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就是因为这样

唐谧和白芷薇的略翻了一遍这本名为《六道全书通要》的小_册子,发现这是一本与术法有关的书,但是并非是用来记录术法的,而是对大约两百种术法中一些关键点的总结和心得。

“如此看来,这世上一定有一本书叫做《六道全书》,上面应该记录着两百来种术法,而这一本,既然名为《通要》,大概就是有人看过那本书之后,修炼了其中的每一种术法。再把要点和心得写成这个小册子。”唐谧说。她的手指轻轻在纸页间摩擦,发觉纸质薄脆,似乎年代有些久远,又问道:“我说小猴子,你是从穆殿监那里偷来的么?”

小绿猴点了点头,于是唐谧又说:“除非穆殿监已经会了那两百多种术法,否则这个书要配合那本《六道全书》才有用。”

小绿猴摇摇兴,摆摆手,白芷薇便会意地问:“你是说没有见过他有《六道全书》对么?我想,就算只有这本《通要》也不见得没有用,至少对于穆殿监已经修习过的术法来说,这上面的心得可以帮助他更好地掌握那些术法。”

“我记得当年阎殿判讲过,因为人的寿命、能力所限,一生之中能熟练掌握数十种术法已经算不错,而天赋高的或可能通几十种,但如果有了那本《六道全书》再配合这个《通要》,没准一个人真的能掌握两百来种术法,这个东西切不可再回到穆殿监手里。”

唐谧说完,忽然心念一动,道:“诶,看看这上面有没有咱们会的术法。”

果然,这上面也记载着唐谧她们学过的诸如桃花障、五行金刚术等基础术法的要点省的地方她们的殿判也讲到过,但这本《通要》讲得更加通透,往往所解之处恰恰是她们在修习时很难参悟透的地方。

唐谧和白芷薇两个人越看越是起劲儿,时不时还要按着书中所讲试上一试:直到最后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才合上了书册。

日子到了夏天便走得飞快,转眼几个月过去,入了秋,离五殿大试的日子也就不远。

这几个月的时光,唐谧他们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小绿猴那里不再有任何更惊人的消息,整个蜀山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三人只是和这一殿的所有剑童一样,日夜勤加修习,等待着备选比武的来临。

这天剑法课上,慕容烨英在下课之前忽然宣布道:“大家注意一下,殿监和掌门已经定下你们三日之后比武,大家都回去做些准备吧。”

虽然说众剑童心中都知道比武的日子已经临近,可是冷不防这么一宣布,众人多少还是觉得有一点突然,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慕容烨英抬抬手止住喧哗的众人,继续道:“现在我讲一下分组的规则。”

“本殿一共有剑童二十七人,其中二十四人每两人一组,共分成十二组对决,胜出的十二人再两两对决,选出六人,这六人继续两两对决,选出最后三人。这时候,最开始没有参加对决的三人和这对决选出的三人,一共为六人,再一次抽签,两两分组对决,胜出的三人即为与清源寺比武的备选剑童。”慕容烨英说完,顿了顿,等待着底下剑童们意料之中的反应。

果然,剑童们一片哗然。

“哇,那不是太便宜了开始不用参加对决的三人?”

“那开始不参加对决的三人凭什么选出来啊?”

慕容烨英长声咳了两下,压住议论纷纷的剑童,道:“因为人数是二十七人中选三,两两对决只能这么安排,至于那开始不用参加对决的三人要怎么选出来,为了公平起见……”

慕容烨英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顽皮笑容:“剑童们,我们掷骰子来决定吧。”

唐谧看着慕容烨英对掷骰子一脸期盼的表情,心想:这个方法还真是充满慕容烨英的个人风格啊。但是其他不了解慕容烨英的剑童,此时都面面相觑,想不明白一贯严肃的慕容殿判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慕容烨英瞬间换回了严肃的表情,说:“剑童们,这也是历练啊。要知道,不论是高手相争还是两军对决,当实力相差无几的时候,胜利的一方往往是掌握着好运气的那一边。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历练自己的好运气。”

大多数剑童都视慕容烨英为一位严谨的殿判,听得此话,俱是觉得有理,只有唐谧他们三人知道此人的真面目。互相看看,不禁暗暗好笑。

众剑童散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白芷薇,三人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眼睛失明的剑童方秩离。

那少年形容俊秀,只是因为身子单薄,双目又空洞,总是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离世之感,平日里只与邓方他们那些“老人”们交往,绝少与唐谧和白芷薇说话。

“什么事?”白芷薇问,微微有些诧异。

“我留意了很长时间,这一殿的剑童之中,以你的实力最强,但是我想告诉你,万一我们在比武中遇到,我一定会赢,因为我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方秩离面无表情地说,空洞的眼神穿过白芷薇,仿佛不是在与她说话,而是在为自己下一道不得后退的战书。

“好,希望能碰上你。”白芷薇淡淡回应。

唐谧看着方秩离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听说他没瞎之前很厉害,大家都以为是另—个桓澜现世了。”

张尉思量从每次在课堂上的情形看,白芷薇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他与方秩离接触更多,知道这少年的功力深不可测,便说:“千万别小觑他,虽然他是‘老人’,那只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殿试时于机关一门过不去,连最后的比武都没有资格参加。这次只要比武胜出就可以免试升入下一殿,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他一定会拼命的。”

“我也会拼命,这场比武对我也很重要。”白芷薇淡笑道。

“哎呀。”唐谧忽然叫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慕容殿判这简直就是为我们开了后门啊,要是掷骰子的话,我们的胜算岂不是很大?”

史瑞从未想过,白芷薇竟然会有求于自己,一听说她是来学掷骰子的,立时恨不得把平生绝学都掏出来。

他教了一会儿手法,忽听张尉道:“这个我不学了。”

“为什么?”唐谧不解地问,不明白张尉脑子里的哪根筋又拧了。

“这分明是骗术,我原以为是要学真本事呢。”张尉愤愤道。

“这是真本事啊。”唐谧和史瑞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那,为什么开骰筒的时候,大拇指要内扣,冲着自己开,然后要在看到侧面点数的瞬间估算正面点数,如若不是想要的,大拇指要迅速敲在桌上把骰子震成自己要的点数?”张尉复述了一遍史瑞的教导,然后说,“这个难道不是作弊么?”

“这怎么是作弊啊,震动骰子的手法要练多久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啊?你看,力道既要够,又不要做得明显,还有……”史瑞正要解释,唐谧已经一拍桌子打断了他。

“大头,要说作弊,我们当年殿试也是作弊。你要明白,这与你偷偷带一本书进考场不一样。”唐谧因为又想起那次在君南芙的事上张尉说自己不磊落,口气有些不普。

张尉听了,急辩道:“那不一样,那次是因为我实在看不见幻象,我……”说到这里,他也想起两人数月之前的争执,还有自己曾经保证过会多担待唐谧的,更何况不论怎么辩解,当时大试在殿监他们看来就是作弊,便只好住了嘴,低低道:“那好,我学。”

三天之后,御剑堂殿监穆显和掌门人萧无极以及两位宗主和一众殿判齐聚义金殿。唐谧随着剑童们步入殿内,仰头正看见坐在二楼席上的穆显。

只见他的面色一如往常地严厉,但是在唐谧眼里又多了分阴冷,不觉令人感叹,真是相由心生啊。

殿内一张乌木长几上放着一只红檀木制的骰筒,慕容烨英站在几边道:“你们每人都上来掷一次骰子,点数最大的三人不用参加前几轮比武,剩下的人按照掷出的点数由小到大排队,两两分组对决。”说完,她开始按照名册叫剑童上前摇骰子。

唐谧和白芷薇果然不负史瑞这三天的训练,均摇出了绝对必胜的十八点。轮到张尉的时候,唐谧心中蓦地腾起些微不妙的预感,但望向张尉的动作,见他正用史瑞传授的手法握着骰筒,心便放了下来。

就见张尉按照史瑞教的手法急速摇了几转,猛地将其放落长几,侧耳细听,待到最后一只骰子停止了骨碌碌的转动,他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史瑞说得果然不错,要是想仅凭着摇骰子的手法就得到自己想要的点数,真的不是几天可以练成啊。

他的大拇指扣在骰筒内侧,心思急转。抬头看见唐谧和白芷薇望向自己的关切眼神,霎时相信,她们一定会理解自己的选择,于是冲两人微微一笑,掀开了骰筒。

“张尉,十二点。”慕容烨英以毫无感情的音调大声唱报。

唐谧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生气。

也许,以后越长大,我们便越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吧,她这样想着,我们三人始终有无法互相妥协的人生观。所以也只能各自退后一步,而这几天陪着我们学掷骰子,就是大头一直在退让吧。

想到这里,唐谧拉了拉面色已然十分不悦,却还努力隐忍着没有立时发作的白芷薇,在她耳边低声说:“芷薇,就因为这样。大头才是我们永远可以信赖的朋友啊!”

白芷薇听了,神情一僵,随即唇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嗯,永远可以信赖的朋友。”

这时,慕容烨英的声音再次响起:“方秩离,十八点。”

56、比武开始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半年多的漫长等待,有时几乎会让人觉得,这次比武永远都不会来临。但当它真的开始,又是如此紧锣密鼓,不给人留一分一毫喘息的机会。

在慕容烨英的唱报声中,被点到名字的剑童们两两出现在义金殿中央,一决高下。

按照掷出点数的排序,第一个出场的,是自封为义金殿“老大”的邓方和这一殿身量最瘦小的男剑童陈一。

唐谧对陈一的评价是,人如其名,只差那么一横就可以被完全忽视掉。因为他性子腼腆害羞,所以唐谧和白芷薇这样的“插班生”其实根本未和他说过几句话。

唐谧想想。陈一平时练功时似乎也并没有显示出什么过人之处,便觉得必是邓方赢定了。然而当两人真的一交手,情况却并非如此,十来招之间,陈一竟稍稍占了些优势。

白芷薇见陈一剑法流畅自如,隐然已有些高手之风,忍不住道:“这陈一,平时不显山露水,好有心机。”

唐谧啧啧骂道:“毒舌妹妹,说话别这么难听,人家这是做人风格低调。”

说话间,陈一和邓方又过了三招,陈一每一剑攻出,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过分急于一招制敌而送剑过猛,也不会因为剑意不明而拖泥带水。反倒是一直喜欢快打猛攻的邓方因为开始的几次攻势被化解,现下又反过来被连攻几剑,气势便有些泄了。

有经验的用剑之人大约在这样的时候便习惯于乘胜追击,剑招越递越快,彻底将优势握在手中。然而陈一则不然,仍是不紧不慢,丝毫没有快速求胜之态。

这样倒是给了邓方喘息的机会。他平日便喜欢与人比剑,实战经验最是丰富,对于这样的转机自然不会放过,横剑当胸封挡住陈一并不犀利的一击,转而腕子一翻,迅疾攻出一剑,紧接着又是三剑,将蜀山回风剑法中最刚猛霸道的招式连续施出,迫得对方只有招架之力,瞬间便扭转了局势。

楼上观战之人大都不解陈一为何会不抓住时机。倒是张尉想通了答案,对身边的唐谧和白芷薇说:“陈一大约是想施出术法吧。”

唐谧听了觉得奇怪,只因大家都知道的,陈一心力很弱,大约全御剑堂就只有张尉比他还差,每次殿试上,术法这一关他总是过得磕磕绊绊、勉勉强强,平日里拉开架势安安稳稳地运用术法也许还可以,这样于比武中寻找机会施术,对他来说可谓太不实际,可是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却要憋着施出术法来?

唐谧正想嘲笑大头胡猜,却见陈一的架势果然越打越像是在给自己挤出施出术法的时间,便转而问:“你为何这么说?”

“对有的人来说,输与赢没有怎样去输或赢来得重要吧。陈一他一心想成为术宗弟子,可以说,根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御剑堂的,所以才会想要以术法取胜,更何况此刻顾宗主正在这里观战。”张尉答道,眼睛仍是紧盯着战局。

白芷薇是敏感之人,只觉得这活第一句颇有针对自己和唐谧的意味,瞪了张尉一眼正要发作,却看张尉“啊”地低叫一声:“施术了!”

但见场上陈一在不断地迂回和交手之间,真的觅到一个可以施术的空隙,剑入鞘中,双手结印,看情形是要施出最简单的雷击之术。

这一段还剑入鞘到结印施法的过程一气呵成,颇为漂亮,众人都以为下一刻就要看见一道天雷劈向邓方,却见陈一却卡在当场,小脸憋得通红,该脱口而出的“天雷”两字竟仿佛被人堵了回去。

这情形看得张尉一阵着急,咚咚跺脚,感同身受般地一声叹息:“他此刻心力不够,一定是这样!”

邓方自然不会给对手蓄足心力的时间,刹那之间,长剑已送到陈一胸口,剑锋一转画了个一字,权当是给了对手胸前致命一击。

陈一本就害羞,此时更是两颊绯红,说不出话来。倒是邓方收了剑,有些不悦地说:“早和你说了,别这么执拗,比武就是比武,要参加就施出最强的本领来,为何老一心使用术法!平时练习你都没法子办到的事,比武时能行么?”

陈一僵在原地仍是不言不语,众人以为他因输了比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在此时,听见他口中似乎低低唤出“天雷”两字,紧接着一道霹雳破空而出,击在邓方脚边寸许之地,吓得他往旁边连闪三步,大叫道:“陈一,你干什么,你已经输了,还不明白吗?”

陈一脸上却意外地现出光彩来,眉宇间的飞扬之意倒叫人误以为方才是他赢了比赛。

只听他对邓方说:“我知道啊,不过我最后还是施出术法来了不是么,这样看来,下次比武施术的时间也许还会缩短,再下次说不定就能用术法赢了你!”

说罢,陈一抱剑施礼,转身而去。唐谧在楼上看着,但觉他衣袖轻摆,身行如风,倒真有了几分术宗弟子的气度。

接下来几轮对决后,转眼便轮到张尉的第一场对局,对手则是李理。唐谧和白芷薇看到这个结果,心里多少有点庆幸。

李理这人她们甚是了解,她根本志不在此。对于李理来说,来御剑堂的目的与其说是来学习如何成为伟大的剑侠,不如说是和日后有可能成为伟大剑侠的人物交际。就像她常说的那样,武功固然重要,但是只要维持中上程度便足以在江湖立足。而交际广泛,耳目灵通,见多识广,这些都是能在江湖中坐大的实力。

亦如她外公的鲲鹏帮,帮内并非会聚了最多的武林顶尖好手,但历代帮主都懂得左右逢源的交际之道,故而于黑白两道都有些面子交情,渐渐才有了今日江湖第一帮派的声色。

只见李理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从一群聚集在二层正扒着栏杆看比赛的剑童中缓步走出,步履轻盈惬意,似乎丝毫没有将比武放在心上。可是当她走过唐谧身边的时候,却忽然停住脚步,歪头一笑,随即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唐谧,我把你当好朋友来着,也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可我还是会竭尽全力的。”

唐谧不想总是与自己嘻嘻哈哈的李理忽然变成如此正儿八经的模样,一愣神,就听李理接着说:“因为,我不喜欢失败的感觉。”

唐谧忍不住伸手握住眼前这高挑少女的手,了然一笑:“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李理会意地眨眨眼,握住唐谧的手微一用力,随即松开,向楼下走去。

“唐谧,你猜谁会赢?”白芷薇望着楼下相对而立的一红一蓝两个剑童问。

“大头。”唐谧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你很了解李理的实力么?”

“不了解,只不过李理的心中只求不败,而大头却有争胜的执念。”唐谧话落,下面的两个少年已经出剑。

李理舞起剑来相当有气势,大开大合犹如男子,与剑路沉稳刚健的张尉斗到一处,场面颇具气象。十多个回合以后,张尉开始略占上风,沉猛的剑势逐渐压制住了李理。李理见此情景,几次想逼退张尉,为自己争取到施出术法的时间,但张尉显然已看出她的意图,执剑缠斗,不给李理半分机会。

“一实战,才发现大头的剑法确实提升不少啊。”白芷薇感叹道。

“嗯,他现在虽然只有一点点心力,可是因为当年谢尚所教的小招式串联得当,竟是刚猛中不乏灵活。李理也算心思伶俐了,却也摆脱不开大头缠身,如此下去,必输无疑。”唐谧凝神看着比武,淡定道。

然而,唐谧的话余音未绝,李理已剑招突变,一剑紧似一剑,几招之间又扳回了颓势。

“这是什么剑法,没学过啊。”观战的剑童中有人低叫。

这一年,唐谧他们又学了两套新剑法,就是与回风剑法并称为蜀山三大剑法的分云剑和流影剑,自此剑童在御剑堂要学习的剑法便算全了,以后则是不断精研这三大剑法而已。而李理此时使出的剑法并非这三种中的任何一种,看似却又是蜀山路数,一时间观战剑童莫不觉得诧异。

站在唐谧不远处的方秩离侧耳倾听战局,半晌方道:“是蜀山疾风剑法。”

唐谧听在耳中,心下称奇,不免侧目看向这双目不可视物的少年。

方秩离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看他,淡笑道:“剑气刚正不邪,这是蜀山剑法的特质,可是你听那两剑相交时的金鸣之声,总是一声还未响透便已又有了一声。如此快的变招,若是换做其他蜀山剑法,招式根本还未来得及使尽。这样的话,本该越打越被动,但李理却扳回了劣势,可见这剑法就是要在招式未尽时迅速变招,依靠诡变的招式和疾劲的力道制胜,蜀山武功唯有疾风剑法是这一路数。”

“疾风剑法是剑宗之人精研的剑法之一,以李理交友之广阔。找个剑宗高手教她倒是不难。”唐谧应道,心中却想:以李理的心性尚且为了比武去找人学艺,看来其他人肯定也不好对付。

此时,场上两人又过了十来招,李理有两次成功地逼开了张尉,怎奈她毕竟于术法一门功力尚浅,那样短暂的时间,对她来说还不及施法,竟是错失了两次良机。

“要输了。”方秩离说。

“谁?”

“李理。”

疾风剑法相当艰深,没有长时间的修炼,很难掌握那种招式未老即变的妙处。李理学的时日尚短,只是得了其形,开始几招还能让张尉有些措手不及。但十招之后,张尉已看出李理剑招的虚浮之处。

自从他看过蜀山洞中壁画,于剑法的明悟本就比他人洞明,两招之间已见制胜之道,趁着李理变招之际,一击而出,剑风呼啸,挑飞了李理的长剑。

李理脸色青白,退后一步,拱手道:“理技不如人,两次未得施出术法,败得心服口服。”说罢,走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依然保持着她自在从容的步态,走出了义金殿。

十二组剑童对决完毕,已经耗费了一整天,在二楼观战的殿监和掌门等人神色平静,未发一言。

只见穆殿监对慕容烨英微微点头示意后,慕容烨英长身而立,对众剑童说:“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上午十二决六,下午六决三。”

唐谧和白芷薇知道,张尉如果不被她们看着,没准晚上会练得太晚,便在晚间和他一起练了一会儿就拖着他回去了。

三人路过义金殿的时候,看见大殿顶上坐着一个少年,身后一轮满月将水银般流泻而下的光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仰望天空的侧影。

唐谧很熟悉那样专注看天的侧脸,低声叫道:“王动。”

王动闻声看向三人,随即跃上不远处一棵大树的粗枝,再利索地攀爬而下,来到张尉面前,道:“张尉,如果没意外的话,明天下午六决三时,我的对手应该是你哦。”

张尉笑着应道:“是,如果我们都通过十二决六。”

王动拍拍他的肩说:“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将来想进入太史局,所以必须通过五殿大试。”

“进太史局?王动想要成为观测天象的人啊。”张尉问。

“是啊,现在任何一国,朝中太史局都是由咱们蜀山术宗之人掌管,所以,我今年不能再考不过去了。否则的话,其实让让你也未尝不可的。”王动说,脸上仍然是他那老好人式的笑容。

“我可从来没想过让你。王动,你一定要拿出看家本领来,我可是很强的!”张尉回答,掩藏不住的争胜之心点亮了整张面孔。

“是,有时候想想真是头痛啊。”王动摸着后脑勺,惫懒地叹了口气。“就算赢了张尉,还有可能和唐谧在最后相遇呢。哎,都是我喜欢的朋友啊,呵呵,可我还是必须告诉自己,一定要赢,没有这样的决心,我必然会输给你们吧。”

“嗯,必输无疑。”唐谧也笑着说。

她知道王动虽然各方面都不突出。可其实却相当均衡,殿试中并不会有哪一门考不过,但是到了最后的比武,他却总是排在垫底,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缺乏战斗心的家伙。

“这次不会的!”王动的口气里有平日少有的决绝,似乎在为自己斩断最后的退路。说完,他笑着冲三人摆摆手,才转身离开。

“张尉,在王动之前,你先要和谁比?”白芷薇问。

张尉想了想道:“是庄园吧。”

庄园站在义金殿的中央,目光掠过对面持剑站立的张尉,向二楼观战的众人看去……

顾青城的身影隐在殿监和掌门之后,只能看到一方靛蓝的衣角。她知道,顾青城并不会注意到自己,他一定已经忘了三年以前,那个因为独自思索生与死、存在与虚幻这样古怪问题而陷入迷茫的小女孩。对他来说,自己大概只是在夜里偶然救起的一个蜀山剑童而已。

但是她却从此放弃了那些脑中古怪的想法,开始学习做一个真正活泼可爱的少女。这样的自己会比较招人喜欢吧,她如此想着,握着手中的剑,对自己说:“这一次,他会记住我的!”

唐谧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活泼可人的庄园出剑时竟是如此果决,不由对白芷薇说:“实战和平时练习真的不一样,你看庄园,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可不是,不过张尉的剑法还是更好一些。”白芷薇说,丝毫不担心这一局。

“嗯,张尉的剑风极强,内力又绵长,臂力也大,若说单单拼剑,我们园子比不过她。”站在两人身边的李理道,“不过,可别小看同子哦。”

“庄园也有杀手锏啊?”唐谧忍不住好奇,侧头问道。

李理神秘地一笑,没有答话。

只见场上两人越斗得久,张尉的优势就越明显。而庄同也已然发现,自己如果一味比剑,最后一定会败落,于是便开始伺机施出术法。但张尉看出庄同的意图,半分机会也不给,以剑气压制住庄园,不让她有退出战局施术的时间。

忽然,庄园瞄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剑抵住张尉的来剑,顺势一退,想跃得远些,好将剑入鞘,双手结印施出术法。不料这破绽是张尉故意露出的,他一见庄园要退,长剑便缠身而上,直指她门户大开的胸口。

庄园此时剑正要回鞘,握剑的手却还没松开,无法结印。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必输无疑的当口,她竟然用另一只手结了半个手印,娇叱一声:“莲火!”

一朵如莲花般的幻火在她的手上骤然绽放,瞬间便将张尉吞没。

那一刻,义金殿上安静异常,唯有莲花绽放的声音在众人的屏息中隐约可闻。

这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少年,在还是小小剑童的时候,单手结印便放出了莲火。这少年后来成为了术宗宗主,现在正高高坐在义金殿的二楼上观战。据说被莲火包围的人,会看见燃烧着红莲火焰的地狱幻象。庄园在那一瞬间想:不知张尉这种人,眼中的地狱会是什么模样呢?这念头将将闪过的时候,她感觉有硬物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带着锋利的寒气,透入衣物。

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力道还是不足啊,毕竟是单手结印,威力小了太多。”

冲出莲火的少年收回抵在她胸口的剑:“嗯,特别是对我,幻术的力量必须非常强大才有用!”

六决三。

这个秋日的下午异常地燥热,王动在等待慕容烨英叫自己名字的时候,觉得有汗水顺着额头不绝流下。他本懒得去擦,但汗珠滑过脸颊的时候有些痒,只好用袍袖胡乱抹了一把。

袖子离开脸的时候,唐谧笑嘻嘻的面孔不知是从哪个石头缝里冒了出来:“王动,你看上去有点紧张啊。”她上下打量他,笑道。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王动讪讪道,“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像邓方他们那样,一见到比武就恨不得第一个冲上去,可是却还是始终没有办法啊。我依然一遇到考试啊、比武这种事就会紧张,心里希望最好永远不要发生才好。”

“可不是,我也一直都不喜欢比武,要不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掷出十八点了。呵呵,王动,其实这样说来,你比我还要勇敢些。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见到比武就兴奋的人,大概都是些不正常的家伙吧。”唐谧说到这里,伸出手掰着指头数起来,“比如张大头,脑子里填的是草料;比如邓方,完全是个暴躁狂;再比如方秩离,自信心异乎寻常地强。”

王动听了,心中顿时觉得比先前舒服了些:“就是,难怪我总觉得和你最谈得来。你说得对,那些家伙才不正常。不过,我的对手是张尉啊,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么?”

唐谧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你也是我的朋友啊,再说了,我可是非常期望看到一场精彩的对决呢。你小心哦,张大头可是个越打越强悍的家伙。”

“这个剑童有些意思。”蜀山掌门萧无极看着楼下大殿中央两个正在对决的蓝衣少年说。

穆显以为萧无极指的是张尉。这孩子两次比武,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强了一些。似乎还有更多的潜力可以挖掘。

却听萧无极继续说:“难得的是,在这样的年纪便能做到攻守平衡。”

此话一出,穆显便知道掌门是在说另一个少年了。

穆显并不记得这少年的名字,只是依稀有印象,他是个留在义金殿两年的剑童。的确,这样年纪的剑童很少会有这样攻守兼备的剑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攻势凌厉,带着少年特有的锋芒,不论教剑法的殿判如何强调防守的重要性,攻击总是他们脑海中第一个跃出的念头,即使资质绝顶如桓澜和慕容斐也是一样。

直到上山继续磨砺几年之后,那些尖利的棱角才会渐渐被去除,化作温润的珠玉。自然,也有一些人永远会带着那样的棱角,比如这世上曾经和自己有着相同面孔的那个人……想到穆晃,穆显的心上一抽,眉梢不为人觉地微微一跳。

萧无极此时正好转过脸来看他,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神情的细微变化,不由问道:“怎么?他很特殊么?”

“不是,我对他的印象不深,似乎是一个于任何科目都不好不坏的孩子。”穆显答道。

“嗯,其实他也并不是很强,只是如若不是武功高出他很多的话,若想战胜他,一定需要非常的耐心,必须等到他自己动摇了才会有机会。”萧无极说完,转回头继续看了起来……

张尉从来都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这大概必须归功于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他都在反复学习着相同的东西。即使如今过了两殿大试,他仍然明白自己决不是那种学东西快的剑童,唯有反反复复一遍遍地练习才能跟得上别人的脚步。

但这一次,面对眼前的王动,他却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地消失。王动从不急于进攻,哪怕是张尉故意卖出破绽给他,他也会审时度势地刺出留有余地的一剑。于是张尉开始加大力道,希望通过强劲的剑气压制住对方,可是王动不知做了如何精确的计算,总能使出恰到好处的力量,既足够抵御张尉,又不会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

斗着斗着,张尉越来越焦躁,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恨不得一下子调集全身力量,在一击之下决定输赢,将王动这个磨人的家伙打得跪地求饶才好。此念一出,张尉便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眼睛对上王动安然的目光,才发现,原来自己比武的心境已在不觉中改变了——原本只是一心要赢得胜利,而方才的一刻,自己忽然渴望对手雌服于剑下。这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是一样的心情,但实际上却有细微的差别,而就是这一点细微差别,必将影响到最终的结局。

想到这里,张尉心中偷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一向是个慢半拍的人,若是一想到就去做了,也许此刻已经输了这一局。

萧无极低低轻叹一声:“这少年学得好快。”

穆显知道,这一次他说的一定是张尉了。

就见数十回合之后,张尉的剑路已经渐渐变成另一个王动:和王动一般的攻守平衡,不急不躁。于是,两个小小剑童的比武看上去倒有些像两位棋逢对手、身经百战的老手,互相都在极富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失误。

但这样的比武场面看上去却是极为无聊,加之这已经是六决三的最后一场,大多数剑童或者昏昏欲睡,或者三三两两闲聊起不相干的闲事来。

唐谧也看得有些睡意。强打精神继续观战,忽听耳边传来自芷薇的声音:“再拖下去应该就是大头赢。”

“为什么?这两人打得也太不精彩了,简直像剑术课上的剑法演示。”唐谧说道,喜欢热闹的她原本期望王动会有什么绝技之类被华华丽丽地施展出来,结果却是白等了一场。

“虽然大头没有带着那颗可以补充内力的鳐珠,但我们三人服食过树妖的果实,内力比王动深厚,所以,时间长了一定是王动先支持不住。像他们这种持久战的关键是双方实力不可悬殊太大,一旦王动内力不济,就没有和大头继续耗下去的本钱了。”白芷薇冷静地分析道。

“那么就快点结束吧,王动不是固执的人,希望他能在认清局势之后早点投降,简直无聊死了。”唐谧打了个哈欠道。

57、输与赢

果然,又交手了二十几合之后,王动在根本看不出任何明显劣势的情况下,忽然抽身而退,跳出战局,冲张尉—拱手,道:“动后力不济,甘拜下风。”

于是,场面平淡的最后一场六决三之争就此结束,而最后胜出的三人是:邓方、周静和张尉。

第二天,当唐谧、白芷薇、张尉三个和邓方、周静、方秩离来到义金殿正中时,早早等在那里的慕容烨英一手拿着骰子筒,另一手拿着签筒,问道:“你们六个自己说说想用什么方法分组吧,是掷骰子还是抽签呢?或者你们自己有什么新花样,也可以说来听听。”

这正是昨夜唐谧睡前还未思考出答案的难题——用什么方法才能够在分组时避免自己这三人自相残杀呢?

抽签自然没办法控制,完全要听天由命,而就算掷骰子,也只能控制自己的点数,却控制不了别人的,因此一样不能保证一定会按自己的心意分组。

此时,却听白芷薇清脆的声音响起:“还是让我们自己挑选对手吧,我想和方秩离一战,不知可以么?”

二楼上正等待观看比武的剑童们都知道,本殿剑童中最有实力的人就是方秩离,既然有人主动向他挑战,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慕容烨英则看向穆显与萧无极,见两人也点头应允,便说:“那好,这样倒也干脆,只要双方都愿意就好。”

“我愿意。”方秩离说道,无焦的目光扫过唐谧他们,准确地落在白芷薇身上。那一刻,白芷薇心头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似乎整个人被他洞穿了一般。

唐谧见白芷薇如此说,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既然她故意挑了公认最强的对手,令所有人都对自选对手一事无话可说,自己便应该马上也从剩下的邓方和周静中选择一个,这样便可以避免己方三人在比武中相遇。

唐谧用最快的速度分析了一下剩下的两个对手:据昨日的比武来看,邓方与周静各有千秋,但是因为邓方与张尉更亲近,她唯恐到时因此影响到张尉在比武时的判断,便道:“那我想和邓方比。老邓,怎样,敢不敢应战啊?”

邓方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一听此话,立即抱剑咧嘴一笑。道:“有何不敢的,赶紧放马过来!”

对手既定,比武开始。 第一对,是唐谧与邓方。

唐谧和邓方的交情也算不错,知道以他的实力两年不过一试实在是有点冤枉。

说来也怪,一切都是因为这家伙太喜欢充老大。据说他在义金殿的第一年,因为自觉已小有本事,便收了一帮江湖兄弟,包括离蜀山最近的镇子富源镇上宜兴客栈的伙计张石头以及马倌李二牛等诸人。故此这一年,邓方因江湖事务缠身,经常旷课,被扣光了所有的言行考绩分数,再加上有几门课也学得马虎,最终才没有考过。

到了第二年,邓方知耻而后勇,决定发奋图强,孰料御剑术考试之前。他的小兄弟张石头被富源镇恶少戏弄,吊到树上暴打,他跑去救人这才耽误了考试。其实,据邓方自己说,如果只是救人本来也误不了考试。偏生他看见张石头被人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心中一怒,快马加鞭二十里,一路追上那个已经闻风而逃的恶少,把他胖揍了一顿,故此便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考试了。

“老邓,听说你的小弟兄们保证,今年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们也自己顶,一定要你通过大试。”唐谧在临出场前问道。

“可不是么,今年怎么着我都会过的!”邓方自信满满地道;然后看看眼睛明亮闪烁的唐谧,嘿嘿一笑,“唐谧,你此时讲这话不是想要肖蛹我的斗志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场地中央,唐谧把手放在剑上,微微一笑,回应道:“才不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如果果真如此,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话落,她向站在对面的蓝衫少年躬身施礼。

因为“未霜”比普通的剑略短,唐谧在和张尉或者邓方这样使长剑的对手相斗时难免有些吃亏。好在邓方的剑路与张尉颇为相似,唐谧平日里与张尉对剑多了,知道对付他们这种刚猛剑路的最好方法就是加快自己出招的节奏,将他们拖入自己的节奏后,便可以在快速的对攻中找到胜机。

十来个回合之后,她渐渐把邓方带得越来越快,不过邓方也确实是个好手,即使踉随着唐谧韵节奏,剑招也丝毫不乱……

两入来来往往又是十来合,仍然难分胜负。唐谧在心里盘算着取胜之道。她自然是可以像张尉与王动对决时那样,仗着内力一直拖下去,不过邓方的攻击性强于王动太多,在拖延之时若是不小心被他先抓到机会,便被动了。

如此一琢磨,唐谧心一横,将十成内力灌于握剑的掌中,希望能够快速地利用自己在内力上的优势取得胜利。

此刻,邓方在与唐谧两剑相接的刹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心下不由大骇,惊诧地看了看眼前的娇小少女,不知道她如何会有如此邪门的力量,后面的几招便都不敢再与唐谧短兵相接,躲躲闪闪之下,两三个回合便落了下风。

邓方不知唐谧因食过树怪身上果实而内力大增的事情,故而越打心里越是郁闷。他本想着唐谧对剑术颇有悟性,剑法也精巧,所以才放弃了原本自己随兴的剑路,招招小心地与唐谧应对,寻思就算当真输了也是技不如人,谁知道现在却是力不如人。刚刚对剑之时,他明显地感到唐谧剑上的后力延绵不绝,分明是将很强的内力灌注于剑上才会这般。若是将来说出去,自己一个男子汉竟是因内力难以匹敌而败于唐谧之手,实在是很没有面子。

想到此处,邓方一咬牙,在心中对自己说:“只好这么办了!”

