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故事获得2008年荣获维吾尔最高文学奖汗腾格里文学奖。故事的最大亮点就是把家庭矛盾和人性的关系揭示了出来,从而给我们提供了最有价值的思考方向。鲜明而极具现实意义的主题,紧张尖锐的矛盾情节,典型鲜明而有反思意义的人物形象,构成了这篇故事的独特特点。

算命的白瞎子对馋老头说二铁子和醋红的婚事订在十月初一是不吉利的,十月初一正好是鬼节,有恶鬼挡道的嫌疑,说不定新人会遭受血光之灾的。

馋老头当时就拉下了脸,连推带攘地把白瞎子推出门外摔了个嘴啃泥。馋老头的大媳妇兰蝶从南屋跑出来扶起白瞎子,冲着屋里喊:孩儿他爷爷,你也真是鸡毛火随风刮,人家白伯伯好意来告咱,你愿意听便罢,不愿意听也好,不能把人家推个跟头。

馋老头隔着窗户对兰蝶说:推他你就心疼了,我还想打他呢,我堂堂一个民办教师,一生光明磊落,能轻易相信愚昧的迷信!我偏偏就在十月初一那天办喜事,我倒是要看看能有什么血光之灾发生。

兰蝶一下火了,赌气把白瞎子又推了一跤,一副说一不二的生气派头,她冷笑说:嘁!我不管了,我是为了压事,你红嘴白牙说我心疼一个瞎子,给你儿子戴绿帽子,你说什么话都可笑!还有脸提你做过民办教师的事?提起来我都替你害羞,怂恿人家小学生搞对像,你要糖吃。你的笑话就堆成山了!

白瞎子见公公媳妇炸了窝,怕被铁宽回来追根问底,揪出自己来打一顿,摸索着墙了,连颠带跑地消失了。

兰蝶和馋老头的战争不断,每次的争吵,彼此都是扯着藤拽着瓜。具有无法比连贯性,具有大面积的杀伤力,但是兰蝶总处于百战百胜的优势,每次都闹个鸡飞狗上吊才勉强收场。这次例外,她恰好给她儿子赶做一条棉裤,棉花和针头线脑摊了一炕头,也没时间不依不饶地混骂了,又赶上馋老头让她揭了老底,不是太敢说话,兰蝶只是尖着嗓子叫骂了一锅烟的工夫,草草收兵。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果然,醋红过门的前天晚上,二铁子落下了残疾。馋老头那几天其实也很小心,心里惴惴不安的,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后他也承认了就是选错了婚礼日子,所以不太吉利。那晚,吃过饭,铁宽和二铁子找了村里的几个男人忙着磨刀子杀猪,准备酒席。谗老头把女儿贼豆子叫到跟前,带着几分诚恳的口气叮嘱:你二嫂可是在城里的饭馆上过班,是见过些大世面的人,以后在人家面前说话做事都谨慎些,我们要好好相处。不要像你大嫂兰蝶那种女人,人粗口粗的。

贼豆子感觉到父亲的话有些空穴来风的架势,所以浮现出一脸的歪相,两条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撇着厚嘴唇说:行了,知道了,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我都决师范毕业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看待。

说完甩着胳膊就要离开。馋老头把还想说的话咽下去又不忍,丫头们到了这个年龄惟一的能耐就是和娘老子咬牙瞪眼的尥撅子,好赖话听不进去,什么叫女大十八变,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他大声说:你自己还明白你是个师范生?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犯不着和我生气,拿这些话来噎我。

贼豆子那天也不知道从哪杀出一股邪气,返回身指着馋老头的脑门吼叫:你也别来提醒我,你管好你自己吧,别像和大嫂那样水火不容,今天偷吃人家个鸡蛋,明天再偷割人家一把韭菜,后天又要骗吃孩子的干粮馋老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这苦心养大的女儿和皮不亲肉不亲的媳妇有什么两样,他说:我再馋也是你老子,你也别看着我不顺眼,你娘死的时候你就鞋底子那么大,是谁背呀抱呀的拉扯你?现在大了,念师范了,回来和我抖威风了,你和你大嫂学会了,我连嘴也不能张了,索性我死了也好,你们都好好过吧。

馋老头的几句话,彻底摆平了贼豆子排山倒海的火气,女儿不同于媳妇,虽然每次和贼豆子吵架他都用这一招,可每次都灵验,他算摸清女儿的死穴了。这几句话对贼豆子是有相当不寻常的说服力的,因为话语中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暖与沧桑。贼豆子低了脑袋,站在馋老头面前憋着不吭气,心里却踏踏实实地悲切起来,她开始后悔了。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着,这凭空而来的安静对馋老头似乎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他也开始酸楚了,一股没有由头的沮丧涌上心头。正在这时,一声突发性的猪叫传遍了整个村庄,紧接着又是一声突发性的人叫传遍了整个村庄,不过人叫比猪叫听上去更加绝望、更加声嘶力竭。

馋老头和贼豆子同时一个激灵,因为他们感觉到这叫声太近了,几乎就在自己的耳边。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顾不上清理悲伤的情绪,即刻破门而出。

院中的场景凝固了,只见铁宽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立在院中,如腊月中遗留在菜地里的一棵冻白菜,他的脸面没有任何表情,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再看二铁子左手捂着右手,抽搐成了一团,血从他的怀里一涌一涌地向外淌。挨了刀的猪,躺在门板上有气无气地呼哧着,脖子上的血口还滴答着血。同村的几个男人瞪着眼瞅着二铁子。

馋老头问:怎么了,你们快说,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铁宽把他弟弟给捅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大家脸上一片茫然。

贼豆子飞身越过木栅栏,跑到二铁子身边,扶起二铁子的脑袋哭嚎着问:二哥,你这到底是咋了?大喜的日子你有个好歹,还不如我替了你

二铁子蜡黄的脸上淌满汗珠,他没有及时回答贼豆子的话,慢慢地伸出右手,咬着牙关说:豆子,二哥完了,四个手指头全被猪咬了。大家围了上来,只见二铁子的右手已经成了一个血饼,都傻眼了,显得手足无措。兰蝶说:先送医院止血呀,电视里播放的鳄鱼咬断了人的胳膊还能杀鳄鱼取出断膊接上,说不定老二的手指也能接上。女人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得比男人还要勇敢还要聪明,大家又一窝蜂地直奔死猪撬开嘴取断指。铁宽和村里的男人们扛着担架抬着面无血色的二铁子上了医院,贼豆子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答着跟去了。院里只留下馋老头和兰蝶,俩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心有灵犀般地收拾起了死猪。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特别遗憾,这种遗憾许多痛谁也说不清,仿佛是美好的事物被这口死猪一口给咬坏了。兰蝶问:孩子他爷爷,这喜事明天还能办吗?

