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手一梅

一梅是一个很有名、很无情的杀手。

有人说,她的剑已经脱形入神,甚至不在无忧楼主之下;也有人说,她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有人说,她正方青春年华,美艳逼人;反过来,也有人说,她已经年过不惑,鬓发生星。

一梅是一个杀手,传说她在杀人的时候,身束玄衣,不露面目。但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剑:窄身、薄刃、通体墨黑,乌而无泽。不过这把剑的名字,偏偏叫做含光。

据说一梅杀的第一个人,正是当年名震东南的翩翩佳公子乌衣峰。

当年的乌衣峰,倾倒过多少情思萌动的姑娘,仿佛天下所有的豆蔻少女,都知道乌公子的那柄铁面山水扇。然而乌公子的铁面山水扇,没有挡住含光剑的第十五招。

那时候一梅还没有名气,主顾只肯出二十两银子。于是那二十两银子,就买断了无数少女的春梦。

乌公子暝目前轻轻一叹:“可惜了,这样的女人……”

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多见。

柳丝迎画舸,水镜写雕梁。

雕梁小楼的这幅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刻在两块黑沉沉的木板上。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这一笔难以辨认的草书,竟是三百年前那’位只活到三十一岁的书圣遗留的墨宝;这两块不起眼的木板,竟是极南的密林里面几百年方才出产一根的珍稀黑木。

柳天易坐在铺着毛皮褥子的檀木大椅里,稳健的手指托着一个玉瓷茶盏。他的动作很轻柔,也笑得很轻松,好像是从心的深处微笑了出来。

无论是谁,坐在这么一个精致而温暖的小楼里,喝到了这口用最清冽的山泉泡制的顶级毛峰,都会像他这样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何况现在有个很有名气的女人投上了拜帖,正要求见于他。

雕梁小楼有六房美姬,环肥燕瘦,个个莺声燕语、姿态袅娜。这样的美姬百年难遇、千金难求,柳天易却一举坐拥其六。他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在这种风雪之夜,温暖的小楼里面,理应怀抱美姬,消磨良辰。

虽然如此,他却难以拒绝这张粗陋的拜帖。这拜帖仿佛有种魔力,战胜了六个人间绝色的温柔。而拜帖上的署名极普通、极实在:一梅。

一梅实在也真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她穿着市井姑娘穿的布衣,脸面上围着一块麻布,露出平平无奇的眼睛。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乌而无泽的含光剑,勉强证实了她的身份。

一梅的眼神在雕梁小楼里转了一转,客客气气地道:“柳爷,你好。”

柳天易皱起眉头,问道:“你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道:“我就是一梅。”她回答得挺老实,却又有点儿诧异,那意思仿佛是,我不是一梅,那又是谁?

柳天易轻咳了一声,很坦率地道:“我原来以为,像你这样有名气的杀手,应该更有杀手的味道。那么,你来见我是为……?”

一梅笑道:“柳爷,明人不说暗话,‘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来找您柳爷的,有几个不是为了钱?”

柳天易呵呵一笑,道:“你一个女人,倒也爽快。”

一梅道:“柳爷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有规矩,只准男人爽快?女人的好处,原本你们男人也想不明白。”柳天易抬起眼睛,在她脸上打量了打量,笑道:“别的女人不敢说,杀手一梅,我知道任谁也不能小觑的。”

一梅轻晒道:“多谢您瞧得起我,可惜我做生意还真不似柳爷这么精明,若不是因为我的小买卖这次亏了,连吃饭钱都没了,也不会接这单生意。”柳天易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错了,错了。”

一梅有些诧异,问道:“哪里错了?”

柳天易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抚摩白着玉茶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你定能接这笔生意?”

一梅把那平平无奇的眼睛睁大,想了半天,问道:“我怎么就不行?”

柳天易道:“从六月初八起,到今天正满半年,这小楼里一共来过三十五个杀手。这三十五个杀手中,敢接这笔生意的一共才五名,个个是你们这行里顶尖厉害的角色。现如今,这五个人已经全部死了,找到尸首的有两个,找到零碎尸骨的有两个,剩下的一个,连尸骨都已经寻不到了。”

一梅笑道:“柳爷说的,也错了。”

柳天易奇道:“哪里错了?”

一梅道:“既然是顶尖厉害的角色,那就只有一个,怎么会有五人之多?”柳天易不禁失笑,淡淡嘲讽道:“难道那一个人是你不成?”

一梅道:“虽然我不是顶尖厉害的角色,不过,我一定比他们强。”

柳天易道:“此话怎讲。”

一梅笑了起来,道:“他们已经死了,我还活着。难道我不比他们强么?更何况,我的买卖,十有八九,不会失败的。”

柳天易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一梅只是微笑着。她的脸上蒙着麻布,笑容是从眼睛里面露出来的,好像白花花的酬金已经稳妥地装进了口袋。

于是柳天易叹了口气,让步似的说道:“无忧楼主。你要去杀的,是无忧楼主。”

一梅的眼神迅速地起了变化。

哪怕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剑客一起在身后追杀她,哪怕他们的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神也不可能有这么迅速的变化。

可惜柳天易说的是无忧楼主。

江湖上,每个时代总有一些传说。比如独孤求败,比如楚留香,比如西门吹雪,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只是传说。

一个传说,或者说,一个传说中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潇洒而英俊,总是春闺的梦里人。无忧楼主就是一个传说。

无忧楼主的剑,名叫美剑。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有多么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有多么美。或许曾经有人知道过,只不过那些人在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美剑的美名怎么会流传江湖?这一点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美剑无忧,是一个传说。传说无忧楼主的美剑,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如世间一切可以想象的美。美到让你死也心甘情愿。

一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对柳天易道:“无忧楼主这样的人,你何必与他结仇?”

柳天易道:“人人都不能与他结仇,我却可以。”

一梅将眉毛一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有钱。”柳天易微笑道,“无忧楼主不一定是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哪怕他现在是,将来总有退落的一天。但是,我永远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有钱,就可以买最好的杀手,雇最好的保镖——实际上,钱的妙用,无论谁都说不完全。你说是么?”

一梅点头道:“是。”柳天易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像你,你来到雕梁小楼,也是为了我的钱。”

一梅微笑道:“柳爷,你弄错了。我来到雕梁小楼,是为了钱,却不是为了你的钱。”

柳天易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

一梅很平静地说道:“我亏了一百两银子,经营了几年的小买卖陷入困境,如今身无分文,要不然,我也不会接这笔买卖,唉。”

一梅最后的那个“唉”,叹得真心实意,然而,柳天易的脸上却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开价六百两,杀雕梁小楼的主人,”一梅阴森森地道,“我觉得挺划算,便接了这笔生意。”

“谁是你的雇主?”柳天易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讶异,他想不通一梅怎么会觉得划算,他道,“我可以给你十个六百两,请你去杀了他。”

一梅冷笑道:“这个人已经付了一半订金,反悔得不得了。柳爷也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信誉的重要。何况——”一梅现出神秘的表情,冷笑道,“这个人,你惹得起,我不想惹。”

柳天易出招的速度很快,在一梅坦然说话的时候,他的双扇猛地展开。柳天易的双扇名叫“如影随形扇”,双扇如影随形,即使小如虫蝇,也决飞不出扇网。只要有影、有形,必将立伤于扇下。

一梅果然躲不开,她的衣衫被突然而至的扇风刮破了。

雕梁小楼里头,烛火通明,暖意盎然,然而,雷霆电光之间,仿佛听到极小极小的“刷”的一声。那烛火前面锐利的黑影一闪,逼得火光微微一颤。双扇陡然在烛火前凝固,扇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怪异的蝴蝶阴影。

柳天易用极缓的动作收回了双扇,他的面色变得死灰,脸上在这一瞬之间添了无数皱纹,看起来苍老了至少十年。

一梅镇定地站在当地,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把剑。剑身乌黑,使得那一抹极细的血痕瓣浮难以察觉。

柳天易双唇颤抖,默然半晌,沉默过后,忽地叹道:“好快的剑。”

一梅稍稍整理了衣衫,笑道:“柳爷,告辞了。”

柳天易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告诉我,谁是你的雇主?”

一梅走近了他,在他耳边极轻地道:“无忧楼主。”

柳天易面目苍白,默然不语。他的胸前突然被鲜红的血液染透,血晕在他华贵细致的衣衫上迅速洇开,仿佛只过了很短时间,他“砰”的一声,已经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一梅款款地走了出去,只见雕梁小楼外面寂然一片,那大风大雪,衬着这份沉寂,就仿佛更加大了。

地上的积雪已经埋到了脚踝,一梅蓑衣斗笠,雪中徐行,身后留下的一行浅浅的痕迹,不多时便被大雪盖得无影无踪。这样的风雪之夜,天地间黑得怕人,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影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被吞噬。

一梅却走得很稳。午夜时分,只见前头雪雾之中,隐隐约约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亮。一梅稍一驻足,仍旧用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光亮处走了过去。再行百十步,方能看清这光亮原来是一盏老大的灯笼,挂在挑出的屋檐下面,在风中微微摆动。这是一幢大房子,歇山屋顶,却没有院落、门楼,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空旷之中。

一梅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屋檐下面,摘下斗笠蓑衣,抖了抖雪,径直推门而入。屋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却积着厚厚的灰尘蛛丝,只有一角被打扫得极其干净,地上铺着毡毯,烧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看火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双手拢在袖中。他听到响声,将头一拾,露出一双澈如清泉、润似古玉的眸子。见到一梅,他微微笑道:“你来了。”一梅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炭火能够温暖到的地方,点头道:“事情办成了。”

青年道:“很好,钱在这里。”说着朝地上一个锦袋一努嘴,道,“和订金加在一起,一共是五十两现银,外加五百五十两可以现兑的银票。”

一梅道:“多谢。”

那青年还是微微一笑,道:“柳天易一手双扇功夫,难对付得很吧?”

一梅道:“还好,不过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那青年微笑道:“杀手一梅,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一梅道:“我从来不客气,他已经被我杀了,我就更不用客气了。”

青年悠悠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经流传一种剧毒,名叫千腐万蚀膏,皮肤一旦沾上这种剧毒,三十天后烂可见骨,愈后疤痕色若红紫。柳天易手背便有一条这样的疤痕,长约两寸。这条疤痕,你能否认定?”

一梅想了想,道:“能。的确有这么一条伤疤。”

青年神色一动,眼光忽地流转不定,思索半晌,那喜色不能控制地溢了出来:“你的运气果然很好!十六年来,家师曾经派过无数杀手,这些人或者死在雕梁小楼,或者无功而返,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死在你的手里!”说到这里,他忽然长长嘘了口气,好像百十年的沧桑,都随着这口气吐空了。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青年道:“保持这样的运气,你迟早有一天会排到杀手第一剑的位置。”

一梅道:“抬爱。只不过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比杀手第一剑更加实惠,你若愿意把这次的酬金再提高点,我就更受用了。”

那青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过了一会儿,道:“门在那处,请便。”

一梅居然不动声色,拾起锦袋,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淡淡道:“告辞。”她将锦袋往身上胡乱一塞,穿起斗笠蓑衣,往屋外的大风雪中走去。过得片刻,这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消失在黑夜里,连那足迹也被风雪掩盖。

客栈的名字,叫临江山庄。

可是这个客栈实在是极小、极破。富丽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块皱巴巴的幌子上,从外面望进去,地面、桌子上积满了厚厚的油腻。甚至可以想象,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会扑起好几只绿头大苍蝇。

自然,这样的客栈只卖最坏的饮食、最劣的酒。

然而苏小英却在临江山庄前停了下来。他已经行了很长的路,一身蓝色的棉袍脏旧得发灰,好像随便一二拍就能掸落不少尘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惫,肚子当然也很饿。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经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里便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腿。

苏小英在桌边坐定,先掏出几个铜板,仔细数出了四个,从从容容地道:“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这个客栈,来来去去都是穷人,一梅倒也见怪不怪,端着面和酒急冲冲地赶过来,把碗盏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烫手的样子,一边兜生意,问道:“客官要不要来一间客房?只六个铜板,便宜得很,你看外面的雪,下得这样大。”

话很不错,天色已经入暮,那雪下得越发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卷到了窗户里面,渗得里头也寒浸浸的。苏小英刚刚从外头进来,自然晓得,于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却反驳道:“六个铜板,稍微贵了一点。我昨天在前头榆树镇里落宿,那里只要四个铜板,比你整整便宜两个。”

一梅道:“六个铜板,已经是最低的价格!客官往四处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苏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树镇……”

一梅打断他,问道:“这里是不是榆树镇?”

苏小英道:“不是。”一梅道:“六个铜板。”

苏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声了。再穷的人,也不会为了省两个铜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况,这种天气,怎么行得了路程,半夜冻死也是平常。苏小英从羞涩的兜囊里头,又慢吞吞数了六个铜板出来,冲着一梅问道:“老板娘,你这个客栈,为什么叫临江山庄?”

一梅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反问道:“这里前面有江,后面有山,怎么就不是临江山庄?”

苏小英笑了起来:“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苏小英突然受到了启示。这天晚上,他将自己脏兮兮的棉袄脱下来,钻进了铺盖里头,然后想,他应该在靠山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在房子的边上种一棵桃树,然后给房子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想起了那个粗里粗气的老板娘,觉得她其实挺有趣。

不过,苏小英桃花山庄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那大雪满天满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总算停了,前面大沟江的渡妇却结结实实地封冻起来。

解冻的日子遥遥无期,苏小英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临江山庄的门后,遥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家的怨妇,等待数年未归的丈夫。

有次一梅问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什么地方?”

苏小英愁容满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个富裕的地方,去那里的人倒不多。”苏小英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瑞金山上雾凇云海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一梅“呵”的一声,道:“看不出,看不出,你这个人……”

苏小英笑道:“本来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

一梅道:“既然这样,你耐心等几天,也没什么。”

苏小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部摊在桌子上,苦笑道:“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让我赊几天账?”

一梅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把这些铜钱仔细数了数,扯开喉咙,叫道:“快把你的包裹收拾好!”说着收拢手掌,就这么一扫,把这一把钱全收了起来。

苏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这么绝吧?”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老娘的生意原本就亏,难道还要白养你不成?”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一梅在他身上打量了又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好好干一年,过几天我要出门去筹钱,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在这里。记得是没有工钱的!”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真会趁人之危。”

一梅走了,在除夕前一天的凌晨。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长长叹了口气。

他没有钱吃年夜饭,没有钱买鞭炮,甚至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于是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得很,何况这种境况,其实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不过他并不想趁机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着实已流浪了极久。这个临江山庄虽然破,倒也能作为一个暂时安稳的落脚处。

漂泊江湖,听起来是件不错的事情。“漂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啊!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漂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这种冷得死人的天气,他只想在临江山庄安安稳稳呆上几天。

可惜苏小英并没有安稳多久。

打扰他的是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蒙眬却又明晰。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苏小英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家主人将造访临江山庄,拜送名帖一份,敬请公子转交董家姑娘。”

苏小英道:“噢,不过……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将一份梅花瓣般雅致的纸封轻轻捏在左手食指与拇指之间,右手敛衽:她的衣裙无风自扬,裙摆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风一样微微飘了起来,轻丝纱拂过她洁白的手,那纸封就在这瞬间抚着她丝纱质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苏小英再一次抬头的时候,那轻柔得好似落花一样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雪影月幕之中。

苏小英赶紧小跑了几步,把那纸封拾了起来。翻来覆去观察了一番,他毫不客气地捏着侧口一撕,纸封里面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拜帖。

苏小英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会气得吐血,因为苏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没有吃饭的乞丐,突然看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鸡。

苏小英对这拜帖瞪了许久,忽然嘘了口气,叹道:“我的天!是金子!”

苏小英心花怒放,乐了半个时辰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个I临江山庄根本没有一个姓董的姑娘——或许一梅姓董?苏小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啊。然后他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这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经把那个美丽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脑后,因为不关他的事,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其实也不能怪他,临江山庄已经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这是江湖上流传极广的一句话,也是令人为之色变的一句话。

可惜苏小英并不是江湖人,也不在乎江湖事。

第二天未时三刻,傅待月携着明姬从远方悠然而来。之所以说远方,是因为苏小英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他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苏小英只知道,他活了二十六年,才在那个时候真正搞明白了什么叫英俊儒雅,什么叫端静文秀,什么叫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苏小英于是有些自惭形秽地整整衣裳,然后道:“两位客官来得不巧,小店已经关门了。”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向明姬望去。

明姬淡淡笑道:“这位公子接了帖。”

傅待月也淡淡一笑,他笑的时候,眉间仿佛远山清空,神色纯净得如同泉水。他缓缓地道:“劳驾,请董姑娘一见。”

苏小英懒洋洋地道:“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店里没有姓董的姑娘,只有我一个人——前几天是有个脾气不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姓不姓董,可是早就走了。”

傅待月淡淡问道:“那么,现在这家店,是你在管?”

苏小英点头道:“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了。”

傅待月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问道:“阁下贵姓?”

苏小英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哈哈笑起来,道:“我叫苏小英,是这家店雇的帮工。客官,你怎么这么客气?”

傅待月叹了口气,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忧郁。

这种忧郁的眼神,是最能够迷倒少女的武器。苏小英在这一瞬,忽然有些怀疑他曾经听说的乌衣峰的故事。难道世界上还有比眼前这个青年更能令少女倾倒的男人么?幸好苏小英不是少女,所以他的神情才没有太大的变化,才没有在这一对天仙似的人物面前失礼。

不过,明姬美丽的眼睛陡然睁了一睁,她将瞬间微微飘起的衣袖一笼,退步轻声道:“公子,奴家失手了。”

苏小英微笑着望了一眼脚边的五角梅花钉,道:“这位姑娘,你家公子难道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发暗器的时候,袖子跟云彩一样飘逸?”

明姬面容淡然未变,只向傅待月低头而立。

傅待月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苏小英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杀手一梅。”

傅待月淡然道:“待她归来,请转告一声,就说敞主仆恭候大驾。”

苏小英道:“她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淡道:“她会。”苏小英道:“你怎么知道?”

傅待月淡淡道:“有你这样的帮工,她怎么会不回来?”

苏小英不禁一愕。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见鬓影,只闻衣香,那两个人都已经去得远了。只望见洁白、蔚蓝的衣衫,似乎在远处晃了一晃。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时,大沟江的冰封大雪早已经化成林问暖绿的春水,随着碧油油的小草,往山涧里汨汩地去了。

遍地生机盎然,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一梅脚步轻快,在回临江山庄的路上,险些就笑出声来。她的包袱里头,鼓鼓囊囊塞了五十两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另外还加上几张货真价实、凭票现兑的五百五十两银票。

一梅心情极佳,眼看已经奔到了临江山庄的大门口,去势仍旧未减,随手一掌挥出,“砰”地推开了大门,跳了进去。

响声惊动了苏小英。苏小英转头一看,笑道:“老板娘,你可回来了。”

一梅笑眯眯地道:“你这人不错,果然守信,倒还在这里。”她将包袱一甩,眼睛四处打量,见客栈并没有污尘满地,不禁更加眉开眼笑。

苏小英替她倒了一碗水,沮丧地道:“老板娘,你出门的这几个月,店里一笔生意都没有做——倒来过一个富家公子,但也没有在这里吃饭住店。”一梅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将嘴巴一抹,随意问道:“富家公子?”

苏小英老老实实地道,“专程找你的,听说叫傅待月,身边还跟着一个挺好看的丫环。”

一梅喝在嘴里的水忽然呛住了,用力咳嗽了两下,方才镇定下来。她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无辜的苏小英,沉吟半晌,低声自语道:“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一梅的脸色已变得十分严肃,一字一句地问道:“金箔名帖呢,你放在哪里?”

苏小英的脸色忽然也变得跟一梅一样难看,他想了想,才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道:“早卖了,不然,我吃什么?”

一梅登时无语。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一张金箔名帖?”

一梅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要到瑞金山去么,我支你两个月的工钱,你赶快走吧。”

苏小英道:“眼下春暖花开,去瑞金山干什么?难道现在还有雾凇云海?”一梅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苏小英喜道:“既然这样,我就更不用走了。这个客栈,我替你经营下去吧。”一梅终于笑了一笑,道:“傅待月会杀人,你还是快走吧,去避避风头——这店,也不能留了。”

苏小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能留了々你想怎么样?”

一梅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从来没见过一梅叹这么多气,他想了想。严肃地道:“好吧,反正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既然你雇了我一年,我还是要跟你走的。刚才你的包袱‘铿’一声,好像有不少银子,我跟你走,不会吃亏。”

一梅一呆,把苏小英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疑惑地问:“苏小英,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苏小英道:“也没想干什么……”说着也有点儿疑惑,道,“不知怎的,那句话就出口了,我心里原本也没这么想,你看你这么小气,就算有钱也不会给我。”

一梅气道:“我哪里小气了?你把我的金箔名帖卖掉,我还没找你算账!”苏小英连忙转移话题,道:“大概我觉得你一个独身女人,在外面乱跑不大安全……”

一梅险些笑出来,然而忽然之间,又转成了很严肃的神情,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是看上我了吧?”苏小英也一呆,想了半天,道:“本来没什么感觉,你这句话一问,我倒真有点儿看上你了。”

一梅道:“你的眼光倒不错,可惜,你我未,必合适。”语气之中,不无遗憾。

苏小英眼睁睁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俗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但是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人,应该是举世第一高山,再也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镇定地道:“多谢。”苏小英只好又叹了口气。

一梅等他叹完气,吩咐他道“快去收拾收拾,不然傅待月就要来了,还是赶紧走吧!”苏小英道:“老板娘……”

一梅不耐烦地打断他,狠狠地道:“你还啰唆什么!”

苏小英于是不吭声了,站在那里,看着一梅。

一梅的心脏被他的眼光抓得一紧,背脊忽然冷冷冒出一层冷汗,不过她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你放心吧,”她朝苏小英道,“事情虽然有点儿麻烦,但是还没到应付不了的地步。”

苏小英问道:“真的?”一梅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她转过身去,面向那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的青年。外面的阳光很好,温暖的春日将他映照得越发儒雅清俊,不过他的面容很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修长的手指合在一起,搭在剑柄上面,动作很轻,却极稳。

竟然没有杀气!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却笑道:“傅待月,你来得很快。”傅待月淡淡地道:“干我们这行的,怎么能不快?”

