由阴谋家、星相家和史学家组成的最华丽最有看点的造反队伍,就此招摇着走进了公元444年的天空。

但文帝何等机心,对鲁莽草率却野心勃勃的弟弟早有警惕,先流放了他的亲信,斩断其羽翼;又静观其变,各个击破;最后收网,完美收场。面对湿淋淋的范哗,文帝虽爱惜他的才华,但更憎恶他的背叛。对这种人,最痛快的做法就是咔嚓一声,从肉体上彻底消灭。

这些挑战、革新或阴谋,本与范晔无关。这仅是一场宫廷斗法,也是一场嫡庶之争,范哗只是友情客串了一下,活跃活跃气氛,仅此而已。奈何他太敬业、太投入、太忘情、太喧宾夺主,结果落水后,谁也没办法捞他。

其实,以范晔丰富的史学知识、超前的史学理念,这种政治灾难,他本可以避免的。写《后汉书》之初,范晔就很自负,要正一代得失。他写的将是一部类似《资治通鉴》之类的政治卷宗:有案例、有分析、有总结,更有启迪。

这种书,是要放置在皇帝的案头,供其御览批阅的;是要藏入国家图书馆,供学者不断揣摩的。这是范晔为南朝乱世所开的一剂猛药,他希望刘宋的统治者能够遵医嘱,按方服药,延续国祚。

除了《后汉书》,范晔还有一剂比较温和的药:《和香方》。这个方子是他从《离骚》中得出的灵感。以香草美人喻贤良,以恶木恶鸟喻奸佞,是屈老夫子的专利。

多忌的麝香、昏钝的枣膏、虚燥的灵藿、黏湿的詹唐每一种香草都对应一位重臣,它们香味繁复,却没有秩序、没有层次,只是一味倾轧他香、唯我独香,这就是刘宋王朝真实的政治生态!

范晔很清醒,也很失望,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开出自己的药方:沈实易和。沈实是一种君药,可以包容、统领、协调诸香。沈实当然难得,不过即使得到,能否擢用也是一回事,譬如他自己。

话难听,药方却是好药方,只是,这种清高的姿态使他陷于更加孤危的境地。对这张药方,文帝不会苟同,同僚只会嫉恨。

庶出只是先天不足,而不加伪饰、狂傲率真的个性才是范晔的致命伤,在这个充满陷阱的世界里,他注定要为此埋单。这张药方的命运也显而易见:随风湮灭。范晔,在时人眼中,也只是人人喊打的江湖骗子,如此而已。

但范晔本人却不介意。狱中等死之时,他作《狱中与诸甥侄书》,却不是忏悔,而是艺海拾贝,谈文学、史学、音乐、书法,最后,把《后汉书》捧上了天。不是范哗淡定,相反,他有许多放不下,譬如妻妾、譬如声色,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后汉书》。

不管世人怎么看他,这本书是他毕生的心血,是他的墓志铭,也是他能否跻身史学家的通行证,更是刘宋王朝乃至未来朝代的本草纲目。只是,如此博学的范晔竟不知道,痼疾深重而又讳疾忌医的时代,需要的不是谆谆温婉的医嘱,而是冷静残酷的解剖。

本草融于春秋,固然是历史的幸运,也是范晔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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