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爷冒了个影儿,一片弯刀样的红牙儿挂在东坡上。短子还睡在梦中,就被脚片子扯个破锣的大嗓门喊醒。短子,快起来,老榆树那儿进人啦!扁头带着那帮狗日的拉横弓钉桩子呢,再晚了就啥屌都没有了。

短子骂骂咧咧道,妈个球的,有完没完了。短子从炕上迅速翻起,穿上衣服,急忙趿拉个鞋,从屋里出来,跟随脚片子向老榆树那儿蹿跶过去。

香草河畔老榆树那儿可是块宝地,短子从家到那儿也就一袋烟工夫,就跟到家里的小园子摘一根黄瓜那样方便。香草河畔原本有很多老榆树,并且沿着河畔有好几片的,到如今是一棵榆树也没有了,可这个地名确是钉邦铁牢地留了下来。

这儿的黑土肥得抓一把就能攥出油来,标直的田垄就跟短子额头上黝黑的纹理一样细密而均匀。这地一犁杖下去,那黑油油的土层就迎着阳光,泛出来亮晶晶的金光银光。有了这暄乎乎的地儿,就像短子睡在王寡妇身上一样让他感到幸福和满足。

老榆树那儿很像一块磨刀石,平坦得无边无垠。夏天一到,那绿油油的田地煞是好看,绿油油的风景线上,排列着齐整整张开笑脸的向日葵,在黄花和白云之间,还不时地飞过几只鸣叫的大鸟。老榆树那儿的地,不但有他短子和脚片子的,还有王寡妇家的。短子看着这招人稀罕的地就勾起了他的魂,那是使自己真真正正成了男人的地方。由此短子才知道做男人的妙处,这就让他想起了王寡妇。

自打那,他就认准了这地是他家的,王寡妇也是他家的。那天王寡妇非得让短子陪她一起去挖野菜,说是她丈夫死后一直不敢一个人出去采菜,倘若没人陪的话,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害怕。谁知道两个人挖着挖着就在高粱地里滚在了一起,把那些高粱秆子压倒了一大片……

短子嘴里叼个烟袋,拎个镐头,长年没有走出老榆树那儿。他就喜欢这里,喜欢这天和地,喜欢这庄稼苗,喜欢看来地里干活的王寡妇的一举一动。短子手里的镐头,因为他个子矮,是经他特意加工的,往地里一杵,那镐把和短子的身材一般高,晨晖里的短子连他的镐头也跟着放出了光彩。他喜欢一个人来这块田里走走看看,觉得这地什么时候都醉人,什么时候看了都让人心里舒服,这上等好地种啥得啥,哪里找去?

还是老书记当硬的时候,跟他说了一句。

短子,你要看好老榆树那儿,那儿可是块宝贝,咱们家的东西,可别让人随便动啊,要是掉块碴儿,我跟你算账。

短子笑得憨憨。看着行,给钱不?

老书记佯怒,妈的,土地没了,晚下辈吃不上饭,你长没长心,还想要钱?

老榆树就成了短子的命根子,心头肉。谁要动了他的田,他的地,就等于动了他的娘们儿,非得惹他跟你拼命。

扁头一接上村长,就来打老榆树那儿的主意,他那根花花肠子总是围着老榆树那儿转来绕去,明眼人一看,还不是为了那点花花绿绿的钱。动短子的心肝宝贝,他哪肯相让,老书记的话已经像树根一样扎进了短子的骨头缝里。

扁头村长陪镇里检查工作的水利站长来到老榆树那儿,水利站长一看这儿就迷上了。这儿的风水无与伦比,他想把自家祖坟迁来。在酒桌上水利站长偷偷地给扁头塞了一沓子钱,对扁头说,这些钱是给你跑腿的,占地的人家给多少你去协调,有数就行,不差钱。

扁头回来一打听,水利站长看上的正是王寡妇家的地。扁头有点头疼,这个王寡妇跟短子最要好,短子又是自己的死对头,这事恐怕要扎手。扎手也好,头疼也罢,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做事儿。

扁头来到王寡妇家十分打怵,不觉想起了那次短子拿菜刀撵着砍他的事,他禁不住打个冷颤。

王寡妇长得漂亮丰满,穿得干干净净,特别是那小蛮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能把人迷死。扁头一看见王寡妇就情不自禁,六神无主,平时最能吧吧的他也不会说话了,利利索索的腿也不会走路了。按说在头道岗他扁头村长看上的娘们儿,还没有让他划拉不到手的,唯独这个王寡妇除外。这个王寡妇偏偏就看上了没有三块豆腐高其貌不扬的短子。扁头当村长那年,一心想把王寡妇划拉到手,过过瘾,有事没事儿总往王寡妇家里跑。