一梅道:“好。”

这个“好”字,了结了前面所有的平静,蓦然间剑光大盛,“锵”的一记长响,黑白两道影子一齐飞掠而出,倏然之间,杀意腾起,激得潮湿的地面扬起几层尘土。长响之中,双剑不断相击十次,如相交时一样迅速分离。两道人影电光石火般倒跃十余步,一齐猛然立定,只见衣袂渐静,尘土落地。

天空中飞过的一群大雁,本来排得好好的行列忽然变得纷乱。

实际上,一梅那个“好”字,语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好剑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块,飘扬扬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一瞬间1渗出,染透了大半个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没胜。”傅待月淡淡道:“你得死。”

鲜血从一梅的袖管里一滴滴掉了下来,血珠渐密,溅地有声,不多时汇成一洼小泊。含光剑突然脱手,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人心魄的响声。

一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弯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剑不一定灵光。”

一梅晒道:“有剑在手,起码比较体面。”

傅待月唇角微扬,将剑微微一转,那剑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夺目。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杀手生涯始于十九岁。

十九岁那一年,名震东南的乌衣峰死在她的剑下,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一梅。她是含光剑,是一个杀手。人人在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尊敬和畏惧。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但在眼下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因为剑光闪烁之后,穿刺皮肉,她剑下血箭横飞的景象、扭曲绝望的面孔,一幕幕不断地涌现。

一梅忽然有一点儿奇怪,原来人至临死,竟然能想起这么多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一梅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轻柔、优雅,美得简直不像一个杀手。一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想,或许这就是报应。

实际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长大,在江湖中谋活路。她属于江湖,并且懂得,江湖不是天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诡谲,人间多恩怨——何况江湖?

杀手既然能够杀人,也就应当被杀。这仿佛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极快,不过,她在第二次飞掠而上的时候,右手已伤,锐气已泄。所以含光已经不像前次那么灵动。

傅待月的剑并不如他的人,他的剑简单、快捷,绝没有一招多余的花样,这样的剑法不优雅,却极有效,让人一目了然却不能抵挡。

一梅就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剑尖穿透了含光的剑网。

此时剑尖穿过一梅的心脏只需要短短的一瞬,这一瞬的时间连眨个眼睛都嫌不够。含光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挑到了远处,乌黑无泽的剑身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跌到地上,在地上弹跳数下。

一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朝天仰倒,剑影形成的圈子里头,仿佛进出无数细小的血珠。就是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队伍,在首雁的带领下,往它们要去的远处飞去。

一梅仰天倒在尘土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这行大雁。不过她的神志只迷糊了这一瞬间,然后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在当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剑刺得极巧、极厉,但是剑尖堪堪抵在了一样东西上,再不能递出半分。

那个东西也是一把剑。

傅待月的胸前鲜血乱渗,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他在刺进含光剑网的瞬间所进发出的逼人杀气,在双剑相抵的那一刹那已经消弭于无形。“好剑法!”他终于低声说道。

苏小英并没有回答他。苏小英的手很稳,手中长剑的剑面凝然不动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剑尖。

苏小英的剑瞧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怿熷铸剑,剑成出世十年不杀,不沾点血:此剑首杀,刃口缺裂,鲜血飙射飘落,宛若暮雨——这把剑,莫非就是暮雨?”

苏小英还是没有作声,他的神情极其严肃。

于是气氛就在一片沉默里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迹在衣裳上不断蔓延,血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嗒”的一声,滴在地上。这个轻微的响声竟然清晰可闻。

傅待月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苏小英终于收起手中的剑,指指他身后道,“一梅只不过伤了手臂,也不算输。”

傅待月身后,暗暗的血点不太均匀地洒了一路,凄凄沥沥。

他伤在了胸前心脏的边缘,虽然他差一点儿就杀死了一梅。但是,认真说起来,一梅确实没有输。

一梅的脸色非常难看。苏小英甚至觉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脸色也不应该难看到这般地步。所以苏小英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声都没有吭。

可惜一梅还是发作了。她用左手拍案喊道:“还不快给我端热水来!”由于拍得太重,受伤的右臂受到震荡,面容便一阵扭曲。

苏小英赶紧去给她倒了一盆热水。

一梅把水拍得“哗哗”直响,冷笑道:“苏小英,你还挺能装蒜!暮雨剑!哼,暮雨剑……苏小英,不要以为你挡住了傅待月的剑就了不起!你干什么就把动作停在那里?嗯?难道你以为摆个动作在那儿就很漂亮,很风光了?你是给他看呢,还是给我看?”

苏小英赶紧又打断她,道“老板娘,先好好包你的手吧。”

一梅恶狠狠地道:“老娘什么事都没有!喂,苏小英,傅待月说的关于暮雨剑的事,是真的?你的剑真是暮雨剑?”

苏小英一听她转移了话题,连忙跟上道“应该是真的吧,这剑确实是古剑。”一梅道:“能挡住傅待月的剑,是一把好剑。”

苏小英道:“暮雨剑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书圣彤梓,他那时只有三十一岁,却白白做了剑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剑成,怎能不杀?总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旁人金贵。”

苏小英讶然道,“你这话倒也不错。”

一梅咳嗽了一声,脸上气急败坏的神气忽然收敛,露出骄傲的模样,对苏小英道:“苏小英,我刚才那句话收回了。”

苏小英问道:“哪句话?”

一梅很从容地告诉他:“就是那句说我们未必合适的话。”

苏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然后用无比讶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山、绝对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谢。”

苏小英摇摇头,有些郁闷地道“老板娘,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既然傅待月走了,客栈明天就能开张了。”一梅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啊?怎么,你还有事么?”

一梅道:“这里怎么还能开张?那傅待月整天盯在这里,保不准哪一天就被他杀了,你以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过是好运气。”

苏小英有些怅然,道:“难道真的要走?你有什么地方可去么?”

一梅险些被他气死,大声道:“怎么会没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听说过没有?再找一个地方落脚吧!”

苏小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道:“反正只要你出钱就好。”

临江山庄很快就陷入了火海。这个既小又破的客栈在燃烧的时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与热烈,苏小英呆呆望着,满脸遗憾,转过头对一梅道:“其实你也不必把它烧掉,万一将来再回到这里……”

一梅的神气反而很坦然,满不在乎地道:“将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天涯处处,哪里不能为家?”苏小英张大了嘴巴,终于想起了傅待月说过的一句话,于是满怀感慨地叹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这么酸呀。”

苏小英便将黑锅一举,扣向傅待月,道“我是从傅待月那里听来的。”

一梅转过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道:“傅待月长啥样,你长啥样?人家一看就是个少爷,你怎么瞧都是个帮工。”

苏小英也不生气,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跟你挺合适的。”

一梅问道:“什么时候说的?谁听见了?”

苏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实地承认道:“谁都没听见。”

一梅满意地点点头,道?“走吧。”她在说话的时候,脚步已经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来步,又停下来,转身对着苏小英的脸道:“那一招,就是你挡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苏小英微笑道:“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他是在与你的剑网相交的一刹那猛然迸发出杀气,那个时候杀气虽然很强烈,但是剑招往往很简单,只要看准,保准一举成功。”

一梅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问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剑叫什么?”苏小英问道:“什么?”

一梅道:“杀手第一剑。”苏小英问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杀手第一剑的有力竞争者而已。”

第二章 半勺山庄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无处容身避雨。两人垂头丧气走了整整一夜,总算寻到一处小小村子落宿,此时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淋淋地渗进了两人的蓑衣,一梅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前面的城市便是甘淄。于是一梅决定先去甘淄城,买两匹坐骑,顺便找个大夫看看自己的手臂。

甘淄地方不大,但占据着南北中转枢纽,往北直达宣州,向南则是去往潜州的唯一要道。依据南国版图,至宣州则弃马,改乘舟顺运河往西,不要两天,即可到达京都嵪城。甘淄这个地方,往往是进京旅客必达的要处,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热闹非凡。

两人只稍一打听,便摸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馆。

医馆里头病人很多,苏小英挤进去问过伙计。大夫姓焦,有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这位焦大夫的诊费跟他的名字一样漂亮,要整整十两白银。

一梅一听,小气的劲道登时发作。“十两银子!”她瞪大眼睛道,“十两银子够咱们在城里待好几个月了!”

“话不是这么说……”苏小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钱嘛,就要用在刀刃上,十两银子花去,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乱跳的。”

一梅气势汹汹地道:“我现在就活蹦乱跳!走,换个地方,你给我好好找找,我就不信了,难不成这城里就他一个大夫?”

苏小英没法子,跟着她在街上四处乱转,整整找了太半个时辰,总算在甘淄城另一边寻到了家门面极小的医馆。正是日间,那间医馆却大门紧闭。这种小医馆前做生意后住人,后面的居室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哭声不响,断断续续,然而叫人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梅有些奇怪,向邻居正在晒太阳的老妪问道:“大夫去哪里了?”

老妪叹了口气,向里面一努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早上还好好的,才几刻钟,突然就这么死了。”

原来是有丧事。苏小英叹了口气,随口问道:“什么病这样急?”

老妪叹道:“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急病,城东焦大夫来看过,也说不出毛病。”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却欲言又止。

一梅看着她,登时好奇起来,知道这老太婆其实多嘴想说,只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于是接了一句:“真的?”

老妪将头往一梅处一凑,压低声音道:“听说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块一块,跟花似的。”说着又道,“她阿爹做了大半辈子大夫,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救不起,可怜她阿妈,年到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

苏小英觉得有些惋惜,但事不关己,便转头对一梅道:“瞧起来里面不会有空了,我们再去找找别家……”

然而一梅的脸色骤然发青,神态之间严厉异常,右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含光剑的剑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剑的架势。

苏小英吓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头,径直朝里面闯了进去。

越到里面,凄惨的气氛就越浓重起来,因为死的是个幼女,并无哀幡白孝,但是内室里头,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约因为哭得久了,声音一起,就噎在喉咙吐不出来,但是后面的一声又不能抑制,于是全部锁在喉咙里头,隔一会儿,才加在一块儿吭吭地放出。苏小英听得恻然,赶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来,但一梅在此时一个箭步,掀开门帘直直进去。

幼女遗体还陈在床上,大夫夫妇一个站一个坐,伤痛之余,因没料到有人闯入,都微微一呆。

一梅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尸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点点青斑,状若梅花,一朵一朵地从皮肤里面映透出来,颈面俱有,十分明显。情状宛若乡间扎染,只不过此番并非土布,却是幼儿。

一梅的瞳孔跟杀人时一样,骤然收缩,右手将含光剑用力握住,嘴里吐出的声音轻轻淡淡,虽然如此,声线却有些异样。

苏小英进来之时,刚好听到她喃喃自语:“错花斑。”

那大夫夫妇受到了惊吓,当下叫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声音之中,不住颤抖。苏小英见他夫妇俩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咱们是来求医的,莽莽撞撞,真对不住!”

一梅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向那大夫,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咙。

苏小英吓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发厉害,忽然一个抽搐,软在地上,再也不动了。苏小英赶上去扶起她,却见她眼鼻口耳,七窍内淌下无数黑血,已经一命呜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苏小英放开死去的女人,刚刚转过去想看那大夫的情况,只听“砰”的一声,一梅已经放开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摇头道:“来不及了。”

屋内片刻便有三具尸体,苏小英不禁暗暗心惊,问道:“什么毒?这么厉害!”“是春寒。”一梅摇头道,“中者如发冷战抖,极难解救。”

苏小英道:“不知这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大难。”

一梅问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错花图?”

苏小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仿佛曾经听到过……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错花图——究竟是什么图?”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错花图不是一张图,它其实是一张药方。”苏小英有些奇怪,问道:“药方?”

一梅道:“不错。错花图记载了一种药方,这种药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练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苏小英道:“这么说来,错花图想必对习武之人诱惑极大。”

一梅道,“这是自然。打个比方吧,前一天还是寂寂无名之人,服用了错花丹,三五个月以后就能声名鹊起,像我这样跑江湖的,谁不心动?”

苏小英微笑道:“只怕这个错花丹如此奇效,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梅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按照常理推断,修习武功好比学写文章,先识字,再断句读,再读名家诗文,总要慢慢积累,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像我这样从小不读书,自然写不出好文章,这个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类推。不花工夫,难有成就,哪里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叫人一想就心里发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错花图现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为它发了疯,不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贩妻卖儿,只为求购一张错花图:一些高手耆老,已经归隐,却为了它重出江湖。”

苏小英轻叹道:“名气越大,越难容人。一个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间发现旁人‘噌噌噌’地蹿了上来,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错花丹的,也一定被逼着用了——那错花丹,服用以后会怎么样?”

一梅道:“只服过一两回的,三年之后,功力大减,甚至武功全失,那些严重的,全都去见了阎王。”

苏小英道:“如此一来,江湖人丁衰败,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其实没有什么。”她说到这里一顿,隔了一会儿,才续道,“可怜的是错花丹的药引。”

苏小英心中一动,问道:“药引?”

一梅道:“错花丹原本是一类奇毒,需要搜寻五岁女童,给幼童喂下丹药,两日后饮女童新鲜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后,剧毒发作,全身开满青色花斑,被称为错花斑。”苏小英霍然一惊,道:“错花斑!”忍不住转头朝床上女童的尸体看去。

苏小英道:“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件事一定跟错花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既然错花图练起来有这么大的危害,怎么还会有人肯去练?”

一梅皱起眉头,道:“二十年前那一场大乱,人人闻图色变,错花图绝迹已久,据说早就失传了。”苏小英道:“错花图既然只是一张药方,那么口口传诵,或者抄录复制,都极容易。”

一梅道:“当年为了买一张错花图,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错花图一图千金,可从来没听说过抄药方的。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

“那么,”苏小英将手一摊,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梅怔了一怔,迟疑道,“这个……”

苏小英道:“还是不要管了吧。”一梅问道:“为什么?”

苏小英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大侠,这种事情自然有大侠出头,你若出头,岂不是乱了身份?”

一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苏小英道:“我说的是实话。”

一梅道:“不过现如今,爱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头很大,却不爱管事,只喜欢坐地分赃。”

苏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个爱管事的人呀。”

一梅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错花图这件事很有意思么?”

苏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过了一会儿,问她道:“你为什么对错花图这么感兴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苏小英跑回去的时候,病人比刚才又多了不少。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一群人很是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插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顿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儿,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不吭声了。

苏小英道:“咱们还是另找个大夫,先瞧你的手吧。”

一梅想了半天,忽然道:“我的手倒也问题不大,苏小英,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苏小英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二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岣、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早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名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地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敞,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列于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得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来应门的下人。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吧?”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携枪执杖的男子一齐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儿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在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刷”地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刷”地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晴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铿”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削下,若非退得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已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猱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急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瘦,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柄神风快剑驰名近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吧!”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的?”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我不过好奇想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良,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得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此时正当季春天气,半勺山庄之内,回廊环绕,处处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然而偌大一个庄园,仆侍下人,居然少得可怜。一路进去,除了一起进庄的几人以外,连一个闲人都没有看见。

一时宾主落座,丫环送上茶水。谢远蓝道:“此茶名紫笋,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能比兰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贵客不上——董姑娘请。”

一梅问道:“就是刚才那位,本来要嫁给乌衣峰的小姐?”

谢远蓝神色不动,道:“正是。”一梅道:“茶好好坏坏,我也不大喝得出,庄主还是说说错花图的事吧。”

谢远蓝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边用茶,一边才好慢慢地说。”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却仍旧看着谢远蓝。

谢远蓝喝过茶,慢慢道:“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二十年前,错花图几乎搅得天下大乱,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惊后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错花图这个东西,现身江湖,只不过在一夜之间。谁也不知道第一张错花图从哪里开始流传,也不知道谁炼了第一份错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错花图已经传遍了江湖。”

一梅问道:“没有任何征兆么?”

谢远蓝苦笑道:“这种事情,要什么征兆?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炼错花丹残害无辜幼童性命,几位前辈名士,曾经联名下帖,将炼丹之人列为邪道,加以诛杀。但是下帖以后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一来,炼错花丹的人武功无不一日千里;二来,这些高手前辈自己的子侄弟子也开始炼错花丹。”

谢远蓝停下来,轻啜了一口茶水,道:“于是这些前辈高手,本着江湖公道,相约聚于中州齐乐堂,共商对策。”

一梅冷冷一笑,讥讽道:“这种本着江湖公道的对策,一般是商量不出来的。”谢远蓝微微一怔,道:“董姑娘这话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道:“难听的话才是真话。”

谢远蓝微一笑,续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儿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据说世上绝没有他捏不碎的东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独步武林,运行时即使猛鹰脱兔,都难喻其身姿。但是他还不是其中第一,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趟,一手琵琶三阴指,指甲色若纯黑,却晶莹剔透,已然练到阴阳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位水真鸿,他的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于是一梅道:“这件事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些高手,后来竟然在齐乐堂一起死了。”

谢远蓝叹道:“据说当时聚会的有十几个人,还有妙手萧观音、白铜刀孙忠三、木鱼大师……总之都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可惜!唉……”

谢远蓝目光沉沉,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这些高手济济一堂,原是要商讨一个对策,却不料期间又出了一场大风波。至于这个风波是怎么开端,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流言种种,据我猜想,这些高手除了开山立派的宗师,大都独来独往,性情孤傲,未必愿意联手协作。更何况,像夜明珰之流,本身正邪难分,或许并不反对炼错花丹。总而言之,这场聚会商讨得并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欢而散?”

谢远蓝道:“不欢而散倒也罢了,也不至于酿出那场大祸。”

一梅问道:“什么大祸?”

谢远蓝道:“会上或许言语不舍,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来。那场混战的惨烈,董姑娘只须想想,就能体会七八。三日以后,平地里生起大火,火势剧烈,将齐乐堂烧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中州齐乐堂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与会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水里吹起的泡泡,转睛之间,‘扑’的一声,就没有了。这些人跟梦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有人去齐乐堂的废墟里寻找,只找到一些烧成碎片的骨头,还有几把不易燃尽的武器残片。”

然后他想了起来,不禁有些诧异。

“小苏啊……”郭少棠嗫嚅着道,“那些东西,我确实拿去丢掉了……”

苏小英道:“我知道。我又去捡回来了。”

郭少棠一怔,脱口问道:“为什么?”

“没有这些东西,我还怎么过日子,嗯?我还怎么过日子?”

苏小英这次说得理所当然,郭少棠只好默然不语。

苏小英也沉默下来,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唉,一梅……”

尾声

这一年春天,绿柳生烟之时,花花满了三岁。

苏小英告别了郭家镇的邻居,买了一辆简陋的小马车,往楚州桃花甸而去。

此时道路寂寂,拉车的那匹瘦瘦黑马,在马蹄动时微微扬起了尘土。这一片尘土的下面,拉着马车与苏小英两条长长的影子。

前方隐约可以见到村镇,苏小英把马车停了下来,将女儿抱下马车。他在道边的小溪里绞了一把手巾给她擦脸,趁她捧起水囊喝水的当儿,替她整了整衣裳。

苏小英的眼睛却向东方茫茫的荒野望去,这片没有边的荒野上只有春天刚开始泛绿的杂草与灌木,但是他却知道,这片荒野的后面有一条大沟江,在大沟江边的某个地方,曾经有一个女人,开了一家极小极破的临江山庄。

苏小英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花花的头发。

花花道:“爹爹……”

苏小英一怔,弯下腰问道:“怎么了?”

花花将水囊歪歪扭扭一送,原来她喝完了水。

苏小英微微一笑,将水囊收好。

此时夕阳如火,一只晚归的鸟忽然在他们头顶划过,“哇”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

一梅悚然而惊,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么?”

谢远蓝道:“幸存者倒有一个。”一梅问道:“谁?”

谢远蓝道:“这个人——”说到这里,好像为了衬托气氛,顿了一顿,才缓缓道,“姑娘一定听说过美剑无忧。”

一梅惊道:“无忧楼主!”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奇异地静了下来,客厅里登时寂静一片,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这事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说法却有很多,我从前也没去关心过,只知道除了这些顶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于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错花图之害更深。”

谢远蓝叹道:“不错,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户户自危,为了一个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练武之人,为了买一张错花图,不惜欺师叛友,甚至卖妻鬻儿,无所不用其极。”

一梅问道:“那么,错花图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叫错花图?”

谢远蓝道:“错花图不过是一张药方,记载了一种药丸的配法,因为写在一张绢图之上,因此称之为‘图’,至于它为何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写这张药方的人,名叫‘错花’。”

一梅奇道:“人名?”

谢远蓝道:“我曾经见过错花图,那图记载的药方底下,署的是这个名字。”一梅问道:“既然只是药方,不免你抄我抄,复制极方便,怎么会一图千金?”

谢远蓝道:“董姑娘有所不知,错花图制作细致,简直巧夺天工,图上字迹用的不是寻常水墨,而是一味药物。依图制丹之时,需要把图浸入沸水,那字迹自动洗落,也是一味配方。”

一梅问道:“那是什么药?”

谢远蓝叹道:“就是不知道这味药的来历!错花图闹大了以后,惊动了朝廷,据说御医院众多名医,齐齐研究了数月,竟然找不到一点头绪,十几个大夫,就有十几种说法。后来朝廷全力清剿错花图,凡是私藏者,连坐三族,江湖上炼错花丹的人也死的死,废的废,过了几年,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下去,后来几乎就没人提起。”

一梅沉吟不语。谢远蓝道:“除此之外,错花图下另有一首小诗。”

一梅道:“小诗?”谢远蓝道:“不错,那小诗的句子是‘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一梅口唇微动,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双眉之间,忽地显出一丝苍凉神色,道:“董姑娘来到我庄外之时,小儿冒犯姑娘,却也不是存心对姑娘无礼。两日之前,庄内收到一张花笺。”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相叠的纸,交给一梅,道,“姑娘请看。”

一梅接过,展开只瞥了一眼,神色不禁一变。那花笺素雅美观,只写了四行小字,前两行字正是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小诗下面一行。写着谢传礼三个字。再下面一行,写着三月十六。

一梅皱眉道:“这是什么?”谢远蓝道:“杀人帖!”

一梅抬头去看他,谢远蓝沉沉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也曾经收到这样一张花笺,上面签的名字是谢传婳,当时不知其意,并无防备,传婳原本回家省亲途中,谁知车马到达,竟然已是遗体;七天之前,花笺上的签名是谢传书,这番全庄戒备,然而日期一到,竟然仍不幸免。”

一梅问道:“这两位是……”

谢远蓝道:“一是长女,一为三子。”他的语音还算平静,然而脸上肌肉却克制不住抽搐数下,眼神中透出凄然之色。

一梅也不禁黯然,忽然之间,想了起来,道:“今日正是三月十六!”

谢远蓝长叹道:“正是!”

一梅忽地一笑,道:“庄主请我进庄喝茶,不仅为了错花图吧?”

谢远蓝倒也爽快,道:“不错,董姑娘剑术高明,若留在庄中,是一位极好的帮手。”一梅冷笑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做你的保镖?”

谢远蓝道:“董姑娘原本是一个杀手,收钱杀人;这番我付钱,请姑娘留在庄内,报酬自然优厚,这与杀人,也没太大区别吧?”

一梅想了想,问道:“你出多少钱?”

谢远蓝道:“一千两黄金!”