义金殿的中央,一红一篮两道身影斗得正急,萧无极低低叹道:“这少年就是‘离魂’剑找到的新剑主啊。他自己知道自己拿到的是怎样的剑么?”

“是,他叫邓方,当年他拿到这柄剑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讲过这剑的来历。”穆显答道,眉头微蹙,眼睛紧盯着战局。

他这时才忽然发现,仅仅两年多的光景,当年抱着“离魂”的小小剑童身量已经抽高了不少,眉眼渐开,颇有些男子汉的架势。

“你知道魔将‘尸王’么?”那时候,穆显问。

他的面前,刚刚找到自己宿命之剑的少年一脸雀跃,抱着与他身形有些不相称的巨剑,回答道:“知道,不就是百多年以前的天下第一武将么?听说他后来因为不甘心战败,死后化为尸王,成为天下最强的妖物之一。”

“嗯,这把剑,就是尸王在还未妖变之前所用的佩剑。”

那少年听了,眼中难掩兴奋之色,手指流连在青色的蟒皮剑鞘上:“这么有来头啊,果然是我邓方的剑!”

穆显眉头一紧,两眉间显出深深的纹路:“每一把剑在它的剑主死后都是新生的,因此这剑曾经属于谁根本不重要,但是这把剑却有些不同,它的剑魂可以在战斗中与剑主的意识结合,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将剑主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难怪魔将‘尸王’会这么强大。”少年恍然大悟地叹道。 “但是,所谓剑与魂魄结合,是剑主的意识离开自己的身体,与剑结合,一切以手中剑为主导,身体则完全变成为剑服务的工具,这就是为什么此剑的名字叫‘离魂’。这样的力量你想要么?如果控制不好,你也许会成为另一个只懂得舞剑与杀人的‘尸王’。”

少年眼睛一转,精明地问:“那么,不要它的话我还有别的可选么?”

“没有,至少剑室中不会再有其他认可你的剑了。”穆显说,后面的半段没有讲出来,但是那少年自然是明白的,如果没有剑的认可,也就没有了留在蜀山的必要。 “那我自然要啦。”少年想都没想就答道,又问,“就算在战斗中与剑魂结合,结束时也会分离的吧。”

“会,其实那是什么样的过程只有剑主自己方能体会,我只能提醒你,不要因为曾经体会过那样强太的办量而迷惑,要记住,你,始终是离魂的主人。”

少年笑了笑,穆显对那笑容印象极其深刻,那是青春灿烂一往无前的一笑,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他前行。 “不会的,我可不是‘尸王’那种傻瓜。”那时的少年如此回答。 “真的不是么?”此刻,穆显看着大殿中央的蓝衣少年剑风呼啸,自言自语道,“当年的‘尸王’也不是个傻瓜啊。” 观战的剑童们却并不了解“离魂”的特性,只是对战局忽然戏剧性的变化感到有些不解。

原本,明明是唐谧已经占了上风,而且战局持续得越久,唐谧的优势就越明显,几乎所有人都看出唐谧必定要赢得此局了,不想突然之间,邓方便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剑法流畅自如得一如那柄剑就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剑气也骤然强大而凛冽起来,十来招之间,唐谧已经显出败迹。

唐谧自己也是越打越觉气闷,怎么眼看要赢的一局忽然就被邓方莫明其妙地惊天大逆转,难不成这家伙如此奸猾,一直隐藏着真正的实力?

想到此处,她禁不住看向那张与自己相斗的面孔。

只见邓方的神情分外的全神贯注,仿佛与剑外的世界完全脱去了联系。她自然知道一个剑手在对战时必须集中注意力,但是,能做到如此彻头彻尾凝神于剑的人又能有多少呢?就算强如桓澜和慕容斐他们,能够做得到么?

就在唐谧疏神之际,走剑的路线稍稍有所偏差,邓方已经一剑逼至,抓住这个疏漏连攻数剑。唐谧堪堪招架几剑。便见一道自光晃过,原是邓方全力击来。

唐谧只觉面前似乎突然掀起天风海雨,竟是无从阻挡,勉强咬牙凭感觉刺出一剑回击,却刺了个空,只觉肩头一凉,竟是左臂的衣袖在肩头处被邓方的剑锋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肩上那道狰狞的伤疤顿时显露出来,在红衣雪肤的映衬下分外的触目惊心。

就在这败迹已现、无可挽回的当口,却见邓方的长剑丝毫不给唐谧喘息之机又攻了过来。唐谧不及变招,眼看这一剑直刺自己的咽喉要害,却见一道蓝色的身影从二楼看台上疾掠而至,寒气过处已经将邓方的长剑震飞。

邓方也跟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唐谧,口中喃喃道:“怎么,怎么,我赢了么?”

那人扫了邓方一眼,带着薄怒对远处的慕容烨英道:“慕容烨英,你是怎么教导剑童的,明明已经胜了还不停手,非要出剑见血么?”

慕容烨英快步上前拉起邓方,脸色难堪道:“宗主教训得是,是烨英教导无方。邓方,怎么赢了还不停手,快向顾宗主赔罪。”

却见邓方脸色木然,没有反应,脸上还带着亢奋的潮红。

顾青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顺手把唐谧落在手臂上的袖子拉起,挡住她的肩膀道:“不必对我道歉,叫这两个剑童都速速下去吧。”

唐谧机械地拽住肩上的半截袖子,心中只觉得迷乱:怎么会就这样输了啊。

张尉和白芷薇从来都没有想过唐谧会输,特别是张尉。他一直觉得自己努力比武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并非为了躲过义金殿大试,而是不被唐谧和白芷薇落下。

与这两人朝夕相处间,他自是看得出唐谧和白芷薇都是难得的习武之才,再加上三人多有奇遇,眼见唐谧和白芷薇正在不可阻挡地迈步向前。说起来,他也和公认的奇才桓澜同殿修习过,就算那少年留给众人的是一道那么令人艳羡而望尘莫及的背影,他也从未想过要去追赶。可是,说不清从哪一刻起,他发觉自己开始害怕有一天只能望着她们两个人的背影。

并非是贩夫走卒不可以与豪强侠士称兄道弟,只是。自己实在是不愿意站在背后与她们论交。当从来无所惧的少年心中升起这样的念头时,忽然发觉自己也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 而现在,唐谧竟然输了! 张尉上场的时候,看了一跟对面一袭红衣的周静,发觉比武的心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随着唐谧的失利而悄然改变,胜负输赢似乎都不再是那么重要,他只是想在这高大宽敞的殿堂间,找一个对手,酣畅淋漓地对决而已。

这一战,穿蓝衣的少年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观战的剑童们难免感叹传说中的张尉果然实力非凡,原来他这一路走来都是在小心地隐藏实力。而萧无极与穆显等人也不由慨叹,蜀山的剑童中竟然又有人在剑起剑落间带着如此的意象和气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非虚言。

轮到白芷薇上场的时候,唐谧刚刚换好了衣服回来。

白芷薇由于已经被慕容烨英叫到名字,不及和唐谧多说什么,只在错身而过时匆匆道了一句:“大头赢了!”

“嗯,真好,你也要加油。”唐谧说。

白芷薇听到只有自己能明白的“加油”两字,忍不住微微淡笑。

站在场上的方秩离看不见白芷薇的笑容。

此前,在御剑术的课堂上,他静静听着这少女舞剑的声音,也会想:剑路这样冷冽果决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也有着如三月融雪一般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想,自己一定要和她一战!

两年之前他的眼睛刚刚失明的时候,胡殿判就对他说过:“虽然看不见了,你还是会有所成就,只是不要将时间耗费在蜀山,因为这里的授教方式已经不适合如今的你。”

那时他是想过离开,只是不到最后,仍是心有不甘,毕竟自己曾是剑童中与桓澜和慕容斐相提并论的人啊。

他仍然记得自己第一年进入御剑堂、偷看桓澜练剑时的情景,那样的剑与少年,让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大约就是在那天吧,他开始渴望与桓澜一战,然而命运却将他带往了其他的方向。

可是,就在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升入剑宗,向桓澜挑战的时候,竟然在御剑术的课堂上听到王迩与桓澜说:“那个女剑童的剑法和桓澜你很像啊,出手果决凛冽。”

从此,他便开始注意起白芷薇来,努力在一片噪杂中分辨她的剑音。

白芷薇拔剑的声音传来,是方秩离熟悉的清越剑鸣,他随即出剑,两剑相交,剑气四溢。

一招之间,白芷薇便发觉这个摆明了要和自己对决的少年果然不简单。

虽说义金殿中人人都说方秩离有多么多么的厉害,但是她平日看他练剑。也不过觉得尔尔,只能说,双眼失明的人能够练到如此程度已然很了不起罢了。而此刻方秩离的这一剑,出剑的角度、力道和方向均是无懈可击。两剑相抵,他剑上的沉厚力道传来,以白芷薇如今的内力也觉得心头一震,让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和方秩离应对。

须臾之间,两人已经走了四五十个回合。因为二人的剑路都奇快,而且招招直指要害,毫不拖泥带水,观者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只有萧无极抽神对穆显道了一句:“没想到你的御剑堂如此藏龙卧虎,这些孩子当真个个都不可小觎。”

“是。”穆显简单地应了一句。他自己也觉得这些剑童的表现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方秩离倒还不太令人惊奇,毕竟这少年早有盛名,后来虽然因眼疾而失明,却在义金殿修习了两年,功底自然扎实,但是白芷薇进步如此神速,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何止是白芷薇,这三个总是闯祸的少年表现得都让他颇为刮目相看。虽然这三人在去年的殿试中所为很是取巧,可这一次比武却是实打实的较量,三人的实力如何可是耍不得半点花样的,也不知他们平日里都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有今时的能耐。

想到这里,穆显向正在观战的剑童看去,发觉正并肩而立全神观看比武的唐谧和张尉都是同样的、将右手放在佩剑上的姿势,心便不由有些发沉,不知道这些手握“乱世之剑”的少年进境若此,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晃神的工夫,场上的两人又斗了十来剑,仍然胶着难分。

只见方秩离好像突然决定了不再继续纠缠,一剑刺出,裹挟着呼啸的剑气,竟然使出了全部的力量。

白芷薇没料到这么快对手就要做最后的全力一击,暗想此人也不像是没有耐心的家伙啊,而自己此时尚有足够周旋的力量,虽然这一击气势非常,但并不一定需要硬接,只要躲过便能稳操胜券了。

不想她这一躲,竟是给方秩离留出了收剑回鞘、施出术法的时间。

只见他在两人错身之际身子移向局外,顺势收剑,紧接着一个旋身正对白芷薇,结出金刚手印,断喝一声:“天雷!”一道和着雷声的闪电顿时直击而下!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人斗剑斗得如此精彩,一定是要以剑法决一胜负,不想方秩离却以放弃自己全部力量的做法,为施术法找到了机会。

众人都知道,在二人近身对决时虽然很难找到施法需要的时机,但一旦被找到,输赢也就定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手持宝剑无法防御术法的白芷薇就要惜败的时候,却见白芷薇挥动“雾隐”在头顶疾旋,竟是以剑施出了风盾,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那道闪电,紧接着她的剑锋一转,身形前掠,透明的薄剑已经抵住了方秩离的咽喉。

方秩离没有动,任凭“雾隐”的寒气顺着脖颈向整个身体蔓延而下,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道:“我看不见,请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术法防住天雷的?” “风盾而已。”

“别骗一个瞎子。风盾只能防御实物攻击,况且你一手握剑,如何施出风盾?”

“你记住了,这是一个小窍门。用剑辅助施出风盾的话,可以凭借剑魂的力量,防御术法攻击,而且,好处是我不需要把剑收回鞘中。”

“你能想出这等窍门的确是不简单,我输得心服口服。”

白芷薇笑一笑,并未接话,说不清是因为骄傲或者别的什么莫名的心思,不想解释这并非是自己琢磨出的窍门,而是来自《六道全书通要》。

58、不是冤家不聚头

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一同走出义金殿,时不时有同殿的剑童从他们身边走过,对三人道一声恭喜。三人的脸上自然也漾着笑,只是细究起来,终是少了些胜利之后的志得意满。

走了好一段,张尉总算憋出一句话:“唐谧,要不我留下来和你一起殿试吧。”

“你别。”唐谧故意夸张地使劲儿摆手,“对我这个天才少女来说,殿试算得了什么。倒是你这个草料脑袋,好不容易才侥幸逃过死亡之试。捡了便宜就赶快躲一边偷着乐去,别傻乎乎地瞎讲义气。到时候你要是考不过,说起来都是为我做了重大牺牲,我可不领情。”

“唐谧,我也不想去,少了你我觉得没意思,而且那么久见不着,我会想你的。”白芷薇也说。并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她说出这样的话时,带着一种特殊的低回语调,真像是就要长久离别了一样。

唐谧假惺惺地抹了把眼泪,抱住白芷薇说:“神仙妹妹,我也舍不得你们啊。可是,本姑娘有朝一日终究要嫁人生子、退隐江湖的啊,哪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两个赶快该到哪儿凉快便去哪儿凉快,切莫老跟在我身边,误了我的终身大事。”

两人被唐谧逗得直笑。白芷薇一把捏住她的脸蛋,说:“真是贫嘴。那你从实招来,你终身大事的对象是谁啊?”

唐谧呲牙咧嘴地叫着痛,只是并不再答话,心中却是一阵黯然,想起那个为自己挡了一剑的蓝色身影,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了肩上。

晚上的时候,唐谧和白芷薇刚要睡下,只听窗棂上“噗、噗、噗”地响了三声,似乎是有小石子打在上面。

两人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后墙头上坐着一个蓝衣少年,两条腿挂在那里晃啊晃的,咧嘴一笑,亮出一口招牌白牙。

两人跃出窗子翻身上了墙头。唐谧笑着问:“大头,好久没来了啊。”

张尉嘿嘿一笑,道:“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我想着明年才能再见到你,所以虽然有点儿晚了,但还是有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

张尉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竹筒,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我早就准备好要给你们的,只是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再者说也有别人送你们,我就没拿出来。”

唐谧和白芷薇各自接过小竹筒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株已经风干的彤管草,因为被保存得相当仔细,看上去颜色红润,倒像新采下来的一样。

唐谧把竹筒往怀里一揣,虽然明白张尉的意思,却依然装出生气的模样,板着脸说:“大头你这就不对了,今年你心里明明就有了喜欢的人,怎么还给我们两个准备这个?没有诚意。”

“那个啊。”张尉搔着头笑笑,“其实我是在去年就决定要在今年继续送你们的。因为去年送的时候看见你们很高兴,我想司徒慎他们说得果然不错,女孩子收彤管收得越多就越高兴。既然如此,不管你们收到了多少,我还是会继续送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听上去,只是像在说话中略略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话也不尽然。至少如果君南芙收到我送的彤管草,就不见得会高兴。”

白芷薇将小竹筒“咚”的一声敲在张尉头上:“你这个大头总算开窍了,要不真枉费我公然与她为敌。你听着,这次和清源寺比武她可也在,到时候你和她朝夕相处可别又被美色迷昏了头。”

“我不会的。”张尉应道,忽而一转念,心想如果唐谧不在,以白芷薇的性子还真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便说,“白芷薇,到时候你可别和她再有什么冲突。其实,她人真的不坏,那么做都是她爹的意思,她也没办法。”

“这个我可不保证,提起她我还是有气。要不是她,咱们三个也不会吵架,桓澜也不会到现在还不理我们,甚至唐谧也不会自己用飞翼去黑雾谷以致受伤。至少,她欠你一个解释和一句道歉。”

张尉低下头,避过白芷薇逼人的目光,良久才说:“那天她说过了,对不起。”

“这种事情是一句对不起就能算完了么?”白芷薇愤愤反问。 “算了,芷薇。”唐谧一摆手,示意白芷薇收声。 一时间三个人都无言以对。 在沉默中,唐谧发现这原来是他们和好以来第一次正面而直接地谈到这件事。然而,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彼此可以怎样地掏心掏肺,有些事情终究是说不明白的。

沉默良久,张尉忽然开口道:“无论如何,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好很好的。”

“那是当然。”唐谧说,拍了拍胸口放着小竹筒的地方,“这个小草,我受之无愧。” 张尉笑了笑,继续说:“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就像你们在君南芙那件事上为我出气一样。”

“那当然,就算全天下与我们为敌,你也要在前面顶着!”白芷薇学着唐谧的口气,—根手指指向面前漆黑一片的世界。

“那当然。”张尉也以同样的口气说,手掌不经意地放在胸口上,倒有三份像是发誓的模样。

彼时,月光水银般流泻而下,洗染着白墙乌瓦上谈笑着的少年男女,仿佛刹那旧了蓝衫褪了红农过了经年,时光飞逝,却唯有青春凝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天,御剑堂的剑童们在正殿上完例行的早会,唐谧便被穆显叫住。

原来邓方因为使用“离魂”不当,到现在还神志糊涂,但是去清源寺比试的队伍今日就要出发,于是穆显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当时表现出色的唐谧代替邓方,作为去清源寺比武的后备。

唐谧听了,兴冲冲地跑回屋子收拾包袱行囊,这才发现小绿猴正可怜巴巴地坐在自己的枕头上,便一伸手道:“来吧,一起旅行去。”

当她背着包袱跑到御剑堂门口时,发现穆显以及全体参加这次比武的礼水殿、信土殿剑童与殿判都已等在了那里,而白芷薇和张尉两个义金殿后备站在一边,显得格外突出。

她跑过去,一把拉住白芷薇的手:“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咱们一起旅行去!”

白芷薇也高兴得紧,顾不得去深究胡汉三是谁,只是仍改不了喜欢泼冷水的性子:“别美了,咱们只是先去掌门所在的无量峰重阳殿操练,离真正要走的日子还远着呢。” 一众人上了无量峰,发现三宗里年龄符合比武要求的弟子都已到齐。术宗弟子里自然有他们认识的慕容斐和欧阳羽,而剑宗弟子因为大部分有孝在身,只有桓澜等几个今年的新弟子以及李冽等几个不属于穆晃直系的弟子到场。

萧无极见所有人都到了,便站在重阳殿前的高台阶上,对众人说:“大家也应该知道,和清源寺之间每五年一次的比武对我们蜀山派的声誉有多么重要,故此,所有人都要先操练准备一个月,再由穆殿监和诸位殿判带你们去华山比武。在操练期间,你们必须专心修习,不得离开重阳殿。”

原来,为了较量蜀山和清源寺的整体实力,所谓比武并非一对一地打擂台,而是双方选择了一座离两家都很远的华山。来比试哪一方能先占领山顶。

比武规定,双方于约定的时日到达山下,之后合力将整座山封锁,如此,一座孤零零立在魏国高原上的华山便成了蜀山和清源寺的超大比武场。

这座被选中的高山山势极其险峻,通往山巅的道路只有两条,蜀山与清源寺各派一组人守住一条路,再分别派另一组人攻山,以先攻上山顶夺旗的一方为胜。

因为规则如此,所以操练的内容除了指点武功,更多是以实战方式练习对战之中的攻守。

参加比武的四十人被分为两组,考虑到山中作战易守难攻,在分组时便将实力较强的李冽、慕容斐和桓澜等都分到了攻山组。而且由于这一组较容易出现意外,需要预备替补,所以唐谧他们三个后备也便跟着攻山这组操练。

唐谧听到如此的分组安排后,不由觉得头痛,心想以后要和李冽成天见面倒还好说,但和那个仍然在生自己气的桓澜,该要怎么相处呢?

在御剑堂时,因为桓澜只是御剑术的督导弟子,两人见面的机会不算很多,而且见了就当没见也不会怎样别扭,可是现在每天都要一起操练、讨论战术,如此一来可实在尴尬。

这时候,白芷薇又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说是几位殿判刚刚又经过讨论,换走了几名他们攻方的弟子到守方去,而换来的几人里居然有君南芙! 唐谧一笑,拍拍额头说:“来吧,都来吧,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说起来桓澜这事,唐谧着实觉得郁闷。在她的算计中,一切原本都会在桓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决掉,可如今却成了如此局面。她自然也曾经硬着头皮去找桓澜道过歉,只是桓澜铁着面孔说了一句话,便把唐谧堵得无话可说。

他问:“唐谧,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以唐谧的本事,对桓澜的这句问话本来可以舌灿莲花,回答得天花乱坠,感人肺腑,可是那一刻,看着对面少年认真的表情和不容闪避的清澈眼睛,伶牙俐齿突然就变成了最笨拙无用的武器,连拿出来施展都叫人觉得羞愧。

这天,操练的内容是剑阵。负责攻山这组的殿判随意将二十人分了两组演练,结果唐谧和白芷薇及慕容斐分在一组,张尉则和君南芙、桓澜分在另一组。

一个上午下来,因为两组各自练习阵法,倒也平静无事,但到了下午两阵互斗的时候唐谧却发现,白芷薇在自己阵中的位置和君南芙在她那个阵中的位置正好相克。也就是说,自己这方的剑阵要想赢了对方,白芷薇必须突破君南芙,而如果君南荚那方若想获胜,君南芙则必须击退白芷薇。

唐谧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不待她多想,负责各自阵型整体攻防的慕容斐和桓澜分别发出号令,两阵互攻已然开始。

两阵一相接,白芷薇和君南芙便必然地斗到了一处。

白芷薇虽比君南芙低一个殿,可如今在剑法上的造诣却要高于她,几个回合之后渐渐占了上风。

若是换成别人,既然知道这是演练,见到打不过对手便顺势退让罢了,但君南芙却是绝对不会向白芷薇退让的。她剑招越来越快,越行越险,渐渐竞生出些生死相搏的意味来。

白芷薇看出君南芙已经铁了心要和自己斗到底,出剑便也是一招狠过一招。她本来就剑路果决,这一剑剑下去,真有些招招见血的寒意。几个回合之后,君南芙已经被逼得几乎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张尉在阵中的位置有一个责任便是协助君南芙防守,眼见着她就要失手,明明知道对手是白芷薇,还是提剑顶了上来。

他和白芷薇几乎日日切磋剑法,再加上又同样看过山洞的壁画,两人相争,原本谁也占不到半分便宜,怎奈如今是他与君南芙两人对白芷薇一个,几招之下,便把白芷薇又逼退回自己的阵位。

此时白芷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恼怒张尉帮君南芙,还是恼怒自己刚抢到的阵位又被夺了回去,只觉得这股怒气一下冲到了剑上,剑魂被带动起来,剑气立即凛冽非凡。

唐谧一见,忙冲过去一剑挡开张尉:“大头,神仙妹妹生气了,我去挡君南芙,你拦着她,再让她和君南芙打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张尉依言去拦自芷薇,不想此时自芷薇迁怒于他,对他出剑时竟然也毫不留情。

而唐谧则是想来缓和气氛的,边打边对君南芙说:“君南荚,不过是练习,别那么计较输赢。” 不料君南芙也是心有执念之人,此时脾气上来,加之对手又是唐谧,竟道:“输谁也不输给你们。”言罢,仍是毫不留情地出手。

唐谧可算不得大度之人,几招之下发现对方根本是出手就要伤人的打法,便也不再手软。 这样一来,阵中情势转瞬又发生了变化。 唐谧的剑法高于君南芙,张尉对白芷薇又有所退让,不一会儿,君南荚和张尉便失了位置。不远处他们这一方负责全局攻防的桓澜看见阵中这一翼退败,便飞身过来补防。

唐谧和白芷薇以二敌三,加上这帮手又是桓澜,渐渐不敌,被迫向后逼退。她两人这一方负责全局的慕容斐看见刚刚在敌阵内打开的缺口马上就要愈合,赶忙提剑来相助,于是,又变回了三对三的局面。

一时间,六人斗到一处,场面甚是热闹激烈,就连在一帮观战的诸位殿判和穆显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穆显看了一阵,恍有所觉:原来,五把“乱世之剑”已经斗到了一起啊!

59、迟早要发生的对决

慕容斐一加入战局,唐谧和白芷薇这一方实力大增,但十来个回合下来,始终只是占着上风却抢不到对方阵位。

慕容斐心思急转,猛然想起那时与佟敖比武的情景。其实现在想来,三人那时就是利用了一种他们共同熟悉且极有默契的步法。临时组成了一个小剑阵和佟敖相斗,因为可以攻防各司其职,威力自然大于三人各自为政。

“唐谧、白芷薇,用对付佟敖的法子。”慕容斐冲两人喊道。 唐谧和白芷薇都是心思伶俐之人,一听此话,便知道慕容斐的用意,两人各自挡开对手的一剑,抽身退到慕容斐身边。 三人如今在剑法上的修为和力敌佟敖的时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有了当时的经验,虽然没有再操练过,但相互之间的默契足以使这个小剑阵运转自如。而慕容斐没有了防守的压力,剑剑出招都刚猛无比,不留余地。

张尉只觉得自己这方的三人无论怎样出剑,攻向何人,总能被身形变换如飞的唐谧或者白芷薇防住,于此同时,慕容斐的剑光似乎无处不在,时时压迫着自己。逼得自己无法全力出剑攻击,总要留着后手回防。

桓澜也察觉出这三人一组阵,自己顿时施展不开,特别是慕容斐的剑气似乎越来越强。他几次与慕容斐对剑,竟被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心中暗暗诧异慕容斐的修为何时精进至此。再看那三人的小剑阵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分明是经常操练的模样,却不知他三人又是何时如此要好的。

想到此处,桓澜心中又是一阵不快,正巧此时他一剑攻出,被唐谧稳稳防住,紧接着慕容斐的“迫雨”已经杀至,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桓澜心中怒意乍起,回手去防慕容斐的这一剑除了自己的力量还调动了“雪殇”的剑魂之力。两剑相交的刹那,慕容斐只觉得剑上有一股短促却如暴风般强劲的力量袭来,双手一抖,几乎将剑掉落在地上。

慕容斐惊讶地一挑眉,看向面前与自己执剑相抵的少年,只见他眸色萧杀,并无半点儿戏的意味。突然间,慕容斐的心中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像是要确认一般,飞快地又出了一剑,随即再次被那短而有力的力量震得握剑不稳。

没错!这种短促而强劲的力道与持剑者自身内力所形成的延绵不绝决然不同,桓澜一定是使用了剑魂的力量!

慕容斐在确认了这一点的时候;仍然有一点不敢相信——原本,蜀山弟子平常比武切磋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不可以使用剑魂之力,只因一旦使用了剑魂之力,那么输剑一方的剑魂之力便会减弱,而赢剑一方的剑魂之力则会相应增强。所以,如果使用剑魂之力,便意味着这是一场正式的、誓决输赢的对决。这也是一场慕容斐一直期盼的对决!

他扭头对唐谧和白芷薇说了一声:“你们两个照看好自己,我要和桓澜单独决胜负!”说罢,纵身向前,脱离了阵型。

桓澜因为觉得慕容斐的剑风凛冽异常,没敢贸然正面与他两剑相抵,试探过几招之后,瞅准一个机会,灌力于剑,与“雪殇”之力合在一处,攻出一招。

这一剑,刺得极为安静,没有剑气,没有风声,好像猎豹在草丛中潜行,明明蕴满了力量,却无声无息。可是慕容斐却觉得心中莫名一颤,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来不及多做准备,横剑接了这一招。

两剑相交,慕容斐被震得退了半步,他心中惊诧于桓澜的实力,知道自己如果不调动全部的剑魂之力,便无法取胜,随即把手伸向一串绑在剑柄尾端的红珊瑚珠链上。

在手指触到那串红珊瑚珠链的瞬间,慕容斐心中掠过一丝犹豫。

这珠串是他自己在术宗搞出来的印封,用来封住自己的一半剑魂力量,如若将力量全部释放,他却并无十足把握能够驾驭得了。但他到底是少年心性,求胜心切,这犹豫只在他心中滞留了一刹,指端便微微用力,拽下了封印。

桓澜注意到慕容斐的这个微小动作,略有不解却没多想,但是当慕容斐再次挥剑攻来的时候,敏锐如他,立即发觉对手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大的变化。 剑未到,剑风至! 强悍而霸道的风犹如天河倾泻,奔流而来,桓澜举剑相迎,两剑一触的刹那,他便被慕容斐剑上进发的巨大力量震得连退数步,不由心中大骇地自问:“这才是慕容斐的真正实力么?”

慕容斐看到桓澜掩饰不住的讶异,知道胜机已现,丝毫不给对手仔细思考的时间,挺剑再刺,招招气势逼人,三五回合之后已经将桓澜迫出了阵位。

两阵本呈胶着之势,转瞬间,由于桓澜的节节败退,加之君南芙和张尉又不敌唐谧和白芷薇,阵位的缺口便被豁然撕开。唐谧他们这一方的其他人也不是平庸之辈,立时合力将阵型向失守的阵位挤压。

没多久,桓澜这一方败迹初显,作为阵型的核心,四面八方的压力都向他一人倾轧而来,而慕容斐的剑更是步步紧逼,招招千钧。偏偏如此关头,桓澜却只觉三力似已用到尽处,手上的剑越来越重,那曾亲密如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神兵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从未尝过败绩的少年心中雪亮,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失败即将来临!

然而,还有最后一击的力量。

于是,迎向看似不可逆转的败落和渺茫未现的胜利,最后的一剑破空而出……

慕容斐看见桓澜这一剑刺出的时候,心中有一掠而过的赞叹——精确、犀利、几近完美……但是他却并不觉得紧迫,这才真正明白原来力量的悬殊差异终究是无法弥补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完美也不过只是一戳即破的纸灯笼。

他长剑横推而出,以霸道的剑气压制住对手,结结实实地挡了这一剑,金鸣回旋声中,一把长剑跌落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那剑叫“雪殇”,据说是因为大铸剑师公冶子受了春雪的启发,希望铸出的剑明明有如雪的寒意,却是三月春雪,很快就消逝无踪。但春雪融化是去滋润万物的,而寒意消逝却是为了隐藏杀机,所以多年以前,当桓澜在剑室遇见“雪殇”的时候,几乎毫不犹豫地便将它拿起。

多么安静而冰冷的剑啊,他那时这样想。

如今他知道,原来,一直静卧于剑中的冷漠魂魄在失败的那一刻也会心有不甘。当胜败已定、长剑离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剑魂的力量在被夺取时的轻微颤动,仿佛是在徒劳地阻止那力量离开自己……

桓澜败于慕容斐这件事的影响远没有唐谧想象中的大,只因为这件事被一场普通的阵法演练所掩盖,故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认为这两人当时曾经倾力而战,但唐谧却觉得,一切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看到那一刻慕容斐的面色太过沉静,一点都不像是简单切磋并取得胜利后的愉悦,倒像是因为赢得的胜利太过巨大,为了在人前努力避免得意忘形才会有的隐忍。

还有,那时桓澜弯身拾剑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萧索,还未完全成长的身体单薄得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唐谧想来想去,还是让行迟把慕容斐约了出来。

“那场比武你和桓澜是认真的吧?”她开门见山地问。

慕容斐已经猜到此时唐谧找他八成就是为了这事,笑着说:“果然还是你比较敏锐,那时我们两人都使用了剑魂之力。”

“为什么?”唐谧虽说估摸着就是这么回事,还是忍不住脱口质问,“即使不使用剑魂之力,你的剑魂那么强,也足以让你的剑法更加流畅,术法威力更加强大,何必要和他较真呢?”

“不是我和他较真,是他和我较真。”慕容斐答道,“说实话,若说比试,我还真希望找一个山清水秀、没人打扰的地方和他堂堂一战,而不是当时的情景。只是桓澜这小子忽然使用了剑魂之力,我根本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你知道的,他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人。”

唐谧打量着慕容斐。这少年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有着超乎于年龄之外的成熟,这样的人,大约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可是,她心中还是有些犯嘀咕:“帮助他隐瞒剑魂之力曾经增强的事情,到底好不好呢?”

“你觉得那力量你能控制么?”她问道。

“能。”慕容斐毫不犹豫地说,忽然发觉唐谧正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心中一暖,“别担心,我想得很明白的。以佟敖的武功输给当时的我们的确可疑,可是,以这么点力量就想诱惑到我,他也未免太小看我慕容斐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看你的。”唐谧说,然后假模假式地哀叹道,“不过真可惜啊,你这种人不走上邪路还真是浪费。”

慕容斐朗声大笑起来:“因为我这个人算计得很清楚,走邪路付出的代价太高,我觉得有点得不偿失啊。”

唐谧忽地又想起一个一直藏在心底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我还有一事不明。听芷薇说,那时在地宫,你能脱口说出魔王的生日,是为什么呢?”

慕容斐一听,敛起笑容,看着唐谧,略略思索,觉得若是这事可以和谁讲,似乎也只有唐谧了,微一沉吟道:“咱们那时杀死赤峰四翼蛇所取得的宫灯,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那时咱们每晚练功之后,那灯不是交给我保存么,我没事的时候曾经拿出来把玩。有一天,我看见灯座下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写的是‘恭祝十六岁芳辰’,落款则是:‘壬寅年八月十五凛于蜀山亲制’所以,我推算回去,华璇的生辰应当是丁亥年八月十五。”

唐谧因为见识过山洞中落款为王凛和华瑛的壁画,此时听了王凛也曾给华璇亲手制作过庆贺生辰的礼物自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而叹息了一声:“我就说么,两个这样风华绝世的人物,当年一定曾经交好过的,不会一见面就是仇敌。”

慕容斐也颇有感慨:“是啊,年纪小的时候,不过都是些意气之争,哪会有什么当真的。”

唐谧昕了,不由得想起桓澜来,总觉得更让人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小p孩,便打定注意无论那个别扭家伙怎样给自己脸色,还是要再找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60、暗夜红莲

在无量峰操练的日子远比在御剑堂紧张。除了诸位殿判负责每日例行的操练之外,包括掌门人萧无极和御剑堂殿监穆显在内的一众蜀山高手都会专门抽出时间过来亲自指点大家武功。所以唐谧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空闲去和桓澜深入谈谈。

时间一晃便过去一个月,转眼已经到了要出发去华山的日子。

唐谧他们一行人下山的前一天,恰逢御剑堂的五殿大试全部结束。一大早,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收拾好行囊,跟在一众人的队尾正要下山,就看见一队御剑堂的剑童沿着青石阶跑了上来,为首一人正是圆眼睛圆鼻头的庄园。

庄园老远就看见了唐谧他们,率先挥手招呼着跑过来,拉住唐谧的手,高兴地说:“唐谧,我考过了。很厉害吧!我们特地来送送你们,你们三个可要争气啊,万一有机会参加比武,千万别丢了我们义金殿的脸面。” 唐谧一眼望去,竟然大半个义金殿的剑童们全都来了,笑盈盈地说:“那当然,我们一定不辜负庄姑娘的重托。”

张尉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邓方,拉着他问道:“老邓,你怎么样啊?”