馋老头咬着牙回答:办!

出现在婚礼上的二铁子因失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崭新的衣裳遮掩不住他虚弱的身体,他的手被绷带裹成了一个圆球,挎在胸前,看上去既如落魄的诗人一样忧伤,又如从前线归来的伤员一样疲惫。铁宽和贼豆子也因各自给二铁子献了500CC血而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亲戚朋友们穿着新衣裳参加婚礼来了,叽叽喳喳说着话站了半院,家里的人端茶倒水热情接待,只是不见兰蝶出来。兰蝶在南屋捂着被子蒙头大睡,原因就是反对丈夫给小叔子献血。她说的自有她的道理,丈夫铁宽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很男人。但是他是建筑工,建筑工是靠卖力气吃饭的,献了血身体里显得就缺斤少两了,日后干重活恐怕抗不住,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白猪活而要黑猪的命。

贼豆子和馋老头冒着被骂的风险去了两次,兰蝶直挺挺地横在当炕上,软硬不吃,看也不看一眼。无奈二铁子只好来到南屋碰运打采。尽管兰蝶蒙着头睡觉,但是她明白来的是二铁子,因为隔着被子她闻到了甜腻的血腥味。二铁子揪开捂在兰蝶脑袋上的被子叫了声:嫂子。兰蝶刚要抢回被子继续挺着,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润,她睁开眼只见二铁子的一双大眼中溢满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兰蝶的心一颤,软了。她还没开口,二铁子呜咽呜咽哭着说:嫂子,亲戚朋友都过来了,你这个样子让大家看了不舒。你先起来,那怕过去应个景,晚上我把亲戚筹来的彩礼钱送一些过来,你买点儿食品给大哥补补身体。

兰蝶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挠头、叠被子、洗脸、换衣裳,再出来招呼客人。

二踢脚的响声在村子上空回荡了点点纸屑,翩翩飘落。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新娘醋红从轿车里一走下来别人立刻显得暗淡无光了,她散发的喜气是无边刀无形无迹的。坝上的十月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村民们都穿上了臃肿而累赘的棉:可是醋红只穿了一袭半透明的白婚纱,她巧笑嫣嫣的神情流露不出有半点寒冷的思,好像在赤道上生活一样。贼豆子的任务是搀扶新媳妇的,用新派的专业用语就是伴娘。她讨好地走到醋红前,来扶醋红,醋红冲她笑了笑。走近了,贼豆子才发现醋红的长相很是一般,大腮大嘴。笑的时候还暴露出粉红的牙床和暗黄的四环牙。

醋红充分发挥了她在城里呆过的优势,边笑吟吟地与围观者搭话边昂首阔步往屋走,后面拖拖拉拉的人一路跟随,她眼光明媚,吐言婉转,仪态大方,简直像彩排过的一样。几个本家的青皮后生冲过来又是脱鞋又是摘花,他们暴露着粗俗暴力的泼皮本性,围攻上来,前动手再动口,三下五除二把醋红撕扯了个落花流水。贼豆子哪里能拦挡得住,她与醋红差一点被一锅烩了。二铁子赶紧跑出来,醋红看着二铁子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右手,先是一愣,刚要开口询问,被人们一涌就挤进了家。醋红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爬上炕头,大家因怕碰了二铁子的手不去理他,只管把酷红揉搓得死去活来。二铁子挤上炕对大家磕头奉揖说:大家高抬贵手,给醋红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一位本家的兄弟嬉皮笑脸地说可以,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亲二嫂一口就行。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家门闶阆一声,如春雷一声震天响。大家一愣,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可能是兰蝶大嫂出去了。醋红的脸一沉,冷笑一声说:喊,二铁子亲我她也犯不着生气来摔我的门,吃醋了?这醋吃得可是没有一点儿的道理。

大家急忙解释说:没人出去,可能是风,兰蝶嫂子压根就没进来,她在厨房拉风匣呢。醋红好似一个变脸王,马上欢天喜地起来,又和大家打闹成一片。

刚才出去的正是兰蝶,摔门子的也正是兰蝶。这个场景让她万分难受、惆怅不堪。她快步回到南屋,倒坐在炕沿上。兰蝶无端端地觉得被醋红比下去了,而且伤得不轻,她睁着茫然的眼睛,无缘无故地四下张望,有点哭的意思,她知道自己伤心了,也有些吃醋,尽管这醋吃得没头没尾、无缘无故,但是她还是吃了。她受不了醋红尖利而粘稠的笑声,这笑声太妖了,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一把匕首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女人肯定是自己日后的一个死对头,可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死对头兰蝶又是那么束手无策,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这个家离鸡飞狗跳的日子不远了。兰蝶一下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人都是这样,在某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自己的。就在兰蝶惊魂未定的时候,儿子小巧乐颠颠地进来说:娘,二娘给了我两大把大白兔牛奶糖。

兰蝶可以在孤独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外界的刺激,即使刺激她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也足可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一股没头没脑的火气直冲而来,她顺手就在孩子的脸上甩出两个嘴巴子,便破口大骂起来: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糠,和你老子一样,都他娘的贱骨头,你二娘好和你二娘过去。

孩子连滚带爬地哭嚎着跑了。兰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昨天流血流死省心。骂完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迅速拉开炕上的被子,把脸埋了进去拼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么响,全然不顾外面高朋满座的场景了。

夜里,宾客散尽。馋老头原想让贼豆子过去探听一下西厢房的动静,可贼豆子因劳累过度,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就睡着了。白天,二铁子找了他两三次,说:手疼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带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为了支撑这个局面,他和二铁子说:就是疼死,你也得给老子笑着死在台面上。二铁子走后,他还是忍不住打发贼豆子送过去几片止疼药。现在他想去西厢房听一听,可又怕让兰蝶瞅见笑话,再说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哪有公公听儿媳妇的房。他躺下后,心里很不安,好像等待着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