一梅登时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好!一言为定!不过呢……”她狡猾地笑道,“保护人我可不大在行,万一有失,我不负责任。”

谢远蓝苦笑道:“姑娘只须尽力。”

一梅转过头,得意洋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苏小英看了一眼。只听谢远蓝道:“姑娘是用剑的大行家,小儿的遗体,请姑娘也去看看。”

谢家的家传功夫,便是剑法,神风快剑,威震江湖。像谢传书这样的人,并不是好杀的,尤其若用他本身就擅长的剑去杀,就更为不易。

可惜谢传书还是死了。他心脏处有一条小小的、光滑的伤疤。伤疤极细,细到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这是一道刺入心脏的致命伤口。一梅沉吟道:“这个伤,的确是剑伤。”顿了一顿,道,“而且剑法极快,一招致命,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谢远蓝忽然问道:“这样的剑,举江湖之上,能有几个人做得到?”

一梅道:“这个……恐怕也不多吧。”

谢远蓝道:“傅待月杀人,明姬必先传金箔,然而这次收到的却不是金箔。”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怀疑傅待月,倒应该去问问一个人。”

谢远蓝问道:“谁?”一梅转头对苏小英道:“你来瞧瞧。”

谢远蓝不禁有些诧异,看看一梅。

一梅道:“几个月以前,他刚刚挡下了傅待月一剑。”

苏小英对谢传书的尸首研究了半天,实际上,整个尸体也只有那一条小小的伤疤,苏小英却整整看了半刻钟。

一梅终于不耐烦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是傅待月那小子干的,不过说得太快,又怕你们嫌我敷衍,所以就多看一会儿。”

一梅问道:“你也觉得不是?”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道理?”苏小英道:“傅待月的剑很快,不过力量也很大,那一剑过去,非把人戳个窟窿,不是这种伤疤。”

一梅道:“不错。像这样的伤,倒不如说……这个……”

苏小英道:“倒不如说像你的剑。”

一梅陡然转过脸对住苏小英,开始显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好像想跟他吵架。苏小英喃喃道:“我不过帮你补全。”

一梅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说?嗯?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

谢远蓝忽然森然道:“我倒有一个想法。”

他这话的声音很低,然而一梅一怔,忽然之间,打了二一个冷战。

谢远蓝道“依董姑娘所见,二十年后,错花图已重现江湖。这个人明知道反噬的厉害,却还要去炼错花丹,恐怕事情决不是这么简单。”

一时众人尽皆默然。不知怎的,一静下来,那空气仿佛变得阴森森的,沉沉压在了人们的心上。

过了极久,谢远蓝才道:“不瞒两位,我心里感觉极其不祥,那错花图二十年前掀起滔天大波,然而究竟是谁人写了错花图,一直是一个谜案。这个人如今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一梅问道:“难道你认为,使这个剑的人,就是这番服用错花丹的人?或许跟那个神秘人物有所关联?”

谢远蓝道:“错花丹突然重现,由不得我不疑心。”

一梅沉吟良久,道:“这些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那谢传礼,就是刚才跟我过招的那位?”

谢远蓝摇头,指着房里一个文静青年,道:“这是传礼,老夫第二子:刚才跟姑娘动手的是传乐,第四子。”

一梅“哦”了一声,问道:“那个跟我拼命的小姐是'”

谢远蓝道:“是二小姐。”一梅问道:“她现在嫁给了谁?”

谢远蓝道“谁也没有嫁。我这个女儿痴心得很,乌衣峰去世以后,连名字都改作了‘望衣’,倘若我们不叫她望衣,她立时大发脾气,连我都没法子。”一梅又“哦”了的一声,却不言语了。

谢远蓝道:“董姑娘放心,她适才不过一时情急,我们谢家的女儿,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

此时巳时已尽。谢远蓝对一梅道:“本来姑娘大驾光临,应先稍事休息,不过今日实在情形特殊……”

一梅道:“不必客气,我也不是什么客人,是你花钱雇的保镖而已,不过……”一梅咳了一声,道,“我做生意一向有个规矩……”

她还没有说完,谢远蓝大声道:“来人!”

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腰板笔挺,露出彪悍之气,腰上还悬着一柄引人注目的薄刃软剑。不过他的神态却十分恭谨,道:“庄主有什么吩咐?”谢远蓝道:“去取三百两黄金!”

这男子答应而退。谢远蓝对一梅道:“姑娘做生意一向先收一半订金,但是五百两黄金数目太大,我庄里一时也没有现金,先付三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一梅眉开眼笑道:“可以,只要你事成不赖便成。”

谢远蓝微笑道:“姑娘说笑了。”

一梅望着门口,问道:“刚才这一位,武功不弱啊,他是谁?”

谢远蓝微笑道:“好眼力。他是山庄总管,姓谢,我们叫他谢三哥。”

一梅不禁一惊,脱口道:“当年一剑挑了岐山十三寨,迫使十三寨作鸟兽散的谢三哥?”谢远蓝不动声色,淡淡道:“正是。”

谢三哥排行不是第三。他只不过姓谢,名叫三哥而已。他虽然也姓谢,跟谢远蓝却没有一点亲属关系。岐山一战,谢三哥声名大震,却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原来竟在半勺山庄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管!

一梅脸上没有现出太大的惊讶表情,心里却暗暗提防,立时收起了对半勺山庄的轻视之心。神风快剑,她还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就谢传乐与谢望衣的剑招来看,剑法自成一派,殊为不弱。半勺山庄里头,好手定不为少,在重重防备之下,却能一剑轻巧杀死谢传书,凶手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然而一梅出道极早,种种险恶,经历很多,因此虽然隐隐有不祥的念头,却没往心里去,只淡淡一笑。

谢远蓝道:“董姑娘,请先在敝庄用饭,种种情形,还须详谈。”

饭摆在半勺山庄正厅之内,去正厅的一路之上,一梅留了心,四处观察,山庄之内虽然人数不多,气氛却平静如常,也没有瞧出特别的防卫。然而这种平静,却正是明显异常的地方。一梅也不吭声,随着谢远蓝来到正厅。

到达正厅,便恍然明白在这个地方用饭,并不完全为了礼貌。正厅地方宽广开敞,除了一些矮小的花瓶架子,没有能够遮挡人的高大家具。谢家刚才与一梅动过手的四公子谢传乐,以及七岁的五公子谢传诗,都已经在正厅等候。

老二谢传礼因被花笺点名,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这时向两个弟弟打了个招呼,对侍立在一旁的男子道:“风总管,先上茶。”

一梅道:“呵,这回又是风总管啦,这个山庄总管不少。”

风总管笑道:“小人是副总管,是谢总管的手下。”

风总管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态与谢三哥的庄严却大不一样,显得很是和善,一笑起来,右手手指微微弯曲,手心朝外,手背轻轻抵在唇上,竟然大有女子袅娜之态。然而他全身上下,却是正经的男子打扮,穿着也很考究。

一梅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却听谢远蓝道:“望衣呢?”

风总管迟疑道:“这个…·小姐她有些不舒服……”

谢远蓝脸色一沉,正欲发话,一梅摆手道:“得了,她心里不舒服,谁都知道。她不在更好,折腾了半天,我饿也要饿死了,正想太太平平吃一顿。”转头一望,见苏小英不在,她虽然出身江湖,对这些有钱人家的规矩倒也知道,苏小英不能上桌。

这些天她与苏小英日日一起,虽然苏小英有时叫她老板娘,但是他嘻皮笑脸的,心里大概从来没把她真正当作老板娘看待。一梅也把他当作同伴,这时不见了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空落落的,于是没好气地道:“我那个帮工,你们也得好好给他吃一顿,别弄些残羹剩饭,他那个人,肚子里尽会骂人。”

谢传乐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装腔作势尝了一口。这时菜已经上来,风总管笑道:“这个自然,请董姑娘放心好了。”

谢传礼的长相十分斯文,动作也文气得很,慢慢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沉静,倒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好像那花笺上署的名字并不是自己。一梅心中也有些佩服,忽然想起来,问道:“谢庄主,你家大公子不在庄内么?”

谢远蓝道:“长子长到十岁,便即夭折了。”

一梅听到“夭折”这两字,感到老大不是味儿,夹起一块鸡肉,狠狠咬了下去。

谢三哥这时走上来,支使两个下人将三百两黄金端给一梅过目。只见满满两盘,黄澄澄金光耀眼,一梅笑得嘴也歪了,点头道:“好,好,多谢。”她做杀手的名气已经极大,再也不复初次杀乌衣峰时酬银二十两这般窘境,但是这许多黄金,毕竟还是从未有过的大进项,一时乐开了怀。不过高兴片刻,疑窦随即大起。半勺山庄内人人镇定,表面上瞧不出一丝凶险,然而谢远蓝竟然肯出如此大一笔酬银,可见他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忧虑万分。

一时饭毕,撤下碗碟,重新奉茶。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暗地里四下一瞥,只见谢远蓝端坐主位,谢三哥在门侧侍立,自己坐在一旁,三个人仿佛无意间正将谢传礼包在中心。一梅不是十分自负之人,然而,却也不得不认为,要在这个圈子里把人轻轻巧巧杀了,恐怕剑法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无忧楼主,也不容易办到。

谢传书心口那一条细细、精致的剑痕,忽然之间又在一梅脑海中闪过。于是一梅问道:“那凶手跟庄主怨仇不小,难道庄主对于凶手的线索,真的一点也没有么?”

谢远蓝轻轻一叹,道:“我家虽然是武林世家,这几十年来,却跟江湖上的朋友走得不近。我一向做的是茶叶生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轻易怎会与人结怨?更何况,”说到这里,他将语气一顿。道,“我自认不做黑心生意,买卖公平,即使难免有触犯别人利益之处,也不致结成这般仇恨!”

一梅轻描淡写道:“俗话说‘为富不仁’,你们有钱人,专横跋扈惯了,说不定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谢传礼一直沉沉静静地,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也不大,却断然道:“董姑娘,家父人品端方,人所尽知。姑娘一剑杀死乌衣峰,舍妹恨你入骨,这种仇怨尚能隐忍,岂有随便得罪人的道理?姑娘言语之中,须得尊重家父,不然请姑娘自便。在下之命,生死由天,不劳姑娘操心。”一梅不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公子脾气好大!现在订金也收了,你赶我也赶不走。”

这时门外闪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直奔谢传礼。谢传礼脸上露出笑容,一把将它抱起来。原来是一条小小黑狗。谢传礼转身向风总管道:“老黑喂过了没有?这几天乱七八糟,唉,我也无心去顾它。”

风总管还没有答话,谢传礼忽然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几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要记得每天给它刷毛。”

风总管道:“是。”谢传礼放开狗,往它身上一拍,那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谢传礼的眼光随着那狗,显出一丝温柔。

一梅盯着他,只见他神情之中镇定自若,宛如无事。不管怎样,一人于生死关头,还有心情管一只狗有没有洗澡,这人的豁达,已能叫人叹而仰慕。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凶手始终没有出现,那天色渐渐入暮,风总管在厅堂里点上无数蜡烛灯火,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天毕竟是黑了,夜幕掩护之下,刺客潜入山庄,行凶杀人,比白天容易数倍。

酉时。这时离度过三月十六,还有三个时辰。

时辰越短,危险越是迫在眉睫。谢远蓝的神态还是很平静,支退一众闲人,宽阔的厅堂里,除去他父子两个,只剩下一梅与谢三哥。

一梅却知道谢远蓝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不动声色,却已经无意与人说话,偶尔到了该说不可的时候,也只是敷衍了事般地“嗯”几声,全副精神,已经贯注到谢传礼身上。他的手轻轻搁在腰下,摆的仿佛是无比舒适的姿势,一梅却知道,只要一有动静,神风快剑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招。

有时候,无声是最大的恐惧。厅堂内除谢传礼之外的三人,都是顶尖的剑客,曾经经历过无数绝境,但是,这三个人,此时也不禁怀有惴惴的感觉。

一梅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深。高手过招,胜败只在一瞬。然而此时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这种程度,已经到了或许会影响判断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一梅感觉到了谢远蓝如此紧张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没有信心!

一梅暗地里叹了口气。要打赢没有信心的仗,实在是很难。

这气氛甚至感染了谢传礼,他原本淡然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于是他对谢远蓝道:“父亲,不要担心。”

谢远蓝叹了口气,嘴唇喃喃一动,却没有出声。一梅道:“庄主,关心则乱,那凶手的剑法,无论如何也快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地步吧?厅堂外这么多人围守,他只要一来,我们就有防备。”

谢远蓝点点头。外面当当当传来亥时的更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整个半勺山庄,仿佛都陷入沉寂,凶手的踪影未现,不仅如此,连一点点异状的苗头都没有出现。然而,这种等待岂不是更加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风总管的声音。风总管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兴奋,道:“庄主,子时已经到了!”

谢远蓝不禁一愕,问道:“到了?”风总管道:“到了!”

谢远蓝朝谢传礼看去,谢传礼也正看向他,便在此时,突然之间,“扑”的一声轻响,整个大厅遽然被一阵腾起的浓雾笼罩。这阵浓雾厚到了极点,大厅里登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感觉到蜡烛的光亮。

一梅的右手猛地握住了含光,“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可是那浓雾来得突然,去得迅猛,竟然就在一梅拔剑的一瞬,奇迹般地完全消去了!

一梅拔剑的速度几乎如同电闪,只是,那浓雾的来去,竟然比电闪还要快!厅堂内诸人四顾,四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要说剑,不要说血,连汗都没来得及冒。

谢远蓝长吁一声,道:“那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传礼的身体如同刹那间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一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真是变生不测!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轻轻道:“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至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拥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的尖声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急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他厉声道:“什么事!”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淡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三月十九”;第二行:“谢传乐”。

第三章 连环杀局

苏小英本来以为一梅会大发脾气。然而一梅只是不停地重复,喃喃道:“实在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你磨破嘴皮都没用,谢传礼已经死啦。你得提防下一个才好。”一梅道:“这怎么提防?只不过一阵浓雾,人就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小英道:“倘若知道怎么死的,他还会死么?”

一梅不禁气起来,大声道:“你少说风凉话!这一个怎么死的不知道,下一个还怎么提防?你说!”

苏小英笑道:“等把他怎么死的查明白,半勺山庄,老早被灭门了。”

一梅不禁一怔,“灭门”这两个字,突然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错,”一梅安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凶手不但要将谢家灭门,用的手段,还是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苏小英想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一梅陡然抬头去看他,突然扑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道:“你想到什么?你想到什么?”

苏小英哈哈笑了起来,道:“想到什么呀?我就是问你觉得奇不奇怪……哎哟,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将手拿开,喜滋滋地道:“得了吧,苏小英,你快说。”

苏小英微一笑,缓缓地道:“你在大厅里的时候,我在山庄里走了走,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下人出来,给我指路。我们进庄的时候,仿佛没看见什么人,可是,山庄里并非没人,相反,这里处处都有暗哨。”

一梅沉吟起来,“嗯”了一声。

苏小英道:“照今天来看,凶手简直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避开了这么多暗哨,也避开了正厅外层层的守卫,杀了人以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实在太快了,难道世界上真有土遁不成?”

一梅遽然一惊,脱口道:“你怀疑……”

苏小英道:“这么推断出来,最有可能杀人的,是你、谢远蓝和谢三哥,你们杀了人,站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怀疑。正厅外面围守的那一群人,嫌疑也很大。”

一梅道:“自己人做的,我也曾经想过,但是谢远蓝当然会挑最可靠的人守在近处,正厅外最近的一层,除了谢传乐、谢望农,就只有风总管和几个首领,何况,他们再外面还有一层人,怎么动手脚?”

苏小英想了半天,轻叹道:“你说得不错。既然谢远蓝让谢三哥守在厅内,自然是极其信得过他。一梅,人不会是你杀的吧?”

一梅一呆,随即咬牙切齿起来,叫道:“苏小英!你找死么!”

苏小英道:“好吧,你知道不是自己杀的,你是我老板娘,我也只好相信你了,可是谢远蓝白天才见到你,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这么信任你?”

一梅道:“他付给我一千两黄金。”

苏小英摇头道:“你是一个杀手,跟他们家有仇,谢传书身上的剑伤很像你的剑法,谢远蓝为什么还出巨款请你?你还记得谢远蓝说过的么?他说谢传书死的时候,严加防备,可惜还是死了,说不定那一次跟这次相仿,谢远蓝心里八九不离十,已经肯定是自己人做的了,所以才如此相信你。”

苏小英又道:“说不定,谢远蓝请你,不单为了保护谢传礼,是想一举将凶手抓到,可惜凶手这番不用剑了,用的是这么一个古怪法子。”

一梅悚然道:“倘若按照你的推测,凶手能在谢远蓝面前,轻轻松松,一剑杀人,那么凶手的剑法,真是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明。”

苏小英笑着揭穿她,道:“你心里想的是,应该比自己高明吧?”

一梅这次没有生气,神态严肃。

苏小英道:“我总觉得谢远蓝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梅叹了口气,道:“不错。谢远蓝说,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但是,他猜测送花笺的人,就是修练错花图的人。凶手明知会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要灭谢家满门,这个仇恨真是比天还要大。你说,跟别人结下这种仇,竟然还会不知道么?”

苏小英猛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陷入了沉吟,过了良久道:“凶手前来报仇,为什么他特地要在花笺上题下错花图的小诗?难道就是为了告诉谢远蓝,他是炼过错花图,武功才一日千里的?”

一梅道:“这个……好像没有必要吧……”说着一顿,道,“苏小英,那就是说,说不定报仇这件事情,本身就跟错花图有关系。”

苏小英道:“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复杂,阴气森森的。都是你不好,见钱眼开,到时候我们别也被凶手一起算进去了。”

一梅忽然打了个寒战,随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怎么见钱眼开了?我怎么见钱眼开了!”苏小英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怖至极的表情,两只眼睛,直直盯在了一梅身后。

一梅身上的寒毛陡然之间,“刷”地全部竖了起来,她的胆子一向很大,然而这时,她竟然不敢转头,她的右手握到了含光的剑柄,刹那,心中腾起一股勇气,猛地转过了身子。

可是后面哪里有东西?

再转过来的时候,苏小英已经笑得捧住了肚子。

“苏小英——”一梅愤怒地尖叫起来。

苏小英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倘若你后面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还会这么呆着?早就把你拉过来了。”

一梅怒气冲冲的脸,忽然之间凝住了,她仿佛有些局促,朝苏小英看了一眼。

苏小英“哼”了一声,道:“你别不好意思了,你早就看上我了。

一梅想了想,道:“不错,只可惜你稍微穷了一点。”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穷又怎么样,你不是挺有钱的么?”

一梅不禁一愕,道:“苏小英,你就是那座比我更高的山啊!”

第一张花笺传到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几日以后,谢传婳的车马一行,停在半勺山庄的门前。服侍她的丫环在马车前面唤了好几声,都没听她答应,谢望衣亲自上前,掀起了车帘,只见长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只是心口一片殷红,面目青黄,已经气绝多时。

第二张花笺送到的时候,谢远蓝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山庄的每个人都自信,即便号称剑法第一的无忧楼主,都不可能得手。可惜在众目暌暌之下,谢传书轰然倒地,死了。

只相隔数天,谢传礼又在重重防卫下,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片浓雾之中。然后那花笺又到,写上了谢传乐的名字。

惨事接二连三,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人还要继续死,血还要继续流。半勺山庄里仍旧很平静,不过苏小英已经嗅出了里面弥漫的惴惴气息。

太阳很好,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简直舒服极了。那只小小的黑狗刚刚洗了个澡,正懒洋洋地晒在太阳下面。黑狗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在昨天去世了,狗虽然很有灵性,但是它的感情,毕竟不如人一样深刻。

风总管刚刚为它洗了个澡,然后他的泪水不自禁地掉了下来,直到看见一梅与苏小英,还不能自己地哽咽着。

“董……董姑娘……”风总管将身子一扭,举袖掩起了脸面。

一梅已经知道这位总管总是有点儿娘娘腔,见他独自一人流泪,不禁叹了口气,问道:“现在在给你家二少爷、三少爷封棺,你不去看最后一眼么?”

风总管已经拭去泪水,放下袖子,露出一对红红的眼睛,他黯然摇头道:“小人见不得那种场面,昨天二少爷吩咐说,要给老黑洗个澡,小人想,这是二少爷最后的吩咐……”说到这里,他热泪盈上,差一点又要哭起来。

一梅只好转移了话题,随意道:“你家二少爷挺爱这狗啊。”

风总管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少爷是个重情的人……”说到这里,语音再次哽咽起来,简直不能克制,他忍了半天,掩面低声道,“董姑娘,小人无礼,先告辞了……”也不等一梅反应,急急走了。

苏小英道:“这个风总管好像跟谢传礼感情不错。”

一梅道:“谢传礼这个人,似乎是不错。”她一边说,一边瞧见谢望衣朝这里走了过来。“苏小英,我说,咱们还是走吧,一只狗有什么好看的。”苏小英也朝谢望衣瞥了一眼,笑问道:“你怕了?”

一梅道:“本来是不怕的,只不过昨天出了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怎么好意思跟她打架?还是先避一避比较好。”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挪步子,谢望衣已经叫住了他们:“董一梅!”

一梅只好不动了。谢望衣穿着一套索衣裳,这种素白的衣裳越发显得她神情很憔悴。其实不论是谁,家里发生这种惨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一直没有找你报仇,你知道为什么?”一梅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谢望衣道:“含光剑杀死了他,可是杀死他的其实不是含光,而是你——含光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一梅微笑道:“你这个比喻挺好,我也是一个工具,你想要打听谁买我杀了乌衣峰?”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一梅微笑道:“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往往过得最无忧无虑了。”

谢望衣眼睛里露出一丝怨恨,她缓缓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一梅向她看去,谢望衣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这个山庄里我所知道的一切,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一梅笑了起来,道:“这个交换真是不错!你简直太聪明了!用你家仇人的线索,来换你的仇人的名字,算来算去,都是你的好处。”

谢望衣冷笑道:“你不换么?”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一定要换,我勉为其难, 就跟你换了吧。不过我心里觉得,那个人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谢望衣没有作声,只看着她。

一梅叹了口气,道:“雇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女人,姓柳,名叫柳杏杏。你认识她么?”

谢望衣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一梅道:“据她说,乌衣峰搞大了她的肚子,却对她始乱终弃,所以她要报仇,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苏小英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大忍心再看谢望衣的神情。谢望衣确实是一个很痴心的女人,可惜痴心的女人等待的对象,却不一定也是坚贞不二的。这时看到谢望衣的人,都会觉得她仿佛已经站不住了,不过,谢望衣最终还是回转了过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整个人却镇定了下来。

“好吧,”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梅有点儿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她,道:“我想知道,错花图跟你家有什么关系?”谢望衣道:“我不知道。”

一梅道:“你答应过要告诉我,难道想抵赖?”