扁头走进王寡妇的屋里,王寡妇正弓腰撅腚在那儿刷锅。扁头进屋顺手就去摸王寡妇的屁股。王寡妇以为是短子呢,她显得很受用,还很配合。当她转身看到不是短子而是扁头时,吓得她妈呀大叫一声。这尖厉的叫喊,立时传了出去。短子对王寡妇的声音十分敏感,就跟自己的神经里的一根弦,无论动哪根儿,一下子短子的神经中枢就会知道,王寡妇的喊声直接进了短子的耳朵里。这时短子正在帮王寡妇往仓房里背包米,听到喊声的短子,迅疾从仓房里冲了出来,问咋的了?短子一见是扁头,气更不打一处来,大声地骂道,妈个球的。回身就从厨房里摸起了菜刀,愤愤地说,谁家的东西都敢动?看我不把你那鸡巴玩意儿砍下来,我都不是人!扁头一看,短子急了眼,吓得他赶紧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

妈的,那次要是跑得不快,非让短子给我放血不可。一想起那天灰溜溜逃跑的事,心里还在打鼓,又一想水利站长的那一沓子钱,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了王寡妇家。

王寡妇听到扁头村长站在大门外喊她,便停下手里活计,出去开门。扁头村长说,他王婶,我就不进去了,有点事跟你商量。你家老榆树那儿的地,别人看上了,想用一疙瘩儿。

干啥呀?

镇里一位干部想把祖坟迁来,要占也就是亩八的,不白占,给你钱。

往地里埋坟啊?这个事儿我得琢磨琢磨。

还琢磨啥?人家给出了大价钱哩,我给人家说了不少好话,说你家挺困难,该多给点。这样,好说歹说的,人家答应给你一万块哩,这可是个天价。要照这样卖,你那二十来亩地,可就是二十多万哩,你就发财啰。

那我也得回去想想,明天再定吧。

扁头村长说,那你在家想吧,这样的好事打灯笼都找不着。你不做,有好多人家上赶子找我哩,我都没答应。扁头担心王寡妇找短子商量,这事要是找短子,就不好说了。

晚上,王寡妇把短子找来说了此事。短子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那可不行,坚决不行!你想啊,埋了坟还能种地吗?不种地,你吃啥花啥?短子把老支书那套又搬了出来。再者说,上地干活看见坟包儿,害怕不?眼下一万块钱不经花销儿,干不了多大用处就没了。钱没了,地也没了,你指望啥?

第二天,扁头来问王寡妇琢磨得咋样了。王寡妇说,不行啊!我指望着这地养活自己呢,你再去跟别的家商量商量。他王婶,人家镇上干部就看上你家那儿了,不行再给你多加点钱。

加钱也不行,没别的事的话,我还有活儿。说完王寡妇一扭身就进屋了。

扁头心里琢磨,妈的,跟我装犊子,不就是短子骑了你吗?他会我不会咋的?我比短子的那玩意强多啦!我先骑了你,看你答不答应,今晚就让你尝尝。不拿下你,我还算是头道岗的村长吗?

这天的夜晚,要比往天黑多了。扁头对村子里的路熟烂于心,很快就摸到了王寡妇家。这次扁头格外小心,心想千万别碰上短子那倒霉的扫帚星,这也是扁头选晚上来王寡妇家的理由。一扯门,门早已上了闩,扁头就绕到窗户前,伸手扯扯这扇窗户,又拽拽那扇窗户,还真有一扇没关严实。他就鸟(读niāo)悄地把窗户拽开,闪身跳进了屋里。就在这当儿,有人从背后狠狠地给了他一棍子。

短子晚上喝的是早晨剩下的粥,拉了肚子,一晚上跑了好几趟厕所。正蹲在自家墙根方便,看到王寡妇家大门外有人影在晃动,短子急急忙忙提上裤子,扯根棍子就跟了上去,一看这不是他妈个球的扁头吗,他要干啥?