醋红吃过夜宵,往炕上一躺。她今天很累,但是也很开心,结婚就意味着到达和结局,少女时代的永远停顿,不再生长。对于二铁子的为人与长相她比较满意。虽然他不如铁宽那样膀阔腰圆,可精瘦白哲也是男人另一种难得的气质。何况他满脑壳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朴实的唯物主义思想。二铁子收拾完碗筷给醋红端来一盆洗脚水,说:起来洗洗脚自己睡吧,我的手疼得实在是不行了。

醋红一边脱袜子一边问:你的手到底是怎么了?白天我也没顾得上问你。二铁子回答:猪咬的。

醋红扑倒在大炕上哈哈大笑起来,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笑完了,她说:真笑煞人了,猪还能咬人,没见过。

二铁子一阵心酸,双眼凄然眨了几下,把泪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说:醋红,我也不瞒你了,杀猪时我不小心把手伸到猪嘴里,让猪咬掉四个手指,我现在已经成了废人,我也不耽搁你了,今夜我也不坏你了,明夭早上送你回娘家。

醋红懵了,她有些结巴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接张家口的二医院能接肢。二铁子叹了口气说:家里没钱了,娶你花了个一干二净。二铁子说着一低头好像哭了,他可以忍受贫困,贫困并不是不能够忍受,事实上很多人都在咀嚼贫困带来的一切。这真是浩荡荡迎亲,哗啦啦桥断。醋红猛然觉得二铁子是那么脆弱,他现在的处境是那么无奈,那么无助。醋红把双手捂在脸面上,闷声闷气地哭嚎起来。醋红的哭声一会儿比一会儿低了,好像一架转不动的水车,终于勉强停下了。她坐起来下地找鞋。二铁子说:今夜你别走了,我和我爹去睡,让豆子过来和你做伴。

醋红问:走,走哪?我走了不成女版西门庆了,别说你少了四个手指头,就是少了一条胳膊,我也认了,这都是命。来我帮你脱衣裳,咱睡觉。

醋红喀嚓一声把灯拉灭,只见西厢房门口闪出一个黑影,站在当院中的铁宽问谁?

黑影压低声音说:铁宽,是爹,我怕出事,不放心出来看看。

铁宽说:我也不放心,出来看了三次了,没事吧?

没事,你也睡吧。

嗯!

二铁子的婚礼刚过,铁宽和贼豆子去学校的去学校上工地的上工地,都走了。院里留下了五口人,南屋里住着兰蝶母子,西厢房住着二铁子小俩口,东厢房住着馋老头。人都说家红一口人,自从醋红过门以后来串门闲坐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与醋红说话。馋老头一下子渴望摆脱这种烦杂的家庭环境,现在和二铁子是一墙之隔,放个屁彼此都能听得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馋老头爱吃,什么花生瓜子、酱豆腐果丹皮,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收留,更重要的是馋老头爱吃肉。村里隔三差五死鸡死兔子死因不明的小动物,村民怕吃了中毒,就扔了,可不管是扔多远,馋老头都要捡回来,剥皮开膛,然后在肉上淋些酱油腌好煮着吃,对于这事贼豆子和兰蝶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次,可是馋老头终是改不掉他白吃肉的优良习惯。现在院里又添了个醋红,说得含蓄一些是不方便,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碍事。

醋红生得底盘好、条杆子顺,怎么打扮都顺眼。不像兰蝶那样站着是一堆,躺着是一片。她和二铁子的新婚蜜月过得超常幸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里里外外打点得风调雨顺,俩人配合得像前世的夫妻一样。醋红与别人家的媳妇区别不仅在于为人热清大方,更重要的是他唤作馋老头为:爸爸。坝上的媳妇没有这样良好的礼貌用语,一般叫公公就是他老子,或孩儿他爷爷,醋红叫着爸爸两个字,不由得让人觉得有一种城市的文明味道。村里人更佩服醋红的是她不嫌弃二铁子少了四个指头,在她的眼里二铁子比健全人还要完美。醋红不止一次和兰蝶说:断指既不影响寿命又不影响繁衍后代,虽然干重活有点亏力,但不防碍包饺子、烙饼什么的。

二铁子在醋红面前半像奴奴半像郎,提水倒尿、做饭扫地样样干得很欢,馋老头很看不习惯,总感觉到他没有大老爷们儿的骨气。大清早,醋红散着头发从西厢房出来,躲躲闪闪地上厕所,脸上表现出了新媳妇的亲善。紧接着二铁子就端着尿盆子出来了,黄蜡蜡的尿一涌一涌地向外飞溅,恰巧和进院门的馋老头走了个顶头,馋老头黑瘦的脸面立即扭曲成一张猴脸,他很气愤地问:你怎么都干一些女人活儿?醋红是做啥的?养肥膘杀了吃肉呀?

二铁子脸一红说:包馒头还有三口生,何况我又是个残疾人,总觉得多干些活弥补一下自己的不足。

馋老头说:一辈子呢,那你就且着弥补吧。

二铁子说:醋红在城里上过班,不习惯干家务,总得有个过程。

馋老头说:在城里上过班怎么了?你妹妹还在城里念师范呢,那她回来什么都得干。馋老头又问:你的手好些了没有?二铁子说:好多了,都长出新肉了,明天想再去医院看看去,配点消炎药什么的。正说着,醋红从厕所里探出半个身子说:二铁子,你不快倒了尿再回去掏灰,说什么话呢?每天见面都把你亲热成狗撵狼了。二铁子答应一声,尴尬地瞅了馋老头一眼,忙着走出院门,把尿盆中的尿泼向街里的粪堆。

醋红边系裤带边从厕所里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说:爸爸,你还没吃饭吧?大清早的不进家做饭站在一起说话,话说的再多也代替不了饭呀?