谢望衣道:“我只答应你,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不知道。”苏小英一直没有吭声,这时忽然插嘴道:“那么,说说你的家人吧,比如你刚刚去世的二哥。”

谢望衣道:“我二哥性格内敛,跟人交往不多,他虽然是事实上的长子,家里的生意却一直由三哥在管,他也不大在乎。”

苏小英问道:“你二哥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谢望衣忽然有点儿奇怪,看了苏小英一眼,却道:“不错,他曾经喜欢一个丫环,那个丫环只不过是他房里做粗事的,后来他们的事被他母亲知道了,那个丫环羞愤之下上了吊。从此以后,二哥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娶妻。”

一梅忽然觉得好笑,暗道,原来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样。但是这么一想,又不禁有些黯然。

谢望衣瞥了一眼老黑,道:“这只狗就是那个丫环从前养的狗生的小狗,二哥一直很宠它。”

苏小英问道:“你为什么把他的母亲称为‘他的母亲’,你们不是一母同胞?”谢望衣冷冷一笑,道:“我家五子三女,没有两个人是一母同胞,我父亲娶了十七位夫人。”

一梅讶然。不过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梅问道:“那么,你还有一个姐妹?”

谢望衣忽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个妹妹,只不过……唉,几年前就嫁人了,从此就没了音讯。”

苏小英问道:“山庄的两个总管武功都不错,怎么肯留在这里做事?”谢望衣道:“谢总管当年挑了岐山十三寨,自己受了重伤,被人追杀,是我父亲相救,谢总管为了报恩,留了下来;至于风总管,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谢总管,但是做事细心勤恳,我父亲也很看重他。他十多年前就来山庄做事了,跟二哥最为要好。”

一梅问道:“花笺的事,你觉得有什么疑点么?”

谢望衣道“我想不出谁跟我家有这么大的仇。”

一梅问道:“你想不出?”谢望衣道:“想不出。”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哥是怎么死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

一梅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死的?”

谢望衣道:“是中毒。”一梅问道:“什么毒,怎么中的?”

谢望衣看看一梅,淡淡道:“不知道。”

三月十七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离花笺指定的三月十九,还有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人都在希望时间慢慢地过,因为每度过一刻钟,离危险就近了一分。

“我觉得”,一梅望着窗外夜空,叹了口气道,“谢传乐也不会幸免。我的直觉一直很准,我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苏小英道:“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谢传乐就死定了。”

一梅一怔,叹道:“你说得不错。”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你很少做这么窝囊的生意吧?”

一梅道:“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窝囊的生意。尤其看到谢传礼在我眼前死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手在我脸上打了个大大的耳光。”

苏小英道:“你得回忆一下,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梅道:“我已经想了好几遍了:他吃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吃过;喝的茶端上来,是没有顺序的;如果一定要说,他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是在下午的时候,那只黑狗曾经跑了进来,他把狗抱了一抱。但是他在死的时候,黑狗并不在。倘若说那阵浓雾有毒,大厅里面四个人,却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

苏小英想了想,道:“凶手不但剑术高超,连下毒的功夫都很厉害。事到如今,有一个法子,或许还能试试……”一梅听苏小英将法子说完,登时张大了眼睛,然后跳了起来,叫道:“咱们去找谢远蓝!”

苏小英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道:“等等。”

一梅转过身,疑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苏小英笑道:“这事若成,你嫁给我做老婆怎么样?”

一梅一脚就踹了过去,大声道:“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家伙!”苏小英哈哈大笑,跟在一梅后面,一起去找谢远蓝。

半勺山庄的正厅,已经变成了灵堂。

天色黑下来,灵堂里的长明灯幽幽闪烁。漆黑的棺材,沉重的白幡,让人一看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谢远蓝却已经在这个灵堂里呆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双鬓上不知何时,起了白霜。

白发送黑发,人生大不幸,何况他几天之内,就死了三个孩子,何况死亡的威胁,还深深笼罩在半勺山庄的上空。

谢远蓝背转着身子,盯着前面的棺材,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他仿佛已经快被哀伤击倒。一梅与苏小英走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但是他居然很准确地叫出了一梅,他道:“董姑娘,你来了。”

一梅微微一怔,道:“是。”

谢远蓝轻轻叹道:“如今,你可还有好的法子么?”

一梅道:“假如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或许我就还有一个法子。”

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向一梅看过去,看了半晌,然后他问道:“你想问什么事?”“错花图。”一梅也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你跟错花图,究竟有什么关联?”

谢远蓝登时默然。他的脸色极是疲倦,良久方长叹道:“这件事一定与错花图大有关联,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跟错花图有什么关系。”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当真?”

谢远蓝极断然地道:“我怎么会拿我孩子的性命当儿戏!”

一梅惊愕至极,她在看谢远蓝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如果他说的确实是真的,那么这个灭门之祸,却是来得不明不白!

一梅只好道:“三月十九那一天,我们换个地方看住你的四少爷。”

谢远蓝问道:“哪里?”一梅道:“在一个空旷的空地上。”

谢远蓝脸上显出黯然的神色,他缓缓道:“上一次,就是在空地上,我原来以为,四下能见,重重包围,已经十分安全,可是传书还是……”

一梅道:“这一次不一样,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谢传乐,除了我——”说着向苏小英指去,道,“和他。”

谢远蓝一怔,问道:“我也不行么?”

一梅道:“你也不行,你只能远远看着。”

谢远蓝沉吟片刻,道:“董姑娘的剑术,我信得过,可是——这位苏公子——”苏小英微笑道:“我不是公子,我就是董姑娘的帮工,倘若庄主信得过我,那才叫怪事。不过,庄主既然在旁守候,若凶手出现,赶来相救一定来得及;若凶手不出现,像上次这般鬼影子都没一个,庄主就算在令公子身边,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一句话像鞭子一般,抽到了谢远蓝的心内,他脸上肌肉一抖,过了一会儿,才道:“好,那么,这番就全仰仗二位了。”

一梅心中忽然一沉,觉得肩上仿佛刹那间背上了千斤重担。

从灵堂出来,苏小英微笑着对一梅道:“我怎么瞧你挺别扭的。”

一梅“嗯”的一声,问道:“你说万一谢传乐也死了,那一千黄金我还拿不拿呢?要是照拿,太不好意思,要是不拿,我不是白忙活了?”

苏小英道:“你忙活啥呀,你就是陪着守了半个晚上的夜。”

一梅道:“你说得也是。要不然这样,如果事情不成,他已经给我的三百黄金,我就不退了,剩下的我也不收了,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些话给谢远蓝听到,不用传花笺,他当场就死了,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连中毒都不是,最好的大夫跟仵作都查不出来,原来他是气死的。”

一梅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在外面混,吃饭睡觉,哪里不需要钱,多赚一点难道不好?”

苏小英道:“当然好。对了,这三百黄金有个极好的用途!”

一梅奇道:“什么?”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嫁给我的时候,就做你的嫁妆。”

一梅忽然不吭声了。苏小英奇道:“怎么?好不好你说一声啊。”

一梅道:“苏小英,我遇到你,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债。”

一梅与苏小英选中的空地,是半勺山庄用来操练护院的广场。这片广场地面整得很平,四处开阔。一梅在看到这块空地的时候,就很坚定地认为,倘若谢传乐在这里还能莫名其妙地被杀,那么凶手一定不是人,而是鬼。

从三月十八的亥时起,一梅、苏小英就与谢传乐来到广场的中央。谢远蓝、谢望衣、谢三哥。还有风总管,带着几十个精干人手,在广场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林立的火把将整个广场映得很亮,在黑夜中瞧起来,这地方就显得格外开阔。

谢传乐额头上被一梅刺中的地方贴了一块膏药,他的脸色呈现出灰白的状态,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可怜。谢传乐不像他的二哥这般洒脱,虽然他安安稳稳地盘膝坐在蒲团上,但是他的手似乎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摆放的地方。

苏小英的暮雨剑握在手里,他正用一块白色的粗布擦拭着剑身上的那个缺口。“不用紧张,”苏小英一边擦着,一边缓缓道,“三月十九才刚刚开始。”

“嗯。”谢传乐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苏小英也微微一笑,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却低声问道:“你觉得凶手是谁?”

谢传乐的嘴唇一颤,道:“我……我要知道是谁,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苏小英道:“倘若凶手就是你们庄子里的人,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是谢三哥、风总管、谢望衣,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

谢传乐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一时张大了嘴巴,竟然说不出什么。一梅皱起眉头,道,“小英,谢远蓝也可疑么?”

苏小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据你所说,神风快剑名气很大,谢传书的那一剑真是他刺的,也未可知。”

谢传乐回过神来,叫道:“我父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猜猜罢了。”

一梅道:“当爹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这不大说得通吧。”

苏小英缓缓地,仿佛不经意地道:“什么事,都难说得很。”

他这话,在这种黑夜里头,空旷的广场上,听起来显得十分阴森。谢传乐打了个寒战,却强自镇定地道:“决不能够!我父亲一向疼爱我们几个,他为人也很端正,广做善事,莫说附近农家,就是甘淄城里也有许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他要是凶手,那可真是疯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问道:“你父亲妻妾众多,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一房?”谢传乐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尴尬,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苏小英晒道:“随便问问。”

倘若放在平时,听到这种无礼的问话,谢传乐即便不上去动手教训,老早也拂袖而去了。但是这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紧张得要命,便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活着的希望就能更大几分。

于是谢传乐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新进门的当然更讨我父亲喜欢,向来……向来就是这样的……”

一梅冷笑道:“喜新厌旧。”

谢传乐脸一红,低声道:“他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喜欢女人……”

一梅淡淡一笑。谢望衣的长剑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她的血顺着剑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混进尘土。

屋子里花花蓦地大哭,哭声提醒了谢望衣,让她清醒了过来。谢望衣朝一梅冷冷笑道:“你该死。”她用力一拔,将剑抽了出去。一梅双眼一睁,所有的力气便在这时全然散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只知道她忽然就看见了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一行不知名的鸟在云下悠悠飞过。

然后这一切都没了,只有一片混沌中,悄然闪过苏小英的影子。

“唉,”一梅想道,“小英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望衣哈哈狂笑,仰面叫道:“衣哥!衣哥!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她一时笑得声嘶力竭,犹胜哭音。

谢望衣陡地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屋里花花的哭声b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横起淌血的长剑,在脖子上重重一抹,割断了自己的气管。

郭少棠在路口遇见了苏小英。苏小英提着一条鲫鱼,一棵大白菜,正往回走,于是拉着郭少棠,请他也去家里坐坐,喝上一杯。

“你还没尝过一梅的手艺,”苏小英笑呵呵地道,“她做的鱼汤味道还不错。”

郭少棠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小苏,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帮你打听好了,那块地就在镇子外面不远,价钱也公道。”

苏小英笑道:“多谢,多谢,明天我就跟一梅去看看。”

转了个弯,到巷子的入口,那时苏小英正笑了一半。他在那里猛地驻足,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边。郭少棠也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开始惶急而发抖,道:“这……这……”

他后面半句话没来得及出口,眼前一花,苏小英已然跃了过去。他手中的鱼和菜,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地上,粘上了带血的灰尘。

苏小英奔过去的时候,险些被谢三哥的尸体绊倒,一个踉跄扑到一梅身边,蹲下来抱起她的上身。一梅的头无力地侧在一边,头发散开一半,垂落下来。

苏小英拿手探到了她的脸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剧烈颤抖着。然而不管怎样,总算摸到一梅脸上犹暖,他叫起来:“郭少棠!郭少棠!”

郭少棠也已经反应过来,赶上只一看,便露出了凄然的神色。

苏小英却没看到他,还在叫:“郭少棠!郭少棠!”

郭少棠伸手拿住了一梅的脉,其实他拿住的只不过是一梅的手腕,因为她的脉息已经完全断了。郭少棠觉得背脊上嗖嗖地发寒,他没有挪开右手,眼睛却朝苏小英看了过去。

苏小英的表情显得很镇定,脸色却很可怕。

隔了一会儿,郭少棠用力挣扎着,低声道:“小苏……”

苏小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梅的手,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许嘶哑,却异常镇定地对郭少棠道:“你让她醒过来,再说上一句话。”

郭少棠默然不语。

苏小英的指节握得有些发白,如果一梅还没有死,一定会痛得跳起来,然后把他臭骂一顿。可惜这时一梅还是很温顺地躺在苏小英的怀里。

“她总得留下句话吧,”苏小英对郭少棠喊,“花花要怎么样,我要怎么样,她总得留下句话吧,嗯?”

苏小英说得很认真,郭少棠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郭少棠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已经沉到了腹部,连呼吸都不能顺畅。

苏小英后来一直没有开口。

他开始的姿势是半蹲在地上,好像随时都想把一梅抱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双腿好像变软,没有力气,于是就在血泊里坐了下来。

郭少棠在侧边看见他的表情有些木然,心中一惊,连忙跑到屋内,将哇哇大哭的花花抱了出来,塞到了苏小英的怀里:“你……你看花花仿佛没有事……”

花花夹在父母之中,闻到了浓重的血腥,觉得不舒服,哭得更加响亮,手足乱动,小手拂到了苏小英的脖子。苏小英看着婴儿,忽然将她与一梅紧紧搂住,刹那间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是好月色。苏小英爬到屋顶,在屋顶上躺了下来,就像他与一梅在热天经常做的那样。一梅在那时总是很挑剔,一会儿会嫌屋顶上很热,一会儿会嫌屋顶太窄,然后就把他赶到屋顶的边沿,自己占老大一块地方。但是每当他们一觉醒来,两个人总是紧紧挤在一起。

苏小英在刚才已经痛痛快快地哭过,所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哭。他只是有一点奇怪,原来人生的孤独,可以这么突如其来。他一直以为一梅是个有惊无险的女人,她曾经做过这么多年的杀手,从来没有出过一点事故。

苏小英在回忆一梅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想不起来。他回忆的时候,想起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大声说话的女人。

没有这个女人,他应该怎么生活?这确实让苏小英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但是他必须好好地生活下去,好好地将花花养大。虽然接下去的日子,或许会有一点伤感和艰难。

郭少棠放心不下苏小英,晨曦微现的时候,他就带着饮食,赶到了苏小英的住处。屋子的门虚掩着,郭少棠使劲敲了敲门,苏小英很快就将门拉了开来。

“哦……郭大夫。”苏小英道。

郭少棠见他的神情倒很平静,于是嘘着气道:“小苏,我给你送一点吃的东西。”

“哦……那很好。”苏小英又淡淡地道。他接过了郭少棠的食篮子,将郭少棠请了进来。小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大大的包裹搁在床上。

郭少棠吃了一惊,匆匆忙忙地问:“你,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苏小英道:“想请你帮一个忙——那是一梅的东西,你替我把它们通通扔掉。”

郭少棠吃了一惊,怔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要扔掉?”

苏小英反问道:“这些东西在,我还怎么过日子,嗯?”

郭少棠朝他看了过去,呆呆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走上去把包裹一提,就走了出去。郭少棠没敢回头,急匆匆地走了,一口气走到拐弯的地方,才将包裹放了下来,然后他回头一张,见苏小英并没有追上来,这才拿袖子抹了一抹眼角的泪花。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丧事稳妥下来,郭少棠又去看望花花。屋子照样被收拾得很干净,但是屋子里的一些东西,郭少棠觉得很眼熟。

一梅冷笑,正要回击,忽然“哧哧”之声大响,数枚五角梅花钉从明姬手中激射,打向谢望衣。谢望衣拔出长剑,将梅花钉悉数扫落,叫道:“传妆!传妆?”

一梅冷笑道:“当年乌衣峰要娶你,真是昏了头了。”

谢望衣横起长剑,往一梅身上刺了过去。一梅往侧边掠开几步,冷笑道:“难道不是么?不昏头的男人,怎么会娶你?”

一梅的神态逸然,她甚至没有拔剑。明姬陡然醒悟过来,谢望衣不是傅待月!她们二人合力,也不是杀手一梅的对手!明姬虽然不喜欢谢望衣,到底也不愿意她死在一梅的剑下,明姬道:“我们是来找傅待月的,既然苏夫人也没有线索,我们就告辞了。”

“那你们就赶快走。”一梅冷冷道。

“你们,”一个声音忽然从邻边传来,“要找傅待月么?”

三人往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佩着一把耀眼的薄刃软剑,站在不远的地方。

谢望衣的脸上忽然露出了闪烁不定的神光,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佩剑,然后尖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那男子极坦然地取下了蒙面,露出了自己的面容,淡淡道:“这把剑本来就是我的佩剑,二小姐认不出我谢三哥了么?”

一梅吃了一惊,随即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没有死在半勺山庄?”

谢三哥微笑道:“我自然没有死,风无画的那一套,怎么会瞒得了我?”一梅又一怔,她心中腾起一阵凉意,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眼睁睁让他烧了半勺山庄,杀这么多人?”

谢三哥道:“毁掉半勺山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我倒觉得,毁得很好,死得很好。”谢望衣脸孔煞白,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说话。

谢三哥看向明姬,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道:“三小姐,你不是要找傅待月么,我知道他在哪里。”

明姬嘴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三哥微笑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假如你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明姬道:“好,你带我去。他现在在哪里?”

谢三哥道:“离这里不远。”

明姬走了过去,在他身前数步外站定,淡淡道:“走吧。”

谢三哥微笑道:“三小姐请。”

一梅瞳孔收缩,大声喝道:“小心!”话音方落,只见银光微闪,一道极细的血线在空中抛起,消失在下落的时候。明姬双眼大睁,仰面倒下。她在没有落地的时候,已经气绝。

明姬的心脏处,一条小巧犹如绣花的剑痕,刚刚割断了她心脏的血管。谢望衣这时才回过神,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谢三哥!”她猱身而上,发疯似的朝谢三哥掠了过去。

谢三哥轻巧地避开,道:“二小姐,你不必如此,那日半勺山庄大火,若非我将你救到水池边,你早已被风无画烧死了。”

谢望衣扑了个空,听到这句话,猛地呆在当地,然后她叫道:“是你!是你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一梅俯身看过明姬,她认出了明姬心口上那条精致漂亮的伤痕。这条伤痕刚刚割断了心脏的血管,就跟谢远蓝的伤一模一样。一梅这时直起身来,道:“谢三哥,谢远蓝是你杀的?”

谢三哥微笑道:“你说得不错,谢远蓝是我杀的。”

一梅叹了口气,道:“你跟风无画一样,想灭谢家满门,那是为什么?”

谢三哥微笑不语。忽然“砰”一声,谢望衣软下来,呆呆坐在地上,嘴唇喃喃,也不知在说什么。

谢三哥看着谢望衣,眼中露出一丝忧愁。

谢望衣陡然又跳了起来,叫道:“你杀了我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救我!”

谢三哥微微一笑,却轻叹道:“因为你很像你的母亲,你的这种神态,简直像极了……我当然要救你,你不知道么?你母亲是我的妻子。”

谢望衣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却不像在看谁,过了一会儿,她道:“你胡说。”谢三哥道:“我没有理由要骗你,当年我剑挑岐山十三寨,受了重伤。谢远蓝逼迫你母亲嫁给他,作为救我的条件,你母亲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事情就是这样。”

谢望衣脸色闪烁不定,低声道:“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我父亲?”谢三哥道:“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是你的母亲。谢远蓝把她要过去才一年,就娶了新的小妾,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她的身体在房梁上一荡一荡,舌头伸出那么长。”

谢望衣道:“我不恨父亲,我不恨他。”

谢三哥微笑道:“你是他的女儿,随你怎么样,反正现在他已经死了,就连尸体都被风无画砍成那个样子。”

谢望衣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梅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她缓缓拔出了含光,含光乌黑无泽的剑身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寒冷。“谢三哥。”她道,“半勺山庄的事跟我没有关系,可是,生意上我算欠谢远蓝一个人情。”

谢三哥道:“杀手一梅,位列江湖四大快剑之一,今天正好见识一下你的含光。”

一梅道:“请。”

杀气陡然大盛。一梅的身影只在前微微一晃,已经掠到了谢三哥的跟前。谢三哥的剑是银薄软剑,因此双剑相触时的声音不是很响。然而这细微的声响一击一击都撞在谢望衣的心头,把她全身震得剧烈颤抖。

谢望衣手中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足尖一顿,滑将出去,她盯住了那个人,长剑尽力送出,“波”的一声,整支剑刺穿了那人的肉体。

谢三哥软剑脱手,气绝身亡。

他的心脏被含光挑破,鲜血喷涌而出,好像一道直射的泉水。他的身体轰然倒下,那些血却仿佛还留在空中,形成一大片红色的雾。

这些雾跟空气阳光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怪异极了。

一梅眼前就是一片这样的颜色。她站在那里,过了片刻,缓缓回头,看向谢望衣。谢望衣还握着剑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报仇了。”谢望衣道。然后她哼哼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响亮,她凄厉地尖叫,“我报仇了!”

苏小英忽然疑心大起,抬头对一梅道:“谢远蓝硬叫你留在半勺山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心怀不轨?”

一梅见他神情严肃地抬起头,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紧要线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气得差点想跟他拼命。

谢传乐“扑哧”笑了出来,道:“这怎么会呢?我父亲喜欢的女人,相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董姑娘只怕还差一截。”

一梅顿时大怒,暴跳如雷道:“你找死!”

苏小英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擦拭自己的暮雨剑,一边擦,一边觉得谢传乐这个人,功夫不怎么样,胆子真的很大。

一时天亮。几个下人端来了热水饮食,搁在离他三人十数步外。

一梅将早饭取来,一看十分简单,是一锅粥,也没有酱菜,那粥里已经放了盐、猪油这类佐料,按照一梅的吩咐,馒头也没整个的,全掰碎了混在粥里搅成一团。一梅盛起碗粥,正往嘴边凑去,忽然一只手挡住了碗盏,她抬头一看,苏小英接过了她的碗,缓缓道:“小心。”

一梅道:“难道不吃饭么?”

苏小英道:“饭当然得吃,我先吃,过得半个时辰,如果没事,你们再吃。”一梅道:“凭什么你先吃?我就是喜欢吃热的,我就是要先吃。”

苏小英觑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举案齐眉你知道不?你做老婆的,应该把饭碗端到我面前,请我先吃,这是规矩。”

一梅气急败坏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老婆!”

苏小英淡淡道:“没有成亲的老婆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碗置到唇边。一梅伸手去夺,这一伸手,手掌可以化作十六种变化,每一种都能够截下饭碗,然而她的十六种变化,全部被苏小英的左手拦下,那粥已经喝到了他的嘴里。

一梅怔怔看着他,忍不住道:“喝一口就好了。”

苏小英道:“如果真的有毒,喝一口已经会死,多喝少喝,有什么区别。”一梅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道:“我叫你喝一口,你就喝一口!啰里啰唆!你下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放下粥碗。

谢传乐有些目瞪口呆,悄悄问苏小英道:“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她给你工钱?”苏小英悄声道:“没办法,我惧内。”

过了半个时辰,苏小英流转内息,畅通无碍,对一梅道:“粥没问题。”谢传乐松了口气,正要再盛起粥来,苏小英一把拦住,冷冷道:“你干什么?”

谢传乐一愣。一梅道:“你找死?就用那只碗吃!”

谢传乐顿时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过得十分平静,午饭,乃至晚饭,都没有问题。当夕阳散发出美丽的红色光辉时,苏小英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晚霞,只见晚霞下面,一行归乌正往半勺山庄附近的小山后头飞去。

苏小英忽地一笑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你怕不怕?”他虽然一个人抬头望天而说,谢传乐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一颗心不禁深深地沉了下去,然而嘴上却不肯泄气,道:“不怕!”

