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往年雨水时节就已开始凋零的桃花,今年过了惊蛰,却还未结苞,让一镇子盼着花开的男女老少脸上都绽不起笑颜。

这座偏僻少人、仿若与世隔绝的镇上住着老少三百余口,大都依山而生。每到春天,这两面环山、一面傍水的镇子,便早早被嫩红、浅红、飞红、乱红的桃花湮没了,眼下这一弯碧水也会落得片片飞花,因此得名桃花溪。

连绵的桃花包围着眼前的屋舍,一双少年男女并肩在茂密的樱桃树下说着话,江飞白就在离他们不到三丈处。

——是高处。

举目所及。一派小桥流水,风光独好,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桃花源模样。如此良辰美景,江飞白却不得不藏在树阴里,偷听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谈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丢人。

“桃花,先把我带回来的骨汤喝了吧。这是上好猪腿骨炖的汤,陈掌柜拿来招待贵客的,可香了。”说话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壮实少年,他相貌方正,粗衣麻布,虎目清明,一看就是憨直可信之人。

那被唤做桃花的少女背对江飞白,背影窈窕,一身藕色被树枝挡住大半,唯有桃红色的鞋尖在地上轻轻地晃啊晃。

她闻言笑了一声,道:“陈掌柜一毛不拔惯了,石头哥,你求来这罐骨汤只怕费了不少劲吧。”

她声音清朗,就像桃花溪的水一般澄澈,听来叫人说不出的舒服。

少年乐呵呵地摸摸脑袋,道:“那倒没有,陈掌柜的客栈里来了好些人,我早上路过就帮了把手,他就给了这个,说是对你的脚有好处。你趁热喝了,若是喜欢,我再去找他要。”

桃花叹道:“春天正是进山采药的时候,我这个腿,早不伤晚不伤,偏偏却在这时伤了,结果倒累得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奔波。”

少年摸了摸脑袋,待要安慰,少女又疑道:“怪事,往年夏天客商才会变多,怎么今年才初春,陈掌柜的生意就这么红火?”

这个少年倒是知道。立刻摇头道:“陈掌柜客栈里来的可不是客商,都是些江湖人。”

“哦?”桃花道,“石头哥,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人。”

少年道:“陈掌柜跟我说的,他叫我小心些,千万别得罪了这些人。不过我看来,这些江湖人虽说怪些,倒也不是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有个一身黑衣的老丈从早上就坐在门口喝酒,神色冷冰冰的,气派大得很,一双眼往人身上一瞪,就像是用刀子在戳你似的。看着吓人吧,但我给他端酒也不曾颐指气使,倒比米员外的管家好伺候多了。”

黑道巨擘、北方最大的绿林寨连云堡的宗主“不老松”松千壑被拿来和一个员外的管家相提并论,这等奇思妙想真是从未有过。

偷听的江飞白一时没憋住,忍笑忍得痛苦至极。

不知是否和他想在一处,树下的少女咯咯一笑,柔声道:“那人说不定是什么掌门宗师,身份贵重,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你一个乡下伙计。”

少年嘿嘿一笑,又道:“对了,我还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大胖子。见了他,我便觉得,只怕天下间没有比他更胖的人了。”

桃花好奇道:“真那么胖?比张屠夫还要胖?”

“他有四五个张屠夫那么胖!”少年斩钉截铁地道,引来桃花一阵抽冷气。

江飞白在心里叹道,兄弟你这可就说对了。世界上胖的人很多,能胖到连五官也瞧不见、胖到一个人能遮住一扇门、胖到旁人多看他两眼就觉得吃不下饭的地步,就算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可谓惊世骇俗。

那胖子不单喜欢全身锦衣华服,还在上头绣了无数个金光闪闪的元宝,彻头彻尾就是个暴发户败家子的模样。不过全江湖都知道,“元宝公子”金元宝,不但不是个败家子,还是出了名的财神爷。他和他的妹妹“金钱夫人”金钱儿都是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主儿,若论消息之灵通,无人能出其右。他们的财神帮,卖的就是各种消息,其无所不知的名声可谓无人不知,生意向来兴隆得很。

“更奇怪的是,这个大胖子的妹妹一点儿也不胖,身量就跟桃花你差不多。”

桃花一愣,柔声道:“龙生九子还各个不同。何况男女有别。石头哥,除了这两拨人,客栈里还来了什么人?”

少年想了想:“陈掌柜说,还有个老道士带着个年轻人,他们是前晚就投宿的,还不曾出过房门,我早上没有见到。桃花,江湖人里还有道士?”

桃花浅笑:“你啊,真是块没记性的大石头。之前路过的说书人不是说了,江湖人里道士、和尚、尼姑什么没有?而且这种人难知深浅,最是难惹。”

听这少女笑语嫣然地编排自己的师叔——青城派玉鼎子之下公认武功最高的“解剑真人”玉虚子,江飞白只好在心里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只当没听见。

少年见桃花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叫石浒,本来就是大石头么。”

桃花叫少年坐在身边,拿过一旁晒的草药开始翻检,忽道:“你今早帮忙,可遇见什么事么?比如,有没有人叫你探听什么消息?”

石浒讶然道:“桃花,你怎么知道那位胖公子的妹妹叫我帮她找失散多年的亲戚?”

桃花似是在微笑,道:“咱们镇上十年也不来个生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人,必有所图,说是不为同一样物事或是同一个人,我可不信。他们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若要比旁人占得先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找咱们这样的本乡人帮忙。”

一席话听得江飞白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这少女足不出户,只凭只言片语,竟把众人的打算猜了个通透,可谓聪慧至极。他正是晌午见到金钱儿托付这少年,自己也动了一样的心思,一路盯梢跟踪而至,

的确,不管是他和玉虚子师叔,或者“岁寒三凶”,再或者财神帮,来到此地都是为了同一件物事,同一个人。

一把“一见相思人销魂”的邪刀。

一个“阎王不留到五更”的杀手。

——相思刀,杀人王!

玉虚子讲述往事的神情历历在目,江飞白尤记得师叔的手——那本来是一双举起百斤的铜鼎也可以纹丝不动的双手,但那一刻。只握着一个小小的茶盏,却在颤抖一因为回忆而颤抖。

十多年前,杀人王号称江湖第一杀手,名副其实。当年他杀人无数,一把相思刀斩落不少江湖好汉、武林名宿的头颅,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叫什么。长相如何,也从来没有失手过。直到十六年前天堑顶一战……

那时江飞白十分诧异,江湖传言,杀人王是忽然失踪、销声匿迹的,原来别有隐情。

他的师叔玉虚子只好苦笑:黑白两道二十八个武林高手追杀此人足有十七天,最后才将那绝世的凶人困在祁连天堑顶,车轮战之下把他打落山崖。二十八个人,死了九个,人人带伤,还有三个从此成了废人——只为一人!这样的事情,怎能去宣扬?怎敢去宣扬?!

江飞白倒抽冷气,道:“师叔你也在场?”

玉虚子道:“不错,不止我在场,你师父在场,岁寒三凶也在场。杀人王的刀法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真是好一场恶战,老道生平见过多少江湖血雨,无一能出其右。”

师叔玉虚子道人的武功江飞白是很清楚的,就算倒推十六年,也是江湖有数的高手。想那杀人王竟可以一人抵挡二十八人联手合击,最后力战落败,纵使是敌人,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好气魄。

玉虚子道人瞧出他的心思,道:“当日那二十八人,都是江湖上跺跺脚也要风云变色的人物。这车轮围攻的勾当不要脸至极,死了的固然算不上英雄,活着的也没脸去说。大伙儿都以为杀人王从此绝迹江湖,可算高枕无忧了,谁知他命还真硬,跌下万丈悬崖也没有死。”

江飞白奇道:“如果杀人王没死,又在此地躲了十六年。究竟是谁能知道这件事?”

玉虚子道人道:“那个人,自然就是天下间最不希望杀人王活着的人。因为,她就是当年设巧计围剿杀人王的人!”

江飞白皱眉道:“他?”

玉虚子摇头,道:“是她。”

江飞白听出来了,回味道:“是个女人?”

玉虚子长叹了口气道:“你莫要瞧不起女人。这个女子只怕是天下间最不好对付的一个。杀人王若不是惹上她,只怕现在还在江湖中逍遥快活呢。”

最后玉虚子也没有告诉他那个可以联络数十位顶尖高手、更令杀人王险些身死的女人到底是谁,但是此刻江飞白是一点也不敢小瞧女人了。单看少女桃花,听声音不过十五六岁,心智却远超众人,就晓得女子未必不如男。

石浒傻笑了下,道:“桃花,他们若是找你就好了,你这么聪明,三两下就能帮他们把亲戚找到。”

桃花愣了下,才笑道:“石头哥,你心地好又古道热肠,我若是找人帮忙,也一定找你。就不知他们要找的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年约几何?”

石浒伸手挠头,道:“就是这事麻烦。那位夫人说找的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年纪大约四十开外,为了避祸远走,十六年前就已失散……”

“十六年前?!”少女忽地提高了嗓子,别说石浒,连树上的江飞白也吓了一跳。

石浒奇道:“桃花,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追问,少女自顾自地沉思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打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巧。你被方丈收养,也是十六年前吧?”

石浒拍了拍脑袋,笑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不过那时我虽说有三四岁了,却笨得很,啥也不记得。倒是桃花,你今年十五岁,十六年前还未出生呢。”

桃花笑了下,似乎笑得勉强,半晌才又道:“你接着说。”

江飞白心头疑窦大盛,石浒却道:“那夫人说,失散这么多年,她兄弟恐怕早已换了姓名,至于模样,只记得当年还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桃花摇头道:“不对,咱们镇四十开外年纪的男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不少都是这十几年迁来的。但要说称得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恐怕一个也没有。”

见石浒为难,她沉思片刻,道:“这样吧,你去找洪大伯,他是里正。咱们镇有人落户,都要去他那里知会,谁也没洪大伯对桃花镇知道的多,一来二去总能想起那么几个人来。等知道了名字,你就去回那位夫人,既然是亲戚,挨个查访下来,总能相认的。”

石浒一拍大腿道:“这主意好,我这就去!”说完还不等桃花说话,就一溜烟地推开门跑了。

桃花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轻笑一声。笑完,又像是有许多烦恼,对着无人的庭院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飞白没有料到,这少年跑起来如此之快,没几步路,就虎虎生风地把他甩在了后头。结果他跟着来到里正家中,脚还没落地,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一个汉子已经跟着一堆木头竹篓一齐滚了出来,和刚踏进门的石浒撞了个满怀,两人倒作一片。

石浒下盘一稳,撑住那汉子,低头失声道:“洪大叔?!”

汉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肿起老高,见到石浒,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来作甚,快出去!”

石浒还未开口,一个骨瘦如柴的青衣老人已经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这人颧骨甚高,一脸凶相,神态冷傲,两只手上各戴了个扳指,上书“连云”二字。却是那客栈里独酌老人的兄弟——“岁寒三凶”的老二竹劲风!

石浒怔了怔,认出是陈掌柜的客人之一。他虽质朴,却并不呆傻,立刻怒喝道:“你干吗打洪大叔!”

竹劲风纵横江湖几十年,倒甚少行欺凌弱小之事,此刻对不懂武功的乡下人出手,心中正在尴尬,被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一喝,不由生出几分恼羞成怒来。他冷笑几声,对气喘吁吁的洪里正道:“来得正好,你要硬咬了牙关不说,我还怕重了手杀了你。既然你们认识,我就先拿他练练手,以免叫你小瞧了竹二爷的手段。”

那洪里正黑黑壮壮五十多岁,一看就是个庄稼汉,一把拦住怒气勃发的石浒道:“这事和他无干。大爷,能说的我都说了,是你不信我啊!”

竹劲风道:“没有这人?莫非我看来是好骗的人不成?!”