扁头做梦没有想到,好事快要来临了,背后有人给他一棍子。这棍子可打得不轻,扁头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短子心里非常愤怒,妈个球的,我家的东西是随便动的吗?听到屋外响声的王寡妇急忙打开灯,她跟孩子们看到了提溜着木棍子的短子和躺在地上脑袋出血的扁头。她看到后窗户大敞四开,似乎明白了一切。赶紧喊住短子别再打下去,看打出人命。听了王寡妇的喊声,急了眼的短子方罢了手。王寡妇让孩子喊来邻居和扁头的家人。扁头媳妇连骂带撅,又要伸手打扁头。脚片子来了,说得了得了,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干啥,赶紧找车拉扁头去医院。回过头来对王寡妇说,嫂子,这事咱们解决不了,得赶紧往派出所报案。王寡妇哭哭咧咧地说,报啥,扁头他是村长,这磕碜就别再丢了。再说,扁头也没把我咋的,我看这事吵吵嚷嚷也不好,到这里算了。短子却同意脚片子的意见,说这事不是小事,得报派出所,扁头夜闯民宅,都够判刑了。王寡妇说,别介了,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算了吧。王寡妇话说这份儿上了,别人也就不好再坚持了。扁头已被拉往医院,王寡妇被赶来的几个妇女陪着唠些安慰的嗑。短子和脚片子也插不上嘴,就各自回家了。

扁头这次伤得并不重,头上缝了三四针。

秋天地里是一番喜人的景象。成熟的庄稼都披上了五彩盛装,在秋风中摇曳着妩媚的身姿。五谷一上场,短子的眉眼就笑得扭起了秧歌。粮贩子把成沓成捆的钱塞进庄户人的兜,到那时短子就可以到王寡妇家里,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酒,赶上孩子不在家,王寡妇还会留他住上一个晚上。

短子迈动着小短腿,跟脚片子来到了老榆树,地头一溜儿地停着几辆小轿车。扁头村长和牛二咋咋呼呼地站在车旁指挥一帮人干这干那,那些人正在边用皮尺丈量地,边往地里钉着木牌,那木牌上面写着谁家的地多少。一到地头短子就和扁头村长交上火了。

好你个扁头,干吗祸害这上好的地?

我说短子,你是不是吃饱撑的,闲事还不够你管的了?

这地是我家的,不是你村长自个儿家的,你就不能动。

我是一村之长,我得按上级指示办。再说了,有话好好说,喊啥喊,不喊你能死啊?

上级错了,你也照办?

上级怎么能错。招来商就能赚到大钱,这叫错吗?

商个屁,造纸厂哪里弄不得,咋偏选老榆树这儿?

短子,这个我管不了,上边让干啥,我就干啥。今天凡是楔了木桩子的人家,地就算占了。占了的,厂子给钱,立马给人家倒腾出来。明个儿外面来人开始盖厂子,谁影响施工谁得包赔损失。

短子有点蒙怵。这地的事儿要是没人出头来管,说不准真的就会没了。短子原地没动,努着嘴说,在这块地里建厂子,是不是得看老百姓答应不答应?

扁头带答不理地说,答不答应,都得建。

短子跳起来,我家的地,还让你给当家不成?你能耐大到天上去了,还有没有王法啦?

扁头摆摆手说,啥王法不王法的,我不跟你论,你没权力管!

妈个球的,你乱占耕地就违法,违法谁都可以管。

啥法律都没用!你真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天的大小。在这里我就是法,在镇里镇长就是法!

我的土地承包书上明明写着,国家依法保护农民的承包耕地,这是我的地,受法律保护,你就不能动。

短子,征地是上级的招商政策,啥地方都得给绿灯,什么耕地不耕地的,想占就得占。

你个扁头,弄个造纸厂毁了一大片好地,就算你挣十年的钱,可这断了后人的百年粮啊!这是造孽呀,这是祸害老百姓啊,你知道不?

短子,我啥都比你知道得多,你识的字比秤杆上的星儿多不了几个,跟我装啥。我看你弄错了不是?我这分明是在给老百姓造福,你看看咱们屯一年种地能收多少,建个厂子哪家一年不添进一两万的!

短子有点急眼。扁头,你说账能这么算吗?有了这个厂子,地上的水地下的水全都没个好,这片地还能再种粮食不?挣钱是眼目前的事,保住这块地,这才是子孙万代的……

扁头笑出声来,呵呵,短子你真招笑儿,你的子孙在哪儿呢?