说完狠狠地瞅了馋老头一眼,扭着胯骨飞快地进家去了,馋老头的心立即灰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想:二铁子这辈子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真是养子如羊不如养子如狼。馋老头回到屋里,就听到醋红尖声尖气地问二铁子:你老子和你说我什么了?二铁子的声音很小也听不清怎么回答的。馋老头突然间崩出一个念头就是想离开这个院子。带着这个奇异的想法他沉闷了一天。晚上,他自己熬了半锅稀粥,吃了两碗。馋老头除了偶尔吃些零食以外,平日里自虐似地过着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生活。他正要睡下,二铁子就进来了。二铁子问:爹,怎么灯也不拉,家里真黑,我以为您不在了。

馋老头说:我正要睡觉,就没拉灯,再说也省些电费。

二铁子说:一个灯泡才能浪费多少电。

馋老头说:家里要钱的地方很多,你妹妹明年就毕业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念到头。

二铁子踌躇了一会儿,很为难地说:我明天想去医院看一下手,缺几个钱.爹这里有富余钱没有?

馋老头一惊,反问着:家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了,醋红要了50000块钱的彩礼,你先拿她的去看手,你妹妹走的时候只拿了60块钱,连饭钱也不够,也不知道怎么过。

二铁子站在地下沉默着,好像在擦泪。很久,他又问:我典礼时候客人的随礼钱还有没有?不是收了4000多块吗?

馋老头气得直打哆嗦,他感觉到眼冒金星,他定了定神解释说:我一直认为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是一只绵羊,没想到却是一条豺狼。你办事是收了4000块钱不假,可是买猪钱2000块、烟酒钱1000块都是赊人家的,剩下1000块给了你大嫂的输血钱了,这你也知道的。我要问问你,醋红要了那么多的彩礼钱不给你花到底等的给谁花?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呀!

二铁子唯唯诺诺地说:醋红跟了我就够委有话说。

学生见是老师的嫂子来了,毕恭毕敬地合上书走了。

兰蝶和馋老头一样,单刀直人地问贼豆子:听说你和瓦盆好上了?依我看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小巧他爷爷不答应,就是我们也不答应。

贼豆子一惊,兰蝶的这句话意味着她和瓦盆的秘密全部被公开了,心想这事传扬得真快。她开始打算不承认,可又一想自己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瓦盆了,迟早也得面对世人。她荣辱不惊地回答:为甚我要死了那份心?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你们都是一家一户老婆汉子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我呢?都二十多岁了,活了这么大只搞过一个对像就给你们丢脸了?行,我以后谁也不嫁了,省得给你们丢脸。

兰蝶把孩子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到贼豆子的床上说:饱饭伤心,忠言逆耳,我就知道你听不进去,不说别的,就从家庭来说,咱家在三里五村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瓦盆家是什么人家?种一片树苗,养活一头屎屁眼牛犊子,还有一个瞎了眼的病娘,你不是睁着眼往茅坑里跳吗?

正说着醋红也挺着大肚子进来,兰蝶不计前嫌赶紧起身找了一把椅子,并且在椅子上放了一块棉垫子,扶醋红坐下来。这一向互为仇敌的俩嫂嫂现在已经化干戈为玉帛,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全力反对贼豆子了。醋红一坐下就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好比在贼豆子的心里压了一块石头。醋红说:瓦盆这小子也就是榨不出油的秕谷子,他都决三十的人了还是一条光棍,你想成家让大哥在工地上给你找个木匠或瓦工,你是个师范毕业生,他是个文盲老畜,你们是冰炭不同炉呀。

贼豆子气哭了,边哭边说:你们也别说了,你们就是想把我找个有钱的人家卖了,给你们买摩托、买汽车。瓦盆是穷人,我是师范生,可现在师范生又不分配工作,在这里代课每个月挣个二三百的,今天用明天不用的吓唬我。就是瓦盆种的那片树,等几年也够我们生活了,你们就是鹤鹑树上叫,意在麻籽地。

醋红说:我们是让你想好,这结了婚再离就麻烦了。

贼豆子说:既然结了婚,死也不离了。俩嫂嫂看这个贼豆子邪中得很深了,人一中邪就不知好歹了,一中邪就油盐不进了,再劝下去也是磨牙费嘴。多说也是白搭,起身便离去。

馋老头很不甘把女儿嫁给瓦盆,其实也是不舍。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怀疑自己的真实水平没能够充分发挥出来,他知道女儿现在的意志比石头还坚强,女儿是不能动了,万一想不开闹个鸡飞蛋打也是有可能的,他决定要和瓦盆谈一谈,池高一尺、墙高一丈,瓦盆有那个胆量,馋老头就有那个脾气,坚决让他死了那个贼心。馋老头这几天别提有多伤心了,可别管他是多么的委屈,只把伤心留给了自己。

病恹恹的太阳悬挂在村子的上空,往日炽热的光线失去了威力,在馋老头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这么灰的天气了。馋老头穿过齐腰的筱麦地,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小径走出半里路,便到了一片辽阔的树林边。这些小树种植在枯干的河床里,地下的沙子很细,踩上去有一种肉质的快感。馋老头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很费一番周折地找到了正在植树的刘瓦盆。瓦盆拿着一把大铁锹,头发乱蓬蓬的像个落窝鸡,他半裸着上身,一条条肋骨暴凸在黎黑的肌肤之下,瘦得就如一条狗。他抬起头看见了馋老头,冲他一笑,那张嘴就像一条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馋老头的绝望如烟花一样炸开了,虽然隔着空气、隔着风,但是馋老头还是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排斥感,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嚎叫:贼豆子,你怎么能看上这么一个狗屎男人!

这祸根找到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办的问题了。馋老头也明白,不能和他说砸了,如果硬上了,退路就没有了。他和瓦盆说:你别干了,我们休息一下,我和你说些话。

瓦盆说:我又不累,干吗要休息?有话你就直说,我听着就是了。

馋老头说:那我就直说了,你今后不要再找我们家的贼豆子了,不要再做那些丧德的事了,你配不上她。

瓦盆说:我找豆豆又没找你,你管得着吗?我是男的,未婚;她是女的,未婚,这就足够了,什么叫配上配不上的?常言说能管三尺门里,管不了三尺门外,你省省吧,等着回家抱外孙就行了。

馋老头刚要翻脸,只见瓦盆把铁锹往肩膀上一扛,回家了。馋老头很被动地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边走边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天底下的男人都死了,我们贼豆子也不会嫁你