邓方嘿嘿一笑:“我不是说了么,今年一定考过。不过说起来真是运气好,我是在五殿大试的前一天才完全清醒的。”

“没醒之前每天问我十遍‘我赢了么,我赢了么’烦死人了。”邓方身后的王动揶揄道。

这时,白芷薇发现方秩离也在,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样?”

方秩离洒脱地笑笑:“还是不行。让一个瞎子制作那么精密的机关,实在是太难了。” 此话一出,热闹欢愉的气氛顿时有刹那的凝滞,却听方秩离继续淡定地说:“可是我已经想开了,蜀山也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学习到本领的地方,就像胡殿判说的,不是我资质不够,只是这里并不适合我。你们放心,胡殿判已经为我另找了一位高人为师,五年以后我们江湖再见,还不一定谁比谁强呢!”

白芷薇看着曾经好似绷紧弓弦一般的少年此刻已然松弛了下来,心里也不由觉得舒畅,应道:“是啊,这样吧,五年以后我们约定,再好好比试一场。”

“好。”方秩离朗声应道,“我们就定在富源镇的‘小洞天’吧,到时候大家都要来,我们煮酒论剑,一醉方休。”

众人昕了,想到五年以后自己该是十七八岁,如无意外,各自都已经从蜀山师满,再不是如今的小小剑童,到时候大家一起举酒高歌,怒马江湖,将是何等的快事,便都一一应和,定下了这五年之约。

唐谧三人告别了送行的众剑童,来到山下,看见山道上已经整齐地排了一溜儿一模一样的马车,有负责的殿监正在安排剑童们分组上车。

她走进马车,发现这些马车远看并不显眼。近看才发觉做工竟是格外考究——材质全部采用深山中才有的乌木,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细致。再涂上一层柿漆,每一辆车都在明媚的秋日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微光。在车厢两侧备有一个阳文的“蜀”字徽记,因为与车体的颜色相同。又没有任何描金勾银,乍一看并不显眼,但是那徽记实则刻得极冀精美,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每一道弧线转角都透出特有的韵味。一看便知是高手所雕。那车厢也远比一般的马车宽敞,脚踏在地板上,便觉出与一般的马车有些不一样。

白芷薇是识货的人,对她说:“这车板下定是有数层防震的垫板和机簧。这些车造价不菲。”

唐谧坐在垫着厚厚羊皮的坐榻上伸了个懒腰,道:“嗯,咱们蜀山就是这样。看上去没什么。其实用的都是最上乘的东西,不说别的,就咱们御剑堂正殿那几根用整棵乌木做的柱子,就不知道抵了多少人家一辈子的吃用。”

“可不是么?不过据说堕夭大人的确是节俭之人,生性又不拘小节,这些定然都不是他授意修建的,我看必定全是后人所为。”白芷薇道。

“嗯。都已经一百多年了啊,总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性奢之人给咱们蜀山添砖加瓦的。”唐谧懒洋洋地应道。

她发现舒服的马车果然是极好,单是坐在上面都会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但等到与她同车的剑童全部上了车,她便不那么舒服了。

车子是按照殿监单人一辆,殿判两人一辆,其他人六人一辆来分配的,唐谧这一车的六人中除了张尉和白芷薇,还有李冽、王迩和桓澜。

桓澜是第一个挑帘子进来的。一对上唐谧,他的面色便冷了下来,不发一言地走到她们对面坐下,后面踉上来的王迩倒是熟络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这才坐到桓澜身旁。

李冽最后一个上来,白芷薇一见是他,便颇有深意地对张尉眨眨眼睛,说:“大头,你坐到对面去。”

张尉虽然没完全理解白芷薇的意思,还是浑浑噩噩地依言坐到对面。

李冽见了,大大方方地坐在唐谧右手边的空位上,微微点头,低声说:“真巧。”

“嗯,就是。”唐谧敷衍地应道,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只见他悠闲地微微后仰倚在靠垫上,半闭着眼睛,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正在等待一程轻松的旅行。 唐谧忍不住就想: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如今算起来,在上山操练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此人了。李理曾经说过。这人原先就时常从蜀山消失,仿佛得到了什么人的默许,故此唐谧倒并不在意。只是后来在操练时遇到,李冽也只是对她点头笑笑而已。

这是在故意疏远我么?如此一想,唐谧忽然又觉得有些心意难平,不知道那个篝火旁的温柔少年究竟去了哪里。

马车急急前行,车内却只有轻微的摇晃,在摇摆的韵律中,唐谧渐渐困倦起来,脑袋发沉,向一侧靠了过去。在她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如果要睡过去的话,只能倒向左边的白芷薇,绝对不可以倒向右边的那人。

可是结果醒来的时候,唐谧发觉头下枕的肩膀格外厚实,心中暗叫不好,估摸着一定是到了最后晚节不保,倒向了右边的李冽,于是也不敢睁眼,假装在睡梦中昵喃了一句,然后缓缓地把头倒向左边的白芷薇。

猛地,她觉得左边空虚一片,不待更多反应,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坐榻上。

“白芷薇替你取午饭去了。”对面传来桓澜冷冰冰的声音。

唐谧赶忙张开双眼,做出如梦初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道:“是么,我睡了一个上午啊。”她一边说一边揉着被摔疼的左肩,讪讪地对身边的李冽说:“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

李冽客气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吃饭去了。”说完。起身就要下车。

唐谧一想:李冽一走便会把自己和桓澜单独留在这里了。这时候和他长谈的话时间肯定不够,简单说说又没有意义,不如为了避免尴尬也一同出去,随即伸手一拉李冽的胳膊,道:“你等等,我也去吃饭。”

“啊?”李冽低低地叫了一声,眼睛瞟向唐谧拽住自己的手,示意她松开。

唐谧恍然大悟,猜到李冽的胳膊一定是被自己枕得太久已经麻木,赶忙松开手,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李冽突然开口问道:“桓澜是不是喜欢你啊?”

唐谧一愣,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不讨厌我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但是,刚才他是故意留下来的,我看得出来。”

唐谧听了觉得好笑:“曾经有一个了解你的人告诉我你很多疑,看来真是不假。桓澜不出去只是因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和别人挤在一起吃东西,每次在食堂他也一样很晚才会出现。” “看来你很了解他啊。” “还算可以。” 李冽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看向唐谧,眼光迫人,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去:“我说,你是不是喜欢着什么人啊,所以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唐谧被问得一时怅然无绪,怔怔望着李冽无言以对。

李冽许久等不到答案,只看见少女的眸子里映着一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但他却分明知道,那少年并不在她的心里。

如此走了四五天,蜀山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第一座比较大的城镇。他们包下城中最大客栈的一整个院落。早早用过晚饭,众人便三两人一伙儿去城中闲逛。

大概是唐谧他们平日里闯祸太多,三人才要迈出客栈的门槛便被殿监穆显叫住:“唐谧,你们三个别瞎跑,和我一起在城中走走好了。”

三人对穆显都存着戒心,一听此话,互相看了一眼。

唐谧把手按了按胸口,发现小绿猴在怀里正睡得安稳,于是恭敬地弯身施礼,说:“是。”

跟着穆显在街上闲逛自然很是无趣,四人走了没多久便折回了客栈,还没到他们居住的院门,穆显忽然眉头一皱道:“有人在打斗。”说罢,扔下三人飞身疾掠向院中。

唐谧三人紧随其后跑到院里,正瞧见在月色下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剑挡开穆显,飞身翻过了院墙。

穆显刚要追,忽听李冽喊道:“殿监,程涛要不行了!”

唐谧这才注意到李冽正抱着一个身穿气宗月白袍服的少年跪坐在地上,鲜血正顺着那少年的咽喉汩汩流出,而王迩和另一个不认识的气宗少年则护在他的两侧。

穆显听了,疾奔至那叫程涛的少年身边,伸手要为他点穴止血。

李冽忙道:“我已经点过穴了,只是伤口在要害上,血还是止不住。”

穆显低头一看,但见程涛颈上的血管和气管均已被割开,就是莫七伤赶来也救不活了。可这少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混着鲜血的泡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被割断的气管发出“嘶嘶”的呼吸声。

“让他去吧。”穆显说完,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一掌击在那少年的胸口。

“李冽,这是怎么回事?”半晌,穆显把外衣脱下盖住程涛的尸体,厉声问道。

李冽稍顿片刻,从一片混乱中整理好思路,才声音艰涩地答道:“回殿监,冽与程涛等三人出外闲逛,因兴致寥寥便一早回返,谁知一人院中便遭遇那黑衣人伏击。此人武功甚高,冽等三人倾尽全力仍有所不敌,激斗中程涛不幸中剑,幸而此时王迩赶到,否则,还不知要有几人丧于敌手。”

院墙外已经隐隐传来少年们谈笑的声音,穆显面色凝重,环顾众人道:“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人心浮动。李冽,你到门口挡着,再随便编个理由,让回来的人等等再进来。剩下的几人先把程涛的尸首抬到我的马车上,再把这里速速清扫一下,等晚上大家都睡了,你们全到我屋子里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唐谧他们几人等到夜深人静,来到穆显的房门外,为首一人正要敲门,只听屋内传来穆显的声音:“都进来吧。”

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才发现诸位殿判都已到齐。

穆显坐在正首的榻上,神情严肃地对众人说:“我和那蒙面人对了两招,那人武功极高,使的是魔宫的功夫。所以我担心,我们这一路已经被他们盯上了,虽然现在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但是大家都必须更加小心戒备。”

话落,他转向当时在场的几个少年道:“这件事你们切不可再对任何人说起,比武在即;最忌人心有异。”

穆显话还未说完,忽听窗外人声嘈杂,推开窗子一看,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只见院子西厢的墙根之下,几个起夜的少年正对着墙指指点点。

那墙上赫然画着一朵血色的莲花,在暗夜里闪闪发出幽幽的磷光。

——这是红莲,赤玉宫的徽记!

穆显看见西厢墙边的人已经越聚越多,知道这时候再想瞒是瞒不住了,转头对身后众人说:“你们跟着我去看看,一切听我号令。”

众人来到院中,聚在墙边讨论的蜀山弟子们听到响动,转回头见是殿监与诸位殿判,马上安静了下来。 穆显平静地对众人道:“你们去把所有的蜀山弟子都叫来。” 众人应了散去,不一会儿工夫,大家陆续来到院中。 穆显待人齐了,才缓缓开口道:“今夜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话落,他指向墙上那在夜色中兀自盛开的红莲道,“你们都看清楚,这是赤玉宫的标记。”

众人中顿时泛起嗡嗡呜呜的议论声。

穆显伸手示意噤声,继续说道:“这个记号出现在这里,一来说明赤玉宫的人故意来找我们蜀山派挑衅,二来说明我们此次出行已经被他们盯上,说不定随时都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因此。从今夜开始,诸位殿监会轮流守夜,大家平日里则不许单独外出。没有我的令牌任何人不得离开车队。此外,我会马上让魂兽带信回蜀山给掌门人,让他加派好手前来护卫,所以大家切莫慌张,自乱阵脚,都明白了么。”

在场的都是还未出师的蜀山弟子与剑童,听说有魔宫之人来挑衅,竟是兴奋之情完全压倒了恐惧,互相低声议论着。希望可以有机会与魔宫的好手一战,至少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穆显见并未出现恐慌情绪,又道:“此外,还有件事要宣布,气宗的程涛因为突发疾病已经被我差人送去附近医馆,他的空缺就由白芷薇补上。”

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魔宫来挑衅这件事上,程涛的事并未有人太过在意,更没人去问诸如有莫殿判在为何还要送医馆这般的问题。如此情形正中穆显的下怀,他一挥手,便叫众弟子们散去了。

唐谧刚想走,忽听穆显说:“你们几个多留一会儿。”

于是,他们几个目睹程涛之死的人只得又跟着穆显回到屋中。

穆显站在窗口许久都未发话,直到看见墙上的红莲已被洗去,院内又恢复了平静,才以不泄露一丝情绪的平缓语调开口道:“你们几个对程涛的事要守口如瓶。赤玉宫的人这么做,就是希望我们在比武之前人心惶惶,所以,绝对不可以中了他们的计。”

话落,他见几个少年均是神色发紧:又安抚道:“本来掌门和各位宗主会比我们晚一些到华山,现在我捎信让他们提前赶到,一路上会留意沿途情势,为我们扫清任何可疑之人。再加上以后有各位殿判轮班巡夜,义有蜀山高手赶来护卫,你们不必多虑。”说完,穆显便让几人退下,继续和诸位殿监研究应对之策。

唐谧回到屋中却怎么也睡不着。时隔差不多一年,赤玉宫义冉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这件事让她莫名有些不安。

她仍然记得在那座流淌着熔岩的地宫中,佟敖他们是怎样死乞白赖地想将自己和华璇扯上关系,那时候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撇清自己,可是现在,还能如此坦然么? 其实,她在看到华璇衣冠冢的那一刻便动摇了。 或者更早,在那些奇异幻境出现的时候,一个隐约的声音便已在心底轻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何时,窗外一轮圆月已经过了中天,唐谧披衣起身走向院子,不想却发觉穆显正独立于夜色中。

他一身灰衣,无声无息地浸在黑暗中,让人想起沉于水底浅沙中的安康鱼,正带着危险而且面目不清的神秘气息,仿佛一有小鱼游过,就会钻出沙土咬住猎物。

唐谧不由得退了一步,正想悄悄回去,只听穆显说:“过来吧。”

唐谧本能地又退半步,心头便有些觉得好笑。怎么会对此前那样信任的人如此防备。

“唐谧,是你吧。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穆显转过脸看着她问。

唐谧从这句话里竟然听出了几分打趣,心中顿时松动,再想想自己知道穆显秘密的事似乎并没有暴露,更别说不远处还全都是蜀山的人,于是大胆往前走了几步道:“穆殿监一定是在思考对付魔宫的办法吧,我就不打扰殿监了。”说罢,一扭身。准备脚底抹油,速速离开。

“那些事都安排停当了。赤玉宫之人不足为惧,晃在世的时候,曾带领蜀山弟子将他们打得大伤元气,他们不可能有足够的好手。你过来,我们可以随便聊聊。”

唐谧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哦,那就随便聊聊吧。那啥,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

听到这话,穆显这么个严肃的人,竟然也轻声笑了。

唐谧听到那低笑。又放心了一点,猜想一个在笑着的人就算要抬手杀人,也总该有几分犹豫吧,随即便又往前走了几步。

“唐谧,你是个特殊的孩子,我一直在留意你。”穆显说道。

“殿监过奖,谧的资质不过略胜他人而已。”唐谧明明知道穆显指的不是这个,仍然继续打岔道。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气质,你和其他剑童。甚至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大相同。”

“殿监过奖,谧自幼长于深山,不见外人,说好听了就是空谷幽兰,说不好听了就是没见过市面。”唐谧继续插科打诨,暗自一边偷偷打量穆显的神色,一边揣测他话里的真正意味。

穆显的神情倒是一如平常,只是不能视物的那只白眼里泛着月亮的冷光,看得唐谧心口一凉。然而他的口气的确就像随便聊聊而已,继续道:“而且,你也比同龄人更懂得应该保守秘密。”

唐谧立时明白过来穆显所指为何,心上打了个突,试探着问:“殿监是指去年地官里穆宗主的事情吗?还是关于开山祖师转世的那些话?”

“都是。你来御剑堂的时候,开山祖师转世的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当时目睹那惨剧的人包括我和萧掌门还有诸位宗主。不过,其实我们到现在也说不好当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甚至都不能说他已经死了。至今我们都希望也许某一天,堕天大人会忽然出现。只有显那家伙认定,他就是死了,所以才会想到那么极端的方法。

“说起来可笑,因为那是我们一直坚信和期待的事,所以突变一生,大家竟然都茫然不知所措。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堕天大人会在百年以后转世,那时候,结界力量削弱的问题便会由他来解决。压制魔血的术法也会被他加强,总之,他一转世,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现在一下子,所有事情便全部需要我们自己去处理了。”

“嗯,这些谧都明白,一直坚信和期待的事情化为泡影,自然会有茫然和迷惑,但是处理的方法似乎也太过偏激,我是指穆宗主的法子。”

穆显没有回答,静默地看了唐谧一阵,缓缓开口反问:“那么要是你,如果遇见这样的情况又会如何。”

唐谧见他问得如此认真,反而越发不能理解在这刚刚发生过血案的夜晚,他为何要同自己如此坦诚地探讨这个,想想之前穆显的诸多行为,心念一转,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请殿监赎罪,谧并不相信转世这种事情真的会有。”

不想穆显倒是并没有生气,甚至脸上看不出一丝意外之色:“这也没什么罪过,很多人都不相信,有的国家举国都不怎么信,比如白芷薇的家乡楚国。都说楚人最是狂妄无知,但我想楚人生活在一套自己的想法里,不见得不快活。”

唐谧假装舒了口气,做出放下心的模样:“那就好,我以为殿监会说我的想法像邪魔歪道。” 穆显大约是觉得她夸张的样子有些好笑,嘴角轻轻扬了扬:“邪魔歪道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下定论的。”

“以殿监您的胸怀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是要是换作蜀山其他人,也许就不这么想了。简单来说不相信轮回就可以推论出不相信因果报应,不相信因果报应也就无所谓前世积德行善,更无所谓行侠仗义,一切只要按照自己的喜乐而为就好了,也就是所谓享受现世之乐,这个不就魔王的想法吗?”唐谧继续试探道。

穆显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嘟嘟噜噜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串,眉头不自觉锁起:“唐谧,不相信这些,或许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一个门派也可以很强大,但是那样便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这几步,然而世界纷乱,对与错,是与非,利与义如果只是低头看眼前,往往会让人迷惑混沌。如想不惘不惑,眼睛必须看向遥远的地方。开山祖师所指明的方向,并非是要你相信因果轮回,而是要你能在走过脚下的每一步时,都知道要抬头看向远方。”

唐谧随口跟了一句:“也不尽然,穆宗主虽然相信这些还不是一样迷惑于执念。”

然而她说完便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脑袋进水,怎么一个劲儿地提穆宗主的事儿。不论是非曲直,毕竟穆殿监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更何况如今这人是正是邪都说不好。这样一想,她心里便又害怕起来,忍不住又向后退了两步。

果然穆显的面色微沉,看向唐谧的目光也多了一分锐利,静默片刻才说:“道理说起来总是简单,然而世界和人心却复杂难测,就是开山祖师那样的人物也一样有解不开想不通的难题,何况我等?你如今说话这般少年老成,仿若洞明世事,真遇上事情却不知能有如何作为。且说说假如现时蜀山陷入危机,你会用什么方法来守护蜀山?

唐谧愈发不知该怎样应对才算过关,只得以反问化解:“殿监为何问这个?”

“这是每个蜀山人都应该自问的吧,你成日嘻嘻哈哈过得这般快活,没想过也不足为奇,如此就算了吧,快回去睡,明早还要赶路。”穆显似乎不大满意唐谧的应对,说完便一摆手,示意唐谧离去。

唐谧却被穆显问出了一肚子的不高兴,满腹疑问地走回房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

61、“人生就是一悲剧”

从第二天开始,蜀山的车队改了几次路线,刻意一会儿走得快,一会儿走得慢,以便观察是否被人跟踪。这样走了几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这天,车队头一次在野外宿营,在穆显地指挥下,十八辆马车围成一个大圆,然后再从每辆蜀山弟子的车中挑走两人,由殿判带领,组成夜间三班倒的巡逻队,车中剩下的四人再两两分组,上下半夜各自在本车旁边守夜。

唐谧这辆车被抽走参加巡逻的是李冽和张尉,剩下四人自愿分组守夜时,王迩马上自告奋勇要和白芷薇一组。唐谧一想,这倒是个能和桓澜长谈的好时机,便不等白芷薇开口,就抢先替她答应了下来。

待到半夜轮到唐谧和桓澜守夜,两人在车子旁的一小堆篝火前坐下,半晌无语。“桓澜,一般你要是生了一个人的气,要怎样做才能解气呢?”唐谧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

对方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

唐谧往桓澜身边凑了凑,毫不气馁地继续:“连改过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

唐谧嘘了口气,说:“好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桓澜你一定觉得我,或着说我们几个都是你的朋友,本应该坦诚相见。可是我设计君南芙的时候,完全瞒着你,并且还利用了你,所以这才失望透了,是么?这件事,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听听我当时地考虑好么。”

桓澜盯着篝火没有说话。

唐谧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耍心眼儿,算计人,这样的字眼儿安在谁头上都不好听。可是,大头那件事,以我的头脑也就只能想出如此办法了。我知道如果我跟你讲明白了,作为朋友,你就算觉得为难,可能还是会帮我。但那样,你就是我的共谋,是和我一起在算计和欺骗君南芙,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桓澜,更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没想到我错了,我把你们都当作是一群小孩子,心想你们只要按照我的布局去行动就可以了。我以为,只要我是善意的就足够了。我错在根本没有考虑朋友之间本来应该坦承相待,所以,真的对不起!”

说道这里,唐谧偷眼去瞧桓澜,但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未曾听进去,一张侧脸被篝火和夜色刻画得轮廓分明,岩石般坚硬而遥远。忽而唐谧生出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哪怕这样一直解释到天气荒芜,这个人也终是不会原谅的。

说不出是因为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心绪忧烦,没来由地伤感起来:“你知道吗,我在桃花障里做梦的时候有人对我说,如果我得罪了别人,他会替我道歉,如果我做错了事,他会替我顶罪。我搞不清梦到的是谁,似乎是你或者是大头,也有些像慕容斐。但不管那是谁,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希望我自己可以很强大,即不用让谁操心,也不用被谁挡在面前。而如果可以的话,在我离开之前,我倒希望能够一直挡在你们的身前,让你们不经风雨,这样的话,以后回想起来,你们便会永远是单纯年少的模样。”

“你要到哪里去?”桓澜冷不防地开了口。

唐谧这才发觉自己只顾一个劲儿地抒怀感慨竟是说走了嘴,慌忙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总会长大的对不对?不可能总在一起。”

桓澜转过头,这些天来第一次直视着唐谧。篝火在他的面孔和眼睛里跳动,眉宇被染上即将燃烧前的灼热:“我不喜欢你挡在我身前,很讨厌。要走就早点走,何必等到长大。”

唐谧不想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却换来如此回应,似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头脑发胀,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心中的怒意全部被憋在胸口,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熔岩翻涌。然而看着桓澜那分明还年少稚嫩的面孔,咬咬牙强迫自己不与小p孩儿计较:“那好,我走。”

唐谧憋着一肚子火起身就走,埋头在荒野一路疾奔,四周齐腰的野草浓繁盛密,他索性拔出未霜一阵乱砍,心中的怒意随着剑锋四处蔓延,一时间草屑翻飞红衣猎猎,仿如一团荒原上蓬勃的野火。

正当她砍得心下畅快、怒意卸去了大半之时,忽听大约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个男孩儿的声音:“施主莫要再砍,再砍就要砍到小僧了。”

唐谧略觉诧异,收了剑问道:“是谁,快出来!”

那边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并无人出来,唐谧便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快出来,我数到三,再不出来我就??????”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青衣小和尚倏地从不远处的草丛中蹿出,动作之迅捷让唐谧吃了一惊。

这小和尚十六七岁模样,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其实此刻有些窘迫地攥着僧袍,还是会让人觉得他脸上带着笑意。

只听他有些不悦地说:“这不是出来了么,施主还真是个急性子。”待他看清眼前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丫头,转而有些讶异地说:“怎么是个小女娃,施主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唐谧一扬小脸,冲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和尚毫不示弱地说:“人小就不能有脾气吗?小师父说话忒没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出家人半夜三更的,躲在这野地里干什么呢?”

小和尚上下打量了唐谧一番,目光落在她领襟的金色绣花上,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是蜀山的剑童吧?这是要去华山对吧?”

唐谧一愣,在细瞧这小和尚几眼,便有些明白过来:“那么你大概是清源寺的小和尚,对不对?”

小和尚躬身合掌,道:“正是,贫僧法号承玖,不知小施主怎么称呼?”

唐谧见这小和尚知道自己来自蜀山便转脸一本正经起来,连自称都变成了“贫僧”,一副装大人的模样,心下也觉得有趣,剩下的半肚子气又消了不少,眼睛一转,也敛袖抱拳施礼,假作客气道:“贫剑童学号十三,小师傅叫我十三就是了。”

承玖听了不觉有些迷糊。他自幼长在清源寺,对蜀山的事多半只是听闻而已,不知蜀山剑童是不是该自称“贫剑童”,也不清楚蜀山的人是不是也像和尚有法号一样也要改出个什么学号,只是感觉听这小姑娘说出,着实有些奇怪但见面前的女剑童认真正经的模样,似乎又是确实如此,反而担心追问的话显得自己见识少,便道:“十三施主,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你们蜀山人去华山不该走这条路吧。”

“因为我们要避开一些敌人,所以才换了路。”

“敌人?难不成那些人正在追踪你们?”

“那些人?你知道些什么?”唐谧敏感地追问。

承玖还未答话,只听唐谧身边不过尺寸之遥的草丛里有一人道:“师兄,你吐故纳新完了吧,咱们该走了。”

唐谧循声看去,只见刚刚被未霜扫过一剑的半截野草丛里又冒出一个小和尚来,向她合掌一礼道:“十三施主剑法了得,刚才从贫僧头顶扫过的时候,如有秋霜凝于百会穴上,肃杀之感顿生,蜀山功夫着实名不虚传。”

唐谧听了却想,这小和尚方才就坐在草里,我这一剑算起来是贴着他脑袋顶削过去的,他却一动未动,如果不是因为定力太好就是那时正魂游天外了吧,于是笑嘻嘻地赞道:“清园寺的入定功夫才是一等一的,贫剑童佩服至极。”

“那是。我承逸师弟精研佛法,刚才就是在这荒僻之地静悟,若不是你来打扰,说不定今天就要顿悟成佛了。”承玖在一边道。

“师兄,别说了,我们走吧。”承逸接话道。

承玖却露出为难之色:“师弟,是你带着我来这里的,可此处是哪里啊?”

承逸看了看四周,再抬起头仰望了一会儿繁星密布的苍穹,半晌才轻轻半吟半诵似的说:“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

唐谧见他身量不高,身穿一袭青色僧袍站立于荒野之中,似乎转瞬就会被翻卷的草浪淹没,再配上如此轻声的吟诵,倒真有些不入尘世的清逸,崇敬之心这才真正由心底冒了个泡。

却听他继续说:“师兄,看来我们是迷路了。”

唐谧顿时难掩失望之情,脱口而出:“我还以为遇见了高僧,原来却只是个拗造型的。”

承逸不明其意,问:“施主何出此言?

唐谧摇摇头,暗想这些清源寺小和尚都有些古古怪怪,大约是平日经书看得太多,看迂了吧,便说:“没啥意思,小师傅不要多想,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可以和我先回去我们蜀山的营地,等天亮了再行打算。另外,承玖小师父所说的那些人也可以和我们的殿监殿判讲述讲述,说不定对我们有所助益。”

承玖和承逸互看一眼,都觉得似乎只有此法可依,遂答应下来,不想三人还未抬步,就看见远处一队和尚疾奔而来,为首的一人轻功最是厉害,双臂微张,脚下轻点,犹如在草上滑翔一般,眨眼就到了三人面前。

承玖和承逸见了,齐齐迎上去施礼道:“承仁师兄。”

承仁看上去和承玖年纪差不多大,骨骼更加清俊,身形如鹤,动静皆有美态,此时站定,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唐谧身上一扫道:“怎么有蜀山剑童在这里?”

承玖和承逸稍作解释后,承仁微微蹙眉,又道:“这样看来,那些人该是冲着你们蜀山来的了。”

“请问那些是什么人?”唐谧问,感觉这承仁似乎是这些人的头目,遍布自觉收敛起了玩笑的态度。

“我们看见一伙人在夜里于山林中穿行,很是可疑,便一直尾随于其后,探查他们的目的。看情形,他们的目标大约不是我们清源寺,此时正在不远处的溪边修整,但马不卸鞍,且人人都在打磨武器,显然是准备去做些大事的。这里是荒野之地,既然你们蜀山派于此地扎营,那么大约正是冲着你们去的吧。”

“如此的话,烦劳小师父随我一同去见见我们的殿监和殿判,告知那些人所在何处。”

承仁看着唐谧,道:“自然可以,但你确实是蜀山剑童吗?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领子上绣着什么。”

唐谧随即往前走近几步,承仁却在此时冷不防地出手,瞬间已点了她两处大穴,冷冷说:“施主莫动,我们清源寺不会伤害你,不过这些人是我们找到的,自然要我们去对付,风头怎么能被你们蜀山派抢去。你且在这里等等,待我们抓来那些人。你再叫你们的殿监殿判来谢谢我们也不迟。”

“师兄,你要把这位女施主扔在野地里吗?这怎么成,她动弹不得,若是遇上野兽或者歹人该怎么办?做僧人的怎能如此没有慈悲之心?”一个刚刚赶到的小和尚道。

“那怎么办?承具难不成你愿意背着她?”承仁反问道。

承具在这些和尚中最为年幼,大约和唐谧差不多大,被这样一说,脸上顿时腾起两朵红云,不知在嗫嚅什么,却听另一个赶来的小和尚道:“我来背她吧,让她在一边瞧瞧我们清源寺的阵法如何制住那些鬼祟的家伙也好。”

唐谧一瞧,说话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小和尚,正冲着自己友善地微笑,心下顿时踏实了不少,如若不是被点了穴道无法出声,倒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这小和尚的体力和内力都甚好,背着唐谧跟在一行人之中快速前行也丝毫没有气喘吁吁,反而一路颇有兴致地和唐谧聊天:“我叫承世,那边两个没和你说过话的是承悲和承盛,我们七个从小被挑出来一起练功夫,专门练就一个阵法。这阵法可厉害得紧,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名字,到华山比武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你们蜀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啊?”

小胖和尚问完最后一句,自己先红了脸,好一会儿等不到背后少女的回答,才说:“要不我偷偷帮你解开哑穴吧,你别乱叫唤就好,那些人已经不远了,别坏了我们的事。”

唐谧用力点点头。承世感应到她的动作,回手帮她解了穴,忍不住又说:“我们没恶意的。承仁师兄只是不想被人抢走功劳而已。其实我们也是偷偷出来跟踪那些人的,要是被你们抢走功劳,可有多不值啊。”

“那些人有多少人马?武功如何?你们才七个小和尚,能对付得了吗?”唐谧在承世背上问。

“他们只有五个人,就算武功很高也不怕,我们的阵法相当厉害的。“

“那阵法叫什么,只说个名字有什么碍事的?小师父,你说呢?”唐谧柔声问道,看准这小和尚对女孩子心软。

“这,嗯,这个,这个阵法的大名不能和你说,说了你去问你们殿监怎么办。不过,我们私底下里都用我们七人的名字来称呼它,你就管它叫‘仁盛玖世逸悲具’阵好啦。”

唐谧听了,趴在承世肩上扑哧笑出声来:“嗯,好,‘人生就是一悲剧’阵,如此好阵法定当天下无敌才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由荒野进入一片林地。

那林地沿着一道缓坡徐徐向上,走上坡顶,埋伏在草丛里,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溪涧岸边,有五个身穿黑衣的武者正准备上马启程。

承仁轻轻舒了口气,对其他几人道:“幸好没晚,承玖和承逸差点又坏了大事。”

唐谧从承世那里已经听说,原来承玖每到紧要关头就肚子疼,承逸又总是喜欢神游天外四处乱走,所以这二人没少给这个小组添麻烦,奈何这七人自小就练习这个“人生就是一悲剧”阵,缺了谁阵法的威力都会大减,所以每次摆阵前倒必须先将二人找齐才行。

“那个,师兄,其实方才我一直想和你说的,承玖和承逸刚才在路上就不见了,承逸忽然看见有星子从中天坠落,顿时追着星星仰望天空出神。承玖在刚入林子你一说‘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就捂着肚子溜掉了。”叫做承悲的小和尚道。

承仁听了一瞪眼,一个爆栗儿敲在承悲头上,压低声音骂道:“你看见了怎么不早说。”

承悲委屈得两眼泛起泪水:“我一路上好几次都要说,可是每次一张嘴叫师兄,师兄你都瞪我一眼叫我安静。”

承仁气得又给了承悲的脑袋几下,一咬牙道:“不管了,以后再找你们几个算账,这些人就要走掉了!”说罢,他一挥手,低吼一声:“上。”便留下唐谧,带着仅剩的四个小和尚冲下了山坡。

小和尚们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条双节棍,跟着承仁冲向五个黑衣人。

初一交手,黑衣人因受突袭而稍稍落了下风,但片刻之后一缓过神来,便渐渐显出功夫来。

这五人全部使刀,唐谧看不出他们的师承,只觉得五人的刀法诡异毒辣,泛着寒光的刀刃在月色下寒意凛凛,就算远远看着也让人心寒。

然而,再看一会儿唐谧便发觉这些小和尚们的阵法甚是古怪,不论几人的脚下怎么移动,都不会离开身前身后那咫尺间的范围,故而这阵法几乎是完全凝滞不动的,然而五个黑衣人明明武功高于小和尚们很多,可是左突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小和尚们的合围。唐谧不由暗想,难不成这就是这“悲剧”阵的威力吗?

如此双方大约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情势却突然起了变化,原本不懂的阵法竟然动了起来!