石浒也瞧出这老人武功极高,只怕举手间就能要了自己两人的性命。但他天生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不放在心上,只扶起洪里正,道:“洪大伯从不骗人!你这人蛮不讲理,恃武伤人,今日不跟洪大伯道歉,我们纵使知道,也不会说的!”

洪里正大急,还没开口,竹劲风已然动怒,青影一闪拍向石浒胸口。

后者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痛彻心肺,立刻站不住,整个人往后摔了出去,“扑通”一声倒在一尺外的大槐树底下。

竹劲风冷哼一声,收起掌风正待说话,却发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竟缓缓爬了起来。

石浒的肺腑仿佛挪了位,难受至极。他为人硬气,咬牙一声不吭地晃晃悠悠又走回里正身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向洪大伯道歉。”

他能开口倒叫竹劲风吃了一惊。

这套掌法乃是从风中老竹里悟出来,打在身上时就如同被竹板痛击,虽并不伤及内腑,却痛不可言。莫要说寻常江湖人,就是武林名宿在胸口这么实打实挨上一下子,不用内力调息,也会疼得大半晌说不出话来,最适于刑讯逼供。

他方才见这少年脚步虚浮,知道是不会武功,也没有用上十成力,暗暗留了手,想着叫他痛个一会儿不能乱说话就成了,谁晓得这少年吃了一掌竟还能行动如常。

竹劲风人老成精,立刻运气于掌,忖道:这少年莫不是练了什么外家功夫,也不知师从何人,还是速战速决,别在阴沟翻了船。

他目中杀气大盛,正要再出手,忽听旁边一人断喝:“不可胡乱伤人!”

银光闪闪间,一道剑气已朝他右掌而来。竹劲风早知有人在旁窥伺,也不吃惊,立刻变招迎了上去。

那使剑的人却也不想纠缠,见挡下了杀招,“唰唰唰”一式凤头三点,倒退几步,抢在石浒等人前头,抱拳道:“在下青城江飞白,还请竹老前辈手下留情。”正是一路跟踪石浒的江飞白。

江飞白一路上见闻,对石浒这淳朴倔强的少年和那聪慧过人的桃花姑娘都大有好感,也分外瞧不上这等恃强凌弱的行径。见竹劲风起了杀心,他一时间忘了身上的师命,忍不住抢出来挡下了杀招。

竹劲风冷冷瞧他一眼,道:“原来是青城的‘小剑神’。哼,凭你还不配叫我手下留情,叫你师父玉鼎子或者师叔玉虚子来说这话,我还顾虑两分。”

论辈分,竹劲风确实高出江飞白两辈;论行事,黑道与白道也向来谈不上情面干系。江飞白自知如今也算半个螳臂挡车,心中大急,嘴上却仍恭敬道:“竹老前辈,方才是我出手莽撞,不过佩服这位小兄弟的风骨,一时冲动,还请前辈恕罪。这位小兄弟与此事毫无干系,前辈若对这样一个人动了真火,有损一世威名且不论。只怕也于事无益吧。”

竹劲风终究自持身份,面色和缓了些,冷冷道:“我有什么一世威名,怕是一世凶名吧。”

江飞白一笑,道:“别的且不论,若前辈苦苦相逼,令得大家鱼死网破,岂不误了大事。”

这话正好踩在了点子上,杀个把人对竹劲风来讲自然不算什么,但要惊动了那凶人,生生叫他跑了,自是枉费了他们兄弟三人这些年江南江北的苦寻。

竹劲风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神气,对里正喝道:“现在你还不说实话,呆会儿可就没机会了。”

洪里正连连摇头道:“我说了你又不信,这桃花镇上就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人,十六年前更没有新户入住。今天要不是石头为我挨了这顿打,这话我也不想说第二遍,你若疑我说谎,只管挨家挨户查去!”

江飞白听了,也是一怔。心下对竹劲风的作为不免生出了几分了然。

千里迢迢而来,如今倒像是弄错了,一时间任谁也难以相信。看竹劲风出手不顾一切的模样,想必也和杀人王结下了血海深仇,难怪出手如此毒辣。

竹劲风看洪里正无奈又气愤的样子,心里却已信了大半。他呆在原地大半天,才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人不会骗我。这其中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不可能!”

最后一遍“不可能”才出口,“唰”的一声,三人眼前已失去了竹劲风的影踪。

江飞白冷汗淋淋,如此轻功,若真心出手杀人,只怕自己死了十次还多了,师父常教导说“天外有天。不可恃强”,到此方知果是信言。

他这里后怕,那边洪里正和石浒也是松了口气,两人干脆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石浒强忍的伤发了出来,但仍忍着疼痛,朝江飞白抱拳道:“江少侠,多谢相救。”

江飞白收剑回鞘,他有自知之明,只管摇头,苦笑道:“不是我救的你们,是刚才那人并没有尽全力,要谢就谢他手下留情吧。”

石浒对这拔刀相助的少侠大有好感,闻言皱了皱眉,道:“他无缘无故打了我们,难道我们还要谢他打得轻了?”

江飞白一怔,想起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这也算一桩飞来横祸,点头笑道:“你说得是。”他过去一手扶起一个,又道,“你们镇上的大夫在哪儿,竹劲风的掌劲十分狠辣,若不赶紧医治,只怕要疼上十天半个月。”

洪里正用手朝他方才的来处一指,道:“桃花镇只有一位大夫,姓展,可惜进山去给圆通寺的方丈治病了。不过幸好他闺女还在,那孩子可厉害着哪,将来也必定是位悬壶济世的女大夫。”

三人相互搀扶着往草庐走,没几步江飞白就和石浒搭起话来。两人年龄相仿,说话也都喜欢直来直去,几句话就熟稔起来,越聊越投机,到后来干脆兄弟相称了。

听说江飞白是青城弟子,石浒一脸艳羡。只是一说到来意,江飞白不好明讲,只说办事路经此处。石浒心地实在,觉得各人总有些不好说的事,也不去追问。倒是江飞白连连在心中道歉,想着我总不能说是一路跟踪你来的吧。

又来到草屋前,里正扣了扣门,边咳边道:“桃花,快来开门。”

里头一个软软的女声应了下,江飞白精神猛地一振。他毕竟是少年心性,趴在树上大半晌,早就对这声音温柔、聪慧过人的少女好奇至极。如今终于能见到佳人的庐山真面目,竟泛起一丝紧张。

脚步声来到门前,“咯咯”两下应声而开,一个布衣粗裙的少女单手支了根拐杖,抬起头双目一转,诧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桃花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江飞白就呆住了。无论事先怎样设想,他也没有料到这叫桃花的少女,粉颊皓齿,色如飞霞,竟真如春天的桃花一般秀丽无比。

少女年未及笄,一双凤眼灵慧非常,嘴角弯弯。微带笑意,像是随时要浅笑起来。明亮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时间江飞白如遭雷击,只觉头脑中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起该说什么。待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已身处屋内。

桃花正在给里正上药,听他讲述刚刚的情形。石浒坐在一边,朝江飞白挤眼睛偷笑。在这美丽的少女面前如此失态,叫江飞白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洪里正历事丰富,见他发窘,哈哈一笑,拍着江飞白的肩道:“年轻人别害臊,我们桃花可是镇上最水灵的闺女,莫要说你,就是那些外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客商见了她,都要茶不思饭不想好几天哪!”

他好意开解,反倒越描越黑,江飞白大觉尴尬。

桃花却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怯作态,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说起茶不思饭不想,洪大叔你受了这些外伤,十日之内可都别饮茶吃酒,还得忌荤腥,不然伤口发了痛起来,哭也来不及。”

一说到忌口,洪里正的脸马上耷拉下来,赶紧求饶。

桃花笑脸盈盈,却坚决得很,只伸出纤长的食指摇了摇,道:“不行。”

洪里正因家中被竹劲风一顿乱砸,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最后只得拿了药长吁短叹地去了。

石浒摸着头道:“洪大伯方才被打得那么痛,也不见他这么难过。桃花。你这一招可比那个什么岁寒三凶厉害多了。”

桃花呆了呆,江飞白呆了呆,石浒也呆了,放下手望着他们,茫然道:“我说得不对吗?”

先是桃花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江飞白想一想,也忍不住笑了。石浒傻了半天也不明白,只好跟着嘿嘿笑了起来。然后他们的笑声变成了哈哈大笑,越笑越开怀,越笑越响亮。直到石浒笑得太大声了些,牵动伤口,“哎哟”叫唤了一声。桃花跟江飞白对视一眼,又大笑起来,边揉笑出来的眼泪,边去帮石浒解衣衫查伤口。

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这一笑倒让江飞白和二人笑出了些年轻人的亲近,桃花朝他点头笑道:“江大侠,先坐坐,我给石头看了伤就给你沏茶。”

江飞白正要说话,石浒已经道:“江大哥不是外人,他长我两个月,我们兄弟相称,你也叫他大哥吧。”

正是瞌睡遇着枕头,江飞白连连点头。

桃花略一迟疑,就大方地道:“既然石头哥这么说,我也不矫情了,江大哥。”

她自然不知道江飞白心中为这一句“大哥”涌起的喜悦,低头拉开石浒的衣襟,只见一个紫黑的掌印赫然出现在胸口。

桃花越看脸色越凝重,笑容慢慢沉了下去,伸出一指先按在石浒的灵台下,又按在至阳附近,问道:“石头哥,感觉如何?”

石浒皱起眉,道:“都疼,火辣辣的疼。”

桃花又换了位置,分别试了石浒胸腹的几处部位。她显然是不会武功的人,出手并不算重,但都惹得石浒连连吸气。

收回手,桃花直起身子,转向江飞白道:“江大哥,听说你是认得那出手之人的,他的功夫究竟是怎样,你可否说得详细些?”

江飞白苦笑起来,道:“若我真认得这样的黑道豪强,只怕两条腿都要被师父打断了。那人名叫竹劲风,乃是北方连云堡‘岁寒三凶’之中排行第二的宗主。他的功夫在黑白两道中也算颇有名气,乃是一套‘孤竹掌’。我师父曾说,这套掌法极为狠辣,能破奇经八脉,截断血脉运行,叫人疼痛难忍,医治不及时就会后患无穷。”

桃花点点头,思忖一会儿,抬头微微一笑,道:“明白了。”说完转身进房拿了一个匣子出来。

那匣子扁平,乃是寒铁所制,一册书卷大小,上面镂了山松一株,仙鹤数只,甚是古朴。

桃花将匣子放在桌上,又去把门窗闭了,擦火石点起油灯,这才正色对江飞白道:“江大哥,我敬你今日路见不平能挺身相助,是位真正的侠士,所以行事也不避讳。今日之事,还望你不要声张。”

江飞白赶紧点头,桃花颔首,打开了桌上的匣子。

匣子一开,一阵寒气外涌,放在白缎子上的,是一套九根、长约三寸的金针,被油灯映得光彩熠熠。

桃花郑重其事地对匣子拜了三拜,神情肃穆,连石浒也呆住了。

寻常银针,江飞白也见过,莫说比这一半长都不到,更不似这般冰寒四溢且熠熠生辉。他晓得这套针必定大有来历,也不敢发问,只在心里翻起武林掌故来。

桃花将九根针如数取出来,八根夹在指间,一根衔在齿间,双手如飞,在石浒伤口附近连刺几十下。她虽不会武功,出手却极快,认穴也似极准,没有半点迟疑。雪白的指尖映着金灿灿的长针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石浒胸口那骇人的黑掌印在她施针的当口变得越来越黑,掌印也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了一个丸大的黑点。

桃花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皓腕一翻,舌尖吐出那根始终未动的金针,喝一声:“去!”

她舌尖的金针比其他八根略粗一些,当下就扎在了那黑色的中心。

石浒的身子震了震,没一会儿,针尖就开始淅淅沥沥流出一滴滴的黑血。

三人屏息静气,呆了盏茶工夫,黑血才慢慢地流尽了,石浒胸口的黑气也全部消散,苍白的脸开始有了丝丝血色。

桃花唇角一挑,拔去金针吹掉针口的血,又将针如数放回匣子收好,这才开口道:“好啦,珊在觉得怎样?”