苏小英与一梅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入夜总是很快,广场附近又一次燃起了无数火把。谢远蓝站在圈外,凝神盯着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三哥右手一直搁在剑柄上面,他却在看谢远蓝,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风总管站在他附近,问道:“你叹什么气?”

谢三哥道:“四少爷会死么?”风总管喃喃道:“不会。”

谢望衣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她也正望着广场中心的弟弟,晚风吹起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

子时已过!那子时的更鼓当当当在广场外回响。打更的人仿佛也很兴奋,比往常多敲了十来次。

然而苏小英站了起来,举手让人仍旧不要靠近。一直到丑时三刻,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对一梅道“凶手没有来。”一梅道:“人没有死。”

广场外有些轻微的骚动,轻松笑语,苏小英却忽然皱起眉头。

一梅问道:“你觉得还会出事么?”

苏小英问道:“花笺失约,江湖上的惯例,凶手会怎么样?”

一梅道:“如果凶手极其自负,一次失约,就得放弃报仇:如果非报不可,就会再传一次花笺。”

苏小英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了?”一梅道:“瞧着办吧。”

谢传乐这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吃过这么开胃的早饭。三月二十这一天的朝阳,是他所见过最耀眼、最明媚、也是最难忘的。不仅是他,整个半勺山庄都被一种欢欣所振奋,甚至使得前面已经死去的人,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然而谢远蓝并没有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他甚至没有道一声感谢,但是他亲自接过丫环送上来的茶水,奉到一梅面前,然后又奉给苏小英。

一梅满不在乎地端过来一饮而尽。苏小英微微一笑,替自己,顺便也帮一梅说了声“不敢”。

谢远蓝问道:“苏公子手中这把剑,可是三百年前大师怿熷所铸,首杀书圣彤梓,被称为‘暮雨’的古剑?”

苏小英微笑道:“不错。”

谢远蓝眼中顿时现出肃然的神光:“传说暮雨剑后留传楚州苏家,苏家琅玕剑法天下无双,据称能够与水真鸿惊月剑一争上下,苏公子想必就是苏家后人?”

苏小英愕然,道:“什么,苏家?”

谢远蓝奇道:“苏公子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一瞥眼间,忽然感到一梅狐疑的目光恶狠狠地射了过来,急忙道:“我虽然也姓苏,可是我跟苏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说着加重语气,赌咒道,“真的没有!”谢远蓝不禁莞尔,道:“旁人恨不得拉一个显赫的身世,苏公子倒像沾上会倒霉似的。”

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向谢远蓝道:“庄主,琅玕剑法与惊月剑法,二十年前好像都失传了。”

谢远蓝叹道:“不错,都是因为错花图一事……唉。”

一梅道:“庄主,你请我们来商议什么大事?总不能就是闲聊吧。”

谢远蓝站了起来,道:“我谢家经商数代,小心经营,产业积累至今已然不小,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之中,能在我谢家之上的,也只有雕梁小楼了。”一梅“晤”的一声。

谢远蓝道:“在下愿把家产的三分之一,赠给董姑娘。”

一梅登时睁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叫起来:“你说什么!”

谢远蓝叹了口气,却平静地道:“花笺此番虽然失约,但是凶手一日未除,凶险一日不去,我也不能完全安下心来。”

一梅“哦”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三分之一的家产,买我给你寻找凶手?”谢远蓝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生意就是生意,你平白无故,说个‘赠’字干什么?”

谢远蓝静静一笑,道:“我原来以为这样说能显得客气一点。”

一梅道:“这是笔大生意,我们双方都要准备一下,才能决定做不做。”

谢远蓝道:“董姑娘要准备什么?”

一梅道:“这么大的生意,我从来没有做过,所以要好好地想一想;至于庄主,你得把你的家产盘点盘点,算算总数,万一将来你忽然觉得三分之一太多,后悔了,把财产隐瞒起来,我岂不是很吃亏?因此你现在就得明白告诉我一个数目——倘若双方都觉得行,那自然最好;倘若谈不拢,生意不在仁义在,咱们也不会起矛盾。”

谢远蓝道:“董姑娘算得很是清楚。”

一梅道:“我一向最擅长算账。”

谢远蓝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给姑娘一个数目如何?”

一梅道:“成,明天我答复你,做不做这笔生意。”

苏小英轻轻拉了拉一梅,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真的要接这笔生意?这笔生意难做得很啊。”

一梅叹了口气,也悄声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你不心动?”

“这个……”苏小英想了想,道,“我也有一点心动。”

一梅道:“不心动的,那还口斗人么?”

苏小英道:“倘若真的能赚回这么一大笔钱,你一个人怎么管理?们还是快点成亲吧。”一梅笑眯眯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谢远蓝咳嗽了一声,道:“我现在就将庄内账房一起召集起来,务求明日给董姑娘一个交代。”一梅点头道:“好。”

谢远蓝起身而去,几步走到门边,外面忽然闯入一个下人。这人奔跑得十分惶急,一头>中了进来,眼睛仿佛已经找不到目标,紧紧盯着屋内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用十分尖锐的嗓音,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好了!”

谢远蓝的一颗心霎时之间,重重往下一压,却还能沉住气,低声道:“怎么回事?”那下人脸孔灰白,全身都剧烈颤动,道:“四……四……”

谢远蓝打断他,厉声道:“四少爷出事了?”

那下人拼命摇头,道:“不……不……不……是……”

谢远蓝心中大宽,声音也缓和起来,道:“你慢慢说。”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一起看着那下人,只见他一边拼命摇头,一边用万分惶恐的声音道:“不……不是四少爷……一个人……五……五少爷……死……死在……”

谢远蓝全身一抖,脸色变成比铁还要青,恍然之间,好像站不稳身子,一梅将眉头一皱,再看时,他已经不见踪影。

屋子外一股血腥气冲鼻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长的血迹从屋内一路淌到门外,流下台阶。

门口有一堆打碎的瓷器,混杂着香甜软糯的点心,风总管就站在瓷器、点心旁边,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语无伦次地道:“小人……小人送茶点……五少爷要跟四少爷在一起……小人不知道……”

谢远蓝双膝发软,却一把掀开了门帘。腥气扑鼻,只见谢传乐与谢传诗两个被一柄长剑贯穿,紧紧钉在墙上。谢传乐被钉在外,胸上插着的利剑,只剩下一个剑柄,还露在外头。

他双眼大睁,表情凄厉。死透的人身体已经无力,软软挂下来,却硬被长剑钉住,没有倒下——这一剑的力量,着实凶猛。

风总管还在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只觉到周遭瞬间空洞一片。

谢望衣也赶来了。她来得很急,发髻没有束好,甚至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她刚看到这一幕,双眼立即就发直,然后几乎像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谢望衣的叫声将一梅猛地震醒。她走上去,将谢远蓝紧紧捏在手里的门帘拉了过来,手一放,那门帘弹跳几下,重新遮住了里头的惨状。

众人这时方如同大梦初醒,喘过了一口气。

一梅问道:“谁最早发现这里出事的?”风总管道:“小人……小人跟阿强一起来送茶点……走到门外,忽然觉得不对……”

一梅问道:“阿强呢?”风总管道:“去……庄主那里传信了。”

一梅问道:“发现了花笺没有?”

无人回答,可见花笺并未出现。一梅不禁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对谢传乐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谁知道昨晚意外未出,谢传乐竟也真的再见不到夕阳了。

这时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一众人等,将眼光盯在大家脸上,一个一个,全部慢慢扫视了一遍。谢望衣微微打颤,道:“父亲……”

谢远蓝的声音就在这片刻,已经十分嘶哑,但是语气居然十分平静,缓缓道:“望衣、董姑娘、苏公子,请内室说话。”

四人来到一处暖阁。

走进室内,谢远蓝毕竟支撑不住,几步踉跄,用手在矮榻边沿扶了一扶,才艰难地坐了下来。他坐定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突然之间,一起深刻起来,显得他十分苍老。

“到如今——”谢远蓝长长嘘着气,疲倦地道,“我总算有一点儿仇家的线索。”一梅悚然而惊,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斜光偶尔瞥到谢望衣,见她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

谢远蓝缓缓地道:“二十年前,错花图正是猖獗之时,从楚州传过来一个消息,说琅玕剑苏家满门倾覆,全部死在错花图上。我那时年轻好事,特地赶到楚州,打听这个消息。可是等我赶到,只见苏家门庭败落,里面的人早就散得一干二净。楚州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梁子山,风景绝异,我那时见到苏家的惨状,满肚子愤懑无处发泄,便上梁子山游玩,聊作解脱。”

谢远蓝的眼睛里忽然神光闪烁不定,缓缓道:“谁知道,就在梁子山上救起了一个今生今世,都不应该遇见的女人。”

他这话语气特殊得无法形容,每个人的心里,不由自主都想起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谢远蓝道:“那个女人长得极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眼波只要轻轻一横,被她注视的人,魂魄就被勾得干干净净。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风华绝代,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他如此不厌其烦描述一个女人,实际上已经有些好笑,然而在场的三人,每一个都聚精会神,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我在山谷之中,把她救了起来,问她家世,她自称被丈夫遗弃,心灰意冷之下,跳崖自尽。”谢远蓝轻轻叹道,“我那时一颗心已经完全在她身上,服侍她养好了伤,便即向她求亲。这女子问我是否已有妻室,我那时已娶一妻两妾,但是在她绝世容光之下,真话竟然说不出口,一时昏了头,骗她并未婚配。当时我想,我一片真情,温柔待她,定能叫她回心转意。”

“回到半勺山庄之后,她确实没说什么,甘甘心心做了我第四房夫人。我也放下心来,对她加倍宠爱。一个月以后,她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将妻子杀死,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却见她神态认真自然,不像玩笑。后来她瞧出了我的惊异,不再追问,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谢远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喃喃道:“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听的三人正自入神,也没人插话,暖阁之中,一时寂寂。

谢远蓝停了半晌,脸上肌肉再次扭曲起来,道:“过得三个月,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已经做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女人,我一时不解,也不理会。三天以后……是十二月初八……我正妻的生辰,那日天上下起雪,我准备了一套黑貂大衣,作为她的礼物。那一天,那一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走进妻子房间,就闻到冲鼻的血气,我的妻子,和我的长子,被一把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

谢望衣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躲,轻呼一声。

谢远蓝却像没有听见,续道:“那女子站在尸体旁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笑吟吟地观赏着尸体,我见她这般,一时哪里能回过神?她一脸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已经替我把妻子杀了,叫我去杀两个小妾。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我拔出剑来,就朝她刺了过去!”

谢远蓝道:“那女子武功虽不如我,却也不弱,见我出手,当即避开,她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厉声叫道,‘你要杀我!你要杀我!’我心情激荡,哪里去理会她?又朝她刺了过去,这番刺得比上一次更准,更狠,她避不开,竟然伸出右手一挡,半截手臂顿时被我砍断,我心里一呆,再一看,她已经翻身跃了出去。”

谢远蓝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听这故事的三个人,听见他喘气,不由自主,也都吐出一口气来。

半晌,谢望衣问道:“这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谢远蓝颓然摇头道:“再无讯息。”

苏小英忽然看向谢远蓝,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亲人?”谢远蓝道:“她叫傅无情,据她说,还有一个妹妹。”

谢望衣低声道:“这番花笺杀人,就是这个女人回来报仇?”

谢远蓝不语,忽然之间,两行热泪缓缓淌下,神情绝望,再也掩饰不住。“望衣,”他道,“请董姑娘和苏公子,护着你出门避一避吧,眼下咱们谢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谢望衣那种茫然、悲伤、绝望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忽地消失了,她冷笑道:“父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反而一怔。谢望衣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决不离开!”

第四章 真相一角

苏小英坐在客房中,手里拿着一张纸发呆。

一梅看着他,问道:“我们是谢远蓝花钱雇的保镖,不去保护谢望衣,好像不大好吧?”苏小英道:“现在还怎么保护?凶手不传花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难不成她拉屎撒尿都跟在她后面?”

一梅道:“你说得也是。我看谢家人都还不错,怎么会这么倒霉?除非赶紧找到凶手,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苏小英道:“现在谢家一股脑儿也只有两个人了。”说着将手里的纸一晃,道,“你过来看,这张名单是谢传乐、谢传诗死的时候,有可能行凶者的名字。除了张大福、李福贵之类,只有这两个人——”

一梅凑过脑袋一看,见名单上谢望衣与谢三哥的名字,被打了圈。

一梅皱起眉头,道:“谢三哥这个人,好像十分神秘,他虽然是山庄总管,却不爱说话,也不出来应酬,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跟他单独说过一句话。至于谢望衣……瞧起来却不大像……”

苏小英问道:“你还记得谢传礼死去的事么?我曾经问过给他验尸的仵作,他的尸体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唯一特别的地方,只是尸体的肤色特别白。当时查不出他的死因。是谢望衣确定,他中的毒是南方土着的一种毒药,他们把它叫做‘尸白’。”

一梅问道:“这样就可以说是凶手么?”

苏小英道:“我并没有说是。只是我们刚到半勺山庄的时候,谢远蓝拿出‘紫笋’招待你,说那茶叶是谢望衣从南方捎回,可见她曾经去过南方,也知道‘尸白’这种毒,既然知道,当然就可能拥有,因此觉得她稍有嫌疑而已。”

一梅道:“其他人也有可能去过,这个不能算数,况且,我跟她交过手,她的剑术虽然还不错,却没有到凶手这个水平。照我看,不可能是谢望衣。”苏小英想了想,道:“好吧。那么,只剩下谢三哥。不过我觉得,这个人也十分可疑。”他在名单的空白处,添上了“风总管”三个字。“他当时跟厨房那个叫阿强的伙计在一起,淌若他中途离开,后来又回去,厨房的伙计不会觉得可疑,写名单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当作一直在一起。”

一梅道:“难道不可能是庄子外面的人做的?比如那个名叫傅无情的女人。”苏小英摇头道:“凶手几次杀人,干净利落,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倒觉得,没有痕迹,恰恰是很好的线索,倘若是庄子外面的人下手,怎么可能一次都不被人发觉?这个凶手一定在庄子里面到处乱跑,也不会被人注意。他不但是庄子里面的人,还在山庄具有相当的声望。”

一梅将手一摊,道:“你也说了,凶手没留下一点痕迹,就算你觉得谢三哥跟风总管可疑,那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过胡乱猜猜罢了。这山庄百来口人,凶手想要躲起来不被人注意,也容易得很。照我看,既然找不出凶手的破绽,我们想个办法,索性把他引出来!”

苏小英道:“这个主意不错!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办法?”

一梅道:“我怎么知道。”苏小英道:“你不是说把他引出来么?”

一梅道:“是啊,我的办法就是把他引出来。”

“引……”苏小英忽然无语。

一梅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么?”

这时忽然传来“咚咚咚”三记敲门声,声音很轻,很斯文,然而一梅顿时闭上了嘴。“咚咚咚”,又是三声,苏小英问道:“是谁?”

“我。”谢望衣的声音。

一梅有些诧异,走过去开了门。谢望衣站在门口,她的腰挺得很直,看一梅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很客气:“我可以进去么?”一梅将身子一侧,让开了一条路。

谢望衣走进来,反手把门关好,冷冷道:“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有关谢传礼的死因。”

苏小英道:“你不是应该叫他二哥么?”

谢望衣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淡淡道:“我凭什么应该叫他二哥。”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问道:“你想说什么事,难道你知道他的死因?”

“我当然知道。”谢望衣神秘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张花笺,是我传的。”

一梅这种极度的惊诧,使她看谢望衣的眼神,好像谢望衣的脑袋上,突然之间,长出了两只角。这句话的力量,反而竟然没有那么恐惧。

苏小英愣了愣,问道:“谢传礼是你杀的?”

谢望衣十分镇定,满不在平地一口承认道:“不错。”

一梅也反应过来,谢望衣出奇的坦率,使这件事情,一下子好像不再如此凄惨与悲哀,一梅用极平常的语气问道:“你用什么方法杀了他?”

谢望衣道:“很简单,我用了一种这里见不到的毒药,叫尸白。尸白这种毒药,需要把尸蛁和尸熳两种东西混起来,吸进人的肺里。我知道他喜欢那只黑狗,就把尸蛁洒在那只黑狗的毛上,故意放狗过去,他抱狗的时候,自然就把尸蛁吸了进去。后来的那阵浓雾,里面掺着尸蛁。他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把两种东西吸进了鼻子,自然中毒而死。”

谢望衣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一梅愕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哥哥?”

谢望衣笑容顿敛,眼中射出深深的怨恨:“我为什么要杀他?哼哼,倘若不是他,我跟衣哥早就成了亲,他赶走了我的衣哥,衣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倘若衣哥那时不走,我这辈子就不会如此的不完满,我们哪怕做一天夫妻,我也满足得很了。”

一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心中一抖,道:“那么你的大姐,你其余的兄弟,都对不起你?”

谢望衣叹了口气,道:“不是!花笺两度杀人,我只不过仿造了这个手法,让人怀疑不到我的身上,但是其他人不是我杀的。”

苏小英皱眉道:“你应该不只是来坦白的吧·”

谢望衣冷笑道:“谁说我是来坦白的?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坦白?我只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若非现在我父亲也陷入了危险,我也不会跟你们说。”一梅问道:“什么?”

谢望衣道:“那只黑狗身上有尸蛁的味道,我第二天就找了个空子,想给黑狗洗澡,但是那只黑狗竟然已经被风总管洗过了。”

一梅道:“风总管说,那是因为谢传礼的遗言。”

谢望衣冷笑道:“没有道理。他一向跟谢传礼很好,谢传礼要封棺,他怎么会不去看最后一眼?何况这个山庄的杂事,向来他操持最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能不在场?”

苏小英沉吟道:“这么说起来,你觉得他发现了你的手法,给你掩护。”

谢望衣淡淡道:“随便怎么样吧,总之他娘娘腔的,奇怪得很,难道不是么?”谢望衣说完,反手拉开了房门,就要走出去。苏小英追问了一句:“谢传礼为什么要把乌衣峰赶出去?”

谢望衣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道:“还不是衣哥撞破了他跟那个贱丫头的私情,哼,那个贱丫头,不过是婊子养的烂种,喜欢那种人,自己也是烂种。”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目送着她离去,问道:“苏小英,我没有听错吧?”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一点儿也没错。”

一梅道:“这个女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苏小英道:“她还怕啥?她自己都有可能很快就死。何况,这件事,你会忍心跟谢远蓝说么?”

“这个……”一梅不禁一滞,摇了摇头。苏小英道:“这不得了。”

一梅想了半天,喟道:“我本来以为傅无情已经够独一无二了,原来,还有一个能跟她比肩的女人,就近在眼前!”

苏小英肃然道:“希望眼下近在眼前的女人,比她们正常一点,不过我听说女人其实都不太正常,你说我怎么办?”

一梅道:“怎么办?你找一个荒山,死死地躲进去,打一辈子光棍,如果看见女人的影子,就把眼睛挖掉。”

苏小英露出痛苦的神情,喃喃道:“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一梅严肃地道:“眼下找出了一个凶手……自己坦白出了一个凶手,下一步,咱们去盯着风总管。”

忽然外头号“咚咚咚”脚步杂沓,一个人“砰”地一头撞了进来,冷汗满头,脸色青灰,嘤嘤哭道:“董……董姑娘!”

一梅吓了一跳,叫道:“风总管!”

风总管哽着气哭着,大口大口地喘,好像立时就要窒息死去。憋了半天,“哇”地放声,却又陡然哑去,逼出声音道:“庄主……庄主……”他话没有说完,一梅已经飞奔了出去。

谢远蓝就死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与谢望衣、一梅、苏小英说过话的暖阁。他的面容狰狞,双且大睁,身上的剑伤只有细细的一条。他的心口一道快剑剑痕,利落得简直就跟少女的绣花一样精致,较之谢传书心口的剑伤,这道剑痕更细、更光滑,它甚至很浅,才刚刚割断了心脏旁的血管。

谢远蓝的剑拔出一半,他连一招都没有出,就已经死了。

苏小英极缓极缓地检查了尸体,对诸人道:“快剑,就是那个人杀的。”

一梅生平第一次不忍心看一具尸体,低下了头。

然而苏小英的神态平静得异常,他的眼光停在了谢三哥的身上。“劳驾,”他淡淡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谢三哥的脸色忽然发白。

苏小英道:“难道不可以看么?”

谢三哥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过了极久的时间,他才道:“可以。”他的声音显然变得嘶哑。他将剑递给苏小英的时候,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苏小英抽出了长剑。谢三哥的剑是一把比通常精钢剑都薄得多的软剑,色泽闪亮、刃口锋利。然而苏小英在握住这把剑的时候,神情倏然变了。他将这把剑交给了一梅。

一梅把剑握在手里,端详良久,默然不语。

这种沉寂的气氛,突然之间压垮了谢三哥的心,他的脸开始抽搐,痛苦地道:“我的剑刚才被人偷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一个剑客的剑,”一梅忽然喃喃道,“会被人偷走么?”

谢三哥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梅说的是实话。

苏小英道:“你在看到谢庄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是死在你的剑下了吧,只有你的这把剑,才有这么薄的刃,才能刺出这么细的伤!”

谢三哥道:“可是用这把剑的人,不是我。”

苏小英看了他很久,叹道:“如果你是凶手,应该不会用自己的佩剑,也应该马上逃走,不会再站在这里,何况,以前的杀人剑,也不是你的剑。”

谢三哥道:“我知道偷走我剑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风总管。我刚才在四少爷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四少爷跟五少爷也是他杀的。”

风总管一直在一旁发呆,这时猛地醒悟,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浑身一颤,简直要竖起寒毛。

“你们不必争吵。”谢望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正好处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她不带一点感情地道:“谢三哥、风无画,你们今天就好好地呆在这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殓我的父亲,请他安息。你们俩的事,明天一早,自然能有个结果。”

一梅道:“可是……”谢望衣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父亲要横在这里,等你们做出一个结论么!”

一梅道:“你可以叫别人收殓……”

谢望衣由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一梅一呆,随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正要破口大骂,苏小英一把扯起她,死活把她拉了出去,一边道:“一梅,算了吧,你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你看在谢远蓝的份儿上……”

“我凭什么要看在谢远蓝的份儿上!”一梅大叫起来。

“等弄明白这件事,你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就得了?”

“苏小英!你再拉我,我就揍你!”

“干什么牵扯到我?”

是夜无月,繁星万里。

像这样的夜空,其实是最美丽的。天地之间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那一颗颗星星都垂得很低,好像随便一捞就能抓回一大把。

苏小英双手相叠,枕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块怪石旁边。一条比大腿还要粗的古藤挂下来,垂成一个倒几字,几乎贴到地面。苏小英把一只脚搁在古藤上,认真地望着一空繁星。

黑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星如波澜,浩荡而壮观。他与整座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已经与整个大地融为一体,大地已经与夜空融为一体。茫茫世界,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星海。

苏小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星空静静,万籁俱寂。然而一只手忽然悄悄摸了过来。苏小英一动不动,只微愠道:“干什么呢?”

