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河南的大跃进运动开展得热火朝天,农业粮食产量一番两番不及格,三番四番是中游,五番以上是红旗。
我老家在豫西南桐柏山区。有一次,公社书记杜宇亮来到我们簸箕屯村蹲点包队,提出要求,小麦亩产要突破千斤。他进村放下行李,就去找大队长老谢商量这事。老谢一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老天爷呀,咱这儿土地瘠薄,平常年景,小麦亩产也就百十来斤;风调雨顺,收成150斤以上,就算谢天谢地啦!当时,全国小麦亩产大都在150到200斤之间。
杜宇亮一听这话,黑下脸来,严厉地批评道:怪不得你们是全县贫困村,这与你们干部思想有关。人定胜天,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我们就是要创造人间奇迹!
种庄稼不是吹气球,想吹多大就吹多大,我没那本事!老谢生性耿直,有啥说啥。他是个老农会干部,解放战争中,用独轮小车推着小米,支援陈(赓)谢(富治)兵团攻打豫西。他接触过不少共产党干部,知道他们说话、办事,讲究实事求是。
可这回他想错了。大跃进运动,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作为理论依据和行为准则。像老谢这种说真话的干部,被看成是右倾保守、小脚女人,要被撤换。用当时的话说,叫拔白旗。
在杜宇亮的主持下,召开社员大会重选大队长。想当干部的大有人在,听说这次要领着社员亩产超千斤放卫星,又缩着脖子往后退,没那金刚钻谁敢揽那瓷器活儿?
杜宇亮见没人敢接那帅印,脸憋得通红,拍着心口窝说:亲为亲,邻为邻,关老爷为的是山西人。我到这里蹲点包队,是打心眼里想让你们村改变贫困面貌,让大伙过上好日子啊
我六叔觉得大家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忍不住叹道:唉,上级领导啥时候也没有坑过咱们,别的村敢千斤,咱们为啥兔子胆?
那声音不大,杜宇亮却听得分明,见说话的人穿得破破烂烂,知道是个贫下中农。
六叔不是溜须拍马往上爬的人。他解放前是个长工,穷得连媳妇都娶不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自知身份低下,没有想过当官,连当官的梦都没做过。可吉人自有天相,凭他无意间的一句话,杜宇亮非要他出来当大队长不可。就这样,这顶乌纱帽硬是砸到了六叔的头上,上千的社员都得听他指派。
有人不服气,说你屙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样,是当干部的料吗?我六叔不气不恼,只是尴尬地咧嘴苦笑道:这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别说领着大伙儿搞大跃进,就是堵枪眼炸碉堡,我也得上呀!
不想,这话竟成了经典。公社、县里、地区领导,在会上经常引用这段豪言壮语。
河北省徐水县在大跃进中,放出了稻米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超冬瓜的卫星,闻名全国,县委组织大队干部前去参观。
六叔从徐水县取经回来,召开社员会传达经验,还许下弘誓大愿:明年咱们簸箕屯村进入共产主义!人们听得懵懵懂懂,问那是个啥样?他一时语塞,想了半天,解释不了,就说天天吃白馍、红烧肉。社员们喜出望外,声音都抖了:中啊,中啊!你老哥甩开膀子领着大伙儿干吧,只要能过上那日子,死了也合上眼不叫唤!
此后,我六叔在村里的地位一路飙升。过去,人们见面直呼老六;如今见面,叫六哥、六叔、六伯,争着递烟袋、搬板凳、倒开水,把他当爷敬。
大跃进运动在簸箕屯村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田间架起高音喇叭,插满红旗。劳动时,一班子人在地头敲锣打鼓。妇女编成穆桂英突击队,老汉们组成老黄忠突击队,每人穿着一套戏衣,嘻嘻哈哈觉得很有趣,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到种庄稼上。
刚吃几天饱饭,又要折腾了,这样下去没好果子吃!下台的老谢说了句落后话不算,还吐了口唾沫。在场的人刷地抬起了头,心想,你才没好果子吃!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杜宇亮耳朵里,说这是破坏三面红旗,让民兵把他送到县里学习班批斗。半月后,家人把他接回来时,他已经精神失常,经常赤身裸体往外跑。
地区报纸发表了报道簸箕屯村大跃进运动的文章,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一夜之间成了全县的典型,不少人来参观学习。时势造英雄,六叔顿时大红大紫起来,县里有什么活动,都请他去参加。
小麦收割后,全村人敲锣打鼓到县委报喜:亩产超千斤,穷帽子甩到了太平洋!