石浒试着揉了揉胸口,道:“不疼了。”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喜道,“桃花,我就像没受伤一样,半点也不疼了!你刚刚那是什么针,我竟从不知道,真神了。”

桃花又把匣子拿进去放好,这才回过来拿了伤药敷上外伤,道:“这是我们家传的金针渡穴之法,轻易不会示人。为了你的小命,今天我私用此针,你们可要保密,不然我非得被爹爹骂死。”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跟方才一脸肃然的模样判菪两人,江飞白赞了声道:“我平常也见过一些用针的大夫,却从没见过桃花姑娘这般神乎奇技,真是大开眼界!”

桃花笑道:“山野村夫的雕虫小技罢了,江大哥别见笑。那孤竹掌乃是一门截血摧心的霸道功夫,寻常人中了,不死也是重伤;内力深厚之人中了,虽可以运内力将掌劲逼至体外,但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这掌未尽全力,掌力不及肺腑,只震断了胸口附近的无数小经络。不会武功的人疼个十天半月就算老天有幸,若瘀血不尽,只怕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我不得已才施针以外力强之。”

江飞白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师父当年果然是这么说过。不过能够以针逼出内力,桃花姑娘果然……”说到此处,江飞白思绪打了个突,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果然是歧黄圣手。”

桃花也不问他为何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着光芒,缓缓道:“我这却算不得什么,爹爹才是真正的神医。”

说到此处,江飞白心中霎时雪亮,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桃花,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这样做。

桃花却转了话头,道:“江大哥,若我所料没错,你会去洪大叔家,目的和那岁寒三凶只怕是一样的。我们长于此地,深知洪大伯不会骗人,他说没有,就必定没有。”她顿了顿,道,“我以为,你们想错了。”

他们当然想错了!

杀人王被诸高手围攻在先,摔下万丈山崖在后,哪怕他神功盖世,毕竟是血肉之躯,决不可能毫发无伤。他内伤加外伤,若想活命甚至报仇,一定要细心隐藏踪迹,更要找个大夫,而且必须是江湖最好的大夫。

江飞白当下坐如针毡,向桃花、石浒告了个罪,转回客栈,一见玉虚子,就将自己的见闻猜想尽数所说了。

玉虚子连连点头道:“你想的有理。他当时受伤极重,就算没有跌下山崖,能活着也是奇事。能治他伤的神医,武林中可谓屈指可数。记得杀人王‘死’后不久,江湖中有位大名鼎鼎的神医慕容琏和他的夫人也莫明其妙地跟着消失了。如果所想没错,那你今天遇见的那位展姑娘,恐怕就是慕容琏的女儿。‘九转神针’医术如神,最长于治疗内伤。”

讲到这里,玉虚子面露微笑道:“虽然还不知道杀人王在何处,这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江飞白诧异道:“难道说,师叔已经有办法从这位慕容大夫身上追查到杀人王的下落了?”

玉虚子摇头道:“这只是其一,慕容琏为人正直,素有清名,恐怕是被杀人王胁迫不得不为其所用。就算他不说,我也已有主张。我真正高兴的是,杀人王把慕容琏这样的神医放在身边十多年,却到现在还没有再出江湖,这说明了什么?”

江飞白目中一亮,道:“说明他的伤还没有好,甚至可能,根本治不好!”

玉虚子大笑道:“不错,如此一来,老道我尽可以放开手脚,把那人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

江飞白脑中运转如电,若没有桃花在自己眼前以“九转神针”医治石浒,自己不会联想到杀人王,而杀人王重伤可能未好的事,自然也就不会为人所知。明眸笑颜在眼前清晰地浮起,想到桃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江飞白心神荡漾之余,也渐觉这偶遇的少女高深莫测起来。

他边想,边问道:“师叔,你曾同杀人王交过手,可记得他的长相特征?我们也好查找。”

玉虚子长叹口气,道:“说到这个不免惭愧,我只记得杀人王身材高大,手脚修长。他实在谨慎,交手之中始终蒙着脸,我们本想等他死后看个仔细,却终于功败垂成。这世上知道他长相的,只怕唯有枉死城里的鬼了。”

江飞白越听越奇怪,道:“既然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当年那女子究竟凭什么找出他的?”

玉虚子道:“只怪杀人王杀了那女子的亲弟弟。那女子夫家权势极大,她自己又智计无双,为了替弟弟报仇,就定下一个妙计。她先找人出面雇请杀人王,然后叫见面的人偷偷在杀人王身上下了一种药。”

江飞白道:“下药?杀人王没有发现?”

玉虚子笑道:“若能被发现,这计策就不叫妙计了。那药非同寻常,叫做‘夏雪香’,本身无色无味,但是一旦沾上,遇上下雪的日子,就会散发出一股香气。这香气擦不去洗不掉,有种以此喂养的小鸟,就算远隔百里也能闻见。”

江飞白赞道:“果然是一个妙计!”

玉虚子点点头,道:“不错,如果没有‘夏雪仙子’谢瑶红的这个妙计,杀人王不知还要造多少杀孽。”

“夏雪仙子”谢瑶红!

这个名字,三十年前可以令多少江湖侠少夜不能寐,多少英雄豪杰荡气回肠。有人说,谢瑶红之后,江湖中再没有人配得起“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可见这位在江湖中如昙花一现的女子美得多么刻骨铭心。

美貌之外,她更是秀外慧中,惊才绝艳,只可惜她出身高贵,很快就嫁入豪门,退隐江湖。从“夏雪仙子”这个名号,便可见在江湖人的心中,她就如夏日不可能落下的雪花般叫人遐想无限。

江飞白正在出神,却听玉虚子起身道:“天色也晚了,咱们也下去用饭吧,顺便探探他们的口风。”

两人一起下到客栈大堂,“他们”还是原样原位。松千壑几碟小菜一盘牛肉,还在自斟自酌,应是在等竹劲风。江飞白心里奇怪,按说竹老二早该回来了,为何到现在还不见,难道来了又去了?

而另外一张桌倒添了人,金钱夫人不知何时下楼来,坐在元宝公子身边正低低说些什么,不时掩唇轻笑。

金钱儿不愧尤物之称,妩媚风流,眼波如醉,身段形容无一不美。只要咯咯一笑,就引得小伙计和其他客人频频回顾。

玉虚子目不斜视,和松千壑好似根本不认得,叫来陈大发吩咐办桌素斋。陈掌柜立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答应一定好好刷洗给道爷吃饭的什物。

果然没过多久,堂后院子就响起“唰唰”的洗锅声,陈大发站在门口面色青白了好一阵,终于忍无可忍扭头喝道:“四儿你个败家东西,叫你刷锅子不是叫你剃锅子,要是锅底薄了点儿,我非打死你不可!”

那刷锅的声音果然小了些,陈大发这才又有了丝血色,又得意洋洋地道:“刷下来的锅水你可别糟蹋了,拾掇拾掇还能拿去喂猪呢!”

见众人都转了眼看自己,他赶忙换上谄笑,连声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伙计不机灵,叨扰诸位用膳了。”

饶是厅里众人心事重重,也被吝啬油滑至极的客店掌柜弄得哭笑不得。

金钱儿一双桃花眼只在他佝偻瘦小的身上停了片刻,就飘啊飘啊地转向了江飞白这边。

江飞白心不在焉,一会儿想着石浒的伤势是不是都好了,一会儿想着是不是去找一趟洪里正,一会儿又想到竹老二的行踪,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却发觉自己不管想到什么,眼前都有一张巧笑倩兮如桃花初放的笑脸。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江飞白脸一红,不由暗骂:江飞白啊江飞白,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不过见了个漂亮姑娘,就在这里胡思乱想起来了。反复告诫了自己几句,却越是挥不去心头那抹倩影。

这正是人的一大毛病:越不准想越是会念念不忘。干脆自我开解:古人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桃花容姿秀丽,更兼聪慧狡黠,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一代奇女子。我一见难忘,再理所应当不过,何必枉自烦忧。石浒也是个好朋友,若是这里事了,必要回师门复命,又不知何时再能跟他们相见了。

江飞白心里头只管天马行空,对金钱儿的勾魂媚眼自然见之不觉,气得后者咬住下唇不放。

等到陈大发终于把素斋端上来,店门口忽然一阵乱响,洪里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叫道:“大、大爷,跟你一起来的大侠死……死啦!”

一时间众人都呆住了,没多久,目光就一起转向了松千壑。

松千壑手里的筷子“啪”地应声而断,铁青着脸长身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直到客店的两个小伙计战战兢兢地把尸首抬到了面前,江飞白才和周围的人一样,确信竹劲风是真的死了。

松千壑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掀开遮在死人身上的薄被。发现竹劲风浑身上下湿透,胸口一道血痕,伤口狰狞,有无数细齿,鲜血汩汩流出,薄被上也被染了一大片。

陈掌柜等人都已面无人色,洪里正大着胆子道:“这位爷漂在桃花溪里,被人发现时尸身还没凉呢。就是胸口的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怕吓到镇上的妇孺,就给他盖了床被子,请节哀顺便,明日我就去县里告官。”

他说完了抬头一看,别说松千壑,就连玉虚子和金钱元宝二人的脸色,都已经变得和躺在地上的死人一样惨白,一样骇人。

洪里正不由退了几步,倒是江飞白先反应过来,他毕竟年轻,对杀人王之威认识不深,道:“洪大叔,镇上有谁看到这位前辈出事了吗?”

他不问还好,洪里正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叹道:“哪里能呢。这尸首啊,是顺着溪水漂过来,给村口张屠夫的媳妇见着了,女人家胆子小,当时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我被人叫去看,才发现是这位上午来找过我的大爷,就赶紧抬过来请人认尸了。”

松千壑脸上青筋一动,只晃了晃,就已来到洪里正跟前,揪住后者的领子,冷冷地道:“你说我二弟去找过你?”

洪里正一日之内又是被打又是见死人,早就心惊胆战,见松千壑眉头倒竖,恼怒非常,赶紧颤声道:“是、是啊,这位小兄弟也、也在当场。”

几道目光都唰地落在了江飞白身上,见洪里正被吓得不轻,语无伦次,他也只得越俎代庖,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松千壑手一松,也不管洪里正跌到地上,只对江飞白沉声道:“你说我二弟听说此地没有那人,连讲了两声‘不可能’,然后就走了,可是真的?”

江飞白道:“千真万确。”

松千壑脸色大变,喝道:“说谎!若真有此事,二弟必定第一个来知会我,怎会在外盘桓?”

这一点也是江飞白想不透的,他只得苦笑道:“我不知道。”

松千壑一双细眼在他和地上的洪里正之间转了几遍,忽然道:“好个不知道!”话音未落,一双肉掌就化为爪功,朝江飞白的喉间抓来。

他动作快若闪电,江飞白一时竟避无可避。正在大急,忽觉身前热风轻送,被一股柔力带得退了小步,玉虚子已经站在了江飞白面前,以腕格住了松千壑的爪。

玉虚子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事隔多年,松老大你还是这般,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松千壑只觉对方的内力如一团摸不着又抓不到的雾气,虽不霸道亦不伤人,却浑然一体,无懈可击,心中微惊。

玉虚子的招式倒平常,乃是武林人士切磋前常用的起手式,这意思也不言而喻,这招只是切磋,不伤双方体面。

松千壑哼了声,双手撤力,道:“是我们兄弟不争气,没练出个名堂不说,倒被人把小命拿了去。倒不比老道你,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当年天堑顶一役,以玉鼎子、松千壑等几人武功最高,也是因此,他们受伤最重。要拾掇功夫重新来过,自然进境就落在了没受重伤的玉虚子等人后。行家出手,心中有数,松千壑也知自己现在不如对方,但玉虚子以起手式相回,算是礼让三分,松千壑自然也就顺道下了这个台阶。

玉虚子知道岁寒三凶性l青古怪,说话向来阴阳怪气,也不去深究,道:“我们总算是故人,这次巧遇也是缘分。”前面这句还算像样,后头这句众人知道是绝对的空口大白话,松千壑当时就冷笑连连,玉虚子续道,“竹老二的死事有蹊跷,我们切不可中了旁人的移祸江东之计。”

任他说什么,松千壑也不会像听这句这么吃惊。不怒反笑道:“你老牛鼻子要帮门下的小道士说话,我不奇怪。不过我倒要听听,这移祸之事,究竟从何而来?”