妈个球,你笑话我没后?我有没有后跟这事没关系,更何况我对有没有后并不在乎!扁头我问你,村里这几百口的后生算不算后人?头道岗是大伙的,不是你家的。人走道得抬眼往前瞧,光瞅脚跟底下行吗?你个扁头,毁了地,怎么还有理了呢?你是逼我去告你,看有没有人管哩!

我看着,随便你告。扁头村长洋洋不睬地双手叉腰,挺立在老榆树地头。

在短子较劲的当儿,不觉间已围了很多村民。看见了围上来的村邻,扁头不觉得火冒三丈,一挥手指着大伙喊叫着,大伙都看见没,短子这个榆木脑袋,他要把大家伙的好事给搅黄了,你们还瞅啥瞅,倒是放个屁呀!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村长啊,用这么好的地建厂子,真是糟践了。虽说补了点钱,可这点钱能够花一辈子吗?有了一个人开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开了,大家都不同意祸害这么好的耕地来建厂子。

扁头见情形对他不利,借故说我还有别的事,转身匆匆忙忙离去。

短子大名叫吴德贵,是当年逃荒来到头道岗的。

一同来的都是七兄八弟儿一大家子,唯独短子,来时是个孤儿,眼下还是孤身一人。初来头道岗时他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让百家伤心的是,短子的个子来时啥样,到了现在也没抻长多少。

短子个子矮,长相不受看,娶媳妇就甭想了。可这不等于短子没沾过女人,前边已经提到过。有一年王寡妇男人赶马车往地里送粪,马毛了跑进了壕沟,把她男人从车上甩下来活活摔死了。年轻的王寡妇拉帮几个年幼的孩子的确很不容易,短子有事没事总往王寡妇家跑,帮着王寡妇干这干那。时间一长两个人就好上了。这事头道岗人都知道,都见怪不怪的。有一次短子酒喝多了,有人借着酒劲跟他扯荤。短子,你总跑王寡妇家,那玩意好使吗?短子说,咣咣的。她说比她男人的还招人稀罕哩。这句话全村人当笑柄,都传短子家什比他个头还高哩。

王寡妇的孩子大一个走一个,就差个小崽子。男人刚走时,有不少亲戚村邻给她掂对人家,可是王寡妇就是不干,说来说去,她是因为有了短子。大伙又掂对着她跟短子成婚,可短子不干。他对谁都说,我就是帮帮她娘儿几个,我长得这个熊样,让我当爹,我还不配哩!后来渐渐地也就没人给他们张罗这事了。人们猜想王寡妇等小崽子一结婚,两个人也就骨碌到一起了。扁头说他没有后,短子感到很委屈。

老榆树在香草河上坎儿。清清的河水,三环五绕,像条链子锁住了这块风水宝地,至今河两岸还有成片成片的柳条通和芦苇荡。现在不少城里人溜达到这儿,就如同猛然间瞄见了一幅精彩的十字绣,不绝口地叫好。有了城里人叫好,短子把老榆树那儿看得比啥都金贵,头道岗本没啥出彩的地方,附近百里也仅仅有这么一块好的风景了,这地就成了他家里的宝贝疙瘩。

香草河锁住了老榆树那儿一大片土地,老榆树那儿锁住了短子的心。农闲时候,短子就和村里半大小子划船在河里挂鱼,城里来这儿撒眸野景的人看到了,拿长炮短炮的拍个不停。短子喜欢让他们照,有时还故意摆摆姿势怪滑稽的。让短子高兴的是他的照片上了城里人办的杂志,王寡妇看了说美。短子回答说,那是,我就说我不赖吧,连城里人都看我上眼,让他们去照吧,越多越好。

那次短子和扁头斗完口,扁头气不打一处来,回到家里还喘着闷气,你个短子,长得没猪头样跟我斗法,你等好儿吧。老榆树让扁头村长头痛。短子在那里横着,他的地偏偏又在地当腰,你给他串地他不干,你让他签土地出租转让合同他不签。这个主儿真他妈的难整!要是仅仅短子一个人也好整,麻烦就是一动短子,短子通不过,他吆喝一声,村里人就会跟着起哄,他一呼百应,就没法对付了?