馋老头打了个电话,把工地上的铁宽给请了回来。然后,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再加一个孙子都叫到一起,大家围绕着怎么处理瓦盆的问题发表意见。大家都抢着说,都巴不得将瓦盆拿出来立即枪毙来解恨。男的用碎尸万段来开头,女的用死啦死啦来结尾。有的主张把他全家灭了,有的主张把他家的房子点了火,一直到天亮意见才统一为要90000元彩礼,能拿出来结婚,拿不出来吹灯。

正当馋老头一家人商量着怎样对付瓦盆的时候,一件出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瓦盆在艳福齐天、欣欣向荣的大好形势下,得了个头疼病。开始的时候是间隔几个时辰疼一次,后来已经没有间隔了,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空间,再后来他竟然失明了。

瓦盆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太阳,他的脑袋像是被黑布罩住。他看不见他心中的女神贼豆子的容貌,只能听着她的声音。依着听觉他知道了贼豆子对他的爱没有远去,更没有消失,而是近了,近得几乎就要与自己揉合为一体了。瓦盆因双目失明,放大了感情的体积,贼豆子用她厚实而饱满的情感滋润着他,瓦盆突然发现自己黑暗的世界里充满了欢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幸福悠然而来,在他暗淡无光的潜意识里,有了向往新生活的萌动,也多了份情人般的牵挂。

瓦盆的失明标志着他已经彻底离不开贼豆子了,比如说他要穿鞋,把脚伸到了他母亲的鞋子里,贼豆子赶紧弯腰给他穿鞋;比如他要到外面晒太阳,却找不到房门,在一面没有门的墙上大幅度摸索着,贼豆子过来牵着他的手出去。再比如说他把碱面当成了苏打、把土豆当成了苹果、把米醋当作酱油总之,一切都在瓦盆的手里错了位。这使瓦盆家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混乱,假如现在贼豆子撂挑子走人,这个家庭是无法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转的

贼豆子明白自己是无力把瓦盆从黑暗拉向光明,但是她还是尝试着要去做,她和学校请了假,带着瞎眼瓦盆来到城里的工地上找到了铁宽。铁宽可谓步步莲花,现在已经成了包工头子了,他是馋老头所有儿女中的顶尖角色,贼豆子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铁宽身上,他知道大哥会全力以赴地帮着她。铁宽见到面带菜色的贼豆子和瞎眼瓦盆时,并不惊讶好像他有所预料似的。贼豆子倒是吃了一惊,半年不见,大哥变得越发细皮嫩肉起来,肚子像个龟背往外凸着,一派大老板风度。铁宽没有问他们任何话,他先把瓦盆安排到旅馆住下,对瓦盆说先和贼豆子探听一下哪所医院治疗眼睛很有疗效,然后,再把贼豆子叫到一家饭店,要了一瓶金六福,兄妹俩痛饮起来。

铁宽问贼豆子:你打算和瓦盆过下去吗?为了你的事,前几天爹把我叫回去一趟,可惜没见你,我这几天正等待着你悔过自新,我也做好了既往不咎的打算,如果你固执下去,我觉得你很不值。

贼豆子感到大哥比父亲的调子更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跟定他了,大哥你不要劝我了,如果你肯帮我就先拿给我几个钱,不帮的话,我也没办法了,我只有在清风朗月下和他终老此生。

她的话一出口,铁宽便哈哈大笑起来,都什么时代了,贼豆子毅然决然抛弃一切,去追求海市蜃楼的爱情,并将此举悬为人生最高自标,在常清常智的世人看来,她是疯了。贼豆子叛逆性格含有明显的孩子气。铁宽喝了一口酒压了压惊说:妹妹呀,你真逗!没有金钱捍卫的爱情就是雪城沙堡,你不要唱空城计哄自己,也哄别人了,现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好好回去上课是正经。

贼豆子放下酒杯说:我就和你借1000块钱,给瓦盆检查一下,愿意就借给,不愿意我们今天坐夜车就回去了。

铁宽不懂贼豆子心海底针,只好让路,他掏出皮夹子点出1000块,递给贼豆子。他们又给瓦盆要了一斤饺子提回旅馆。铁宽找了个认识的人,几乎到医院后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主治大夫,主治大夫是位白头发老爷爷,善眉善眼的样子,贼豆子牵着瓦盆的手小心翼翼地坐到大夫的对面,大夫伸出手翻了翻瓦盆的眼睛,又询问了几句发病前后的状况,然后开了个条子,对铁宽说:你带病人前去做个脑电图,这位姑娘留下来。

铁宽拉着瓦盆走后,大夫问贼豆子: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贼豆子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他的未婚妻,不过我们还没订婚。

老大夫笑了笑说:我要把结果告诉他的家属。

贼豆子说:您就和我说吧,他有个娘,眼睛也不太好使,我就是他惟一的家属。

老大夫说:你未婚夫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脑胶质瘤,已经压住视觉神经,激光已经没法治疗了,如果不及时开颅治疗,恐怕已经是倒计时了。

贼豆子问大夫什么叫倒计时?那开颅要多少钱?

大夫说:倒计时就是活不过一个月了,开颅少说也得40万元左右。

贼豆子扶着瓦盆出了医院,她的脑袋里空白一片,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很蓝,在她的记忆里再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此刻,蓝得令人心痛的天空在她二十一岁妙龄的记忆中,一尘不染,安详浩渺。瓦盆问:咱们是回旅馆等医院的诊断结果,还是要回家?

贼豆子回答得很无力,说:回家吧,大夫说你上火了,开了些下火药,我好好回去伺候你吃药,你想吃啥,我手头还剩300块钱,咱都花了它。

瓦盆忽然停住脚步说:豆豆,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咱欠大哥的钱只有让你一个人还了,这辈子能遇上你,我死了也不亏了

贼豆子再也强忍不住了,她猛然扑到瓦盆的怀里,险些把瓦盆扑了一跤,然后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自己的一生的悲痛都浓缩在那个季节、那个熙熙攘攘的街道边。

瓦盆在离开医院一个月后死去了。

馋老头来到贼豆子的办公室时大概是晚上六七点,贼豆子穿着一身旧学生装,爬在桌子上睡着了,眼泪和鼻涕把备课本湿了一大片。馋老头的心里一阵难过,常言说咬着谁的指头谁不疼,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惟一贴心贴肝疼他的只有贼豆子一个人了。馋老头叫了声:贼豆子