江飞白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也没觉得怕,闻言暗自点头:若杀人王真的如推测的武功未复,那定是有某个心怀叵测的人向竹劲风斩出了这致命的一刀,究竟目的为何呢?

他旁观左右,见伙计和客人早就跑光了,陈掌柜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要走又不敢走。元宝公子那肥肉堆成的脸瞧不出神情,只有叠起的肉筋一跳一跳,旁边的金钱儿倒是悠悠闲闲地坐下了,脸上兴致勃勃,像是觉得有趣得很。

玉虚子左右看了下,微皱起眉,凑上前去,在松千壑耳边了几句。

松千壑先是脸色大变,又越来越阴沉,听到最后,竟还点了点头。

江飞白见师叔唯有嘴唇轻动,却无语声传出,知道是用上了传音入密的上乘功夫,若内力不及,便是耳朵拉长了也听不见半分。

那两人几句话过去,玉虚子转过身对江飞白道:“飞白,我听你说此处有位展大夫,医术高明,你去请他过来,验看一下竹老二的尸身。既然死了人,咱们总要把死因弄个清楚明白才是。”

江飞白心中一动,赶紧应了,踏出门时就听松千壑吩咐陈掌柜道:“掌柜,我兄弟死的不明不白,不能停在义庄,就借你的地方摆个灵堂。这锭金子你拿去,把门闭了,张罗些香炉纸钱,等我们走了,多放几挂爆竹去去晦气。”

陈大发踌躇半天,还是上前接了揣在怀里,江飞白前脚出门,后脚就赶过来关门。

天色渐暮,江飞白一路走过,只见桃花镇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映着越拉越长的树影,整个小镇在黄昏里安静无声。这静寂同早间春意盎然的景象比对,透着股凄凉的不祥,这么一想,他更是加快了脚步。

石浒想分辩这不但不是坏事,还是一等一的好事,又想到不是?嗦的时候。

桃花冲他一笑,弯腰拾起飞虹剑递给江飞白。

江飞白是何等人物,立刻明了她的心思,接过长剑和血刀,扯了元宝公子的外袍将它们一并包了,又向两人点点头,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闪身出去了。

走到门外,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尸身横陈的屋内,桃花脸色苍白地靠在石浒身边,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静静相对。就好像江飞白第一眼在树下瞧见他们时的模样。

见此情景江飞白心中一痛,好像有一样曾渴慕而不可及的东西已在梦中渐行渐远,只有手心坚硬的刀剑,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想到自己曾握着多少豪杰侠客为之出生入死的邪刀,江飞白想:也许相思是有毒的,就像这把刀——“一见相思人销魂”。终于,想得到它的人,都为它死去了。

草庐里已点上了灯,于孤寂中还有些暖意,待见到屋里只有桃花和石浒准备吃饭,江飞白的心一松。

两人见他过来,都有些奇怪,听了来意,又被吓了一跳。

桃花镇安安宁宁了几十年,连拌嘴吵闹都极是少见,如今竟突然死了人,也难怪镇民都噤若寒蝉了。

桃花见江飞白有些腆然,心里明白,柔声道:“这是镇上的大事,只是现在爹爹不在,恐怕叫你空跑一趟了,不如这样,若不嫌我年幼无知,我倒是可以去看上一看。”

江飞白皱起了眉,他方才听师叔的意思,只怕会当场逼问杀人王的下落。他总觉得不大妥当,展大夫既然不在,回去敷衍一下也就算了,谁知桃花却自告奋勇起来。

心下为难,江飞白一咬牙硬起心肠道:“桃花姑娘,既然展大夫不在,那你去恐怕也没用,我这就回去……”

石浒向来佩服桃花之能,立刻摇头道:“江大哥,你可别看不起桃花,展大夫就常夸她,说是自己的衣钵传人呢!”

桃花微微一笑,道:“石头哥,你误会啦,江大哥这是在帮我。”

石浒和江飞白同时怔住了,呆呆地听桃花嫣然道:“江大哥的师叔和那位死去大侠的兄弟,既然是有名的江湖人,必定老于世事,见多识广,虽然比不得真正高明的仵作,但只说查验尸体伤口,怕不比一个乡下大夫差多少。”

心直口快的石浒反应过来,嚷嚷道:“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找展大叔?”

桃花好看的眼睛望向了江飞白,淡淡地道:“江大哥不想让我去,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瞬间,在那双明亮聪慧的眸子里,江飞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窘迫不已的身影。

他突然发现,想对着这么美丽的目光说谎,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桃花长睫如扇,抬头一笑,双眼中光彩夺目,道:“江大哥,咱们相识不久,你有这番心意,我心里很是感激。但今日大势所迫,人命关天,我只怕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江飞白的心思被她洞悉,反而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知道有理,狂怒中的松千壑,可不是好相与的。

桃花见他皱眉,轻笑道:“伤捌为我担心,石头会保护我的。”

江飞白哑然失笑,石浒已经跳了起来道:“桃花镇上死了人可是大事,有什么忙我们可一定要帮!桃花,我陪你去!”

这下把江飞白弄得实在无话可说。

桃花嫣然一笑,走进里屋收拾了个小木箱,交给石浒拿好,道:“江大哥,咱们快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三人才踏入客如居的大堂,就发觉了异常。

江飞白分明记得自己走之前,松千壑、玉虚子、元宝公子、金钱儿都分别坐下,其形有如三足鼎立,中间的是竹劲风的尸体。但这才打个转身过来,却见玉虚子一手拉着脸色发白的洪里正退在楼梯,松千壑护在尸身边虎视眈眈瞧着后堂口,烟视媚行的金钱儿花容惨淡,被元宝公子肥肉堆成的身子遮在后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些桌椅的木头片,像是刚刚才有人动过手。

正在不解之际,守在店口开门的陈大发见了他们终于松了口气,脚一软干脆跪坐在了地上,道:“江公子,桃花,石头,你快劝劝这几位爷吧。再打下去,我这小店可就保不住啦!”

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因他们的到来而稍缓,几双眼睛都是一亮。松千壑首当其冲,瞥了三人一眼,冷哼道:“玉虚子老道,人现在也带来了,若是查不出什么东西,你再阻我,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玉虚子还没说话,看出点端倪的石浒已经忍不住了,怒道:“你这人真不讲理,洪大叔三番五次说了不知情,你光拿他一个不会武艺的老人撒气有什么用!”

他才出口江飞白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松千壑皱纹斑斑的脸转了过来,两道精悼的目光扫在石浒身上。

石浒也不颐江飞白阻拦,怒目而视,夷然不惧。

松千壑不怒反笑,道:“你就是他说的那个敢接老二一掌的小子了?叫什么?”

石浒想也不想,一就道:“我叫石浒!有本事你冲我来,放了洪大叔!”

松千壑点头,道:“这脾气倒真像一块硬石头。小子,你很有胆,几十年来都没人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冲这份胆气,呆会儿我不杀你。”

石浒一愣,道:“你说什么?你不杀我,你要杀谁?”

江飞白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他已经隐隐猜到了松千壑的想法。

果然松千壑哈哈大笑道:“杀死杀我兄弟的人,就在这镇子上,今天你们供得出来也就罢了,若供不出来,我就把镇子里的人挨个都杀了。那人总是在这镇上某处,我总有杀对了的时候!”

石浒大怒,道:“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松千壑冷哼一声,道:“杀我兄弟,便是断我手足,只拿三百多条人命赔他,我还嫌杀得少了!”

他语气森冷怨毒至极,比方才狂笑还要吓人十倍。

陈掌柜干脆呻吟一声,晕了过去。江飞白听得头皮发麻,石浒也已怒极。

却听玉虚子冷冷地接口道:“松千壑,我老道可还没死哪!”

松千壑扭头道:“那现在就让你——”

没等他发作,一把清脆的嗓子已经道:“前辈可否让让,我好查验死者。”

在江飞白和石浒紧张的目光中,桃花向前两步,道:“民女姓展,叫展桃花,此地的大夫是我父亲,他有事外出。听说这里有人横死,所以我来看看。”

饶是松千壑、玉虚子这等半截入土的人物,也被这少女桃花一般明艳的容光耀得呆了呆。

松千壑气势缓了下来,冷冷地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桃花也不怪他轻慢,微微一笑,伸出素手摇了摇,白玉似的指尖金光一闪而逝。

江飞白距她极近,看出那是枚金针,和白天她所用的“九转神针”如出一辙,只是没有那股凛冽的寒气。

玉虚子沉声道:“九转神针?”

桃花嫣然道:“正是。”

松千壑扭头看了眼玉虚子,道:“你是慕容琏的后人?”

桃花摇摇头,道:“我姓展,不姓慕容。不过这确是九转神针,若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对着这娇娇俏俏,一阵风也能吹倒的漂亮小姑娘,松千壑的脾气还真发不出来,“哼”了一声,退后几步。

桃花从石浒手里接过药箱,又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地上昏倒的陈大发,石浒明白过来,过去扶起陈大发拼命按人中。

江飞白早想去看看玉虚子有没有受伤,这下也寻了机会,随着桃花走过去,一闪身来到楼梯边。

玉虚子赞赏地朝他点点头,示意洪里正去楼上避避。江飞白立刻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师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边桃花掀开薄被,只见竹如风的脸色已经完全从白变灰,肌肤也开始变硬。松千壑一见之下,知晓兄弟这是死透了,心神大恸,有些不忍目睹地退了一步。

桃花打开木箱,里头都是些瓶瓶罐罐,却不见那个铁匣子。她拿出把剪刀,剪开竹如风伤口附近的衣物,又拿出白软布,沾了水擦拭伤口的血迹。

v玉虚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声道:“你才出去没多久,金钱夫人就拿话挑拨松老大。松老大本来性子就急,没说几句话,就跟元宝公子动起手来。元宝公子一身肥肉,他的‘松鹤戏’擒拿不住,一来二去,就打起那洪里正的主意了。老道也不是吃素的,岂能看他加害无辜,跟松老大对了一掌抢下了人来。”

江飞白急道:“师叔你没有受伤吧?”

玉虚子睨他一眼,道:“你倒有孝心。不妨事,我和松千壑都不想撕破脸,所以只出了三分力。”

桃花验看了伤口几遍,神色凝重,想了下,拿出枚金针轻轻刺入竹如风的命门,抬头环视众人,发现陈掌柜还是没醒,就对石浒招手,道:“石头,你来给我找瓶酒。”

金钱儿从地上捡起个酒瓶道:“不用找,我这里就有。”她不是蠢人,知道轻重,把平常的浪荡劲儿收了,走过来乖乖放下酒瓶就扭头回去,一句废话也不说。

桃花拔开酒瓶盖子闻了闻,从地上拾了半个破碗,倒出些许酒液,又从药箱里找出个青瓷小瓶,抖了点白色的粉末进去。

金钱儿拿来的酒乃是桃花镇特产的桃花酒,香气扑鼻,就是有一点不好,酒色偏黄,有些混浊。谁知桃花将酒和药粉一齐晃了晃,那酒忽然变成了清水一般,透明见底。

众人见她行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小姑娘言行举止都予人沉稳可信之感,是以竟没有人发问。

到这时,桃花才伸手拔出金针,再将沾了血迹的针头放人碗中。

一瞬间,刚刚才变得清澈的酒液,完全黑了。

江飞白正在诧异,桃花已自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她抬首望向松千壑,静静地道:“前辈,这位竹前辈不是被刀伤所杀。若我所料无差,刀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无论听到什么,也再不会比这句话更叫人难以置信了。

松千壑颤声道:“那依你说,二弟他是怎么死的?”