不管好整不好整,扁头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整,更何况客商对他还不薄哩。建造纸厂的老板可真讲究,一下子给了扁头十万块钱,足足装了一个小皮提箱子。老板递给扁头时,就跟扔一块土坷垃一样毫不在意,告诉扁头,事情办得好的话,好处还少不了的。扁头心想那老板得给镇长多少钱啊!扁头这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些钱,心里还真有点毛愣。

短子没有阻止住扁头在老榆树那儿圈地钉桩子,只好和脚片子带着气来到镇上。

可是,短子不知道扁头早在他之前就到了。短子要找镇长,扁头站在旁边挡也没挡。

短子见到了镇长,拘谨地不知开口先说些什么。镇长看见了短子,俯下腰隔着桌子来握手,短子惊惧地把双手背到了背后,旋即感到自己是不是失礼了,于是,又把双手移到胸前,用力搓了搓,忙说,领导呀,我的手埋汰。

镇长笑得很和善说,有事你就说吧。

短子说,扁头村长也在,我说的是老榆树的事。

镇长伸出了右手,五指张开,放在他和短子之间,短子看了镇长张开的手,仿佛嘴里的话被堵住了似的,怎么说也不痛快。镇长说,老榆树是吧?

短子说,是,老榆树那块地儿要建厂子,我们都不肯。没人来说,我就代表他们来跟你说。

镇长接着说,代表可不简单哩,你一个人怎么能够代表得了那么多人啊?你不同意,不见得其他村民不同意,那样吧,我问问你们的村长。

短子说,镇长你不该问扁头,你该问脚片子。镇长说,怎么又出来个脚片子?

短子随即一指身边的人,他就是脚片子。

镇长一瞧,脚片子那脸长得真像一只大脚片儿,镇长乐了。我跟你们村长商量商量,你们回去等信吧。短子心里很不平,我们说话镇长不信?扁头回到头道岗天快黑下来,一群人围着短子都在等他。大伙相信扁头一准能带回镇长的回音。大家向回来的扁头围了过去,问事情咋样。扁头耀武扬威地跟大伙说,镇长跟我喝了一下午酒,从晌午头喝到后晌。

短子抢过话来,别白话你喝酒不喝酒的,事咋样了?

扁头不屑一顾,那能咋样,镇政府都研究过了,事就这么定了。

村子里的人炸窝般地叫嚷道,没改了?

扁头就像没听到大家的问话,悠闲地迈着方步回家睡觉去了。短子说,土地是咱们的命根子,我们没了地咋活呀?我们的地就得我们来给它当家,别人想动,没门!

有人提了个话,短子你伸手不怕染手,再上镇里找找吧!

短子说,我一个人去可不中,大伙都去吧,人多力量大哩。大伙儿都同意短子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短子他们开着四轮车就来到镇里。

短子第一个进了镇长的屋子,刚好镇长在。镇长还像上回一样又伸出了他的大手,这次短子没有了畏惧,大着嗓门先说了话。镇长,还是老榆树地的事儿,我们大伙都来了。

镇长看看挤进来的人群,脸色硬得像块腊肉,很不高兴地说,不就是合法征地的事儿吗?来这么多人干啥?

短子接过话,大家伙来找你,还不是信得过镇里嘛。我们的土地就要丢了,这就像家里丢了孩子,我们来找找,不对吗?

镇长不耐烦了,把大手晃了几晃说,闹哄哄的不像话。说话间,镇里派出所司法所管事的干部也都挤了进来。七嘴八舌,不像话,这不闹事吗?最起码也算非法上访。

短子很恼怒,我们的地就要没了,来找找不行?跟你们说事情,说我们闹事,来了几个乡亲你们又说非法,想跟你们说话,你们老伸大手。

镇长说,我跟你们村长商量过了,开发老榆树那儿是为了让大家富裕,我们是好心。

短子他们在镇里整整待了一小天,也没有结果。大家就呛呛往县里去。咱们自己的地,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吗?

大家坐车刚要往回返,他们就看到镇里的水利站长和开发老榆树的老板在一个酒店喝酒呢。短子寻思,开发老榆树那儿的老板不简单哪,不单单和镇长、扁头、水利站长还可能和更多的人有瓜葛啊!

