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淮安自古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外地人到这里做生意的很多,大都发了财,就在清代嘉庆年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一个人,大约有五十多岁,开始在淮安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这个人姓周,名海门。起初他只是贩盐,后来,买卖越做越大,经营范围扩大到丝绸布匹、药材药品、皮货山货等多种项目上,在当地开设了好几家店铺。不出十年,周海门便成为淮安的首富。

俗话说,为富者不仁。周海门却不是悭吝贪财的角色。他为人正直,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又喜欢广交天下豪杰。对于地方上的贫苦百姓,他多次想法救济;对于地方官吏,他也不曲意巴结,不卑不亢。这样一来,周海门就不仅以富有而出名,更因为“达则兼济天下”而赢得方圆几百里内的黎民百姓交口称道。

周海门名气大了,就有很多人上门求见,在他家吃饭的门客常有上千人,使得周家宅院一年四季像过大年似的,热闹无比。对于那些求上门来的,不论老少,不论贫富贵贱、能力高下,他都来者不拒,热情接纳。即使没有一技之长,他也不冷眼相看。来的都是客,都被施以宾客之礼。如此举动,慕名而来的人只有见多,没有见少。

渐渐地,周家的宅院也显得局促狭小了。这么多人的吃住要解决,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好在周海门家财万贯,资本雄厚,竟毫不犹豫地依山修建了数百间客房,免费接待客人。客房都编了号,客人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安排就宿。到了这里,客人就如同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亲切。

周海门就这么乐善好施,豪爽好客,几年之内结交了不少人,其影响力波及周围的几个县。他虽然没有居官,但是地方上谁也不敢对他不恭不敬,举凡有什么大小事宜,他当然要被请出来出谋划策,作作决断。

那时候,淮安地方的一个漕运官嫉妒周海门的威名,就暗暗向上司告发周海门,可是一连三次都不见一点动静。相反,有一天,漕运总督忽然亲自到周府拜访,周家盛宴款待。漕运总督和周海门一见如故,二人开怀畅饮,谈笑风生,亲如兄弟。消息传出,一时人们深感奇怪。那位告发周海门的官员闻听此事,情知周海门势力通天,朝中有人,就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找了个机会亲近了一下周海门。周海门也不计前嫌,以礼相待。

周海门在淮安算是有名望之人,对生意上的事便不再亲自过问,整天和客人们在一起饮酒赏景,纵论古今天下大事。日子过得极其潇洒自如,颇有点名士风度。

一天,周海门邀请一些知交在后花园里观赏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在花下饮酒。宾主兴致很高,侃侃而谈,顺便说到了剑侠的事。不知何故,周海门这次豪情勃发,敲着桌子说:“我听说剑侠的武功也不是深不可测的……”此语顿时震惊四座。众人都以为周老爷要大加赞叹古今英雄豪侠们的武功盖世,却不料他竟说出这句话来。周海门接着说:“……纵观当今世上,真正称得上剑侠的却寥若晨星,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是当世无人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座,问大家:“周某多年在此地经商,见识不广,诸位走遍天下,阅历丰富,可曾见过一二个剑侠没有?”

众人都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席上有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刚从南方过来。剑侠倒是有的,而且见过一面,不过,当时他正被官府关押着。”

周海门急忙问那是什么人,年轻客人看着他说:“那人的姓名我不知道,有人说他是广西人。据说此人武功非常了得,来无影去无踪,出入别人家里,无论冬夏,临走时都要留下一朵白兰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这种鲜花的。这就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大侠‘白兰花’。”

周海门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众客人却被“白兰花”迷住了,缠着年轻人要他再讲讲“白兰花”的故事。年轻人也不推辞,继续讲下去。

“‘白兰花’没有固定的住址,一般人根本不清楚他的行踪。人们往往在无意中碰到他,想去找他时却又找不着了。但是在关键时刻,他会不请自到。嘉庆十五年,广东东江一带大雨连天,江河发大水,淹没了数以万计的房屋,黎民百姓死伤无数,活着的人没法生活,就向官府求救,官府却不肯赈济一粒粮食。”