就在小和尚们脚下开始快速移动,须臾那个背过唐谧的小胖和尚承世已经退入溪水之中。

唐谧看不出其中名堂,心下正奇怪,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真是没心没肺,还不快准备跑路,都要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

唐谧惊得一回头,见是桓澜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此时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趴在树丛中的自己。

她双手一撑地跳起来反击道:“怎么个死法,不会是你想杀了我吧。”

桓澜冷冷看她一眼:“这个阵法刚才动也不动,现下却突然动了,一定有问题。而且,依我看来,若想不动退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己方的武功高于对手太多,但这几个小和尚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二是,他们使用了某种术法。而此刻,人一动,术法之威大概已被攻破。”

“一边打还能一边施出术法来?”唐谧有些不相信。在她这个蜀山派的脑子里,术法和武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使用的东西,即使高手们可以将术法和武功的转换衔接得极快,但是想同时使用也是任谁都做不到的事情。

“照理说不可能,但清源寺的武学深厚,术法和我们蜀山路数不同,也许想出了什么法门,那也许便是这个阵法的奥妙之处。”

几句话的功夫,战局果然又发生了变化,唐谧再去瞧的时候,小和尚们正如桓澜所料的那般渐渐显出颓势,连她也看得出来,他们虽在努力保持着不动的阵法,却被那五个黑衣刀客所迫,不得不移动阵法,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

唐谧一想这几个小和尚都不是坏人,就算那承仁刚才止住自己也不过是想抢功而已,便对桓澜说:“我们去帮忙吧。”说完,不等他答应,拉着他的袍袖就往山坡下冲去。

然而跑至近前唐谧却傻了眼。这阵法远看的时候排布很是稀松,但此时真要进入,却发觉根本不知从何插入,似乎每一处不是被人封住就是被棍挡住,再加上这些小和尚们口中一直低低念着什么符咒一类听不懂的怪东西,唐谧只觉得眼花耳涨,完全不知该如何帮忙。

承仁一看唐谧和桓澜冲下来,露出喜色,冲二人叫道:“蜀山派的,快来帮忙!”随着他话落,原本看上去密不透风的阵法不知怎么忽然在唐谧面前出现了一个空隙,唐谧不及多想便和桓澜纵身跃入。

“听好,你们两个背对背占住位置就好,切不要移动,有人来打你们的话你们就还击,但千万不要移动。”承仁冲二人喊道。

二人虽然不知就里,还是依言站好,而其他五个小和尚则迅速根据他二人的位置移动起来。

说来也奇怪,两人分明只是占了个阵位而已,可是这阵法的威力却突然陡增,刚才的劣势转瞬便被扭转了过来。

五个黑衣人显然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几乎是同时抽身,转而挥刀砍向处于阵心位置的桓澜和唐谧。两人牢记承仁所说,挥剑劈挡却并不移动身形。以这样身不动而剑动的方式应敌,对剑发的要求极高,好在桓澜剑法精妙,唐谧也勉强算是不错,那五个黑衣人的第一轮攻击竟然都被挡了回去,待他们挥剑再上时,五个小和尚已经出棍相助,截下这新一轮的攻击。

而唐谧居于阵心,越发觉得蹊跷,从这里看得分明,若论武功的确是黑衣人胜于己方许多,怎么他们竟然犹如被抑制了一般不得施展?

黑衣人在阵中又是一阵冲撞,眼看并不能突破阵法,突然其中一人撕去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只见他身上由前至后绘着一条黑龙,不知是用什么颜料绘成,龙身闪闪发光,蓝紫粉金各色随着他身形移动在夜色里流光溢彩。其他几个黑衣人见了,也纷纷除去外衫,露出上身,竟然也一样绘了颜色艳丽的的穷奇羽蛇等各色异兽。

但见这些绘在身上的异兽们伴着人体的移动好似脱离了他们的身体一般,在暗夜里兀自起落,张牙舞爪,光彩流离,迷乱异常。

桓澜如有所悟,大声道:“这些黑衣人深陷在阵中,大约和我们看到的景象有所不同,而这个大概就是他们想出的破阵之法。”

“为何我们和黑衣人同在阵里却会看到不同的景象呢?”唐谧问。

“我想因为我们占了阵位,所以不属于阵法攻击的对象吧,这里面一定暗含了什么术法,而现在黑衣人也要用术法回击了。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的刀法虽好,可是并不懂术法,这些文身大约和我们的符咒之术一样,是有人事前为他们画在身上的,只等必要时才用。我们且守好自己的阵位,其他的都不要管,这些小和尚自会想办法应付。”

唐谧依言继续紧守阵位,每有黑衣人攻来,均是半步不动,仅仅挥剑将其挡开,然而几次交锋过后,她却发觉如今想要不动而御敌竟比先前困难了几分,仿佛刚才这阵中有什么保护着自己安定不动的力量被削弱了一般。再去瞧那些绘在人身上的异兽,这一回竟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他们腾挪于暗夜之中,

眼见那条黑龙身子摇摆几下,张开血盆大口就向自己扑来,唐谧本能地挥剑去封却见那黑龙的身子一拧,头一侧,避开她的这一剑,随即前爪迎面而来。唐谧咬牙不躲不闪地横剑挡去,不料未霜却被龙爪一下嵌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她的身子向外飞去,眼看就要失掉阵位的一刹那,一柄长剑突然横次出来,砍在龙爪上。

黑龙嘶吼一声,甩开未霜腾上半空。唐谧趁机转头,身后来救自己的正是桓澜,她顿时着急地大叫:“桓澜,你别动,你失了阵位!”

原来桓澜这一转身救人,自己便离开了阵位尺许,不等他归位,那些浮游在暗夜里的异兽仿佛闻到血腥的苍蝇一样,蜂拥扑向桓澜的阵位似是要把那位置占住。好在桓澜身形移动极快,不等异兽扑至已抢回阵位,仗着剑法精妙一阵劈杀,击退了这一轮攻击。

然而唐谧却越来越觉得心绪烦乱,四周被这些异兽身上的奇异光彩围绕,一时间只见暗夜里龙舞虎腾,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不清,不可掌控,某种让自己安定的力量正被一点点地抽离身体,脚下也虚浮起来。

“唐谧,快把眼睛闭上。”身后忽然传来桓澜的声音。

“做什么?”

“虽然不知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小和尚的力量已经减弱了,我们要是还按照他们所说的继续一动不动大约只有等死的份儿。”

“那闭上眼睛有什么用?”

“因为你定力不足,原先你是依靠着这阵法的力量才能安守阵位,现在,小和尚们定是受了这些异兽的影响,大约只有自保之力,无暇顾及我们。你闭上眼睛别去管这阵法的力量,放心依靠我吧,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桓澜说罢解下衣带,将自己和唐谧背对背拦腰绑在一起,“这样的话,只要我不失去位置,你便也不会失去位置。”

唐谧依言闭上眼睛,却发觉耳中有一些奇异的声音在回响。

原本她一进入这阵中,便觉得耳朵里似乎嗡嗡有声,可是究竟是什么却听不真切,此时闭了眼,耳朵里那些小小的声音便清楚了一些,隐隐约约似乎是有人低吟:“南么三曼多伐折罗南罕。”更加奇怪的是,不光是耳朵,眼睛一闭上,她的其他感官似乎顿时敏锐了许多,那些原本迷惑在眼前的异兽竟然化作一团一团虚无缥缈的风,每当劲风袭来,她不用去管那是利爪还是血口,凭着感觉挥剑而出便可抵挡住袭击。如若是遇上多面夹攻,桓澜便会象身后长了眼睛一样,身子一带将唐谧和他调换一个位置,帮她防住攻击。

这样厮杀了一阵,唐谧发觉连那一团团风也不见了踪影,只觉身后好似有一座不倒的山峦,而一片漆黑的眼前分明就是整个世界。它延伸向何处或者以何种姿态展现在她的眼前似乎都不重要,一切皆为虚妄,唯有她自己站在时间和空间的基点,无所不能又无所可为,身不动意不动,身动意动则挥剑处必斩妖孽。

不知何时,耳边的不知所言的低吟消失无踪,唐谧觉得心头一滞,忍不住开口问道:“桓澜,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死了一个,跑了四个。”背后的声音说。

“啊?”唐谧吃惊地睁开眼睛,看着脚边的尸体,问“谁杀的?我么?”

“算是吧,你和我一起。”桓澜答道,随手解去了束缚二人的腰带。

承具此时冲上来,以毫不掩饰的崇拜口吻对桓澜道:“你是蜀山剑宗的弟子吧?都说天下剑法无出蜀山,果然名不虚传,刚才那剑法简直是,简直是??????”承具一时找不到词语,磕巴半晌,才说:“简直是金刚附体。”

一直未说话的白芷薇却在此时忽然开口:“我说一件事,你猜猜是真是假。你的说刚才只有手腕之前是黑的,之后黑色漫过手腕,再后来渗入小臂,这以后的部分被你的衣袖所挡,我边看不见那黑色满眼的情形了。但我想,应该是继续下去不会停止才对。我看你很快就要被妖化的剑魂吞噬掉了,惨败在你自己铸的剑下。”

宗峦闻言一惊,慌忙伸手去拉胸口的衣服,只见整个胸部已然焦黑如碳,皮肤失去水分,根根肋骨凸显。

他突然狂乱起来,想要立即甩开手中的剑,然而那剑却仿佛扎根在他手上,与他攥紧的五指合为一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他感觉有一种细小的力量,从尖端渗入身体,仿佛是血脉中正游动的无数小鱼,一点点啃食着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带走她的生命与意志。

“我没有失败,没有!”宗岱叫喊着将手中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

少年们还没有见过那样霸气的剑气,横扫天下,万夫莫当,仿佛全世界都在剑风中颤抖。

然而黑色却在继续蔓延,爬上宗岱的脖颈,再向着面孔渗透。宗岱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全部妖化的时刻即将到来,他的意识开始进入混乱的边缘,眼睛突出,血丝纠结密布。

“我不要变成不入轮回的妖怪”他神经质的自语,“我爹娘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我要告诉他们,当年杀了他们的仇人都已经死在自己的至亲手上,他们一定会含笑九泉的。”说罢,他纵身跃入了剑炉。

众人尚且不及应对眼前的突变,但见还未熄灭的炉火发出奇异的响动,少顷,突然钢水四溢,火花纷飞,一道绿光破炉而出,直冲云霄,消失不见。

“剑主死了,那剑自行飞回剑冢了”恒澜望着天空低声道。

炉中星火纷飞,如烟火的碎屑弥漫在空中,少年们仰望天际,忽然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如同在白日里看到一个奇异的梦,梦里人不管如何精彩,最后都不过只是一个结尾使得一场烟花。

“李冽,你到底相信谁,自己选择吧,我们几个人现在就算合理也不是你的对手,想杀我就来吧。”唐谧淡淡道。

李冽知道此时恒澜和张尉已经无力再战,唐谧和白芷薇也各自缺失一力,自己虽然也没有心力,但仅凭剑法杀掉二人却是极简单。再想想宗岱所言,心上越发迷茫,不知道这事情到哪何处才是一个了结。

然而头一点似乎宗岱是对的,自己原本的确比现在活得快活,为此。他有些莫名地恨起了唐谧,一抬手,长剑便指了过去。

唐谧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剑光,冰一样的寒冷……

然而这一剑终究是没落下,她看着握剑的少年缓缓收了剑,再转身离去,不见了踪影。

72、孟尝君

经此一战,唐谧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宗峦所说模棱两可,然而唐谧从心里并不相信这些都是他和绿猿两人所为,如果就此也算是个了结,颇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嫌疑,若是可以的话,她是十分愿意这样将自己蒙混过去。只是现如今,她心中不知从哪里多了几分少年心性,仿佛真有一个不知进退一步还不天空的愣头青年从灵魂里生长出来,反复思量之下,还是决定要继续调查下去。

而关于恒澜谎称她已死这件事,唐谧并没有马上去问恒澜说谎的缘由,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是拿捏不准,思索再三,还是选择了假装不知道此事。

几人回住所的路上,她故意兴冲冲地讲起自己和白芷薇在“异宝馆”的见闻,以及打算买的那条如意钩,然后开始算计怎样才能凑做一千金。

上回几人在赤峰四翼蛇身上得到的好东西不少,可是这次比武出来都没有带在身上。恒澜虽然身为主人家,奈何作为未成年的小公子,每月也只有有限的例俸,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私人凑来凑趣,还是相差甚远。

白芷薇想了想,掏出自己那次“分赃”而来的小小的水晶莲花:“这个是我随手放在身边的东西,没有什么用处,当了可能值一些钱。”

张尉收一栏道:“不成,你那么喜欢的东西,不能当。”唐谧也觉得不妥,转问恒澜:“要不,咱们去你公众偷点东西出来变卖?”

恒澜看唐谧贼兮兮的表情,心里不由想笑,却加以板起脸道:“哪有你这样偷东西还问主人家的。”

然而话落自己却忍不住先破功轻笑:“不用偷,咱么去借好了。我兄长年少时便以慷慨闻名天下,现在自然也不会小气。”

唐谧这才想起早先在蜀山就听说过魏王当年还只是公子恒沧的时候便因礼贤下士,为人慷慨名动天下。她那时还曾想:这不就是又一个孟尝君么,怎么无论什么时空的魏国都能产出这种爱给别人花钱的人物呢。

白芷薇自然也知道恒沧的慷慨之名,不太置信地问:“魏王队友用之人才愿意慷慨解囊,若是咱们的话,他能借么?”

恒澜想了想道:“毕竟咱们也是蜀山中人,单凭这一点,他对咱们就已经会看重几分了。只要到时相谈不要太糟,应该不成问题。况且,我很少求他的,偶尔一次,他也总不好驳回。”

只是魏王在年关太过忙碌,四人等了两天才被传召。

召见的地点并不正式,是御花园内供人游园后稍稍休息的暖阁。唐谧一看见这个显得既亲切又私人的地方,就觉得借钱的事情很靠谱了。

魏王恒沧是恒澜的长兄,与白芷薇的姨父陆彻年纪相若,不过此时穿着宝蓝织锦的便服,显示随意地盘坐在软榻上,看上去年纪更为年轻一些。他脸部的轮廓与恒澜生得颇像,眼角却显得微低,故而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

魏为王说话时也完全是一副与人家聊天的口气:“这就是恒澜的朋友么,真是些很精神的孩子啊。”

相较之下,恒澜反而更加守礼,保持着臣弟应该有的谦恭答道:“是,这是唐谧,白芷薇和张尉,都是我在蜀山的好朋友”

魏王示意大家落座,又看了看唐谧:“你就是那个受伤的剑童么,现在可是大好了?”“回王上,谧已然痊愈。”唐谧答道,本来还想加上“托王上洪福”之类的溜须拍马的话,但看着魏王虽然看似亲切,实则暗藏威严的样子,这样浮夸的话竟是没有说出口。

魏王年少时也曾在蜀山修习,拜于气宗门下,所以见到蜀山来的少年们显得很是高兴,不断向他们问起蜀山如今的情形,而说到穆显与穆晃两兄弟的离世时,更显得不胜唏嘘。

谈笑间,气氛渐渐变得越来越轻松,魏王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说起来,我在蜀山时远没澜争气,五大殿试也是勉强通过的,最后只能投在气宗修身养性。”

唐谧想起魏王与顾青城的年纪相仿,便问道:“王上可是与我们的术宗宗主相熟?”“自然。顾蔚之的大名何人不知,想来二十八就成为一宗之主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魏王说道此处,感慨道:“我其实还有些交情不错的故人留在蜀山,比如你们藏书阁的司库祝宁,当年就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兄弟。还有就是名满江湖的侠女司徒悦,说起来,当年我也曾有意与她,可惜她看不上这深宫高墙,终是有缘无分。”

司徒悦是司徒明唯一的女儿,在未成婚前被称为江湖第一美女,虽然几人未曾得见,但也都听过她的名字。

这话别人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然而恒澜停在耳中,却忽然想起那日唐谧和白芷薇在宫殿顶上谈笑侍寝女子的不堪,刹那明白了他们都是如此自由的女子,若是有一座宫殿将其围住,想必他们的身上定会生出一对翅膀,转眼间振翅离去……

这样的念头一出,恒澜的心中顿时掠过一抹未明的不安,觉得一直沉在心中相对唐谧说的话愈发难以说出口了。

魏王察觉到恒澜有一点走神,问道:“澜在想什么?”

恒澜回过神来,为了掩饰情绪,微微低下头,躲过魏王的眼光:“我在想,以祝司库的脾气,也有当人家小弟的时候么?故去的穆宗主极其看不上此人,说他走的是邪路。”

魏王听了不以为然:“什么叫邪路,不符合托天大人意愿的便是邪路么?殊不知,什么堕天,魔王根本都是后人无数次添油加醋,杜撰歪曲出来的。你可知道,他们两个人一生只是用过这两个名字一次,就是当年两人在清源寺书信中的落款。而后你再去查查他们的任何文书,不论是私函还是公函,可曾自称或称呼过对方这个名字。所谓堕天大人的意愿也是如此,我们哪里能够知道他真正的意愿是什么。”

唐谧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应道:“可不是么?今日蜀山的财富恐怕并非当年堕天大人所能料及的。还有,她开创蜀山派的本意本是想为各国均等地输送人才,恐怕也不会预料到百年之后,蜀山已经形成了如今牵扯不清的关系网。毕竟谁也不是神,就算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出最严密的布置,也不能控制所有的变数,当今之人又何必总以古人为纲。”

唐谧的这番话说的极合魏王心意,他轻拍一下几案,赞道:“说得好!”

唐谧心中一乐,知道这次的一千金,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唐谧看着这个小和尚眼里激动的光芒,有些遗憾的瞧了瞧桓澜,暗想刚才要是睁着眼睛就好了,金刚附体一样的剑法,纵使万千妖魔也无法阻挡,那该是何等模样呢?

桓澜正在系衣带,见唐谧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顿时红了脸,沉下面孔做出生气的模样:“瞎看什么,净看些不该看的。”

唐谧别过脸,嘀咕道:“切,看看怎么了,是谁在女孩子家面前宽衣解带来着。”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知桓澜是否听到了,只是小小的一根衣带,那少年竟是结了半天才结好。

几个小和尚经此一战对桓澜和唐谧都颇有好感,但对这个“人生就是一悲剧”阵却不愿多讲。待到殿监穆显得了消息带领巡夜的蜀山弟子和殿判们赶到,为首的承仁简单讲了经过就带领众弟子匆匆去找掉队的二人了。

穆显细细查看了死者的古怪文身和佩刀,却无法确定他们的来历,只是一切都肯定了桓澜的猜测——这些人的文身和符咒之术有些相似。

“如果按照那些小和尚所讲的细节推算,这几人的确是追踪我们而来的,不过他们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竟然能躲过我们蜀山好手的耳目一路追踪而来?”穆显说道。

“会不会是他们并没有跟着我们,而是我们之中有什么人是他们的内应,一直在报告我们的消息?”随队而来的李冽道。

“会不会有内应用魂兽通报消息?”唐谧在一边也插了一句。

“不会,我们为了防备这事,已经做了安排,任何魂兽离开这里都会被发现。”穆显答道。

李冽忽然脸色一变,似有所悟:“穆殿监,请随我来。”

穆显一看李冽的神色,忙驱散众人,跟着李冽向唐谧他们那辆车走去。唐谧和桓澜觉得纳罕不已,便也跟了过去。

王迩不知何时到了马车外面,正盖着一块兽皮舒舒服服地睡在火堆旁边,因是练武之人,一听见有响动,便飞身爬起。然而不等王迩站稳,李冽已抢步掠至他面前,骤然出剑,利刃抵在他的咽喉之上,沉声道:“王迩,把你的香囊拿出来!”

王迩垂眼看看颈下的一片寒光,便知挣扎已然无济于事,乖乖解下了腰间的香囊。穆显拿到手中,闻了闻,发觉那香囊竟是一点气味也没有,脸色一变,道:“是信香。”

62、小镇谋杀

马车上除了唐谧他们车的六人,还坐着穆显。

王迩已经被捆绑了手脚,一言不发地垂头看着车板。

穆显问道:“从未听说过赤玉宫的人会配制信香,据我所知,这种只会被追踪猎犬闻到的香气只有七星教的人才会配制。王迩,你解释一下吧。”

王迩抬起脸,平日里有点轻浮的面孔此时倒是镇静泰然:“不错,我就是七星教教主之子,自打出生便未曾学过我教的武功,专等年岁够了入蜀山偷师学艺,打探消息。”

穆显厉声道:“哼,学了又怎样!邪教的武功和本门根本不通,你以为在这里学得的可以回去传给你的那些教众么?”

王迩坦然应对道:“我知道不能,也根本未存那份心。我爹爹只是叫我多学本事而已,而我若是直承自己是七星教教主之子,你们蜀山肯收我么?至于打探消息,那也只是因为蜀山是武林至尊,这里发生的事难免牵动江湖,我就不信,蜀山除了我就没有其他门派的耳目。”

穆显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周旋,截口问道:“这次你们意欲何为?”

“你说的那文身黑衣人与我教无关。”王迩知道此时辩解也是没用,便道:“信香不过是为了方便教中人能随时找到我,毕竟我一人身在蜀山,我爹也不太放心,至于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但我王某人可以指天为誓,我在蜀山这些年来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蜀山之事。”

穆显见再也盘问不出什么,转而问李冽:“你既然对他的异样早有察觉,可有什么发现?”

李冽答道:“回殿监,冽只是昨日偶然发现王迩的香囊全无味道,略觉意外。今日听殿监说起不知魔宫中人如何追踪我们的,才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信香一说。要说平日他的言行如何,冽却未曾留意。”

“殿监,澜与王迩多有往来,这一路同车也可算形影不离,的确未发现他做过任何可疑之事。”桓澜也道。

穆显沉着脸说:“可疑之事也不会当着你们做,单只是这携带信香一事就已经足够可疑。先将王迩押到我的车上,等比武完以后再做处置。此事你们几人不要声张,王迩的位子先由张尉补上。”

这件事之后,蜀山的车队一直小心提防,一路上再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半月之后,终于抵达了华山脚下的小镇。

车队一进了小镇,唐谧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白芷薇道:“是檀香。”

不一会儿,他们总算知道了檀香的来源。

只见小镇客栈门前的街道上停着二十辆精致的马车,每辆马车都是用上好的紫檀做成,故而空气中才有暗香盈动。

“出家人喜欢檀香,果然不假,连车子也用紫檀来做。”张尉叹道。

白芷薇一戳他脑袋道:“你这人的脑袋就是古怪,怎么不感叹这车子多么贵,和用黄金做的差不多。”

“见了慕容斐倒要问问,他们齐王用的什么马车,有没有这么奢侈。”唐谧也说。

桓澜经过此前的一役,似乎和唐谧已经冰释前嫌,此刻接口道:“齐王没钱时还要管清源寺借的,你说他能有那么奢侈么。”

正说着,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些小和尚,他们和蜀山弟子年龄相仿,也都是十多岁的样貌,虽然剃了光头穿了僧袍,可到底年纪还小,一个个眉眼灵动,透着一股活泼劲儿。

蜀山的少年们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小和尚,都扒着车窗好奇地往外瞧。众和尚自然也都知道蜀山的车队已经到了,但是没有号令,只敢偷偷瞟一眼这边,唯有一个和唐谧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和尚,扭过头来,笑眯眯地回望着蜀山的少年们。

唐谧见那和尚正是在紧要关头就会肚子疼的承玖,便冲他挥了挥手。承玖见了,笑着冲唐谧合掌一礼,这才离去。

桓澜坐在她对面道:“你倒是和谁都自来熟。”

唐谧笑笑回头看着桓澜:“要是没有他,我和你还不知何时才能和好呢。

“啊,你们算是和好了吗?桓澜不是还成天对咱们冷若冰霜,傲如寒梅吗?”一旁的白芷薇故作吃惊地问。桓澜扭过脸去不作声,坐在一边的张尉拍拍他的肩头道:“唐谧说和好了就是和好了,是吧?咱们男子汉,不和她计较那些七七八八的。”

“要是真和她计较,她这么个心无定数的家伙能活着出那个阵吗?”

唐谧听了,从车对面的坐塌上蹦过来,挤开张尉坐到桓澜身边说:“嗯,我记住了,原来保护一个人也可以站在那人的身后,不一定要挡在身前,以后我绝不挡着你了,成吧?”

“谁用得着你保护。”桓澜看了他一眼,本想再给他几分脸色看,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镇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栈住了清源寺的和尚便住不下蜀山众人,好在因为萧无极他们已经提前抵达,定下了所有客房,清源寺的和尚们虽然先到,却只好去镇外露宿。故而蜀山和清源寺的两队人马不可避免地在客栈门口相遇,一队进一队出,擦肩而过的刹那,彼此都瞧上对方一眼,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唐谧不知道在清源寺,和尚们是怎么谈论蜀山的,反正在蜀山,大家很少提到清源寺,只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其实蜀山的武功和术法根基出自清源寺。但如今毕竟是蜀山在声势上更胜一筹,所以,两方之间存在着极微妙的关系。

因为第二天就要入华山,再加上这个镇子萧无极他们已经先行有所布置,穆显总算同意已经憋了一路的少年们结伴去镇子上走走。

唐谧和同车的四人在小镇最热闹的街上闲逛,远远的,一股诱人的香气传来,引得人食指大动。唐谧拉着白芷薇去找那香气的源头,原来是一家不大的馄饨摊,摊主是一对十三四岁的小姐妹。

摊子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不少是蜀山子弟。唐谧正愁没地方坐,跟上来的李冽冲一个术宗弟子招呼道:“林安,这么巧。”

林安一见是李冽,很是高兴:“李冽快来,我给你们腾地方。”说罢,他把旁边几个蜀山弟子挤了挤。一看地方还是不够李冽他们几个人坐的,便呵斥道:“你们几个让让。”

这几个大约是林安的小跟班,并没有任何异议,站起让了位置,林安顺手就拉了李冽坐在身边:“快尝尝,听说这里的馄饨出奇地好吃。我刚点了一碗鸡肉馄饨,你看看要点啥?”

唐谧向那个看上去年纪小一点的姑娘问道:“老板,有什么好吃的啊?”

那小姑娘笑着说:“汤头我们有鸡汤、肉汤、酸汤和清汤,馅料我们有三鲜、猪肉、羊肉、鸡肉和全素。另外你要是想要猪肉韭菜或者羊肉萝卜这样荤素搭配,我们也能现做。这位姑娘想要什么呢?”

唐谧没想到如此一个小地方竟然能有花色这般纷繁的馄饨,心中不由暗自称奇:“那就鸡汤三鲜馄饨吧。”

时间不长,几个人的馄饨一并端了上来,李冽点了一碗酸汤馄饨,凑近一闻,皱着眉头说:“怎么醋味儿这么大?”

年纪稍长点儿的小姑娘颇不以为然地说:“不放醋怎么能叫酸汤,点这个的自然都是好这口。”

李冽摇摇头。把碗推给林安:“林安,我和你换换。”林安二话没说,接过那碗馄饨,便把自己的推给了李冽。

这馄饨果然好吃,唐谧吃完了一碗又要了一碗,恨不得把所有的风味都品尝一遍,直到肚子撑得实在装不下了,这才打道回府。

几个人走了没多久,随行的林安忽然捂住肚子惨叫道:“哎呀,我的肚子好疼!”

众人原以为他吃多了,却见他脸色乌青,居然是一副中毒的样子!李冽忙叫道:“不好,桓澜,你赶快去叫莫殿判来,张尉,你快回去扣住那两个卖馄饨的。”

不想那毒发作起来霸道无比,待到莫七伤赶来,林安已经七窍流血,无药可救。而随后赶来的张尉则告诉他们,两个卖馄饨的小姑娘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莫七伤担心这事在小镇上很快传扬开,速速叫了马车,把几个少年连同林安的尸体送回客栈。穆显已经得报此事,唐谧他们一回来,便被叫到他的房间询问情况。李冽把事情详细复述一遍,而唐谧则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当场。

穆显听后,皱着眉头沉吟半晌,问道:“李冽,第一次遇到蒙面人,他第一剑刺向了谁?”

李冽想了想,答道:“是我,但是被我躲了过去。难不成殿监怀疑,魔宫的目标是要杀我?”

穆显道:“看来正是这样,这一次意图就更明显了。唐谧他们那次截击的刀客且不说,和你同车的王迩也先放一边,单说这次,如果不是你嫌弃那馄饨的味道,他们就该得手了。而且,掌门和宗主他们来到这镇上已经勘察过,这两个买混沌的小姑娘定是早早就埋伏在镇上,如若是新来之人,必定逃不过掌门他们的查探。”

李冽神色微变:“殿监是说,这是预谋已久的事情?”

穆显点点头:“是。而且我担心想杀你的人还另有安排,一旦这两个小姑娘不能得手,还会有其他杀手。”话落,他转而对剩下的几人说:“你们几个下去吧,我有话和李冽单独说。”

待到几人走出穆显的房间,白芷薇向唐谧问道:“你怎么看?”

唐谧摇摇头说:“我说不好,事情看上去的确是这样,可是我觉得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或许是李冽这个人本身就有点让人想不明白吧。”

“但是,无论如何,咱们要一同上华山了。”张尉忽然这样跟了一句。

即使发生了弟子惨死的事情,比武仍然不会被推迟。第二日,蜀山和清源寺的人马分赴华山。之所以将比武之地选在这里,第一是因为华山得山势险峻,第二是因为这是一座少有的孤峰,被两方合力围住之后,便成为了外人难进的赛场。

负责防守的二十人上山一个时辰以后,唐谧这组攻山的队伍就要准备出发了。

穆显来到李冽身边,关切地说:“李冽,如果有情况一定要拉断玲珑丝。”

李冽神色泰然地笑了笑道:“请殿监放心。”

穆显走后,唐谧好奇地问:“玲珑丝是什么东西?”

李冽一摇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一道由三色金丝凝成的链子:“就是这东西,穆殿监手上也系着一条,如果我遇到危险,只要扯断这玲珑丝,他就能立时知道我的位置,飞剑赶来救我。”

“穆殿监难不成是担心你在山上还会遇到那些要杀你的人?”唐谧又问,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负责搜身的清源寺和尚面前。

李冽边伸平两臂让和尚检查身上有没有携带法宝,一边答道:“是的。那么,你担不担心呢?”

“担心,担心极了。”唐谧说着,走到另一个和尚面前,因为她是姑娘家,僧人不便搜身,便使用了一只对宝物极其敏感的灵犬,上上下下嗅了一番。

唐谧见那灵犬没有反应,正要走,检查的和尚忽然叫住她:“这位女施主,你的胸口怎么有点鼓啊?”

唐谧坏坏地一笑,回道:“我说这位师父,你见过胸口不鼓的女子么?”

此话一出,那和尚被窘得脸色潮红,连看都不敢再看唐谧一眼。

唐谧顺势快走几步离开了搜身的地方,轻轻拍拍胸口的小绿猴说:“你看看,差点就露馅了吧,多危险,你还非要跟来。”

所有人都通过检查之后,便列队准备开始攻山。李冽因为年纪最长,武功又好,在操练时便被指派为队长,桓澜和慕容斐则是副队长。

因为这座山的地形图他们之前已经极其熟悉,起初的一段路走的极为顺畅。

没过多久,走在前面的李冽一举手示意众人停下,道:“前面有些不对头。”

桓澜看了看前方的树林,点头道:“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嗯,连鸟鸣也没有,大概是布下了某种结界。”慕容斐说完,取出一道符纸射向树林深处。待那符纸隐入林中之后,他挥剑在空中一斩,只见林中火光一闪,便再无其他。但眼前虽然还是那片树林,整个林子却似乎突然有了某种大自然才有的生机,鸟鸣虫吟忽远忽近。

“不是很厉害的结界,倒像是一个警告,告诉我们再往上去就是他们布防的地方了。”慕容斐道。

李冽点点头:“那咱们也按照计划开始攻山吧!

63、华山大战

说起来,制定这个攻山的计划唐谧的功劳颇大。

当时攻山这一组讨论此次战法的时候,都集中在如何从正面攻击这个点上。唐谧看着地图,觉得虽然说华山地势险峻,林木茂盛,只在南坡和北坡各有一条上山的路,可是东侧和西侧的绝壁也未尝不可一试,便问道:“有没有可能从峭壁上攀上去呢?”

负责攻山操练的阎殿判道:“过去比武的时候,清源寺和咱们都有人试过从峭壁攀上,可是全都没有成功。这是因为,第一,攀爬峭壁不但危险,而且耗费体力太多,速度也慢,极可能比对手晚登峰顶。就算到了峰顶,只要遇到攻击,便会因之前耗力太多而不敌。

“第二,人在峭壁上攀爬完全没有抵御能力,这时候如若被防守一方发现,便是必输无疑。”

唐谧在原来的世界曾经赶时髦加入过一个户外俱乐部,对野外攀岩颇有些了解,便说:“攀岩的确既危险又耗费体力,可是如果我们能设计一些应手的装备,当能节省不少体力,也会降低危险。”

李冽看看她说:“且不说有了你说的装备能快多少,就算能如此,怎么解决在峭壁上被攻击的问题呢?”

唐谧想了想道:“我以为,这么高的山全程从峭壁爬上去也并不可取。但是我们可以分出一队人,从不到半山的位置开始攀爬,然后绕过清源寺主力防守的位置,再回到山道上,从山路上方和另一队人夹攻那些和尚。这华山之所以难攻,主要是因为山路陡峭。守方有地势之利,而我们若能有人从上面攻下来,岂不是也占了地势之优?”