桃花道:“是毒杀。”

松千壑目中神光暴涨,念道:“毒?”

桃花颔首,道:“是,竹前辈先中了毒,再中的刀。”

松千壑道:“何以见得?”

桃花素手一点,道:“前辈请看这伤口附近的衣襟,周围一圈均匀地洒着血迹,不觉得奇怪么?”

松千壑细看之下,道:“二弟掉进了溪水,这也可能是溪水所染。”

桃花一笑,道:“溪水所染的颜色比透上去的要浅淡许多,不难分辨。须知人直立时候中刀,鲜血迸射而出,是向下流的,本来衣服上的血迹应该下摆比上摆多许多才是。但这块衣服上的血痕,却是近似一个圆,倒像是……”

石浒大声地接口道:“像是人先倒了,再中的刀。”

桃花点头道:“我觉得很奇怪,因为竹前辈身上并无其他的伤痕,也没有内伤。听江大哥说,这位前辈武功很高,性情也很孤高,总不可能是引颈就戮。要让他不能反抗,就只剩下了一种办法。”

松千壑涩声道:“用毒?你查出来了?是什么毒?”

桃花举起手中的破碗,道:“若不知道毒药的名字。我还不敢断定竹前辈是死于中刀之前。这种毒在一百年前落第先生的《毒经》中早有记述,前辈只怕也听过,说是‘一口忘忧,两口断情,三口索命’。”

松千壑脸色大变,道:“孟婆汤?是她?!”

江飞白正在疑惑,忽然发现松千壑的第二句“是她”,是朝着自己身边的玉虚子说的。他一侧头,发现玉虚子的脸色也青得吓人,口中喃喃道:“是她?真的是她?她也来了这里?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做?”

江飞白问道:“师叔,他究竟是谁?”

旁边的金钱儿忽然“扑哧”一声,道:“不是他,是她。江公子,江湖歌谣有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说的是谁,你可知道呢?”

江飞白不管她挑拨,惊道:“谢瑶红?!”

金钱儿丢个媚眼道:“正是。当年谢瑶红行走江湖之时,除了美貌智计,还有两样东西最为有名,一样是她的爱剑长虹,还有一样,就是那失传百年的‘孟婆汤’了。得谢美人青眼,共酌一杯孟婆汤,那可是男人的无上光荣。”

江飞白愣了,道:“孟婆汤不是毒药吗?”

这次回答的却是桃花,她淡淡地道:“其实严格地说,孟婆汤是药才对。这药顾名思义,喝下它,就会忘记前生事。第一口,会令你忘记最烦恼的事;第二口,会令你忘记最痛苦的感情;但是任何人一旦喝到第三口,必定立死,绝无幸理。”

石浒听得发呆,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药?”

桃花微微一笑道:“不喝第三口,就肯定不会有事。若忘忧忘情依然不能解决烦恼,只好一死百了。研制它的前辈,一心想要找到一种能让人忘记烦恼的药,他也确实做到了。此药配制不易,方子早已失传,可几百年来仍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石浒这回不是发呆,是真呆了,道:“真的有人要吃这种药?”

金钱儿吃吃笑道:“小弟弟,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世上的情苦忧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满腹的烦恼痴心想要忘记哩。”

石浒一滞,他心思单纯,性情耿直,哪里来的烦恼。倒是桃花在那边望见了,朝他眨了眨眼,神态俏皮可爱。

少女的笑意也暖暖地来到石浒心里,不由得想:这孟婆汤就算给我也不要,有天大的烦恼,只要见到桃花,心里就快活了。

江飞白站得远些,把他们的情状全都收在眼底,心中忽觉一阵没来由的憋闷。

松千壑忍不住对玉虚子道:“你也信这小丫头的话?”

玉虚子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慢慢地道:“我不想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松千壑其实和他是一般的心思,金钱儿说的半点也没错,当年谢瑶红的爱慕者如过江之鲫。但她腹有诗书,性情高傲,只与当世英雄论交。但凡见到欣赏之人,就以一口孟婆汤相赠。

松千壑从前可不是这老朽情状,也是正值而立的大好汉子,曾与谢瑶红泰山共谈,引为毕生美事。

如今往事已矣,松千壑也算是一方霸主,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摇头道:“不对。如果她要杀我们,有的是机会,为什么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

这话不是没道理,玉虚子也紧紧皱眉,想不明白。

江飞白从刚刚就觉得有些不对,诧道:“师叔,难道说那个消息就是她……”

玉虚子答道:“不错,就是她传来的。”

江飞白望了元宝、金钱一眼,心道:难不成他们也是谢瑶红找来的?可也不太像。那是谁呢?真是奇哉!圣也。再见场中还有一人,也和自己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元宝公子肥硕的身躯,两人目光相碰,对方眼波带了笑意,流光妩媚,竟是桃花。

江飞白心头一荡,猛地捉住点清明,道:“不对!师叔,你们错了!”玉虚子等人齐齐看过来,他道,“她不是为了骗你们过来,是为了让你们留下!”

松如壑同玉虚子对望一眼,也已反应过来,接口道:“若只是要杀二弟,不必特意做出相思刀的伤口。我明白了,谢瑶红肯定杀人王就在这镇上,而二弟听了那洪里正的话,以为上当受骗,本想回来告诉我们。”

玉虚子拈须道:“我们若听了竹老二的话,以为被骗,自然都会撤走。她下手杀了竹老二,又做成是杀人王下的手,以你们兄弟情深,定然不会干休。”

江飞白回味过来,倒吸口冷气,心道:好个借刀杀人,好狠毒的心计!

玉虚子又道:“竹老二定是被她半途截住,遭了毒手。这么一看,谢瑶红不但有某个理由,能绝对肯定杀人王就在这镇上。而且,她从开始就监视着我们!”

话到这里,玉虚子往楼下看去,众人也随之注目。

金钱儿见十道目光“唰”地都落在自己身上,娇躯一颤,又定下心来,媚笑道:“莫非几位以为我便是谢瑶红?”

松千壑冷哼一声,道:“纵使能易容改扮,身形体态也是骗不了人的,看你肌肤不过二十四五,怕只有谢瑶红一半年纪。”

金钱儿抚着胸口娇笑道:“老爷子好眼力,年轻时候想必也是风流之人……”

松千壑也不瞧她作态,喝道:“少顾左右而言他。财神帮向来说‘人无横财不富’,我倒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跑来这穷乡僻壤?”

金钱儿吃吃笑道:“既然是武林前辈,这话却问得可笑。我们买卖消息的人,武功可以不好,信用却不能不好,若是有人问就回答,今后谁还敢来买我们的消息?”

松千壑一噎,玉虚子却挥了挥手,口气和缓地道:“金钱夫人、元宝公子,我们这三方本来毫无瓜葛,既然为了同一个人来到这小镇,多少算坐上了一条船。如今竹老二猝然身死,事有蹊跷,你们若有线索,还是坦诚相告的好。”

金钱儿打量玉虚子一番,收起了娇笑,正色道:“既然玉虚子道长这么看得起奴家,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兄妹买卖消息,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十日前,有人花了大价钱叫我们来此打探,目的和两位相同,但那人的收货条件却很怪。”

江飞白侧头道:“怪?”

金钱儿风流无限地瞥了他一眼,道:“是非常怪。他花了常人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巨款,却要我们一旦知道了杀人王的下落,就要向全江湖的人公布。”

江飞白恍然大悟,道:“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的消息,那雇主肯定也知道了,这倒真是少见……咦?师叔,松前辈,你们怎么了?”

玉虚子勉强一笑,应道:“没什么,只是想到谢瑶红就在周围觊觎,心中不安。飞白,夜已经深了,你还是送这位展姑娘和石公子回去吧,免得耽误了人家休息。”

松千壑也在旁点头,向桃花道:“展姑娘,有劳你前来,让我二弟死得瞑目,我定当改日拜访重谢。”

他前倨后恭,石浒只觉不习惯。

桃花眼珠一转。笑了笑,道:“举手之劳,前辈莫要挂怀,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说完扯了石浒就要走。

石浒叫起来道:“唉,不行不行,陈掌柜还躺在哪儿呢,只怕是吓出病来了!咱们还要叫上洪大叔才成。”

江飞白抬头,见洪里正在厢房门缝里往外探头探脑,玉虚子朝他点了点头,江飞白招手道:“洪大叔,没事了,下来吧。”

洪里正今天可算遭了一天的罪,战战兢兢下来,看也不敢看松千壑就飞快地跑到店门口。

桃花正在那边弯身,翻看陈大发的眼皮,忽然“扑哧”一笑,道:“陈掌柜这病啊,好治得很。”又向江飞白道,“借你宝剑一用。”

江飞白狐疑地解下长剑,桃花素手一抹,青锋出鞘,反身就朝地上的陈掌柜斩去。

任谁也没想到她竟如此,洪里正骇得叫也叫不出来了,石浒大喝道:“桃花,不行!”

就在桃花手中的剑即将斩落、眼看要血溅五步之际,陈掌柜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跳起来,反手去拉桃花的手腕,口中叫道:“桃花小祖宗,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装昏了!”

桃花退后半步,忽然嘻笑一声,拍手道:“看我是不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陈大发扶着腰连连点头,哪里还敢反驳,江飞白拿回佩剑,陪着石浒搀住洪里正出去了。

陈掌柜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望着桃花他们离开,松千壑沉声道:“掌柜的,你把门闭上就去睡吧,打破的地方,明日照价三倍赔你就是。”

听见后头陈掌柜又响起一连串的道谢,江飞白不禁宛尔,道:“桃花,你方才不该问我要剑,倒是该问我要一锭金元宝,保证陈掌柜醒得还要快。”

石浒和洪里正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起去看桃花,却见她正在敛眉沉思。

石浒道:“桃花,你在想什么?”

桃花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洪大叔,你家到了。”

前面果然就是洪里正家,他今日连连遭劫,疲惫不堪,也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只管回去倒头大睡了。

三人站在屋外看他的灯灭了,石浒才安心地道:“咱们走吧。”却见桃花转了个身,诧异道,“桃花,你走错了。”

桃花道:“我没有走错。”

江飞白灵光一闪,道:“你是要回客栈?”

桃花点点头,道:“江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方才你师叔和松前辈的态度很奇怪,好像是急着赶我们走似的。”

石浒揉着脑袋道:“有吗?”

桃花颔首道:“有。杀人王本来是松千壑恨之入骨、急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但是突然之间,他像是把要找这个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江飞白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他嘴上那么说,想的却是:松千壑也就罢了,他死了结义兄弟,行事失常也是有的,但为什么连师叔也忽然变得不那么心急了?

桃花又道:“方才金钱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见玉虚子道长跟松前辈都面色铁青,然后交换了个眼神。”

江飞白打个寒战,道:“桃花,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师叔和松千壑打算跟金钱儿说什么,但是我们不方便在场?”

桃花叹了口气,道:“也是,也不是。我心里头总觉得,打一开始,玉虚子道长他们就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石浒皱眉道:“桃花,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或有不喜行事张扬,或有难言之隐,这都与咱们无干。他们若是只当过客,也就罢了;若是还要仗势欺人,咱们再管也不迟。但硬去追根究底揭人底细,非正人君子所为。”

他人虽木讷些,大事上却向来能拿住主意。几句话说得桃花无言以对,樱唇微微张了下,似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贝齿一咬,断然道:“石头哥,你说得有理,但我不能听你的。我要回去。”

见她神态决绝,江飞白脑海中又浮起种种怪异的感觉,不由模模糊糊地想:这件事真的和桃花无干吗?