众人听到这里,都齐声怒骂官府草菅人命。年轻人等他们静下来,又接着说:“这时候,有一个董事出面倡议募捐,但响应的人寥寥无几。董事很是气愤,但也无可奈何,整天拿着募捐名册叹气。一天夜里,他兀自睡去,一觉醒来,发现晚上放在桌上的名册不见了,而花瓶中却插了一支白兰花。董事大吃一惊,但又百思不得其解,琢磨不透‘白兰花’拿走募捐名册的用意。

“过了三天,有人忽然拿着募捐的花名册来找董事,并敦促他去主持发放救济粮款的事。董事平时就认识那个人,就追问他这名册从何而来,那人对他说:‘路上有人把这册子给我,吩咐我来请你,还说他在河边恭候你。’董事翻阅名册,看见那些平时号称吝啬鬼的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们的名下,都写着很大的捐献数目,好像非常乐意似的。最奇怪的是那位原来死活不肯赈灾的官老爷,也居然认捐白银八千两,而且还盖上了县衙的大红官印作担保。

“董事喜出望外,快步赶到河边。但见岸边摆放着万担粮食、千两白银,赈济粮款显然全部备齐。待赈的百姓群集河边齐声欢呼,声如雷动,齐刷刷地跪下来冲董事这边叩拜。

“董事想找到那个恭候他的人,但毫无结果。不过他猜到这事一定是‘白兰花’所为。众百姓及其他官员们都不知道此事的奥秘,董事心里则清楚,这些捐出的粮食和银子并不是那些人自愿认捐的,很有可能是‘白兰花’逼迫他们干的。

“从此以后,‘白兰花’的名声大振。百姓喜欢听到这个名字。富家大户听了这名字却心惊肉跳,他们往往睡到半夜,无故惊醒,以为‘白兰花’来了,但仔细寻察,又不见什么踪迹,简直有点草木皆兵了。”

年轻人讲完这个故事,本来不想再讲了,但众人不依,非要他再往下说,没办法,他稍稍呷了一口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广东那边海面上经常有海盗出没,图财害命,活动非常猖獗。负责缉拿海盗的一位将军日夜带领水师在海上巡查。一天夜里,巡查船停在了虎门,将军和随从想趁机轻松一下。就在主力舰上宴请宾客,还招了几十个妓女陪酒作乐。散席以后,将军还嫌不过瘾,留下妓女服侍过夜,继续寻欢作乐。

“虎门港内,将军统领的舰队一字排开。在明亮的月光下,战舰上旗帜飘扬,那架势像是得胜回营的韩世忠和梁红玉的船队。将军高卧在中军帐内,得意洋洋地度他的良宵月夜。那防儿卫甚严,就是鸟儿也难以飞入。可是,早上起床,将军发现一朵白兰花赫然放在桌子上,不禁大吃一惊。过了好一会,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将军仍在疑惑不解,赶紧唤来手下士兵,把全船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查个遍,也没有一点线索。

“将军这才稍微坦然一点。白天忙于公务之中,使用大印时,才发现大印上所刻的字已被磨去,看不见了。大印上新刻上了篆文‘粉猴’二字。将军不认识篆文,就叫来幕僚,幕僚告知他,他又怒又羞,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吩咐幕僚严守秘密,另外暗暗叫来一名刻工重新摹刻了官樱”年轻人讲到这里,看了一眼周海门。周海门非常平静,再看众宾客,一个个露出意犹未劲欲听下文的神情,他就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这要说到一位朝廷钦差的事了,诸位姑且听之,不可妄传。这位钦差到广东巡察,过境时,被人无缘无故剪掉了辫子,在枕边却发现一朵白兰花。堂堂朝廷命官丢了辫子,这可是件大事,弄不好要丢官掉脑袋的。钦差又怒又怕,无处发泄,就狠狠地把总督责备了一顿。总督知道这事是‘白兰花’干的,但要让他抓到‘白兰花’,他也一筹莫展。