那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声音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呢?你的脑袋在哪一边?”过了一会儿,好像找到了方向,窸窸窣窣一阵响,并着他的脑袋,也躺了下去。“你是在想谢远蓝的事么?”那声音问。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再想吧,多费神也没什么用。”

苏小英盯着天上某一颗星星,懒洋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过去找你,看你不在,就找了过来。”

苏小英道:“你本事真大,这样都找得到。”

那声音嘿嘿一笑,忽然又窸窸窣窣一响,问道:“你这么躺着,不怕蛇?”

苏小英不耐烦地道:“怎么着?你的废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

那声音忽然凶了起来,道:“苏小英,怎么跟我说话来的?我可是你的老板娘!”苏小英道:“老板娘有这么半夜三更跑来缠人的么?”

那声音大声道:“哪里缠人了?”

苏小英道:“不缠人你的手干什么放在我手上?”

“这里地方窄,我没处放么。”

“知道地方窄还过来干什么?”

“跟你讨论一下半勺山庄的事。”那声音一本正经地道,变得严肃起来。苏小英道:“现在是讨论半勺山庄的时候么?这样子还怎么讨论?”

“怎么不能讨论了?”

“你说为什么?”“不知道。”

苏小英认真地道:“你装傻。”

“我从来不……晤……你想干吗……”

又是窸窸窣窣一阵响,苏小英已经爬了起来,然后凑下脸吻住了一梅的嘴。天这么黑,他居然找得很准。

一梅的气息变得有些喘,我说,她喘着细细的气,很认真地道:“咱们练功有一项极好的好处。”

“什么好处?”苏小英心不在焉地问。“可以吻得很长。”

苏小英伸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忘情地吻了起来。过了很久,苏小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而且要说实话。”

一梅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娇柔,“什么事?”她问道。

“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

“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梅镇定地道,“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也要说实话。”

“好。”“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

“胡说八道。”“明明就是!就是!刚才你叹气叹得这么忧愁……”

“我不叹气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么?”

一梅神秘地笑起来,道:“怎么找不到?你几时出了半勺山庄我都知道。”“原来你有预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小英捂住了她的嘴,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变得大起来。“别扫兴。”他说道。一梅轻轻唔了一声,双手往他腰上圈去。两个人很轻易地贴在了一起,纠缠起来。

一梅的脑袋靠在苏小英的怀里,望着漫天繁星。夜色还是那么浓。星星还是那么低。

“小英,”一梅忽然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苏小英心不在焉道:“没怎么看。”

一梅问道:“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苏小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有一点。”一梅问道:“什么?”

苏小英心满意足地噫了一声,温柔地道:“……你是我的女人……哎呀,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气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苏小英道:“想什么?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

一梅于是就要跳起来,苏小英赶紧拉住她,道:“好吧,你问的是谢远蓝吧?”一梅道:“嗯。”

苏小英道:“这个……你得让我好好想想,起码得让风把我的汗吹干。”一梅愕然道:“你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绝对不会比我薄一点。”

苏小英道:“若不这样,怎么做你的男人?”

一梅道:“你不要想得太多,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

苏小英道:“不成,我还得想谢远蓝的事呢。”

这次轮到一梅不吭声了。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再吭声。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一梅觉得苏小英虽然经常故意说一些会气死自己的话,但是他拥抱自己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

这时山风其实有一点儿冷,但是凉凉的山风并没有阻止他们进入美妙的梦乡。

苏小英与一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醒过来的。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山间薄雾初起,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阳光穿透雾层,使整座山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小英与一梅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能够俯视到整片半勺山庄。清晨薄雾下的山庄,理应云林漠漠、异常壮观。

他们两个仍旧紧紧靠在一起,一梅的手还握在苏小英的手里。昨天晚上他们很尽兴,因此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一点儿狼狈。然而他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俯望着山脚下的半勺山庄,看了极久极久。

“小英啊,”一梅喃喃地道,“昨天晚上我真是昏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梦,你捏我一把试试,这个梦做得真长。”

苏小英一点也没有客气,在她手背上狠狠拧了一记。一梅竟然没有叫疼,她陡然转过脸,看向苏小英,用极度诧异的语气叫道:“苏小英!”

两个人于是手忙脚乱,用比出剑还要快的动作,迅速整理齐整自己的衣物,往山下飞一般地奔去。

半勺山庄原本应该是厚重围墙、高大朱门的地方,现在竟然是一大堆瓦砾。一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往回一看,那一片连绵绝美的小山仍在,山底冷泉淙淙,依旧汇成一洼。眼前理应是半勺山庄,一个晚上不见,竟然已经化作焦土废墟。遗址之上,尚有几缕淡淡的烟雾袅袅,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个半勺山庄,它矗立的景象仿佛仍在眼前,使得这一片废墟反而更像幻象。“怎么可能?”一梅叫道,“哪怕山庄着火,我们怎么会一点也段感觉到!”

苏小英的脸色很难看,他蹲下去,摸了摸碎在地上的瓦砾。

一梅道-“半勺山庄不是普通的庄子,而是武林名家,庄子里的人很多都会武功,不可能全部烧死在里面。可是小英你瞧,附近竟然没有山庄的人逗留徘徊。”

苏小英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里寂寂无人,倒像烧掉的是空庄。”

一梅道:“自然不是,前面就有尸骸。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半勺山庄几十年的基业,道理上也是没这么容易说毁就毁的。偌大一个庄子,百来个人,倘若明刀明枪地屠庄放火,怎么可能这般悄无声息?”

晨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裳,也将一股焦烂的臭味送进了他们的鼻子。放眼望去,那些残缺不全的焦尸混杂在砖土废墟里面,早已经辨认不清体形年纪。他们不久之前还是父亲、妻子、情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堆焦土中的垃圾。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中了暗算。”苏小英蓦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中了相当厉害的迷药。”一梅浑身一颤,立时睁大了眼睛“不错!苏小英!连我们也被下了迷药!所以我们昨天才睡得这么熟!”

“也许不是昨天。”苏小英摇头道:“或许我们早上也没有醒,又睡了整整一天。这么大一座庄子,一个晚上怎么能全然烧尽。”

一梅悚然。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们差一点儿,也被烧死在里面。”

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苏小英道:“你是我的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猛然之间,一梅脸色微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刹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身趴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葬身火海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插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啰唆,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三两诊金并不贵,至少能买回谢望衣的命。谢望衣活过来之后,依旧是很拽的样子,不道谢,也不休养,竟甩手走了。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呼噜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呢,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呢,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杀手的。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在大沟江开一间临江山庄?”一梅微微一怔,看了他半晌,道:“幸好你现在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不然你说不定能抢我的饭碗——要不然这样吧,你帮我,咱们一起把‘杀手第一剑’的名头从傅待月身上抢过来,你看怎么样?”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英笑道:“‘杀手第一剑’算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开一家客栈,从此以后‘客栈第一老板娘’就非你莫属啦。江湖人物住店,打九折。要是傅待月来了,价钱翻倍。”

一梅捧腹笑了起来,笑了半天,问道:“苏小英,咱们这么开心,是不是很没良心?”

苏小英道:“人生都没百岁,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当然要开心。”

一梅道:“不错,钱财声望,都是假的,只有开心才是真的。我说苏小英,咱们应该上馆子,好好喝一顿,咱们这是意气相投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馆,要了一盘白切肉,一碟花生米,两斤老糟烧,开始喝起酒来。苏小英与一梅的酒量居然都很大,几碗烧酒下肚,脸都不红,不过话却多了起来。

一梅忽然问道:“喂,苏小英,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

苏小英忍不住“哧”的一笑,反问道,“你呢?”

一梅认真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打从在临江山庄打一看见你,穿着一身这么脏的棉衣,连一碗最劣等的老糟烧都喝不起,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那个时候起就看上你了……咳,谁知道呢?”

一梅身体健壮,怀孕的时候一直顺利,郭少棠给她诊过很多次脉,都说“应该没有问题”,然而苏小英心里没底,他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梅的那句话,“福气都用光了”,他每次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很不舒服。

三月初,离预计时间着实还有几目,然而苏小英那天一出门,就被邻居慌慌张张地叫了回去,说“苏嫂子要生了”!

产婆是早就请好的,还请邻居郭大婶帮忙,苏小英赶家的时候,里头倒一点不乱。

苏小英掀开帘子就要进去,被郭大婶一把拦住,郭大婶严肃地道:“没事!你媳妇顺得很!里头不干净,你们男人撞见了有血光之灾!”

苏小英怔了怔,他心里面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不禁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一梅也不喊疼,只是忽然之间,尖声叫了起来,叫声异常尖锐,直把苏小英听得心里发毛,好像无数只手一起挠了过去。他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血光之灾!”一把推开郭大婶,闯了进去。

苏小英进门的时候,便只看见那孩子接在了产婆的手里。

“哇——”满屋子剩下婴儿有力的哭声。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已经满了月,还小小的跟猫一样,一梅左看右看,觉得不像自己,也不像苏小英,不禁有点儿泄气,对苏小英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呀,好像没吃饱似的……”

“你在孩子面前抱怨什么呢?”苏小英不满意了。

一梅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她这么小,又听不懂,你紧张什么,正正经经的,给她想个名字才要紧。”

苏小英认真地道:“小名早就想好了,叫花花。”

一梅皱起眉头,道:“苏小英,你瞎说什么呢!为什么叫花花?那跟郭婶子家狗的名字一样,我们孩子没这么不值钱。”

苏小英晒道:“这个是小名,顺口就好了,况且我打听过了,人人叫她这个名字,她就好养,说不定还能多福多寿。不然叫旺财?”

“你在哪里听来的呀……”一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苏小英道:“老人都这么说,所以这么多人叫‘王阿狗’、‘李阿猫’。”

一梅摆摆手,道:“算了,花花就花花,不过大名要取得漂亮。郭大夫家里有很多书,你改天好好查查。将来有人问起她,你爹是谁呀?是暮雨剑;你娘是谁呀?是含光剑;你叫什么名字呀?叫苏花花!这像什么样子?”

苏小英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一梅看着花花,忽然想了起来,将脑袋往苏小英那里一凑,低声甜滋滋地问道:“小英啊,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那天,就是那天……假如我死在无忧楼主手里,你会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道:“大概会哭吧……”

一梅不满意了,道:“就是哭?”

苏小英道:“把你的骨灰带到那个叫桃花甸的地方。”

一梅嘘了口气,只好提示他道:“我死了以后,你还会不会再找别的女人,嗯?”

“这个……”苏小英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一梅气得跳了起来,嚷嚷道“苏小英!你连话都不会说呀!你这人怎么搞的,存心想跟我吵架!”苏小英道:“我不想骗你么……”

一梅忽然叹了口气,认真地道:“苏小英,这辈子我来还你债,才莫名其妙做了你老婆,不但做了你老婆,还要经常给你欺负,不但经常给你欺负,每次看起来吃亏的还都像是你。”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你前世欠我的债,这辈子你也别想还清,下辈子也别想,下下辈子也别想……”

一梅叫了起来:“苏小英,你找死么!”苏小英只是嘿嘿地笑。

一梅大声道:“你傻笑什么!还不给我去买菜!”

苏小英登时愁眉苦脸起来,道:“怎么又轮到我买菜?你上次明明说,花花满月以后,都你去买……”

“苏小英,你怎么这么小气呀?”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赶快去买,我收拾收拾屋子。”

“嗯。”苏小英道,“你要吃什么?”

“什么都成,什么都成。”一梅摆摆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催他快去。花花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梅抱了抱她,把她放在床上。

她刚刚把门打开,将一堆垃圾扫到外面,忽然看见两个年轻女子,都穿着雪白肃穆的孝衣,一前一后,朝这里缓缓走来。

一梅微微一怔,向她们打了个招呼:“谢望衣、明姬,你们怎么来了呀?”谢望衣冷冷笑笑,并不说话。明姬道:“苏夫人,我来找傅待月。”

一梅第一次听别人称呼她“苏夫人”,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笑眯眯地道:“傅待月?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明姬露出暗淡的神情,默然不语。

一梅道:“怎么,你一直在找他么?他说不定也在找你,你不用急。”

明姬轻叹,摇头苦笑。她绝色的容貌显得有些郁郁。

谢望衣忽然冷笑起来,冷冰冰地道:“你找到他又怎么样,你们还能在一起么?”

明姬斜觑了她一眼,嘴角也露出一丝嘲讽,不紧不慢地道:“二姐,你不用提醒我,我虽然不能跟他在一起,总比你强得多,乌衣峰的骨头早就化成烂泥了。”

谢望衣脸上肌肉一颤,蓦地里尖声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一梅看着谢望衣狰狞的面容,觉得这两个人,实在不应该呆在一起。

谢望衣的尖叫才落得,屋里头花花忽然哇哇哭了起来,一梅吓了一跳,知道被谢望衣惊到了,于是赶忙进屋,拍着花花哄了一会儿,才走出去。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说,”一梅没好气地道,“你们假如要吵架,就走得远一点。在我家门口大喊大叫,算什么事啊。”

谢望衣容色扭曲,盯着一梅,尖声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

一梅的脸色也变了,冷冷道:“我不过看在傅待月的面上,你别不识好歹。”谢望衣发出一阵尖锐而难听的笑声,道:“你那个叫苏小英的姘头甩了你了么,怎么又跟傅待月勾搭上了?”

真是变生不测!苏小英的力道登时偏了,他反应极快,当下撤剑,翻身一个平跃,却终究来不及,在傅无忧的剑下移出数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苏小英心下大骇,暗叫:“糟糕!”随即闭目待死。

一时寂静。苏小英在地上等了良久,还不见长剑刺进自己身体,不禁有些奇怪,爬起来一看,双目圆睁,险险目呲尽裂!

傅无忧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正插着暮雨剑,剑柄兀自颤动,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苏小英骇惧之情甚至比先前更甚,一时怔在当地。

一梅反应过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看。傅无忧还未气绝,嘿嘿一笑,勉强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才说这一句话,竟然两腿一蹬,没了呼吸。

那温柔而雅丽的剑意仿佛还在四周环绕。

苏小英愣了半天,道:“他……他什么意思?”

一梅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疾步蹿到他的身体旁边,伸手一拔,这才发觉,原来暮雨剑卡在他肋骨之中,难怪刚才一时之间,收不回来。苏小英用脚拨了拨傅无忧的尸体,又愣了半天,忽然哇哇大叫起来:“他奶奶的j刚才吓都吓死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小英,你看。”

苏小英顺着她的手势,只见那株比寻常梨树都高的梨树,忽然开满了雪白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鲜嫩无比,异常纯美。雅雅花云,枝头微颤。

苏小英登时惊得呆了。他脑海里,恍然又现出无忧楼主美剑的剑意。那种风华绝代、温柔得令人心悸的剑意。

一梅叹道:“美剑剑意,催得一树梨花都盛开了。”

苏小英沉吟片刻,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不能完全化去错花图的毒。他的美剑剑气越练越深,简直动人心魄,然而他剑招的力道威力,却不能跟上剑气。”

一梅道:“他剑招的力量这般不济,又怎敢跟你动手?”

苏小英摇头叹道:“只怕他自己都不能控制,运气来时便强,运气去时便弱,否则,他也不用雇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直很好。”苏小英“嗯”了一声。

一梅道:“我就连生错花斑,都能好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好得过头了,小英,我实在是好运过头了!”她说着,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苏小英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道:“一点也没过头,真的,一点也没过头……”

一梅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住哽咽,泪水沾湿了苏小英的衣襟。苏小英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望向傅无忧的尸体。

一梅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将眼睛狠狠一擦,气势汹汹地道:“苏小英!你刚刚说什么!你竟然说我的剑法不如你!嗯?”

苏小英道:“冤枉!你听错了!”

一梅大声道:“我怎么会听错!你快拔剑出来,咱们比一比!”

苏小英道:“我已经认输了,哎呀,你干什么拧我,我已经输了么……你看我刚才已经把脸擦破了……”

一梅道:“快跟我比!”苏小英道:“要不然咱们比另外一种功夫。”

一梅大声道:“比什么,你说便是!”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内功。我们比谁的气长。”

“怎么比?”

一梅的话没有说完,苏小英已经在她脑袋上一按,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第八章 变生不测

于是在郭家镇的日子就这么稳定下来,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有一天苏小英忽然想起了桃花山庄的夙愿,便跟一梅商量,是否索性把这房子买下来。

“然后我就可以在旁边种一棵桃树,给这间房子取个名字叫‘桃花山庄’。”一梅把手按到了苏小英的额头,问道:“你没毛病吧?”

“没毛病,我怎么能有毛病。”苏小英道。

一梅道:“那你就赶快干活去,胡思乱想什么呢。”

苏小英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想,等咱们孩子出来,他这么小,咱们就不能四处乱跑了。我看这个地方不错,不如就在这里住下,你看怎么样?你也不要做杀手了,改日买一亩田,帮我种地。”

“这个……”一梅道,“太浪费了吧……你一招杀了无忧楼主,要是传出去,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啊!这可比杀手第一剑还要值钱,十足十的金宇大招牌,将来我出门,人家一看是天下第一剑的老婆,还不……”

苏小英在一梅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你不要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对你肚子里的小孩也不好。”

一梅的肚子这时已经很大,她有些迟钝地转过身子,将脸对准了苏小英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道:“那你怎么还不去做饭?”

苏小英赶紧溜了出去,道:“好,好,我一时忘记了。”他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精心烧了一锅鲫鱼豆腐汤,又炒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进了屋子。

一梅瞧着桌上的饭菜,忽然低下头,不言语了。

苏小英笑道:“吃呀,怎么突然愁眉苦脸起来?”

一梅一把拉住了苏小英油腻腻的手,往他怀里偎了过去。苏小英道:“吃饭吃饭,你干什么呢,这么大肚子还钻来钻去的。”

一梅低声道:“我是不是很不像个女人?”

苏小英一怔,笑道:“胡说,不像个女人还生孩子?”

一梅道:“我脾气不好,老喜欢跟你吵架,还叫你做饭,你不会就不喜欢我了吧?”

苏小英道:“我就是喜欢你跟我吵架,喜欢给你做饭。”

一梅道:“你对我这么好,我的福气都用光啦……”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别胡思乱想,福气哪里用得光?你的福气满满的,多得都装不下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前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这一年却成了个暖冬,只有在腊月里头象征性地下了场毛毛细雪,过了春节,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仿佛连个过度都没有,一眨限的时间,草长莺飞,春天又到了。

苏小英神秘地笑了起来,道:“自打我开始跑江湖,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一剑杀死了只要是女人都会动心的乌衣峰,从那个时候起,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便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骗人,这算怎么回事?”

苏小英叫屈道:“怎么就不算回事?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交已久?”

“神你个大头鬼r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相信你这套鬼话。”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问你,你不会是先看上我的钱,再看上我的人吧。”说到这里,她忽然疑心起来,道,“你不会是假心假意吧!苏小英,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包饺子。”

“一梅,你就饶了我吧……我哪儿敢呐……”

“你有什么事不敢?你上天入地,什么都敢!”

“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对不起老婆。”苏小英连忙澄清,发誓道。

“好吧,”一梅好像满意了,点头道,“你得好好记着这句话。”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卖甜瓜的妇女,身材粗壮,见他二人坐着喝酒,连忙招呼起来:“小相公,小夫人,喝完酒口渴,买几个甜瓜解解渴吧,才五文钱。”苏小英道:“甜瓜我倒无所谓……一梅,你要吃么?”

一梅道:“先尝味道,甜的再买。”

那妇人笑道:“甜,甜,我的甜瓜人人爱吃,小夫人吃了以后,还要再来买呢。”说着当场剖了一个,切出一块,递给一梅,又切一块递给苏小英,热情地道,“小相公也尝尝。”

苏小英先接过,闻了一闻,道:“果然很香。”

一梅道:“我也尝尝。”说着伸手去接。那妇女递出去,一边笑道:“又香又甜……”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陡然之间,一梅的手如电光石火,捏住了她的腕脉。那妇女神色大变,左手微动,刚欲扬起,忽然脖间一凉,一柄亮闪闪的剑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苏小英将手中甜瓜随手抛出,笑道:“又香又甜,要不要来一块尝尝?”那妇女的神情十分镇定,冷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一梅冷冷哂道:“你一进来就直奔我这桌,我觉得有点儿奇怪而已。倘若我捉你腕脉的时候,你的反应没这么大,这块甜瓜你已经卖出了。你是谁?”那妇女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杀你的人。”

一梅冷冷道:“少跟我说废话。”

那妇女道:“女人的废话本来就很多。”

一梅道:“不错,女人的废话很多,通常也很爱惜自己的脸,小英,在她脸上画个十七八道的。”

一梅的声音很无情,那妇女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却挣扎地道:“你敢!”苏小英道:“你这句话说得着实有趣。”他出剑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剑尖已经在那妇女耳下划了一道。

暮雨剑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把她耳下薄薄的一层皮划破,然而竟然没有血痕!只见破皮之处,一层薄皮轻轻翻起了一小块。

一梅脸色骤然大变,手臂暴长,一把将那妇女的脸皮整个掀了起来。脸皮之下并非血肉模糊,而是另有一层肉色脸皮!一梅浑身一震,脱口叫道:“风总管!”

风无画趁势猛地跃起,怪叫一声,将袖子往前一甩,“扑”的白色烟雾腾起。一梅向后疾退,几个起落,退到十步之外,还没有站定,身体已经像箭一般重新往前射出,含光“铿”的一声在空中脱鞘。

然而含光出鞘,其实是一点也不必要的。白色烟雾腾起的刹那,一道森然剑光大闪,烟雾笼罩之下,甚至连一梅都没有看清剑的去路,只听见双剑急速相交,在转晴时,一人闷哼,手中长剑扫落。

一梅掠上之时,苏小英的暮雨剑仍旧抵在风无画的脖颈,适才一幕,好像并没有发生。风无画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许久方道:“好剑法!你竟然有如此剑法!”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却仍旧操着一口女音,加之一身妇女装束,显得十分诡异。

苏小英道“承让,我只不过比你少一个拔剑的动作罢了。”

风无画眼波一转,竟然做出女人的媚态,一梅正巧站在他的正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无画道:“你可知我的剑法是怎么练的?是用两个女童的性命练的!你竟然能比我更快!好,好,好!”

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能横插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吧。”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吧,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婊子!”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婊子”、“贱女人”地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吧,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胀,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不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气往上冲,举起含光,往风无画身上狠狠插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板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的。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第五章 错花之秘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

一梅往篝火堆里塞了好些树枝,然后席地躺了下来,她睁大眼睛,遥望着茫茫夜空。

荒郊野外,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啪”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路过,远远看见火光,也都一蹿而过,并不停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一梅手上的寒毛却陡然间竖了起来。她躺在地上没有动。不过,她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好像千钧系于一发问,在这根发断掉的一刹那,她已能完全掠开,安然躲避。

一梅是一个杀手。杀手的直觉往往都很准。

五枚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响起,一梅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却在瞬间移动了三尺,含光剑脱鞘而出,极迅速地挽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叮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被全然扫开,然后又是“叮”的一声,这个声音清脆而有力。

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剑!好快的剑!