慕容斐听了,很是赞同:“不错,如果真能如此,从峭壁上绕过的这一队可以分出几人直接去山顶夺旗,因为这一队占了地势,一个人可以顶五个人用,不需要全部耗在和清源寺的人硬拼上面。”

桓澜随即道:“只是。这绕道攀岩地一队切不可泄露行迹。如果对方有所察觉,看到我们攻山的人不足二十,定会想到有其他人马走了别的路,那样必然会去查看峭壁。另外,这从正面攻山地一队必须实力极强,把清源寺的人马全部吸引过来,否则,只要他们还有多余地兵力能在山中巡游,很容易就会看见峭壁上有人。”

虽然如桓澜所说,这个计划要想成功必须有很多小心的地方,可是众人都觉得如果能够把它更加周密地谋划一番,这的确是一个出奇制胜的好主意。于是,众人便各自分工谋划准备。唐谧自然是拉上“天敌”欧阳羽去制造“专业的攀岩装备。”

他们在各种能找到地材料中进行试验,寻找在耐磨度和拉力上类似尼龙这样人造纤维的东西来种做绳索,又尝试着增加鞋底的摩擦力。并且用最好的铸剑金属----从陨石中炼出的晶铁来制作安全锁等装备。终于,在出发之前拿出了全套的“行头”。

李冽朝二十人轻轻一挥手,便有五个人走了出来。这五个都是他选出的,在体力上极具优势,并且在操练期间每日都在训练攀岩技巧,由他带领这几人,负责从峭壁上奇袭对手,而正面攻击的队伍则由桓澜和慕容斐两人带领。

众人没有马上分开,而是先由那剩下地十四人潜入四周的树林仔细搜索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敌人之后,李冽才带着那五人准备离去。

唐谧看着李冽将行的背影,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忙叫住他:“李冽,你等一下。”

李冽转身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唐谧从腰上系着的两只小铃铛中解下一只,递到他手中:“这个送你,能带来好运气的,如果有事记得要呼救啊。”

李冽看着手中的小铃铛,想起来竟是很久以前唐谧曾要送给自己的那个“定情信物”,脸上有一闪即逝的笑容,转而以平淡地口气说了声:“谢谢。”便把铃铛放入了怀中。

慕容斐目送李冽等六人隐入了密林,向山东边的峭壁方向潜行而去,随即从怀中拿出六个用符纸剪成的小人,默念口诀,这些纸人转瞬就化作六人的模样。剩下的几个术宗弟子则也同时施出术法,为这些傀儡增加防御力。

符纸变成的傀儡不但受到攻击就会现形,也不能如真人一样灵活行动,只有在行走和站立的时候看上去和真人无异。所以唐谧和欧阳羽给这六人设计了一套可以二十箭连发的连珠弩,这样这几个傀儡只要机械地重复上箭匣和射箭的动作就可以了。

众人给六个傀儡装备完毕之后,剩下的十四人又分成两组。

第一组有八人,包括桓澜和慕容斐等八个武功最强的蜀山弟子,他们和那六个傀儡组成一个看上去有十四人的小队,负责从山路正面进攻。根据战术安排,这八人要竭尽全力保证站在他们身后的六个傀儡不会遭受攻击次数太多,因为就算被施加了防御术法,如果受到攻击次数多了,傀儡们仍旧会现形。

而另一组的六人中包括了唐谧他们三个和君南芙。这一组的任务是由机智的唐谧带领,在荆棘密布的丛林中游弋,吸引那些巡游防守的小和尚,并将他们引到桓澜和慕容斐所在的山道上,然后两路人马合为一路,拖延住所有的对手,等待李冽他们成功从峭壁上绕到后方。

唐谧带着自己的小队进入林中,挥着宝剑在荆棘中艰难前行,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忽听一声尖利的鸣响从远处传来,透过树林的枝丫,她看见有一道蓝色的烟火蹿上了天空。

“五个”唐谧低声说道。

接着伴随鸣响,又是一道蓝色的烟火升上天空,唐谧继续数到:“十个”。她刚数完,一道红色地烟火也升上了天空,此后又等了片刻,便不再有烟火升起。

“桓澜他们一共遇到了十三个对手。”唐谧回头对众人道:“在外面巡游的和尚还有七人。咱们要快一点把他们引出来,桓澜他们人数少。支持长了可能要露馅。”

她话还没说完,从升起烟火的地方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金鸣之声。白芷薇一听道:“似乎是和尚们敲钵发出的鸣声,看来,他们也在传递消息。”

众人虽然听不出那有长有短、有高有底的金鸣之声究竟是何意味,但也猜出那一定是在告诉那些在巡游防守的同伴,有六个蜀山门人还未出现。于是几人故意在走动中发出一些声响,希望能够尽快把对手引过来。

不一会儿,附近的丛林里有几只飞鸟掠起,展翅投向天空,自幼常在树林打猎的张尉见了,道:“来了。”

众人停下脚步,拔出剑严阵以待,不想半天也没有对手地踪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唐谧则担心起来,莫不是对手发现了埋伏在峭壁边上准备攀岩的李冽他们。

张尉见唐谧微露忧色。猜到她大约在想什么,便安慰说:“也许是来人看我们的人数多于他们,回去找帮手了。说不定是件好事,再耐心一点。”

唐谧想想也是,便带着五人继续往桓澜他们的方向靠近,走了一段,林中的天光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来。

唐谧感觉到光线的变化,觉得不对头,手一挥道:“停,好像入阵了。”

张尉不解地问道:“什么阵?”

“你没发现光线暗了么?”唐谧问道,话一出口,才想起来张尉现在虽然能看到幻象了,可是必须是很强的幻象才能影响到他,顿时兴奋地叫道:“原来是幻象!可惜这些小和尚的法力还不够强。大头,带着我们冲出去。”

张尉顿时明白过来,提剑走到队首,道:“大家跟在我后面,不要看别处。”

唐谧跟在张尉身后,不管身边的景物如何变幻,一心盯着他的背影,走了大约十来步,只听前面传来一声稚气地语声:“阿弥陀佛,当真是蜀山高手,不妄不惑,让人佩服。”

她抬眼一瞧,四周的幻象已经消失,一丈开外的地方,一个小和尚双手合十站在当场,一张神情模糊的面孔甚是眼熟,想一想竟是上次七个小和尚里没怎么说过话的承盛。

唐谧见是他,笑了笑说:“承盛小师父也是高手啊,一个人敢对上我们六个人。”

承盛听到赞扬,腼腆地一笑:“十三施主你还不知道么,其他人又去找承逸和承玖了,所以才由我先来迎一迎你们。”

唐谧想这七人里单单派出承盛一人应敌,想他必有过人的本领,便说“那你有什么本事啊,拿出来瞧瞧吧。”

“我的本事么,除了会‘不动明王阵’似乎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对了,我很会讲笑话哦,你要不要听?”

唐谧听到“不动明王阵” 几个字的时候,心上一动,思抚着这大约便是那“人生就是一悲剧阵”的大名吧,,却不知这阵法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当日她和桓澜曾把所见所知都告诉了穆殿监,可是博学如穆显也不知道这一回清源寺搞出了什么阵法。这件事一直是她心头的隐忧,总觉得要是不能参透这古怪的阵法,在华山上必定会遇到麻烦,好在此时看这承盛的言谈,倒是个好忽悠的人,便打定主意要先套一套消息,于是说道:“那你说个笑话吧,我听听好笑不好笑。”

“我问你,蚕的优点是什么?”

“会吐丝。”

“错了,是节俭,因为蚕会结茧啊。”承盛说完,不等唐谧反应,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如何如何,有趣不?这笑话我想了好久的。

唐谧不屑地摇摇头:“这个水准的冷笑话,我可多得是。我来问你,蚕的缺点是什么?”

“不知道。”

“就是嘴‘馋’啊,不然怎么叫蚕。”

承盛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唐谧见了,趁机追问:“我再问你,‘不动明王阵’如何才能不动?”

承盛随口答道:“譬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这便是‘不动明王阵’不动的道理。”

唐谧只觉得耳朵里钻进来一堆“动与不动”,一时也想不分明,待要再问,忽听不远处传来承仁的声音:“承盛,你还在那里傻乐什么,布阵!”

随着承仁的号令,其他六个小和尚现身而出,将唐谧六人小队围在中央。

唐谧依据上次的经验,料想这阵法的中央位置一定很是重要,便对张尉和白芷薇说:“你们两人守住阵中,不要让小和尚抢了位置。其他人先和我试探一下这阵法的虚实。”

然而其余几人在阵中冲撞一阵,唐谧却发现这次和上次又有些不同,大约是对方人手齐整了,于是阵中的位置便不再重要。七个小和尚只是守在外圈,丝毫没有要抢回阵位的意图。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小和尚明明几乎身形不动,可无论圈内的蜀山弟子怎么攻击,都被压制回去,仿佛遇上了铜墙铁壁一般。

唐谧看出这些和尚的阵势旨在困住自己这方,猛然醒悟了清源寺定下的战术——他们一定觉得自己守在山道的这一队虽然只有十三个人,可是因为地势有利,挡住桓澜他们十四个人绝对不是问题。而对他们来说最有威胁的实际上是可能钻空子从树林里潜行上山的唐谧这一队,所以,既然发现这剩下的全部六人,只要将之牢牢困住,便可以安心等待自己那一方攻山的队伍登顶夺旗了。

只是她仍是无法参透这些小和尚究竟用了什么鬼办法,明明武功不见得高于蜀山弟子多少,却个个好似化身成不动明王,占牢各自的阵位,不论遇到怎样的攻击,抡起双节棍或挡或拦,总能将之简单化解。

蜀山之人又攻了几轮,却均是无功而返,白芷薇气得对着一圈面无表情的小和尚道:“这些家伙难不成都中了魔障,当真能做到一动不动!”

唐谧上回站在布阵一方,都未曾看破其中奥妙,这回破阵,更是觉得不解其中道理。

若说是用了术法,这些小和尚却可以随时还击进攻,就算是蜀山一等一的高手,恐怕也做不到如此迅速流畅地将术法和武功来回转化。若说是用了清源寺擅长的咒法,分明小和尚们都闭着嘴,如何能依靠经咒干扰敌人?她再去仔细回想当日黑衣人和小和尚相斗之时,小和尚两次处于劣势的情形,发觉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阵中缺了两人,而那些黑衣人的武功又高出他们太多,这才让阵法动摇,那第二次却又不同。第二次时,她和桓澜入阵相助,明明已将颓势挽回,可是那些文身异兽一出,小和尚们便有所动摇,这又是为的那般呢?

其他人见唐谧老僧入定般站在阵中不言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南芙忍不住在一旁道:“唐谧,我们都听你号令呢,到底要如何行事啊?”

“你们再攻几轮给我瞧瞧。”唐谧若有所思地说。

君南芙虽然对这样的回答很是不悦,还是领头挥剑而出,然而那些小和尚就像传说中的世外高手一样,仿佛早就料到对手的剑法来路,不紧不慢地抬手一棒,便将对手的长剑封了回去。

这样打了几回合,直叫蜀山的少年们越打越是泄气,然而领队的唐谧没说停手,大家便也只得硬着头皮再冲上去。

“‘南么三曼多伐折罗南罕’应该是佛家真言,你大约是听到了和尚们在念咒。”穆殿监这样说过。

“这文身是某种术法,你们看见的并不是真的异兽,而是由术法形成的虚像。”阎殿判如此解释过。

“譬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这便是‘不动明王阵’不动的道理。”承盛方才讲过。

这些声音盘旋在唐谧的脑海中,无序又毫无逻辑地起伏,然而似乎有什么真相隐藏于其中,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被完全看破。

恰在此时,君南芙冲着众剑童喊道:“别再打了,敌不动我不动!”说罢,她提剑走向唐谧愤愤道,“唐谧,你瞧够了没有,还要我们这样白白浪费体力多久?”

唐谧却几乎是一把抱住了君南芙,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君南芙好样的,谢谢你,我有办法了!”

君南芙甩开她的双手,不明所以地问:“该当如何?”

“敌不动我不动,现在我要让敌人先动起来!”唐谧说罢,转头对张尉和白芷薇说:“这些小和尚正在念佛咒,只是这些佛咒我们听不到,那是因为这咒根本不是念给我们听的,像我比常人稍稍敏感一些,也只有在封住眼识的时候才能有所感应。我想,这七个小和尚是清源寺专门选出来的,彼此之间大约有着什么特别的感应,不用说话,心中默念咒法便可以相互呼应。这七人以佛咒互相扶持,互为耳目,安定心神,每个人实际上都可看作是七个人,我们这样冲上去,不管造成怎样混乱危急的情形,对他们而言都不过是荆棘而已,只要他们身心不乱,便可以一当七,如绝顶高手一般一眼看破我们的剑法。”

“那该如何破阵呢?”白芷薇问。

唐谧胸有成竹地说:“我曾见过这些小和尚被术法的虚像动摇,可见他们也不是真的不动明王附体,咱们就造一个更大更漂亮的虚像给他们瞧瞧。”话落,她对君南芙道:“我和白芷薇、张尉的剑魂虽然被束缚了一部分力量,但是也可以互相呼应,威力不见得就比这七个和尚的小。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带着另外两人趁机冲出一个缺口出去。”

那边厢布置完毕,唐谧对两个好友道:“和尚们成日清修,咱们就给他们造个热闹的,搞花他们的眼睛。你说咱们几个一起见过什么的场面最为热闹呢?”

张尉和白芷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元宵灯会。”

“好,那就给他们看看元宵灯会!”唐谧说完,才想起张尉如今只有一点点心力,施出术法的时候依然会心中大痛,嘱咐道:“大头,你要多依靠剑魂的力量,切莫强求心力。”

“放心,我有分寸的。”张尉点头应道。

唐谧将双手握住剑柄,在心里暗自对剑柄中隐藏在梳子里的剑魂说道:“我们在一起也这么长时间了,既然上一次你可以唤起桃花障,就说明你还是想一展身手的对不对?请你认可我的力量,我保证一定让你拥有绝世名剑的荣耀!”话落,剑柄在她手中微微一抖,似乎是隐藏其中的灵魂正在轻轻颤动着回应。

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脊背相抵,站成一个三角,各自横剑在胸,凝聚心力。

渐渐地,树林暗了下来,有点点灯光忽明忽暗,紧接着,嘈杂的人声响起,元宵夜的街市出现在眼前。

流光飞转,鱼龙翻腾,热闹的俗世景象将七个小和尚团团包围起来,不一会儿,有几人的眼神便显出些迷茫之色。

这时,承玖突然盘腿坐到地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念起了不动明王咒。在那还带着稚气的佛咒声中,唐谧三人造起的幻象逐渐模糊下去,唐谧忙喊道:“加力,再加力!”

白芷薇一边调动心力,一边觉得有些不对,原来是背后有些发潮,这才明白是与自己脊背相抵的张尉汗水透了过来,忙问:“大头,不行了就说话。”

“能行。”张尉简短地回答。

唐谧则大声冲君南芙和另两个剑童喊道:“你们三个,赶快挑一个眼神最茫的冲过去。”

那三人得令,选了小胖和尚承世挥剑而上,杀出一个缺口,唐谧一见,一手扶住张尉道:“快走,阵破了!”

三人紧随着三个蜀山弟子冲出不动明王阵,引着那七个和尚向桓澜和慕容斐的方向跑去。

密林中行路艰难,跑了好一阵才接近了桓澜他们正在与清源寺和尚们对攻的地方。唐谧远远见着那守在山道上的十三个小和尚,再回头瞥了一眼紧紧追击着自己的另外七个,确定二十个对手全部到齐,便在跑动中把一枚烟花放了出去。

绿色的烟火伴着尖鸣在空中炸开。

散布在山中各处的蜀山少年们几乎同时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微笑。

桓澜和慕容斐这一方的情势还算不错,只因清源寺防守的和尚们借着地利在山道上筑起了简单的石头工事,并没有攻出来。如此一来,桓澜和慕容斐把六个傀儡放在最后面射连珠弩,又分出两个人专门它们做防卫。剩下六人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稳固地防住上面清源寺和尚们射下来的箭或者施出的术法,与他们在山道上僵持。

此时,两人一见烟花,扭头看向树林,只见唐谧一队正向他们接近,心中都甚是欢喜。

桓澜转脸对慕容斐道:“给唐谧他们送一个见面礼怎样?”

慕容斐心领神会,道:“好。”

守在山道上的和尚们有五人负责术法攻击和以术法保护众人,剩下的八人则分为两组专门负责射箭,第一组的四人射完了下去上箭时,第二组的四人便立刻补上。

此次,清源寺也是有备而来,不但箭矢充足,而且这八人全部是射箭好手,都使用一次可以射出三支箭的强弓。所以桓澜和慕容斐这一方虽然能够应付,但始终处在密集的箭雨之中,片刻也不得歇。

桓澜和慕容斐挥剑而上,挡开射来的箭矢,凭着两人超强的轻功和摩罗舞变化多端的步伐,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杀到射箭的和尚们面前。

桓澜和慕容斐挥剑而上,挡开射来的箭矢,凭着两人超强的轻功和摩罗舞变化多端的步伐,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杀到射箭的和尚们面前。两人拿捏的时机正是一组和尚射完箭去上箭,而另一组刚刚上来的瞬间,各自出剑一挥,斩断了这新上来四人的长弓。

此时,那负责护卫的五个和尚已然反应过来,五根长棍同时攻向桓澜和慕容斐。这五人也是清源寺的高手,再加上居高临下,几招就把两人逼退。可是两人却为唐谧他们抢到了一个没有箭雨的空当,让这六人舒舒服服地跑回自己的阵营。

此刻,蜀山十四人会合到一处,再加上六个射连珠弩的傀儡,和对方僵持住并不困难。

这样你来我往了好一段时间,站在防御攻势后面的承仁忽然大叫了一声:“不好!”转头对身边的一个高大的少年僧人说:“承安师兄,我们可能中计了!蜀山的人怎么会是一副死守的架势,既然刚才冲上来的两人身手如此高超,为什么不尝试攻上?死守不是只对我们有好处么?而且那个女剑童带队冲出不动金刚阵,为什么不想办法往山顶上去,而是跑来会合?还有,那最后排射弩的几人布置得也极为奇怪,他们从山下往上射弩,攻击力不大,最多可以起到掩护同伴进攻的作用,可是为什么这些蜀山中人还要专门抽出人手来保护他们,似乎他们才是进攻的核心呢?”

那被承仁唤作承安的和尚听得眉头紧缩,号令道:“全部攻击集中向那几个拿着连珠弩的蜀山弟子。”

众僧得令,将箭矢和术法集中攻向最远处六个拿连珠弩的少年。唐谧这方的人一见对方攻击目标转移,立时全部护了上去。

承安见状,拿起手中长棍,长臂一展,将长棍狠狠掷出。

这一棍气势迫人,速度奇快,蜀山众人正忙于抵挡其他和尚的攻击,想要去拦却已来不及。只见那长棍在瞬间突破了施在一个傀儡身上的术法防御,将它一棍刺穿。

伴着一声长棍击地的闷响,一个符纸剪成的小人现了形。

64、漫长的谋杀

承仁一见那符纸小人现了原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六个人不在这里!”

承安心下也是大骇,知道这六人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蜀山弟子才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承仁,你带几个人赶快去搜索那六个蜀山弟子,这里的山林荆棘丛生,他们不可能走得很快,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一定还到不了山顶。另外,两侧的峭壁也要去查看,那山崖直上直下,要是攀岩的话反而比走密林要快,不可不防。”

承仁得令,点了人正要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对承安说道:“师兄,你这边只留十个人够么?”

承安明白承仁的意思是怕自己人数上处于劣势,挡不住蜀山人的攻击,但如今的情势迫人,略略思索道:“没事,我们有地利,能够以一当百,一定能死守在这里。你快去吧,那六人可能是蜀山精锐,你们的人手一定要够才行。”

唐谧远远看见承仁带了半数人马离开,知道一定是去搜索李冽他们,心中担忧李冽等人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没有爬上峭壁,忙把自己那只金色的小铃铛塞进耳朵里,只听里面传来呼啸的风声。间或还有丁丁当当金属和岩石撞击的声音,便猜到那六人应该还是在峭壁上攀爬,于是焦急地对慕容斐说:“糟糕。李冽他们还没到位置。”

慕容斐此时来不及去想唐谧如何能得知此事,忙道:“我们也抽走几人去拦截那些和尚。”

“不可,抽的人数少了不顶用,抽走十个人的话这里怎么办?我们只有改计划。”桓澜阻止道。

慕容斐马上明白过来,问:“你是说我们强攻上去?”

“对,这些和尚竟然敢以十对十四,也太迷信地势的威力了。慕容斐,以刚才的情形来看,咱们五个应该能阻断箭雨。”

唐谧三人立时会意,知道桓澜所说的五人正是他们五个会魔罗舞的剑童,既然刚刚桓澜和慕容斐两个人都能阻断一轮箭袭,他们五个破掉对方箭雨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对方除了这八个箭手,只有两个作为防御,的确是强攻的最好时机!

主意既定,慕容斐和桓澜便安排剩下的九人为他们掩护防御。两人则带着唐谧、白芷薇和张尉看准时间冲了上去。

他们五人故意错开一点时间,桓澜和慕容斐冲上去的时间仍如接应唐谧三人时那样,赶在一组射完换箭,另一组刚上来的当口,两人和前次如初一辙地挥剑砍断了那四人的长弓,逼得承安和另一个防守的和尚不得不拔出双节棍抵挡他们。

这承安和另一个和尚的棍法都很强,又占着地势,纵使武功如慕容斐和桓澜也占不到半点便宜,可是唐谧三人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杀到。此时正值刚刚下去上箭的那四人拿着弓箭冲上来补防,唐谧他们立即挥剑就砍断了四人的长弓,而掩护他们的蜀山众人一见唐谧他们得手,前方箭雨被阻断,立时也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

此时,被唐谧他们砍断长弓的四人由于没有其他防守的人接应,只能慌张拔出腰间的短剑和唐谧他们近战。虽然这些箭手站在高高的防御工事之上,唐谧他们每次攻击都要先依靠轻功跃起,但是这四人都是挑选出的射箭好手,剑法上的造诣远不如这曾有奇遇的三人,以四敌三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先前四个被桓澜和慕容斐砍断长弓的和尚本打算撤下去取弓,见此情形,纷纷抄起一旁的双节棍帮忙,顿时将唐谧三人又压制了下去。

可是对蜀山其他人来说,最有威胁的箭雨已除,剩下九人很快就冲到防御工事之下,提气跃起,加入战局,凭着人数和剑法上的优势,没多久就制住了这八名箭手,转而合力围攻被桓澜和慕容斐缠住的剩下两个和尚。

承安一看转瞬间自己的防御工事上已经站满了蜀山弟子,知道大势已去,不再作徒劳的挣扎,心中悔恨懊恼,把长棍一丢,道:“蜀山之人狡诈机变,我们输了!”

桓澜和慕容斐见通往山顶的正路被打通,知道此役已胜,带队往山上赶去。唐谧心中担忧李冽,便要了几个人随自己去增援。

她带人还未走到崖边,就遇见了一个与李冽一组的术宗弟子,正是和慕容斐一起督导过他们的程绒。

唐谧见程绒身后有两个清源寺的和尚紧追不舍,便叫其他人上去帮她挡住那两个和尚,自己则拉住程绒问道:“程绒,李冽呢?”

“我们刚攀上悬崖就远远看见了清源寺的人,李冽见他们人数多,便让我们分散,各自想办法看能否甩掉对手,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程绒答道。

唐谧听了,心想李冽明知道自己有危险,还和大家分散,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随即对程绒道:“程绒,咱们大队人马已经从山道上突破了,你带着大家接应一下你们那一组的人,我去找找李冽。”

唐谧再次把小铃铛塞进耳朵,屏息倾听,里面似乎传来有点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打斗。她不由想:是不是李冽受伤了?怎么受伤了还在和人打斗?如果是和清源寺的人交手,受伤了停手不就好了么,又不是需要拼命的战斗。

想到这里,她在原地转了转,仔细分辨往哪个方向走耳朵里面的声音会更清晰,这样试了几回,她终于确定了李冽的大概方向,便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随着越来越接近李冽,耳中的声音也越来越逼真。唐谧渐渐发觉,那打斗声和呼吸声是有一段距离的,也就是说,如果呼吸声是李冽的,那么打斗声就是其他人发出来的才对。这让她马上想到也许李冽遇袭受伤,但是他应该会拉断玲珑丝唤来穆殿监救援才对,也许现下打斗的正是穆殿监和袭击李冽的魔宫之人。这想法让她多少安心了一点。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紧接着是“啊”的一声惨叫,之后,便是片刻的安静,就连李冽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唐谧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耳中无声,她便无法判断该再往哪里走,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茫然无措地时候。忽听耳中传来穆显断断续续的声音:“冽儿,原来,你、你没有,受伤??????”

“不错,以你的武功,不靠偷袭,天下有谁可以杀得了你?”是李冽冰冷的声音,随后,那声音恨恨地跟了一句:“大伯。”

唐谧被李冽的这声“大伯”惊得犹如五雷轰顶,但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冽过去一直被人默许可以离开剑宗,又不时会出现在御剑堂。只是现在想想,李冽的相貌和穆家兄弟并不相像,那一定该是像他的母亲平原郡主才对。这样看来,他大约是个私生子,所谓死去的父亲不过是他母亲为了遮丑的幌子而已。

“怎么,你、你以为晃是我杀的?”穆显的声音停顿下来,喘息连连,似乎是在积蓄继续说下去的力量,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造出假象,让我以为是魔宫之人要杀你,然后把我引到这里,假装你被他打伤,却趁我和他相斗之时偷袭我。好,的确是好计谋,只是,冽儿,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认为是我杀了你爹?”

“我也不希望是你,可惜你做得再干净还是留下了证据。那个目睹了你杀死我爹的剑童,你为什么不杀了她?难不成她是你的同党?”

“怎么,是她告诉、告诉你我杀了晃?以、以你的脾气,就这么轻易地相信她?”

“你知道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件事并不是她说的,而是我用窥魂术知道了她心中隐藏的秘密。你从小就记恨我爹,后来又迷恋妖术,最后设计在地宫用我爹的克星‘尸王’杀死了我爹,这就是我在她心里看到的事情。”

唐谧听到这里,心中泛起寒意。她自然知道人的心灵最是难以窥破,故而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时曾经毫无防备地中了李冽的窥魂术。

只听李冽继续道:“说起来,这个女孩儿倒是并不简单,心思远比这年纪的人深沉,难怪你会选中她当帮手。我第一次遇见她,故意在她看歌舞入迷的时候使用窥魂术,不想在那种情形下,她居然都不能被窥魂术看破,这才让我起了疑心,也不得不费更多的功夫呆在她身边,希望最终让她不再防备我,不过,最后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救了她一次,趁着她松懈之时问出了我想要的秘密。”

唐谧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自己之前整理出来的那个思路最终却恰好成了李冽将穆显确定为凶手的证据。

却忽听穆显低低叹息了一声,道:“在心里面的故事就一定是真实的么?亲眼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穆显受伤太重,这句话的声音极轻,唐谧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里一动,好像抓住了什么,可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真想绝对不止这么简单,她必须马上找到李冽,当面和他谈谈才好!于是便开始继续凭借耳中传来的声音寻找李冽的位置。

只听李冽冷笑了一声,说道:“还有一个证据,这是你的手谕吧,你要你的亲信们在掌门人比武选出新的掌门之后便将新掌门扣住,而我爹及早知道此事并且阻止了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还敢觊觎掌门之位,为此还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真是死不足惜!”

唐谧一边走一边被李冽的这段话惊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之间便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心中一阵惊惧,加快脚步向声音的源头奔去。

“不过,现在你死在自己侄儿的手里。是不是也算是天道报应呢?”唐谧耳边响起这句话,预感李冽就要下最后的狠手,可是四望之下,到处都是密密的树林,却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情急之下,大声叫道:“李冽,你住手。李冽,快住手!我有话和你说。”

唐谧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树林间回响,然后消失,本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却听见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李冽的声音:“我在这里。”

唐谧顺着声音跑过去,看见李冽正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地上躺着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的穆显,而李冽身后则立着一只巨猿。

她忽然想起听人说过,魔王的魂兽是一只三人高、崔嵬如山的巨猿,虽然没搞明白为什么魔王死了一百多年,她的魂兽却仍然存在,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魔王的魂兽!”

李冽道:“不错,没有它这么强的魔物缠住你们的殿监,我怎么能偷袭得手。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没有你这个携带‘未霜’之人替它遮挡妖气,这家伙怎么能逃得过穆殿监他们的锐目。”

“原来如此!。难怪御剑堂那只灵猫会看它不顺眼,难怪它不愿意接近周静的宝玉,难怪它一定要跟着我,难怪它会帮我们增进剑法和术法,助我们在比武中胜出,原来都是为了我能带它来这里!”唐谧盯着那只小绿猴,不,应该说是巨猿,愤愤道:“只怪我被你可爱的样子迷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你自己不是也喜欢以可爱的样子迷惑他人么,何必那么介意。”李冽说道,抬眼却看见了唐谧耳中塞着的小铃铛,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腰上系的铃铛,忽然脸色大变,将那铃铛一把扯下来,冷冷道:“唐谧,我原本因为这个铃铛,决定不杀你的。就算你真是杀死我爹的共谋,我也打算放过你。可是这个,是你用来追踪我的东西,对不对?”他说完,把那铃铛一抛,正正打在唐谧的脸上。

小小的金色铃铛从唐谧的脸上滑落下来,掉在她的手上,她忽然觉得这世界真是有些滑稽可笑,竟然就真的笑了:“你听我说,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一听,是不是会是这件事的另一个合理解释。”

“你说。”

“你先告诉我,这些事情是有人帮你谋划的,对不对?这只会变身的巨猿,还有那些假装来杀你的杀手,甚至更多的事情都是有人帮你谋划的,对不对?”

“对。”

“好,如果这个人一心想杀死穆殿监,可是他忌惮穆殿监的武功,便想出了利用你这个殿监不会去防备的人来杀人,你说可不可能?那么,他如何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杀死穆殿监呢?简单来讲,就是要你相信穆殿监杀死了你爹。可是,他也知道你为人聪明,生性多疑,如果只是平白告诉你穆殿监是凶手,你一定不会相信。所以,他可能只是告诉你,你爹死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在场,那就是我。件事你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当然,他知道以你的个性一定不会相信我随便说的真相,定然会使用窥魂术自己去确认,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建议你使用窥魂术也说不定。之后,他为了让我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完整的穆殿监杀死你爹的故事一定废了不少心思。终于,我这个自以为聪明的人被他牵着鼻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你则最终找到机会通过窥魂术看到了我得出的结论。”

唐谧讲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李冽,在心里面的故事就一定是真实的么?亲眼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么?你能不能凭你的心去想一想,穆殿监是这样的人么?他该是你自幼就认识的人吧,虽然看上去严肃,但却是比你爹更温柔的人吧?你好好想一想!”

“我没有证据。这一年,我遇到了许多事,我不知道哪一件是被那个阴谋者刻意安排的,哪一个又不是。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你给我时间,我一定把证据找出来。”

唐谧讲到这里,看见李冽脸上有冷笑一闪而过,心想这家伙定然以为我在拖延时间,连忙补充道:“至少我有一个证据,就是你手里的手谕。那人跟你说的是假话,这手谕是为了阻止新掌门没错,但穆宗主并非是为了抢掌门之位,而是为了阻止心怀不轨的人登上掌门之位,实际上,当时设计要夺掌门之位的就是穆宗主。你若不信,且把给你手谕的人叫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李冽低下头,看着那张手谕,也辨不出是什么神色,缓缓走向唐谧,抬眼看着她的神色倒是颇为平静:“好,我就信你这一回,这手谕你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唐谧立时松了口气,伸手去接那张手谕,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掌影翻飞,不待反应过来,胸口便重重挨了一掌,喉头一咸,一口鲜血涌了出来,脚下顿时发虚,跌倒在地上。

她看着李冽因为狰狞而有些变形的面孔,听见他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声:“我爹爹是盖世英雄、盖世英雄,你别想骗我,别想污蔑他!”

65、童话之终结

唐谧躺在地上,只觉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全部倾轧向自己,不可抗拒的巨大重量正一分一分地榨出她身体里的生命力,再一寸一寸地将她推向黑暗和冰冷的未知之地。

这不是幻觉,我要死了吧,她这样想。

猛然,眼前掌影一闪,唐谧却连闭一下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一掌劈向自己的心口。

她艰难地吸下了最后的一口空气……

然而,那一掌却在触及她衣衫的刹那偏开,重重砸在她身旁的地上,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闷响。

如果还能有开口说话的力气,其实唐谧很想问:“为什么不补上这一掌,好让我死得干脆一些。”

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疑惑,出掌之人冷然道:“等死才是最最折磨人的酷刑。”

唐谧不确定听到这话的时候自己是不是笑了,她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就算是笑,也该是很难看的吧。

“你是在嘲笑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假话吗?”

“李冽,你……”唐谧努力地动了动唇,却终觉得无力亦无话。

于是,此处完全变成了李冽一个人的舞台——黑暗空旷,只有一束光投射在这个独角戏者的面孔上。因为太过激动,那面上的所有五官似乎都变了位置,让唐谧几乎以为正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如此说只是为了让我后悔,好救那个老家伙!你这个骗子,心思最是深沉,一直都是如此!”说着说着,李冽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从唐谧耳朵里掏出另一个装着应声虫的小铃,厉声道,“这东西制造起来一定不易,你必是准备了很久。上次你想要送给我,其实便是要偷听我说话,对不对?你从未真正信任过我,又或者就是那老家伙叫你不要信任我的,是不是?他还要你做什么?要你来迷惑我?所以你才假意关心我,对不对!”

唐谧无力解释,胸口被掌击之处又闷又疼,唯有安静地望向李冽。她的眼睛清澈透明,映着秋季高远宁静的天空,还有一个拼命燃烧着的少年。

那少年被这双眸子里映出的自己吓到,如同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然跳起,向后退了半步,终于,还是将铃儿奋力砸向唐谧的眼睛。

他想,这样她就会闭上眼睛了吧。这该死的眼睛!