“总督的手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把关押在狱中的一个死刑犯当作‘白兰花’,绑到大街上示众,准备把他当场斩首,以息钦差怒火。然而,还没等到行刑,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跑上前来自报家门:‘我才是真正的白兰花,你们凭什么冤枉杀人?’说完,这个壮汉乖乖地让土兵绑了,押着去见总督。

“这时全城的人听说真‘白兰花’被捉到了,都争着想看一眼这个赫赫有名的大侠的风采。‘白兰花’所经之处,大街小巷塞得满满的,全是围观者。房顶墙沿上也全挤满了人,大家为了看‘白兰花’一眼,什么也不顾了。当时,我正在城里,也挤在人堆里看见过他,只可惜距离太远,没有看清楚。

“总督亲自审问‘白兰花’,他却放声大笑,供认不讳。总督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捉到了‘白兰花’,不禁兴高采烈,吩咐士兵们严加看守。为了怕他逃走,士兵们用布在‘白兰花’身上缠了几十层,外面又捆上粗铁丝,绑扎得结结实实。在牢里关了一夜,第二天就下令行刑。

“行刑时,围观的人更多。可这一次又错了。那囚犯当场大呼‘冤枉,冤枉哪!我不是白兰花,为什么要杀我呀!’监斩官问道:‘你昨天已经承认自己是真的白兰花,怎么今天大呼冤枉呢?难道是怕死就这么没骨气吗?’囚犯哭着说:‘确实是冤枉啊!我不是白兰花,我是牢里的看守呀!昨天白兰花关进牢房,我小心看着他,到天亮时,实在是太困倦了,就打了个瞌睡。等我醒了过来时,人已经在刑场上。这真是冤枉啊!’监斩官听他说得这么可怜,急忙派人验看,果然是狱里的看守,就把他放了。

“官府根本没办法抓到‘白兰花’,‘白兰花’却在暗中注视他们。自从那个总督主管广东政务以来,倒也颇见政绩。压制豪强,安抚百姓,海盗也从此销声匿迹。一天晚上,各大小官府都得到了‘白兰花’的辞别信,信中说:‘我所做的,总督都代为做到了。广东已经用不着我,现在我要告辞了。不过,要是再听说某位官做什么不好的事,我还会回来拜访他的。’此后,‘白兰花’果然没有再出现过,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据说他已经成仙上天了。”

周海门一直没有插话,这时却撩起胡须说道:“‘白兰花’,也不过是肉身凡胎,岂有成仙上天之理?恐怕还在人间吧!”众宾客只当他说的是一句玩笑话,那年轻人则在一旁笑而不语。

饮酒尽兴之后,宾客散去,年轻客人则独自留下来。周海门请他进入内室,脱下头巾,迎着他笑道:“你真是好眼力啊!”原来,周海门就是当年声震广东的‘白兰花’。

年轻人恭敬地说:“我刚从罗浮山来,有位和尚嘱托我带信给你,说您现在是东南一带有名望的人物。近来,我遍访江南各地,都没有遇上您,到了此地,一见面我就猜和尚所说的一定是您,现在果然没错。”

海门看完和尚的来信,默默不出一言。过了三天,他突然大宴宾客,遍请所交新旧好友。然后,他把家里管帐的先生叫来,让他盘点清楚所有产业以及一切盈亏数字,请年轻人上座,奉上一串钥匙、几本帐簿,说:“我师父来召我了。我要到那里跟随师父云游深山。这里是我所有的财产,拜托你暂管,或许十年以后再归还我吧。”

又把家中所有的丫环、仆人叫来,在庭中参拜那个年轻客人,说:“这位是你们的新主人,你们要好好侍奉他。”

海门原来没有妻子和儿子,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养女。这时,他安顿完家中大小事宜,就和养女各跨一头白骡,从容自若地径自走了。客人们都起身相送,可那骡子走得飞快,只见前面路上尘土飞扬,转眼间就不见父女俩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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