贼豆子抬起头,看着馋老头软软地叫了声爹,声音凄楚万分。

馋老头问:好长时间了你也不懂得回家吃饭,自己在学校又吃不好,听爹的话,今后不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死了的人是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呀!以前也怨爹不好,不该咒骂死鬼瓦盆。

这几句话表现出了馋老头是个勇于自我检讨的人。可是贼豆子不想听,她感到馋老头现在说这些话有些画蛇添足的意味。贼豆子已经遭过一次凄美爱情毁灭性的打击,可以说称得上曾经沧海了,女人在爱情上是赢得起输不起的,但输不起也没办法,就像国际歌里的歌词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贼豆子只能自己跌倒自已往起爬了,如今,她外表表现得沉着冷静,可在她内心总是思念着瓦盆,她不后悔认识瓦盆,不论是好的坏的,总之有经历比没经历好,空白的人生是没有回忆的。世界上多少的爱情绝唱都是用死亡来成全的。

贼豆子看着馋老头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感觉到父亲生命的衰老已经散发出了腐朽的气息,她为瓦盆伤心的同时也捎带着为馋老头伤心。她合上备课本和馋老头说:爹,今年我们学校的高年级要和别的学校高年级合并,校长说了,代课教师可能都得回家,我过几天就不干了,这样比让人家撵回去体面些。

馋老头说:这可不行,让你大哥再和李书记说一说,等你找个好对像再回去。贼豆子的眼光像激光一样有力地穿透馋老头世俗的心脏,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政策,连正式编制的教师都快下岗了,何况是我,爹今天也过来了,我和您老说一声,我想去石家庄的一家私立学校教书。

馋老头无比辛酸地问:你认识那里的人吗?你啥时候走?

贼豆子说:有我们的同学在那个学校,我一两天走吧。

馋老头问:你能不能不去?

贼豆子回答:不能,再说,为了给瓦盆治病,我还欠大哥1000块钱呢。

馋老头说:这钱爹给你还,你别去了,好吗?

贼豆子说:我会回来看您的,以前的千错万错您都忘了女儿吧。

贼豆子只隔了一天果然走了,她是从学校直接坐客车走的,二铁子提着醋红打早起来煮的一包鸡蛋赶到学校时,已经是人去屋空了。二铁子看着贼豆子空空的床铺,头晕了一下,瞬间想起了贼豆子对他的好来。贼豆子虽然比他小两岁,可从小到大她总是让着自己。二铁子感觉到了一阵硬咽,眼泪扑簌簌落在胸脯上,抱着温热的鸡蛋返回家,哭了一路。

馋老头的脸蜡黄蜡黄的难看,他又一次想离开这个家,不管躲到哪里,都比自己家受用。他开始串门子了,并且专门去一些老年寡妇家,他感到只有年老的寡妇才和他有着共同语言,他满腹的心事,只想痛痛快快地说给一些喜欢听这些话的人,不然,他什么都不想干。恍然,他有些明白了贼豆子不离开瓦盆的原因了,不管是男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得有个归属感,就像一棵树苗,生长到了一定的时候它自然会扎根,这是一个必备的流程,也是自然界无穷无尽合合分分的循环。

贼豆子走了,馋老头感到她带走了他的许多东西,可具体带走什么,馋老头也说不清。馋老头的孤独感从天而降,他突发奇想,假若有个女人能和他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两人说说话、做做饭、看看电视,那真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了。女人的任务不光光是繁殖后代,更重要的就是感化男人,世界因为有了女人而变得温柔起来,生活因为有了女人而变得有了水的气息,男人的世界是干燥的,如风,如火。馋老头躺在灰溜溜的炕头上,把村里的老年寡妇筛选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只有瓦盆的瞎娘最可靠,人实在不说好歹是个省心的女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守寡十多年,没有一次红杏出墙的案例。这回,瓦盆死了,没有人照顾她了,说不定正需要个做伴的呢,再加上有贼豆子这层关系,这事虽然不能说百发百中,也有个八九成。馋老头想着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瞎老太太摸索着向他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穿过旷野,穿过曲里拐弯的街道,向他走来。

馋老头到二铁子的菜地里铲了两棵圆白菜,抱着给瓦盆的瞎娘送去,顺便去探探虚实,他自己也明白,将灵感变成现实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历程。可到了瓦盆家的院子里,听见有个男人在和瓦盆娘说话,馋老头的的心里一慌,有个预感,好似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他正要离去,有人推门出来,馋老头看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死撑着走上前去,出来的是算命的白瞎子,尽管他的眼睛不太灵便,但还是一眼认出了馋老头。馋老头只见白瞎子挽着衣袖,面带喜色。他笑呵呵地问馋老头:大兄弟你怎么有空来了,你是不是知道我们今天淘黄米要吃糕了。说着把馋老头让到屋里。

馋老头进屋后看到锅盖上晾着黄漂漂的黄米面,炕头上坐着的瓦盆娘穿着崭新的大襟子衣裳,如一棵含羞草一样文静,不时地冲着蹲在地下的白瞎子笑一笑,失子的悲痛表现得不是那么强烈,从外表看来连贼豆子的一半也没有。看到这个时局,馋老头也没多问就清楚了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他想说一句祝福话,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嘴,吭哧了老半天他终于说了一句:我来给你们送菜来了。

白瞎子说:看你客气的,空手过来看一眼我们就很喜欢了。

馋老头还想说些话,但再也没话了,起身就往外走,白瞎子拉着他非要让他喝了酒再走,并且亲手把馋老头的鞋脱了,然后扶上炕头。白瞎子很不明白馋老头今日的来意,假如站在情敌的角色上,他就不会怎么亲热了。

馋老头接受了白瞎子新婚夫妇的盛情款待,心情一阵比一阵好了起来。白瞎子忙活着炸出糕趁着油锅炒了道素炒圆白菜,然后摆上酒席对饮起来。

馋老头问白瞎子:白大哥现在看不看风水?

白瞎子说:不看了,这会子有了家口了,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馋老头说:可惜你那好手艺了,你们这阴阳先生能不能带徒弟?