然而她只是眨了下眼,仍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

李冽觉得愈发恼怒,这才发觉自己的怒意竟然大部分来自唐谧此时的安宁。她应该像自己一样满怀愤恨,或者更甚,因为她是失败者,她输了一切的算计,理应被悔恨和恐惧折磨,然而她的神情却仿佛在冷静地看着一个傻瓜自说自话,那唇角隐约的笑容里更带着一丝悲悯。

他实在是恨极了这个表情,万分想要抬起手掌,将她从这个世界干干净净地抹去。

可是,这第三次的出掌却终是连落也没能落下去……李冽深吸口气,硬生生收了招式,转身快步跑开了。

唐谧看着李冽渐渐消失的背影,竟然又一次觉得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起来,却不知是在笑自己的愚蠢还是笑他人的疯癫。强烈的挫败感占据着她还未消失的意识,让她放弃了求生的努力,静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在时间和生命的悄然流逝中,唐谧只觉有人缓缓地将自己扶坐而起。她回头看去,惊讶地发现那人竟然是刚才一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的穆显。

“殿监,你没事了?”唐谧克制住情绪,努力积攒出气力问道。

穆显盘坐在她身后,双手抵在她的背心:“别说话,专心运气。”

唐谧感到一股微小的暖流从背后透入身体,知道是穆显正在输送内力为自己疗伤,虽然觉得心中狐疑,还是不敢再多问,赶紧凝神调息。

她这一运气,才发现内息不畅,胸口剧痛,顿时就懈怠下来。只听身后的穆显说:“你伤得太重,现在内息可以运行到哪里便运行到哪里,否则,全身脉络阻断的时间太长,就是侥幸活下来也会是个残废。”

“那求殿监停手吧,与其变成残废,我宁愿死。”唐谧又一次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唐谧,你好好调息,听我说话,不要插嘴。”穆显的声音极轻极轻,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得不依从。

他继续道:“你若是活下来,有两件事一定要答应我。第一,若是有人问你今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可说在远处看见我和一只巨猿相斗,赶来时我已被击倒,而你不敌巨猿,故而也被打成重伤。之所以让你这么说,是因为我如今还想不清那在背后谋划整件事的人究竟是谁,你若是对人讲得太多,恐怕小命就保不住了。

“第二,请你放过冽儿一次。以这孩子的武功,要是一心想杀死我们,我们不可能还活到现在。杀人的屠刀就握在他的手中,现下你我还有这一口气,说明他出手的时候终究是犹豫了。”

唐谧听得心中茫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正要开口去问,忽然感到有热乎乎的液体喷射到自己的后颈上,惊慌地扭头去看穆显,只见他唇齿间有殷红的鲜血正不绝地汩汩流出,不由叫道:“殿监,你怎么了,你不是没事了么?”

穆显淡笑道:“我何时说过没事了。我刚才一直没说话,只不过是在积蓄最后的一点力量罢了。唐谧,以你我两人的伤势,根本无法等到活着被人找到,不如让你能坚持长一些,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唐谧看着穆显那张渐渐失去生气的面孔,忽然间真的变成了一个不讲理的小孩,嚷道:“谁叫你这么做了!你不知道你这样都是我害的么?我最讨厌别人牺牲自己来救我了。”

说着,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胡乱地把双手抵在穆显的胸口,哭喊着:“收回去,收回去,把你的内力全都收回去!”

穆显试图轻轻推开唐谧,才发现真的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力气了,只得低声道:“我不一定救得了你,若是其他人不能及时找到你,你依旧只有一死,只是早死晚死而已。孩子,你听我说,我在前任殿监的面前发过誓,要尽自己所能保护好每一个剑童,所以,我并不是牺牲自己,只是为了能够笑着面对黄泉路上的老殿监而已。”

“胡说,你要是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唐谧完全无法止住眼泪。

穆显已经支持不住,开始急促地喘着气:“去找银狐回来。”

唐谧感到有些不妙,抽泣着追问:“他在哪里?”

“不知道。”穆显强撑着精神,这才想到若要找到谢尚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心知不自觉中一下给了这孩子多重的包袱,脸上现出怜惜之色,可他的声音却比方才更加了几分力:“唐谧,那时在去华山途中的客栈里,你只说过不相信什么,却没告诉我你相信着什么,如今我已没有时间听你说了。但是,不论你相信着什么,往后的路途如果艰难迷惑,记得一定要抬起头,看向远方!”

唐谧隐隐明白穆显的意思,含泪点头答应,却忽然想起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急问道:“殿监,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为了什么要害你?我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替你报仇!”

穆显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已然没有了力气,几次喘着气,嘴唇翕张,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唐谧心中着急,便想送出一道真气给他,不料他却蓄起最后一点力量,按在胸口说:“去我居所,找,钥匙在,衣服这、这里。”

话音未尽,穆显失明的右眼里忽然光芒大盛,紧接着,一颗花生仁大小的卵状白玉从那只白眼里冒了出来,只在唐谧眼前停了一瞬,便骤然抖动不止,还未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一下子撞入她的左眼,消失不见了。

一下子,唐谧先是觉得左眼里刹那亮得耀目,而后转眼间光亮灭去,便再无其他感觉。

穆显见此情形,喘了几口气,拼上残存的力气,艰难开口:“这玉魂,还给,清源寺……”

那最后的一个字轻得仿佛只是一声喘息,唐谧以为还能再听到他说些什么,可是屏息等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此生什么都等不到了。

呆了半晌,唐谧轻轻将穆显的尸体放倒在地上,从他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揣在怀中。为了让身体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她随即仰面躺倒在穆显的旁边,开始安静地调息。

此刻,她的内力几近衰竭,即使多了穆显的那一点点内力,也不足以支持她整个身体来调息疗伤,只能护住心脉罢了。所以,她必须时常留意自己的心跳,正常或者过快都会耗费太多的力量,将自己更迅速地导向死亡。此刻,缓慢均匀的心跳最为合适,可是跳得过慢,也容易令身体慢慢冰冷,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生命的热度。

必须活下去!就算是为了穆殿监!这是一场和自己身体搏斗的消耗战,不能浪费一点点的力量,哪怕是思考也不要,唐谧这样对自己说,平静地等待着死亡或者援军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谧终于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然后,有人将她轻巧地抱起来,不说一句话便走。她心中狂喜,心道必定是蜀山的援手到了,可抬眼看去,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只巨猿的怀里,心下顿时一紧,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唐谧在那巨猿的怀里等了片刻,发觉它只是抱着自己在树林里穿行,并无其他异动,心中稍稍放松了一点,偷眼打量那巨猿——它此刻虽然变大了许多,但仍可看出原来那只小猴子的调皮模样,尤其是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竟是一点都没有变化。

蓦地,唐谧忽然想起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特别,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于是,明明知道对方不会说话,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了,就在藏书阁,对不对?”

巨猿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看了唐谧一眼,继续快步前行。

但唐谧却可以肯定,很久很久之前,她和白芷薇、张尉一起在藏书阁翻看关于“尸王”的书籍时,偷偷窥视自己然后又消逝不见的那双眼睛,一定是它的!现在想来,那眼睛其实很特别,黑琉璃珠子似的眼黑,却没有眼白,分明不是人类的眼睛,到底自己这个糊涂脑子当时是习惯了什么样的思维定势,才会一根筋地认定那时偷窥的,就一定是人呢?

想到这里,唐谧只觉胸中悔意丛生,若是能早点发现真相,至少后来遇到小绿猴子时也可以多一点防备,哪会如此轻易就中了别人的圈套。

唐谧这才发现,枉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恐怕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然而又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地被人利用了呢?这背后隐藏的阴谋头绪如此繁多,自己又该从何处入手?而且对方是这样强大的敌人,就算自己此次侥幸活了下去,难道就可以斗得过了么?

思及此处,她不觉心绪烦乱,血气上涌,喉头发甜,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那抱着她的巨猿见了,伸手点了唐谧的几处穴道,帮她平复了内息。唐谧心下更是疑惑,不知它究竟意欲何为,只是总算明白至少它并不想取走自己的性命。

这样被巨猿抱着走了好一会儿,唐谧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是已经走出密林,来到山道之上。

那巨猿在山道上放下唐谧,站定片刻,似乎正侧耳倾听着什么,随后竟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你们的人快来了,你若是觉得我对你还算有恩,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唐谧不想这巨猿竟能开口说话,立时想起周静关于异兽不能人言的那番话,脱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巨猿的声音沉而涩,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样子,每个字都咬得艰难:“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东西。”说完,也不看唐谧,转身跃入林中,片刻就没了踪影。

没过多久,唐谧果然听到有嘈杂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远远地有人在高喊:“那边躺着个人。“

“是咱们蜀山的剑童。”

“会不会是张尉他们正在找的唐谧?”

声音越来越近,片刻之后,一群蜀山弟子已经围拢过来。

唐谧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慌乱道:“是唐谧,受了重伤!”

“快放烟火,请莫殿判上来!”

“她伤势太重,必须先帮她调息。”……

一道金色的烟火冲上天空,尖利的鸣叫刺入唐谧的耳膜,她在那鸣叫声中感到一阵阵的晕眩,莫名地对能继续活下去这件事感到有一点点的胆怯。

是的,也许我能活下去,但是,蜀山的童话也由此终结了。

66、没那么容易再倒下

莫七伤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走出来时,太阳已经落了,守在外面的一群蜀山弟子立即围上来,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女孩,正是白芷薇。

她一把拉住莫七伤的袍袖,急促地吐出没前没后的两个字:“怎样?”

莫七伤点点头:“原本这么重的伤又拖了如此久,生机万分渺茫,可是这孩子倒是聪明,将所剩的最后一点内力全部用来护住心脉,这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话说至此,几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莫七伤却将话锋一转:“只是,她的四肢气血不通了太久,我不能保证将来她还能行动自如,也许,她就要因此而离开蜀山了。”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白芷薇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想张口再问点什么,却终于无法开口。

这时,萧无极带着顾青城和司徒明面色凝重地走来,对莫七伤道:“莫长史,你过来一下。”

“长史”是莫七伤在蜀山的职务,掌门和宗主之下各有五名长史负责教导弟子和协理事务,但是因为莫七伤在御剑堂呆得久了,众弟子都习惯叫他莫殿判,而萧无极平日里则称呼他为“老莫”。如今,忽然被叫做“莫长史”,莫七伤心里无端觉得一紧,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来不及和蜀山的弟子们多说什么,便赶紧匆匆离去。

白芷薇却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莫七伤的称呼变了,她原想往帐篷里走,可抬步时神思飘忽,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摔去,幸好张尉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扶住。

白芷薇抬眼去瞧张尉,眼里有藏不住的慌乱:“怎么办,大头,怎么办?”

张尉听了莫七伤的话,原本也正在不知所措,可就在扶住白芷薇的一刹那,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升出来一股勇气:“能活下来就好,至于别的,大不了我们将来一起离开,我们一起陪着她!”

当下,两个人劝退其他的蜀山弟子,走进帐篷,见唐谧正躺在软榻上望着帐篷顶发呆,一张脸黄得仿佛蒙着一层毫无生气的薄蜡,脆弱得一捅就会破掉。

唐谧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勉强笑笑地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我还以为会有无数暗自倾慕我的人会趁这患难时刻来表白心意呢。”

“是,大家都在外面排队呢,我们两个排第一和第二。”白芷薇回应道,本来是想笑着说的,可是眼泪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唐谧神色一僵,想抬手去握白芷薇的手,才发现整条胳臂已经不听使唤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头,是不是你抢了我家神仙妹妹第一的位置,才惹得她这么不开心啊?快给她赔个不是。”

张尉只觉得心中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原本在进来之前,他想了一肚子安慰唐谧的话,并且决定瞒住她的四肢可能会废掉的实情,可是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自己的喉咙上,莫说讲话,连喘口气都不容易。

“唐谧,对不起。”说不清为什么,张尉开口时竟是这样的一句。

唐谧又笑了:“是叫你跟神仙妹妹说对不起呢,又犯傻。”

“唐谧,对不起,我们要是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张尉自顾自地说,忽然觉得哽在喉头的话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对不起,你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担心过你。我只是觉得你聪明,武功又好,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对不起,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如果真有什么,我这一辈子都陪着你!”

“能有什么?四肢全废,离开蜀山对不对?”唐谧淡淡地说。

白芷薇和张尉顿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

唐谧云淡风轻地说:“刚才我自己已经问过莫殿判了,这个结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呢。”接着,她故意狡黠地一笑,“我刚才不说,是故意等大头你说出要陪我一辈子这句话,既然如此,你可不许反悔。嗯,可惜,原以为你会接着说,给我做牛做马呢。”

张尉没有听出唐谧话中的玩笑意味,立时答道:“那好,就做牛做马一辈子。”

唐谧听了,望着面前两张坦诚明净的面孔,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似乎有泪水即将涌出来,想抬手去遮掩一下,却发觉双手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慌忙扭过头背对着两人,用极低的声音说:“谢谢。”话落,眼泪一涌而出,滑过面颊,悄无声息地落在软榻上。

良久,三人间沉默无语。

唐谧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了笑,一双看向白芷薇和张尉的大眼睛异常明亮,声音里透出奇异的力量:“放心,我既然活下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再倒下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还有两个人缺席,便问道:“桓澜和慕容斐呢?”

白芷薇道:“咱们不是胜了么,队长李冽找不到,只好由他们两个跟着掌门和宗主去见那些和尚,好像有什么仪式……”

讲到这里,白芷薇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奇怪,刚才掌门和宗主怎么都回来了,难道仪式这么快就……”

白芷薇话还未说完,只觉一阵寒气猛地灌进帐篷,桓澜和慕容斐两人已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两人一见唐谧的样子,脸上满是忧色。

慕容斐急迫地问道:“唐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你?”

“李冽。”唐谧说完,余下四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面带惊诧地看向唐谧,等着她的下文。

唐谧却转开话题问道:“慕容斐,你们两个和掌门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因为什么?”

一提这事,慕容斐的脸色更是难看,犹豫了片刻才说:“有一队去找你的人,没寻到你,却发现了穆殿监的尸体。”

白芷薇和张尉一听,惊讶得几乎是同时低低“啊”了一声,唐谧却早已猜到大家慌乱的原因大概就是此事,平静地吸了口气道:“桓澜,你耳力好,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人接近这里,马上提醒我。”

几人早已经心有默契,顿时明白唐谧一定是要说什么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果然,唐谧继续用平静的声音道:“穆殿监是被李冽杀死的,而李冽则是被人设计利用了,至于这个在幕后谋划了这一切的人,我还不知道是谁。”

说到这里,唐谧略顿了一下,环视榻边四张年少单纯的面孔:“现在,除了你们四人之外,我怀疑所有人。”话落,她忽然停住,想起自己在整个阴谋中扮演的可笑角色,耻意暗涌,只觉要继续讲清楚期间原委,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就如同要这样废物一般硬着头皮活下去所需要的勇气一样。

众人见唐谧突然不语,心有默契地并不催促,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唐谧的神色渐渐放松开来,缓缓开口将自己在山中所见以及所作的推测细细讲了一遍。

说完,唐谧叹了口气道:“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我现在没有任何凭据和线索,只能怀疑每一个促使我走向这结果的人,也许,从他们的身后可以挖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每一个人?”张尉不由自主地问道。

“是,比如史瑞。我和白芷薇之所以会去桥头村,并且看见穆殿监的旧物,让我形成穆殿监从小便憎恶穆宗主的印象,便是因为史瑞驾车走错了路。而史瑞则是在我们的车夫忽然提出不干的情况下,主动冒出来担当车夫的。现在想来,那车夫走得可疑,而史瑞来得也太巧。还有,若不是史瑞会掷骰子的门法,我们要想从比武胜出来到这里,恐怕会多些波折,我现在怀疑,此前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让我们来到这里铺平道路。”

“那岂不是连烨英姐也要怀疑?掷骰子是她想的点子。”慕容斐接话道。

“是,也要怀疑。”唐谧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办法。这一年的时间太漫长,我已经分不清哪些事情是偶然和巧合,哪些又是有人蓄意安排,也不知道究竟顺着哪条线索走下去,可以把那人揪出来。”

张尉与史瑞一向交好,从心里觉得史瑞虽说有一点市井之气,却绝非那样心机深沉的人,本想张口为他辩驳两句,却听白芷薇应和道:“是啊,明知道已经十四岁了,进了御剑堂也绝无可能通过五殿大试,还要留在这里,史瑞的确可疑。”

根据过往的经历,张尉知道决不可在这时候与白芷薇争辩,虽然忍不住动了动唇,却终于没有说话,但心底终是潜入一丝忧虑。

“可是,你的伤势怎么办呢?我听莫殿判说……”慕容斐忧心忡忡地问,话说一半便不敢再讲下去。

一直在一旁没有出过声的桓澜忽然接了话:“此地是魏境,离都城大梁也不算远,唐谧,不如你随我去魏国王宫医治吧?魏宫的御医石千明是和莫殿判齐名的当世神医,也许会有办法。”桓澜说完,才觉得只叫上唐谧一个有些不妥,忙补了一句,“大家也都一起来我家玩玩吧。”

众人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远比让唐谧拖着病体车马奔波回到敌我不分的蜀山要好,于是又商量了一番,决定由慕容斐先去追查当年唐谧她们的车夫以及史瑞这条线索,而张尉则和白芷薇一同,陪唐谧先去魏国王宫。

几人刚商定下来,慕容斐和桓澜的脸色同时一紧:“来人了!”

话落未几,萧无极便携着顾青城、司徒明和莫七伤三人走了进来。

萧无极摆手遣退四个少年后,神色严肃地转向唐谧问道:“孩子,你是怎么受伤的?”

唐谧把已经编排好的话拿出来道:“回掌门,谧在搜索同伴时远远见到穆殿监与一只巨猿相斗,赶去时殿监已被那巨猿击倒,而谧的武功低微,躲逃不及,便也被那巨猿打伤。之后李冽不知从何而来,将谧救起后置于山道便消失不见了。谧受伤后心神混乱,很多事情都记不真切,却不知李冽现在何处,或许掌门从他处可以知道更多。”说完,唐谧看着不知是敌是友的众人,心中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她推测李冽当时在听完自己的一番话后,以他的性格,心中一定会生出猜疑之心,那么便很有可能不会告诉暗中指使他的人有关她的事情,故而才编了这么一套谎言。只是,若是自己所料不对,李冽已经去找过那人,那么自己的小命也就要很快不保了。

萧无极听了道:“李冽我们已派人去找,但暂时还没有消息。先不说这些。老莫,这孩子的伤势如何?”

莫七伤答道:“性命无碍,只是四肢气血阻塞太久,恐有残疾之忧。如今只能以活血益气的灵药为辅,再靠他人深厚的内力为她每日调动内息在四体循环,或有一线希望。

“只是,她现下的内息本来已经极弱,外人若是注入内力带动她的内息去那些不通达的筋脉,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若是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忧。可如果等我用药物将她的内力调整到足够强壮,哪怕是用上九荣回天丹,也要等到明早才能见效,到时候,她的四肢大约就算是靠神仙也不可能再动起来了。”

莫七伤话落,不等萧无极再说什么,他身后的顾青城便说:“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还是由我来帮她打通筋脉吧,我会小心的。”

唐谧一听这话,身子一抖,寒意袭上心头,神色戒备地看向顾青城俊朗的面孔,心想:如若幕后之人是他,如若他已经从李冽那里知道林中真相的话,这便是杀死我的最好机会!我若是死于调理内息时的微小差池,当真是谁也无话可说。然而连他都不可信任,在偌大的蜀山中,谁又是可以信任的人呢?

犹豫间,唐谧还不及拒绝,便听萧无极道:“好吧,那我们出去布置一下,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不大的一间帐篷里,只剩下唐谧和顾青城两个人,气氛沉默得有些骇人。

唐谧被顾青城缓缓扶坐而起,他的掌心隔着细薄的衣物抵住她的脊背,在秋日夜晚微冷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

唐谧忽然就想:若是真的死于此人之手,倒也罢了。

一股温柔的力量透过背心缓缓地流入她的身体,极其小心翼翼地带动着她的内息开始在身体里游走。那力量是如此谨慎、缓慢而耐心地在她的身体里推进,当走完一个周天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微明。

一缕晨曦从帐篷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光影。

那光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移动,悄然爬上唐谧的脸颊。她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明亮中感到些微晕眩,茫然自问:“为什么就算是怀着防备之心,也还是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他呢?”

……

67、抽丝剥茧

顾青城起身将唐谧轻扶着躺回榻上,低低叹了口气,道:“都是第三回重伤了,你这孩子还真让人费心。”

唐谧一时没想明白这怎么是受的第三回伤,再一想,才记起若是算上自己刚来到这世界时昏迷不醒、肩上留疤的那次,的确是已经三次重伤了,只不过那一次自己醒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身体虽然虚弱,却没有什么大事,以至于印象并不深刻。

“对不起,让宗主操劳了。”唐谧答道。

“没什么,你休息吧,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又舟车劳顿,你这伤势还真是叫人担心。”顾青城说完,最后看了唐谧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启程去哪里?”唐谧追问了一句。

顾青城转回身答道:“回蜀山啊。”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恼人的事,剑眉微沉,“照理说你们殿监的葬礼一定要全体剑童来祭拜才对,可山上的剑童们都已回家过年,要到来年三月才能回来。虽说现在即将入冬,尸首想法子保存到那时也倒不难,只是如果人死了七天还无法入土为安,便不能往生再入轮回了。如今只好去求清源寺的大师为穆殿监做一场法事,先镇住他的魂魄。哎,昨日刚刚战胜人家,今日就要去求他们帮忙,还真是让人为难。”

唐谧随口说:“不求也罢,转世轮回本来就是莫须有之说,何必为这种事低头。”

顾青城的脸色顿时一僵,看向唐谧的眼睛刹那间便锐利了三分:“这是什么话。从谁那里学来的。”

唐谧自然知道这话违背了蜀山之人的信仰。猜测后面顾青城定是要教训自己了,可仍是有些逞强地道:“没人教,自己想的,六道轮回之说这天下间可是有谁证明过了?我不相信没有被确实证明地东西。自然,我也没有否定它的存在。只不过,我认为为了可能有可能无的东西而牺牲自己的骄傲,完全没有必要。”

唐谧正自顾自地说着,眼睛一瞟顾青城,赫然发觉那人双唇合紧,竟然是一副在努力隐忍着怒气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青城。心里打了个突,骤然收声,缄口不言。

顾青城缓了缓,才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道:“如果没有轮回转世,那么现世之人忍受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这样的一句话,就可能粉碎了很多人此生唯一的希望。”

“什么希望?这一世是穷人希望下一世转世为富人么?那还不如努力在这一世想办法成为富人比较好。这种希望我看粉碎了才……”唐谧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有掌风袭面。她下意识地一闭眼,以为顾青城就要一掌打来,谁知半晌再无动静,睁开眼睛再看时,帐篷里竟已然空无一人。

唐谧长长舒了口气,知道那一掌。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吃过午饭以后。白芷薇他们四人才被放进来看唐谧。

四人跟她讲起外面的情形,说是看见清源寺的几位方丈悄悄去了掌门人的帐篷,后来隐约从里面传来念经的声音。如今剑童们已经被告知可以立刻归家过年。而其他蜀山弟子则明日启程。

“这样的话,桓澜你帮我禀明一下,明日我们也启程吧。”唐谧说道。

“帮你调息的事情虽然我们也能做,但是,莫殿判说,还是由顾宗主那样内力深厚的人来做效果更好。唐谧,你要不还是跟随顾宗主他们回蜀山吧。”张尉说。

唐谧摇了摇头,道:“我昨天想了一夜,把这一年来我经历过的事情全部筛查一遍,最终想出八件事情和此事紧密相关。

“第一件,是被史瑞带去桥头村穆殿监的故居。

“第二件,是在楚国御试看见骑穷奇捣乱之人,而那人又会清源寺秘法。

“第三件,是在藏书阁看见穆殿监的借阅记录。

“第四件,是那小猴指给我们看穆殿监出入养着穷奇的黑雾谷。

“第五件,是那小猴带我去幻海湖边看到穆殿监使用的诡异术法。

“这头五件事引导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穆殿监因为憎恨双生弟弟,同时崇拜魔王,所以才杀了穆宗主。而李冽就是在用窥魂术从我脑海中看到此事后,才下定了要杀穆殿监的决心。”

唐谧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这才继续道:“这八件事中剩下的三件事是,一、小猴子帮我们提高了武功和术法的造诣。

“二、这次来华山比武的筛选制度。

“三、在我们来华山的路上那几次刺杀李冽地事件。

“通过这三件事,使我可以最终来到华山,从而把那小猴子也带入华山,也让穆殿监最终以为有人要对李冽不利,结果才中计被杀。”

张尉听完这八件事,想到史瑞被牵连在内,忍不住说:“唐谧,这八件事虽然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没错,但有的事情可能只是巧合,不见得每一件都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唐谧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听我说完。”

白芷薇随手从背后捶了张尉一拳,低低骂了一句:“没眼力,乖乖听着。”

张尉尴尬地咽下后话,只听唐谧继续说道:“如今我想了想,这八件事很多已经事隔遥远,不见得每一个都能留下追查的痕迹,但只要能够寻索的,我们便不该放过,比如车夫和史瑞的底细就该查清楚。”

“怎么老是提史瑞,王迩可还关着呢。”张尉兀自嘟囔了一句。

不待唐谧作答,慕容斐接话道:“王迩大约是被冤枉的。我看李冽可能早就注意到王迩有问题,那次露宿时来刺杀的人本来应该杀死一个蜀山弟子,好让唐谧这个备选有机会上华山,可惜遇上清源寺的小和尚出来管闲事,因而没有得手,李冽才匆忙暴露出王迩来应对。我看在时机合适时,该放了王迩做个人情。”

五个少年绕过那人,跨入门槛,就见一个穿着葛衣皮裙的男子从里面迎出来。

那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右手执了柄长铁钳,左手带着厚牛皮手套,额上汗津津,一看便是个铁匠。他原本是带着笑意迎出来的,可以见五个少年,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防备地向后对了两步。

这边厢唐谧,白芷薇,恒澜和张尉也俱是脸露讶异,张尉几乎脱口而出:“宗殿判!”

李冽往前逼了一步,以不泄露一丝情绪的语气冷然问:“宗峦,你这铁匠答得可开心?”

宗峦略略估摸下眼前的形势,微笑回道:“还不错。难得你能找到这里,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尉却想起此人曾经出重手击伤白芷薇,按耐不住心头的不快,抢先道道:“最好宗殿判能和我们一同回蜀山,大家都在找你呢。”

宗峦却未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小心地留意着李冽:“李冽,你是作为蜀山弟子来找我,还是作为‘浮生阁’少阁主而来?”

“我已离开蜀山。”

“这样说来,‘浮生阁’倒是比蜀山更有能耐,居然能找到这里。穆宗主,哦,部,应该是你爹多年的苦心经营也算是没有白费。”

李冽并未接话,转而说:“我们远道而来,宗殿判总不会就让我们站在门口吧。”

宗峦不知李冽次来何意,半侧身子小心防备着将几人往里面引。

唐谧留意下四周,发觉这里的确是一见如假包换的铁匠铺子,几个小工在外院敲铁吹火各司其职,瞟一眼进来的陌生人便继续埋头自己的活计。

众人来到后院,迎面一股热气扑来,只见一座铸剑用的剑炉矗立在院子的正中,一个小工正卖力的往炉下鼓风。

“你在铸剑?”李冽问。

“是,我一直想做个铸剑师,现在总算得偿所愿。”

唐谧因没修理未霜的关系曾今拜访过不少楚都得铸剑师,一看这剑炉的样子,便道:“宗殿判非但能铸剑,还能铸精铁剑,看来已不是等闲得铸剑师了。”

宗峦回头对她笑了笑:“我家世代铸剑,这倒也不算什么。”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后院厢房,屋门一关,顿时将外面的嘈杂声阻隔了不少。宗峦客气地看座沏茶,倒像是正招待着远道而来的老友一般。

李冽见他不露破绽,干脆开门见山道:“宗峦,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那是您和我讲起我爹遇害的事,我也深信不疑,但是唐谧却说你所言均是胡乱编造的谎话,所以我才请她来见见你。”

“这样有何意义?她说的我自然可以全盘否认。李冽,你何时变得如此幼稚?穆殿监死了吧,既然都死了,你何必再去想其他,不如就在你觉得对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宗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剑炉,隐有期待之色。

恰在此时,那看炉的小工起身跑向厢房,边跑边兴奋地喊着:“师父,师父,可以开炉了!”

宗峦在屋内听见喊声,立即甩下众人冲出屋子直奔剑炉。等李冽他们后脚感到的时候,宗峦已经给一并新出炉的长剑浸水了,这在安装剑柄。

李冽一看那剑柄,忍不住道:“这是你的剑柄啊。莫不是你重新回炉了你的剑?”

宗峦手上正忙着,不及理他,脸上不知是映着未灭的炉火还是被热切的期望染上了一片红色。

他麻利的安装好剑柄,然后脱下右手手套,伸过去似要握剑,却在指尖就要触到剑柄的时候一滞,这才义无反顾地握了上去。

转瞬之间,那只握剑的手仿佛遇见做热的火焰一般,迅速的焦黑干枯下去。宗峦眼见右手的变化,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站起身,长剑指向离他最近的张尉,却对李冽说:“李冽,我劝你一句,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非要分清对错,只会让自己犹豫不前。你如今不如和我一样,认准自己觉得对的路一直走下去!只有这样才是最畅快的。”

李冽看着宗峦握剑之手,眉头紧蹙:“你妖化了你的剑魂是不是?你是魔宫之人!”

“这么说也不错。我家世代铸剑,而在百年之前便开始为魔王效力。”

“那么,你对我说的都是假的,是不是?”李冽愤怒吼道,一把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宗峦哈哈大笑起来:“是魔宫得人就一定会对你说假话吗?这件事我偏偏不告诉你。比起你的父辈,你这般对已做过的事斤斤计较,果然幼稚很多。你知道吗?十五年前你爹和你大伯带人血洗赤玉宫的时候,到底杀了多少该死之人,而剑下又有多少冤死的亡魂,他们可是从来没有去计较过呢。要是掰着手指去算计魔宫的铸剑师该不该死,丫鬟仆妇该不该死,恐怕懊恼死的早就是他了!”

宗峦话落,挥剑直刺眼前的张尉:“今日正好,就用这几个蜀山的剑童的性命祭剑吧。”

好在张尉有所防备,立时挥剑挡开了宗峦的一击。然而就在于宗峦长剑相交的刹那,他只觉得一股无法阻止的巨大力量撞击到身上,一连后退了数步才算站稳了脚跟,待还想提气再上时,却发觉所有内力竟然在一剑之间便消耗尽了!

李冽见状挺剑而出。他自知自己原本就比宗峦的武功稍低,此时对防手持妖化了剑魂的利剑,实力更是不容小觑,这一剑便调动了他全部的剑魂之力。

两剑相抵的刹那,他只觉如遇滔滔洪湖水一般,瞬间将他的心力裹挟而去,心上与剑魂的感应一空,手中便犹如只拿着一柄普通的铁剑,只好慌忙劈开宗峦的第二剑,不敢在于其针锋相对。

宗峦原本还有些忌惮五个蜀山之人会合力围攻自己,此时两战得手,一直自己新铸的宝剑威力无穷,遍也不急于再攻,倚剑狂笑问道:“李冽,我这新剑如何?”

“什么新剑,不过是一个会吞噬心力的妖怪罢了。”李冽骂道,却不敢贸然再攻。

“就算称为妖怪也无妨,不过,他可并非只是吞噬心力,你用剑是哪一力最强,我手里的妖怪就先吃掉哪一力。不信,比这次只用体力试试,必定也会体力顿时,累得连战也站不起来。”宗峦得意道。

一旁的张尉原本觉得自己内力骤然全无,然而此时稍稍歇息片刻却又有所恢复,暗自明白这是因为自己身上所带的鳐珠又补蓄内力之功。又想起恒澜也有这样的一颗,忙问:“恒澜,你的鳐珠是补蓄何力的?”

“体力。”

“可在身上?”

“在”

“那我们一人一剑,你只以体力御剑,我只以内力御剑。”说罢,张尉挺剑而上。

恒澜顿时明白张尉的用意,待张尉一剑攻完,他便也一剑刺出。

这一剑不着半份心力和内力,却用上了全身的体力,如果不是刺击的角度精妙异常,简直就是如同不会使剑的莽汉一般。

如此,张尉和恒澜二人你来我往,一人力竭退下补蓄,一人挥剑接上,竟与宗峦僵持不下。

宗峦突然受挫,狂性大发,边打边叫道:“以为有鳐珠就能赢我?笑话,只是早死晚死而已!”

张尉和恒澜也发觉每次不上之力似乎都少了几分,两人从未这样不断重复使用过鳐珠蓄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道鳐珠的极限,只得希望在还有气力的情况下能够速战速决。然而宗峦不但有妖化的长剑,原本武功也在两人之上,即便以恒澜的剑法仍是无法找到他的破绽。

胶着之时,张尉忽然听胸口挂着的鳐珠的地方传来“咯咯”的破裂之声,暗想莫不是鳐珠到了极限,已然碎了?然而此时恒澜已攻了一剑退下,他只得挥剑再上

这一剑与宗峦相交之后,张尉内力尽失,他退后数步,只觉丹田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原先如有暖流补入的感觉了。

而此时恒澜又攻完一剑,张尉见状,只得咬牙用上全部体力,横击一剑,再退下时,脚上发软,仿佛跑过十几里地,体力耗尽,竟连站也不稳了。

一旁的唐谧和白芷薇见他模样异常,心知不好,双双纵身护上前去。恒澜击出一剑,耗尽体力,却未见张尉补上,眼见宗峦又一剑飞来,自己却后力不济,千钧一发之际,他调动心力,雪殇剑骤然离手,飞击出去,以御剑之术挡下对方一击,然后顿时心力全失,竟是连剑也无法召回了。

唐谧眼见情势紧急,飞身出剑挡下宗峦一剑。她的心力强于其他二力,这一剑之后只觉得心头空荡,便知是心力尽被宗峦的妖剑吞噬,原想总可以给恒澜争得一个回复的空隙,不料恒澜的鳐珠也到了极限,劈啪之声。恒澜不得蓄补体力,连抬步取剑都困难,好在白芷薇眼疾手快,一剑挡下宗峦一击,却也因而内力尽失。

宗峦见此情形却突然收了剑,转对李冽说:“你不是要我和他们对质吗?趁他们没死前,就让他们随便说。然后我再将他们杀掉,让你想探究竟也探究不得。但放心,我却不会杀你。你这样活在不知真假的迷茫里,可不比死还痛苦么。”

“宗峦,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李冽嘶喊道。

“就因为我也还当你是朋友,猜拳你别去追究,如此一直活在手刃杀父仇人的快乐中,该有多好啊。”说罢,宗峦长剑指向唐谧,“唐谧,你先说,你认为的真相是什么。”

唐谧暗想自己还余下内力和体力,至少可再出剑一次,只是宗峦出自剑宗,剑法本来就好,这一次机会该怎样把握才能一剑杀敌呢?想来只有先和他多说几句,再找机会,于是便道:“我以为,当年穆宗主之死确实是被人谋杀害。有人在地宫放入破甲剑的克星尸王,便知道穆宗主会去地宫取走血影琉璃。而现在看来,你当时假意投入穆宗主一方,实则却是在帮助别人,既然你并不否认你自己与魔宫得远远,那么这计策其实就是魔功之人定下的,对不对?”