这年冬天,地区召开大跃进积极分子表彰大会,主席台上已经定下了我六叔的位置,不过他最后未能出席。
原来,1958年老天作美,簸箕屯村小麦亩产200多斤,已经是大丰收了,解决全村人温饱不成问题。
这年,报纸上捷报频传:6月8日《人民日报》报道河南遂平县卫星公社,5亩小麦亩产2105斤;6月12日又报道该社2?郾9亩小麦试验田亩产3530斤。不料,6月16日新华社报道湖北谷城县星光公社试验田小麦亩产4353斤。河南放出的两颗卫星黯然失色,好在西平县城关镇和平公社,又为河南争回了面子,2亩小麦创下亩产7320斤的记录,出现在7月12日的《人民日报》上。截至9月25日的报道,高居榜首的小麦亩产,是青海柴达木盆地赛什克农场的8586斤,可谓空前绝后。
在小麦亩产卫星满天飞的大背景下,我六叔据实上报,簸箕屯村亩产200多斤。
当时,公社书记杜宇亮到地区开会。公社把数字报到县里,县委以为数字写掉个零,要公社核对。六叔说:没错呀,一亩地就长出那200多斤呀!
县委一班人听了这话,鼻子都气歪了!书记是个老粗,没文化,急眼了就骂人,打电话让杜宇亮从地区回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杜宇亮急得鼻尖冒汗,连夜找到我六叔,让重报产量。六叔是个老实人,觉得啥时候都不兴说瞎话。杜宇亮耐着性子,从国际反帝大好形势,到国内大跃进的伟大意义;又从县委决心,讲到公社班子布置,直说得口干舌燥嘴角冒出两朵小白花。无奈我六叔心眼死劲,还是灵性不过来。杜宇亮见开导无效,就拍着桌子大声训斥:簸箕屯村是全县一面红旗,要把产量提到政治高度来认识,不能给大跃进抹黑!亩产千斤的数字,你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
六叔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了张把话又吞了回去,知道再说啥理也不中,大道理管小道理,局部服从全局。这回不仅得说瞎话,还得拿哭当笑,组织社员敲锣打鼓去县委报喜!
那年月,农村基层干部就像棒槌,上级指到哪儿就夯到哪儿。当他们感觉不对劲儿时,总怀疑是自己跟不上形势,坚信红头文件不会出错。
吹牛不犯法。既然亩产超千斤,那么公粮和统购粮,就得按这个比例数缴。六叔心地善良,见人一脸卑微的笑,更不会说狠话。可这回不中了,他得唱黑脸,当恶人,带着几个背枪民兵,挨家挨户催缴粮食。他见人就虎起脸说:咱们丑话说到头里,这回是硬帮硬底子,没有一点虚,谁要不缴,就捆起来送县里学习班,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虚名声虚产量背后,竟是一场灾难!有人带着哭腔说:六哥呀六哥,白馍、红烧肉没吃到嘴里,连红薯、面饼子也没有了,你可把人坑苦了!
许多人家把陈粮拿出来缴公粮,没有陈粮的砸锅卖铁花高价买来缴,日子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家家户户没有隔夜粮。
最后,村里公粮还差百十斤。民兵们说,咱们再去催一遍!六叔却摆摆手说:算啦,都河底见干了,把全村老鼠洞掏了也凑不够。
后来,他把自己的口粮扛来顶数。他拿糠菜填肚子,饿得像根麻秆,走路都有些摇晃,模样十分可怜。没有多少人同情他,谁叫你打肿脸充胖子,害得全村人跟着你遭殃!
六叔病倒了,一夜之间,头发、胡子也全白了。黑黢黢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过去他瞅见这些就会满眼辉煌,像喝了陈年老酒一样陶醉;现在瞅见心里猛一揪,这些荣誉把全村祸害惨了
他痛苦、自责、烦躁、茫然,咋也想不通,为啥会是这种结局?更让他伤透心的是,自打他病倒后,没一个人来看他。他想:难道我成了独夫民贼?
当时,我在县城读初中。我爹去学校,说家里没钱再供我了,让我回去挣工分!我一下子愣住了,瞪大眼睛说:今年咱村收成不错呀!我爹咬着牙说:你六叔是个坏货,把人摆治到死地里。
那天,我从六叔门前经过,忍不住进去看他。他问:放假了?我说:家里没钱,不上了。他嘴唇哆嗦,脸上皱纹痛苦地蠕动着,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我望着他那双后跟磨透的烂鞋,身上又脏又破的黑土布袄,腰里勒的麻绳,不由喉咙发紧,觉得他很可怜很无辜,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地区大跃进运动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如期举行,地委领导得知我六叔重病在身,要县委就是用担架抬,也得把他抬到主席台上。领导解释说,这是个为运动作出贡献的好同志!
那天,县委的吉普车开到我六叔院门前,敲了很久门,也不见动静。最后,杜宇亮翻墙进去,发现我六叔悬梁自尽,身体已经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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