白瞎子说:什么好手艺不好手艺的,都是蒙人罢了,阴阳八卦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馋老头问:白大哥娶了女人彻底洗心革面了,竟然自己砸起了自己的饭碗,这女人改变一个男人是很容易的。不过我挺服你的,你给我家二铁子算得就那么准。

白瞎子说这事也是奇怪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我那天是想去你家骗一瓶酒钱。

俩人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坦诚,酒这东西就是神奇的液体,喝下之后马上能扭曲一个人的正常思维,仇人马上能变成亲人,亲人马上能变成亲亲人,难怪有人说酒越喝关系越厚,钱越耍关系越薄。瓦盆娘吃了一个糕后,团在炕上已经默默无闻地睡着了,俩老男人仍然喝着,他们满脸的阳光灿烂心顺气畅。陈年旧事一件一件地翻腾出来,细细斟酌一番,他们把透明的自己全盘托出讲给对方,而不能沉潜各自真挚的情感。馋老头差一点忘却了自己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但他还是没有完全忘记,他不时地用眼睛膘着熟睡的瓦盆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才发现已经无手可握,空空荡荡的只有满袖的冷风。

兰蝶与醋红在贼豆子离开不久,战争又重新开始。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能联盟抗敌,而在安居乐业时不能和谐相处。

人秋,醋红的菜园热闹非凡,方圆百里的小商小贩都云集在这里批发蔬菜,几畦子菜都一抢而光,菜园里只剩下几片白晃晃的菜帮子。兰蝶用她的笨脑筋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醋红的这个菜园抛净算最少能收人一万五。兰蝶一下后悔起来,假如自己今年正月不另改门户,这个大院可是共同拥有的,这一宝她又输给了醋红,真是搬家把老婆丢了,这个家一本万利的好事就剩下这么一桩了,这个醋红真她娘的会精打细算,要是自己前几年就把大院改为菜园,早就发了,尽管铁宽现在成了包工头子,可虱子多了不咬人,钱多了也不烫手呀!兰蝶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想找醋红的茬。她也明白醋红那个蹄子是得了金子夸银子的货色,把钱看得比铜盆子还大,明斗斗不过就要来暗的,看看到底谁的道行深,就不信大马猴收拾不了你个小称猴。

兰蝶处处挤对醋红,可醋红是什么人?是能蹲得下,也能站得住的人,她太了解兰蝶了,好狗还怕三不理,任你猎手有二十种射技,我有我的挡箭牌。可人防人是防不住的,事情就出在农历八月十五的下午。

八月十五是个团圆节,铁宽也开着刚买来的新车回家与兰蝶、孩子团圆,当他的新轿车开到村子里,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后停在馋老头的院门口,刹那间就围了一片人,几乎到了倾村出动的地步,村民们对铁宽的新车怀有三分羡慕、七分嫉妒,在场的所有有良知的男人都感到羞愧,在他们的眼睛里汽车没有好坏贵贱之分,只要能买得起汽车的人那就可以用富贵两个字来影容了,所以他们的敬畏与赞扬都是虚伪和言不由衷的。馋老头更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到死也不敢想他的儿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他摸索着漆黑如夜的轿车,感觉这就不是一辆轿车,分明就是一架宇宙飞船。人老了,经受不起这样一惊一乍的欢乐,眼前的事比盘古开天还要飘渺的神话,众目睽睽之下他蹲下身两手捂在脸上抹起泪来。

吃过午饭,铁宽坚持午休,这是他当了包工头以后养成的毛病。兰蝶和小巧又出来细细观赏起了车,小巧摸摸车灯,然后跳上车转动几下方向盘,最后他指着车转辘对兰蝶说:娘,你看轴辘上有泥。

兰蝶赶紧跑过来看着,雪亮的瓦圈上果然有点黑泥,亏了小巧眼尖,这么好的车沽几点泥那比一个被人砧污了的大闺女还糟糕。于是她端了盆水和小巧半跪在地上洗起了车枯辘。兰蝶发现醋红从远处掂着大肚子走了过来,醋红的意外出现,让兰蝶捕捉到了一种意外的刺激,犹如捕蝴蝶时捕住了麻雀一样惊喜。本来洗车的心情马上分野成了报复的快感,此刻,也是兰蝶一天中思维最敏捷的时候。她的双手欢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口齿也伶俐起来,好像戏台上的话剧演员,每句话说得快露出惨白的骨肉:咦儿子,你看看咱家的破车,我说让你老子先买辆价钱便宜一些的,你老子就要买贵的,他可是肥得流油了,天底下穷人多着呢。

醋红近了,她的脸上隐隐挂着一丝冷笑,嘴角稍微一撇,高仰着脑袋走了过去。

同样醋红也是个很自然的动作,但是给兰蝶的打击非常大、也非常尖锐,她洞穿了醋红嫉妒无比的小女人姿态,可是这种挑衅的姿态让她勃然大怒,兰蝶尤其是受不了醋红的冷笑,因为冷笑是讽刺对方的最高境界,她冲着醋红的后背把盆内的水泼了出去,这是一次原形毕露是丑陋了一些,但是兰蝶要明明白白地昭示天下,憋在肚子里很久了,发泄出来是一件好事,脸上的烂疮是遮盖不住的,就如西红柿成熟到一定的地步必须烂掉才算收场都是同一个意思。

醋红宽大的孕妇装湿了一片,这突兀的暴风骤雨让她凉呆了,她对兰蝶的修养彻头彻尾地感到失望,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可事情却真真实实地摆在她的面前,等待着她去收场。没有一句争吵,直接进入主题,醋红随手抓起一个棒子,冲到兰蝶跟前,没头没脸地打着兰蝶。

这次打架可是兵对兵将对将,醋红对兰蝶二铁子对铁宽,他们是世间血浓于水的兄弟.可是眨眼之间却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撕杀得天昏地暗,他们寻觅着对方的致命部位,恨不得一招就结果对方的睦命。当村民和馋老头把他们分开的时候,醋红的孕妇装已经被鲜血浸透。

二铁子没有顾及奄奄一息的醋红,找了一把铁锹直奔铁宽的新车而来,人们上前便拉,二铁子的双眼血红,谁拉砍谁,一辆崭新的轿车瞬间让二铁子的铁锹挥成堆废品。

夜晚,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来。馋老头拿了几牙月饼,又拣了几个没有水份的蔫梨,双手托着盘来到院子中,放下供品供奉圆月。他恭恭敬敬地向圆月拜了三拜,他想祝福的话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先说那件,他想起了贼豆子,就大声说希望贼豆子在外头快乐一点;他又想起了醋红,便大声说:希望住院的醋红母子平安;他最后想到了铁宽,又高喊着:希望我的铁宽再买辆新车,多多的挣钱。拜完了,他收了供品进了家,自己吃了一牙月饼。他想起从前,孩子们都很小,过中秋节只买一个月饼,只等过十五那天夜里供完月亮再吃,孩子们围了一圈,他是分月饼的,铁宽总是让着弟弟妹妹自己吃最小的那牙,有一次二铁子先吃完就去抢铁宽手里的月饼,铁宽连忙放到嘴里,二铁子去铁宽的嘴里去掏,铁宽把二铁子的手指给咬破了,害得二铁子哭了半夜

馋老头想着往事,便笑了起来。铁宽提着几串葡萄进来了,他穿了一件套头毛衣,显得很精神,他看着馋老头问:爹你笑什么?