话是如此,不知为何,他深心处总有种“桃花绝对不会是坏人”的傻气念头。发现石浒虎目一睁,就要发作,赶紧开口道:“你们别争了,石兄弟,我也觉得这事不对劲,想赶紧回去看看。若桃花愿意,就同我一起回去好了。”

石浒摇头道:“江大哥,桃花小孩子气,你怎么能随着她。”

桃花却抿起红红的嘴唇,嫣然道:“你自己不插手人家的事,还打算替我作主么。哼,我就要跟江大哥一起去!只是啊,到时候就没有人送我回来了,天黑夜深的,我又一个人——”

江飞白本想拍胸脯说无论多晚都会送她安全回去,却见桃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自己眨巴了一下,只好改了口道:“这可不行,那谢瑶红还在周围伺伏,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了。”

两人一唱一和弄得石浒全无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道:“我跟你去,可不要太晚,明日我还要起早进山呢。”

桃花轻笑一声,过去拉住石浒的手道:“石头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那搭在一起的两只手,总叫江飞白一起觉得刺眼得很,他咳嗽两声,道:“那我们就赶紧走吧,最好悄悄地,我师叔脾气不好,被他发现了可不得了。”

桃花连连点头,跟江飞白一起拖住不甘不愿的石浒,往客如居的方向走回去。

客如居离洪里正家本就不远,没几步就见到黑漆漆的街道上。唯有那儿透出些昏黄的灯火。

江飞白灵机一动,淘气之心大起,停下脚步向两人低声道:“不如这样,我们轻轻地去到窗户底下,戳破了窗户纸偷偷地看,这样就不会叫他们知道了。”

这主意一说,桃花立刻拍手称好,石浒却摇头道:“这可不行。古语说得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们不可做这等凿壁听墙、窥人隐私的事。”

桃花悠然道:“那好吧,我们去做非礼的小人,你这位大君子就帮我们放哨。”说完抿嘴嫣然一笑,扯住江飞白的袖子就径直过去了。

石浒根本阻之不及,只得皱眉站在一边。

江飞白从小淘气,这等偷看偷听的事做了也不知有多少,熟门熟路地拉着桃花来到一个灯影较暗又不被注意的角落,舔破了窗户纸,和桃花两人蹲在墙根,往里头望去。

事已至此,石浒也不再多话,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墙柱旁给两人望风。

两人挨得极近,胳膊碰着略膊,肩膀擦着肩膀,江飞白只觉少女的身躯柔软至极,即便隔着衣物,也能察觉出衣料在肌肤上滑动的细腻感。他到底是名门子弟,言行素来谨慎,才这么想了想,脸上就不由得一红。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觉一股软软的鼻息喷在耳边,原来是桃花侧过头小声道:“奇怪,金钱夫人不见了。”

此刻两人真只有一线之隔,近到如此,江飞白更觉得少女肤光胜雪,丽色逼人。

桃花吐气如兰,说完了又转过了头,倒叫江飞白的心少跳了好几拍,为怕尴尬,赶紧也伸头去看,他目力却比桃花好过许多,一看之下大惊——

厅里昏昏地亮着三盏油灯,竹劲风的尸身照样孤零零停在那里。松千壑却跟玉虚子调了个地方,前者站在了楼梯处,后者却站在元宝公子前头,手擎长剑,正一言不发地望着跌坐在地上的胖子。

若说之前气氛是紧张,那此刻便是肃杀,江飞白习剑多年,觉察出师叔动了真火,又循剑锋望去,却见金钱儿捂着胸口,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喘粗气。玉虚子道人长剑所指,正是她的心口。

这时桃花也望见了地上的金钱儿,两人相顾骇然,当下也管不得石浒反对了,连忙伸手去拉他。

石浒见两人都是脸色凝重,知道事情不对,就在桃花另一侧蹲了下来,往里头瞧。

三人再看,场中形势又变了。

金钱儿躺在地上,紧咬银牙,道:“玉虚子、松千壑,你们总算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竟然联手偷袭,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江飞白又是一惊,他这位师叔最是讲究光明正大,和黑道人物联手偷袭一个女子,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玉虚子默然,似乎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松千壑却冷笑道:“玉虚子老道,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还顾忌个什么?最多把在场的人都杀了,你青城派的赫赫声威还是照样毫发无伤。”

玉虚子摇头道:“我不是顾忌这个。只是今天就算我们能杀了金钱、元宝两人,但他们的买家总会再找别的人过来。就算他不雇任何人,只要杀人王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江湖里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松千壑道:“你以为这件事还是秘密吗?谢瑶红能告诉我们,也能告诉别人。”他双眼眯起,阴狠之色尽显,“我看,雇他们来的,十有八九就是她!”

玉虚子长叹一声,道:“谢瑶红不会这么做,从她的所作所为看,她要的只怕和我们一样。那样东西,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多一个人知道都是祸害。”

江飞白越听越惊,玉虚子此行竟不是来找杀人王报仇,而是为了杀人王身上的某样东西,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

屋内一阵寂静,只有金钱儿微微的呻吟声,也亏是如此,又兼两人心神不宁,才掩饰住了三人的气息。

松千壑呆了呆,道:“玉虚子老道。咱们可说好了……”

谢瑶红痛哭失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纵使在哭到力尽时,也是那么美丽、楚楚动人,泪水无声滑过雪白无瑕的脸,谢瑶红凄然道:“师兄,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要死啦,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

随着她的讲述,萧漠雨脸上的愤恨慢慢不见了,代之以惆怅、思恋、甜蜜。他茫然地望着谢瑶红,道:“你没有忘记?”

谢瑶红含泪摇摇头。萧漠雨又道,“瑶红,你还在念着我、记着我、想着我,在你心中最喜欢的人还是我,你是不想骗我,不想杀我的,对不对?”

见谢瑶红颔首,像是遇见了天大的喜事般,萧漠雨整个人突然变得神采奕奕。

“当啷”一声,相思刀掉落在地上,他却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整整自己的衣服,一脸肃穆地慢慢伸手去握谢瑶红的手。

谢瑶红泪光盈盈地凝视着他,也丢下了飞虹剑,小手回握过去。

江飞白忽觉不对,正要开口,却觉得袖子被扯了扯。他扭头,看见桃花泛起淡淡悲哀的双眸,对着他摇了摇头。

那边两人相距只一步,谢瑶红忽然手心一翻,碧落脱手,直冲冲钉在了萧漠雨胸口。萧漠雨身子一震,却露出丝如梦似幻的笑容,仿佛没感觉到心口的剧痛,一把将谢瑶红抱在了怀里。谢瑶红大惊,想要移动,却觉后心一凉,自己被抱得死紧,再不能动摇半分,只能任那冰凉的匕首刺入身体。

她举世无双的美丽容颜笼上了惊恐,喉咙里却发不声来。

萧漠雨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道:“师妹,我替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你害了一生相思,从来没有要你回报过任何事,如今我和你……就算两清啦。”说完,也不待谢瑶红回答,他就闭上了眼,用尽了残力将刃尖刺得更深,微笑道,“从今以后,碧落黄泉,千万莫要再见了……最后能抱一抱你,我心里……真是欢喜……”

三个年轻人呆呆站着,谁也没有动,没有出声,直到看着两人保持那相依相偎的模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打破沉默的人是江飞白,他道:“你早就知道萧漠雨不信她。”

桃花点头,道:“如果是当年他也许会信,但是现在,他是个在怀疑里过了十六年的人。”

哲人说时间能够改变一切,他没有说错。

平时总呆头呆脑的石浒,忽然道:“萧漠雨既然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谢瑶红。为什么还要问呢?”

回答的人是江飞白:“也许因为他想要相信。”

三个人又都沉默了下去。

桃花走过去,拾起那把为之死了无数人的邪刀,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她看了一眼就扭过头,递给了江飞白。

江飞白没有接,扭过头望向一边:从破裂的窗纸里传来几丝光亮。原来是东方渐晓,天欲放白。蒙蒙的天光像是一面再清楚不过的镜子,照得一地惊魂不定无法藏身。他的目光又落在昏迷的玉虚子身上,终于伸手接过刀,问道:“这条桃花溪,通往什么地方?”

石浒还没有明白,桃花已经笑了,这笑容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明媚:“桃花溪要流几十里才是一条大河,不过在溪水上游,有一个桃花潭。”

江飞白望着她充满支持的笑脸,只觉这一刻再无所畏惧:“不知这里的桃花潭,相比太白送别之地深浅如何?”

桃花眨眨眼:“‘桃花潭水深千尺’,此地的桃花潭固然没有千尺,八百尺也该是有的。”

石浒这才反应过来,又是赞佩,又有些担忧,道:“江兄弟,若是你师叔醒了……”

桃花嘘了一声打断他,笑嘻嘻地道:“所以我们就该趁着道长还没醒,让江大哥赶紧把坏事做了。”

杀人王望着她的眼神却很平静,仿佛还是那个卑微的陈掌柜:“从你虚砍我那一刀开始,我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但那时你为何不说?”

桃花摇头,道:“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就没有人告诉我真相了。”

石浒疑道:“真相?”

桃花肯定道:“真相!”

杀人王喃喃自语道:“真相?真相?真相!”忽然之间,他仰头哈哈狂笑起来,在春夜摇摇欲坠的灯光里,这笑声却如夜枭嘶喊,有无穷无尽的怨愤、怒火、恨意、还有委屈。

笑了半晌,杀人王又蓦然收住,两行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道:“真相……没想到,过去了十六年,竟然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这罪大恶极的人说‘真相’这两个字……”

江飞白和石浒都惊了,在他们眼里,眼前的这人是杀人狂魔,是罪魁祸首,是惊世高手,却不该是这样一个凄凉无助的老人。

桃花也有些动容,柔声道:“纵使是罪大恶极的人,也有权要求公道。”

杀人王匪夷所思地瞅着她,道:“你跟我说公道?”

桃花颔首道:“真相,就是你的公道。”

杀人王盯了她的眼睛好久,才呵呵笑起来,道:“不错,不错。桃花,你就跟你爹一样,是天生的好人。唉,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真话,但是……”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有手中红艳艳的魔刀,摇头,“一个杀手是永远也不会有朋友的。杀手有了朋友,等待他的就是死亡,从走上这条路的那天我就明白了这件事。”

缓缓抬头,杀人王的目光和谢瑶红交会汇,道:“师妹,我做杀手那些年忍受的寂寞,要人命的寂寞,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即便心冷如谢瑶红,也被他瞧得不自在起来,只得扭头道:“过去这么久了,说这些干吗?”

杀人王摇头道:“你做了王妃,日子过得比我快活百倍千倍,自然不想提从前。不过师妹,你永远也莫要忘记了,从那天开始,我所过的每一天刀口舔血的日子,都是为了你!”他语气一变。厉声道,“我为了你去做杀手,为了你成名江湖,为了你铲除异己,为了你搜集武林名门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凶人名单,为了你杀了你弟弟,为了你以身作饵,诱杀崆峒、南宫、神剑山庄九大高手。我以为你真的会放弃身份地位跟我隐遁江湖……直到天堑顶上那一战,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如今,你自然也不是想来找我叙旧的,只是想来找回当年我宁可跳崖也不肯给你的这柄相思刀,找回刀上记载的那些丑事辛秘,然后把我这世间唯一的知情人杀之后快,我说的可对?”

杀人王仰头长笑,喊道:“这就是真相!我被一个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女人毁了一辈子,最后人不人鬼不鬼,只敢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早已经连自己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只记得我是杀人王,杀人无数的杀人王!”