宗峦道:“我只是让你们说出自己所想,却并未让你们提问。”

“然而你这是你一个人策划不来。要是想继续下去害死穆殿监,你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所以,你蛊惑李冽,而在蜀山里还有其他人帮你做铺垫,或者换句话说,是你在帮他做铺垫。”

宗峦不答 ,只是继续微笑。

“不管是在穆家旧居,御试中骑穷奇的人,还是后面与绿猿的种种经历,直到最后让我顺利去华山,都是他们所为。”

宗峦终于得意的笑答:“你完全可以这样推测,最好由此去疑心蜀山的每一个人,那样的话,我倒是乐意立即放了你,说不定又能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但我告诉你,其实这一切只需要一点点的机缘巧合,我和绿猿两个就可以全部办到。比如说吧,穆宗主想要他的‘浮生阁’势力通过楚国武举渗透到楚国朝廷的计划其实早就定下,我自然知道。要让穆显去搅局,只要写信向他透漏一下他唯一的侄子仍是执迷不悟,还要继续乃父的遗志,即将越陷越深,他自然会赶去搅局。至于你去华山的事情,到底是否有何背后推手,又或者只是我的运气太好,就不好说了。”

唐谧还未接话,李冽却抢话道:“道楚国御试搅局的果真是我大伯?”

“天下又有多少人可以驾驭穷奇呢?”

“绝对不是他!穆殿监不会采用那样伤及无辜的法子。”唐谧肯定的说道。

“他是不会用那种法子,但若是我有办法对穷奇做些手脚,让他发狂伤人呢?”宗峦说罢,又得意地笑了笑,“所以我说,你们又是何苦呢。你们人生的可悲就在于非要找出一个真相,还把李冽也脱下了水,真是一群小孩子的做法。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无数的谎言构成,不过你选择相信那一个谎言罢了。”

唐谧也觉的这事有些头疼:“是啊,好些事都必须向魔宫的人打听才最好。比如,为何魔王的魂兽没有消失。搞不好,我们又要和魔宫中人打交道了。”

白芷薇这才想起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唐谧,我们到哪里去筹买‘如意钩’的一千金呢?”

“怎么办,变卖家产呗。”

两人边走边商量,转眼已到了和张尉他们约好的饭庄,却瞧见饭庄里的人正你推我搡地往外跑。

两人随手拉过一个跑出来的路人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有人要打架!”

唐谧和白芷薇隔着窗子往里一看,只见张尉和恒澜正手按宝剑,怒视着一个锦衣少年,那少年唐谧只看见一个侧脸便能认得出来,正式险些将他打死的李冽!

张尉此时正压着怒火,对李冽沉声道:“李冽,你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我可以不怪你,但你怎么对唐谧下如此狠手!”

李冽一听这话,脸上徒然腾起厉色,常建锵的一声出鞘,指向张尉:“你胡说什么!谁中了借刀杀人之计,我查的清清楚楚,穆显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张尉看着面前明晃晃的长剑,却并未抽剑,心想:就算杀了这小子也很是无用的,唐谧的委屈一定要先说清楚。

他强自按下心头怒火:“好,退一步说,就算穆殿监是你的仇人,你是男人的话,就该当面与他决斗,打不过就再去苦修个十年卷土重来,为何要用如此阴险的计谋,还将唐谧的感情算计了进去。你也知道,唐谧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她本来就应该是要多多被大家疼爱的,可你却欺骗她的感情。枉费我和白芷薇那时知道有个人喜欢她,替她高兴万分!”

李冽冷哼一声:“何来你替她多管闲事?她对我不过是逢场作戏,那里曾真正敞开过心扉,若非那次他受伤意志薄弱,我根本没法看见她心底的秘密。”

“胡说,但凡这世上有人对唐谧头一分好,她都想着十分地还给人家。你可知道,她当时给你那铃铛,是因为担心你有危险。后来我们攻下上山的主路,她因为未见到你,便立刻带人去接应你。你扪心自问,她当真只是在逢场作戏么?”

李冽的面色刹那阴晴不定,可口气却依然冷酷:“这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张尉见李冽如此漠然,愤愤骂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宁愿信窥魂术,也不相信自己的心!”

张尉的话让李冽和恒澜的脸的都沉了下来。

恒澜只是听唐谧讲过事情的大概,却不清楚她合李冽之间还有如此的纠葛,忽然之间便觉得心中莫名地有些酸涩。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唐谧就算对张尉或是慕容斐再怎样亲近,自己也不会生出这样心绪,而想到李冽曾假意喜欢她,与她这样地亲近过,便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好像心口拧结了个,闷得有些发慌。

李冽则是咬紧牙关,克制了半响,才低声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张尉刚想如实回答,恒澜却冷冷地接口道:“她已经死了。”

李冽听了,持剑的手不觉地缓缓落下,表情有些木然:“不可能,我拿一掌没有,我,她……她应该还有一线生机的……”忽然,他的眼中凶光暴涨,长剑一抬,剑锋指向恒澜,“你想骗我!我打探过了,除了穆显,这次比武蜀山并没有其他人身亡。”

“不错,唐谧当时是没死,可惜她的伤势太重,莫殿监也只能让她拖延些时日罢了。事后我送她来魏国找石千明救治,可是也无济于事,她已经于半月之前亡故了”恒澜说完,神色瞬时间冷冽如万年寒冰,继续道,“还有,我从来不允许别人拿剑指着我!”

话落,少年手中白芒一闪,犹如三月阳雪的长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握在了手中。

唐谧躲在窗外,眼见着两方大战一触即发,心中犹豫到底该不该出去。若说出去,那一定有要扯到前尘往事,要是能从李冽那里问出究竟谁安排的的计策,当然是最省力不过,可是,这有可能么?但若是不出去,让李冽一直这么误会下去,到底好么?

就在她心思摇摆的瞬间,恒澜和李冽已经动手!

李冽身形高大修长,手中剑也比一般人长出三四寸,剑身中央有一道青黑色的痕迹,舞动起来,像极了上下翻舞的青蛇。

饭庄的空间不大,他和恒澜没过两招,便觉得施展不开,双双跳到桌子上,在十来张方桌上腾跃周旋。

由于李冽的剑长而柔软,虽然用的是蜀山的剑法,但又夹带着一点鞭法的架势,使将出来大开大合,气势不凡。而恒澜则是以剑法的精奇果决见长,每一招都出的极快,招招相连,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两人相斗,一旦李冽将恒澜逼远一些,便能占得上风,可一旦恒澜找机会切到李冽近身处,也能将他逼得住襟见肘,疲于招架。但是这样来回拉锯时间长了,李冽的优势便渐渐明显了起来。

唐谧知道,虽说恒澜被赞誉为蜀山百年不遇的良才,可是李冽的年纪较长,无论是在身体还是经验上都要略高一筹。她和李冽相处的这一年,已经是他在蜀山的最后一年。

按照蜀山的规矩,剑童从御剑堂出来,在宗门修习满三年,便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蜀山修行,还是离开蜀山,行走江湖。所以,李冽可以说是修习过蜀山的绝大部分最重要的武功,加之他本身一直被默认为武功最高的人,还有实战经验这些原本不明显的长处全都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有两三次,他抓住恒澜给予近身攻击这一点,故意没有将剑招送到,买了破绽给他。恒澜对自己的感觉奇佳,并非没有看出着破绽有些可以为之的痕迹,可是,他对自己的速度太过自信,以为就算是故意卖出的破绽,也可以被他快速的一击变为真正的坡绽,于是仍然毫无凝滞地刺出手中利剑。

不料,李冽的剑竟然也可以走得极快。那绝非是依靠剑本身能力产生的速度,而是剑手和剑魂之间心意相通之后,剑魂对危险的自然反应。恒澜两次未曾得手,心中已经有些明白,李冽使用另一种更加隐蔽的方式使用着剑魂的力量。想起自己的剑魂之力在和慕容斐对决时输掉了不少,他心中掠起了一丝恼恨,凝聚心力,也开始调动剑魂之力!

张尉在一旁看到恒澜和李冽越打越真,一时间不好自己该不该上去帮忙。还有,若是打赢了李冽,是不是应该立即按住他,逼他说出谁是那个幕后指使他的人?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暴揍此人一顿了事?

犹豫间,只见两人都已经开始施出搏命的招式,似乎心里都憋着一股怒火,竟然是要两败俱伤的架势。

张尉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妥,抽剑想试试挡开两人。可是那两人此时都调动了剑魂的力量,在格斗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墙,张尉提剑想要闯入,只觉得犹如撞在一道看不见得墙壁之上。

他明白,此时只有自己剑上的剑魂之力才可以撕开这道气墙,于是便尝试运用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心力去调动剑魂。

过去,每一次他尝试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极为困难,仿佛是从钢铁的缝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一点什么。特别是和清源寺比武那次,与唐谧和白芷薇三人共同制造幻象时,他觉得有一阵心疼得几乎要窒息。可是这一次,大约因为自己也不是想得很清楚,是不是一定要冲进去,心中没有那种一定要突破阻碍的紧迫感,反而觉得心里就好像从山间中冒出来的一股细流一样,缓和却延绵不绝地流淌出来。

着奇异的顺畅感让张尉的心头一松,剑魂在瞬间回应的真切感受,令他手中之剑片刻间蓄满了力量。那一瞬间,他觉得掌中剑不是收到自己身体的控制,而是以它自身的想法一剑而出。

这一剑以完美的弧度切入两只正在恶斗的猛虎之间,恒澜和李冽分别跃向两边,惊异于张尉剑上迸发出的力量,几乎同时问道:“你怎么……”

“我想,咱们好不容易才遇上李冽,还是好好问问他整件事才对。”张尉解释道。

李冽此刻已经缓过神来,看情势知道自己无望战胜对方两人联手合击,也不再多说什么,长剑入鞘,转身就走。

张尉见了大喊一声:“李冽,你站住!是男人就别害怕看见真相!”

李冽的背影一抖,没有回头,仓皇地奔出饭庄。

这一刻,唐谧看着李冽快不远走,心一横,冲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李冽,我没死!你要是现在还觉得我是害死你爹的人,就过来杀我吧。”

李冽的身形顿了一刹那,这才转回身来。

他隔着长街看向站在冬日惨淡阳光下的少女——不知是因为瘦了还是因为被厚厚的棉袍衬托,她看上去比自己印象里的明显小了一圈,然而此刻瞪着眼睛,抱着胳膊的样子还是那么元气十足,若不是脸色仍然苍白,当真是半分也看不出重伤初愈的摸样。

看到这样活生生的唐谧,李冽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松,然后突然发觉她抱臂的姿势不过是在用左臂掩盖住右臂的动作,那只右手正搭在左边的腰间,用剑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佩剑的位置。

她一直都是这样!他想,忍不住冷哼一声。

唐谧看见李冽的面孔上凝起的寒色,只觉得曾经被他中级的伤处又疼了起来,悄悄握紧剑的右手忍不住又紧了紧。

恒澜和张尉恰在此时闻声跑出饭庄,默契的将唐谧挡在身后。

唐谧深吸一口气,将二人稍稍拨开:“李冽,我问你,你冷静下来之后可曾扪心自问过,到底我说的有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有的话,你如此做是不是放做了真凶?”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李冽答道’努力在脸上摆出厌恶的表情。

“怎么与我无关?我也算是半个凶手。”唐谧只觉这话说得异常艰难,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心肝某处挖出了这样一个句子,稍顿才能继续,“你要是想弄清楚真相,原本简单,告诉我给你看手谕得人究竟是谁,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去找他对质。”

李冽没有答话,沉默地看看长街对岸的少女,好一会才开口道:“如果你和他对质之后,我还是没法子相信你怎么办?那么下一次,我可不会还像在华山是那样了。”

唐谧明白,李冽的言下之意是‘如若他在此认定自己便是谋杀他爹的元凶之一,那么就连最后的那一丝生机也不会留给自己了。然而,这突然出现的破冰捷径眼看就出现自眼前,让她顾不得其他,立即答道:“若真如此,到时候我这条命任你拿。”

不等李冽答话,白芷薇一把将唐谧向后一拽:“唐谧,你疯了!”

唐谧挣开她,盯着李冽,脸上现出赴死的决绝:“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又配上这条命的觉悟,倒是你,不知有没有看见真相的勇气。”

李冽被他如此一激,冷笑道:“好,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然而白芷薇,恒澜和张尉三人却是死活都不让唐谧同李冽走,唐谧的牛脾气上来,和三人话越讲越硬,眼看就要到了动刀动枪的时候,李冽才冷不放在一边说:“别编排你死我活的戏码了,担心的的话就一起来。”

于是,四人跟着李冽在大梁的街道上一阵疾走,渐渐进入城西最杂乱的贫民聚集地。

李冽在一处铁匠铺门口停下。此时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铺面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丁丁当当的打铁声。

一个拿着新铁具走出来的男子一看门口五人,转头随口对里面喊了句:“卫师傅,生意真好哦,又来人了。”

唐谧一直觉得在所有人中,慕容斐最是聪明过人,如若自己在他这样的年龄,看事物不见得有这般透彻。果然,此时他与自己所料最为契合,忍不住叹道:“我也是么想的。至于藏书阁的事,乍看之下祝司库最可疑,可就算与他有关,他也不会是最终的那人,这要等我们回去蜀山之后才能细寻线索。而至于筛选制度,此时想来最是可疑。”

“你是指烨英姐?”慕容斐微微有些犹疑地开了口。

“不是,慕容殿判就算和此事有瓜葛,也只是帮手而已。应该是有权力制定或者影响这个制度的人,才最是可疑。”

唐谧此话一出,四人的神色都是一动,明白这话已经直指如今蜀山最有权利的三个人。

唐谧顿了顿,继续说:“如若没有穆宗主去世后剑宗弟子不便参与比武这个源头。选出四十个人去华山比武这件事,便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们这一殿。且不说这个,就算人手真的不够,也可以由穆殿监指定我们殿武功最好的人去做备选,那样的话,殿监肯定不会选我吧。总之,最后在这个制度下,我再有那小猴的帮助,便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如今看来,这个制度的确对我有益,又让我来到这里显得合情合理,如果不是我恰巧遇到穆殿监被杀的事情,如今这便是一件干净利落、毫无痕迹的谋杀了。”

“但也可能是巧合,因为比武制度听来并无不妥之处……啊。”张尉还未说完。便被白芷薇狠跺了一脚,没有再说下去。

“是,也有可能是巧合,这件事同样只能回蜀山去以后,再看看有何破绽可寻了。”唐谧接着说,“剩下的,似乎都没办法查,因为全部与那小猴有关,而如今那小猴早就没了踪影。但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因为那小猴是华璇的魂兽,照理说人亡魂兽亡,可是它却活下来了,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蹊跷。”

白芷薇忍不住接话说:“蜀山防御妖物的各处结界都无法阻止灵碧,所以,它不是妖物。可若说是魂兽,且不说早该随着魔王死去,单说这华山之战,因为清源寺不使用魂兽,所以被术法封闭的华山也不能够招出魂兽,更别说能让外来的魂兽进入,就算躲在你身上也不该能进来啊,那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唐谧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而且魂兽不该能说话啊,但是它却可以口吐人言。我只是听李冽说过,因为我是‘未霜’的剑主,需要我这携带‘未霜’之人镇住那小猴的妖气,要不然,大约是会被清源寺的高僧或者蜀山高手发现吧。”

“不但是魂兽应该死亡,死去之人布下的术法也应该随即消逝。如今,我只见过两个人布下的术法在他们死后没有消失,甚至都没有变弱。一个是堕天大人布下的守护咱们蜀山的结界,另一个则是魔王在那地宫布下的幻象。”慕容斐说道。

唐谧知道这话并不完全对,因为堕天的转世已经死亡,他布下的结界也已经变弱了,但是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乱说为妙。

桓澜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此时方才开口说道:“如果如你这么看,那幕后之人其实是从谋杀穆宗主的时候就开始了全盘的计划,大约两年的时间里,这么多环环相扣的事情,都在他地掌控和算计之下,难道世上真有这么智计深沉,决胜千里之人?要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不可控制的事情,哪里能每一个棋子都按照他的意图行动?”

唐谧笑了笑说:“是,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又不是在写小说。”

四个人没听懂“小说”是什么,但都没有张口去问,因为唐谧后面的话实在太过重要,让他们根本无心去想别的。

“如果那人是桓澜说地那种人,我们此时也没必要再去追查了,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赶快逃命,因为,这个人我们根本斗不过!”唐谧说到这里,看看四个少年的面孔,“我想,这个人应该有一个很坚定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留意每一个他认为重要的人或者事。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他对所有人的性格,相互的利害关系甚至隐秘等等事情都有所掌握。那么,等到时机合适,他便可以开始行动布局。

“而在行动过程中,虽然他不可能控制每一步都一定按照他的谋划在走,但由于他太过熟悉自己棋局中的每一个子,任何局面出现,他都可以因势利导将事情引向自己想要的结果。这应该就是他走赢这局棋的关键,也是我们也许能战胜他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五个人,是他既不熟悉也不能掌握的,因为我们是可以搅乱全部布局的乱世五剑啊!”唐谧躺在榻上,忽然笑得闪闪发光,好像清晨刺破黑暗的第一缕阳光,耀眼而振奋人心。

68、立于世界之巅的少年们

唐谧说得兴奋,讲完一长串话才发觉有些累了,微微气喘,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众人这才想起她其实还在养伤,不禁都心底暗暗感叹这小姑娘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只有白芷薇心下浮起些微忧虑。她知道唐谧原本算不得一个勤奋要强的人,做事的动力往往是好奇心和一时冲动,现下伤成这样,不躺着撒娇反倒有些怪了。

只听唐谧略略休息,又道:“现下还有一个要解开的谜题,就是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若这人如此了解蜀山的情势,又这么精于顺水推舟,总能将事情引向他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们就应该想办法不让事情往他想要的方想发展,这样说不定他自己就会冒出来。”

慕容斐听了,道:“还能有什么目标呢?蛰伏这么久,一直在暗中观察蜀山动静,他大约就是我们的大对头——魔教的奸细。他的目标一定就是毁了咱们蜀山。”

“也说不定是为了权力。”桓澜说。

“结论别下得太早,那样会让我们的思路受到限制。我上次一直觉得藏书阁偷窥我们的是一个人类,就是犯了这种错误。”

唐谧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真的是已经累了,却仍然强打精神又对白芷薇加了一句:“芷薇,让桓澜的魂兽给你那个叫彦尚地亲戚送个信,拜托她用她的消息网帮我们打听一下李冽和银狐的消息,若能找到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事情都会好办一些。”

“好,你放心。”白芷薇点头答应,见唐谧面露倦色,随即招呼众人离开。待到所有人都出了帐篷,她回身关切地补了一句:“唐谧,别忘了注意你自己。”

白芷薇这话原是让唐谧要小心身子,奈何唐谧此时一心想着这些未解的谜题,以为白芷薇因知道自己的奇异身份,是在提醒自己恐怕也和这些事有些干系,不免眉头紧锁,又陷入了沉思。

想着想着,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唐谧恍惚地被人扶坐而起,接着,背心处便有一道温暖的力量注入,然后耳边是顾青城轻淡的声音:“那就去魏王宫吧。石千明本事不小,只是没有内力深厚之人为你调息,好得可能要慢一些。”

“没关系,离三月还远着呢。”唐谧口气淡淡地说。

若是这么长时间不见到他。将来就算发现他是敌人。可能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吧,她那时这样想着,不自知地低低叹息。

第二天一早。欧阳羽送来了经过一天两夜赶制出来的轮椅。

唐谧被白芷薇扶坐上去,笑着冲欧阳羽说:“你看,我和师父已经都坐上这东西了,现下只剩下一个你。你还不趁着手脚麻利的时候给自己也预备一辆。”

若是平时,欧阳羽一定会面不改色地与唐谧斗上两三个回合,可是今日看着那丫头小小的身子裹在红色的袍服中,没有半分力气地瘫软在轮椅上,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地叫人心悸,忽然就觉得鼻头发酸,背过脸假意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说:“瞎说什么呢,你给我早点儿好!”

那一瞬,唐谧看着欧阳羽细瘦的肩背,还有他同样又细又长的手指上新添的几道刀痕,在心里对自己说:“唐谧,你一定要加油啊!”

然而还未启程,唐谧这里便来了五位清源寺的不速之客。为首之人竟是清源寺主持同光方丈,而随性四人则是清源寺的四大班首。

唐谧一搞明白这几人的身份,暗叫不得了,清源寺以这么高的规格来给我送行,一定有什么大事。

果然,同光老和尚在两句简短的客套之后便直接转入正题:“听说贵派穆殿监过世的时候,只有唐姑娘你一人在场,那么玉魂一定是转宿到唐姑娘的身上了吧?”

唐谧想起穆显临终前说过要帮他将玉魂还给清源寺,便觉得不该隐瞒:“正是,那东西已经自己飞入了谧的左眼。”

清源寺的大人物们互看了一眼。

同光和气地对唐谧说:“这玉魂是我们清源寺的秘宝,关系到生佛的传承,但是对外人却是毫无用处的,所以,还请唐姑娘能帮忙送回。”

唐谧知道穆显曾用玉魂帮自己走出六识之乱,听同光这样一说,便对他有了些芥蒂,暗自觉得这老和尚所言不实:“穆殿监只来得及交代谧将玉魂还给贵寺,却未曾教导过如何把它从眼中拿出来。”

同光隐约觉得唐谧似乎对己方有所怀疑,耐心解释道:“玉魂是先人时代的遗物,必须宿存在活人的眼睛里,过去一直以历代的生佛为宿主。若想使玉魂离体,只有两种法子,一是玉魂的宿主懂得清源寺秘法,自己取出来,不过这法子不可能让玉魂长时间地离开宿主,玉魂最后还是要回到宿主眼内;二是当宿主死去的时候,玉魂会自行离开,寻找最近的活人。贵派穆殿监年轻时因为机缘巧合,遇见上一代生佛圆寂,因为当时别无他人在场,所以生佛便将清源寺的秘法和玉魂都传给他,与他约定,要去清源寺帮助找到下一代生佛。穆殿监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后来的确帮我寺找到了现世生佛,只是他如若不死,玉魂便会一直栖宿在他眼中,所以他曾答应过,他人生最后的时日一定会待在清源寺里,这样他死后,玉魂也会重回生佛的眼中。”

“那么方丈希望谧如何做?”

同光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唐姑娘与穆殿监的情形不同,姑娘的武功未成,现下伤势又重,所以……”

“所以性命堪忧,随时会死是不是?”白芷薇忍不住在一旁没好气地抢白道,“方丈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光看一眼面前锐利如剑的少女,微笑道:“老衲想请唐姑娘到清源寺一直身体,还会请生佛教导唐姑娘清源寺的秘法,好让唐姑娘以后在必要时,能够自如取出玉魂帮助敝寺。但是为此老衲也要提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唐姑娘以后可以一直住在清源寺内。”

唐谧自然明白同光的意思是只有她始终住在清源寺里,才能保证死的时候玉魂必定能够重回生佛的眼里,但是且不说以她的性子根本受不了一直幽居于庙内,就算因为现在害死穆殿监的人还未找到,她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于是当即回绝:“实在对不住,这件事谧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方丈。并非谧不愿意归还玉魂,只是身负要事,故而无法前往贵寺。但是谧可以答应方丈,一旦到了方便时定然前往清源寺向生佛学习秘法,以备贵寺所用。并且,谧也可以像穆殿监一样发下重誓,在人生的最后时日一定会居于清源寺,好让玉魂重回宝刹。”

同光见这个瘫在轮椅上的小姑娘虽然面色憔悴,可是头脑却清晰,言辞礼貌又恭敬,半分不落口实,心下倒觉得不可小觑,然而玉魂落在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眼里终究不妥,便又道:“那么可否请唐姑娘来清源寺医病呢?”

未等唐谧作答,一旁的桓澜便接道:“不可。此去齐国路途遥远,她一个病人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颠簸。再者说,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陌生的清源寺,叫我等如何放心?在下的意思是,贵寺若是想拿回玉魂,还有别的法子。”

桓澜这话说的模糊,众僧人却都明白了言下之意。

四大班首中以西堂僧同悟的脾气最爆,立时怒道:“小娃娃你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是有想害她性命取走玉魂之意,何必等到现在。清源寺若然真想要杀什么人,难道还算难事吗?那时候对穆显就……”

“同悟,休得妄言!”同光厉声阻止,双手合十向唐谧和她身后的少年们微施一礼,“唐姑娘,实不相瞒,我等其实从心里感激贵派的穆殿监和唐姑娘你。只因这玉魂不能离开宿主太久,如果前任宿主死亡了,而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可供栖宿,玉魂便会很快消亡。所以,穆殿监和唐姑娘都算是保护了鄙寺传承重宝的恩人。更何况,玉魂长期栖宿的那只眼睛将会渐渐失明,算起来,两位真是为了清源寺牺牲不少。故此,请唐姑娘相信老衲和清源寺的诚意。”

唐谧闻言一愣,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只左眼大概也要如同穆显一样慢慢地瞎掉,心中顿时一阵混乱,不知要如何开口。

张尉见她脸色越发差了,忍不住接口道:“方丈,我等相信贵寺的诚意,但是,现下唐谧去魏都医治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方丈真的担心她有性命之忧,在下向方丈保证,如若真到了那时候,定会让玉魂寄于在下的眼里,然后在下自回去清源寺履行诺言,关在那里也好,死在那里也好,总之不会让贵寺的重宝遗失于寺外。”

同光见张尉如此说,也不好勉强,又劝了几句却仍是无果,便和唐谧约好痊愈后到清源寺学习秘法的事,这才率着四大班首离开。

当下,少年们分头起程。慕容斐骑快马往兴安县去追查史瑞的事情;唐谧他们四个则雇了辆马车往魏国的都城大梁进发。

一路上靠着莫七伤留下的药物调养,再加上桓澜、白芷薇和张尉一日三次轮流为唐谧调息,在四天后到达大梁的时候,唐谧自己的内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四肢也微微有了感觉,能够倚在车窗旁看看外面的风物。

大梁城比她曾经去过的楚国都城要大很多,因为身处北方的魏国地势较高,大梁城实际上是一座建在逐渐向上升起的巨大缓坡上的宏伟城市。还未入得城门,远远就可以看到位于城市尽头、地势最高处地魏王宫,连绵一片的辉煌殿宇次第沿着缓坡向下伸展,在北方深秋透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联想起睥睨凡尘的天神居所。

“桓澜。”唐谧对马车外骑马并行的少年叫道:“你有没有站在那里看过风景?”因为手还抬不起来,唐谧只能用下巴往魏王宫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看桓澜面露疑惑之色,似乎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便接着道:“我是说王宫的最高处,那里应该也是整个大梁的最高处吧?”

桓澜听了面色一动,只因王宫的最高处便意味着王宫正殿的御座,如今能从那里俯瞰整个大梁城的只有一人而已,就是自己的哥哥魏王桓沧。

唐谧看桓澜没答话,以为他还是没有明白,又努力用下巴往宫殿的方向拱了拱,因为伸着脖子说话,声音有些不连贯:“我是说,最高处,最高最高的宫殿的房顶上。”

桓澜这才明白其意,看着唐谧古怪的姿势,忽然呵呵大笑起来:“没去过,不过想来风景应该不错。”

“是么,连你都没看过啊,那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吧。”

车子入了大梁城,唐谧这才发现城市甚为繁华,偶尔还能看见一些高鼻深目、发色棕黄、打扮特别的异族。

“哇,真是一座国际化都市!”唐谧感叹道。

“你说什么?”白芷薇没听明白。

“我是说,这里外国人真多。我说的不是你我这样的外国人,而是那种有卷毛胡子的。”唐谧解释道。

“那些大概就是从西域来的客商。”白芷薇答道,虽然她嘴上如此说,可是关于这些客商的事她之前只是听说过而已,此时也扒着车窗好奇地向外打量着,“四国中只有魏国和东面的齐国与北方地草原、沙漠接壤。其中又以魏国北边的边境最长,这些客商都是千里跋涉越过草原和沙漠,从西方过来的。”

唐谧在御剑堂学已经学过这个世界的地理,知道这块大陆的地理环境和自己的世界类似,也是西高东低,东南环海,西北环山的格局,此时航海和造船术还极不发达,这些异域之人只有从西北翻过高山,穿越沙漠和草甸来到此处。

不过这还是唐谧在异世界头一次看到面貌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不由令她兴奋不已,头歪在车窗边看着道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各色西人铺面,和白芷薇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白芷薇和桓澜,甚至迟钝一点的张尉都发觉,这是这些天来唐谧头一次真正显得高兴,听着她絮絮叨叨、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们各自心中竟也都跟着欢畅了起来。

入宫远没有住旅店方便。几人在黄昏之前进入魏宫,等到各自安顿好,再草草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全黑了。唐谧地精神仍很好,差了伺候自己的宫女去把其他三人叫来,兴致勃勃地说:“桓澜,带我们去最高处看风景吧。”

桓澜知道她还是惦记着早些时候入城时说的话,想到夜里去王宫大殿之巅还是颇为不妥,便推脱道:“你的身体还没好呢,等好了再说吧。”

唐谧一脸不乐意:“你们可以背我上去啊。哎,你怎么如此不理解一个驴友的心情呢?”

桓澜想了半天也没闹明白“驴友”的意思,只是见唐谧原本游性盎然的面孔渐渐暗淡了下去,刚要张口答应,却见张尉已经一步走到唐谧身前,将她扶上后背,说:“好,就背你去看看好了,这还不容易。”

张尉是山村里的野小子,对王家规矩本就不甚清楚,加之觉得唐谧数日来难得如此高兴,也不多想,背了唐谧就跨出门,跃上房顶向最高处的那座大殿掠去。白芷薇虽然懂得规矩,可是毕竟年少,见两个伙伴旁若无人地在王宫重地的屋顶上疾驰,便也懒得理那些条条框框,飞身跟了上去。

桓澜跟在他们后面,瞧见唐谧趴在张尉的背上,正贴近他的耳边低低说笑,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股不快,忽地又悔恨自己刚刚没有早一步答应唐谧,这样心思反复间,竟已上到了正殿的屋顶。

张尉把唐谧放下,扶她坐在屋脊之上,白芷薇则坐在她的旁边揽住她,以防她摔下去。桓澜和张尉站在两个少女身侧,与她们一同俯瞰月色下的大梁城。

只见黑夜笼罩之下的雄伟城郭被灯火通明地街市分割成大大小小地方格,像极了一副横亘在广袤天地间的棋盘,而立于殿顶的少年恍惚间好像站在世界之巅,鸟瞰着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张尉忽然心有所感道:“原来站在高处看天下,真地犹如俯瞰棋局一般。所谓世事皆如棋,唯英雄与王者纵横捭阖于其间,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桓澜也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国家,那样的壮阔景色,让他蓦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兄长坐在御座之上的感觉,一时间也是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这时候,唐谧猛地注意到远处宫殿的夹道上有一队人正缓缓走着。因为隔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见前面看上去是两个掌灯的内侍,后面还跟着两个,似乎一起扛着什么东西。她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么晚了在王宫中这些内侍在搬运什么,便扭头问桓澜:“你看那边,有人抬着东西在走动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啊?”

桓澜顺着唐谧眼神的方向看去,脸一红,低声道:“是去侍寝的。”

唐谧和坐在她身边的白芷薇马上明白过来,两人饶有兴趣地盯着那队人越走越近,果然看见那两个内侍正扛着一个卷成卷的厚毯子,里面依稀露出一个乌发堆云的脑袋和一截雪白细嫩的脖子。那脑袋随着两个内侍的步伐一高一低地颠簸着,看上去甚是有趣。

唐谧便不由得笑起来,对白芷薇说道:“芷薇你看,身为女子,最不堪的也不过如此吧。”

白芷薇明白唐谧的意思,笑道:“可不是,幸好你我永远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罢,两个骄傲的少女会意地看了对方一眼,肆无忌惮地在王宫正殿之上朗声大笑起来。

而张尉不曾完全弄明白“侍寝”两个字的含义,对唐谧和白芷薇的话也就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那两个少女笑得如此爽朗不羁,心中便也荡起难以言喻的畅快,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那时候,桓澜站在唐谧身侧,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几乎无法行动的家伙可以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可是那一刹那,她的笑容在月色下恣意绽放,竟然是惊心夺魄地好看。

少年看得一阵失神,才发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喜欢上了那个明媚的笑容。下一次帮她调息的时候就对她说,少年这样想着,觉得脚下的屋脊也虚浮了起来……

回荡在魏王宫上空的张扬笑声吓得那“侍寝”的队伍一阵慌乱,随即有尖利的声音喊叫起来:“来人啊,抓刺客啊。”

这一声可谓石破惊天,吓得那两个抬着人的内侍手一哆嗦,连人带毯子摔在了地上。毯子里顿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和咒骂,接着一个只穿白色褥衣褥裤的女子从毯子里爬了出来,云鬓歪斜,甚是狼狈。

唐谧和白芷薇在殿顶上看了,笑得更加放肆。

白芷薇高声冲下面叫着:“真是胆小的奴才,出了事不用身子护住主子,倒先扔了主子,今日本魔女就先取了你们这几个胆小鬼的性命!”