短子和脚片子一合计,上县里要是全村子人都去,一个来回要好几天,耽误农活不说,费用也不少,要不就咱俩去得了。县里化肥便宜,回来还能拉一车化肥回来,去多少人也就是这点事。大家伙认为短子说得对,短子和脚片子你俩要是找回来老榆树,就是头道岗的大功臣,费用大伙出。

短子开车上县里那天,回头望了望老榆树那儿,老榆树地本是应该供奉到祖先板上的,可是眼下也没办法让它安闲下来。自己家的东西,弄不好就要丢啦。

在家的扁头村长这几天可忙坏了,他一会儿吆喝大伙去老榆树那儿修道,一会儿又吆喝大伙到村部去算钱。人们感到两三个月后老榆树准会破了相。往地里去的道路眼瞅着就要修成,这些日子通过扁头,还时不时地能从开发商老板那儿领到手干零活的工钱。还有几个会来事的,经常被老板领到镇上吃馆子,吃得嘴唇油亮油亮的。

扁头告诉大家,六月初十老榆树那儿厂子正式开工,到时大家都有红包啊!人们兴奋地盼着那一天,手里的活计干得轻轻松松利利索索。砂石运来,砖块也来了,更让人兴奋的是那些庞大的机器也都踱着步来了,在老榆树旁边候着。扁头把初十这一天看得很重要,光是鞭炮,就装满了小车的后屁股。

王寡妇也心疼老榆树那儿,她家的地和短子家的地垄挨垄沟连沟。伺候地的时候,短子连铲带耥,地里的活都是他一人干的。一到中午,她总是要给在地里干活的短子送饭,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刻。王寡妇扯着嗓子喊:喂,吃饭啦!短子也应和着喊道:知道啦,就来。不见短子过来,王寡妇就再喊,那声音一问一答,此起彼伏,被风一吹就将两个人的心搅缠在了一起。短子笑呵呵地来到地头,和王寡妇一起吃饭。短子很开心,王寡妇看着吧嗒嘴吃饭、光着黝黑黝黑膀子的短子,也很开心。

短子和脚片子去了县里,好几天没有音信,王寡妇很牵挂。短子和脚片子一到县里就来到了国土资源局。局长亲自见了他俩,局长说,你们找我啥事?

短子说,我们村的老榆树地要建厂,要真是给老百姓造福的好厂子,不要说我们不阻拦,还得支持哩。可是镇里村里引进来的是个小造纸厂,把我们地给祸害了,我们不同意,来找你们给做主哩。

局长说,这事是真的吗?

短子说,往老榆树那儿去的路都铺垫完了,初十厂子就要开工了,我们哪敢和局长撒谎。

局长说,你们等等。局长喊来手下的人说,你看看老榆树这块地的性质,再看看有没有关于头道岗上报占用耕地的报告?

业务人员说,报告确实有,他们申请的是一块多年弃耕的废弃地,地名叫偏脸子。我们查了老榆树地,这地块是Ⅰ类耕地,这地是不能占的,也不能建厂子的。

局长说,你再仔细看看。

业务员又说,我们反复查了,这是航拍,没错。

局长亲自打开土地现状图一看,可不是咋的。这一下子把局长也给造愣住了。老榆树地这可是Ⅰ类耕地呀,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这基本农田!

这可是他当局长以来第一宗毁坏基本农田的大案,于是局长给县长打了电话。县长立马下了指示,通知镇里马上查清此事,让镇长亲自向他汇报。镇里不敢怠慢,立即通知村里马上停工。就在这时,短子和脚片子接到家里王寡妇的电话,老东西你们都回来吧,老榆树那儿安静了,运来的东西都拉走啦,大家伙准备酒席迎接你们哩……

短子和脚片子高高兴兴拉着装满化肥的四轮车往回返,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开着轿车的水利站长,看样子也许是从县里办完事往回返,见到他们开的四轮车,还重重摁了几个响笛呢。

离头道岗也就三四十里地了,这时短子和脚片子发现了一辆没有挂车牌子的空货车迎面而来,原本那车开得很慢,到了他们跟前却忽然加速,像一座大山轰隆隆地压过来。四轮沿着道边开着,生怕碰着行走的路人,对突然奔过来的大货车,根本没想到能冲他们开来,而且开得还那样的快,让他们来不及躲闪。四轮车就像小孩和大人摔跤似的,远远地被甩进了路边的壕沟。

晚上,县电视台在晚间新闻里播出了关于短子和脚片子的消息:在沈三公路103公里处,有辆小四轮拖拉机和货车相撞,四轮车上两人重伤,正在医院抢救,肇事大货车逃逸。据目击者说,该车没有牌照,交警正在调查处理之中,详细情况请继续关注本台交通信息专题节目。

王寡妇在家看着看着电视,她突然发疯似的冲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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