两个少年一脸厌弃,桃花却面带恻然。

忽然听谢瑶红幽幽长叹一声,道:“我记得。我记得,你是萧漠雨,是我的师兄,比我大四岁。我小的时候,你带我去摘李子;后来,你教我练剑;我长大了,你说要娶我。你很高,不喜欢笑,因为你一笑起来右边嘴角就有个酒窝,你说那样太女气。”

她语声柔漫至极,又道:“师兄,我都记得,你说过的话,为我做过的事,还有那天……那天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一样也没有忘记。”

讲到后来,谢瑶红已语带哽咽,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落下,她轻摇玉颜,道:“但是迟了,都迟了,你老了,我也老了,过去的事说对不起也晚了。我知道你还活着,想来见你,又怕见你,我怕你责问我,我怕知道你恨我,想到那样,我就觉的不如先一剑杀了你……师兄,我的苦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嫁入王府,但我过的是什么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知道吗?!”

玉虚子截住话头道:“这件事不急,等我们找到那东西,自然你的归你,我的归我,算个清楚。”说完,他向元宝公子道,“元宝公子,我听说你向来是个聪明人。现下的形势你也明白,这件事你们揽不了,若不想金钱夫人死在眼前,最好说出来你们的雇主是谁。否则……说不得老道今日只好开杀戒了。”

元宝公子肥肉上的一双三角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又望向金钱儿,忽然摇了摇头,道:“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何必让你们称心如意呢?若我那雇主活着,说不定就有人能翻出这件事来,替我们兄妹俩报了今天的仇。”

玉虚子一滞,苦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旁边的松千壑已经忍耐不住,喝道:“还废话什么!”

话音刚落,松千壑已从楼梯上飞身扑出,他身形消瘦,但姿势轻盈美妙至极,有如一只黑色的大鸟。只是他的手就不那么美妙了。

元宝公子本就在戒备,立刻变招迎敌,蹲了一个扎实的马步,双掌平平推出。

江飞白忍不住皱眉,这招平平无奇,毫无内力,怎么抵挡松千壑雷霆万钧的一爪?难道这人看来肥胖无比,习的却是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小看了元宝公子和金钱夫人。就在松千壑掌风成爪,一招“松柏常青”抓向元宝公子气海的刹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金钱儿忽然一拧腰。

玉虚子立刻警觉,只见不知怎地,从金钱儿身上暴起无数道金线,“嗖嗖”破空,就朝着玉虚子和松千壑的后背打来。

玉虚子临变着实沉稳,手腕一翻,丹田气涌,他身上青色的道袍忽然就在灯下铺天盖地地膨胀起来。

只听“哧哧”轻响,那不知是线还是针的金色物事全都一头扎了进去。玉虚子鼓足真气,运气于周身,将道袍吹得飘飘荡荡,那暗器却似乎连绵不绝,还在不断飞来。

他这里正应付不来,一边的松千壑也没能讨了好:即将抓上元宝公子胸口的刹那,却见元宝公子平平推出的掌心里多了样碧盈盈的东西。这东西迎风而长,有如蛇信、快如闪电地朝他心口袭来。

松千壑正是用力到老的时候,身形在空中一坠,右脚点了下地。单足而立,整个身形在空中微微摇摆。

这乃是松千壑从黄山老松中悟出的一门奇门绝学,唤做“松枝坠”,寻常的步伐身形功夫,都讲究腾挪闪避,唯有这门轻功,讲究的是下盘极稳,身子避招,手中对敌。正如山上的老松,无论狂风如何吹拂,亦可凭借刚韧相济的树干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屹立不倒,配合松千壑独步武林的擒拿功夫,可谓如虎添翼。

元宝公子手里发出的碧绿东西仿佛有生命,速度极快,时短时长,只管奔袭松千壑的心口。

松千壑见其颜色怪异,轻易不敢触碰,一时间手上千变万化,身形摇摇欲坠,每每险之又险地避开袭击,又同时出招去对付元宝。

他想得也简单,这看来只怕是以机簧发动的暗器,只要使用的人倒下了,暗器自然也就解了。可惜元宝公子身形巨大,却其精似鬼,抱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张,只管挥舞了那碧绿之物护住周身。

连过十几招。松千壑有些不耐,却听身后玉虚子低低地喝了一声:“你要自寻死路,莫怪老道心狠!”

“嘭”的一声,金戈相交的铮鸣从身后传来,剑风大作中,金钱儿惨叫一声。

元宝公子手上忍不住一颤,松千壑是何等样人,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摸清了那绿影的套路:虽然速度快绝,力道强横,却只可直线往复。

对手这一松懈,他已将“松枝坠”用到了绝处,整个人如悬崖上斜斜的老松,沿着绿线回去的轨迹朝元宝倾斜了下去,铁爪鬼魅般狠狠钉在了元宝公子的胸口。

元宝公子被他一触,伤处喷出血来,庞大的身子朝后倒去,手由掌变托,绿线同时飞出,直打松千壑心口。

就在松千壑即将被打个正着之际,他枯树般的身子又猛地弹起来,绿线虽快,也只在他左胸上擦了擦。

这几下交手看来变化多端,其实不过片刻工夫,江飞白手心已捏了把汗。

松千壑方才没有瞧见,他们三人倒是都清清楚楚:玉虚子说完那句话之后,青衣猛地爆裂开来,拖着上面扎满的金针倒飞出去。就在同时,一个极快的影子伴着凛冽的剑光,已经迅疾无比地斩下了金钱儿的一只手臂。

一股血腥味霎时漫开来,窗外的三人互相看看,都是骇得脸色苍白,大气也不敢喘。

痛得死去活来的金钱儿已经晕了过去,玉虚子喘了口气,望向她的断手。却见那连绵不绝的金光,乃是一匹非金非石的怪布。金钱儿不知以何发动,布上的金线如春雨不绝,每叮上一下就断成一截。碎裂在地的道袍破布上就叮满了金色的小孔,个个都是对穿不说,周围还全部泛起了黑点,显然淬有剧毒。这等狠毒暗器,若是打在身上,纵有十条命也全送了。

玉虚子点头道:“好个‘碧落金风雨’!不愧是奇门中有数的绝世暗器,只凭这绝户的机关,就是天下少有的毒辣。松老大,你怎样?”

松千壑应声“扑通”摔在地上,抬头苦笑道:“不太好。”

玉虚子扭头,见他面色泛灰,大惊道:“你中了‘碧落’之毒?!”

松千壑抚胸道:“被擦了一下,我太轻敌。还好这毒不算太烈,我已封了几处要穴,一会儿运功逼出来就好。”

玉虚子皱眉道:“恐怕不是这么好逼的,不如一会儿再让飞白领路,去找找那位展姑娘。”

松千壑哈哈一笑,道:“何必麻烦。大不了我把这块肉剜出来就是。”

江飞白不由暗暗赞叹,心想此人身中剧毒,却神色如常,谈笑自若,确是一派宗师风范。眼光又望向元宝公子倒下的身躯,胸口处还在溢血,那肥胖的手心里一枚绿色的小印静静停着,灯下看来竟有几分可爱。

俗话说毒花最美,这世间最狠毒之物,倒常常是看起来最美丽可爱之物,正像谢瑶红……他脑中才滑过这念头。就听玉虚子断喝道:“什么人?”

这一下东窗事发,惊得江飞白差点跳起来,一只柔软的小手忽然拉住了他,侧头却见桃花坚定地摇了摇头,心头正在七上八下,里面已经传来陈掌柜颤巍巍的声音:“道、道长……是我……”

陈掌柜哆嗦着从后堂门走出来,矮小佝偻的身影被手中烛火一衬,愈发单薄。他见玉虚子和松千壑目光不善,再定睛一瞧自己店里不多会儿又添两具尸首,立刻“扑通”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哀声道:“两位大爷,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歇下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玉虚子被他一提,才想起江飞白始终未回,沉吟片刻,道:“掌柜的,你不要慌张,我们江湖人动武伤人是家常便饭的事,和你无干。我师侄就要回来了,一会儿地上我们会收拾干净,自然不会把麻烦带给你。”

陈掌柜赶紧磕了两个响头,颤声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说完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拿着油灯就走。只是天色灰暗,他又紧张,才迈出去就被不知什么绊倒了,连人带灯一股脑滚在了元宝公子肥硕的尸身上。意识到自己在哪儿,他立刻又弹了起来,颤抖着双手道:“我摸了死、死人……都凉透了……”

江飞白正在好笑,忽听桃花低低地咦了声,玉虚子和松千壑同时一震。

玉虚子断喝一句:“让开”,松千壑却就着坐在地上的模样,从空中遥遥虚发一掌,隐有风雷之声。江飞白见势不妙,也不顾暴露,立刻拉上桃花纵身退后,才直起身形,那几扇窗户就随之崩裂。碎片纷飞中,三人只见玉虚子剑光凛凛,刺向元宝公子“尸身”的心口。

见是三人,松千壑喜大于怒,他身中之毒分外怪异,发出一掌之后,丹田气海中余力就少了一分。知道不是多话的时候,他沉声道:“快进来!”

话音才落,惊变突生,玉虚子长剑刚刚人体,只觉一股柔绵无比的真力自剑尖传来,剑身再也动弹不得,这一式“华光万丈”竟被人以指破了。

此刻,再驽钝的人也知道事有蹊跷,元宝公子的双手还在两侧,这双夹住剑尖的手又从何而来?玉虚子气走手少阳三焦经,把炼气诀运到了十分,喝一声:“破!”

桃花三人才从门里进来,见到的就是元宝公子全身的肥肉仿佛被吹胀起来,然后噗噗细响,又马上被无数柄利剑戳了几十个窟窿似的破裂开。

一个黑影纵身而出,体态窈窕,如狂风弱柳,在玉虚子全力施为下的太乙剑气罡风中扶摇直上,不着一力地落在了二楼的通道口。

江飞白等人见识浅薄,自然识不出这是一门极精妙的身法,唤做“九霄重楼”。只有凭借在空中运气借敌力施己力的轻功,才能如此飘飘欲仙,洒然出尘。

他们不认得,玉虚子和松千壑却是认得的,两人煞时脸色铁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黑衣人娉婷而立,回头悠然一笑,道:“两位故人,好久不见。”

一个人从一个大胖子身体里钻了出来,这本来是一件很可笑很狼狈的事,但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好像无论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境地、任何奇怪荒唐的所在,都不会动摇她的卓绝风姿半分。

第一眼看去,她好像才二十出头;再多看两眼,又觉得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历了许多沧桑;接着看下去,你只会觉得,年龄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就连强大无比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也完完全全被惊心动魄的美征服了。

只是这么一眼、一句话,江飞白就明白她是谁了。天下间,除了“夏雪仙子”谢瑶红,不会再有第二个如这般美得惊世骇俗的女子。金钱儿的声音也算低哑诱入,但跟她一比,简直像是鸭子叫。

他呆呆看了谢瑶红半天,忽觉不妥,赶忙望向身边的桃花。却听后者幽幽一叹,低声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江飞白听得哭笑不得,石浒是最快清醒的,就他一个没有看谢瑶红,反而在不停打量散落地上的易容肌肤,好奇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谢瑶红一现身,竟出现了诡异的寂静。玉虚子老脸微红,咳嗽两声。松千壑一震,初见她的狂喜尽去,厉声道:“真是你杀了我二弟?”

这个“真”字耐人寻味,谢瑶红绾起落到鬓边的青丝,柔柔地道:“是又如何?”不等松千壑发作,又温言道,“十六年前别过,妾心甚念,见君安好,不甚欢喜。”

她一举一动都完美至极点,这两句问候的话更是说得情致缠绵,纵是松干壑郎心如铁,也不禁露出一丝迷茫之色来。

却听桃花忽然惊叫道:“松前辈小心!”

只是刹那间,就见一条碧线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出,如出洞的毒蛇咬上了松千壑的心口!

这一下快如闪电,松千壑只觉身上一凉,所有力气像给掏空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眼死死盯住谢瑶红,上下牙咯咯相碰,但就是发不出话来。一代黑道豪杰,武林名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

谈笑间杀人的谢瑶红,却用和方才一样温柔的语气,转向桃花道:“小妹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动手的呢?”