此话一出,那队人看着头顶大殿上四个黑黢黢的身影,只觉得他们的衣襟在夜风中猎猎翻飞,身形诡异得犹如妖魔,竟是信以为真,惊叫着四散而逃,唯有那要去“侍寝”的女子被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瑟缩成一团。

这番响动立时引来了宫中巡夜的护卫,一时间,只听见四面八方都有报警的金锣声响起,人声大作,“抓刺客”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唐谧见四方都有人影向这里汇聚,童心忽起,喊道:“快,大家蒙面,跟他们玩儿玩儿。”

桓澜一看事情闹大了,忙说:“别,我下去解释。”

白芷薇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听他的,已经撕下一块衣摆,先帮无法行动的唐谧蒙上了脸,张尉则是一贯对唐谧的恶作剧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没多想,习惯性地就背上了她。

桓澜见了,忽然心中一松:管他的呢,索性跟着他们胡闹到底了。

四人刚准备好,正殿下方已经被侍卫们包围了,十多道黑色的影子窜上殿顶,向他们袭来。

唐谧见了,仿佛跑步比赛的发令员一样高喊了一声:“跑!”张尉、白芷薇和桓澜三人在唐谧的号令下,一起发足在殿顶上疾奔。几人眼见着那些围攻过来的护卫抽剑刺来,也不迎击,单凭魔罗舞轻快诡异的步法四下趋避。

若说单打独斗,几人武功或许胜不了宫中的高手,但是凭借魔罗舞逃命却是绰绰有余。侍卫们只觉得这几人在夜里真的犹如鬼魅。身形忽左忽右,眨眼间就冲出包围,跃向紧邻大殿的侧殿屋顶。

大殿下的侍卫统领反应过来,高声喝令众侍卫放箭,可是此时月亮恰巧没入了厚厚的云层,侍卫们站在被灯火照得雪亮的回廊和殿墙下,看向殿顶的暗处,只觉得更是漆黑一片,放出地箭十有八九都是凭着感觉瞎射的,不但没能射中唐谧四人,反而险些误伤殿顶上追踪他们的侍卫。

那统领一看,马上命人去找宫内总管,让他调集所有内侍,用竹竿子在王宫各处挑高了灯笼照亮屋顶。

魏国王宫是在当年大周王宫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历经数百年,庞大无比。唐谧四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觉得脚下的屋顶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任人飞跃。

一会儿,四人便看见各处的屋檐下面都升起了一根根挂着灯笼的长竹竿,而且,不知道从哪里还冒出了一队人,举着挑灯的竹竿在地上跟着他们四处奔行。

唐谧看了更觉得有趣,大笑道:“好,好,舞台和聚光灯都备齐了,就等着咱们的演出开场了!”说完,她怂恿往张尉往近处房顶上的几盏灯掠去,底下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在这里,在这里!”

只见下面那队举灯的内侍,还有大队的护卫都急速地向他们拥来,屋顶上刚刚被甩掉的侍卫也纵跃着跟进。

张尉此时已经明白唐谧的心意,一见众人被吸引过来了,立时闪身就没入灯光照不见的黑暗,领着白芷薇和桓澜袭向另一处被竹竿挑起地灯笼。

地下地众人只觉得这些“刺客”忽地在这边的屋顶上一闪,忽地又在那边的房脊上一晃,诡异到了极点。就连在屋顶上追踪地侍卫们,也被这东亮一块西暗一块的情形搞得头晕眼花,常常是眼睛刚适应了黑暗,就不知从哪里的地上有人捅了一只灯笼上来,雪亮亮一片照得人睁不开眼。而刚追入一片亮光之中,那几个“刺客”又隐入了黑暗中,侍卫们由亮处看去,只觉得更加漆黑一片,哪里还看得见“刺客”的身影。

于是,在殿顶追踪的侍卫便大声朝地上挑灯的内侍骂道:“他奶奶的,尽是些断子绝孙的东西,谁叫你们点灯来着,全给老子们撤了!”

地上的内侍们大黑夜里被侍卫统领喊来挑着灯满世界跑已经颇为不满了,现在又被侍卫正戳到痛处,也不只是谁脾性大一些,一甩长竹竿,就把一盏灯笼往房顶上的侍卫砸去。

房顶上的侍卫们品级都较高,平日里就跋扈些,此时正追得窝火,见那些内侍竟然敢还击,便随手把屋顶上的瓦片丢下去,这些人手上都颇有些真功夫,一片瓦砸下来也能要人命。底下的内侍顿时伤了几个。

这下子可犯了众怒,地上的内侍们人多,呼叫间便聚集了一帮人,石头、灯笼、竹竿……兜头盖脸往房顶上砸去。

双方刚一开打,弓箭手们恰巧赶到,有机灵的内侍不等弓箭手明白情势,就猫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刺客在屋顶上,快放箭!”这一声叫唤,把弓箭手也稀里糊涂地拉进了战局。一时间,火上浇油,几伙人乱成了一团。

唐谧看着被他们搅和得天翻地覆的局面,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高呼一声:“天下大乱了,快撤吧!”

几人在屋顶上高高低低一阵疾奔,渐渐远离了是非之地,看准一处偏僻无灯的宫院,跳了下去。

少年们站在院子里,才发觉刚才因为跑得又急又快,几人都有些气息不匀,此时再想想刚才的情形,只觉得又是惊险又是有趣,相视而望,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桓澜自幼生于宫廷,早已习惯了拘谨守礼,今日这番胡闹,只觉得格外痛快,扭头看见唐谧笑成了一条线的眼睛,忍不住就想:要是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的话,这一生都会如此快活吧。

四人笑声未落,黑夜里一条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袭了过来!桓澜的武功最好,感到有掌风扫过,回手就是一掌挡过去。不料那人武功极强,桓澜与他一对掌,顿时被震得往后连退了三步,大惊之下,看向那人,只见她长发低绾,原来是个女子!

这女子白皙的瓜子脸上纹满了缠绕弯曲地黑色藤蔓,一双眼睛却妩媚动人,顾盼流彩。桓澜心头一紧,喝道:“你是什么人?”

不想唐谧和白芷薇却同时叫了一声:“玉面姐姐!”

69、似是故人来

玉面有些惊讶地看向唐谧和白芷薇,问道:“你们是谁?”

白芷薇忙拉下自己和唐谧的蒙面巾,道:“是我们啊。”

玉面看清两个小姑娘的样貌,神情微动,有些不置信道:“你们来刺杀魏王做什么?既然是你们,看在当年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放你们一次,只是下回再敢前来,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唐谧一听此话,知道玉面是魏王的人,忙解释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刺客,而是客人。那是公子桓澜,我们就是他的客人。”

桓澜此时也除去了蒙面。玉面上下一打量,半信半疑道:“倒是有几分像魏王,只是你们黑夜里跑到王宫屋顶上做什么?”

唐谧笑了笑:“不干什么,最近过得又郁闷又憋气,想到最高的屋顶上透透气,开开心罢了。”

玉面这才注意到唐谧一直是伏在一个少年的背上,遂道:“你受伤了?”

“可不是,要不为什么会郁闷憋气呢。”唐谧一脸调皮。

玉面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凝神片刻道:“内力恢复了七八成,看来老莫的灵药的确不错。只是,你这个样子,应该找高手每日为你调息,打通全身筋脉,怎么不待在蜀山?”

唐谧知道玉面并非敌人,但是总不好告诉她自己正怀疑蜀山上的每一个人吧,特别是那三个武功最高的人。

她想了想,才道:“穆殿监刚刚过世,蜀山乱作一团,哪还有人记得我?桓澜说魏王宫的医官不错,我们又恰巧在华山刚参加完和清源寺的比武,便就近来到此处养病。”

玉面听了,布满藤蔓文身的面孔抽动一下,克制住惊讶:“穆殿监怎么会死的?”

“被巨大的妖猿打死的。”唐谧简单解释道,“当时我恰巧经过,所以也被那妖猿打伤了。”

“巨大的妖猿?”玉面低头沉思,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唐谧道,“你看我就说过吧,天下即将大乱了,这些原先被镇住的妖物都出来了。”

唐谧以为玉面知道妖猿是魔王的魂兽,忙问道:“玉面姐姐,那妖猿是三人高的样子,像魂兽一样可大可小,我看似乎是传说中魔王的魂兽,你知道什么详情么?”

玉面摇摇头,肯定道:“人死后魂兽一定会消亡,那决不会是魔王的魂兽,可能是别的什么妖物。你知道,因为堕……”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是在蜀山的屋顶上偷听到堕天转世已死的秘密,不可以随便跟这些小娃娃说,便转了话头,“开山祖师当年布下的镇妖之术也是有时限的,如今都过了一百多年,力量有些削弱,所以妖物中力量大的便镇不住了。”

“玉面姐姐,开山祖师当年是用什么方式镇住魔王麾下的妖物的?”白芷薇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殿监如果在世,问他去最合适不过。好像开山祖师离世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继任掌门和各位宗主以及御剑堂殿监,布置自己的身后事,似乎有讲到些此事。”玉面说到这里,补了一句,“这些我也只是听我爹略略提及。我爹是前任的气宗宗主。若想了解详情,除了蜀山,恐怕还要去一趟赵国,据说开山祖师去世前最后一次离开蜀山,就是去的赵国都城邯郸。”

玉面讲到这里,猛地想起站在一旁的桓澜,美目一瞪道:“小子,你怎么见了我还不叫师父?”

桓澜听见唐谧她们都管这个满脸文身的古怪女子“姐姐”,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叫她“师父”,若是叫了,岂不是立时比唐谧低了一辈,ys 剑眉一横道:“在下乃剑宗弟子,为何要叫尊驾师父?就是称呼你为师叔也很勉强。”

“桓沧是我的徒弟,你是他弟弟,叫我一声师父又有什么不可?”玉面完全看不出桓澜的心思,转回头又对唐谧说,“既然你在此处遇见我,也算是你的造化,以后就由我每天给你调息吧,也算报了你当年的搭救之恩。”

唐谧听了,自然高兴,马上笑着应承:“那敢情好,谢谢姐姐。”

桓澜却忽然觉得好像心头被人重击了一下,紧张地跟了一句:“那,你还用得着我们帮你调息么?”

唐谧点头道:“是啊,你不问的话我都忘了。玉面姐姐,前一段是他们三个每日给我调息的,你看还需要么?”

“不用,我一人足矣,人多了不见得好。”玉面答道。

“好,那大家就别来了。”唐谧说。

这句话仿佛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桓澜的心头,让他在方才那一刹那鼓起的勇气瞬息消失无踪,

少年垂下头,想:也许下次吧,下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周围安静,气氛又好,最好月亮也是像此刻一样躲在云里,我再对她说。

第二天一早,桓澜便约了医官石千明来给唐谧诊脉。

说起来,虽说大家都说石千明和莫七伤的医术旗鼓相当,但石千明在江湖上的名声却比莫七伤要响亮上许多。

莫七伤常年居于蜀山,除了蜀山派的人,鲜少为人医病,而石千明则居住在这世上最繁华的都城内,结交者尽皆权贵豪门,声望自然也高得多。

他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白净的面孔上蓄着精心修剪过的美髯,相貌秀逸,言谈温和,与唐谧想象中看病要收百金的市侩大夫相差甚远。

在诊脉后,石千明用一只小铜锤在唐谧的各处关节轻轻敲击一阵,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恢复状况甚为满意:“莫前辈的方子我看了,照着用就好。”

说到此处,他看似无意地瞟了桓澜一眼,见那少年的眉头依旧蹙着,便道:“但身子还是单薄了些,需要加些滋补的药,以后每日一次冰糖燕窝是必不可少的,在莫前辈的方子里多加一份百年赤芝就更好了。再让医女每日来给你做针灸推拿,这样的话,大概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石千明的眼尾一扫桓澜,发现这尊小佛的眉眼总算顺了,这才淡淡一笑:“那么,在下就留下医女在此为姑娘针灸,暂且先告辞,以后有事随时差人来便可。”

石千明起身正欲离开,张尉和白芷薇恰巧走进屋来,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一看到张尉,本已抬步的身子顿时僵在当场,如此失态的模样连与他不相熟的唐谧都觉纳罕。

她清咳一声道:“石大夫,这是我的朋友张尉和白芷薇。我们都是蜀山的剑童。”

石千明片刻才缓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道:“是么?这位张少侠看上去极像我的一位故人。我与他少年相熟,刚才一见张少侠,还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竟是我那位返老还童的朋友来见我了。”

张尉听了觉得有趣,问道:“竟有这等事。不知道石大夫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现在身在何处?”

石千明却似乎不想多说:“这个朋友英年早逝,不提也罢,石某先告辞了。”说完,便匆匆离开。

张尉对这事倒是并不在意,只顾着走过来询问唐谧的伤势,可唐谧却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当下记在心里,想着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问个明白。

之后,石千明每日都要来唐谧这里问诊,她便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问起他那位与张尉相像的朋友,可石千明却总能不露痕迹地搪塞过去,似乎并不愿意多说。这倒让唐谧心中更加觉得蹊跷。

本来她就一直怀疑张尉的身世,总觉得以他所说的普通人家,怎么会有像沉荻那样的宝物,更别说还能让君家父女惦记着,如今以石千明的态度来看,张尉的身世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而另一个唐谧一直想多套些话出来的人,便是玉面了。

因为玉面脸上布满了藤蔓刺青,唐谧一直猜不出她的年纪,后来在每日调息前后可以说话的时候,她便东一句西一句地与玉面闲聊,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名字叫林婉,自幼长于蜀山,和萧无极、穆显以及司徒明是同一辈人,身为气宗的五位长史之一。

“那,我们殿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好奇地问。

玉面盘坐在榻上,歪着脑袋想着。每当这种时候,唐谧就觉得她身上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天真,心里觉得此人真真有意思,大约是从小就呆在蜀山,心中又只有武功,才能长到这把年纪还是如此的孩子气。你叫她一声“姐姐”,或者夸她一句漂亮,就能把她逗得乐呵呵的。可是有时候不知道被触动了哪里,玉面的情绪又会急转直下,忽然地狂躁起来。

“我也说不好。穆显从小就是那种想得很多、看得很多,但不太爱说话的小孩,可是心地应该是极好的吧,就连弱小的妖物也不忍心伤害。”玉面说道,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还救过一只受伤的小穷奇。我记得当时我们都说,这是世上最邪恶的妖物,趁着还小又受了伤,还是赶快杀掉吧,可是他不舍得,最后不知道偷偷抱到哪里去了,我猜一定是被他养了起来。”

唐谧听了,眼睛一亮:“这事还有谁知道啊?”

“当时有好多人在场。我想想看,嗯,老莫在,司徒明在,他弟弟在,还有……唉,太久了,记不清了,大概萧无极也在吧。”玉面摇摇头,不肯定地说。

“嗯,那我们萧掌门和司徒宗主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司徒明么,从小就是老好人一个,现在想来,我们这些人中数他最有福气,儿女成群,无欲无求。萧无极呢,此人可没意思得紧,从小就拘谨守礼,对开山祖师崇拜至极,大约从那时候起就一心要当蜀山掌门了吧。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总是在练武,不停地练武,真不知道岳莹嫁给他,到底有什么意思。对了,岳莹,就是你们的掌门夫人,现在回来了没有啊?”玉面问道。

唐谧摇摇头:“山上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对了,玉面姐姐后来找到那个会魔罗舞的人了么?”

唐谧一问出这句话,玉面的神色马上大变,即使脸上有无数缠绕的藤蔓遮盖着,也可以从那些文身扭曲变形的程度知道,她此刻有多么的恼怒。

猛地,玉面将手按在唐谧的手腕上,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后来你们有没有再见过那个灰衣人,就是教你们魔罗舞的那个?”

唐谧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不由痛叫道:“姐姐姐姐,你先放手,疼,疼。”

玉面却没有松手,手上反而加力,几乎要捏碎了唐谧的手腕,只是低喝逼问道:“快说!”

唐谧知道这件事对玉面来说一定相当重大,当下心思急转,觉得还是不要骗她为好:“姐姐,你听我说,其实我的魔罗舞不是什么蒙面灰衣人教的,而是从一盏灯里自学的。当时我说有灰衣人,是因为和姐姐不熟,怕说出灯中武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姐姐不信。姐姐,你先松手,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玉面听了,缓缓松开手,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想平复一下情绪,半晌才说:“你这孩子油滑得很,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唐谧立时发誓:“我保证这次是真话,如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不信的话,姐姐可以现在就去问我的那几个同伴,我们几人一同捡到那灯笼,也是一同学会的魔罗舞。”

玉面想想道:“我自然会去问的。你先说说那灯笼是如何来的,又长成什么模样。”

唐谧于是简单地讲了得到那宫灯的经过,又描述了一下宫灯的形质,又问道:“姐姐,这小灯也算是个宝物,你有没有听说过呢?”

玉面此时已经信了八成:“我对宝物知道得不多,不过这大梁城是世上珍宝商人的集中之地,听说最有名的就是东市十条的‘异宝馆’,我倒是可以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够找出我想找的那个人。”

唐谧听了,心中好奇,虽然明知再问下去可能又会激怒玉面,还是试探道:“那个也会魔罗舞的人,就是玉面姐姐的仇人么?”

玉面一掌拍在身边的小几上,咬着牙道:“不错!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眼看着一张黄花梨小几被玉面一掌震碎,哗啦一声,木屑散落一地,唐谧吐吐舌头,不敢再问下去了。

石千明说的果然不错,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唐谧便完全恢复了。桓澜这才说,大家应该找一个时间去拜见一下他的母亲以及哥哥。

唐谧他们三人想想也对,来了这么久,也算把桓澜家中闹得鸡飞狗跳了一番,竟然还未曾去正式拜见过主人,着实有些不合礼数。

只是年关正是一国之君最忙碌的时刻,除了平时的政务,还有各种祭奠和仪式要参加,于是,他们便先去拜见桓澜的母亲——玲珑夫人

三人在魏宫住了月余,从宫人们那里对桓澜的母亲多有耳闻。

传说玲珑夫人是塞外草原的异族,在少女时代便因美貌动人被编入牧歌中传唱。后来,魏国有人出使到玲珑夫人的部族,见到她后回禀当时的魏王,说其人玲珑如玉,足令满室生光,真是美到极处,让人目不敢睨。所以,虽然她身为北方蛮族,但桓澜的父王当年迎娶她的时候仍然极其隆重,以十万大军护送,封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夫人,此后荣宠不衰。

但是唐谧也听到宫人们说,玲珑夫人生性冷傲,极难亲近,就是对唯一的儿子桓澜也是不理不睬,少有温言相对的时候。这些流言让她在去见玲珑夫人的一路上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一位怎样脾气古怪的美女。

几人进入宫室,便闻到一种淡淡的花草香,唐谧问桓澜:“这是什么香味,真好闻,让人想起秋天晒干的青草,还有又高又远的蓝天。”

“是无忧草,一种只在我母亲家乡才有的小草。”桓澜话落,珠帘声动,环佩微响,裙裾窸窣,是玲珑夫人到了。

少年们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便先齐齐跪下,低头行礼。

只听一个略略有些慵懒的声音道:“澜,这就是你提起过的那些朋友么?”

“回禀母亲大人,这就是澜曾与母亲提及的蜀山同门唐谧、白芷薇和张尉。”桓澜答道,声音谦恭有礼得犹如臣子一般。

“唐谧是哪个,抬起头来我看看。”

唐谧没想到自己会被第一个点到,应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软榻上的丽人,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中也算是见过不少美女,原来的世界且不说,单说白芷薇、君南芙,便都是一等一的美女。但就算十个白芷薇和君南芙一起站在玲珑夫人的身边,恐怕也会被完全掩去了光彩。于是她在心里叹道:玲珑夫人果然人如其名,美貌横生,神光离合,当真是让人不敢逼视。

片刻,唐谧稍稍稳住呼吸,恭敬地回答:“是,民女蜀山唐谧。”

玲珑夫人的蛾眉微蹙,转向桓澜道:“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硬邦邦的,哪里像个女孩子家,不如嘉禾的声音好听。”

桓澜的神色一紧,忙解释道:“母亲大人,他们初入宫廷,难免拘谨,其实唐谧的性子最是活泼。”

玲珑夫人却似乎没听到桓澜的话,转而道:“那两个孩子也都抬起头来吧。”

随着玲珑夫人的话音,张尉和白芷薇也仰起脸,恭敬地看向她。

就在玲珑夫人的目光触及张尉的刹那,那张一直没什么波澜的面孔竟然不自觉地一动。

张尉只觉得一双美到极致的双目定定地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语带克制地问道:“这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70、战神之子

“你爹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她继续追问。

张尉刚想回答,唐谧却突然觉得玲珑夫人有些不对,想要阻止张尉回答,又不知道如何打岔,情急之下,身子一晃,假装晕厥过去。

张尉来不及答话,忙伸手去扶唐谧,横看也赶忙握住她的手腕去探她的脉息,而白芷薇最是和唐谧心有灵犀,忙叩首道:“夫人见谅,唐谧重伤初愈,可能是跪的太久了,体力不支,我等暂且告退,择日再来向夫人请安。”

玲珑夫人见状,冷哼一声道:“身子骨倒像是个千金小姐。你们都退下吧。”

待几人把唐谧送回房间,唐谧劝退了其他人,只留下白芷薇,才神色忧虑地开口问道:“芷薇,你可觉得玲珑夫人有什么不妥?”

白芷薇想了想道:“自始自终都没见她笑过,就是对恒澜也看不出什么温情,可是,我觉得她看张尉的眼神有……”说到这里,她看向唐谧,想确认唐谧是不是也和她有相同的感觉。

“有恨意,对不对?”唐谧果其不然说出了白芷薇心中所想。

白芷薇点点头:“是啊。不过,她自然没有道理去恨大头的,难不成,她是恨石大夫也认识的那个,与张尉长得极像的故人?”

“我也这么想。从石大夫和玲珑夫人的表情来看,张尉与那个人应该是极像才对。世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很难如此相像,咱们不是一直对大头的身世有疑问么,我看,应该去问问石大夫。”唐谧道。

“你不是说石大夫总是在搪塞你,似乎不愿意告诉你真相么?”白芷薇问。

“我原来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今天看到了玲珑夫人的态度,我忽然想,也许他想保护大头,因为这里是宫廷,四处隔墙有耳,他没有办法在此地说太多。”

白芷薇觉得唐谧的猜测颇有道理,于是便决定出宫去找一趟石千明,为了出宫方便,两人叫上了恒澜和张尉

恒澜和张尉虽然担心唐谧的身体,但耐不住唐谧的厮磨硬泡,总算答应下来。好在一处宫门,两人看见唐谧生龙活虎的摸样,也渐渐放下心来,于两个少女一起,兴致勃勃地在大梁城热闹的街区中闲逛起来。

没多久,唐谧和白芷薇说要单独以逛一些女孩子的胭脂水粉,与张尉和恒澜约好午饭时间在附近的一间饭庄见面便匆匆赶往不远处石千明的宅邸。

告诉她们石千明住处的宫人说过,石大夫的家很好认,只要看见门口有人哭喊着要求治病便是了。

果然,两人才走进那条巷子,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书生正在一出院门口叩求。唐谧和白芷薇在等着仆役通报的时候看着那人可怜,递了几枚钱过去,却被他一把打落在地,愤愤道:“我是来请大夫的,又不是来要饭的!”说完,一口浓痰吐在石府朱红的大门上,转身愤愤离开。

唐谧见了石千明,觉得心中不平,但因为有事询问,也不好当面指责,便婉转地问了句:“石大夫不觉得每天都被一些来哭门的人打扰,很是烦恼不么?你随便用手指头指点指点,恐怕也能清静许多吧?”

石千明怎么听不出唐谧的意思,也不恼怒,淡笑答道:“若是平常大夫能医的,自然找不到我。若是平常大夫医不了的,在下医起来名贵药物总少不了,这方子也不是一剂两剂就够的,没有钱要如何支撑?与其这样,不如早死早超生,下次轮回头条好命吧”

唐谧听了一阵气结,却不便与他争论,压住脾气问道:“石大夫大概猜得出我们的来意吧?”

“是为了打听那个像张尉的人而来的,对不对?石某一直等着两位大驾光临。”石千明说完,目光投向满园枯败的花草,问道:“唐姑娘可否先跟石某说说,这张尉的身世呢?”

唐谧淡淡道:“他爹是平常老百姓一个,似乎曾经当过魏国大将军沈牧的传兵,后来沈将军被奸臣所害,他爹便离开军中了。”

石千明听到这里,眼皮一跳:“他爹说沈将军是被奸臣所害,他就相信了?嗯,他一定是住在很偏僻的地方吧虽然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可是,你去问问这大梁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当年号称百战不殆的战神沈牧是怎么死的,他都会告诉你,石战败蒙羞在沙长自刎而死的十万大军啊,几乎全军覆没。他十八岁拜将,此后经历大小二十余战,未尝败绩,而最后却以这样耻辱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说到这里,石千明顿了顿,从庭院的花草间收回目光,看向唐谧和白芷薇:“这沈牧,便是我呢个长得极像张尉的朋友。”

唐谧和白芷薇虽说已经准备好了听到任何惊奇的消息,可此刻,却依然难以掩饰满面震惊之色。

唐谧道:“那沈将军可有子嗣留下?”

石千明摇摇头道:“没有。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由于经年征战,未曾娶妻,起码,连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她曾有子嗣,所以,我见到张尉才觉得格外奇怪。若说没有血缘,着来两个人怎会如此相像?如今你又说他爹曾在沈牧的军中,我猜……”

石千明没有说下去,唐谧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石大夫,我还有一时想请教。请问玲珑夫人是不是和沈将军有什么私人恩怨?”

石千明的神色微变:“那孩子已经见过玲珑夫人了?”

“是,今天早晨见到的。”

石千明叹了口气,扶手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权衡良久才说:“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总该知道很多事情并非如你们所听到的那样。玲珑夫人的事便是如此。”

“她原是牧歌中被人四处传唱的绝世美女,后来,沈牧将军率军路过她的部族,曾经有远见过她一面。回大梁后,先王问他玲珑夫人的形貌究竟如何,他说:‘其人玲珑如玉,满是生光,美到极处,目不敢睨。’因沈牧擅丹青,先王便名他画像一张。谁知见了此画之后,先王便生出抢夺之心,派使臣求之。但玲珑夫人那时已经嫁给其部落首领,人家自然是断然拒绝。于是,先王便命沈牧一十万大军攻其部,早顽抗,遂尽灭其族而得之。”

讲到此处,石千明略略沉吟道:“如果那孩子真是我的故友之子,他的养父隐瞒一些事,大约一是不想让他背负其父的耻辱;二是想帮他避过一些仇敌。你们知道的,所谓常胜将军,是站在无数人尸骨上的荣耀。”

唐谧听了,略作思索问:“如果真是如此蜀山应该有不少人认得沈将军,为何从未听人说起,有谁觉得张尉和沈牧长得相似?”

“我不是蜀山之人,不清楚张尉在蜀山究竟如何,是否可算默默无闻。况且,如果不是我这样一个总把沈牧记在心里的朋友,时隔这么久,谁会留意一个不相干的孩童呢?”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是玲珑夫人的神情,心下都不免担忧,知道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玲珑夫人必定是又一个将沈牧的样貌死死记在心里的人!

唐谧和白芷薇从石府走出来,心情不是很好。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白芷薇才说:“你说,这事是不是该告诉大头才对?玲珑夫人一定会再来问他的身世,他可绝不能如实相告,否则,他自己有危险不说,他和恒澜又该如何相处呢?”

唐谧也在思考这件事情:“其实,大头和恒澜如果明理的话,这是应该不会影响到他们。沈将军 所做的完全是遵从了恒澜父王的命令。至于玲珑夫人,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这就不是我们好品评的了。”

说到这里,唐谧又想起对母亲极其恭敬的样子,心中一阵犹豫:“只告诉大头一个人吧,让他有所防备就好,免得再次被玲珑夫人问到是瞎说话,至于恒澜,还是先不要让他知道了。”

白芷薇也觉得还是这样妥当:“恩,也好。说起来,现在大约也能猜到君南芙他爹想要骗大头什么了,我想那一定是沈将军留下的遗物。”

“是啊。沉荻大概也是遗物之一,这么说来,沉荻坏了还真是可惜。”唐谧正说着,抬眼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店门口站着一个西域舞姬,正随着悠扬的笛声扭动腰肢,翩翩起舞。

那店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妖娆的舞蹈。

唐谧和白芷薇钻入人群,离近了细看,才发现那舞姬原来是一具人造的木偶。只是这木偶做的太过精妙,纤腰玉臂,金发碧眼,姿态妖娆。

“奇怪,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到。”唐谧自言自语地说。

“这铺子每天正午才放木偶跳舞。”身边的路人答道。

唐谧抬头看这家铺面,原来是玉面曾经提及的“异宝馆”。她原本便计划要来此一趟,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便拉着白芷薇迈步往里走。

两人一推开异宝馆那扇紧闭的门,便仿佛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间宽敞而昏暗的店铺,所有的窗子都紧紧闭着,天定上一枝古旧的异域的枝型吊灯燃着黄橙橙的烛光,各处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杂乱地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唐谧粗粗看了看,只有一支架子上摆放了十来个灯台,有半跪的奴隶,有腾起的怪兽,造型各异,却大都覆盖着一层铜锈,看起来十分古旧。还有一只箱子半开着,里面金光闪闪,隐约可以辨认出是一个底部刻有鲤鱼的金盆。墙角处站着四五个高低不同,都做胡人打扮的木偶,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着唐谧和白芷薇,在摇曳的烛火下闪动着异光。

穿过这些堆放着异宝的搁架,两人来到一个长长的朱漆柜台前面。

只见一个高鼻深目,须发皆白胡人老者正在修理一条细长的金属链子。

他抬起眼帘看看了看连个小姑娘,问道:“你们两个小孩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看新鲜的?”

71、狭路相逢

唐谧看那胡人老板红红的鼻子配山蜷曲雪白胡须,像极了圣诞老人,觉得他一定很好说话,便笑着问:“老爷爷,我们想向你打听点事。”

不料那老板只是用灰蓝的眼珠子瞅了她一眼,就低下头继续修理手上的金属链子,编修便道:“看见招牌了么?这里是‘异宝馆’,汇聚天下古玩奇珍的地方,不管打听消息。”

“我们就是打听宝物的消息。”唐谧说。

“什么宝物?”老者也不看二人,继续着手上的活计。

“你可听过有一盏乌木做的小宫灯,点上蜡烛便有一个女子在里面起舞?”唐谧问。

那老板的手略停片刻,似乎是在回想,然后说:“没有,这等东西算是什么宝物,应该是什么人用高明的法术做出来器具而已。”

“也许算不得什么宝物,可也是百余年前的物件,怎么说也是古董,你就没听说过?”唐谧不甘心地问。

那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百年之物算什么,没听说过。”

唐谧一见那老板一副送客的架势,也看出此人是个极精明的商人,不会再没有利益的事上耗费时间,心思一转道:“我们还想买点东西,你倒是说说,店里面有什么好宝贝值得本小姐瞧瞧的。”

老板抬头打量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好东西店内多得是。你们是蜀山中的人吧。那边有衣服晶铁银丝护甲,穿上课刀枪不入,只卖十万金。这边的金鲤鱼盆,每天用它盛的水洗脸,可以令青春永驻,区区五十万金。还有……”

“行了行了。”唐谧打断那老板,虽然她知道老板所说的“金”是铜的意思,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我们就是想从你这里随便买一件东西,好向你打听消息,你说吧,这里什么是我们能买得起并且对我们有些用处的,开个价。”

那个老板精明的一笑,指着手上正在修理的链子说:“符合姑娘要求的也就剩下这个‘如意钩’了,一千金。”说完,他把那链子拿起来给唐谧一瞧,唐谧瞧清楚,这细细的链子原来大约有十尺长,两端各有一个钩子。

老板把链子一点点收入他的手臂的一个银色金属护腕内,然后抬手一按手腕上的机栝,链子的两端顿时弹射而出,两个钩子正钩上了她和白芷薇身后的架子上的一只檀木盒子,他在一按机括,细链收回,那檀木盒子就被拉了过来。

那老板解释道:“这‘如意钩’使用逐渐的晶鉄所制,既结实又锋利。如果你想抓过来不怕被钩坏的东西,就可以如我刚才这般。要是怕被钩坏了,弹射的时候按下这里,链子便会旋转着射出,遇到物件自然会缠住,然后两个钩头便会吸在一起死死将东西锁住了。”

白芷薇看了说:“这东西于我们有什么用?这应该是小偷才喜欢的吧。”

“怎么没用?你们想爬墙的时候就可以拿它当钩锁,想打人的时候可以成为暗器,平日里戴在手腕上也很漂亮,戴的腻了还可以改成要带的样式缠在腰间,而且,这可算是我这里最实惠点最便宜的宝物了。”

唐谧听那老板瞎掰,不觉好笑,可是想一想,似乎这个东西将来真的可能派上些用场,便道:“那好,就买这个,明日来付钱。”

那老板一听,立刻换了副面孔,笑着问:“好。那么两位打听的那盏古董灯可是也打算买么?如果是的话,我这就给两位打听去。不瞒两位,只要是这市面上出现过的古董奇珍,我都能挖出消息来。”

自然是要买的,有消息自知会我们就好。唐谧说玩又问,“还有一事,你这里也可以修理坏掉的宝物吗?”

“能,你们想修什么?”

“你听说过‘沉荻’么?我朋友的宝珠‘沉荻’被一只穷奇袭击过之后就坏掉了,能修么?”

那老板听了,摇摇头,比太置信地说:“不可能。‘沉荻’是世上最强有力的防御法宝之一,专门用来防御法术和妖兽,哪里会是一支穷奇就能搞坏的,除非那并不是真正的‘沉荻’。”

唐谧看那老板不是信口雌黄,心下也有些生疑,决定明日带着张尉和‘沉荻’,一同来这里瞧瞧。

两个人出了“异宝馆”,白芷薇才问唐谧:“你是觉得那盏灯能有什么线索可循么?”

唐谧点点头:“看穆殿监收走咱们灯时的样子,他应该是的确没有见过。可是之后,他从幻海的湖中出来,手里提着一盏一模一样的。后来我听慕容斐所说,知道咱们的灯是堕天送给魔王的生辰贺礼,那么,和魔王同一天生日的华瑛可能也受到过一盏,很有可能就是穆殿监手里提的那盏。两盏灯本身倒是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既然玉面也见过一个回魔罗舞得人,而假设魔罗舞这种武功只记载在这两盏灯中,那么这个人,一定也曾经见过这两盏灯中的某一盏。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和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一定有关系!”

白芷薇想了半响道:“既然我们当日施出魔罗舞的时候能被掌门和清源寺的方丈认出来,那么这种武功一定也在江湖上出现过,而且,很有可能是魔宫中人曾经用过,恐怕还有什么卷记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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