凭借双剑相抵时的一股反力,一梅向后狂掠十数步,在空中翻了一个轻巧的筋斗,轻飘飘落地。含光剑在黑夜中几乎瞧不出形状,却隐隐射出凌厉的剑气。

篝火微弱的光亮下,只见白衫蓝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眼前飘然而立。他们的姿态极其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动过杀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应该是暖暖阳春、踏花归来;飒飒清秋、品酒去后。这两个人随便站在哪里,似乎都能让那个地方显得娴静而雍容。

可惜他们的名字偏偏叫人闻之色变。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手中的剑忽然握得很紧,“傅待月,”她冷冷道,“是你。”

傅待月淡然道:“寻姑娘良久,总算找到了。姑娘那位叫苏小英的帮手不在,可见我的运气不错。”

一梅纵身掠起,她的含光剑乌而无泽,在黑夜中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惜傅待月的剑也实在很快,含光、无名,两柄长剑以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交错,有力的短响混成一记长长的金属响声。十数招一过,两个人都发起了狠,出招太快,已经不能在脑子里反应,全凭一种经验的直觉。

陡然间“哧哧”一片大响,暗器破空,劲飞直射,听声音,竟是用漫天花雨的手法。一梅心里一紧,含光已经在傅待月的纠缠中,若要避开这一片暗器,必须在一招内逼退傅待月。

然而,杀手第一剑,岂是这么容易逼退的?

一招的时间转睛即逝,一梅仿佛已经听见暗器刮擦衣角的声音。

蓦地里斜角蹿上一道灰影,剑光登时大射!一梅与傅待月俱是有名的剑客,却仍然被这一道凌然的剑光激得一惊。电光石火之间,一袭暗灰的物事凌空而起,“扑拉拉”一声,在空中展得极平、极硬,便在这时,无数暗器极速射来,包在这物事之内,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

傅待月见机极为迅速,平地里硬生生缩回一尺,足尖轻点,掠回十数步。一梅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叫了一句侥幸,再定睛看时,傅待月虽然神色平静,气度却全不似刚才,显得十分凝重。

那灰影笑道:“明姬不但能传金箔,五角梅花钉的功夫也越来越精进了。”

明姬居然不动声色,低头谦卑地道:“多谢苏公子称赞。”

那灰影道:“我只不过是一梅雇的帮工而已,你太客气啦。”

傅待月淡淡道:“夜色正好,围火而谈岂非人间一美事?我也不打搅两位,告辞了。”明姬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傅待月身前。

一梅冷笑一声,断然道:“我却还有事请教你。”

傅待月淡然道“请说。”

一梅冷冷道:“杀手杀人,无情之至,可是你适才的剑内,为何有如此深重之仇恨?难道我以前跟你有恩怨么?”

傅待月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瞧不清楚,他顿了一顿,还是用一贯清清淡淡的声音,却决绝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一梅不禁一怔,想了半天,没想起跟他有什么仇怨,再一看,待月明姬,早已消失在夜色之内。

苏小英道:“你别发愣呀,去看看他们真的走了?”

一梅转过身,看着他,嘴里道:“当然真的走了。”

苏小英道:“倘若真的走了,我就撑不住了……”话才说到这里,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一梅脸色一变,几步奔到他身边,抱起他的上身,问道:“苏小英,你怎么了你?你在吓人?”

苏小英道:“哪儿能啊……她……明姬的暗器比我想的厉害多了……”一梅道:“怎么了?打中你了?”

苏小英轻轻“嗯”的一声,有气无力地道:“督脉上……好像是悬枢……脊中……”

一梅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麻利地解开他的上衣,果然看到悬枢、脊中两穴上各扣着一枚五角梅花钉。

“苏小英,”一梅慌乱地道,“你怎么这么马虎呀!”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你差一点就死在梅花钉下了!哪怕不死,谁知道会不会残废!你怎么这么马虎呀,好端端地冲上来干什么?嗯?”

苏小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然而他还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这两个钉子是穿透我衣服射进来的,力道已经小了,就是……就是打中的地方太厉害……过几天就没事了。”

一梅使劲一抹眼泪,酸着鼻子问:“真的?真的?”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道:“我哪敢骗你呀……”

一梅麻利地将他背了起来,风风火火朝前头村镇奔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情么?”

前方的镇子还算太,因为镇子里人多姓郭,所以叫郭家镇。到达郭家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梅满头大汗,用脚踹开镇上医馆的大门,闯进去大叫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眼看到一梅神气泼辣,汗流浃背,腰上悬着一把黑鞘的剑,一手还握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不禁就有些结巴,道:“大夫还没有来。”

一梅怒道:“没有大夫,还开什么医馆!快叫大夫来,否则我烧了他的房子!”眼睛往四周一张,看见边上有一张卧榻,便将苏小英小心翼翼俯卧放在榻上。

这家医馆的主人也姓郭,双名少棠,相貌端正,颌下一小绺黑须,显得很有威严。他进来之时,也不似那伙计,只朝一梅瞟了一眼,冷言冷语地道:“姑娘只须少坐,不用在这里大呼小叫,病人在哪里?”

一梅一愣,然而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高兴起来,想这必定是个高明的大夫,于是笑道:“是是是,你快来瞧瞧,他伤得很厉害。”

郭少棠哼了一声,走近卧榻,伸手搭住了苏小英的脉搏,又在他额头按了一按,随后对伙计道:“川芎两钱,当归两钱,赤芍、升麻、防风各八分,红花、乳香去油四分,陈皮五分,甘草两分,煎半碗。”

一梅一听,开方子如此果断,终于松了口气。

苏小英喝过药,沉沉睡了整个白天。一梅拿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忽然之间,心中一热,脸上腾起老大一片红晕。

这日黄昏苏小英醒过来,一眼看见一梅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于是他轻轻叫了声:“一梅,一梅。”

一梅登时睁开眼睛,蹿到他床边,手忙脚乱帮他塞了塞被子,道:“你醒了?再睡,再睡会儿。”

苏小英笑道:“睡不着了,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看你好像累得慌。”

一梅道:“一点也不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累,跟骡子似的,特别吃苦耐劳。”

苏小英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改个名字叫董一骡呢?”

一梅竖起眉毛,气道:“苏小英,你怎么老这么欠揍!我跟你说,不管怎么着,我现在都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一梅咳了一声,假心假意地道:“苏小英,看不出你挺热心的,还知道回头来帮我。”

苏小英嗤笑一声,满脸无趣,把脑袋钻进了被窝。

一梅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一梅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很小,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矮柜,吃饭只能坐在床沿,因为已经容纳不下椅子。

苏小英的伤势没有大碍,卧床休养了三四天,就能够到处乱跑。一梅对于苏小英的身体却异常操心,逼迫他每天都要去郭少棠那里看病。苏小英没法子,每天吃过晚饭,都溜达到郭家,跟郭少棠下棋。

这时郭家镇头上那片水塘里,荷叶已经翠翠的,到了最茂盛的时候。

苏小英去下棋的辰光,一梅就抱着今天换下的衣物,与邻居郭大婶上水塘洗衣服。水塘一圈,那时挤满了各个年纪的主妇。一梅便可以在这里,跟随着别人话头,肆意地吹嘘苏小英。

实际上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别人面前埋怨自己的男人,抱怨完了一通,再喜滋滋地对别人说,哎呀,反正日子就这样过啦,你看人家王大婶李大嫂家的那口,还不如我家的哩……

一梅“砰砰”捶打着衣服,听见邻居郭大婶道:“苏家嫂子……”一梅顿时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道:“郭婶子,怎么说?”

郭大婶一边叹气,一边道:“今天一早我去你家借葱,看到你家小苏拿着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呢!你真是好福气啊!”

一梅笑眯眯的,装出嗔怪的语气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叫他不要做,好好呆着去吧,他非要做,你看他也弄不干净,到头来,还不是要我重新弄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第一次做饭,竟然还做得不错。”

郭大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苏嫂子,我看小苏待你可真不错!你有什么秘诀没有?咱们一场街坊,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一梅喜滋滋地小声告诉她:“其实也没有秘诀,就是在嫁人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细细地挑。”一梅凑到郭大婶耳边,神秘地道,“嫁人,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就说我吧,为了挑一个好男人,年纪到了二十五岁才嫁给他,人家姑娘到我这岁数早做几个孩子的妈了,可是呢——你看看,这么也是值得的不是?”

郭大婶啧啧称是,一梅笑眯眯地将衣物往竹箩筐里一丢,站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后面忽然有一个女人冷冷地道:“杀手一梅。”这四个字夹杂在一群女人的嘈杂的闲聊声音里面,竟然十分清晰。

一梅动作一滞,缓缓转头。只见水塘后面一座白砖青瓦的小房子旁边,一个女人亭亭而立。这个女人约在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垂顺的湖色绸裙,露出脚底下一双十分精致的银丝绣鞋。她的脸藏在一方温柔的白纱后面,看不清楚相貌。

一梅皱起眉头,问:“小姐,我们从前见过?”

女子道:“杀手一梅,记性不错,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几面。”

一梅听到:“六年前”三个字,恍然大悟,脱白道:“对了!你是柳杏杏!小气得很,花二十两银子,雇我去杀乌衣峰。”

这女子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次,价钱自然要丰厚得多了,我们找一个地方详谈。”

一梅想了想,道:“杀人么……我暂时没这个兴趣,不过,到我家坐坐,那也无妨。”

柳杏杏是一个很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味道。这种说不明白的味道让一梅走在她旁边的时候,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梅觉得倘若她跟苏小英算是“倾盖如故”,见面就熟,那么,她跟这个柳杏杏,绝对就是“白头如新”了。

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确实微妙得很。其实一梅与柳杏杏也从来没什么矛盾,但一梅就是觉得,她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柳杏杏在一梅住的屋子前面稍一驻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梅满不在乎地推开门,招呼她道:“柳姑娘,进来坐啊,嘿嘿,屋里稍微乱了一点。”说着把桌上摊着的东西快手快脚一收,拍拍床沿道,“你坐着,我去倒水。”

柳杏杏摘下了面纱,却没有坐,只用轻蔑的眼神稍稍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略显凌乱的屋子。

一梅端进茶水,往桌子上一搁。她见柳杏杏没有坐,也不再劝,只管自己一屁股坐下来,随意地道:“喝水。”

柳杏杏看了一眼盛水的粗瓷大碗,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缺钱。”

一梅道:“还行,过得去。你这次又想杀谁啦?”

柳杏杏道:“三千两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梅睁大眼睛,叫道:“三千两黄金?”

柳杏杏微微一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一梅,露出一丝不屑,微笑道:“不错,三千两黄金,倘若你觉得不够,价钱还可以商量。三千两黄金,足够你买一幢好房子,雇几个下人,过上优裕的日子了。”

一梅瞧出了她的不屑,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你想杀谁?”柳杏杏道:“无忧楼主。”

一梅微微一怔,道:“美剑无忧?”

柳杏杏道:“不错。”

“这个……”一梅沉吟起来,道,“虽然你的价钱不错,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好杀的……美剑无忧,你也知道……”

“所以价钱可以商量。”柳杏杏道。

一梅想了半天,道:“无忧楼主,据说剑法天下第一,去杀他不是自寻死路?你当我是要钱不要命的傻子?”

柳杏杏淡淡一笑,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他们已经答应同你一起,刺杀无忧楼主。”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白纸,轻轻放在桌上,道,“这是他们写给你的信。”

一梅没有去看信,皱起眉头,问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就是号称江湖三大墨客雅土的李郊寒、石白圭、妙小姑?”

柳杏杏道:“不错。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请上待月明姬。”

一梅的头顿时大了起来,睁圆眼睛,看着她道:“虽然我喜欢一个人干活,但是这笔生意还是会考虑一下,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吧。”柳杏杏微微一讶,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我明天会再来。”

一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目送她走了出去,回眼看见桌子上的信,随手抓了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信上文字飘逸,骈四俪六,一眼望去,十个字里头,倒有一两个字笔画繁复,是不认识的。一梅更加头大如斗,正在费力地看,门“吱呀”一声,苏小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苏小英刚刚想描述自己将郭少棠杀得片甲不留的光辉战绩,猛地见到一梅满面愁容,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一梅把信一抖,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苏小英疑惑地接过,数了数,足足有三张大纸,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谁给你的文章?”

苏小英倒是很少说粗话,他这么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一梅哈哈大笑起来,道:“别人给我的信!你看,我的朋友卧虎藏龙不是?”

苏小英看了半天,将三张纸全部看完,皱眉道:“你的什么朋友?”

一梅道:“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们把自己称为‘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号称三大墨客雅士。刚才有一个人,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杀无忧楼主,酬金很高,三千黄金。”

苏小英道:“得了吧,废话连篇!先把自己吹了一遍,又把你吹了一遍,说到底就是一句话,问你答应不答应,给写个回执。”

一梅哈哈大笑,简直要喘不过气。

苏小英笑道:“老板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跟她说,考虑一下。”一梅忽然认真起来。

苏小英道:“不用考虑了,推掉就是。谁请你杀无忧楼主?”

“柳杏杏。”

苏小英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一梅正在屋子旁边的树阴底下乘凉,柳杏杏缓步而来她的仪态大方而端庄,走到一梅跟前,低声道:“杀手一梅。”

一梅动也懒得动,道:“我男人说啦,叫我推掉,真不好意思。”

柳杏杏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你何必听他的?”

一梅脸上变了颜色,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柳杏杏俏眼四顾,轻蔑地讥讽道:“有用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一梅大吵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要骂街的姿势,“我乐意跟着他,我就是爱过这种日子,你想怎么着!嗯?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在我这里摆什么威风!你要是好,乌衣峰会把你甩了?”

街坊邻居有人在家的,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热闹。一梅毫不在乎,继续破口大骂,柳杏杏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却说不出话来——这种针锋相对的争吵,她远不是一梅的对手。

柳杏杏眼中杀气顿生,她的左手悄然捏起一个诀,右手将自己的绢花团扇,握成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梅冷笑道:“行啊,你上啊。”她的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往上一扳,只在这一刹那,含光的剑意倏然四射,酷热的天气,竟然叫人打了几个冷战。

柳杏杏双眼微微一眯。情势顿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她忽然放松了姿势,低声冷冷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问你,倘若我把酬金加到五千,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不做。”一梅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柳杏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原本我打算先对付无忧楼主,再来清算你我之仇,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的仇,只好放在前面了。”

一梅微微一怔。柳杏杏淡淡道:“七月初七,决一生死。”

一梅叫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给我说个明白!”

然而眼光一闪之间,柳杏杏端庄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

夏日的夜晚,能够嗅出被太阳晒过的泥土味道。一梅与苏小英晚上喜欢在屋顶乘凉——因为他们的房子没有天井,也没有院子。

他们两个人的胆子都很大,有时候一边乘凉,一边身体就没有原因地靠近,然后便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亲吻。还有时候,在亲吻以后,动作反而会更加剧烈。屋顶凉风习习,但是他们却很反常,在凉风下乘出一身的汗,然后紧紧拥抱着一觉睡到黎明。

这一天,一梅蜷缩在苏小英被汗弄得十分潮湿的怀里,喃喃地道:“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苏小英“嗯”了一声。

一梅于是有点儿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临江山庄烧掉,那个时候,是为了躲傅待月……唉,你说傅待月那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你别去理他。”

一梅道,“怎么能不理?他无缘无故,说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简直莫名其妙,”说着推推苏小英,道,“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

苏小英忽然发现,一梅的爱好就是在这种时候提起不应该提的人和事。“不共戴天之仇么……”苏小英道,“不是父仇,就是母仇。”

一梅激动起来,使劲扯着苏小英的衣服,坚决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他的爹娘!不!我从来没有杀过姓傅的人,也没杀过姓傅的人的老婆!”

苏小英把衣服抽出来,安慰她道:“八成是他弄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

“……我也不知道。”

“这下可好,傅待月找我报仇,柳杏杏也找我报仇,我招谁惹谁了?”一梅气得嚷嚷起来,“那些真给我杀掉的人,反而没影没踪,你说怎么会这么奇怪?”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啦,别想这些事了,想破脑袋也没用。”

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父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7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儿。”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第六章 生死赌约

郭记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天气很热,一梅喜欢上酒馆买杨梅烧酒解暑。这日去时还不到吃饭的时辰,十来张桌子,只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得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哦”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吧。”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插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跟你打一个赌。”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二人相携来到一处林中,如同老朋友一般。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一触即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甚至曾经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地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止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爱你的父亲,所以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连你的漂亮丫环也不爱?”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地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合适的时候体面而风光地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而是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环。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

孝衣女子笑得竭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声嘶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苏小英道:“莫非是假药?”

傅无情摇头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内气血,极缓极缓,导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见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药丸。”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谁知道,傅无情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道:‘你们刚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张药方所记的汤药,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隐忧。’我与柳天易都一惊,重新朝她看去。无情冷笑着,忽然发了一个毒誓,道:‘我傅无情一生一世,只写这一张药方,倘若再透露这张药方,今生不得好死,来世转生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

一梅想象她发这个毒誓时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傅无忧道:“她发完这个誓,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我道:‘无情,你干什么发这种不吉利的誓言?’无情冷笑道:‘我只是叫你们知道,这张药方独一无二。’我道:‘无情,你想怎么样?’她冷笑道:‘一张是药方,一个是我,你们只能选择一样。’她说完这句话,眼睛只盯着我看。”

傅无忧说到这里,叹道:“我这时深深明白了齐乐堂里人的想法,虽然不知药方真假,但是又岂能放过?我与柳天易,眼光只是盯着药方。僵持了极久,无情忽然哈哈大笑,手一抛,药方撒手飞了起来。我与柳天易一起抢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一人抓到一半,药方裂成两片。这时无情凄然惨笑,从梁子山上跳了下去。我们那时只关注着对方手里的药方,哪有心思理她?我见柳天易瞥了一眼无情,当即一剑过去,割中了他的手背,可惜他牢牢抓着药方,倒跃数步,还是躲开了。”

一梅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

苏小英道:“你与柳天易互不信任,因此这张药方,谁也没有看到真容吧?”

傅无忧道:“不错。从此之后,他建起雕梁小楼,我住在无忧楼,我们互派杀手,却一直没有成功。直到杀手一梅杀死了柳天易。柳天易死了以后,我数次前往雕梁小楼,却一直没有找到那半张药方。”

苏小英道:“那么,你从柳杏杏那里找到了么?”

傅无忧脸露无奈,摇了摇头,道:“失踪至今。不过,这张药方落在别人手里,也没多大的用处。”他说到这里,对一梅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一梅冷笑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对于破解错花图没什么帮助。当日你吸用我血之后,我全身生满了错花斑,五岁的小孩,还不懂什么是死,我只是觉得很害怕,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晕倒在什么地方。当我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错花斑已经褪去八九,一个好心的农妇见我可怜,把我捡回家喂养了几天,我这才逃过一劫。”

傅无忧尽是惊诧的表情,问道:“就这样?”

一梅冷笑道:“就是这样。”

傅无忧表情复杂至极,看着一梅,半晌不语。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要觉得吃亏,我还会告诉你水真鸿水先生的事。”傅无忧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说。”

苏小英道:“我见到水先生时,年纪还小,当时我家住在南都嵪城。我一日与家人上街,街头有一个乞丐,全身生满脓疮,手臂被烧得焦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年纪幼小,不像大人有嫌弃世故之心,见他可冷,叫家人把他带回去,救他一命。”

傅无忧道:“从此之后,他便教你惊月剑法?”

苏小英道:“我也不知什么剑法不剑法,左右无事,练着玩玩。你问我水先生的下落,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葬在哪里,你想知道么?”

傅无忧道:“他怎么从中州齐乐堂逃生,告诉过你么?”

苏小英道:“他向来说话很少,除了告诉我他叫水真鸿,什么都没提起过。”他说着一笑,道,“你别说自己吃亏,做生意,条件大家都说得明明白白的,可没骗你。”

傅无忧竟然没有生气,只淡淡一哂。

苏小英道:“现在生意已经做好了,倘若你没事的话,我们就要走了。”

一梅冷笑道:“走?我要报仇。”

苏小英微微一怔,握紧了一梅的手。一梅转头看向他,道:“小英,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个救我的农妇,夫家姓丁,住在楚州三野府一个叫桃花甸的村子里。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到那里去。”

傅无忧微微一笑,道:“你想找我报仇?”

一梅道:“我当然要报仇!我的姐姐抱住了你的腿,你把她一脚踢开,她登时脑浆迸裂,我还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不报仇,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她神情激荡,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傅无忧淡淡一哂。

一梅的右手握住了含光。苏小英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笑道:“你这个傻瓜,明知道会死,还要报仇?”

一梅叫了起来:“怎么能不报!苏小英!我怎么能不报?”她的声音哽咽着,却用尽了力气叫出来。

苏小英道:“报仇么……好吧,假如你一定要报,那也不是你报,我替你。”

一梅微微一愣。苏小英道:“报仇报仇,关键是要成功,不是送死。如果我也打不过他,你自然更不行,难道不是么?如果我先跟他打一场,你再上,那么你十有八九,就能报仇啦。”

苏小英笑道:“我死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随便掘个坑埋了就是。”

一梅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忽然剑光大闪,耀得她眼前一花。那暮雨剑已然握在了他的掌中。苏小英转过身去,眼神中陡然露出犀利的神光来。

傅无忧也缓缓抽出长剑,淡淡笑道:“你们想报仇?可笑。”这一刹那,美剑温柔的剑气笔直地四散抒发。浓厚剑意中,杀气陡然大射。

便在这时,苏小英掠起一步,奋力直击,暮雨剑剑尖乱颤,发出嗡嗡之音,光环转过,令人眼花缭乱。他身影亦如鬼如魅,平地里忽然硬生生顿住,暮雨剑在几乎不能想象的方位插上,身体却迅速后移五步,傅无忧的剑身堪堪擦过苏小英的面颊,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这一击,苏小英在心中计算过无数遍,下一步如何应对,如何进击,有几种变化,也都已有准备。然而暮雨剑插上之后,“波”的一声,不知穿进什么东西,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形即便要退,长剑竟然收不回来!

“柳天易装作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唐多令问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踌躇,然后极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时人人振奋,这些老前辈、大高手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见柳天易又踌躇半晌,摸了半天,取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这是化解丹,内子一共做了三颗,我服用了一颖,又给了我弟弟一颗,这个……这个是最后一颗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化解丹?”

傅无忧没有理会他,续道:“他的手刚刚摊出来,忽然一枚黑鸦鸦的暗器,直飞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时飞出,往妙手萧观音处飞去。然而飞到一半,夜明珰的身影已经拦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将要抄到丸药之时,后心要害,已经在唐多令笼罩下。一时之间,大厅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个,都抢身上去,争夺药丸!”