馋老头说:我想到前几年你们过十五的时候,聚集在一起吃月饼的事。馋老头拿了一牙月饼给铁宽,铁宽说:吃了胃疼,一点也不想吃。

父子俩正说着,二铁子进来了,铁宽没吭声,馋老头着急地问:醋红怎么样?二铁子说:孩子掉了,是个丫头,醋红没事。

馋老头还想说点什么,二铁子扭头便走了。铁宽坐在炕头上说:爹,这个家我是一会儿也不能呆了,我们明天就去城里了,先租一间房子,再等一些日子我的楼房就装修好了。

馋老头说: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都大了,该怎么办就由着你们去吧。

铁宽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说:爹,以后不要再吃人家的死兔子肉了,要是想吃的话,你买几斤猪肉吃。

馋老头接过钱数了数,正好2000老头由衷地感谢铁宽,他的这个儿子拉扯得很值,现在虽有钱了,但是一直保持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优良传统。

馋老头说:有时间打听一下贼豆子,妇道人家的独身在外,这过年过节的不知道怎么活,你们这伙儿女呀,没有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她走的时候还惦记着借了你的1000块钱呢。

铁宽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忙问:豆子她去哪里了?

馋老头说:好像是去了石家庄的私立学校,走了连封信也不来。

铁宽说:我这个妹妹从小就数她懂事了,可偏偏

铁宽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忽然想到了童年时候,他带着贼豆子到河边捞泥鳅,贼豆子问他:大哥,泥鳅为什么生活在泥中?这句话很富于哲理,但他没法回答。贫苦的童年、淳朴的童年,是他一生取之不尽的精神源泉。如今,村边的小河已经枯竭,只剩下发白的河床,泥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的妹妹也负荷起风雨漂泊的心,走了!

铁宽的家在八月十六搬走了,老婆、孩子,还有他的烂汽车也一起搬走了。村人如织,都来帮着铁宽装车,他们过足了学习雷锋好榜样的瘾,搬到尾声,铁宽把家里的一些麻袋、箩筐之类的农业用具留给村民,村民们拼命地争抢着,抢得惊天地泣鬼神。只有二铁子没有露面,馋老头想买些吃食去探望醋红,可是他又感到和醋红见面后该说些什么,何况人家娘家的人又在伺候着。馋老头恍然明白了,孩子们都大了,再也不能让他当作天真的小孩一样来治理了。

车装好了,铁宽和头缠纱布的兰蝶跃上车,没有半点留恋的意思,铁宽在汽车的反光镜中欣赏着自己不老的容颜。馋老头和小巧说:孙子,你走了还会回来不?

小巧眨巴着眼睛,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说:爷爷,我家的毛驴明年三月就生驹子了,你要照顾好

站在车下的村民哄堂大笑,都觉这个小孩挺会过日子的。有人开玩笑说:你放心吧,你老子还在乎个毛驴驹子。

醋红出院后没有回家,她直接进了城,馋老头听村子里的人说她又恢复了变形虫一样的苗条身体,她一如既往地笑着,那么明媚,洋气得像个城里人。馋老头明白这个家给她的伤害太大了,也许三年五载她忘不了。希望他和兰蝶邂逅在陌生城市的人流中,然后各自向对方赔礼道歉,然后言归于好。

二铁子回来拿被褥的时候,把电视抱到了馋老头的东厢房。他说:我们都走了,你会寂寞的,把电视送给你孤独的时候解个闷,我和醋红在城里马桥一带租了几间门脸房,开个饺子馆,这个月底就要开业了。馋老头问:钱够不够?醋红的身体没大碍吧?

二铁子说:钱够了,房租和营业执照共花了五万多块,还有三万多的流动资金。醋红的身体挺好的,比以前还要胖,她说生意火的时候让您去帮忙呢。

二铁子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堆零钱,他一五一十地清点了半天说:这是500块钱,我们都走了,爹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以后想吃肉就买个烧鸡,别捡人家的死鸡肉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二铁子的话给馋老头冷漠的世界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阳光,也给他单调的生活添加了一道柔和的弧线。生活似乎就是一条没有入海口的河,迂回往复、合合分分。他以前曾经想抛开儿女们过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们一个个地离去,馋老头才发现他对他们又是那么的不舍。

坝上的秋末,又开始寒冷了。馋老头半夜里忽然醒来,夜出奇的静。窗外沙沙的声音仿佛充满天地之间,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如老牛吃草一样的透明。忍着刺骨的寒意,打开窗户,哈,下雪了!空阔的院子一片洁白,看上去很陌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习惯冬夜赏雪,却深深地被今夜的雪感动了。他仰起头,看到漆黑的夜空里,绵绵不断的雪花轻盈地飞舞着,灵空而晶莹,有几片还调皮地钻进他的脖子。昨天电视里广播该西伯利亚的寒流会来到华北北部的,真的就降了第一场雪。明天就是农历十一了,去年的明天是醋红过门的大喜的日子,去年的今夜就是二铁子被猪咬了手的那夜。一年的时间像一阵狂风,刮走了像树叶一样没有重量的去年。今年的天气很冷,村民说明年好收成。那个叫石家庄的城市也许也很冷,今夜,他的贼豆子是不是也在一个寂寞的窗口,与这场不约而至的飞雪相对无语。馋老头又静静地流泪了,他用哭泣的声音说:寒流南下,我的女儿,你是不是还穿着那件旧校服,但愿你珍重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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