见识过她翻脸无情的手段,江飞白立刻明白此姝心志之坚定冷酷,乃是自己生平仅见。他马上挡在了桃花身前,却见石浒也是同样,此刻强敌在前,两人心意相同,纵死亦要护得桃花周全。

桃花面不改色,脸上甚至还带着丝笑意,道:“要每天装成一个大胖子,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谢瑶红赞同地道:“的确不是。还好,这是个人缘不好的胖子,就算他常常躲在马车里不出来,也没有人会过问。”

桃花又道:“要不惊动任何人地杀死竹前辈,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谢瑶红简直是心有戚戚焉了,叹道:“简直不容易到了极点,比骗一个多疑的人更难的,只怕就是骗一个多疑的老人了。”

桃花点头道:“老人不但会比常人更多疑几分,也比常人更爱惜性命,不会轻易涉险。”

谢瑶红娇笑道:“你年纪轻轻,却很懂得人心。”

桃花仰头,淡淡地道:“一个人做了这么多困难的事,每一件都有一个目的,每一件都有一个结果,又怎么会在强敌环伺占尽上风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开口叙旧?”

谢瑶红目中宝光流转,明艳不可方物,道:“天下庸碌者多不胜数,没想到来到这里,倒遇上一个知己,我心里实在喜欢得紧。唉,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

桃花轻轻地摇首道:“你出手狠辣无情,分明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怎么会因为我愚笨与否而留我一命呢?”

谢瑶红轻笑着拍手,不像是动辄杀人的高手,倒像是娇憨可爱的小女孩,赞道:“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见石浒和江飞白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一笑道,“不用紧张,我许多年没遇见说话如此有趣的小姑娘,还想跟她多说两句。”

被她妩媚的眼波一扫,江飞白只觉自己心里所想的每一件事,都已被这女子早早洞悉殆尽。他从刚刚起就一直想伺机动手,先下手为强。但谢瑶红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环顾四方,手中扣住的碧落金风雨更是奇诡莫测,他想了好几个办法,都觉得毫无胜算。又在暗暗奇怪,谢瑶红口气如此之大,直把众人视为无物,为什么师叔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目光忍不住望向玉虚子的背影,却发现师叔从谢瑶红现身起就始终一动不动,只管直挺挺地站着。

江飞白一惊,失声道:“师叔!”

玉虚子闻声身体晃了晃,手中宝剑当啷落地。

江飞白一把抢过去,扶住他倒下的身躯,这才发现玉虚子的脸上黑气隐隐,显然是中了毒。他心神大乱,突然从旁伸出一只小手,搭上了玉虚子的脉搏。

还没诊完脉,桃花的神色已经十分凝重,出手在玉虚子几处大穴上插了几根金针。

谢瑶红咯咯笑道:“桃花姑娘,我知道你师从‘九转神针’,但这毒我却劝你不要乱动。老道士同时身中‘碧落’和‘金风雨’,神仙也难救,若是硬要逞能,小心砸了你爹神医的牌子。”

石浒脸有怒色,正要开口,桃花赶忙起身拦住他,沉声道:“谢夫人,我用一个消息,换在场之人的性命,你可愿意?”

谢瑶红饶有兴味地道:“哦?说来听听?”

桃花静静地道:“我告诉你杀人王是谁。”

这一语石破天惊,别说江飞白和石浒,连谢瑶红的脸色也变了。

从方才现身起,她就始终举止自若:杀松千壑、毒玉虚子,高高在上地将众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之间,便真似天上仙子一般。但唯有此刻,她露出了凡人的表情,双眼微张,呼吸也重重一顿。

忽而谢瑶红一笑,那急迫的神情就像从未露出来过,摇头叹息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桃花也是一笑,却笑得坦荡,笑得爽朗,笑得分外明净,道:“我是不蠢,所以你一定会做这桩生意。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这么聪明,又这么美,也很有权势,为什么非要易容改扮,不惜杀人也要利用玉虚子道长和松前辈兄弟查探杀人王的下落?

“后来听到道长他们说话,我才知道,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杀人王活着还是死了,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样你们都想要的东西,而你,不只要这样东西,更要它不落在任何人手里。所以道长和松前辈可以合作,可你一旦出手,就要所有当事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被追杀重伤,不得不隐姓埋名几十年的杀手之王,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令人觊觎?财宝武学都太过无稽,想来想去,大约只有一样——就是所有曾经买凶人的名字。”

这猜测顺理成章至极,想到玉虚子师叔所言师祖被杀人王刺杀之事,江飞白便知桃花所想无差,再一想到她说谢瑶红比任何人都想要这件东西,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可怕猜测……

谢瑶红脸色不变,眼底却起了一层薄霜,淡淡地道:“每次我看到一个聪明人很?唆,就很替她可惜,一个?唆的人,容易短命的。”

就算迟钝如石浒,也知道这女人真正起了杀心,赶紧拉了拉桃花,谁知少女夷然不惧,叹道,“……你原本可以不承认的。我知道,这话一说,你现在只怕非杀我不可,也决不会放过在场任何一个人啦。石头哥,江大哥,是我连累你们了,我从晓事起就心心念念此事,追索八年,眼看真相就在眼前,实在不能装聋作哑。”

她语气温柔凄凉,江飞白听了一阵难过,摇头道:“我师叔还在生死不知,今日难以置身事外的是我才对,不过,你和杀人王……”

“杀人王与我,有杀母之仇。当日我娘怀胎八月,杀人王为了逼迫我爹给他医治,就以我们母子的性命要挟。我爹被逼无法,带着我娘一起绝迹江湖。谁知我娘性情柔弱,又兼体虚,被惊吓之后早产,还没捱到桃花镇就去了,爹爹破开娘的肚腹,我才得以保住小命。我的生日,就是亡母的忌日。”寥寥几句交代完,桃花也不嗟叹,“我爹爹是个至信之人,答应了替杀人王医治,就不会反悔。是以就算这十五年来,有无数的机会将他置于死地,我爹却从未毁约。”

谢瑶红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九转神针’慕容琏不只医术冠绝江湖,人品亦是超凡脱俗,正因此,才会被那人盯上,他也果然不负其名。”

意味深长地顿了下,她叹道:“可惜得很,在这世上,有原则的好人,总是斗不过卑鄙无耻的坏人。”

石浒怒极,双拳握得咯咯作响,桃花温暖的小手覆在他手上,对谢瑶红道:“我知道你不是在说反话。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她静静地微笑,“所以自从知道了这件往事,我就一直想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爹爹立下了誓言,我可没有。”

谢瑶红道:“你找他出来,是想杀了他替你娘报仇?”

桃花莞尔一笑:“谢夫人,我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我不要杀人王的命,只想跟他要一样东西。”

谢瑶红奇道:“什么东西?”

桃花正色道:“真相。”

谢瑶红第二次呆住了。桃花眼中没有半点戏谑,还是抬头盯着她,不闪不避,仿佛自己方才说的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句话。

望着在灯火下仰起的雪白小脸上盈盈的浅笑,江飞白忽然觉得这个纤纤弱质的少女比任何人都更加强韧。

桃花瞟了一眼周围,又道:“谢夫人,杀人王只是个杀手,就算他杀人如麻,但惊动二十八位有头有脸的江湖人一起围杀他一个。这排场是不是太大了?你们都想要那份买凶名单,这才是他被追杀的真正原因。但这就又有一样我不理解的事了,一个有信誉的杀手定然不似我这样?嗦,买凶人也肯定都伪装过自己的身份,这份名单又是怎样被人知道,又被人泄露出去的?”

谢瑶红笑不出来了,她轻轻蹙眉的样子简直叫人揪心,道:“你的确是太聪明了点,可惜,可惜。”

她第二次说这话,江飞白立时警觉,放下玉虚子,“当啷”一声,长剑已然出鞘。

可惜他的轻功虽不算弱,却已经迟了,第二个“惜”字还没落地,谢瑶红就已出招!她没有再动用暗器,反而如方才松千壑一般飞身扑下,只是谢瑶红风姿若仙,衣袂飘飘,姿态优美至极。

谢瑶红的动作并不算太快,在空中咯咯一笑,一把金色的毫光朝三人劈头盖脸地撒下来。

江飞白推开桃花两人,定心凝神,抱元守一,舞起剑花,将身前护得滴水不漏,喝道:“退!”堪堪抵挡住金风雨无孔不入的攻势。

他这才明白玉虚子方才为伺甘愿耗费内力以气御敌,这些似针的金芒看来细如发丝,其力道却异常刚猛,片刻已叫人疲累不堪。正在想脱身之法。身后忽地袭来热风阵阵,把金芒吹得偏了偏,江飞白顿觉压力一轻,只听石浒道:“你退下!”

大讶之下也不多话,江飞白剑尖一点,借力飞退,站到了石浒旁边。

只见石浒身形挺立,手中慢慢打出推手,掌风烈烈,将金芒拦在身外,发出丁零当啷的乱响。

谢瑶红手中针尽,又已落在地上,却也不忙,从容转换身形,手中忽然剑光出鞘。那光迅疾如电,多彩如虹,在昏暗的室内激起一道绚丽的光华,却突然拐了个弯,直直刺向了陈掌柜!

刀光!

血一样红的刀光忽然在黑暗处亮起,如花绽放。如梦凄凉,如相思般缠绵悱恻。光耀夺目的彩虹,一遇到这缠绵悱恻至极的刀光,就化为了点点残片,然后破碎开来。

江飞白只觉心动神摇,天地间只剩下如斯凄艳的一刀,斩开光华,尽销人魂。

先是光,然后才听到了刀剑相交的一声清吟,其下则是进开的鲜血。

刀光的残像在眼中逝去,景物又再清晰,身边的石浒和桃花都是一脸惊讶。

一见相思人销魂。从前死在这刀下的人,只怕就如他们一般,在目眩神迷里觉察不到冰冷的刀锋带来的死亡吧。

刀剑尽处,是气喘吁吁的谢瑶红,右臂渗血,伤口极大。她持剑护身,一双美目狠狠瞅着对面,道:“你下了毒?!”

她对面站着的,自然是陈掌柜,只是江飞白再也认不出这个陈掌柜来。佝偻的身子站直了,卑下的神情消失了,就连皱纹叠起的面孔也有股说不出的从容。他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柄血红的刀,还是瘦小的身形,却有种渊亭岳峙的气势。

陈掌柜道:“师妹,师父当年就说过,善泳者溺。即便是一家小客栈里的酒水,你也该小心才是。”

谢瑶红哼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当年的七尺男儿,纵横江湖的杀人王,竟然成了一个爱财如命的小店掌柜。”

陈掌柜点头,微微一笑道:“我却是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啦。咱们师门的易容术实在不错,你更是像从前一般地喜欢这借刀杀人之计。”

谢瑶红道:“你自然不是真正的陈掌柜。”

陈掌柜道:“真正的陈大发,十六年前已做了鬼,不过我现在的模样,只怕连他的亲娘老子也辨不出真假。”

谢瑶红长叹道:“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模样,你倒真舍得。”

陈掌柜,或者说杀人王悠悠地道:“既然我的武功永远也不能恢复,那七年中每年打折自己的腿骨一次,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江飞白听得头皮发麻,这两人竟是同门师兄妹!他也是现在才知道,以谢瑶红的精明,为何完全没有怀疑陈掌柜,只因要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容易,要改变一个人的身形却是难上加难,杀人王为了瞒天过海,竟不惜自残。

谢瑶红的手臂上鲜血流个不停,虽然点了几处要穴,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相思刀之邪就在刀锋,伤处如被铁梳犁遍,血液一个时辰内流溢不止,若是擅动,只会死得更快。

她目光一闪,对桃花笑道:“我可得谢谢你,若不是你那一眼,我就要跟师兄擦肩而过了。”

好个毒妇!江飞白大骂这条祸水东引的毒计,拦在了桃花前头,只见杀人王果然一愣,转过了头来。

桃花却不惊慌,道:“不敢当。如果不是你决意要杀我们,我本来也不想行此借刀杀人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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