一梅冷哼一声,道:“他们不是去商讨对策的么?”

傅无忧道:“这时水真鸿喊道:‘且慢!尚不知药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滞,却更有人反而趁机去夺,如此一来,人人都红了眼睛,近二十个绝顶高手,顿时打成一团!我见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后面,他狡猾至极,绕来绕去,绕了三个时辰,总算走进一处民宅,我当时没有作声,足足等了一个白天,待到天黑,潜进去一看:果然救出了无情。这时无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极美丽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髅,想是受尽了丈夫虐待。她看见我,也不说话,只哼哼冷笑。”

“我将她救出之后,她休养了十几天,人才还转过来。原来她写出错花图之后,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错花图抢了过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练错花图的第一人!”

苏小英道:“他自己练,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为何把错花图散布天下?”

傅无忧叹了口气,道:“我猜想,他练后定然发觉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及天下。何况,那错花图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

苏小英问道:“什么利益?”

傅无忧道:“‘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没有错花图一图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梁小楼?”

苏小英道:“傅无情就甘心为他写错花图?”

傅无忧道:“人为刀坦;她为鱼肉,她又有什么法子?她此前受了惊吓,我将她救出之后,她更加一心一意地黏住了我,简直与我寸步不离,不肯有半刻的分开。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向她询问化解丹的事情。”

“谁知道,谁知道……”傅无忧忽然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喃喃道,“无情她竟这么突然地发起疯来,对着我狂叫,甚至还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块肉都被撕咬下来。那时我手上鲜血直流,抹了她一脸。”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无语,露出惊诧。

傅无忧道:“她看见血,忽然清醒过来,连忙给我倒了、盆温水,给我清洗。我手上感觉十分灵敏,才一触到水,就觉得异样,赶紧缩了回来,饶是如此,一个手指也已经沾到温水,那水里溶化的千腐万蚀膏,立时就把那指尖烧得火热火热。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个手掌浸下去,这只手掌,定然废了。”

“无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我道:‘你连自己的哥哥也要害么!’无情冷笑道:‘你手上若不是浸过我八宝朱砂,触感怎会如此灵敏?我哪里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废掉,等于再不能用剑,你为何要这样做?’她万分凄厉地叫了起来:‘用剑!用剑!用剑要紧,还是我要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儿,才道:‘剑是剑,你是你,全都珍贵至极。’无情听了这句话,露出嘲讽的笑容,问我:‘倘若叫你选一样呢?’我见她神志不清,当下道:‘我当然选你。’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废了你的手掌!’”

苏小英这时想道:“这个傅无情,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正常。”转头看一梅,却见她聚精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怎肯废去手掌?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她凄厉地叫了起来:‘你是为了化解丹!你是为了化解丹!’她忽然一个纵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赶紧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见了柳天易。”

傅无忧道:“柳天易见到无情,竟然如同寻常恩爱夫妻一般,柔声道:‘无情,我可找到你了,咱们快回家吧。’无情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家,你是什么东西?’柳天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我那时忍不住,问道:‘你拿到中州齐乐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齐乐堂?一把大火,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不练错花图的。’我心中想象当时场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无情尖声大笑起来,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问道:‘给你化解丹,我们两不相干?’柳天易点头称是。无情道:‘我有许多重要书籍物事留在梁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给你化解丹。’”

“然后她又转向我,问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毕竟遮掩不住,不禁道:‘你肯给我的,是么?’无情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当然愿意给你,你愿意娶我,陪伴我一世么?’我当然点头说是。无情道:‘好,那咱们一起去梁子山,收拾东西吧。’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深深叹了口气。”

一梅冷笑道:“她当然要叹气,可怜的女人!”

傅无忧道:“我们三个就回到楚州梁子山,无情慢慢收拾好东西,然后拿出两颗药丸,冷笑对柳天易道:‘这两颗药丸,每天放在你书桌上,你反而搜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颗药丸扔给了他,然后又把另一颗给了我。我那时心存疑虑,并不吞下。无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来夺,我见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几分,连忙一口咽下。”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得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平了,不是么?”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眼中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吧。”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已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地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是一个孤独的杀手,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得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插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得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向他追去。她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一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一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儿,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儿,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嘘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黏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吧,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吧,怪疹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竖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一边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吧?”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你说得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住。

只见前面草堆中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竟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吧?”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一梅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具尸体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垂头丧气地看着郭少棠,刚才吐得实在太狠,到现在她还觉得胃里有东西乱翻,头晕眼花。

郭少棠的表情十分严肃,拈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吧?”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她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地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吧?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蹿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他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小苏,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好的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地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得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吧。”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嵪城。七岁那年,”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父亲得罪了上司,我们被赶出南都,再后来,家人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道:“多谢。”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呢,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吧。”

一梅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小英,你说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照我看,”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得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儿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儿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儿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吧。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得太多,说不定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吧,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她刚刚笑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得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儿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环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环,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吧?”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的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得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我还要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合约应该取消,这样,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地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设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丹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默默想了一会儿,道:“既然柳杏杏已死,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道:“你要告辞了么?其实你不用急,我请你喝酒。”

傅待月淡淡道:“不必。”

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他的一只脚已踏出门外,却又忽然转身,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吧。”

傅待月看了眼苏小英,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不禁微微一愣。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傅待月已重新转过身,一梅只看到他将佩剑贴身一收,背影便已经消失在屋外黑夜之中。

苏小英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梅:一语不发地盯着屋外的夜色,过了极久的时间,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

第七章 无忧楼主

“杀手第一剑的名号,已经不适合我了。”

苏小英觉得傅待月这句话,仿佛大有深意。然而傅待月将来是否仍在江湖行走,于他都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对这个江湖,他原本也并不在乎。

天色方明,他懒洋洋地将屋子的门打开,却猛然一怔。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气度沉静,目光深邃温润,双手拢在袖中。

这青年微笑道:“清晨来访,着实冒昧。家师近日来到贵处,请两位一见,请勿推辞。”

苏小英脸上神色未动,只问道:“你是无忧楼主的弟子?”

这青年微笑道:“是。”

苏小英问道:“怎么称呼?”

这青年道:“日常住在无忧楼,叫我‘无忧’便成。”

苏小英“哦”的一声,在他身上极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问一梅道:“你想去么?”

一梅想了一会儿,道:“去去也不妨。”

两个人相望一眼,一齐露出惊诧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昨晚才说起,今早就来了,难道那个神秘剑客果真是无忧楼主不成?

此时时辰尚早,郭家镇外的那片树林就更加显得静谧,一路上只听见三个人踩在杂草、落叶上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泥土开始比外面潮湿,树木高大,枝叶蔽日,连阳光也开始阴暗起来。

三人一路无语。

苏小英一直默默跟在无忧的后面,这时忽然道:“虽然我对江湖上的事不大熟,不过照今天看起来,无忧楼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无忧道:“哦?公子尚未见到家师,此言何以见得?”

苏小英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都是在茶馆酒店里面会客,只有世外高人,才会挑这种一塌糊涂的地方。”

无忧微笑道:“这种讥讽狂妄之语,呆会儿见到家师,还是不要说才好。”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像你师父这样的高人,或许也喜欢听实话。”

无忧微笑道:“公子好像一点也不怕。”

苏小英道:“无忧楼主,未必长了四只眼睛八只手。”

无忧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江湖上像你这样胆大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苏小英道:“我胆子一点也不大,我只是不喜欢搞这么多花样的人。”

无忧微微一笑,他双手拢在袖内,缓缓走在最前方。走到一株比寻常梨树高大得多的梨树下,驻足停下,转头对一梅与苏小英道!“请两位稍待,我去请家师。”

一梅点了点头。无忧微笑着往前面走去,忽然在哪里一拐,无数树木遮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眼神中交换了一抹惊异与警惕。

他们等了片刻。前方树木枝叶交错之地,忽然缓步走来一个男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边沿极宽的斗笠,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内。他的双手拢在斗篷里面,全身上下竟然遮蔽得严严实实。

然而尽管如此,却竟然仍旧能够体味出他优雅的步态。他的周身温柔地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诗家词客,时有描述春秋山水,用词不过芳草斜阳、横笛空山之类,春而难以及秋,山而难以重水。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包蕴进去,融成一体。

美剑!一梅与苏小英同时想到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精神提到了最警醒的状态,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这种说不出的美究竟是什么。是剑意!美剑无忧的剑意!

苏小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汗水微微濡湿了。

一梅道:“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的声音温柔而悦耳,与他的剑意巧妙地相称。他平淡地道:“是我。你应该就是杀手一梅。”一梅微微点头。

“杀手一梅,近年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年初的时候,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无忧楼主缓缓地道,他的语气竟然客气得要命。

一梅心中便乐了起来,道:“不过是一笔生意,无所谓帮不帮忙。你今天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无忧楼主道:“也是为了一笔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不是跟你做,是跟这位年轻人做。”苏小英微笑道:“我叫苏小英。”

“嗯,”无忧楼主很客气地道:“希望你可以接下这笔生意。”

苏小英道:“这个……那就说不准了,我这段时间都很忙,何况我也不是一个杀手。

无忧楼主道:“我并不是雇你去杀人,我只不过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假如你肯告诉我,我付你一千两白银,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值钱的事。”

无忧楼主道:“你应该知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他的名字叫水真鸿,惊月剑法曾名震江湖,却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一梅不禁一怔,她的思绪倏然之间飞回半勺,山庄,谢远蓝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一梅想到这里,问道:“相传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惨案,这位水真鸿,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原本一直这样以为,”无忧楼主道,“直至昨天,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苏小英道:“水真鸿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

无忧楼主开始沉默。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正盯住了苏小英。苏小英撇撇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无忧楼主道:“昨天你与傅待月交手,我全部看见了。”

苏小英道:“哦?”

无忧楼主道:“你那一剑,虽只一招,却有五种变化,分指五处:一璇玑,二巨阙,另三剑击乳中、痰突、肺留,五处散似花状,假如我没有弄错,正是惊月剑中‘一丛花’。”

苏小英道:“你看得倒很清楚。”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苏小英也微微一笑,道:“好吧,我只好承认了,你说得没错,那正是‘一丛花’。”

无忧楼主道:“那么,你觉得我刚刚提出来的生意怎么样?告诉我你师父的下落,这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你师父并无仇怨,只不过想见他一面。”

苏小英道:“他不是我师父,只不过是教了我一套剑法的人。他在哪里我确实知道,但是我可不想要那一千两银子。”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要什么?”

苏小英想了想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当然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小英道:“你为什么要杀柳杏杏,什么是化解丹?”

无忧楼主蓦然不语。沉默时,他的剑意刹那间仿佛更为深厚。

一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瞥眼看苏小英,见他神情镇定,声色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胆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无忧楼主看去。

无忧楼主的剑意并不凌厉,然而这种浓厚的温柔,实在叫人心中发悸。一梅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够有如此迫人的剑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这里,或许已经心怯。一梅虽然稍微有点儿不服气,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点。

无忧楼主沉吟半晌,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涉及许多隐秘,不方便出口,更何况,你们知道了其实也没太多的实惠。”

苏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无忧楼主的脾气竟然极好,这时仍旧客客气气地道:“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换一个故事交易。”

苏小英想了半天,问道:“假如我们不肯换呢?”

无忧楼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没法子。”

苏小英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一点也没高手前辈的架子。你这么谦虚,倒叫我们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忧楼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为其难,做成生意,岂非皆大欢喜?”

苏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正是如同传说一般的美剑无忧!然而苏小英这种态度,简直不卑不亢到了极点!她陡然觉得兴奋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时,无忧楼主藏在斗篷里的手似乎稍稍一动。苏小英脸色微变,缓缓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极轻地一挡。

一梅心中大惊,她知道苏小英的意思是让她退后。她心中千百个念头一起转过,难道这片刻之间,竟然就要动剑!苏小英踏上半步,半个身体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无忧楼主果然摸到了剑柄,他用拇指将长剑一扳,长剑的剑身露出小小一截。这一刹那,温柔的剑气从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间。

剑气平和,无一丝凌厉,一梅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紧紧握住了含光。没有杀气的剑竟让她觉得逼人,好像陡然负上了千斤重担,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苏小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忧楼主道:“江湖盛传,美剑无忧,天下第一,虽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我的美剑确有其独到之处。我给你们美剑三招,来做这笔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讶,朝苏小英看去。

苏小英道:“做生意,当然要先验货,你先给我们看是哪三招,再下结论。”

一梅忽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只好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苏小英。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或许已经垮了,即便不垮,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说不出来。

无忧楼主手指一曲,长剑已握于掌中。这时郊野的空气也在无尽压力之下,然而剑气中却仍涵着一派云淡风清。

冲淡的剑气四散而出,几乎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抗,那一种感觉,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精华。这是平凡得让人看不出平凡的剑气;

无忧楼主的斗篷忽地飞扬,长剑刺出。

剑招美极,果然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这样温柔的剑气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招?这样凌厉的剑招怎会有如此雅丽的剑意?怎会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气翻腾,真气几欲破身而出。蓦地,一只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紧紧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渐渐放松,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暖从她心内泛了出来。这种温暖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却让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无忧楼主的三招,手掌甚至还在斗篷遮掩之内,然而剑身刺转,举重若轻,在无比悠闲之处,三招美剑已尽显神采。他缓缓收剑,问道:“这三招如何?”

“风华绝代。”苏小英想了想,道。一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无忧楼主道:“这样就好,那么,这笔生意就有希望了。”

苏小英口唇微动,刚要说话,无忧楼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声,腾空扬起,随后缓缓掉在地上。原来他出剑试招时,剑气已然将斗篷系带割断。

斗篷之内,只见他身穿与刚才那青年无忧一模一样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红,乍一看去,触目至极。然而右手上皱纹纵横,却决不是二十几岁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变了,她直勾勾地瞪着无忧楼主的右手,过了半晌,全身开始剧烈颤抖,然后如同野兽一般叫了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痛恨与绝望。

苏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转向了一梅。

就连无忧楼主,仿佛也微露讶意,问道:“你认识我么?”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的头发怎么黑了?无忧楼主!你的头发怎么黑了!”

无忧楼主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他缓缓将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忧!他随手在头顶一抹,一具假发揭了起来,里面半长不长的银丝,就随着他的一抹,从头顶分散垂落,披了下来。

一梅握紧含光,两行热泪不能自禁地顺颊而下,却不似刚才这般声嘶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梅的泪水不断涌出,泪珠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滚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丝冷笑,道:“你自然已经忘了我,也忘记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乡下院子,一对农夫农妇,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树,这些事,我可不会忘记呢!”

无忧楼主疑虑顿生,陡然之间,他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个……你!怎么能够!”

一梅冷笑不语。无忧楼主脸上震惊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还记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来,冷笑道:“你的头发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就算忘掉一切,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看向一梅的神气,好像一梅是个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动流泪的表情却也收敛,两个人的眼神直勾勾地交汇在一起,极久。

然后无忧楼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果真是那个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赶出来的爹爹娘亲,银丝红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的脸上,现出微微的悲哀,叹道:“你一点也没记错。只是,炼错花丹的女童从无人生还,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小英全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梅兀自颤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一梅见苏小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凄然笑道:“你想得不错;我身上那个记号,正是没有褪去的错花斑!”

苏小英道:“那是什么都不要紧,这又不是大事,你神神秘秘地做什么,嗯?”

一梅的泪水忽然重新夺眶而出。

苏小英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对无忧楼主道:“原来我们有这么大的仇,那么,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生意当然要做。”

无忧楼主“哦”的一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一梅道:“现在我们有两个秘密,小英会告诉你水真鸿的下落,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两件交换你所知道的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消息很值钱。”无忧楼主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苏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开始说吧。”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道:“当今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这笔生意,做得一点也不亏一写错花图的是个女人,名叫傅无情。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我有时候想来想去,她之所以命运多舛,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唉,可惜。”无忧楼主说到这里,忽地现出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复杂的感情,显在他二十几岁年轻的脸上,却使人觉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没有爱过一个人,那才叫可惜。”

无忧楼主微笑道:“傅无情跟你不一样,她爱上那个人,全然是冤孽,因为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兄长。”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心里顿时想起了风无画。

无忧楼主道:“傅无情这个人,个性执着,既然爱着她的兄长,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条命,全然融化到爱人的身上。”

苏小英不禁有些愕然,插嘴道:“你这个比喻实在是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忧楼主没料到他竟有这个反应,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愤、激动、伤心,百感交集,苏小英这话一问,竟然也有点儿哭笑不得,低声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继续说吧。”

无忧楼主道:“然而她的哥哥,对兄妹之伦却还把持得定,虽然心里明白,只是装聋作哑。直到有一天,傅无情端给她哥哥一碗百合银耳汤,她哥哥自然不疑有他,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无忧楼主的语调十分平静,然而一梅与苏小英却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来,均想:傅无情那种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汤里下了什么古怪东西?

果然,无忧楼主道:“那汤里,傅无情下了一种极厉害的春药。她哥哥喝完之后,随即不能支持,与她做成夫妻之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已经惨绝人寰,但是此事之后,傅无情却极其快乐。”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骇然。

“木已成舟之后,傅无情几次三番,跟她哥哥约定婚约,都被含糊其词地糊弄过去。次数一多,她自然疑心发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哥哥没有理会,她便一气之下嫁了人。”无忧楼主摇摇头,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时之气,婚后常常回娘家,劝说哥哥回心转意,与她结成良缘。”

苏小英不禁又惊骇,又好笑,道:“这个傅无情,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无忧楼主道:“她哥哥被她纠缠不过,只得跟她说,不成为当世第一高手,决不成家。这原本不过是借口,谁知道,傅无情坚信不疑,在兄长面前发誓,一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从此之后,她都没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时,就是写出错花图之时。”

无忧楼主摇摇头,道:“仿佛理当如此,却又全然不是。”他的脸上再一次现出复杂的神色,“傅家世代相传一门绝妙武学,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精妙绝伦,倘若练成,‘唯我独尊’这四个字绝非虚言。可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不但练功诀窍逐渐失传,就连记载武功的图谱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仅凭剩下的只言片语,只要练武之人一看,就决计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变,喃喃自语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无忧楼主道:“这门武功倘若练得对路,三十年返老还童一次,甚至能够永葆青春,不再衰老。相传很久以前,确实是有人练成过的。”

一梅与苏小英一齐看向他二十几岁的面孔。无忧楼主微笑道:“你们想的不错,我就是傅无情的哥哥,我叫傅无忧。”

苏小英道:“这门功夫,你最终还是没有练成吧。”

傅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图谱残缺,只凭我自己想象揣摩,终究练得不伦不类。我的面容确实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旧一如寻常。但是我苦心钻研这部内功绝学,毕竟有所成就,以此内功推进‘美剑’的剑法,隐然自成一派。”

“无情既然不再回家纠缠于我,我更加潜心武学,谁知我闭关研究武功之时,江湖上错花图开始流传。错花图这种东西,对练武之人的诱惑何止用‘极大’来形容!那时武林,剑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鸿,至于夜明珰、唐多令、萧观音之类,也决计不在我之下。”

傅无忧摇了摇头,道,“武学之道,当已经到了一定境界,要再冲破一层关卡,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进一步提高我的剑法。你们知道,世上练武之人,极尽辛苦,倾其所有,无非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并不是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只不过追求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傅无忧道:“这其间的区别可难分得很!”

苏小英道:“其间区别很大,只不过你不懂而已。”

傅无忧哂道:“我比你们多活一辈不止,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苏小英道:“闻道有先后,不论年纪大小。”

傅无忧问道:“难道你定然不会去炼错花丹?”苏小英道:“不会。”

傅无忧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说得容易,假如一夜之间,江湖上人人武功大进,你又突然发现,进一步突破本来万难冲破的关口是如此容易,你也会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齿,过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炼错花丹。”傅无忧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错,我也去买了一张错花图。这张图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图竟是无情所写!”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无忧道:“因为图上署名错花,那是无情在闺中所用的别号。图上另有小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她在图上题这么一首诗,可见情形很惨,我见到之后,就想去楚州梁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这个人你们一定知道。”

“但是我转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经炼过错花丹,他的如影随形扇之前虽在我之下,炼过错花丹之后却也难说,我于是到了楚州,便开始寻访女童,作为药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开始颤抖。只听傅无忧续道:“我炼完错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这种感觉,只觉得天女散花,佛陀涅盘,也就不过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我上梁子山,柳天易家中却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收到了中州齐乐堂唐多令的请柬。

“错花图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齐乐堂一会儿,当然要去参加,我便赶去中州,到了齐乐堂内,才发觉当世高手几乎全在一室。”傅无忧说到这里,冷冷地笑了起来。

“唐多令以东家的身份,主持这个会议,呼吁商讨出一个对策,共同遏制错花图。这些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无数条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将圆满之时,齐乐堂里忽然进来一个人。”

“我一看到,登时就愣了一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柳天易!他进来之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错花图猖獗,天下大乱,诸位可知此图是谁人所写?’唐多令问道:‘难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叹了口气,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内子!’他说得爽快之至,爽快到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然而乱哄哄的大堂终究还是静了下来,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后唐多令问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凭证?’柳天易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流下泪来,道:‘这种事情并非荣耀,岂会冒认?内子写下错花图,本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她终日惶惶,半个月前,乡邻五个女童,一起死在错花斑下,内子心如死灰,已然自尽了。’他说到这里,哽不成声,我却知他十九编造,也不说破;只听他又道:‘内子在自尽之前,曾对在下言道,那错花图练之有害,凶险极大,决不可再练,否则有性命之忧……’他说到这里,就被唐多令打断,问道:‘有什么凶险?’”

“柳天易道:‘气血经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时辰,合于十二径,练错花图之人,气血乱走,时辰颠倒,倘若时间一长,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身亡。内子说,这个凶险似乎尚无人知晓,要我赶紧通传天下,但是在下无名之辈,岂有人肯相信?凑巧诸位前辈在此聚会,在下星夜赶路,总算来得及告诉诸位前辈,请诸位前辈把消息传送出去!’”

“他这么一说,齐乐堂中,竟然人人无语。我也暗暗吃惊,当下运转气血,那时丑时未尽,气血应注于足厥阴肝经,但是我这么一转,气血竟然注于手太阳小肠经!我一惊之下,当即冒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啊’的一记惨叫,木鱼大师双目凸出,倒在地上,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已经青黄,竟然就死了!”

傅无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苏小英想象当时场景,却也不禁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来练得深了。”

傅无忧道:“柳天易惊叫起,叫道:‘他练错花图!他练错花图!’二十个顶尖高手,一时竟然只听到他的尖叫。他还没有叫完,忽然砰一声,白铜刀孙忠三一头倒地,竟也死了。那时偌大一个齐乐堂,就连苍蝇振翅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过来,辨认气血经脉,实是激发错花图之毒,于是赶紧收敛气血,但是那个时候,齐乐堂呈两具尸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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